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悬黎擦干了头发, 拿大娘娘留在晚花水榭的插梳束了头发,细致地抻平了深青镶金袍上的褶皱。


    等她收拾好出门时,已经是傍晚, 小阁重帘有燕过, 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人凉波。


    熏风拂面的时候,悬黎忽然就明白了大娘娘与先帝为何会钟爱这地方。


    入目是连绵成片的晚霞, 比烟霞锦还要多缀几颗星, 劳累一日后, 帝后在此绮霞之下小憩,晚风送来花果木香, 夫妻闲坐论些政事。


    这是大娘娘最眷恋的一段时光吧。


    哪怕她从没有与人心意相通的经验,来到晚花水榭也能浅浅地体味一层。


    悬黎仰头,青瓦翘檐上垂下一角梧枝青来,姜青野还没有走。


    “今日蹴鞠的事,多谢了。”若无姜青野劝说,姜少帅应当不会下场, 而她需要秦照山需要在那场上彻彻底底地输。


    很奇怪,明明她没有说过此事,姜青野却与她想到了一处,就像前世, 端看谁先抢先一步。


    “举手之劳,兄长松松筋骨也好。”姜青野的声音有点远,听起来甚至有些空灵。


    “十日之内, 大凉四境会有兵灾之祸吗?”悬黎还仰着头,好像是在问天。


    “你若想有,便有。”姜青野翻身飞下来, 在悬黎跟前站定,补充说,“悬黎,我想有,我想不伤百姓,一劳永逸。”


    十七岁的姜青野,还在父兄羽翼之下安守一方,为何会急不可耐地先发制人?


    悬黎长睫微颤,心怦怦乱跳,观姜青野神色,仿佛她再问一句便能知道缘由,可她却突然有些不想揭开这层假面了。


    “走吧,我还有事,你也别让家里人久等了。”是她一直多番试探,想要一个结果,姜青野将这结果摆到她面前,她反而没有勇气揭开那一层纱。


    悬黎自欺欺人,仿佛只要不问,他就永远是萍水相逢,因着虚无缥缈的梦境和几次乌龙的相遇才对她有朦胧好感的姜青野。


    而不是对她心怀亏欠,想要弥补的姜庾楼。


    如果这个人,这颗心,不是因动情而恋慕,只是因感激而愧疚,那她不要,再喜欢,也不要。


    再者——


    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元娘!”不知何时出现的许伯言在楼下喊悬黎,姜青野看着方才还一脸凝重不知在回避什么的悬黎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绽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悬黎提着裙摆下楼,方才还在他指尖停留的蝴蝶,翩然而去,落在旁人肩头。


    姜青野徒然伸手去抓,却只有披帛流苏从指缝间溜走。


    此前悬黎提到许伯言,哪怕是她说要嫁给许伯言,他也只是吃味但并未当真。


    因为她是萧悬黎啊,那个与他纠纠缠缠,牵住他前世今生的萧悬黎啊。


    现在他不确定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从指缝中溜走了,也并不是还将他的心挖空了一块,这一部分扯着四肢百骸,连着五脏灵台。


    心里所有的念头犹如万虫噬咬,叫嚣着告诉他,萧悬黎拿得起放得下,已经另寻了气宇轩昂的小将军去喜欢了。


    不论从前如何,今后他都不再是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小姜将军了,她往后会有伯言大郎君。


    在姜青野愣神的时候,悬黎已经走到楼下了,言语之间有方才对着他时没有的欢欣雀跃,她问许伯言:“你怎么来了?今日眼睛可有不舒服?”


    原来她和更亲近些的人,连称谓都可以省略去。


    许伯言戴了一顶宽沿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光听声音便知亦是笑意盈盈地,“已经养了一整日了,太医说别整日看书就成,不妨事。”


    “我是蹴鞠散席时碰上英王殿下,听英王殿下说你被请走许久都没回,就帮着找一找,还真叫我给找到了,元娘你说巧不巧。”


    不巧。


    姜青野站在楼上,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们两个,温文尔雅的模样已经装不出来了。


    “出来匆忙没叫朱帘翠幕跟着,也没法去和云雁报个信,一同走吧,我去给大娘娘请安。”


    悬黎说得自然,仿佛已经忘了楼上还有一个人。


    姜青野偏不在这事上如她的意,一步一步重重从楼梯上踏下来,引得地上两人无法忽视,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姜青野嘴角在笑,眼底淬冰,不动声色地和许伯言交锋了一回。


    许伯言不知是修养良好还是沉得住气,还能友善地朝姜青野笑笑。


    “我昨日伤了手,不然便可与许少将军一较高下。”姜青野晃了晃被重新包扎的手,上头的结,是西南境将士受伤包扎时常用的系法。


    何人包扎,不言而喻。


    许伯言笑容僵了僵,旋即恢复如常,笑道:“等来日你我大好,还可切磋。”


    半分不问姜青野为何会在此处。


    姜青野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反倒是悬黎皱着眉看他一眼,暗示他不要乱说。


    姜青野看向悬黎时,笑得有温度许多,他自怀中掏出金莲花簪慢条斯理地给悬黎簪在发间,温声道:“我都忘了这个还收在我这儿呢。”


    当着许伯言的面,语气里掺着暧昧的熟稔,十分恶劣的温柔小意。


    姜青野晃了晃戴在自己手腕上的珊瑚串,大方道:“既然有许将军相送,那我就先告辞了。”


    姜青野点了火,在许伯言心里种下这么一颗不痛快的种子之后,扬长而出。


    悬黎紧抿着唇按了按自己头上的金簪。


    许伯言笑出了声,“元娘,”他说:“你性子真的和萧帅一模一样。”


    生气动怒时也不会有很明显的表情,但是眼睛里带火。


    像是经年不化的冰冻湖面,所有人都知道那底下是火焰,可不知道这团火何时将冰面烧穿,也不知会将哪一块地方烧穿,站在上头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却毫无办法。


    “别生气了,姜郎君少年心性,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许伯言就像一块面团,怎样被挑衅都不曾动怒。


    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更像是手不释卷的书生。


    悬黎在听他提起自己父亲时,火气已经去了大半,更别说他还宽慰自己。


    “阿爹说过,无能狂怒,是懦夫行径,既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制造出新的问题。”其实她已经做好了世人早将她阿爹忘记了的准备,所以在许伯言用这样熟悉怀念的口吻提起时,有些感慨。


    许伯言自知说错了话,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悬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走吧。”


    刚刚那一瞬间的怒容好像都不曾存在过。


    他没办法让元娘出现一息的神色波动,但姜青野三言两语便可以,可以将元娘最真实鲜活的情绪勾出来。


    直到送至太后殿前,二人始终一前一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也始终缄默,未曾交谈一言半语。


    悬黎行了个平礼,“许大哥若是遇上云雁,劳烦告知于他我在太后宫中,叫他不要担心。”


    太后传了晚膳,但侍膳的人排成一队,远远地候在廊下,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根本不敢靠近。


    连圆荷潇湘两位姑姑和福兴公公都在廊下,见悬黎如见救星。


    “郡主可来了,王妃在殿内,太后迟迟不叫入内,咱家担心太后凤体。”福兴公公说得委婉,悬黎听得明白,这是怕段氏双姝在殿中吵起来,可没太后的命令谁都无法上前劝慰。


    悬黎不解,阿娘与太后明明才缓和了关系,怎么会吵起来,“可知我母妃请安所为何事。”


    这——


    太后身边三位有头有脸的人皆像锯了嘴的葫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说话了。


    悬黎也不着急进去,与他们互看。


    圆荷姑姑率先败下阵来,与悬黎耳语说:“恍惚听得两句好像与岭南有关。”


    悬黎点了点头,这下心里有数了。


    哪里是和岭南有关,分明是和秦照山有关,圆荷姑姑一贯严谨。


    “那我去救火,一会儿大家看我眼色行事。”悬黎朝圆荷姑姑眨眨眼,逗得大娘娘那愁容满面的三位心腹都出了笑模样。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悬黎预想中那剑拔弩张的场面根本没出现,她母妃与大娘娘比邻而坐,反而比往常时候更融洽些。


    大娘娘神色如常,倒是母妃见她进来,愣了一瞬。


    王妃心情复杂,悬黎才迈进殿的那一刻,撇开脸不说,她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段瑜朝她走过来了。


    是初当皇后,与夫君举案齐眉蜜里调油的段瑜。


    眼前一花,年轻的段瑜变成了神色板正的悬黎,瞧着自家女儿这老学究一样古井无波的神色,更加坚定了她前往岭南的决心。


    只是这话,她要怎么和自己女儿开口呢?


    悬黎,阿娘要改嫁,若你愿意,可随阿娘长居岭南。


    不好不好,太直白了。


    王妃在心里重新起了个头,悬黎,阿娘瞧着姜府那二郎其实不错,阿娘走前可为你许婚。


    不好不好不好,凭心而论,姜家那郎君她还没瞧顺眼呢,那郎君在她心里还是个登徒子,她瞧着那大郎倒比二郎好上许多,只可惜已经成婚生子了。


    她瞧不上却硬要撒谎的话,会被悬黎看出来的。


    她没法子只能眼神向段瑜求救,但讨厌的段瑜,作壁上观,还走神。


    王妃眼睛一眯,心里想道:段瑜该不会是在缅怀年轻的自己吧?真真是气人。


    悬黎朝着两位长辈行完礼便听大娘娘道:“去过晚花水榭了?”


    段瑛诧异,这又是哪一出?


    “去过了,”也是在晚花水榭那帐子床上昏昏沉沉的时候,悬黎才想起来,她见过那婢女,她是大娘娘身边的武婢。


    “只是悬黎有一事不明。”悬黎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双手递过去,“这□□应当不是姨母派人下的吧。”


    什么?!


    段家姐妹齐齐变了脸色。


    “悬黎你没事吧?”姐妹二人异口同声。


    悬黎给两位长辈吃定心丸,“没事,这人不是真想我有些什么,只是想算计我的姻缘。”


    两位长辈这才稍稍放心。


    大娘娘起身将那簪子拿起来,湖水冲刷过,粉末几乎没有残留,淡淡的异香还在,确实不像是寻常香料的味道。


    段瑛没有贸然做声,段瑜这人如何,没人比她更清楚,她厌恶后宅算计人的那一套把戏,莫说是她疼爱的悬黎,换了谁她都不会用这样的下作手段。


    “这是青黛做的?”


    是了,悬黎垂下眼,那人叫青黛,悬黎上次见她,是在明令二十二年,她去求官家替照楹远嫁契丹,而这青黛,在官家身旁奉茶——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我有得是力气和手段[捂脸偷看]


    第52章


    悬黎言简意赅地将晚花水榭发生的事同两位长辈说了, 隐去了有关姜青野的那部分。


    悬黎尽量平铺直叙,却还是听得王妃花容失色。


    “阿姐!”段瑛一如幼时,受了欺负找阿姐, 一句阿姐, 喊出十七八个弯来,受得委屈越大拐得弯越多。


    “我可就这一个女儿,咱们段家也就这一个孩子!”官家也太欺负人了, 这可真是要掌权了, 敕封的郡主都不放在眼里了。


    大娘娘袖摆一掀重新坐回去, 摆弄着那金簪,随堂考校一般, “悬黎怎么看?”


    “陛下冒着暴露这枚暗桩的风险也要做这件事,可见他是怕西南路旧部臣服于您,所以必须叫与西南路少将互生情愫的我嫁给姜青野。”


    有什么比夺妻之恨更叫一位血气方刚的少将军记恨的呢。


    啊?


    王妃有点听不明白了,这都什么和什么?


    就算姜青野没有找过去,陛下一定还有后招将人引过去,整个环节他都不曾出现, 是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


    陛下只漏算了一点,他没想到邓奉如一行人没发现他们,寻常的捉奸戏码并没有被发现,他设想中的许姜两家交恶的画面也没有出现。


    悬黎眸底神采一闪而过, 向大娘娘交出了她的答卷:“所以不妨将计就计。”


    高手过招,无需点透,大娘娘颔首, 认可了她的答案。


    只还有一点顾虑,大娘娘的面上露出了些许担忧,“那姜青野——”


    虽然悬黎说得轻描淡写, 只这中药与落水,哪样是好受的,既然摆明了是要算计两个人,那想必这些事是被算计的另一个人与她同受罢。


    大娘娘方才拿金簪时,可是闻到了柏子香,林木气味这样重,可不是悬黎寻常爱熏的。


    大娘娘乍然提起这个名字,叫悬黎想起了湖下那个计划之外的吻,和姜青野屡次为她受伤的手掌心。


    眼睛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干咳一声回道:“悬黎自然会处理好的。”


    处理什么?段瑛看着眼前的两个段瑜,面上实在是一言难尽,处理姜青野?难道不应该是处理陛下吗?


    悬黎却不肯再多说了,按照约定去给圆荷姑姑使眼色,叫他们进殿来摆饭。


    “先吃饭吧。”悬黎还能笑出来,仿佛今日不曾经历过什么一样。


    大娘娘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赞赏的,有定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官家算是被养得旁逸斜出了,悬黎还是好孩子。


    多年无子,朝臣议论纷纷,先帝怕她心里有疙瘩,曾安慰她说他俩这严苛性子,命里无子也好,不然只怕难以养出个四角齐全爽朗大方的孩子来。


    真希望先帝好好瞧瞧,悬黎就被她养得很好。


    只是先帝养不好孩子罢了。


    所以她会替先帝,好好正一正陛下的脾性。


    也该叫陛下知道,就算这四方驻军都拢在陛下手里,她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悬黎身在局中看不明白,只怕这邓家娘子,也不是陛下随意选的。


    “你是说,邓二娘明明看见了悬黎和姜青野……那般,却根本没有声张?”


    灯火烛影下,青黛的默然垂首,大半张脸都匿在阴影里,木偶一样僵硬地点点头。


    “妇人之仁!”陛下高估了邓奉如,语气登时便有些不大好。


    深怪姐姐的聪慧机智妹妹没能学来半分,这时候就该。


    “你先下去吧,别让太后起疑,以后尽量避着悬黎,避不开便引到太后头上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一遭试探也不是全无收获,据青黛说来,那姜青野是个极有章法很有警惕性的。


    此人可用。


    挪他进殿前司,也得宜。


    邓家二娘对他有意,这实在不是什么秘密,邓家的消息很容易打探,邓氏兄妹去岁拜访北境这事,也的确叫他介意。


    原本是叫邓姜许三家交恶,怎奈事不遂人愿。


    不过邓姜联姻是再无可能了,陛下提笔,一气呵成。


    接下来只要促成姜青野与悬黎的婚事,他才算能高枕无忧。


    算算日子,太傅也要丁忧归朝了,便又能松一口气。


    “高德宝!”陛下喊一声,高德宝应声上前来。


    陛下将信封好递给他,“照例,走暗途到泉州。”


    高德宝将信妥帖收好,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等汴京的夜色吞吃了最后一丝斜阳,渭宁却红了半边天。


    夜风卷着粮仓的火星子四处飞溅时,柘波正在与新得的美人对饮。帐外火光照不穿厚毡,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兵刃交击声却清晰地传进了柘波耳中,他猛地起身,甜酒呼啦撒了一身,腰间佩剑“唰”一声被他抽出鞘来。


    美人大惊失色,暗自小幅度地动着远离柘波,生怕被波及。


    “节度使!粮仓……粮仓走水了!”轻甲士兵连滚带爬冲进来,甲胄上沾着焦黑的火星,“是……是南夷的细作!他们混在运粮队里进了军营!”


    柘波大步冲出帐外,只见西南方向的夜空已被烧得通红,滚滚浓烟裹着焦糊味压下来,连晚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那片连绵的此刻成了火海,木架噼啪作响,囤粮的麻袋被火焰吞噬,爆出金色的火星,像无数条火蛇窜向夜空。


    “救火!给老子救火!”他嘶吼着拔剑指向火光,声音因暴怒而发颤。可营中蓄水本就有限,此刻水桶传得像条长龙,泼到火海里却只冒起一阵白烟,连火势的边都扑不灭。更要命的是,刚才那波细作不知埋了多少引火之物,火借风势,竟有中军大帐帐蔓延的趋势。


    “将军,此处留不得了,火势过大,只怕要伤及将士。”副将拉着他的胳膊,满目焦急。


    柘波盯着那片火海,眼中是一片刺目的红,指节攥得发白。


    这是他才搜刮来的粮草,是他屯兵渭宁、图谋西进的根基!如今一把火下去,别说攻城拔寨,只怕不出半月,就要断粮哗变。


    “查!给我往死里查!”他猛地甩开副将,剑刃在火光中闪着冷光,“掘地三尺也要把细作找出来!敢烧了我的粮,便要拿命来偿!”


    可回应他的只有火焰的吞噬之声。


    火海中忽然传来几声闷响,是粮仓的帐篷架子被烧塌了砸下来的声音,烟尘被火舌卷着翻滚得更高,将柘波的影子在地上揉来扯去,仿佛将柘波也扭曲得像个困兽。


    燎天的火光里传来士兵的哭嚎,那是负责看守粮仓的兵卒被活活烧死前的惨叫,士气易散却难拢,听着同袍绝望的哭嚎,临近救火的将士心里也含糊起来,举水盆的手都开始发抖。


    副将在一旁低声禀报:“将军,远水难救近火,这火……怕是救不回来了。咱们得赶紧想办法,要么连夜向朝廷求援,要么……”


    “求援?”柘波冷笑一声,眼底翻涌着狠戾,“小皇帝早就看四方节度使不顺眼,这时求援,是等着他来分兵而治吗?四境之内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只等着寻我错处,这情形传扬出去,擎等着皇帝却我的权吗?”


    他的声音在火场外回荡,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火还在烧,映着他狰狞的侧脸,像一尊即将倾颓的凶神。帐外的风更急了,卷着灰烬落在他的肩头,仿佛在预示着,这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粮草,还有他那未曾宣之于口的野望。


    渭宁军帐的另一侧,姜元帅带着轻快的笑意,扒了身上的南疆异服投进火里,换上渭宁士兵的盔甲。


    而在他身后,一道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过来,“祖父,得手了!”


    小家伙将那对他来说大出两号的头盔往上推了推,露出与京中跟在姜青野身边的岁宴如出一辙的面容来。


    “好慕予,真得力 ,比你阿爹小叔都能干。”姜帅帮他固定了头上的盔甲,还不遗余力地夸他,“这神臂弓咱们北境还没有,若是被渭宁拿来对付咱们,实在是麻烦,多亏有慕予。”


    慕予的眼里亮堂堂地,胜过火光月光,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样子也都记在脑子里了,回去便可绘下来试做。”


    祖孙两个,穿梭在渭宁驻军军营,如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姜元帅还不忘回头看看,柘波还真是半点不掩盖自己的狼子野心,这军营都快驻扎到庆州去了。


    “回去便给你小叔传信,和他预测的半分不差,看来京中的确养人啊,他都有这本事了。”


    姜元帅长臂一抄,便将小慕予抱了起来,“也悄悄送你回去住两日,好不好?”


    慕予纠结半刻还是摇摇头,“我还是想跟着祖父,毁弓箭,烧粮仓,守北境。”


    月色之下,慕予整张脸都泛着苍白色,姜元帅在他咳起来之前,轻车熟路地给他拍背,也不勉强,“好,跟着祖父,将来继承祖父衣钵,这元帅的位置,祖父谁都不给,只给慕予,好不好?”


    小慕予开心起来,“好,那我要压着岁宴当军师,还要请郡主娘娘来北境做客,和岁宴一起求她当小婶婶。”


    岁宴传信来都说了,小叔可笨了,都不知道怎样讨聪明的郡主娘娘喜欢。


    姜元帅脚步一顿,哪个郡主娘娘?——


    作者有话说:[烟花]让渭宁放个烟花助助兴[烟花]


    第53章


    “已故西南驻军统帅萧常皓的女儿?”姜元帅对于京中郡主的了解仅止于此。


    也不是, 姜元帅想起了投奔北境军营的成雨素将军,偶尔醉酒后吐出的一言半语之中,拼凑出个早慧有决断敢担当的女娘形象。


    那个把被打散的西南驻军背在肩上的女中豪杰, 与娇弱的郡主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怪不得臭小子不肯自污。”姜元帅笑骂一声, 兜着慕予的胳膊往上掂了掂,慕予小幅度摇头,“我也不知道, 岁晏没提郡主娘娘的名字。”


    姜元帅像是在夜色中狩猎的豹, 哪怕抱着慕予也能矫健的地穿梭在林中, 怕惊动渭宁军营中的士兵,连马都没有骑。


    不知穿梭了多久, 慕予趴在姜元帅肩上,看着两侧不断倒退的杨柳槐榆越来越稀疏,直到再也没有枝桠溢出勾他衣服时,抬头一看也豁然开朗,掺着点点银灰色的夜幕上挂着一弯上弦月。


    慕予扭过头来,浸入水中的那一轮月影的幽幽微光只足够照亮一艘小小的船。


    那是来接应他和祖父回去的船。


    人高马大的霍副将从姜元帅手里接过慕予, 铁钳一般的大掌箍得慕予肋侧生疼,“咱们慕予小将军玩得开心吗?”


    爽朗的声音也砸得慕予耳膜生疼。


    霍副将递给慕予一个小布兜,慕予打开一瞧,是一兜子圆溜溜的果子, 在淡月之下连颜色都瞧不清楚。


    “渭宁的李子,比别处的甜上许多,慕予尝尝。”


    姜元帅和霍副将, 一人一桨,摇着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慕予小口啃着甜李子, 不知能不能给岁晏留几颗。


    “阿——嚏!” 拎着风灯寻他那不争气小叔的岁晏狠狠打了个喷嚏。


    小小一个人举起风灯照眼前这华美的大殿,三个字里有两个他都不认识,仗着人小身手快,穿过层层守卫抱着他那盏小灯冲了进去。


    没看清前路迎面与人撞了个满怀,一阵香香的风围了他一圈,不结实的小风灯被撞到地上碎了。


    “啊。”岁晏心有些痛,这是他用自己的钱在大相国寺买的,特意带来给二郎炫耀的,就这么碎了。


    “你是哪家的小郎君,怎么跑到葳蕤殿来了?”


    被他撞到的娘子姐姐,温柔地将他扶正,还抻平了他的衣服。


    是郡主娘娘!


    “郡主娘娘这是你住的地方吗?”圆脸小郎君自来熟地牵住了悬黎的手,这五官组合叫悬黎觉得十分眼熟。


    小郎君玉雪可爱,大方不忸怩,悬黎心底有些喜欢,便任由他牵着,笑问:“小郎君还没回答我你怎么走到此处来了?”


    殿下和殿外的守卫听到动静冲过来,被悬黎挥手退开。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带着十分雍容和不容忤逆的气度,岁晏不由自主的模仿。


    悬黎看他学自己,有些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你——”


    这双眼睛有些像姜青野。


    悬黎有点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出口,不然不就成了看山是他,看水亦是他,不矜持,若是叫姜青野知道,她不就功亏一篑了。


    小郎君却突然识礼起来,“郡主娘娘,我叫姜岁晏,是北境军一路先锋姜青野的小侄子。”


    “……”


    谁家小孩子自报家门是越过父母先讲小叔叔的?


    悬黎甚至都感觉听到了身后朱帘翠幕的笑声。


    这孩子是故意的吧。


    怕惊动大娘娘和阿娘,悬黎牵着小岁晏往外走,轻声细语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家里人怎么放你一个人出来?”


    岁晏句句不离小叔叔,“郡主娘娘,我是来找小叔叔的,今天的晚食是鸡丝冷淘和紫苏圆子和姜豉鸭,都是我喜欢的,可是小叔叔一直都不回来,我就提着灯出来找他了。”


    其实他带了一整只姜豉鸭,被他边走边吃,吃光了。


    “所以你现在饿吗?”


    姜青野没回住处?这都好几个时辰了,他在渊檀能去何处?


    悬黎从怀中掏出一包广寒糕,“从大娘娘那里顺来的,咱们四个分着吃了好不好?”


    桂花香气从油纸包里飘出来,岁晏闻着说不出一个不字。


    悬黎就近寻了个临水的亭子,“就在这儿吃吧。”


    这池子里养的都是通身赤红的锦鲤,吃吃点心看看鱼,吃完把小郎君送回去。


    朱帘慢一步走上来,小声同悬黎复命,“已经交代过巡防守卫,会仔细看看姜郎君有无经过,也遣了人出去寻姜郎君,郡主不必担心。”


    小岁晏举着广寒糕喋喋不休:“最近二郎一直都不开心,所以我才来找他的,想给他看看我新买的风灯,二郎一直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最近更是,他的屋子每夜每夜都灯火通明,好像突然开始怕黑了,我怕他天黑了不敢回家。”


    怕黑?


    悬黎想起了姜青野前世待过许久的诏狱,姜青野在朝廷冒头之后,谏官的确参过他府邸之中夜夜灯火达旦,说有结党营私之嫌,又说彻夜之费,可供寻常百姓三月花销,弹他贪污受贿才能支应门庭。


    彼时他还是陛下手里一把趁手的刀,对此言论陛下不置一词,最终也不了了之。


    悬黎陷入沉思,难道是姜青野自诏狱出来后,便再也无法在黑夜中独处?


    而小岁晏的表情也十分严肃,祖父在他临行时特意交代了,要他好好看着二郎别意气用事,这才几天,他就把二郎看丢了。


    “起个卦吧。”岁晏自顾自地说起来。


    悬黎疑心自己听错了。


    结果下一瞬就看岁晏从袖子里掏出三枚铜钱,用力朝天上一抛。


    三枚铜钱在空中打了个转,最终落到石桌上,岁晏老道地挨个挪一遍,像个修士大能一样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地啧一声。


    “卦象不好?”小岁晏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悬黎倒有些想听听他的高见了。


    “卦上说他有血光之灾,是危难也是转机,恶从心起,不破不立,向死而生。”这些词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比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还要违和。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这么严重?


    先不论姜青野是否再世为人,此生有她也不会叫姜青野走上如前世一般的道路,那还有何事会叫他向死而生?


    悬黎看向绷着一张稚嫩小脸的岁晏,心底笑自己小题大做,半大孩子的卦象也当真。


    岁晏似是瞧出她不大相信,一门心思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给郡主娘娘也卜一卦,谢谢郡主娘娘的广寒糕。”


    三枚铜钱再次被岁晏抛起来。


    悬黎与他一同看着空中的铜钱,问他:“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你怎知我是郡主?”


    小小孩童叫她郡主娘娘一板一眼地叫她郡主娘娘也很有趣。


    岁晏费力用一掌地将三枚铜钱捂住,闻言,下意识回道:“二郎悄悄带我看过你,我便记住了,聪明漂亮会计谋的郡主娘娘。”


    还不能一心二用的年纪,大半心神扑在铜钱上,一不留神便把实话脱口而出了。


    小岁晏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一双大眼睛瞪得滴溜圆,无辜地看着郡主娘娘——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岁宴:婚宴我要坐主桌


    第54章


    晨光穿透薄雾拥抱随风微摆的麦浪时, 稻田旁的小道上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打头的是一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枣红马,鞍鞯上镶着暗金线绣的云纹, 高头大马上的姜青野身着玄金劲装, 腰间蹀躞带上缀着短刀,眼神锐利如鹰,不时勒马回首去望身后的马车。


    他一回头, 与他共乘一骑的岁晏一指头戳在他嘴角的淤青上, 不防小岁晏有这一手, 疼得姜青野眼中戾气翻涌。


    “该!”与姜青野穿着一样衣服的岁晏,小大人一样, 怒叔不争,“多大的人了还去打架,连累我被郡主娘娘,我是说悬黎姐姐。”


    悬黎特意同他说不必叫郡主娘娘,可以叫阿姐,于是岁晏改口重说, “连累着我都不能和悬黎阿姊在同一个马车上,这下好了,连个能在悬黎阿姊面前为你美言的人都没有了。”


    紧随叔侄二人其后的是三辆马车,头一辆最是惹眼:车厢用紫檀木打造, 边角包着亮闪闪的铜饰,车帘是月白色丝帛,绣着细密的缠枝莲, 被微风掀起一角时,能瞥见里头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隐约露出青瓷茶盏的影子。


    车轮碾过乡间土路, 没有半点晃动。


    姜青野看着这辆包铜的马车,一颗心在胸腔里忽上忽下没个着落,看来他不光看不得悬黎再穿深青翟衣,也看不得她再坐铜车。


    曾经有一辆比这规格更高的鎏金铜车,是他亲自驾回京城的,充作了——


    不想了,从此以后萧悬黎会高寿无忧,长命百岁。


    马车两侧各跟着两名侍女,皆穿浅绿罗裙,两人拎着酒壶,两人拎着食盒,脚步轻快地随着马车小跑,发髻上的流苏银簪却纹丝不动,只是这四位侍女,身材异常高大,悬黎身边的朱帘翠幕并不在里头。


    再往后,是装载行李的货车,用粗布蒙着,虽瞧不出物件,单看那被压弯的车轴,便知里头定是衣物、器皿乃至熏笼等精细物件。


    最后压阵的是十余名轻骑,这是原来西南的驻军,随着许将军一道去福州,又随着许将军一道来京城。


    陛下轻易不来渊檀,勤政爱民的君主,不爱劳师动众地出巡,但陛下来了渊檀,便也不会轻易走,自然也是因为不愿劳师动众。


    不过若是随侍左右的宗亲若是有意愿提前回府,他也不会拦着。


    悬黎往年都是陪在太后身边,随太后一道走的,今年因王妃的关系,成了最早离开渊檀的宗亲。


    太尉千金与她的郡主娘娘共进退,连离开都坐同一辆马车。


    照楹百无聊赖地拿小桌上的青瓷小酒盅在小几上滚来滚去。


    悬黎坐在她对面,眼观鼻鼻观心,极有耐心地将自己手上的太平广记翻了一页,坚决不做先开口的那一个。


    “我跟呆雁说,我要嫁给他。”照楹先忍不住了。


    “可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照楹委屈起来,“就蹴鞠那日,我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他就愣在那儿了!”


    直到散场,那只呆头雁像吓傻了似的,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从一开始的笑意盈盈,等着与人互通心意,到试探着在呆雁眼前晃手腕,到愤然离席,呆雁真是一块木头雁!


    没有反应吗?


    悬黎忆起当日夜里亢奋地在庭院中乱跑的萧云雁,她听到动静出来看的时候,以为园子守卫不严蹿进了长臂猿猴。


    “我觉得,”悬黎尽力地温柔措辞,“或许是他实在是太呆了,天大的狂喜砸下来,他根本不会反应。”


    “做梦都没有这么美的事,被他撞上了,他傻一个月都正常。”哪怕云雁如她兄长一般,她也要说一句,娶温照楹,是萧云雁高攀。


    照楹弃了小酒盅,紧紧握住悬黎的双手,“若悬黎为男儿郎,谁看得上萧云雁!”


    萧云雁那日之后都没同她说过话,这难道不是直白的拒绝吗?


    照楹的夸赞叫悬黎很是受用,但她还是慢慢挣出了自己的手,从袖兜里拿出一册厚厚的札子,郑重地递给照楹。


    “这是?”照楹迟疑地接过红皮手札,眼神在悬黎和手札之间来回。


    悬黎也不吊她胃口,含着笑道:“英王殿下的聘礼单子,他连夜写的,人已经悄悄回汴京城去准备提亲了。


    群山先生多少年了就等这一刻,开口叫照楹抢了先,他想将剩下的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


    只是好像——


    郑重过头,反而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


    照楹心情好了些,脸上也有笑容,嘴硬说:“谁稀罕萧云雁这些破烂。”


    手上却珍而重之地将手札小心翻开,仿佛力气大些便会将札子损毁。


    “这字——”随着她不断地翻阅,照楹的眉头渐渐皱起来,悬黎神采飞扬,为照楹即将揭晓云雁那一层隐藏身份而兴奋,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照楹,期待她赶紧往下说。


    照楹也不负悬黎所望地开口:“呆雁还去学群山先生写字了?”


    悬黎眼里的光熄灭了。


    便如此吧,便如此误会着吧,等她二人洞房花烛,夫妻夜话时再揭晓出来,挺好的。


    呆雁和迟钝照楹,也算是绝配了。


    “上一世也是如此吗?由你来递聘礼单子?”照楹冷不防问道。


    悬黎的笑有些发苦,她上一世根本没活到喝两位好友的喜酒,但是她想,他们两个应当是在一起了,前路的障碍她都扫了,也算是参与过好友的婚宴了吧。


    思及此,悬黎眨了下眼睛,笑说:“你猜。”


    照楹沉浸在种种设想之中,握住红皮手札接着问道:“你是我的傧相吗?想也知道肯定是的,除了你我也不会找旁人。”


    不仅是不会找旁人,她只会要悬黎一人来做傧相。


    悬黎也不禁顺着照楹的话想了一下那画面,照楹应当是全大凉最美的新娘,而且云雁已无高堂,他们可以拜她的阿娘,在喜堂上摆一个她的物件,权当她也在场观礼了。


    车队行至岔路口,姜青野忽然勒马,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悬黎身边的翠幕在临行时递给他的路线图。


    姜青野看了三遍,明晰了悬黎的意图。


    他朝后做了几个手势,三辆马车便缓缓转了弯,车轮碾过路边的野花,惊起几只蝴蝶,却很快被车帘上绣着的金线光芒盖了过去。


    头一辆走北边,姜青野带着后两辆径直向南——


    作者有话说:写这个其实有点难过


    悬黎不知道她拼命成全的朋友在她死后过得并不好


    照楹也不知道她没有与心上人成婚还与挚友死别


    第55章


    长淮郡主的车驾, 目标明确,径直往朱仙镇驿站去,为首的姜青野戴上了一顶宽檐斗笠, 坐在他身后的岁晏却不见了踪影。


    后头压阵的青篷运货马车上, 玄金劲装的磨喝乐版“姜青野”与焦急地抠手还隐隐有些坐不住的英王殿下面面相觑。


    磨喝乐率先拱手,“英王殿下。”


    英王殿下顶着酸疼的腮帮子回敬:“小道仙安。”


    磨喝乐岁晏腼腆矜持地笑笑,“英王殿下谬赞了, 不过我的确对和算八字, 掐算吉时略有研究。”


    小岁宴坚持不懈地向云雁展示自己, “爻卦我亦有涉猎,我帮二郎和郡主娘娘都卜过, 已经应了一半了。”


    看二郎脸上的伤,这不就是恶从心起的血光之灾,把郡主娘娘气得已经有三日没理他了。


    云雁脸颊不自然地抽动,“你为悬黎卜算了什么,结果如何?”


    方才还藏着些许骄傲侃侃而谈的岁宴却把嘴紧紧抿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同云雁扮无辜。


    “英王殿下莫不是郡主娘娘派来考验我的?我答应了她谁都不说的, 哪怕是二郎,我也不会说的,英王殿下真想知道,便自行去问郡主娘娘, 她的私事,怎么能从我嘴里说出来!”


    这垂髫小儿,恪守的规矩还真多, 萧云雁抱臂在胸前,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慧极必伤, 小郎君还是少算些,不然你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满脸褶子,多像小妖怪!”


    虽然他那夜去寻悬黎时满心沉浸在即将与照楹成婚的狂喜里,却也注意到了悬黎情绪不对头,悬黎不提,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


    如今倒是可以确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悬黎,是把情绪崩在这叔侄身上了。


    姜岁晏像是一块滑不溜手的滚刀肉,听了这话也不恼,做了个捻须的假动作,小小的人硬生生地做出了仙风道骨看破红尘的模样,“波生极乐天,英王殿下,好事还需多磨呢。”


    呸!英王殿下暗啐一口,什么乌鸦嘴。


    马车赶在英王殿下发作之前缓缓停了,免了英王殿下一番口角。


    岁晏率先跳下车去,下车后并没有走,而是朝着慢一步下来的英王殿下伸出了手。


    二人再次面面相觑,岁晏伸着手慢吞吞地啊了一声,“从前陪娘亲坐车都会扶娘亲下车,习惯了。”


    岁晏收回手,跑开去寻他家二郎。


    萧云雁面色黑到扭曲,干脆利落地跳下来,他不需要人扶!


    前头那一辆车上的人也正在下车,是悬黎。


    姜青野伸手去接,悬黎板着脸像没看见一样,越过他迈了下来,姜青野完全没有被落了面子的尴尬难堪,而是展臂虚虚扶着,小心翼翼呵护的模样让云雁牙酸。


    与悬黎同乘的不是照楹,而是王妃和秦照山,只是二人不再是华服翠饰,双双低调不少,男穿靛蓝直裰,女着素绸襦裙,站在一处像一对寻常的夫妻。


    悬黎站定,并未朝王妃走过去,而是原地站定,目光直直落到秦照山脸上。


    秦照山向悬黎叉手行礼,深深一拜,似是在道谢。


    “既然我阿娘择定了你,我定是会尊重她,但也希望秦郎君好好记住,你娶走段家幺女,务必珍而重之,好好爱重。”


    悬黎今日特意精心装扮过,眉如利剑,斜飞入鬓,一双朱唇开合之间语利如刀,“我代表我父将我的阿娘托付给你了,她若因你而有一丝不快,我会亲率西南境驻军踏平岭南,取你狗命!”


    姜青野挺直脊背站在悬黎身后壮大声势,像他们三人在丰乐楼初遇时那样,“北境自会全力相助郡主。”


    躲在姜青野身后拽着姜青野袍摆的岁晏闻言探出头来,重重点头。


    原本还泪眼汪汪的王妃看到姜青野一副与她家悬黎同进退的模样便生闷气,现下只能寄希望于段瑜会将姜青野调得远远地。


    在王妃酝酿着要发作的时候,悬黎朝后侧了下头。


    朱帘走上前来给段瑛行礼,“朱帘,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人,由她护送阿娘这一路,陪阿娘在岭南住一段时间,秦郎君放心,你留在京城的亲随,我亦会派人好生照顾。”


    悬黎对朱帘点点头,朱帘低着头站到段瑛身侧去,一双眼睛红红地,根本不舍得看悬黎。


    悬黎心里也不好受,前世今生,她与朱帘翠幕相识之后,从未分开过。


    可事关她阿娘,她不放心旁人走这一遭。


    朱帘心思缜密,机警大胆,也最合适走这一趟。


    但悬黎面上没透出一丁点脆弱,殷切叮嘱一般,低声细语:“我若是秦郎君,便不在朱仙镇下榻,而是赶到下一个驿站去,迟则生变。”


    悬黎向一边让了让,将上马车的路给三人留出来。


    段瑛经过悬黎时,停住脚步,张了张嘴,悬黎目光根本没法落在段瑛身上,轻咬着下唇一个劲儿盯着段瑛的腰带和腰间悬着的香囊,绿缎面的香囊缝地像颗玲珑的粽子,这样的雅趣是她阿娘才有的。


    或许下次再见时,阿娘就不只她一个孩子了,或许她会有一个弟弟或是一个妹妹,阿娘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阿娘了。


    也,很好,会多一个人来爱阿娘,陪伴阿娘。


    她乐见其成的。


    段瑛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登上马车。


    马车两侧的绿衫子婢女随着段瑛一起走了,跟在马车身侧,天赋异禀一般健步如飞。


    这是许将军亲自挑出来的西南驻军中百里挑一的高手,也是对她这一选择无声的支持。


    直到马车驶出驿站,悬黎挺直的背也不曾蹋下。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这一口紧紧绷着,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


    她以为她早已做好准备与阿娘道别,甚至已经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阿爹去世时,她的心被挖空了一块,今天阿娘亲手挖走了另一块。


    “往好处想,姜庾楼还是那个姜庾楼,一直在你眼下,与你相伴,从前世走到今生,这样有安慰一些吗?”姜青野在一旁拿胳膊碰了碰悬黎的肩。


    姜青野的低语像是浸了水的苏州锦,裹住了悬黎这一刻生出来的悲绪愁丝,但这浸水的锦缎裹在身上,也会引得人一身火气。


    悬黎的眉毛皱到一处,抬头看向姜青野的眼神里的斥责与不满,丝毫不加掩饰,像是无声质问,又像是不想多加计较。


    重生以来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走,只有姜青野,从一开始她心存侥幸的旁逸斜出,发展至今日,斜出的枝生了扎实的根,不用日照不用关心,自顾自地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开过灿烂的花,如今要结壮硕的果。


    她如今是真的生出来一丝悔意,不该被气昏了头和姜青野挑明了一切,话说开后,反倒方便了姜青野没脸没皮。


    悬黎恶从心头起,狠狠摁了摁姜青野淤青的嘴角,“伯言的伤好不了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姜青野紧紧跟在悬黎身后,送她上马车,甜甜蜜蜜地同悬黎说道:“求之不得。”


    萧云雁紧随悬黎上马车,并坚定地把姜家叔侄挡在车外,姜青野笑得欠揍,萧云雁笑得比之不遑多让,半真半假地赞了一声:“小将军好手段。”


    与悬黎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悬黎这般怒容。


    “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本王没记错的话,姜郎君是奉陛下的令来护送郡主回府的吧,请吧。”


    萧云雁拿下巴点了点姜青野的马,示意那才是他的位置,记仇的萧云雁对着一旁装无辜的岁晏小郎君皮笑肉不笑,“不如小道仙算算,我若执意不叫你坐马车,你能不能说得动郡主娘娘关爱照拂呢?”


    岁晏双手举过头顶,讨饶一样,“姜家儿郎自然是骑马,论与郡主娘娘的情分,自然是英王殿下深。”


    萧云雁暗笑一声,人小鬼大。


    岁晏却想,等郡主娘娘成了自己婶婶,再从英王殿下处讨回面子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云雁掀帘坐进马车时,悬黎正在发呆,手里握着个哥窑鱼子纹的小熏炉。熏炉炉壁已经印出了她的指印。


    “别发呆了,你预备怎么跟官家狡辩?”萧云雁好像生吃了二斤茱萸,一开口就呛得很,“难道你要跟他说王妃留书和秦照山私奔了吗?”


    悬黎松开那熏炉,丢了个合香丸子进去才想到自己没带火折子,点不了熏香,只能将熏炉盖上。


    “说实话,我没想好。”她只知道这件事她要做,且要做成,至于交代,她送走自己的阿娘,却还要给旁人交代,心里有气,想不出好办法来。


    “横竖段家后人唯我一个,大娘娘总不会看着我死,一定会救我的。”这也是真心话,但云雁觉得她在敷衍自己。


    走一步看八步的人,怎么会没想好,可能只是还不便说。


    于是他又不问了,开始安慰她:“你若反悔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能派人将王妃婶婶接回来,真到那时,我一定亲自走一趟岭南,我哪怕只是破块油皮,都要秦家举家赔偿,好不好?”


    悬黎被逗笑了,看在这份同仇敌忾上,悬黎好心提点他:“云雁阿兄,照楹同你说成婚,你是不是还没给她答复?”


    “……啊?”他没说吗?


    他以为自己早就应了千千万万遍了,他不是将聘礼单子都托给悬黎转交了吗?


    一身冷汗瞬间将他覆盖。


    诶不是,他真的没说吗?


    马车声盖住了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呼喊。


    而马车远行后,朱仙镇驿站正堂,有一片青灰杭罗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说:云雁:我裂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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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马车晃晃悠悠, 云雁也依旧喋喋不休,不再纠结他应没应照楹这事了,因为他已经在一瞬间想好了该找一根多大多粗的荆条上门请罪。


    抱着不能只有自己手足无措的念头, 他问悬黎:“许郎君那眼睛不是被柘荣算计的吗?我还和你一同去探望过呢, 这和姜青野有什么关系?”


    云雁胡乱猜测道:“他和柘荣勾结到一起了?乱臣贼子?”


    悬黎沉沉看他一眼,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好心提醒他:“这话要是被姜青野听见, 他应当会和你好好切磋一下姜家枪法。”


    云雁心里好受多了, 眼尾微微上挑, 含着半分笑意慢悠悠道:“那郡主娘娘会为了我与小姜将军势不两立吗?”


    悬黎手里握着半盏微凉的雨前龙井,闻言茶盏晃了晃, 却最终没漾出半点涟漪。


    “你知道了?”有一同长大的好友便只有这一宗不好,会被好友精准地看穿自己所有的意图,悬黎一点儿都不意外。


    虽然她语气平平,云雁也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他半点不放在心上,主动与悬黎碰了个杯,爽朗应她:“比照楹晚了一点点, 蹴鞠赛那日,她就知道了,团扇遮着半张脸,笑出了狐狸声儿。”


    到底还是女子之间的感觉更加敏锐, 他纯粹是因为与悬黎太过相熟。


    云雁不顾悬黎熟练蹙起来的眉,学福兴公公那老怀甚慰的口吻揶揄她,“拿捏人心这一块, 咱们长淮郡主还真是炉火纯青,驾轻就熟。”


    “……”


    悬黎有些后悔好心提点他了。


    云雁见好就收,神色正经起来, 开始像个靠谱的兄长一样,温声询问悬黎:“所以是后来又出了什么事,对吗?”


    夏风卷着花香撞进车厢,猝不及防将这简陋马车的车帘掀了一角。


    大片日光便顺着这角缝隙涌进来,像匹被裁开的金绫,偏心地落云雁侧脸。


    他鬓角几缕碎发被风拂得轻颤,睫毛投下浅浅阴影,鼻梁的弧度在光里愈发清隽,整张脸上都是茸茸暖光,让人瞧着他便想将所有心事一吐为快。


    又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悬黎在暖绒的日光里瞧见了前日夜间的月色和星光。


    小岁宴的铜钱在月光底下闪过几丝黯淡的光,在铜钱落地的那一刻,悬黎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离她最近的那一枚。


    “比起看卦象趋吉避凶,我更信我自己。”悬黎将那枚被她扣住的铜钱放进岁宴手里,柔声道:“多谢岁宴好意,这枚古钱还你,卦算得太准,是会被抓紧玄清观休息的,那老道士特别喜欢收有慧根的弟子。”


    身后的朱帘提着一盏五彩斑斓的巨大鲤鱼花灯照明,鱼身鱼尾流光溢彩,给朱帘绕了满身的光,她在这光里,如同下凡来的月宫仙子。


    小仙子接着悬黎的话道:“小郎君,入观修行可不能见家人了,听说有些个道士还吃素呢。”


    啊,岁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鲤鱼灯,遗憾地舔舔唇,他喜欢吃鸡肉也喜欢吃羊肉,山煮羊和拨霞供,哪个也抛不下啊!


    朱帘将手里的巨大花灯递给岁晏,岁晏低头看着眼前的花灯提柄,怀着一点窃喜疑惑地看向悬黎。


    小岁晏的眼睛像两颗亮晶晶的琉璃珠,胜过充作鲤鱼眼睛的两颗宝石,悬黎从朱帘手中拿过灯笼柄,放在岁晏手里,“攒钱买的风灯不是被我撞碎了吗?这算是我赔给小郎君的,去年七夕赢过来的,小郎君可还喜欢?”


    喜欢!他可太喜欢了!


    只是——


    “郡主娘娘,”岁晏难为情起来,小声说:“我可以将这鱼灯送给慕予吗?他随祖父在北境,还从未看过这样漂亮的花灯,我那风灯也是给慕予买的。”


    慕予体弱,阿爹阿娘都不让慕予挪动,慕予都没能和他一起回京城来,他就想多买一些东西给慕予带回去,他买的磨喝乐,木头小车,水车和小风灯都没有郡主娘娘这个好看。


    所以他想把这个送给慕予。


    “不行。”悬黎板着脸佯怒,岁晏心里惴惴不安,是他太唐突惹郡主娘娘不高兴了,要是连累二郎也被郡主娘娘不喜的话,二郎活吃了他的。


    “不过我可以再送你一个,这样你和慕予就一人一个了。”悬黎笑眯眯地说。


    二人手牵手往岁晏的住处走,穿过垂花门的时候,取灯笼的翠幕赶了上来,不同于前一个的流光溢彩,这一个通体蓝色,线条柔和,看着像是一条大鱼,但岁晏从没见过这种鱼。


    “听说这种鱼,叫做鲸,是世上最大的鱼,不过我没见过,是瞧它长得好看才留下的,今日一并送给你,带给慕予,北境不临海,一定没有过这种鱼。”


    岁晏高高兴兴地向悬黎道谢后将两盏灯都拢在怀里,才想说什么,耳朵却突然动了动,他朝悬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凝神静听一阵后,用气声和悬黎说:“我好像听到了二郎的声音。”


    他将灯笼抱住,领在前头蹑手蹑脚地朝声音来处走去,悬黎也轻手轻脚地跟在岁晏身后,仗着身量高些,已经先一步看见了穿着梧枝青色直裰的姜青野。


    他所在那一处花园之中没有灯,一身梧枝青罩在他身上,像是被无数恶鬼扒在身上,眼底凶光不显,但漫出来的杀意连悬黎这样没上过战场的人都能感受到。


    冷月如钩,不知是谁养的鸟儿在花枝上乱叫,将花园的寂静撕得支离破碎,也掩盖住了悬黎一行人的脚步和气息。


    姜青野的靴底碾过青砖,碾碎一地花瓣。


    直裰的交领领口微敞,露出颈间的一片痕迹,留下的印记。他没带兵刃,只垂着眼,指节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不规则的边角都磨得光滑,却依旧在夜色里透着股阴恻恻的凉意。


    悬黎眯着眼睛去瞧,越看越觉得那玉佩眼熟。


    身量小的岁晏窝在悬黎身边,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二郎有莲花型的佩玉?”


    “我不愿对同在战场拼杀的将士横刀相向,”他的声音不高,像浸过凉水的薄刃刀精准地剖开鱼腹,每个字都裹着能将皮肉冻住的寒气,“许郎君天地广博,将来自然也会遇到更多的娘子,不要妄图夺人所爱。”


    许伯言立在对面,月白长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温润。


    他暗中攥紧了拳,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姜郎君,尚好之心,人皆有之,你怎知那不是我心中最好最倾慕的?”


    “倾慕?”姜青野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戾气,他猛地抬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浓烈情绪,“既然是倾慕就好好藏在心里,不要说出来给人造成困扰!”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没有预兆,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凛冽的杀意直许伯言。


    姜青野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在沙场上练出来的功夫招式都是狠戾直接,招招都往要害而去,想取对方性命。


    因为许伯言造成的,不是萧悬黎的困扰,而是他姜青野的困扰,他看得明白,这话悬黎说过太多遍,她已经真的在考虑与许伯言成婚了。


    曾停驻在他身上的璀璨日光,怎能去照耀旁人,成为旁人的前进的方向。


    他们前世今生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都将自己这匹烈马套上缰绳了,怎么能突然解开绳子放她自由,转而去驯化别的马呢?


    她怎么可以!


    二人在晚花水榭之下有说有笑的画面刺得他锥心蚀骨,万般念头都转过,甚至连成全二人的心思都起过。


    可这念头起来时,眼前闪过的,全是他与萧悬黎相处的点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萧悬黎了,前世今生,就只有这一个人,悬在他心上,意义与旁人不同。


    骄阳高悬,可照旁人,但只能入他怀中,只能爱他。


    他在阴诡地狱里行走久了,唯有这般骄阳,才能把他照得像个人。


    许伯言早有防备,脚下轻点,身形如柳絮般飘开,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他虽看着文气十足,身手却不弱,只是招式更偏向于防守和巧劲,与姜青野的狠辣凶悍截然不同。


    “姜青野!”许伯言眉头微蹙,语气里添了几分愠怒,“你就不怕元娘知道此事后更加远离你吗?”


    元娘,听许伯言提起悬黎,姜青野的攻势慢了一步,对阵之中哪容片刻分神,他迎面挨了许伯言一拳,头一歪吐出一口血水来。


    “阴我?”姜青野攻势更猛,拳头带着破空之声砸向许伯言面门,“我与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这人真是讨厌,自以为无瑕无争,却会下黑手阴人,这温润的皮囊也不过是表象罢了,枉他还为心里藏着的算计和执念纠结过。


    原本许伯言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从前的姜青野,从前那个会让萧悬黎心动的稚嫩小将军,这让他莫名地烦躁,只想将这面镜子打碎,可现下看来,这人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光风霁月。


    那就更加不配肖想悬黎!


    许伯言见避无可避,只得抬手格挡。


    两拳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臂微微发麻,而姜青野却纹丝不动,眼神里的寒意更甚。


    许伯言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的麻意,眼神也沉了下来。


    他知道,姜青野这是铁了心要动手,再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他身形一转,避开姜青野猛烈的攻击,同时手肘顺势击向姜青野的肋下,动作干脆利落,竟也带着几分凌厉。


    月光下,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一个如暗夜修罗,招招狠戾,带着股阴湿的狠劲;一个似清风朗月,守中带攻,自有一派温润却不容侵犯的气度。青砖被两人的脚步踏得作响,惊得鸣鸟与飞蛾扑棱棱飞起,搅乱了满院月色。


    姜青野忽然变招,虚晃一拳,另一只手却如毒蛇般探出,直取许伯言胸口。这一招阴狠刁钻,藏在凌厉的攻势下,让人防不胜防——这正是大凉枢密使姜庾楼取人性命时惯用的伎俩,在暗杀上,从不讲究什么光明正大。


    只可惜,悬黎十分看重此人,他不能要了此人性命。


    许伯言暗道不好,急忙侧身,却还是慢了一步,姜青野擦过他的衣襟,带起的劲风刮得他颈侧一阵刺痛。月白的长衫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整片胸膛。


    许伯言心里明白,姜青野若是拿着武器,哪怕只是个寸许长的匕首,这会儿只怕他已经死了。


    “岁晏,”岁晏正看得入迷,听见有人叫他,“把你手里的灯笼举起来。”


    他下意识地照做了。


    而后迅速反应过来,此举是将他们暴露在对峙的二人面前了。


    比试稍歇的两人一同望向被灯笼照亮的地方,矮一些的岁晏满脸做错事的无措和心虚,不敢和二郎对视。


    高一些的悬黎,面无表情地从打斗比拼的两个人脸上扫过。


    一时之间,这方花园,可闻落针之声——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对,我疯了,来吧,穷图匕现吧![捂脸偷看]


    第57章


    姜青野脸皮厚, 率先收起了自己一身戾气,还能温声与悬黎说话,“我在心底与自己说过, 以后都不骗你的, 就不说我与他在切磋的鬼话了。”


    姜青野直白道:“我想杀了他,但是知道你会难过,所以没有下杀手。”


    这理直气壮的模样, 看得悬黎额头隐有青筋暴起。


    那一副求夸赞的嘴脸连岁晏都觉得有些气闷, 二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好像傻的!


    悬黎拂过花枝, 款步走出来,神色冰冷, 语气尤甚,“二位将军最好有不得不大打出手的理由,但可千万莫说是为了本宫。”


    “郡主,”许伯言满脸歉疚,“此事与郡主无关,是我想见识一下北境姜家的兵法枪法, 才与姜郎君缠斗,一时忘了规矩,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地动武。”


    悬黎才一偏头,朱帘翠幕即刻上前去, 扶住了摇摇欲坠却依旧不失规矩的许伯言。


    悬黎温声道:“伯言不必揽责,我都明白,但我也希望两位将军明白, 大凉将军的拳头和刀尖,都是向外的,若因我之故害两位将军刀兵相向, 那悬黎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许伯言脸色变了,有些怪自己意气用事,拿伤眼看过去,姜青野的反应比他还要大,他紧紧拽着元娘的袖子,与自己对阵时有多嚣张,此刻便有多小心,他软着声音哄人:“你莫浑说,姜青野会护着萧悬黎长命百岁,常乐无忧。”


    而元娘面部线条绷得很紧,一双漂亮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姜青野,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抽了两回手都没将自己的袖子从姜青野手中抽出来。


    这神情他见过的,阿爹哄生气的阿娘时,阿娘便是这个样子,想发怒却又生不起气来的模样。


    那两个人中间,好像自来有一股有别于旁人的熟稔,旁人看得分明却根本插不进两人中间去。


    元娘就像能克制绝世神兵戾气杀意的无双剑匣,单单往那里一站便叫姜郎君恢复了理智,变成了外界传言的翩翩少年郎。


    悬黎无法,只得背过手,“朱帘翠幕先带伯言去看伤。”


    许伯言自然无异议,他留在这里才是真的没有意义。


    许伯言眼神落在姜青野紧紧攥着元娘衣袖的双手上,无声叹口气,他还以为自己有一争之力的,同为边境少将,年岁相当,性情相似,比之姜青野原也不差什么。


    可仅仅是元娘那一眼他便明白了,他,不是姜青野啊。


    悬黎喜欢的,是姜青野,哪怕这人的外界传言与实际的性情两模两样。


    二人互相颔首,许伯言带着满心遗憾离开。


    萧悬黎趁人不备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低下头去对呆愣愣的小岁宴道:“岁宴先到廊下去,叫阿姊和你小叔说两句话好吗?”


    岁宴忙不迭点头,抱着两个大灯笼一溜烟跑过去,唯有两盏灯笼的光照着半树金桂,碎金半树,簇簇舒展。


    悬黎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泄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要嫁他的,姜青野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真的想过,你若爱重他,我是不是应该大大方方祝福你的萧悬黎。”他想让一心为大凉的萧悬黎去开开心心地去做她自己,如一般娘子舒心适意地插花品茗,或如他大嫂一样教书育人,再者入仕为女官。


    只要这是她真正喜欢并愿意去做的,他都会支持。


    可今日她抛下他跑向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便知道仅有一件事他是不可能大大方方支持并尊重悬黎的,他没办法看着她跑向另一个人,他做不到。


    “可见到许伯言,我觉得我与他相比我也不差什么,家事武艺身量我都高他一筹,性情也相差无几,那——”


    姜青野庆幸夜色够深,悬黎看不清他脸上的局促,“那为何不能嫁我?”


    悬黎看着眼前熟悉到有些陌生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叫姜青野有些无法直视的决绝,轻声道:“可我喜欢的是永远一腔赤诚骄傲的北境小将军姜青野,不是凶残狠厉的枢密使姜庾楼。”


    悬黎平静且主动地撕开了他们两个这些日子里的粉饰太平,她其实并未真正地与小姜将军相识过,但她曾与枢密使姜庾楼打过八年交道。


    小姜将军在战场上如何锋芒毕露她并不清楚,但姜庾楼曾如何算计人心她是亲眼所见。


    她不惧怕那样的姜青野,却没想过两世都为不叫那样的姜青野杀人而绞尽脑汁。


    重生以来,她种种筹谋,还军西南夷,助有情人成眷属,将军归北境,落英岭南去。


    为得不过是扼住渭宁,尽早掐灭渭宁自立的野心,保全北境军,为大凉续上一口元气,不叫大凉走上如前世一般只能送女和亲的屈辱之路。


    如今她的筹谋已经成了一半了,眼看着她就能功成身退去做她喜欢做的事情了。


    前世的姜庾楼却从天而降,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姜青野,我从前与你说过,你并不了解我。今日我再告诉你,不必为前世的救命之恩铭感至今,也不必觉得有愧于我,驱使我救你性命的,不是那一份单薄的喜欢,而是我作为大凉郡主的职责和使命,是我对大凉国土和子民的交代。”


    只能和亲的郡主和能收复失地的将军,这是她权衡之后的选择。


    姜青野忽然笑了,重新攥紧了悬黎的袖口,廊下的宫灯被晚风拂得摇晃,暖黄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比你想得还要更了解你,你不必总是拿这个理由来叫我退开。”


    香风晚雾之中,姜青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盯着猎物的狼,带着势在必得的狠,却又掺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渴求,更掺了几分北境小将军的明亮坚定。


    “是我自愿入你手中,是我自愿为你手中刀剑,我认你为唯一的持刀人。”


    姜青野从攥她的袖口转而轻握她的手,牵引着她指尖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去感受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脏。


    宫灯的光落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之间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的命数。


    “你选的这条路太难走了,让我陪你一起,好吗?”姜青野的声音温柔起来,叫悬黎想到了她英年早逝的阿爹。


    她张口便要拒绝,却被姜青野长指抵住了唇瓣。


    “别这么急着拒绝我,你曾以祝夫子的诗自喻,我知你心怀大志,可我仍想陪在你身边,不叫你孤寂度苍生。”


    姜青野收回发烫的手指,又向悬黎贴近了半步,“自然你也不要被我两句花言巧语打动,你就端坐高堂锦绣丛,看着我为你辗转反侧,看我为你赴汤蹈火,再慢慢看到我的可喜之处好吗?”


    “噗!”萧云雁被一口茶呛住,他冲悬黎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咳着说:“然后呢然后呢?你是如何答复他的?”


    悬黎掖了掖被风吹起来的窗帘,“然后我就跑了,我从未处理过这种事,不知道究竟如何应对。”


    悬黎隐下了她与姜青野提及重生的那一节。


    云雁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漏洞,“你明明心里有他,为何这般抗拒?还将无辜的许将军牵扯进来。”


    这实在很不像是悬黎的行事风格。


    悬黎抿了一口微凉的龙井茶,神色郑重,吐出一些不曾向旁人透露过的心思:“我要将许叔送回西南境去,旁的一切都可以搁置。”


    眼下这就是最大的事,容不得半分纰漏。


    二人一时无话。


    萧悬黎永远这样看着好相处实则性子轴脾气拗,她认准的路她要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只会想砸墙过去,而不是原路返回。


    云雁脸上浮起淡淡笑意,这才像是他萧家的女儿。


    云雁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远处的汴京城门已隐现,樊楼的招子在晨光中闪着微光。马车继续前行,载着一路的闲谈与心事,朝着那座巍峨的城,缓缓驶去。


    主路的青石板被往来马蹄踏得发亮,两侧酒旗招展,“仁和楼”“丰乐楼”林立两侧,窗棂上雕的缠枝莲细致入微,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穿街而过,“糖画儿——泥人儿——”的吆喝混着酒楼里飘出的琵琶声,在晨光里缠成一团热络。


    绸缎庄前,穿着统一枣红色服饰的伙计正踮脚往货架上挂新到的苏绣,水红、葱绿、月白的料子在风里轻轻晃,引得路过的贵女驻足,丫鬟忙着掀开轿帘回话,鬓边的珠翠在日光下闪闪烁烁。对面的胡饼铺飘出芝麻香,刚出炉的胡饼被掌柜用铁铲敲得“砰砰”响,围着的孩童们伸长脖子,鼻尖几乎要凑到炉口上。


    这是萧家人治下的汴京城。


    马车越往里走,越是能感受这份让人心生欢喜的喧嚣,杂耍班子搭起了临时戏台,穿红衣的女子正转着十二面绣球,引得看客们喝彩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啪”地拍下,唾沫横飞讲着不知哪朝的志怪故事,周围茶桌旁的茶客们听得入神,手里的茶盏凉了都未察觉。


    他明白悬黎的心思,她期盼她幼时生活过,毅王必生守护的地方也能有这份让人安心欢喜的喧闹——


    作者有话说:悬黎: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彩虹屁][加油][捂脸偷看]


    第58章


    “云雁阿兄, ”悬黎打开了一盒雕花梅子,挨挨挤挤的雕花梅码得整整齐齐,像一盒水头好雕工精致的玉佩, 她把这盒子往云雁的方向推了推, “你说官家会因何事暴跳如雷而起杀心呢?”


    那语气像是在说,不如今日正午吃馎饦吧。


    虽说他与悬黎私下就爱没大没小地妄议官家,但云雁就是感知到了这次悬黎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平静的疯感。


    像是被姜青野缠得没脾气, 准备在官家面前与他玉石俱焚了。


    这一敏锐的触觉, 从天灵盖起, 一直电到他脚底板,扎得云雁浑身酥麻, 他板起脸来将那螺钿盒子盖上,重新推回悬黎手边,语气无比严肃,“说吧,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云雁无比沉痛,脑子里已经为悬黎计划了三条逃跑路线, 以小姜将军如今对悬黎的迷恋,想来应当很愿意把悬黎带到北境去藏起来。


    “不过是在某些事上彻底绝了官家的念想而已。”他想齐人之福,他想粉饰太平,也要看人心向背, 若是事事都能随着自己心意来,那不要做陛下了,去做富贵闲人。


    这表情云雁熟, 他们两个在藏书楼被罚抄,萧悬黎说把抄经书换成拓印的话本子时便是这样的表情。


    满脸正经地干着大逆不道的事。


    偏偏官家的心思被她拿捏地很准,一次也没露过陷, 幸而萧悬黎是女子,上不得朝,不然定是个能玩弄人心拉帮结派,搅得朝堂乌烟瘴气的奸佞小人。


    “我不想听!”云雁双手捂了下耳朵,“只有我置身事外,我才能出其不意救你脱离泥沼,这不是咱们早就说好的吗?”


    不论何事,他们两个都只许有一个人牵扯其中,这样才好在大娘娘也不方便插手的时候救一救对方,也救一救对方想护着的人。


    可现在,云雁忧心忡忡,悬黎牵扯其中太深了,她现在的处境,如抱重物走悬丝,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


    “还不如随着王妃婶婶一道去岭南,带西南驻军将领回渝州,再不济还能和姜青野一道去北境,别在这一趟浑水里搅着。”


    云雁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方丝帕来。


    丝帕打开,是一支长簪,簪头是朵玉兰,从上头暖融的光亮便能感受其莹润的质感,“知晓你不爱太繁复的,特意选了这一支。”


    云雁按了按簪头,那长簪又长出一倍来,簪尾尖尖,在日光下泛着尖利的光,锋利得很。


    他将那簪头一旋,含苞的玉兰成了全开的花,“此处可以放些药品,不拘什么品类,应当能防身。”


    他将簪子收回原状,重新包好塞进悬黎手心,“这晚花水榭的事,实在让人警惕,朱帘还随着王妃南下了,你身边又少了一个得力的人,还是需要事事小心,谁知道哪个人哪时哪刻就揣了见不得人的坏心思呢。”


    云雁好似意有所指。


    “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倾。”车窗外突然响起了一片童稚之声。“高位重名盖当世,退朝归舍宾已盈。”


    听清了童谣内容,悬黎和云雁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面目凝重。


    这话,可太诛心了。


    悬黎掀开一脚车帘,骑马在前头引路的姜青野也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面色深沉地与悬黎对视,眉目里是仅有他们二人明白的心照不宣。


    是《四贤一不肖》,文臣阵营里的纷争,要从这一组四联诗开始了。


    姜青野眼神询问悬黎:是否插手?


    悬黎轻轻摇头:静观其变。


    做这诗的人是简在帝心的傅道隽,宦海沉浮几十载也没叫陛下厌弃,不要贸然插手才是。


    现下悬黎更想知道,这组诗,已经传扬到了何种地步,有没有传到陛下耳中。


    像是看出悬黎顾虑,姜青野勒马回撤,行至车边,“据我经验,陛下此时,必然已经知晓。”


    这诗若是还没传到陛下耳中,那傅道隽不是白写了,据他所知,这人从不做无用功。


    渊檀,议政殿上,气氛凝重得仿若能拧出水来。


    龙椅之上,官家眉头紧锁,手中紧攥着那一组传遍京城的《四贤一不肖》诗,御案前,文武百官皆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这诗,诸位都看过了吧?”还是官家打破沉默,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大相公吕宿向前一步,袍袖一甩,躬身道:“陛下,此诗蛊惑人心,实乃大逆不道。傅道隽一介书生,竟公然非议朝政,指责大臣,其心可诛。詹璟文等人结党营私,目无君上,被贬乃是罪有应得,傅道隽却为其鸣冤叫屈,扰乱朝纲,不可不惩。”


    话音刚落,右司谏韩相公挺身而出,拱手道:“陛下,臣以为不然。詹卿等人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不过是直言进谏,便遭贬谪,天下人皆为其抱不平。傅公此诗,不过是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朝堂之上,本就该广开言路,如今若因一首诗就惩处傅公,恐怕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吕宿脸色一沉,目光如刀般射向他:你莫要被詹璟文等人蒙蔽。他们表面忠君爱国,实则心怀叵测,妄图结党把持朝政。傅道隽与他们勾结,作诗煽动舆论,其罪当诛。”


    韩相公毫不畏惧,直视大相公的眼睛,朗声道:“大人,空口无凭,怎能随意给人扣上结党营私这样严重的罪行。詹卿被贬,清明之士不过是仗义执言,便也被牵连,这岂不让人寒心。如今满朝文武,谁还敢直言进谏?陛下若想革新朝政,就需广纳贤言,重用忠良,而非听信谗言,打压异己。”


    大相公身后的拥趸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反驳,御史中丞程渠站了出来,谄媚地说道:“陛下,韩相公所言差矣。詹璟文等人行事乖张,不遵圣意,被贬是咎由自取。傅道隽作诗污蔑大臣,理应严惩,以正国法。”


    这时,詹璟文的好友,馆阁校勘余燕岑忍不住出声:“程大人,你身为御史中丞,不思匡扶正义,却在这里颠倒黑白。詹卿等人一心为国,反被诬陷,你却视而不见,还有何颜面居此高位?”


    程渠脸色涨得通红,恼羞成怒:“余燕岑,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与詹璟文等人交好,想必也是他们一党,人要分得清好赖,莫要胡乱结党牵连自己。”


    余燕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余燕岑行得正坐得端,何惧无能污蔑。倒是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阿谀奉承,陷害忠良,才是真正的无耻之徒。”


    朝堂之上,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一时间乱作一团。官家看着吵吵闹闹面红耳赤各怀心思的大臣们,心中烦闷不已。


    他深知詹璟文等人的才能,也明白朝堂需要不同的声音,可大相公树大根深,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处理此事,他不得不谨慎。


    底下还在争吵,已经从就事论事演变成了互掀老底,连对方在国子监读书时赊了一顿馄饨钱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说嘴。


    这不像是在议事,倒像是商贩在菜市口吵嘴。


    冷眼沉思良久,他开口道:“此事暂且搁置,容朕再做思量。退朝!”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大臣们见状,收敛了心神,纷纷跪地叩拜,看着官家离去的背影,各自心怀鬼胎,缓缓退出大殿。


    官家离去的神色并不好看,程渠扶住了大相公,“老师,您瞧官家此举,可是要重拿轻放?”


    他对詹璟文倒是没什么偏见,可一个朝廷不过就那么几个位置,被詹璟文占了旁人又将如何出头,若是能将这一众自诩清流的蠢货踩下去,他才能更好地在朝中立足。


    “我瞧未必。”大相公捋了捋胡须,眼中有精光闪过。


    詹璟文有大才不假,恃才傲物也是真,自以为腰杆挺得直便能在朝中屹立,还是太天真了。


    陛下若真是要重拿轻放,此事根本不会有放到朝中公开商议的机会。


    “陛下不肯正面处置,只怕还有旁的考量。”这个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小皇帝,心思也一年比一年多了。


    程渠搀着大相公朝殿外走,也忧心老师的近况,“陛下明明体恤老师年事已高,特许老师恩养,今日竟然一反常态地将老师也请来了,却也没有议出个章程来。”


    寥寥数语之间,大相公脑中灵光一闪,他好像抓住了什么,“钟璩丁忧期满,想来陛下是要把重要的位置留给他。”


    若说傅道隽敢仗义执言是深受陛下爱重的缘故,那钟璩便能够得上亚父的位置了。


    “老师是说,今日这场朝堂争论,是陛下有意为之?”程渠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


    “慎言,入仕多年怎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瞧你师兄在朝上便从不多言。”哪怕今日吵得热火朝天,他也不曾多出一言置喙。


    这样谨慎的人,才能在朝中走得长久。


    “清栩不如师兄多矣。”程渠虚心叹道。


    “世间如太傅者寥寥。”往后殿走的陛下也向高德宝叹了一句。


    高德宝像陛下肚子里的蛔虫,“听闻钟太傅都走到朱仙镇驿站了,是邀他到渊檀来,还是等回宫再召见?”


    陛下睨了高德宝一眼,高德宝即刻躬身,“即刻传召太傅入殿觐见。”——


    作者有话说:《四贤一不肖》诗,四首组诗,出处蔡襄


    第59章


    “太后, ”身着绛色交领襦的潇湘姑姑一路穿过青铜瑞兽流出来的汩汩香气,带着半身苏合香的气息向太后复命。


    “郡主一行在朱仙镇送别了王妃,已经回汴京城去了。”潇湘姑姑踌躇半刻, 接着道:“钟璩丁忧期满, 正在朱仙镇下榻,撞见郡主送王妃走,却没有露面。”


    福安也捧着一盘子紫藤花糕紧随潇湘姑姑而来, 闻言悄悄看了太后一眼, 却并未说话。


    这一举动没逃过大娘娘的法眼, 举着单片水晶镜子品一幅山水图的大娘娘,涂着绛红蔻丹的长指点了点福安, 不紧不慢地开口:“有话直说。”


    福安搁下紫藤花糕,一叠声道:“奴才取糕回来时,正巧瞧见陛下往后宫来,模样不大好看,吩咐高内侍传召钟太傅呢。”


    钟太傅从前就站在陛下那头挑唆陛下不与太后一心,还公开指责太后牝鸡司晨, 若是郡主送王妃离京这么大的事被钟太傅知道了,还指不定生出什么风波来呢。


    “大娘娘,我们要不要?”圆荷姑姑神情严肃,同太后低语, 想抢先一步截下钟太傅。


    大娘娘细致地看《溪山行旅图》中的蜿蜒山景,目光定在画中那一列细细小小的行旅队伍上,她从未生出过以脚丈量大凉国土的心思, 因为比起那劳人体肤的活计,她更喜欢于权力顶峰,朱笔御批, 掌控全局。


    段瑛性子虽与她大不相同,但这一点上,却与她殊途同归,段瑛喜欢待在一间屋子里,万事不愁,忧愁困苦,喜怒哀乐全由他人去体味,她只要心态平和安然度日。


    悬黎是处世态度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养出来与她们全然不同的一朵奇葩,她骨子里有如先帝一般的忧国忧民,她想周全所有。


    她还向往自由,想做山间无拘无束独行客,行遍大凉山河。


    所以悬黎会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捧给她,也捧给段瑛,拼了命地筹谋送段瑛走。


    “不去管他,”大娘娘金口玉言,“既然有抽身离开的心思,那总得有面对一切后果的智谋和勇气。”


    前一个他,是指钟璩,后一个人,在说悬黎。


    “将这画收起来吧。”大娘娘搁下水晶镜子,在圆荷姑姑触碰到紫檀木的轴头时突然改口,“不用收起来了,将这画装进匣子里送到毅王府去。”


    说罢大娘娘点了点福安,“你送去,然后她身边伺候。”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福安喜滋滋地接了圆荷姑姑的手,仔细地将画收好。


    既然胸怀天下,那北境,也或许会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大娘娘微微一笑,想来北境姜家会很乐意站在长淮郡主的身后。


    她也很想瞧瞧,艺高人胆大的长淮郡主究竟想达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四贤一不肖和出走的王妃,朝堂乱局和皇室丑闻,可终于让陛下逮到机会把矛头对准看似垂帘听政实则手握大权的大娘娘了。


    听了钟太傅的密报,陛下先是震怒而后拊掌连说了三个好字。


    “太傅归京来,朕的心便定了。”陛下罕见地笑意加深,“毅王妃是太后胞妹,运作得当,却权指日可待啊!”


    陛下高兴地传了膳,要与老师共饮。


    而殿中的钟璩,急匆匆被召进渊檀,还来不及修整,一身青灰杭罗直裰好几处褶皱,还沾着许多拍不掉的灰尘。


    闻言也没有喜上眉梢,很有宠辱不惊的文人风骨,只是低了低头,声如滚珠,“臣僭越,斗胆劝陛下先平朝堂乱局,私下再惩处毅王妃事。”


    “哦?”陛下的笑意微冷,偏头听钟璩细说。


    “如今各邦使臣仍在汴京,若是此事大肆宣扬出去,恐怕会被心怀鬼胎之人利用,有损陛下天威。”


    若是寻常官眷闹出这样的事端,也不过是秦家二郎的一段风流韵事,可他拐走的是毅王府寡居的王妃,这便极易牵扯到陛下身上去。


    “还有一事不可不防,”钟璩神色凝重,狭长的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若是大娘娘有意为之,那她就是拿自己的妹妹换了岭南的忠心!”


    “这——”陛下下意识想说大娘娘不止于此,转而想到自己已经捏住了邓家,还想用悬黎牵制姜许两府,大娘娘有此一手也并不叫人奇怪。


    “不过——”钟璩话头一转,“岭南山高路远,即便拉拢,一时半刻也派不上用场,岭南若是真有异动,那陛下正好借机,彻底拿下岭南。”


    钟璩三言两语,将陛下的心绪拉扯地几番起伏。


    悠悠一声叹息过后,正殿后的黄花梨桌上只剩一只宽口的建窑兔毫盏,厚厚的茶汤面上是一株将要成型的梅树,只有一条树枝长长地攀长出来,几欲从茶面挣脱而出。


    绘制这茶百戏的人,心思应当不在茶汤上,这茶咬盏时候不长,没一会儿功夫便散了。


    而从后殿出来的贤妃邓韵如,擦干净了自己手上的茶渍,低声嘱咐水心:“今日听到的事,一个字也不准透露出去,若是叫我爹知道了,我便将你逐出宫去。”


    水心知道轻重,脸色也没比邓韵如好到哪里去,赶忙应道:“娘娘放心,婢子心里有数。”


    邓韵如的脸色也没好看几分,她身边的人她约束得住,那殿前的阿弟呢?他听到些许风声会不会动些不该起的心思?


    大娘娘与陛下斗法,作壁上观才是正理,贸然介入其中,不论哪一方胜,邓家都会碍眼,哪怕他们已经与陛下共荣共损。


    她却还是想尽可能地给邓家寻一个稳妥的退路。


    “晚些时候将三小姐请来,不要惊动旁人,你知道该怎么说。”邓韵如眉心微蹙,疏朗的枝桠漏下被细碎切割的光,斑驳在邓韵如脸上,树影游移,轻抚她的眉心,却没能将那结给推开。


    她进宫后这短短数日蹙眉的次数比同先头夫君成婚数载都多,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她也算是初窥门径了。


    而心中难免升起一点儿无法言说地对大娘娘的钦佩之情,大娘娘能做到如今大权在握的这地步,又不知付出了多少。


    水心谨慎地点点头,搀着自家娘娘回住处去。


    *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我若是你,便即刻设法回北境去将少将军留在京中”悬黎看着不请自来出现自己院里的姜青野,嘴角下拉,一副公事公办生疏语气,两个人已经在对方面前撕破了所有伪装,悬黎说起话来也不再客气。


    姜青野眉眼弯弯,心情很好地往那青蛙仕女旁边放了一尊青蛙郎君和几只能浮水的木头鸭子,青蛙郎君线条简单,但劲装短打,手里还拿着一柄长枪,像是青蛙仕女最忠诚的护卫。


    木头鸭子的篆刻要好上许多,线条柔和圆润,还点了眼睛绘了羽毛,细细地上了一遍油,这几只鸭子自由地浮在水面上,悬黎板着脸看过去,鸭子头上的发饰都是她戴过的,剩下几个作男鸭打扮。


    不知为何都要成双成对。


    放好这几只鸭子,姜青野朝悬黎走过去,悬黎看他一眼,却没有退开,也没有打断他。


    “头上这玉兰簪子瞧着不错,但真有危险,哪个会等着你拔簪子呢?”寻常戴戴也便罢了,还是不要太过指望这簪子能成大杀器。


    姜青野从自己怀中摸出个檀木盒子,打开是一对莲花金镯,悬黎垂眸,这莲花与她前世褪给姜青野的那一副一模一样。


    倒是难为这人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姜青野细心给她戴上,“将玉镯做成中空太难了,我还没研究出来,好在金镯不难,你偶尔出门也可戴一戴。”


    悬黎腕上的轻微凉意吸引着她低头去看,錾金镯整体瞧着很完整且严丝合缝,姜青野按了按莲心,自莲心处漫出一阵烟气来,是寻常熏衣用的檀香。


    “这个可以替换成迷香。”姜青野说着将一个圆肚红瓷瓶搁在悬黎掌心,他常年握枪,指腹带着薄薄一层茧,划过悬黎掌心时带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从掌心一直传到心底。


    姜青野贴心给她介绍:“这个是我调的,起效快,随风散,别误吸了。”


    姜青野又按了两下莲心,自莲心处弹出半寸长的匕首,“刃上喂毒,见血封喉,足以自保,我还备了一些暗器,等你闲暇时我教你发暗器,谁敢近你周身三尺,你尽管暗器招呼。”


    悬黎随着姜青野的讲解认真去看,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姜青野脸上,这人温声细语讲解镯子用途的模样堪称温柔,脸颊上的梨涡也随着他说话而时隐时现。


    悬黎脑中莫名浮现了那句,见君则有,不见则无。


    指尖有些痒,但悬黎忍住了戳他梨涡的冲动。


    “萧悬黎,”姜青野的目光仍旧在那对镯子上,颊上的梨涡却加深,以悬黎的角度看过去,是个极其灿烂的微笑。


    风穿回廊,带起檐下脆铃与院中竹影摇晃,他说:“在英王别庄的那个晚上,我知道你其实没醉。”


    檐下铃响,不及心响,竹影摇动,不及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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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悬黎小院里不知何时种的木芙蓉已经盛放, 随风摇曳,此花味淡,微风没能卷出半点香气。


    悬黎只觉自己的心也随着这一簇淡粉起起伏伏。


    但木芙蓉有根, 不会被风连根拔起, 悬黎心里亦有数,任凭心湖荡起多少涟漪,她自岿然不动。


    “对, 我那时起知道了, 你是姜庾楼。”悬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抽回手时还不着痕迹地在姜青野掌心挠了一把,“我这些日子以来的推拒忸怩纠结都是装出来的, 枢密使想如何呢?”


    萧悬黎眼波流转之间,散发了些有别于以往的妩媚,有些不可方物,让姜青野目光发直,根本挪不开眼。


    只是这抹风情没达眼底,萧悬黎的眸子深处一片冰冷。


    姜青野忍俊不禁, 压不住嘴角,像把对悬黎的感情揉进了骨缝里,再借着眼神、指尖、眉峰的微澜,一点点漫出来, 浓得化不开。


    北境小将军鹰隼目光落过去的瞬间,却像被温水浸过,软得能盛下漫天星光。那双眼瞳像含着层薄雾的湖, 湖底因为萧悬黎一个轻微但的举动炸开细碎的光,漾得满湖都是暖意。


    姜青野指尖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轻轻捏住了悬黎的耳朵。那一下轻得像风扫过。


    他指节泛白, 明显是用了力的,悬黎却并不觉得疼,只是耳廓一片温热。以悬黎的角度,能够看见姜青野喉结滚动了一轮她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姜青野肩膀微微塌了下,像是满腔的不舍被生生抽出去一些,只余下指尖残留的温软,在他手心里烧出一片滚烫。


    姜青野摩挲了下悬黎的耳廓,悬黎不闪不避地仰头去寻他的眼睛,先看到的是他嘴角慢慢扬起个极浅的弧度,再向上看,仿佛有什么从他眼底深处一点点晕开,染得眉梢都带了甜。


    在这一刻,悬黎好像突然捉住了些属于姜青野细微的、克制的、却又绷不住往外溢的情绪。在他每个眼神流转、每个指尖轻颤里,让人心头跟着一软,他好像是要告诉她藏在他努力克制之下的,是怎样汹涌的一片海。


    好像酿了二十年的酒,终于在这个夏天还了她二十载的辛劳一个酣畅淋漓的甘醇。


    悬黎的的一双青白玉瓜果型耳饰搭在姜青野掌心也成了温热的。


    他又捻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双手,语气里颇为遗憾却又带着无尽的期盼,“萧悬黎,我们前世就该这样纠缠才对。”


    何须因朝政那等莫须有的小事剑拔弩张,他们合该耳鬓厮磨,合卺交杯。


    “一身凛然正气的人是做不来这一套的,你为何一定非要让我用恶意去揣度你呢?前世那样的立场,都没能让我觉得你不可与谋,如今自然更不会了。”


    “我知你在顾虑什么,愿身化绕指柔,融大凉萧家挺得最直的一根傲骨,北境凶鹰的脚镣,从前世起,你已经铸成了,今生他不会再噬人了。”


    姜青野话锋一转,“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陪在这猎鹰身边。”


    姜青野说起话来像在打哑谜,但是悬黎听懂了,硬摆出来的风流无羁溶了一层水,她说:“我记得,前世你坏过我一桩婚事,那险些被我榜下捉婿的青年才俊,是当朝状元郎,名唤拂冲。”


    “老师。”杜拂冲虽形容狼狈起却身姿挺拔,只是身量不算高,脸上也一团孩气,无遮无挡的日光毫不避讳地与他亲昵,豆大的汗珠淌下来也并不去擦。


    汗水几乎要浸透布袍时,钟太傅长长的甬道内现了身,杜拂冲上前行礼问安,面上没有半点不耐的情绪。


    钟璩板着的脸缓和了些,他略一颔首,“事出突然,带累你遭这一番罪。”


    杜拂冲仍旧躬着身,态度谦卑恭敬。


    “明年三月,你便下场吧,早早入仕,替陛下分忧。”钟璩捻须,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


    “学生年岁尚轻,恐难入围。”杜拂冲一板一眼,钟璩看得出来,这不是谦辞。


    钟璩倒也不意外,起先正是看中他,小小年纪便宠辱不惊才将人带在身边尽力教授,带进京来也是想扳一扳他这刚直性子,不然恐怕入仕也是举步维艰。


    师徒二人朝马车走去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这是贵人出行时的先头警示。


    钟璩心下有了个猜测,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


    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踏着他方才行过的行道走来,最前是“清道”的禁军,着皂色短打,手持朱漆棒,分作两列开路,口中吆喝着“回避”,靴底踏在青石板上,踏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扛着“警跸”“肃静”牌的内侍,木牌鎏金,黑底白字,在日光下晃出冷光,无声地昭示着圣驾将至的肃穆。


    而后是两队“天武军”甲士,身披明光铠,甲片缀着朱红流苏,腰悬宋剑,手按刀柄,步履沉稳如磐石,甲叶相击的脆响与靴声相和,成了仪仗的韵律。甲士之后,是举着“日月旗”“龙凤旗”的旗手,旗面用蜀锦织就,日月图案金线勾边,龙凤身姿舒展,风过时猎猎作响,映得周遭都亮堂几分。


    再后便是太后的“龙肩舆”,以香楠木为架的轿撵,轿厢四周蒙着烟霞色纱罗,隐约可见内里铺着的紫貂褥子。抬辇的内侍皆是精挑细选的壮汉,着青色圆领袍,步伐一致,肩头平稳,连呼吸都压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轿中之人。轿厢两侧跟着贴身宫女,手捧鎏金痰盂、素面铜镜等物,垂首敛目,步幅细碎如莲。


    微风掀起纱罗,只露出裙琚的一角藏青,非太后不能穿的制式,钟璩恍惚,他从前,也曾这样长久的注视这一角藏青。


    文德殿的檀香总带着股沉郁的静气,那时他捧着《论语》讲授时,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御座之侧的珠帘。


    帘后,太后着一身烟霞色常服裙角也是滚了一圈藏青的边,只露出半只搭在膝上的手,莹白如玉,指尖缠着串东珠念珠,转得极慢。


    每月三次的经筵,成了他最煎熬的时辰。他声音朗朗讲着“克己复礼”,眼角余光却总落在那道珠帘上——她偶尔会轻咳一声,或是让随侍女官递杯清茶,细微的响动都像针,扎得他心头发紧。有次讲到“关雎,乐而不淫”,帘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他握着书卷的指节霎时泛白,后半句卡在喉间,差点读错了音。


    他开始借故留在宫中。有时是称“御书房有旧档需核”,在廊下枯坐半宿,只为等她散朝时乘撵经过;有时是托太医院的旧友,打听她近日的饮食起居,听到“太后夜寐不宁”,便整夜对着药方子出神,想在药材里掺些安神的远志,总想着进献太后却总不能如愿。


    深秋时节,太后在垂花殿设小宴,召了几位老臣闲话。他坐在末席,目光小心翼翼地望向太后,也只敢落在她鬓边那支凤穿牡丹的步摇上——那簪子据说是先帝所赐,如今却衬得她颈侧肌肤愈发清瘦。席间她举杯劝饮,酒液沾湿唇角,他几乎要失态地起身递帕子,硬生生掐着掌心才按捺住。


    散席时,他故意落在最后,攥着那一方绣兰草的锦帕,只敢在袖中辗转,回到府中对着那方帕子枯坐到天明,帕角被指腹摩挲得发皱。


    冬至大朝,百官叩拜时,他恰好在她凤座之侧。地砖冰凉,他低着头,却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叫不上名字的合香气息,混着一丝牡丹香还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


    那香气像无形的网,缠得他呼吸滞涩,叩首时额头几乎要撞上金砖,心里却疯魔般地想:这或许会是他献上那方子的好时机。


    这念头刚起,便被他狠狠压下。


    他是先帝钦点的太傅,是辅佐新帝的肱骨,她是先帝的皇后,是当朝的太后,隔着君臣、隔着礼教、隔着生死,这心思便是逆天而行的罪孽。


    而那日的百官大朝,是吕宿向太后祝祷,得了太后的夸奖,他嫉妒得面目几近扭曲。


    夜里,他独坐书房,掐着那方不见天日的锦帕,忽然抓起砚台砸在地上。墨汁溅满《论语》,晕染开的字迹糊成一片,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心事。


    无数个无声的夜里,他只能蹲下身去,脊背弓得像只受伤的兽,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忏悔自己的恶念。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他鬓边新添的白发,和眼底那片不敢见光的、汹涌的暗潮。


    如今再见太后,那些他以为被他抛诸脑后的幽暗难明心思全部翻涌出来,历历在目。


    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他愧对陛下的信任,枉为人臣枉为人师,甚至,他都比不上弄权擅专的吕宿。


    吕宿都不曾动过这样龌龊的心思。


    这股难以压抑的渴慕像藤蔓,日夜缠绕着他,在朝堂上强撑的镇定,在独处时便化作冷汗,浸透了贴身的中衣。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坦坦荡荡的天子太傅,只能在这无尽的煎熬里,一天天佝偻下去,活成自己曾经最不齿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亿些些禁忌[捂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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