第41章
一只小山羊形状的烟花炸在悬黎和云雁头顶炸开, 云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玩味道:“这放烟花的人倒是有些意思,连山羊都跑到天上去了。”
悬黎笑着看天幕上的那只喷火山羊转瞬而逝, 乌沉沉的眼中蕴着一团烟花也照不亮的乌云, “走吧,我家里起火了,我要回去灭火。”
烟花炸开的噼啪声, 盖住了云雁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云雁呐, ”宫门口分别时, 悬黎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句,“往后我恐怕是要体会慈母在远方, 游子守高堂的滋味了。”
云雁到底不如陛下君子端方,冰冷的长指点了点悬黎的额头,专戳最痛处,“造成这种局面究竟要怪谁啊长淮郡主?”
“自然是时也事也,非人之罪。”悬黎四两拨千斤地回敬,“照楹剑舞动四境, 你说,前去求亲的人会不会踏破太尉府的门槛?”
点完这一把火,她麻利地借着车夫支起的胳膊登上车去,吩咐车夫不要耽搁, 赶紧走。
马车车轮擦着英王殿下的鞋碾过去的时候,英王殿下看清了藤编草帽下车夫棱角分明的侧脸。
是姜青野。
募地,云雁短促地笑了一声, 若是叫陛下看见方才一剑斩断马鞭的桀骜小将军这俯首帖耳的模样,一定会很有趣。
“萧悬黎你还是自求多福!”关心照楹去处做什么!
照楹的归处自有他来担着。
家中冷锅冷早,也鲜少人气, 云雁抬脚往人声鼎沸处走去。
“娘娘,陛下在垂拱殿召见了郡主和英王。”随着韵如一起进宫来的贴身女使水心贴耳说了她打听来的陛下动向。
满殿烛火鲜花之下,韵如缓缓放下了遮面的团扇看了一眼水心,“才进宫来便打听陛下行踪,谁教你的?”
水心面色一白,“娘娘,婢子——”
韵如打断了她,“我知你是为我好,但宫中人多眼杂,不比家里。金贵主上和太后也并不是从前的舅姑,踏错一步没准便是万劫不复,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水心讷讷称是。
见她听进去了,韵如温声道:“温些汤吧,再等等若是陛下不过来,咱们自行吃些便睡下。”
“朕还没还却扇,爱妃便要自行歇下?”陛下迈进内殿来,高大的身躯一压,宽阔的殿都逼仄起来。
陛下挥手遣走了殿中侍候的所有婢仆,温柔地抽走了韵如手里的团扇,与韵如在榻上并肩而坐。
“陛下不开心?”
巨大的头冠禁锢韵如的动作,她只能缓缓转头朝向陛下。
陛下默然不语,韵如见状,愈加轻声细语地宽慰他,“集英殿的事,妾也听到了一些风声,陛下可是为此事忧心?”
韵如大着胆子握住了陛下垂在身侧的手。
温热的触感有些美好,叫陛下难得的升腾起些想要倾诉的欲望。
“朕,”话在陛下舌尖滚了一圈,还是说了出来,“朕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
韵如的心紧了紧,杨家娘子,她听说过,甚至昔日小宴也曾远远见过的。
不敢细想陛下为何会在此时提起。
见到悬黎和云雁,他很难不想到思芃。
夸张些说,他们四人是一同长大的。
他与思芃已然形同陌路,可——
陛下不可抑制地想起萧悬黎勇敢挡在云雁身前的模样,“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维护过朕。”
“爱妃家中一弟一妹,想来能与朕感同身受。”
韵如心中划过一丝怪异,只能尽力去理解陛下,“陛下,妾年长些,也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久,反倒是他们二人之间更亲近些,妾有时见弟弟妹妹更为默契,也曾吃味过。”
韵如面颊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一抹娇羞,看得陛下心头一热,“有句话朕早就想说。”
陛下摘下了韵如头上沉重的冠,眼中尽是男人的欲,声音也像是蛊惑人心一样轻下来,“与你初次见面时,你便叫朕觉得安心。”
说话时唇舌擦过韵如耳际,满意地看着那一片耳垂因自己逐渐蔓延成胭脂红。
水到渠成,枕席之欢,同赴阳台,层层床幔遮住了一室旖旎。
毅王府的马车拖拖踏踏地往回走,大有要走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悬黎掀帘,她养在马厩里的海棠红静静地伫立在府门口。
原来已经到家了。
骑在海棠红背上的男人,像极了她那早逝的父亲。
连注视她阿娘的目光都一模一样。
“我不是叫你走了吗?”段瑛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秦照山。
“我听你的话走了,却只能再遵循自己的心再回来,因为你在这里。”
秦照山潇洒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那枚信物郑重放回段瑛手中。
“这应当是萧大哥留给你的东西吧,既然是念想,自然是要妥善收在自己身边。”
那枚令牌还是温热的,只是染上的不再是她的体温,而是秦照山的。
“段瑛,”秦照山炙热的目光能融化围绕段瑛的所有坚冰。
“你说你眷恋女儿,你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咱们余生可以只有这一个女儿。”
元娘是个好孩子,能与她成为一家人,是他的幸运。
“你放不下萧大哥,我可以同你一起怀念他。”
他从没奢想过段瑛会完完全全放下萧大哥来爱他,那样英伟的男子,他自愧不如。
他只是放不下段瑛,也无法爱上别人。
“段瑛,你别赶我走,我从没想争过什么,只是想陪在你身边,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守着你。”
硬起心肠赶人一次,好像已经没法再赶第二次了,段瑛压下涌上心头的种种思绪,重新尝试着开口,“秦照山,世间好女子那样多,不必耽误在我身上。”
而且放弃一切在京城伴在她身边的重量,她承担不起。
明明是很动人的情话,悬黎却很难过,她要和旁人分享她的娘亲了。
悬黎不知自己何时站到踏板上的,看着远处僵持的两人,正要下去推最后一把时,被一只大掌捂住了眼睛。
背后一片温热替她挡住了后头吹来的晚间凉风。
“叫他自己折腾去,你不欠他。”姜青野颠着一颗大石子,瞅准了机会掷出去,正砸在秦照山后颈上,将人砸昏过去——
作者有话说:在补在补
第42章
大凉皇帝陛下千秋圣寿, 四境来朝,哪怕北境与契丹偶有摩擦,契丹也遣了使者过来。
只是这使者实在倨傲。
所以陛下决定好好彰一彰大国国威, 大刀阔斧地将乾元诞的三日假期往后挪了半月。
接下来的这半月里, 礼部安排地满满当当,经陛下和中枢一议,重头戏压在纳妃之后的第三日, 渊檀演武。
渊檀, 山植檀木, 临渊水得名渊檀,开国时, 太祖皇帝在此修建别庄,后纳入皇家园林,大凉历代君王都会在盛夏来此避暑。
陛下能开此处来演武,足见重视。
“前庄蹴鞠,后庄马球,殿下演武, 不愧是陛下,这园子真不白开。”
云雁咬着根苇管,一手抱一个脸大的青瓷碗,毫不客气地挤过来与悬黎坐一柄大伞底下。
“从前这么热的天儿你从来不出门, 热坏了吧!”
云雁豪迈地将那碗往悬黎面前一搁,满满当当一大碗时令鲜果,兑了牛乳进去, 红白绿粉黄点缀在一汪纯白之间。
悬黎搅了搅牛乳,转头分给了朱帘翠幕,她一口没碰。
“怎么不高兴?”云雁挖了一大勺甜瓜, 在悬黎面前转一圈送进自己嘴里。
萧悬黎连鲜果子都不吃了,多新鲜,比那刚摘下来的桃儿都新鲜。
“陛下没有召见温太尉。”这事让她不安,是想再钓一钓后头的鱼,还是想弃了温太尉呢?
温太尉倒也四平八稳,集英殿后闭门谢客,今日也是只身前来,没带任何家眷。
这是要吃下这哑巴亏吗?难保不会再被踩一脚狠的。
人家都踩到头上来了,怎么能毫无动作呢?任人捏圆搓扁的话,如何在朝堂立足?
悬黎不明白。
“就为这不高兴?”云雁那甜羹已经消下去半碗了,解了渴他也将那碗一推,“十年寒窗的两榜进士,宦海沉浮也数十年,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成了别人的踏脚石,就算陛下没有召见他,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倒是你,”萧云雁挑了挑眉,“左有姜家将军,右有许家将军,咱们家萧悬黎这棵百年不抽枝的实心树还能长出这么两朵壮硕的花呢,可真不错。”
悬黎举扇在他嘴上挡了挡,阻止他口无遮拦。
伯言大郎君的视线晃过来,悬黎大大方方地颔首致意,伯言大郎君亦回以一笑,而后面上泛红,率先移开视线,调护腕试长枪。
“右边不看看吗?”他正对着那葱白衣衫面沉如水的姜家将军,眼中有刀,他招架不住。
悬黎又拿团扇遮了他一把。
萧云雁再看,不由对一同长大的好友肃然起敬,若是姜郎君的眼神有重量,只怕已成王屋太行,将悬黎紧紧地困在其中了。
可偏偏萧悬黎恍若未觉。
“但就皮相而言,是姜家郎君更胜一筹,但我若是择婿,还是选许家郎君。”
姜家郎君像个将燃未燃的炮仗,不知何时会炸,他招架不住。
悬黎终于舍得分给云雁一个眼神,那句谁要你来选了被乍然响起的鼓声淹没。
云雁只见她唇瓣开开合合,想再问一遍的时候,第一轮对阵开始了,站到演武场上的是云雁方才相中的许家郎君。
青衣青带,手持长枪,自有一派挺拔风流。
而他的对手,是渭宁节度使柘波之子,柘荣。
“这人阴恻恻的,瞧着不好对付。”云雁抬手挡了挡,好似被柘荣那夸张的耳环晃到眼睛了。
未来的遂宁国主,自然不好对付。
若不是留着他有用,悬黎想把他的命留在京城。
鼓声落,双方执礼。
柘荣的弯刀趁势砍向许伯言,十分狡诈的先手。
许伯言执枪硬挡,两样兵器相撞,擦出一串刺耳的声音。
许伯言长枪下劈,柘荣回刀挡在颈侧,刀背的圆环与耳环碰出清脆地响。
许伯言看到柘荣挑起阴险的笑,眼前骤然一花,一阵钻心的灼烫感传来,他着了柘荣的道。
柘荣不再慢悠悠地试探,开始使长刀猛攻,许伯言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风力和战场上时的经验去挡,没一会儿身上便被划了好几道口子。
他咬着牙不肯认输,如此令人不齿的下作手段,他不能败在这样的人手上。
“这手段真脏。”云雁锤了下木桌,脸上是罕见的怒容。
“许将军这情形,可以叫停,悬黎你说……”云雁回头,身侧的悬黎不见了。
鼓声重新响起来了,以一种特殊的节奏。
击鼓那人,是悬黎。
没有郡主服制,天水碧的对襟衫下是没有任何纹饰的胭脂红内衬并一条鹅黄旋裙,给人以轻柔婉顺之感,没有金器玉饰,仅以一条红绸束着一头乌发,亦是轻巧的模样。
但她手持一对鼓锤,一敲一击极有力量,下盘很稳,支撑着她聚力于臂,打出雷霆之势。
擂台上的许伯言长枪一横,大胆地朝前狠狠一扫,在鼓声之下,许伯言确认自己听到了枪尖裂帛,刺破血肉的声音。
柘荣看着自己前胸长的伤口,还未及有任何反应,许伯言的下一波攻势已经逼近。
枪长刀短,他避不过只能仓皇去挡,形势完全逆转,许伯言几次都险些刺中柘荣要害。
柘荣只能狼狈招架。
柘荣身在阵中,没心思细想,一旁观战的姜青野看得分明,是悬黎的鼓声在引导许伯言。
许伯言如同她手中的牵线灵偶,随着她的指令行事。
这需要默契,更需要信任。
看许伯言的表现,他十分信任悬黎,将自己身体的掌控全权交给鼓声。
鼓声急,他便猛攻,鼓声缓,他便也缓下攻势。
像是猫捉老鼠一样,两人合力在耍着柘荣玩,这比直接打到柘荣输更叫他难堪。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悬英战鼓。”姜青野身边观战的许将军幽幽一声叹息,感慨良多。
悬瑛战鼓,是悬黎那善音律的爹琢磨出来战场上传信的法子,因为南蛮子喜欢用音律操纵蛇虫鼠蚁,他们的将士在战场上吃了好多亏。
难防的小虫子都带着毒,咬上一口能去半条命。
老大最初是想扰乱那些人的乐声,后来琢磨出了别的用途。
悬英战鼓,悬天之下,落英缤纷。
看着擂台上节节败退的柘荣,许将军冷笑一声,“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鼓声戛然而止,许伯言的枪尖正好抵在柘荣胸口。
柘荣输了。
柘荣抱拳施礼的时候,环刀脱手而出,正朝悬黎而去。
许将军面色大变,却还是慢了一步冲上去,因为他身旁的姜青野比他更快,飞出一道残影来。
姜青野挡在悬黎身前,徒手接住了柘荣飞过来的刀,换了一只手将刀掷了回去,将柘荣狠狠盯在原地。
姜青野背过手去,疏离且客气地对悬黎行礼,“郡主受惊了。”
悬黎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并不往姜青野接刀的手上去看,矜持地点头,转而对后一步追上来的许叔温声道:“许叔,伯言大郎君的眼睛耽误不得,您快带他去看看吧。”
柘荣在演武台上跪朝陛下,口称罪过,无论内情如何,此时认错的姿态做足了。
与上场前判若两人。
陛下在上,冷眼看完了全程,贤妃在一侧,觑着陛下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云雁一溜小跑迎上去,拿着悬黎的团扇给她扇风,“吓死我了!”
悬黎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掩饰似地将头扭到一边,哑声说:“我没事。”
云雁顺着悬黎后脑勺对着的方向看过去,是大步离开的姜青野。
地上蜿蜒一条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原本只是演武切磋,柘荣脏手段在前,意图加害皇亲在后,陛下秉着公道赏了许伯言,却并未当场拿下柘荣。
演武继续,只是姜家二郎缺席了演武,与他对阵那人,不战而胜。
*
皇家宫禁,选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独处并不容易,但姜青野寻到了。
手掌摊在桌上,掌心的血还没止住,他也没管。
“小将军英雄救美,怎么不在美前示弱呢?”萧云雁将一瓶金疮药搁在他手掌旁边。
姜青野垂着眼不说话。
“小将军该不会是在吃醋吧?”萧云雁在他旁边坐下,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悬黎与我说,她要招许伯言为夫。”
啪一声,云雁手里的金疮药瓶子碎了。
云雁看着掌心的药粉和瓷瓶碎片,无语凝噎,这下好了,他们可以互相给对方上药了。
“你说,”云雁捡出了掌心的碎片,“元娘她要——”云雁带着一手掌药粉与姜青野掌心相贴,也算互相上药了。
姜青野有些嫌恶地挪开了手。
“她要与许伯言成亲?”
可他不是喜欢你吗?这话太直白了,云雁没说。
姜青野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应当是想回西南境吧?”虽是疑问,但那鼓声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幼时习过的鼓,一定是经过经年苦练融进了骨血才能这样浑然天成。
许伯言,能和她一起往西南境去。
许伯言像极了前世高阳关之前的姜青野,纯善自在,满心希望,持重端方。
这些东西,一个月之前的姜青野有,消夏宴之后的姜青野,没有。
“或许吧。”萧云雁耸肩,这事有趣,他愿意掺和,自然不会拆悬黎的台。
“那如果悬黎成亲,你会送礼物给她吗?它喜欢磨喝乐,你可以打上一整套。”
闻言,他们二人搁手的石桌,四分五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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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云雁挺直了背脊, 抬起搁在桌上的胳膊,整个人拼命向后仰,同时屏住呼吸, 害怕变成被波及的一部分, 下场如同此桌。
“如此论及一位娘子的婚嫁实在不妥,慎言,你我都慎言。”云雁顶着姜青野准备拆骨吃肉的目光实在是头皮发麻, 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你也需要慎言吗?”姜青野忽然就缓和下来, “你不是她最敬爱的兄长吗?”
萧云雁僵硬地笑笑, “不敢不敢,谁同你造的谣?”
陛下在上, 他要当悬黎最敬爱的兄长那还了得。
英王殿下风尘仆仆赶到北境军营的时候带上了阖府家资,“愿为将军马前卒,助将军早日攻下契丹,只求将军让我亲自手刃耶律谅拙。”
北境的疾风刮红了汴京儿郎的眼眶,萧云雁哽咽一声,“悬黎于我, 既是至亲兄妹,又是莫逆之交,我是悬黎最敬爱的兄长。”
若非为他与照楹,悬黎怎会被蛮子所害, 客死异乡。
“萧云雁一条贱命,后半生只为这一件事活请将军务必成全。”
汴京城里数得上号的纨绔膏粱,在军营里既不怕苦又不怕累, 次次杀敌都冲锋在前,过得有今日没明日,活像一条命是赊来的。
戾气重得比起他来有过之无不及。
有这一段渊源在, 姜青野才会和萧云雁多说两句,这不是前世那个与他并肩作战,合力击杀耶律谅拙的萧云雁。
但却一直是将萧悬黎视作亲妹的萧云雁。
“我见悬黎时,十次有八次你都在她身边,所以我想,你们感情应该很好,她有什么事,也会愿意同你说。”
姜青野随意将伤口裹了裹,起身欲走,却被萧云雁拽住了胳膊,他语气沉重,失声问道:“你说你见过萧悬黎十多次?”
语气尖利地仿佛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刺得姜青野耳朵疼。
“这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姜青野耐着性子解释,实则远比这多得多。
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还没没走出去,又被拽住,萧云雁如同惊弓之鸟,“你做什么去?”
是要去将这十多次变成二十多次吗?
大逆不道!登徒浪子!
“去帮郡主达成目的。”姜青野将胳膊绕了两圈也没摆脱萧云雁的纠缠,“既然如此,英王殿下便同我一道吧。”
渊檀与英王的别庄不同,虽是有山有水,山和水全都被宽阔的殿宇切割了,穿行其中只闻水声,不见水流。
陛下不会整日都主持演武,按照姜青野前世对陛下的了解,这时候他应该回自己殿中小憩,所以他带着萧云雁循着水声走。
怕萧云雁起疑,他先提起了话头,“我若是你,我明日就去太尉府提亲。”
“胡、胡说什么!”萧云雁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是胡说吗?”姜青野一本正经地,没有半点促狭打趣的意思,“玉津园初遇时和桑家瓦子那日,你与那温家娘子都在一处,若不是因为喜欢,你堂堂七尺男儿何故整日同娘子谈论脂粉裙钗?”
被戳中了心事,萧云雁答不上来。
又听姜青野道:“京城里的衙内或许知晓内情知情识趣地不与你对上,那京城外的呢?外邦的呢?你欣赏恋慕的人有多好,不会只有你一人知道,你若不亮明态度,做足姿态,怎能怪旁人惦记呢?”
这话说给云雁听,也说给自己听,萧悬黎是个多有抱负手腕的女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知道那究竟有多迷人。
不怪旁人会喜欢她,只怪自己做得还不够多,不能叫萧悬黎眼里只有他一个。
说话间,陛下歇脚的临水殿到了,萧云雁远远瞧见一身赭色袍服的高德宝冲他比了个噤声与切莫靠近的手势。
莫名有些喜庆,只是他那神色不太喜庆,反而有些愁绪。
萧云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气声问:“怎么啦?”
高德宝亦低声回:“太后和郡主都在,先别进去了王爷。”
于是云雁学高德宝垂手静听,还示意姜青野站到自己身边来,别贸然进去,触了陛下霉头,也坚决地不再和姜青野说话,生怕他在高德宝面前提起照楹。
云雁侧耳去听,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声音。
“陛下,这委屈悬黎可以受,但还请陛下给许少将军一个交代。”
站在太后身后的悬黎,不卑不亢,但底气十足。
“是柘荣使毒计暗算在先,太医现在还在给许少将军看眼睛,若是少将军的眼睛好不了了,柘荣便是毁了少将军一生,陛下可不能坐视不理!”
碍于太后在场,陛下被悬黎左一句右一句激得满肚子火气也不能朝悬黎发,只能尽力稳着声线,心平气和地问悬黎:“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处置柘荣?”
悬黎也不羞怯,朗声道:“陛下,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做错事便该罚,既有律法,便有刑赏,就算大事化小,也该是叫许少将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左一句许少将军,又一句许少将军,听得陛下额上青筋直跳,他以眼神警告悬黎,不要得寸进尺。
她该惦记许少将军吗?她该惦记姜小将军!
悬黎恍若未觉。
而这一刻,姜青野奇异地同陛下心有灵犀了。
漫天烟花之中,他小心护着悬黎离开自家府门口,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将她送回了院子。
就在那青蛙仕女旁边,当着那粗尾巴的面,萧悬黎界限分明地同他道谢,“多谢小姜将军送我回府,也免我一场难堪,只是今日之事还请小姜将军看过便忘了,悬黎必定没齿难忘,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姜青野被这句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噎了一瞬。
他才扯住悬黎的袖子便被悬黎干脆利落地抽了回去,“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终究不妥,不耽误将军了,将军早些回去休息吧。”
姜青野佯装听不出赶客之意,温柔地又牵住了悬黎的袖角,“我等你进屋了就走,你不必担心我。”
悬黎这次抽了抽,竟没有抽动,狠狠心正色道:“小将军,我敬重戍守边关的将士,却也不容许你三番两次对我无礼,小将军若执意如此,咱们的结盟还是作罢。”
姜青野放了手,还是那般温声细语,“悬黎你别生气,我松手就是了。”
姜青野简直像是一块软硬不吃的滚刀肉,萧悬黎所有的手段使出去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让她气闷。
于是她朝姜青野笑了笑,“这倒不值当生气,只是我怕我未婚夫婿误会,言辞才激烈了些。”
姜青野面色变了,不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依旧在笑,只是那一瞬间笑得很难看。
悬黎还在说:“小姜将军也该听过,许将军家的伯言大郎君,我与他是青梅竹马的情分,父辈定下的婚约。”
随口一说,越说越真。
伯言大郎君,比小姜将军还要多一个字。
姜青野情难自抑,妒火中烧,不由地向前一步想做些什么证明他与悬黎才更亲近,而不是那不知何处的伯言大郎君!
萧悬黎不退不避地与他对视,不说惧怕他做什么,更像是在等着他做些什么。
不是期待,而是试探着在验证。
悬黎还没有放弃试探他是不是前世的姜青野。
姜青野陡然冷静了下来,如果他真的不顾悬黎的意愿做了些什么,可不就是将悬黎推向了那个所谓的伯言大郎君身边!
萧悬黎会为了青涩的小姜将军踌躇反复,却绝不会为了前世的姜庾楼重蹈覆辙。
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从嗓子里挤出一句:“郡主还小,不必急着谈婚论嫁。”
从来只会主动出击,抢先一手的姜青野,在萧悬黎毫不掩饰地探究目光里落荒而逃。
他还没准备好以拥有前世记忆的身份与萧悬黎开诚布公。
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只能这么做。
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忍到渊檀演武。
可是听着殿内悬黎一句又一句地提起伯言大郎君,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若是悬黎真的喜欢上了这个郎君,他该怎么办呢?
悬黎不欠他,相反是处处有大恩于他,他要坏自己恩人的姻缘吗?
悬黎值得最好的人,可谁又能说他不是这个最好的人呢?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悬黎嫁旁人吗?这种假设,他连想想都觉得喘不过气。
那是萧悬黎,世间最好的的萧悬黎,是吊着他一条命,给了他一线天光,存着他最后一点良知的萧悬黎。
姜青野狠狠地掐着自己掌心的伤口,竭力保持冷静。
那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伯言大郎君,有与她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吗?
凭什么要他来退让?
姜青野越想越疯魔的时候,屋内传来一声呵斥,是大娘娘的声音。
“皇帝,你究竟要给谁交代?你究竟在惧怕什么?”
大娘娘动怒也并不会扔东西拍桌子,甚至连声音也并不高,但就是叫殿内殿外的人都将心提了起来。
“柘波的确拥兵自重,但这未尝不是一个去了他兵权的机会。”大娘娘斥了一句后,委婉道:“仅是意图谋害郡主这一条罪状都足以叫他举家流放!”——
作者有话说:其实每天都在更新但是很难踩上零点前所以天天显示不满三千没有小红花,哭泣。
第44章
大娘娘尽心教导了这么多年, 陛下还是少了几分狠辣魄力,大娘娘这般明示,他还是没有明确表态。
“皇帝, 大凉四境之中并非仅有渭宁有兵, 但却仅有渭宁不臣,若是你连这都能纵容,北境岭南会不会有样学样呢?”
大娘娘点到为止, 临行前看了悬黎一眼, 悬黎会意, 轻轻点了点头。
“萧悬黎,”陛下严肃地唤了全名, “你百般推诿与姜青野接触,是为了这个许伯言?”
其实观她言行,陛下已经知道答案了,他就是想听萧悬黎亲口说。
“臣女若说是,陛下会赐婚,放我与伯言归西南境吗?”悬黎心底对唐突伯言大郎君道了个歉。
她在陛下发难之前接着说, “臣女也说了,为了大凉,一切都不算委屈,臣女郡主之尊, 安享富贵这么多年,为四境安定牺牲,是臣女担负这姓氏的职责, 但伯言无错。”
悬黎朝陛下行叩拜礼,“陛下,臣女可以放弃这份姻缘去与姜二郎君接触, 如同臣女五年前向陛下献西南军符一般。”
陛下挑眉,这是有条件的意思了?
“说下去。”他倒要看看萧悬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陛下今日也看到了,当着您的面,柘荣都敢在殿前演武时下脏手,这根本未将您放在眼里,演武输了刀指臣女,这也并非丈夫所为,这样的不仁不义不忠,臣女不认为柘荣父子会甘守渭宁。”
“请陛下将许将军父子调回西南境去吧,许将军是我父生前最得力的副将,他会秉承我父遗志收好那一方土地。”
这是悬黎要做的的五件事之一,也是她对西南境旧部和亡父在天之灵的交代。
悬黎稳稳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女会同伯言去说,是我爱上了姜家郎君,要嫁给姜家郎君,陛下再去施恩,西南境驻军全军都会感念陛下的恩德,将永远都是陛下手里最得用的一支精锐。”
陛下摸了把下巴,这倒也是个主意,殿前演武是他亲眼所见的,若非情之所钟,哪能那般默契,悬黎所说两情相悦一事必定不假。
许伯言眼睛好坏未定,若是彻底坏了,天家的郡主岂能下嫁身有残缺之人,那天下会非议他这皇帝拿宗室姻亲换皇位安稳。
若由悬黎去说,这意义大不相同,加之她若提了姜二郎,那北境与西南境必生嫌隙,绝不会在私下勾连威胁帝都。
他再施恩,一道旨召西南旧部还渝,也算就殿前演武之事给许将军一个交代,西南境旧部已许将军为首必定如悬黎所言对他感恩戴德,还可就近掣肘渭南岭南。
一举数得,甚好。
至于萧悬黎。
陛下的目光落到她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伤心死之相,这闷葫芦从小就这样,也不打紧。
原先他虽说劝萧悬黎和姜青野接触,却也没想过真的将她许配给姜青野,如今这样看来,也未尝不可,萧悬黎对姜青野无意,相反还因姜青野无法与心上人成婚,这等大恨横在眼前,必然不会与夫家一心。
不与夫家一心便会一心向着母家,这样一来,他便是朝姜府和北境军中布了一枚眼线,还是无法被拔除的眼线,倒也未尝不可。
至于夫妻之情,哪能事事皆如人意呢?他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没能如自己所愿与思芃成婚。
陛下想到思芃,想到他与思芃也是因眼前这人才未能结亲,心中的郁气和不满好像散了一些,承这姓氏庇荫,自然也要回馈这姓氏忠诚,连他尚且不能免,萧悬黎又凭什么例外。
“言之有理,朕会考虑。”陛下咳嗽了一声。
门外的高德宝听见了,打着拂尘替门外候着的二位打开了殿门,恭敬道:“殿下,郎君,请吧。”
姜青野目不斜视,给陛下请安,好像殿中没悬黎这人一样,倒是云雁悄悄朝跪在地上的悬黎看了一眼,看她没哭,这才悄悄放下心来。
“今日姜卿救护郡主有功,还错失演武。”陛下礼贤下士,体恤道:“这样吧,今日殿前演武的胜者是邓家的闳轩,要入殿前司行走,姜卿便与他一道,同入殿前司。”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姜青野得体地谢恩领赏,没有半分得色,叫陛下更为满意。
陛下看了一旁神色淡然仿佛置身事外的英王与郡主,又道:“听说姜府家塾颇具规模,如今观姜卿言行便知所言不虚,朕身旁这一弟一妹,颇不成体统,朕便忝颜将他二人一并送入姜府家塾,姜卿务必不要推辞。”
“这……”姜青野面露难色。
陛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施压道:“朕自知有些强人所难,从前关于姜卿的事,朕也听过一言半语,既然姜卿能蜕变至此,他们两个自然也不在话下。”
姜青野踌躇半刻,还是下定决心一般应下。
云雁看着不情不愿,倒也说了句场面话,希望日后姜青野多多关照。
唯有悬黎,从姜青野进殿后便未再发一言,看着的确是不喜姜青野的模样。
而姜青野,也规矩守礼,并未朝悬黎看过一眼。
一时无话,满殿寂声。
此时,高德宝恰到好处地通报:“陛下,中书门下一同求见。”
陛下有正事,姜青野与云雁悬黎自然识趣退下。
直到中书门下各位相公进来,陛下也没想起,其实他并未召见姜青野,也就自然问不了萧悬黎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云雁扶着跪地有些腿麻的悬黎慢腾腾地走,姜青野放缓了步子在前头引路,与后头二人隔着五步之遥。
云雁小声惊呼,“他拿东西砸你了?额头青了一大块!”
悬黎额头肿了个大包,阳光一照,像个老寿星。
“不是,”悬黎轻轻摁了一下,疼得轻声抽气,“是我自己磕的。”
做戏总得做全套。
不然怎么让多疑的陛下相信呢。
凝神听她动静的姜青野听到云雁惊呼的时候,便匆匆止步回了头,但生生忍住了没有上前去关心问询。
陛下好像误会了什么,他要顺着悬黎的意去维持陛下的这种误会。
“傻!”云雁恨不得上手使劲摁一摁给她长长记性,做做样子就行了,陛下才不在乎他们磕头磕得有多用力。
悬黎看姜青野转过头去重新往前走了,才将目光落到他那只受伤的手上。
萧云雁捅捅她胳膊,用口型说:上药包扎过了。
悬黎这才安心些。
旋即她用姜青野能听见的声音对云雁说:“陪我去许将军那儿吧,我去看看伯言。”
她在陛下面前演一套,还在姜青野面前演另一套呢,那话说过太多遍,说得她都要信了。
云雁听到那句伯言,神色像吃伤了东西似的,很是一言难尽。
不是,萧悬黎你来真的啊?
前头姜青野又停住了!萧云雁汗毛倒竖,悬黎好像是扎着满手的钢针搭在他小臂上,扎得他全身都疼。
悬黎神态自如地平稳走过去,朝着姜青野微微福身,“今日多谢小姜将军出手相助。”
“长淮郡主又要说下次必定登门致谢了吗?”姜青野执拗地盯着她,那神色里的委屈藏都不藏了。
云雁在悬黎身后捂着侧脸,酸,可真酸哪。
于是悬黎从善如流,补上一句,“下次一定登门致谢。”
姜青野按耐不住,攥住了悬黎的手腕,却在悬黎平静的目光里缓缓松开了手,“郡主额上的伤,早点上些药。”
姜青野转头走了,马尾扬起来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方才险些失态的不是他。
悬黎带着云雁朝另一头走,去太医处看伯言大郎君。
“元娘你可真是女中豪杰。”云雁跟上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和夸奖。
“我给姜二郎上药的时候,他一掌便把这么厚的石桌都拍烂了。”
云雁两掌之间扩出个极其夸张的宽度来。
悬黎一只手捂着被姜青野攥过的袖口,上头银线钩出来的白梅不知何时被染上了一片猩红。
*
伯言大郎君的眼睛已经被包扎好了,清隽儒雅的郎君被一条白巾遮住眼睛,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云雁心底啧了一声,这的确是比徒手裂石桌的姜青野更能激起萧悬黎的保护欲。
萧悬黎从小就这德行,喜欢保护弱小,保护杨娘子,保护他,保护照楹,现在保护许郎君。
许郎君瞧不见人,悬黎也没叫他起来。
许将军在一旁笑呵呵地,“太医说了,不是毒药,养两日就哈好了,劳烦郡主王爷记挂,还亲自前来看望。”
只是他粗手粗脚地做点药的细致活疼得他儿子都忍不住,这才留在了太医这里休养。
“这事陛下一定会给大郎君一个交代,许叔只需安心等待,必会得偿所愿。”
这话说得隐晦又明白。
云雁没听懂,许叔听懂了。
许叔激动得搓手踱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碰翻了大郎君座位旁边的水盆。
“我去叫人来收拾。”许将军大步流星,悬黎都没来得及叫人留步。
“幸好没事,”悬黎诚心道歉,“若是因我延误郎君治疗,伤了眼睛,真是罪责难赎。”
许伯言笑着摇头,“若无郡主,我也不愿意在那种情形下认输,该我谢郡主助我取胜才是。”
演武不利可以叫停,是她看不过眼柘荣的嚣张气焰才去敲鼓的。
伯言大郎君洞悉了她的意图,还默契地与她配合,才能叫她提前在陛下面前提起西南驻军诸将回归之事。
“悬黎在此,谢过郎君。”哪怕许伯言看不见,她也行了个漂亮的叉手礼——
作者有话说:悬黎:演到你发慌!
第45章
悬黎行动间带起了一阵清风, 许伯言感知到了,循着风向去扶,被萧云雁一马当先地握住。
云雁攥着许伯言的手情真意切道:“许将军眼还有伤, 切莫操劳。”
“云雁阿兄, ”悬黎笑道:“我有事要与许世兄说。”
萧云雁一边眉毛高高挑起,抗拒的心思溢于言表。
悬黎拍了拍他,“你留下听也行。”
萧云雁立刻将许伯言的手轻柔地放回他膝盖上, “不打扰了, 两位慢聊。”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共犯, 也根本不想知道太多。
虽然他已经被绑到萧悬黎这条贼船上了,但是, 在船头掌舵和在船尾划水的罪名是不一样的。
前者同生共死,后者不过无辜被连累而已。
他还未与照楹成婚,可不想在那之前死在姜青野手里。
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云雁,从百无聊赖等到心急如焚。
日头偏过去,连影子都断了好几寸。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云雁紧盯着禁闭的院门, 眼中的怨念都要将门板灼穿时,悬黎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
面上的笑容没有了,反而淡淡蹙起眉,一副强忍悲伤的模样。
在云雁开口前朝他摆摆手, 示意他什么都不要问。
悬黎维持着面上的悲伤,心里却在盘算,陛下召了中书门下的官员们, 肯定是要商讨今日之事。
她若是陛下,一定会处置柘荣,还得让这消息不会走露到渭宁, 尽可能在柘波狗急跳墙之前先发制人。
有点赶啊。
悬黎喃喃出声,心事重重地加快了脚步。
云雁伸手在悬黎身前拦了一把,“这话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因为我不赞同也不忍心你做这件事。”
这些日子悬黎如何奔走折腾,他是看在眼里的,悬黎能做到这一步,他又怎能真的袖手旁观,“许伯言的事我不插手,但你目下要去做的这件事交给我,如何?”
萧云雁扬了扬下巴,给了悬黎一个叫她安心的微笑。
“拿捏痴男怨女,谁能比得上群山先生呢?”萧云雁做了个凌空执扇扇风的动作。
悬黎笑着嗔他一眼,继而正色点了头。
也好,她去做只怕会适得其反。
“你去我殿中歇歇吧,瞧你这操劳劲儿比陛下都要日理万机。”
云雁抚掌,绿油油的玉版从天而降,“陪郡主去咱们殿中歇息。”
云雁朝玉版使了个眼色,玉版比了个万事俱备的手势。
而悬黎,直到迈进听花筑的时候,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云雁主仆摆了她一道。
庭中潇洒美少年,墨发如瀑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①
极其赏心悦目的夏日景致,只除了这人是姜青野。
她还没做好一日里接连几次面对姜青野的准备。
抬脚便要走,姜青野却如后脑勺长眼睛似的,适时转过头来,淡笑如绽花千树,明眸停驻万星光。
“没想到英王殿下殿中的地气这样好,合欢竟然已经开了。”
姜青野一边朝悬黎走,一边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合欢花,正好露出自己手上的伤口。
裹伤的白布几乎被血染透了。
悬黎没办法当看不见,她紧紧环住自己的手腕,掌心正好压在那几朵红梅上。
她浅浅地平复了呼吸,寒暄一样开口,“小姜将军的伤口崩开了,玉版,取药来重新给将军包扎一下。”
玉版得令疾走如飞,像支冲天的炮仗一样冲进屋里。
姜青野好像把自己一身戾气都倒干净了,现下整个人像一块被抛光的玉,温润澄澈。
悬黎心里叹口气,这副样子比起暴怒狠厉难对付许多,她同那样的姜青野打交道比较有经验,面上却尽量温和客气,“小姜将军手上有伤,怎么没有好好休息。”
姜青野不提自己为悬黎去看望许伯言抓心挠肝,只凝视着悬黎说:“英王殿下好客。”
饶是好脾气修养如悬黎,也忍不住在心底说萧云雁一声多事。
悬黎正想着说些什么与姜青野告辞,姜青野似有所感朝她伸出了手,是那只未曾受伤的手。
悬黎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怔怔地看着他从自己肩头拂了一朵合欢。
“……多谢。”悬黎还以为姜青野故态复萌,她还预备借题发挥,正好与他道别。
“合欢有意,连它都知道应该眷恋谁。”这话可就有些浪荡了。
悬黎才要发作,便听姜青野温声说:“郡主小心脚下。”
这会儿又十足十地像个正人君子。
悬黎只能暂时压下道别的念头,与姜青野一同进正堂。
玉版端了药和细纱布来,悬黎笑得可亲,“玉版,你来帮小姜将军换药。”
玉版脸色一变,麻利地搁下托盘,“郡主可快饶了小人吧,将军的手是要握刀持枪的,小人粗手粗脚地,将军万一有个闪失,奴才岂不成了罪人。”
玉版一叠声地告饶,边告饶边往门边退,这串词说完他也顺当从堂内退了出去。
姜青野垂着眼在桌上摊开手掌,一层一层揭开裹伤的布,牵扯到伤口还会痛呼一声。
他始终半低着头垂着眼,不向悬黎求助也不提叫悬黎去忙。
就这样与悬黎无声对峙较劲。
悬黎又叹了口气,心里劝慰自己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只是心善,无法做到有人为救她她而受伤却不管不顾,绝无其他。
“我来吧。”悬黎在与姜青野隔了一个位置的地方坐下。
姜青野调了药膏,却并没有交给悬黎,而是拿细纱布蘸着一点点涂在悬黎额头上。
乍然被触碰额头,悬黎疼得嘶了一声。
姜青野放轻了手中的动作,如同羽毛轻拂悬黎的额头。
“小姜将军,还是你手上的伤比较要紧。”悬黎强自镇定,没有露出羞涩和不自然的表情来,手却紧紧攥在一处。
姜青野便点药边轻呼,状似无意的风,吹动某片心湖的涟漪。
悬黎长睫微颤,哪怕仅有一刻颤动,也被某人捕捉珍藏于心。
不知不觉间,二人挨得近了,都能闻见彼此身上的香气。
一个是清甜果香,一个是淡雅松竹。
这一刻于悬黎而言,并不好过,好像过了有一旬日那么久,她才听到姜青野说:“好了,郡主临睡再擦掉,明日再涂一次,便可消了。”
这下不抬头的人,变成了悬黎。
她一层又一层地扯掉了姜青野手上的布,露出掌心的伤口,伤口有些深,但一刀划过该是整齐的,姜青野的伤口却有些狰狞,好像被撕扯过一样。
清血迹,涂药粉,重新包扎。
悬黎是第一次做这事,全部弄完自己出了一层薄汗。
而姜青野从头到尾都没有喊疼,安安静静地等她包扎。
而伤口包扎好后,察觉到悬黎有离开之意,姜青野试探着问:“郡主在同陛下求了什么?都将头磕伤了?”
姜青野低眉顺眼的样子叫悬黎有些无措,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也叫悬黎心底有些动摇。
难道他真的不是姜庾楼?
于是悬黎信口开河,“我求陛下为我赐婚。”
那一瞬间姜青野眼底翻过汹涌的杀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握住了桌腿,但握上去的那一瞬他陡然清醒过来。
悬黎还在身侧,她并没有成婚,而他也不能吓到她,悬黎不喜欢。
他缓缓松了手,黄花梨的桌案幸免于难。
萧悬黎却毫无所觉,捡着能说给姜青野听的,说与他知。
“陛下一定会处置柘荣,也会对渭宁有所防备,许叔他们有望回西南境去了。”
有西南驻军挟制,再添上岭南的一份保险,就算柘波再次起兵叛乱,也无需再从北境借兵,便不会发生前世的惨案。
如此一来保全了北境,也保全了姜府,免了大凉一场浩劫。
悬黎越想越开心,心头一块大石即将落地,眉眼之间都带上了轻快。
这份轻快落在姜青野眼里,简直要成为悬黎欣然决定嫁给许伯言的铁证。
他的心好像被人放进沸水滚了几滚,又被人捞出来拿钝刀切片。
永夜关下身中数箭也不如此刻难熬。
姜青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拿被包扎的掌心抵住了悬黎的嘴唇。
“萧悬黎,”姜青野像稚童撒娇那样拖长了声音唤她,“你明知我喜欢你为何还要说这些话来刺我的心。”
姜青野声音温柔,抵着悬黎嘴唇的动作也轻得不能再轻,唯有眼中情意浓烈地叫悬黎心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姜青野往前凑了一寸,努力地在悬黎眼底留下自己的模样,“我自认与许伯言比也不差什么,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看见我的机会。”
萧悬黎前世的绮念,翻到今生来,黏糊地同自己要一个机会,她又不可抑制地响起了照楹那句上天的补偿。
只是为何是这时,为何不是前世她为姜青野辗转反侧时。
“小姜将军,”悬黎狠了狠心,“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
姜青野飞速地凑过去啄了一下自己挡在悬黎唇上的手背,一瞬间的气息交融,让他梦回消夏宴的那个晚上。
“我不愿唐突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便去做什么样的人,你喜欢光风霁月的郎君,那我学着做一个坦荡君子,你一心为大凉忧虑,那我便持枪镇守北境。”
一颗真心,浸润两世才发酵出了叫姜青野恍然大悟的情,才明白从前所有欣赏怜惜不过心动情动。
所有的甘之如饴,皆是因为那人是萧悬黎,他那颗充满算计仇恨的心里,唯一一块干净地方盛着的人。
他要如何放手呢?——
作者有话说:①化用了一下杜甫的诗
男狐狸精开始狐媚[彩虹屁][加油][玫瑰]
第46章
“我心里有人了, 承蒙小姜将军错爱。”悬黎如梦初醒,猛得起身往后退了一步,鹅黄旋裙绽开如棣棠盛放。
“这样的话小姜将军别再说了, 我怕伯言误会。”
萧悬黎还能带着一点儿得体温婉的笑意, 只是脚下微微乱了方寸。
姜青野锲而不舍地去追,并且不遗余力地给许伯言上眼药,“他若与你一般情笃, 又怎会疑你, 他若误会便证明他心不够诚, 既不心诚你又何必眷恋,悬黎!”
“面对柘荣那样的对手他还需靠你才能全身而退, 他配不上你!”姜青野语调有些急,好像他说快些,悬黎就能喜欢上他。
“将军自重!”悬黎又往后退了一步,高声喊道:“翠幕!”
翠幕窄袖束腰,不知从何处来,紧紧挡在悬黎身前, 十足的防备姿态。
“姜郎君。”翠幕转了转手腕,“婢子不才,稍比伯言郎君强些,即便是对上你, 也有一战之力,还请将军莫要纠缠我家郡主。”
悬黎站在翠幕身后,“小姜将军待人一礼, 来日悬黎婚宴有你一杯喜酒喝,若是纠缠不休,毅王府上的人, 也略懂些拳脚。”
悬黎嘴唇紧抿成一条线,这已经是她动怒时的神色了,姜青野知情识趣地退了一步,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平复心神递台阶道:“唐突郡主了。”
她没提双方结盟之事,他也默契地没有提及。
这是姜青野最后的退路,他自然不会在悬黎气头上提。
即便是姜青野先低了头,他也还是在悬黎离去时朝着悬黎背影沉声喊道:“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会放弃的。”
回应他的是,是翠幕得悬黎授意擦着他面目飞过去的一根木筷。
*
段瑛是头一次来渊檀来,一是不想应酬,二是院中还藏了一个足以身败名裂的把柄,不亲自看着实在不放心。
那日好好说着话,秦照山突然栽倒在地,她只能将人藏进府上,也不敢请大夫,只能先命团姑看着。
还没等人清醒,渊檀避暑的御令下来,她不欲来的,可一想到秦照山不在,又是个麻烦,只得与悬黎一道来。
也幸好悬黎不是个爱多问的人,没追问她这次怎么改了心意。
她还不想在女儿面前撒谎,也没做好据实相告的准备。
本来悬黎便对秦照山敏感,她不想让悬黎不开心。
幸好藏着秦照山的这一路都顺顺当当没什么波折,只是一整日了,都还没设法联系上秦照山的亲随,而秦照山也仍旧没有醒过来。
看到秦照山昏迷的脸,段瑛也不免会想到他昏倒前说的那番话,说没有触动那是自欺欺人,可若说她会为了这几句话奋不顾身,那也绝不可能。
她早过了会被几句甜言蜜语迷倒的年纪。
段瑛胡思乱想不能平静,飞针走线却丝毫不错。
云雁走近前来看到的便是王妃落针如神的情形。
天气热,屋里闷,王妃将针线活挪到了凉亭里来做,院中葱郁的野葡萄藤蜿蜒着攀上去,在红漆柱子上挂着沉甸的果,颇有野趣。
慈爱的娘亲在给自己绣衣裳,桌上放着可爱的葡萄,这场景他光想想都觉得浑身轻飘飘地,他若是悬黎,非得把秦照山打个半死赶出京去不可,怎么可能在后头推他一把。
“王妃,云雁今日想随王妃一起用晚膳。”云雁到王妃跟前比在自己家还自在,坐到一边便自顾自地剥葡萄吃。
“团姑,有些垫肚子的没有,我饿了。”长辈们最喜欢给小辈准备吃食,听云雁喊饿,王妃吩咐团姑多上几份点心。
王妃向门口望了一眼,不见悬黎随后进来,便问及她的去向。
云雁眼珠一转,知道这是演武的事被陛下锁了消息,连王妃也不知道。
他也便没提这茬,“我没与她一起,许家郎君演武落败,悬黎去看望他了。”
掐头去尾地说法,却正好对上了前几日悬黎对王妃说要嫁给许伯言地说辞。
王妃手里那根针瞬间有千斤重,不仅压得她抬不起手,还扯着她五脏六腑一起往下坠。
她将那件衣服搁在一旁笸箩里,斟酌着开口,“悬黎她……”
云雁挑眉,自然地将话接了下去,“谁叫她心善,多少年不见的幼时相识也去探望。”
云雁心无旁骛地吃葡萄,不见有任何异色,王妃稍稍安心,无人看出来那就不会有流言蜚语,证明悬黎还只是说说。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云雁将他吃了半串的葡萄放下,“从前毅王叔的旧部是对悬黎带着怨走的,怪她守不住毅王叔的兵符也留不住毅王叔的旧部,如今见着一个,悬黎肯定是要尽力修复关系的。”
云雁像重新长出了一根笔直的脊骨似的,努力坐正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前几日听陛下身边的小内侍们议论,西南道要备军了,说是那边不太平,可从前的精兵强将走得走散得散,底下的军心也都涣散了,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要和南蛮子对上只有填命送死的份。”
云雁一张脸严肃极了,“悬黎也听见了,所以才这般向许将军一家示好吧,有从前的部将回去,好歹也能鼓舞士气不是,她怎么忍心看着毅王叔从前带出来的旧部死得不明不白呢。”
虽是胡诌,云雁却误打误撞地说准了症候。
段瑛眼前也闪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从前在军帐下给夫君传令的小士兵那时才不过十二三岁,整天都笑嘻嘻地,好像没什么烦心事,还喜欢逗着悬黎笑。
他其实是家里没人了,自愿投身军中只为一天能有四两米吃,而这些米粮也会被他攒下来,周济穷苦百姓,他说希望不要有人同他一般孤苦无依。
也是他背回了夫君的尸身,失去了一只眼睛也依旧守在军中效力,说要替夫君守着西南境。
临别时还特意来送一程,说会给悬黎留着最甜的水蜜桃和脆李。
观察敌情的斥候前锋做得一手好菜,每回打了胜仗都要好好露一手,彼时半个营的将士在围在个石桌大的锅前等着他给盛菜。
那麻辣鲜香的滋味好像现在还抵在舌尖。
一群粗豪儿郎,围在篝火前喝酒唱歌,天南海北的调子传出好远,北边的筚篥,南边的三弦,汴京的琵琶和西南柔婉的歌,和着夫君强劲有力的鼓。
那是她此生听过最美妙的乐声。
被她深埋在记忆里,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忆及的东西好像复苏了。
在她要永远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
旧日鼓声还在耳畔,那套鼓曲夫君将其定名悬英,是希望西南境乃至大凉全境都如他一般圆满幸福。
若是夫君在九泉之下听到这个噩耗,只怕九泉之下连魂魄都难安。
他们一家已然此生都无法再圆满,现在西南境要多上无数个承受丧夫丧父之痛的人吗?
段瑛正伤怀得不能自已,听见云雁又说:“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合纵连横嘛拉几个盟友一同抗敌不也就不至于死伤无数。”
云雁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西南那一片上,若是能拉拢岭南秦家那是再好不过了。”
岭南秦家,段瑛心里默念了一遍。
“婶母,你一定要劝劝悬黎,别动这歪心思,”云雁煞有介事且义愤填膺地说:“秦家那家主孩子都快能科举了,秦家那二郎来我府上住了一阵子,整日里唉声叹气地,瞧着便不是多福长寿之相,可不是良配。”
秦家二郎?
悲伤怅然之下,段瑛好像抓住了什么。
她收敛了脸上的凄惶之色,镇定下来眼锋犀利起来,其实与大娘娘很像,“云雁,你老实与婶母说,今日这番话,是不是特意说给婶母听的?”
云雁笑了笑,痛快承认:“是。”
“难道婶母以为,无我与悬黎一明一暗地替婶母周全,婶母真能悄无声息地将秦照山带进渊檀来?”
段瑛心漏跳一拍,头皮一瞬间发麻,胸口好像被什么用力撅住,攥得她喘不过气,连带着四肢都无力起来。
她以为藏得很好的把柄,就这样被云雁挑破说了出来。
所以悬黎一直都知道?知道她将秦照山藏在王府和此处?
“婶母,云雁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诓骗欺瞒。”云雁递了颗葡萄给段瑛,“婶母,悬黎这辈子都不会和你说这番话,她想你所有的选择都出自本心,不被任何外物裹挟,云雁亦然。”
“但婶母扪心自问,真的对秦照山一分心意也没有吗?”云雁拿出了自己写话本子的细腻来,“若真是半分心意也无,也就不会担着风险将秦照山挪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怕有人发现岭南秦家无人在此,被陛下追究责罚。
“住口!”段瑛有些羞恼,大家闺秀哪能和晚辈堂而皇之地谈论这个。
云雁乖乖住了口,他也算是不辱使命了,想说的已经说了,既然有意,不妨给个双方一个机会,不论结果如何,起码不会留下遗憾。
此事能成他也不会有多高兴,若是成不了,他反而还会高兴些。
悬黎不愿意用大义裹挟生母,焉知王妃是不是需要一个大义来做台阶呢——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的绿茶之路缓缓铺开。
第47章
秦照山在当夜戌时才幽幽转醒。
醒来时云雁正在在床头支着下巴看他, 瞧他睁眼,戏谑道:“秦师傅好眠啊。”
有晨起练武的微末情分在,云雁总是不太正经地唤他一声师傅。
秦照山捂着酸疼的脖颈忍着眼冒金星的恶心缓缓坐起来。
英王笑得颇不怀好意。
秦照山揉着脖颈打量他在的这方居所, 堂深宇阔有些江南意味, 不是他住过的英王的府邸,墙下窄牙条的平头案上一只供着长茎粉荷的豆绿细瓶格外醒目。
鱼状古铜灯被蚕丝床纱半遮半掩,透出莹莹一点光, 英王半张脸露在光下, 另外半张隐在暗中, 看向他的目光别有深意。
“秦师傅这四日都梦见什么了?”
听见屋内有动静,玉版叩了叩门, 随即端着一碗燕窝粥推门而入,径直端给秦照山。
“四日不曾好好用饭,喝些粥吧。”云雁突然体贴起来。
秦照山搅着粥碗,“我,”一开口嗓子都仿佛要裂开,努力咳了两声, 复又开口,“我睡了四日?”
他还未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恢复过来,说话动作都慢了半拍,连眼神都还有些木楞, 仿佛提线木偶在试图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很。
云雁嘴唇抿成一条线,怕自己溢出破绽。
萧元娘可真狠啊, 翠幕也是敢下手,连着三日劈在同一位置,都不怕将人劈成傻子。
若是真将秦照山劈成傻子, 那不是将岭南推向敌营了?
不过——
云雁看秦照山这笨拙迟缓的动作,觉得这人离失智也并似乎并不太远。
“我是在毅王妃处将你拖回来的。”萧云雁看秦照山将大勺燕窝粥放进嘴里才出其不意说道。
“咳!”秦照山呛了一口,到底没狼狈地把粥吐出来。
心底的秘密快要掩不住,迫不及待地展现出来和事情未定前被人戳破,后者更叫人尴尬。
“我……”
与英王分说,这其间的分寸秦照山拿捏不好,一时有些语塞。
云雁打断他,十分开明:“陛下尚且能纳孀妇,秦师傅倾慕王妃也无不可。”
这还是他袒露心声后,第一个不问缘由便表示支持他的人,秦照山大喜过望,心绪起伏太大,眼前一阵阵发黑。
“秦师傅预备何时入赘毅王府?”云雁语气平淡,仿佛他进京来就是为了做段瑛的入幕之宾。
毅王妃可以在王府里养个无伤大雅的小面首,仅此而已。
“元娘叫你来说的?”燕窝粥喝进嘴里,食不知味。
元娘才收了他秦家的信物,这是穷图匕现,要替陛下留他在京中养老的意思?
“你猜。”萧云雁眨了眨眼,潇洒地从椅子上起身。
不比秦照山一躺许多天,他可太累了,闲闲伸了个懒腰,意味深长道:“渊檀避暑时日还长,谁能保证王妃不会碰上另一个俊俏郎君呢。”
燕窝粥在嘴里发涩,堂堂英王殿下,怎么拿不出一点儿好燕窝来招待客人。
也不单是英王殿下不会好好招待客人,陛下也不大会。
演武场有了些变数也不打紧,刀剑本就无眼,而且那作恶的人也已经押在皇城司了。
虽无明旨安抚悬黎和许将军父子,但他已经单独召见过悬黎和许将军,尤其与许将军,也算有了默契。
许将军听到能同各邦离京时同返西南境,那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模样叫陛下很受用。
只是暂时还不能放他走,萧悬黎还没解决她与许少将军的事。
他不能叫驻外的臣子心里带着疙瘩走,即便有,那疙瘩也该是对旁人的心结。
所以陛下在蹴鞠赛这日,做了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湛蓝天幕中,浮着大团大团轻柔的云,无偏好地随意荡来荡去,恰巧有极大一朵挡在蹴鞠场正上空。
绿草如茵的场地中间竖起两根数丈高的竹竿,竹竿上面结成一张网,留一个圆圆的“风流眼”,赛时球便会从此圈穿过。
但此刻,悬黎希望那一颗蹴鞠可以不过场上那一个“风流眼”,而是砸她身旁的这一双风流眼。
萧悬黎百般盘算不敌陛下灵机一动。
她身侧那姜青野,不知是吃错了什么东西,风度翩翩地朝她另一边的云雁和照楹拱手施礼,朗声道:“陛下体恤下属,知道我这北地来的不懂规矩要英王殿下和娘子好好指点一下京中的规矩,免得失礼。”
这一幕正好扎在主帐内的陛下眼里,陛下按了按额角,觉着此事有些失策,他以为是叫悬黎和姜青野有些接触,没想到是便宜了姜青野去见温家女。
贤妃也知晓陛下的打算,她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妹,奉如果然怔怔地瞧着底下那顶彩帐。
贤妃轻声叹了口气。
大娘娘在上首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笑不做声。
小彩帐底下的四个人之间自有暗流,无瑕顾及彩帐之外的各怀心思。
姜青野最后才将目光落到身侧的悬黎身上,“我对蹴鞠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曾经见过一尾漂亮的鱼,我说得对吗,长淮郡主?”
明明是尊贵庄重的封号,不知怎的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悬黎觉得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旖旎。
悬黎不偏头看他,他便一直歪着头等悬黎。
悬黎皱起眉瞧过去时,姜青野却不再看她,只是嘴角加深的笑意格外刺眼。
场下的哨声在此刻响了。
原本对峙的青红双方立时动了起来,青方球头将球高高抛起,流畅的动作才真像一只入水的鱼。
那人眉目英挺却气质柔和,那是姜青野的大哥,姜青源。
而青衣队友们迅速跑位,与姜青源配合展开争夺。
青红双方共二十四位球员,皆是有武艺底子的郎君,青青红红混在在一起,运用各种技巧,拐、蹑、搭、蹬、捻,配合默契地抢那一颗金线球,红方球头在姜青源脚底下虚晃一脚抢走了球,彼此之间传递。
红方球头抬头,白皙的脸上是志得意满的骄傲。
“还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秦师傅。”若不是有女眷在此,他都要站起来拍桌子吹口哨了。
秦照山与红方球员虽未长久磨合却配合默契,已经试图将球踢过“风流眼”得分。
秦照山看准时机,起脚射门,球如流星般飞向“风流眼”,姜青源带领的青方球员也不甘示弱,纷纷跃起,如同拔地而起的翠竹节节拔高,试图阻挡球的去路。
临门一脚,被姜青源腾空一脚踹出老远。
青红两方如争食的鱼群,向金线蹴鞠的方向追出去。
“精彩,这可比齐云社的场子有意思多了。”萧云雁雨露均沾,先看照楹后看悬黎,连悬黎边上的姜青野他都照看了一眼。
“为什么选他们两个做青红双方的球头呢?”悬黎抓了一把干果子给云雁,眼神示意他给照楹剥一盘。
一转头自己面前多了一盘核桃榛子,这会儿姜青野倒是不表功了,眼睛直直盯着场中的兄长,好似这盘干果与他无关。
一只手上还缠着裹伤布,也不知道是怎么剥了这样一大盘。
不来疾言厉色,该走水磨功夫,悬黎想与他吵一架都没有个由头。
“秦照山打不过我兄长,这一局他必输无疑。”姜青野没回头,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悬黎与秦照山也算切磋过,知道秦照山的蹴鞠水平,才想问问为何如此笃定,一位小宫娥走上前来行礼,“郡主,太妃娘娘有请。”
悬黎没有立即起身,打量了那小宫娥一圈,神色淡淡道:“太妃可有说何事寻我?”
粉袄小宫娥低垂着头恭谨道:“杨娘子来了家信,提及郡主,所以太妃娘娘才遣婢子前来请郡主走这一遭。”
经过前头的事,想来太妃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太妃的母家在思芃出宫后,没两日便被贬出京城去了。
太妃就算因此事怨怼,只怕也不会怨怼在她身上。
悬黎盯得那小宫娥浑身不自在的时候,陡然松了口,“既是思芃的事,那我便走上这一趟。”
小宫娥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在前方给悬黎引路。
姜青野一直注意着悬黎的动静。
见她走了,云雁又没个反应,忍不住问道:“不用跟上去瞧瞧吗?”
话是对着云雁说的,眼神却一直追随者悬黎离去的方向。
云雁心大得很,“不需要,萧悬黎没什么力气,但有得是手段。”
这话也不算浑说,姜青野深有体会,只是还是会担心。
站起身来,“我去透透气。”
云雁看破也说破,“去萧元娘身边透透气吗?”
回他的是姜青野坚定的步伐,挺拔的背影和飞扬的马尾。
“好了,”萧云雁将照楹手里被捏得全是指印的桃子解救出来。
“他们都走了,这下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说了吧。”
于他而言,温照楹的心思太好懂了,她今日都没同萧悬黎说一句话,还神不守舍的,一定有问题。
照楹每每有心事都喜欢捏软和东西,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呆雁,”照楹声音飘忽,竭力镇定尾音犹颤,“你觉得我父如何?”——
作者有话说:没能写很多,sad
第48章
温太尉如何?
虽已年过不惑, 却不像一般中年男子一般大腹便便,面容依旧周正,浓眉长髯, 也只有这样被岁月格外优容的俊美男子, 才能有照楹这样的女儿。
看照楹纯慧无瑕,也可知温太尉在家宅之中是个不错的父亲。
于朝政上,听说和光同尘的一把好手, 能在各派系之间和稀泥, 无根无基能稳稳占着殿前太尉的位置, 又怎么会是一般人。
不过看照楹的神色,她想说的是越过这层表象之外的, 不为人知的东西。
云雁倒了杯茶给照楹,袅袅茶香氤氲了云雁认真的面目,他问:“你殿前献舞的事,与你父亲有关?”
照楹此前从未觉得呆雁敏锐至此。
温热的茶杯握在手里也没能将她的手捂热,反而是一阵凉意顺着指尖,一直冻到心尖上。
“若是觉得难受, 你可以不说出来的。”云雁将照楹的双手拢在一处,以自己的大掌裹住,轻轻地握了一下,迅速抽开。
传给照楹一些温度, 又不会唐突。
照楹也的确从这一点温度里得到了些安慰。
“孝子论心不论迹,想来为人父也是一样的。”咔一声,云雁掰开一颗核桃, 递给照楹一半。
“温太尉在朝为官,这许多年持中不发足见能力手腕与人情练达,但再是游刃有余, 也总有些事他不得不做,比如”
“带你赴宴。”
“带我赴宴?”
二人异口同声,云雁笃定,照楹疑问。
“不过,”云雁话锋一转,“他身为人父却不能好好护住自己的女儿就是失职,你可以同他好好闹一闹。”
这话说到照楹心坎上了,在朝为官却不能护住妻女,那又怎么能造福百姓?
这件事背后她父亲的考量,她根本不敢细想,一动深究的念头遍体生寒。
陛下纳妃那日的晚宴过后,众人皆举杯去往瞰景台,陛下却叫走了悬黎与呆雁。
她不放心,想去近些的地方等着。
父亲却一反常态,执拗地要带她归家,根本不顾提前离席会不会被上峰和陛下责难。
那时她是欢喜的,在太尉的位置上汲汲营营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宁可得罪上峰与陛下,彼时满心是被父亲保护的感动。
直到第二日。
她宁肯自己那日窝在房中没有出门一步。
被异邦使臣为难,还与自己的朋友有惊无险地化解了这一刁难,听着院中蝉鸣一夜无眠。
所以第二日早早去给父亲请安。
却听见父亲书房中有客人说话。
“谁人会在辰时上门拜访,我觉得蹊跷便凑在门口偷听。”照楹卖了个关子,吃了云雁递过来的核桃,“你觉得会是谁?”
“我猜是大娘娘的人。”云雁顺着她的话瞎猜。
照楹拿茶杯挡着嘴,小声道:“是大相公的人。”
云雁挑眉,也不是十分难猜。
“我不敢贴门太近,只听见了些必能成功,保你无虞之类的话,你说,我爹是在殿前太尉这位置上太久了,想拿他女儿换前程了吗?”
“这……”若云雁想说,是换前程也不该换给蛮子,早运作着送她入主中宫了。
即便不是皇后娘娘,也是权贵正妻。
却听得照楹破釜沉舟道:“所以我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我要先把自己嫁出去,萧云雁,成婚怎么样?”
天上掉炊饼的好事发生了,识时务的俊杰把那句温太尉不至于如此咽了回去。
想着可以尽快办婚宴,他家中无长辈,可叫大娘娘和王妃坐高堂受他和照楹拜见。
嫁衣赶制不及可以先借悬黎的,悬黎的嫁衣大娘娘早就给她备好了,每年都量她的尺寸修修改改。
等他成婚后他可以再着人给悬黎缝制一件,当做他送给悬黎的礼物。
正想着,蹴鞠场上的金线蹴鞠穿过“风流眼”落了地,姜家的少将军赢了。
场上棚中炸开热烈的欢呼声,一旁的照楹嘴巴开开合合,应当是在为姜家大郎高兴吧。
可惜悬黎和姜二郎没在,没能看见他与照楹订婚盟誓,也没见到少将军一马当先力挫秦照山。
真是太可惜了。
渊檀的大部分路都修成了细小狭长的十字路,粉袄小宫娥提着个紫檀木食盒,走在前头给悬黎引路,悬黎跟在后头不住地打量眼前这个身量不高,只到她下巴的小宫娥。
“你瞧着面生,我之前见过你吗?”
悬黎声音温柔,不像高高在上的郡主,更像亲切的邻家姐姐,小宫娥却浑身僵硬,定了一瞬之后,镇定笑回道:“婢子是新进宫来的,还没福分进太妃殿中伺候,只在院中洒扫,郡主自然不曾见过婢子。”
小宫娥的一系列举动都没逃过悬黎的眼睛,悬黎也不拆穿,随手攀了一朵木香花,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步别在小宫娥发上,“不知你叫什么名字,熏什么香,满园草木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香气。”
小宫娥身子抖了抖,木香花却稳稳别在发上。
悬黎还想再逗她两句的时候,这破绽百出的小宫娥却突然转过身来,一手刀劈在悬黎颈侧。
悬黎瘫倒下去,被小宫娥牢牢接住,扛到肩上。
这瘦弱宫娥扛着悬黎,健步如飞,没几息便消失在草木之中。
姜青野慢了一步,没能一举追上悬黎,在岔路口犯了难,眼前三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他知道陛下和大娘娘的住处,却不知道杨太妃的住处。
转了转护腕,准备爬到树上望一眼时,一旁草丛里跨出一个人来,姜青野蹙眉看了一眼。
是邓奉如。
不是萧悬黎,姜青野转头去看那棵树够高,可以被他攀一攀。
“姜青野。”邓奉如在他身后叫他。
“你是在找长淮郡主吗?”
听到长淮郡主四个字,姜青野立时转过身来,急道:“你看到她往哪边去了?”
那个对人情往来从不感兴趣连敷衍都敷衍不出来的姜青野,眼睛里突然有人了。
邓奉如双手藏在袖间,紧握成拳,自虐般地问道:“你为何要找她?你们很熟悉吗?”
姜青野眉头蹙得更深,戾气慢慢向上漫,努力控制着自己心平气和地问她:“你看到她朝哪边走了吗?”
尽管他已经尽力收着脾气,邓奉如也感知到了,他身上的杀意和不耐。
拦他一下便要杀人?
是她不死心执意想听他亲口说一句他心有所属,可她没她自己想得镇定和潇洒。
单单仅是被他拿不喜的目光剐一下,她已然要承受不住。
见她不语,姜青野失去了耐心,黑靴一点便蹿到了树上去,邓奉如连喊都没喊住他。
而姜青野,在正南方的小石子路上看到了方才还戴在悬黎手上的一串珠链。
电光火石之间,姜青野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觉得不安了,来请人的那宫娥身材比例不协,是年幼练功行岔了路子的后遗症。
他竟没有想起来!
姜青野狠狠锤了一下树干,朝那条路追去——
作者有话说:会补
第49章
中间嵌着一颗圆润珍珠的珊瑚珠链, 像落在草间的一串覆盆子。
姜青野捡起了这串珠链,心底的不安扩大,捻着这一串珠子觉得这很不对劲。
这串珠子太完整了。
依着悬黎的性情, 她要求救应当会将这链子扯开, 一颗一颗扔,这样一整串褪下来,她是笃定自己不会被带出太远吗?
姜青野收好串珠, 沿着这条小路朝前走,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幢漆红的两层小楼, 没有守卫,细听有流水声, 却不见池塘溪流。
姜青野在小楼门前看到散落的金莲花簪时,异样的情绪在心底升到顶峰。
这样明晃晃地将硕大的簪子扔在门口,不像隐秘地求救,更像是在引着他过来一般。
可他是自愿追上来的,没有人去请他,又是谁给他设的圈套, 为的是什么呢?
脑中思绪纷飞,动作也一刻不停,姜青野捡起了悬黎的簪子,上头没有明显的划痕破损, 不像是慌乱中扯掉的,而且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不同于悬黎今日的熏的香。
悬黎今日穿了浅紫直领外衫和轻薄襦裙, 是很淡雅的颜色,香气也偏重清淡,不细闻根本闻不见, 不像这簪上,异香扑鼻,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浓烈张扬,还叫他体内升起一股横冲直撞的燥热。
北境雄鹰紧绷下颚,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眼前闪过邓奉如的脸,她怎么会那样巧出现在他去寻悬黎的路上,姜青野眼神凌厉,周身仿佛拢起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整个人都警惕戒备起来,每一寸肌肉都紧紧绷着,控制着力道推开了楼门。
扑面而来的是方才在簪上闻过的浓烈香气。
不同于簪上染得那一星半点,这楼里的香气是在熏炉里燃出来的,更加腻人。
才闻了不过几息,姜青野便觉得血气上涌,,没瞧见有茶壶,他拎起平头案上的莲花熏炉,扔出了门外。
案后立着一架仕女屏风,屏风上的端庄仕女惟妙惟肖,纤指伸出朝向一侧,好像引着他过去似的。
屏风后是一张雕花大床,轻薄红帐层层叠叠,在堆叠的空隙里,露出一角浅紫罗织。
是悬黎的裙摆。
他心下一紧,掀开层层红纱去瞧,力道之后险些将那红帐扯下来,甚至听见了头顶的木裂之声。
还没看清帐内人的脸,便先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掌风,姜青野抬手挡在胸前,尖锐的簪子扎进了姜青野的掌心。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那簪子扎着,垂首温柔看向悬黎。
悬黎头发有些乱,衣裳齐整,神情犹如孤注一掷的困兽,眼中的决绝看得姜青野心疼。
“悬黎,是我,姜青野。”姜青野掌心的血滴下来落进红纱里,也滴在悬黎心上,卸下她的心房,握着簪子的手失去了力气。
姜青野放下纱帐,握着她的手,帮她握紧了那枚簪子,“就该这样,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自保的能力。”
“原来被引来的是你。”这句话像是耗费了悬黎极大的精力,她面颊绯红,呼吸急促,像是——
悬黎没什么力气地点了下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姜青野面上淌过杀意,果然是有人算计悬黎,还是如此下作的手段。
悬黎浑身燥热,隐隐有失态之相,为了维持清醒,她举起了簪子,朝自己的腿扎了下去。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姜青野替她挡了一下,那簪子又扎进了姜青野掌心。
“胳膊上的伤也是这样来的吗?”姜青野轻轻抚过悬黎胳膊上染血的地方,温声细语如同鸭羽挠着悬黎脆弱且敏感的自制力。
楼外突然有些喧嚣人声,像是掐着时辰来的,刻意卡在一个能撞破奸情却又不至于真的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的时刻上。
悬黎支撑不住,倒在姜青野身上,头贴在姜青野胸口,她以为这人镇定自若未被波及,这一下却叫他露了相,快过战鼓的心跳声震得悬黎微微蹙眉。
“记住,外头人的声音,始作俑者,”悬黎的呼吸声太重了,姜青野必须十二分凝神才能将她的话听进去。
“或者在其中。”悬黎甩了甩头,想将杂念甩出脑子,却根本做不到,姜青野身上的配饰凉凉的,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
姜青野艰难扣住悬黎作乱的手,将人打横抱起,此处只有一个屏风堪堪遮挡,外头的声音吵闹着近了。
怀里的悬黎也开始不消停,伸手捏他的下巴,她哪有什么力气,更像是在挠他。
“奉如娘子,贤妃娘娘真是深受陛下爱重,听说这是先帝的宠妃杨妃最喜欢纳凉的地方呢,他都能大方赏出来给贤妃娘家人来小憩。”这小女娘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羡慕。
“啊,”邓奉如声音慢了一拍,“说是水榭,却也没见到水呢。”这声音里有些疲惫,还有些心不在焉。
“谁将熏炉扔出来了,这熏香都灭了,当值的奴才可真不当心。”小女娘还在惋惜那一炉香,一行人凌乱的脚步踏进屋来。
悬黎努力重重捏了姜青野一下,用气音说:“窗!”
“从窗走!”他们现在这幅样子绝不能被人看见,尤其不能被邓奉如看见。
“这地方布置得真雅致,就是熏香弄了些,闻着叫人怪不舒服的,黏黏腻腻的气息。”
屏风后叮铃咣当一阵响,打断了这些小娘子的游赏,众人面面相觑几息,邓奉如率先绕过屏风,“我去瞧瞧。”
屏风后,一片刺目的红,还凌乱得很,窗户大开,邓奉如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直觉那窗户后头有东西在蛊惑着她去看,心里抗拒,身体却比心诚实,快步走向窗边。
外头是一汪清澈的湖泊,她的心也沉进了这方湖泊里,溺毙其中。
因为她看见,姜青野抱着一位女子沉进去了,那浅紫色的裙衫,她今日见过,是长淮郡主。
她没有一刻如此时期盼自己的目力不佳,若是目力不佳,她便不会看清楚,长淮郡主扯着姜青野胸前的衣襟,也不会看清姜青野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给长淮郡主渡气。
想移开目光却根本做不到。
那两人在水下不知天地为何物,饶是她也不能不承认,长淮郡主不是最美的女子,却也叫人挪不开眼,在水中如同一朵盛开的睡莲,清雅多姿,我见犹怜。
长淮郡主伸手推姜青野,却被他抓住手十指紧扣,吻得更加痴迷。
原来姜青野真的会有情窦初开的那一天,只是她不是令姜青野情动的那个人,姜青野的情窦开给长淮郡主了。
原来他动情是这个样子。
骗子!
邓奉如双手紧紧掐住窗棂,去岁她随兄长拜访北境,曾无意间听到过姜青野与少将军说起,要寻一个能与他驰骋北境,你来我往交锋不落下乘的女子为妻。
她当时以为这话说的是她,她虽还不能打赢姜青野,却也是女中翘楚,假以时日定能有来有回。
可长淮郡主分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怕连姜青野一招都招架不住,怎么就能叫他倾心了?
他不是中意英姿飒爽的女子吗?
大骗子!
“奉如,究竟怎么了?”有小娘子见她迟迟不出声,绕过屏风来看她。
邓奉如哐当一下将窗户关上,不想叫旁人窥见方才那一幕,“有水鸟将窗户撞开了,咱们走吧,我找人来将此处收拾一番,清点一些别磕碰了太妃的爱物,省得牵连到咱们身上。”
扯出宫中贵人,一众娘子也心有敬畏,恐被牵连,纷纷听从邓奉如的话,离开了小楼。
邓奉如再三回头,却失去了将那窗户再次推开的勇气,最终还是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青野拥着悬黎浮出水面,悬黎依旧在重重喘息,姜青野艰难地顶着悬黎幽深的目光去探他的额头,“好像退了些热度。”
姜青野高兴起来,将悬黎托出了水面。
看来来人没轻重,下得药香分量轻,泡了这一会儿悬黎身上的热便退了。
不必非得……
他是可以那样做,但是他不愿,因为他知道悬黎一定不愿,他不想违背悬黎心意。
“我以为你会甩我一耳光。”姜青野将悬黎抱起来攀上二楼,说话时胸腔震动,也轻而易举地将这震动传递给悬黎。
悬黎头枕在姜青野颈窝,眸中晦暗不明。
是啊,她也以为自己会给他一耳光。
可她没法骗自己,红纱掀开她看见来人是姜青野的那一刻她究竟有多安心。
“我拿钝簪子扎你两回了,算扯平吧。”悬黎嘴硬地继续划清界限。
姜青野气闷,想说不知你那情郎知晓你我肌肤相贴该是什么反应。
可垂眸看悬黎紧紧环着自己的脖颈,就什么硬话都说不出口了。
时日还长,这大蚌壳他慢慢撬就是了,他不想看到悬黎脸上出现一点儿不开心。
心思几转间,他破开了二楼的窗,抱着悬黎进屋,果如悬黎所言,二楼起居洗漱一应俱全。
“有件事,方才的小娘子们说错了,”悬黎拿起来临窗妆台上的玉梳,“这不是先帝给杨妃准备的小楼,是给大娘娘的。”
她无缘得见帝后曾经情状,都是后来听潇湘姑姑和圆荷姑姑讲的。
衣柜打开,是一套套夫妻常服,不带任何品阶妆饰的寻常夫妻衣饰。
悬黎捡了一套男装递给姜青野,“暂时先换上吧,过些时候再还回来。”
这是姨母的念想呢。
“杨太妃向来畏惧大娘娘,更是知晓此处对大娘娘意义不同,不会着人引我来此。”
所以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邓奉如?”姜青野想起这人拦他那一遭,“就算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不可能!”悬黎斩钉截铁。
看向姜青野的目光也严厉起来——
作者有话说:某种程度上,悬黎也是和姜青野打得有来有回[加油][彩虹屁]
第50章
悬黎将一块长巾子随手搭在姜青野头上, 瞧着姜青野一脸的不认同,也暂时忍着没有反驳,而是转头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药箱。
她半藏在衣柜里闷闷道:“你先去擦头发换衣服, 换好我重新给你上药。”
头上却突然一沉, 长布巾上的杏仁黄色流苏垂在她臂侧。
这温暖明亮的颜色是大娘娘喜欢的,像大娘娘钟爱的金边牡丹。
姜青野三两下抽调了悬黎束发的簪子,快得悬黎来不及反应, 悬黎一头湿发披散下来, 姜青野温柔而有力地给悬黎擦头发。
悬黎转过身来几次伸手推他, 几次都被他轻柔而不容置疑地按下去。“听大嫂说,小娘子是不好沾凉水的, 上次你落湖之后还高烧,这回一定要好好注意。”
姜青野越说越不放心,“我还是带你回你住处,好好泡个热水澡驱寒。”
说着便要抱她走,被悬黎制止了。
“既然你不想换衣服,那我们现在说也一样, 你有证据指向邓娘子设局害人吗?”
悬黎与姜青野拉开了距离,言语之间皆是对邓奉如的维护。
姜青野不赞同,却并不想在这事上和她争执,低低说道:“那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
这人在路上拦他一次, 拖了他的脚步,又正好出现在这里,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
就算不是始作俑者, 也是整个计划很重要的一环。
“本就清白的人为何要自证?开封府断案尚且要疑罪从无,你却张口说人家小娘子有罪,若是人多口杂, 你要她以后如何立足?”
这世道还未容得女子立世有被污蔑的瑕疵。
悬黎垂眸时瞥见姜青野被泡得发白的伤口,赌气道:“夏虫不可语冰,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换好了衣服过来,我替你上药。”
悬黎转过去不再看他,还像赌气一样身子绷得笔直,开着的衣柜门上嵌了一块巨大的水晶镜子,悬黎视线落在那上头正巧和姜青野看向镜中的目光撞上。
姜青野眉眼含笑,若是这眼神会说话,淫词艳曲只怕已经念上几百首了。
悬黎难得的脾气上来,梗着脖子和镜中视线交汇对峙,不肯示弱。
姜青野恋恋不舍地率先移开,柔肠百结地留下一句:“我去换衣服。”
仿佛他俩要分别个三年五载似的。
等姜青野换好了衣服过来,悬黎也换好了。
方才还游刃有余的姜青野却呆愣在门边,无意识地抠住门扉,目光紧紧锁在悬黎身上,那些记忆犹新的画面争先恐后地闯进脑海。
颇有生气的小郡主柳眉倒竖说他放肆,下一瞬便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
那时便是这样颜色的一身衣裙,深青罗织,织金凤羽环绕裙边。
自此他便见不得深青色。
“你——”
悬黎摆好药品纱布,一抬头看见脸上血色尽失的姜青野,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好像是被主人抛弃在荒野的小狗,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也没法再发。
“……先过来上药吧。”若不是姜青野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她一定不会这样和颜悦色!
悬黎一边拿纱布蘸着药涂他的掌心的伤,一边理智地同姜青野分析,“无利不起早的事我几乎未曾听过,若如你所言,这一切是邓家娘子设计,且不论她如何保证每一个环节都在她算计之中,这事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呢?”
“再者她——”悬黎五指蜷了一下,涂满了药膏的纱布在姜青野伤口上重重擦了下去。
姜青野嘶一声回过神来。
她喜欢你啊傻子!
只是这毕竟是他们二人的事,他们二人的官司局外人才不插手,随他们两个折腾去。
“再者,”悬黎重新说,“她若能在官家和大娘娘眼皮子底下算计郡主和殿前司的人,官家才容不下她。”
姜青野依旧没有声音。
悬黎这才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对面的人。
姜青野竟然红了眼眶,腰悬白玉的梧枝绿色的直裰将他的戾气与杀气尽数隐去,平添几分脆弱。
堂堂北境的小将军,上药被疼哭了?
总不能是被她说哭的吧?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悬黎连询问也不高声了,怕惊动了这易碎的蝴蝶。
“那依悬黎之见,是谁操了这一局,只为算计你与我呢?你我有什么被人觊觎的呢?背后之人在你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姜青野一句切一句,问得悬黎根本没法答复他。
她若说陛下惦记要她嫁入姜府,按照姜青野现在的热切,只怕第二日就要上门提亲了。
不行。
最起码现在还不行。
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
“总之,这事你别管了。”悬黎已经将姜青野的手包扎好了,将那只包扎好的手轻轻搁回他身前去。
“我去解决。”悬黎特意又补上一句,“这事谁也不准提起,不准叫伯言知道一言半语,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这轻飘一句话,实在没什么威胁。
悬黎正琢磨要不要补上一句更恶劣的话来刺他,便听得姜青野说:“是吗?那我现在就去和他说,毕竟我是真的很不想让你放过我。”
一时之间,悬黎竟不知她与姜青野究竟谁更恶劣。
姜青野站起身来俯身贴着悬黎的耳郭,声音黏腻,如同湿蛇舔舐,“我是真的很想和你,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姜青野更恶劣!
湿热气息喷在悬黎颈侧,带起她一阵颤栗,她拧着眉偏头瞪他,姜青野正得寸进尺朝悬黎面颊逼近。
悬黎的唇擦过姜青野的面颊,一直划到他颈侧,方才湖里都不曾全部泡掉的口脂,剩下的那点全都蹭姜青野脸和颈上了。
悬黎狠狠闭上了眼。
姜青野捂着颈侧后知后觉地慢一拍退开,抑制着嘴角的笑站起来,喉间轻滚一轮,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淹没于无声中。
耳廓的薄红加深,直逼颈侧口脂颜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双眼睛亮晶晶地,像是悬黎曾经很喜欢的那串猫眼石手串。
“悬黎……”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就是很想叫叫她。
“走!”悬黎指着门口,头狠狠撇向另一侧。
细长的手好像有些抖。
姜青野看她的耳朵也红了,白皙的脸颊上也染着一层淡淡的胭脂红,体贴顺从地退了出去,一闪身翻到了楼顶上,却并没有走开。
若不是此地实在不够开阔,他定是要唤鹰跑马,恨不得让全北境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心底有些快活地举目四望时,看到了稍远处的颓然坐在树荫底下的人。
青绿色短衫与披散的卷发,这人除秦照山外不做他想。
一人自他背后悄悄上前。
秦照山听见脚步声了,他并没有回头,现在肯到他这个输家前头来的,除了萧悬黎再没旁人。
而萧悬黎,一定不会是来安慰他的。
“输得真难看啊。”
果然是来笑话他的。
只是——
这声音!
秦照山长睫颤动,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震。
下一瞬几乎是本能地转头,目光急切地寻过去,看清对面的人后,秦照山方才还阴郁的眼底绽出神采,呼吸都漏了半拍。
来人不是萧悬黎。
是穿着王妃服制的段瑛。
是段瑛。
“在岭南都不能掌兵成为秦家主的左膀右臂,在京城和晚辈踢蹴鞠也不能赢,比起萧常皓来天壤之别,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求娶我?”
段瑛昂着高贵的头,像是最漂亮的雁,圣洁不可攀。
秦照山仰头看着有如此姿态的段瑛,如同仰望幼时照进自己生命中的那颗星。
脸上泛起苦笑,这样迷人的段瑛,叫人如何不心折?
他又如何不知道,可他就是放不下,也不死心。
“所以英王建议我入赘。”这个法子,他仔细想了,也未必不能成,他可以去信岭南,让兄长就当他死了。
岭南可以为官家为大凉尽忠,但不能愚忠,不能为了陛下的雄心野望搭上秦氏一门老小的性命。
“你可以不入赘。”段瑛歪了歪头,秦照山以为她又要赶他走,一骨碌爬起来。
“我答应嫁你。”
“我可以入赘。”
是段瑛快了一拍,她接着说道:“我也可以随你去岭南。”
秦照山瞪大了眼睛,心底狂喜,嘴上反而一句话说不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朝段瑛靠近一步。
段瑛却伸手挡住了他,不叫他再往前走。
“你听我说完。”段瑛神色淡淡地,不像是在同心上人诉衷肠,倒像是在吩咐底下人办事。
“我可以嫁你,甚至随你去岭南,但你要和你的兄长,帮助我的悬黎,帮她将她爹的旧部送回西南境,并与西南境诸将同心协力,保西南境太平无恙。”
秦照山维持着有风度的笑,“这不必你牺牲姻缘来许诺,岭南义不容辞。”
段瑛摇头,风温柔吹起她的发丝,没吹散她眼底的坚定,“我不信口头承诺,最牢固的联盟便是姻亲,这是我也是西南境的诚意,岭南呢?是否也出得起同样的诚意?”
秦照山眸色几变,坚定地说了一个好。
仿佛思考了很久,其实是脱口而出。
他来京城就是为了段瑛,无论段瑛开出了何种条件,他娶到了段瑛,便是心愿得偿,不虚此行,不该矫情——
作者有话说:悬黎:我就知道他这体贴君子的假面具维持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