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娘娘的仪仗已经走过去许久, 仅留一阵带着苏合香的烟尘模糊了钟璩的面目。
他也曾被大娘娘单独召见过,离京前的那个春日,垂花殿的牡丹开得正好, 名贵的金边牡丹雍容艳丽, 像极了端坐垂花殿的那个人。
舶来的水晶嵌在窗棂门扉,五彩斑斓的倒影落在他脚边泛着一缕轻尘,不敢迈重步, 恐惊殿中人。
与上一次匆匆前来末座陪席不同, 今日他得以暗暗打量大娘娘的殿宇, 木质御座鎏金凤头,繁复编织的苏绣垫子随意堆叠, 朱红漆脚踏上绘着穿花百蝶,蝴蝶为牡丹倾倒,理所应当。
御座后的屏风喜庆异常,是一架粗糙的刺绣,急聒的三只麻雀周遭围着一圈水果,枇杷荔枝樱桃葡萄石榴桃, 配色鲜艳,但不伦不类。
这样的东西,配不上大娘娘。
“微臣参见大娘娘。”他纳头便拜,头磕到那柔软的毯子上也出了一声闷响。
他却没有听到大娘娘叫起。
“皇帝尊师重道, 这是好事,但哀家不明白,什么叫山川险远民风殊异。难道在你眼里, 毅王治下全是乌合之众?”
大娘娘声音不重,但就是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只是他一时拿不准大娘娘究竟是在替谁撑腰。
于是他诚惶诚恐道:“臣绝非怀疑将帅忠心, 实为陛下的千秋基业思虑,才将西南军权分而治之,一驻西南门户防南蛮生事,二由陛下遣渝州守备以安民生勤庶务,三则西南驻军将领四方外治正是陛下对各境将领的敲打。”
至于第四,天下谁人不知西南驻军是站在大娘娘一侧,削了这层力量,既能尽早助陛下掌权又能将这如朝中柱石一般不可撼动的女子拉下神坛。
这自然无法宣之于口。
太后嗤了一声,“汴京城里的官员,有几人去过西南?贸然前往可知戍边将士守关之苦?你盲目应和陛下,是想取代吕宿,做中书令吗?”
大娘娘看着他头紧紧贴在地上,毕恭毕敬,也根本不做辩解,如看蝼蚁。
“你说‘分权制衡’,听起来倒是有理。可哀家记得,前朝有个例子:北方边镇拆成三股,敌寇来犯时,你等我调兵,我等你画押,最后让人家占了三座城,赔了十万粮。这制衡,是制了谁的衡?是让将士心寒,还是让敌人偷笑?”
钟璩沉声为自己也为陛下辩解:“大娘娘,为君者,理当未雨绸缪,为江山社稷防患于未然。”
连日来,大娘娘前后召集了四五波人进垂花殿议事,这话,她对许多人讲过,“朝廷的权柄,是用来护国安民的,不是用来耍小聪明的。西南如今安稳,不是因为兵权太专,是因为将帅得人心、士卒肯用命。真要防隐患,该防的是那些克扣军饷的,是那些谎报军情的,不是拿忠良当假想敌。”
只单独警告了钟璩几句旁人没得着的:“钟卿既然如此关心西南军政要务,不如多去看看四境戍边的军粮够不够,冬衣有没有着落,别总盯着将士手里的兵权动脑筋。哀家就请陛下,让你去西南的关隘住上几年,看看那里的风,是不是比你在朝堂上搬弄的是非,更冷一些。”
他大着胆子直起身子,想看一看说这一番话的大娘娘究竟是什么表情。
却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太傅是说,我父一手带出来的西南驻军,会在将来某日危害社稷,意图谋反吗?”
那位西南来的郡主,不知何时走进了殿中,稚嫩的童声,只像是一句单纯的疑惑,他回首抬头,那郡主的目光没有任何气恼和仇视,仿佛只是就事有此一问。
却问得他冷汗直冒,这话他可不敢认下,若是逼得西南驻军群情激愤,得不偿失,恐会招致大祸,那他就是大凉的千古罪人了。
小郡主步履不停,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他与大娘娘之间,如一株挺拔的翠柏葳蕤于廷上,不依不饶地,“太傅,人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双清澈的眼睛照得他心中鬼蜮,无所遁形。
彼时他慌不择路,急急驳斥道:“郡主,女儿家不可干政。”
话一出口他便知自己犯了大忌,即便瞧不见大娘娘的神情,他也能感知大娘娘锐利的目光剐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钟璩磕头如捣蒜,嘴里忙不迭地告罪:“大娘娘恕罪,微臣毫无此意有口无心,求大娘娘宽恕。”
是一次极不体面的拜见,因为大娘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家静思己过去吧,无诏不得归。
败走还乡,经年之久。
退出垂花殿前,他看了一眼三言两语便让他陷入此种境地的小郡主,端正的脸上不见怒容,像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偶,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孩提童稚的有口无心,鹅黄披帛上有一串鲜亮的枇杷,和大娘娘的绣屏如出一辙。
原来是她。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今日为何有得召垂花殿之幸。
是大娘娘要为这年幼丧父的小郡主撑腰。
而今,他才回京,那小郡主便又送了他一份大礼。
愚不可及的当朝郡主,将自己的娘亲,一品亲王的王妃和一个不想干的男人送出京城了。
那男人是秦家李家的都无所谓,只要那男人是除毅王之外的男人。
钟璩长袖扇了扇迟迟未散的尘烟,悠长的语调里是对大凉未来的忧虑,“拂冲,既然你一心向学,那便入国子监吧,国子监中有数位大儒,应当对你大有裨益。”
杜拂冲面上有了三分少年人的喜色,朝着自己的老师深深鞠躬,在车外随着老师的车驾走,十分恭敬。
“你说,谁要来咱们府上就学?”颜娘子才过了两天清省日子,黏人的儿子便归家来了,还学会了高声语,从二道门一直喊到花厅里。
“郡主娘娘啊!”岁晏捧着郡主娘娘送他的两盏花灯兴冲冲地扑进阿娘怀里,“这是郡主娘娘送给我和慕予的花灯。”
三娘伸手揽着横冲直撞的儿子,那两盏灯正扑在身侧。
镂刻金箔的鱼和镶嵌琉璃云母的鲸,皆是细巧精致的御制之物,三娘猜测:“这该不会是送给你阿叔的吧。”
“才不是呢!”岁晏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我和郡主娘娘撞到一起了,撞坏了风灯,这是她赔给我的,与二郎才没有关系。”
岁晏老大不服气,放下花灯与母亲咬耳朵,“二郎可笨了,总是惹郡主娘娘生气,还与白面郎君打架被郡主娘娘撞到了,这不就是血光之灾!”
岁晏抛了抛自己那边角圆润的铜钱,眉飞色舞地给娘亲学他那小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登徒子,“就这样,摸郡主娘娘的手呢,还贴自己的心。”
他捉着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三娘配合地紧,眼中泛出光亮胜过一旁的花灯,“是吗?!二郎怎能如此不庄重!还有旁的吗?你再与母亲好好说说。”
“他现在就去郡主娘娘府上了,还没回来。”岁晏偷偷告小状,“黏黏糊糊,真不像我北境儿郎!”
这话是二郎拿来说他的,也终于能叫他说二郎了,“我要给慕予写信,娘亲慕予有信来给我吗?”
三娘想到体弱的长子,浓浓的笑容里流淌着忧心,“有,一个小信匣,慕予特意给你的,阿娘没有拆。”
细窄狭长的木料盒子,是他和慕予一起刻出来的,一人一个,岁晏拿小刀撬开,从匣子里掉出来个被打磨圆润的李子核,核上竟然还刻了个人,岁晏拿指腹摩挲了一下这人的身量长相,兴致缺缺地塞回盒子里,“这人真丑!”
胖丑胖丑的,但是有些眼熟。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慕予的信难过地扁了扁嘴,“慕予不来京城呢。”
“那你就回北境去找他!”姜青野一闪身进了花厅,拿小石子弹了岁晏一颗脑瓜嘣。
岁晏捂着被打到的脑门,“二郎坏!”怪不得总惹郡主娘娘生气!
“不比小二郎,在家还编排小叔呢。”姜青野顺手捡起了被岁晏扔回木盒里的李子核。
松泛的眉眼登时一凛,“这是慕予给你的?”
慕予竟然刻了渭宁的乱臣贼子柘波,他们得手了?!
姜青野将李子核放回去的时候,对上了自家大嫂似笑非笑的眼,下一刻便听大嫂含着笑意道:“听说,咱们家二郎都会惹姑娘家生气了?”
姜青野看向岁晏,眼睛危险地一眯,岁晏捂着脑袋跑开,远远丢下一句:“我去给慕予回信!”
“咱们家岁晏可千万不能做暗探管暗桩。”他可实在是太守不住秘密了。
“陛下调了我同邓家郎君一起进殿前司,还未领实职,这回是护送长淮郡主回京来的。”姜青野捡着与朝堂有关的事说。
“陛下此举,这是要抬举咱们姜府?”殿前司直属御前,应当是抬举姜家的意思,毕竟连韵如的胞弟都入了殿前司,算是安抚和示好。
姜青野不置可否,“还点了长淮郡主和英王入姜府家学,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青野的表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倒像是嫌弃陛下怎么早没下这道御令。
三娘却另有考量:“长淮郡主已经及笄,莫不是——”
她看了二郎一眼,没把话说全,莫不是想许给二郎吧!
姜青野显然明白大嫂的弦外之音,长眉一挑,俨然在说:还有这等好事?——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赐婚诏书一下,陛下我立刻奉你为有道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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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北境有罗浮春, 西南有瑞露香,投以东阿清,和以三江醇。想家的时候, 许伯言都会拿出来喝一盅, 不能贪杯,因为要练兵习武。
他从四岁习武,不论寒暑, 天不亮他便踏着霜进演武场扎马步, 阿爹锻炼他比营中练新兵心黑手狠, 腿上绑沙袋,去慢跑去挥刀, 脚踝磨破了皮,流血结痂成茧子,晚上他爹会把半碗烧春烈酒撒在伤口上,第二日晨起还要照样跑照样练。
握刀握枪握锤,手上留了伤口也是这样如法炮制,数十年如一日, 才有了今日这一身好本事,可那夜他对上姜青野,竟然是那般吃力。
那少年,好像比他还小些。
怎么会没有挫败感, 不过一场不动兵刃的对练,打碎了他十几年来所有的骄傲,曾经那无数个踏着寒霜的清晨, 和咬牙硬挨的黄昏,甚至是那个憋着一口气总想做到最好的自己,都被姜青野给打碎了。
更可笑的是, 明明到了这一步,他还在提醒自己不能贪心,一盅瑞露香,已经足够,从前慰藉思乡之情,此时此刻慰藉溃败的自己。
“瑞露香啊,”许将军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来,仰头便灌,随后一抹嘴扔了个空壶给许伯言。
“你说说你,心有戚戚,何妨一醉!男子汉大丈夫,喝酒还定时定量的,我跟你娘可都不是这忸怩性子。”许将军一屁股坐在长子旁边,与他一同看静水无声流,“不过也是,眼睛还没彻底好,还是应该多注意些。”
静流汇入清潭,潭中映着弯月和潭边蒹葭,如此月夜,难得勾起了许将军的慈父心肠。
长子听话懂事,他几乎没有训斥过,连那般稳重的郡主都有过稚儿顽劣的时候,他家伯言却从没有过,不仅自己争气,底下的两个弟弟也被他带得极好,半点没有爹娘操心。
听话懂事的孩子,背负着期待,从没有低落消沉的时候,所以连他这个爹也不知该如何为他排遣。
“姜家那个二郎,我一早知道他。”前几日的事,他听到了些风声,郡主将这事压下来的时候没瞒他,但他又不能从郡主入手说这事,只能先提那姜青野。
“他十三岁便随姜元帅上战场了,咱们元帅在世时,也曾很敬佩姜元帅的用兵和治军,所以仔细打探过姜元帅如何教子,预备传授给我。”
提及已故的毅王,许将军好看的眉眼镀上一层柔光,铁汉柔情,大半都给了袍泽弟兄。
远处密林传来一阵窸窣声,许将军眼神一利,抄起许伯言膝上的空酒壶掷了出去,却没有落地和砸中之声。
被人接住了。
父子两个无声交换了眼神。
是个高手,这样远的距离都能精准地接住,不是个好惹的,父子各自戒备起来。
密林里那人却根本没想隐藏,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暴露在许将军父子的视线之内,是姜府的少将军,姜青源。
他拎着那酒壶拱手,“打搅,听见许将军论及胞弟,这才驻足多听了几句,并非有意偷听。”
许将军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北境少将军,相聚则是缘,不如一起喝一杯?”
许将军从自己怀中掏出两个酒囊,这是原本他预备与儿子一醉方休用的,现下用来请少将军亲口讲自家幼弟的事,再合适不过。
姜青源却之不恭。
姜青源也不私藏,大大方方地讲了二郎的往事,“二郎十三岁上战场的事,实在不值得军士学习,不听诏令的将士没有被逐出军营,全仰赖他自己立了军功。”
姜青野的头一件军功,是他自己违背军令,冒险深入敌营得来的。
那是北境的一个深秋,暮色像块浸了血的破布,蒙在永夜关的城头上。
姜青野蜷缩在箭垛后,咬着牙往腿上裹布条——刚才悄悄爬关隘时被契丹蛮子插在墙上的碎石划开的口子,血正顺着裤管往靴子里渗。
因着斥候只需探听消息,不用发起冲突,父帅没有优待,连这身旧甲都是他从兄长那里讨来的,甲片磨得发亮,裹在身上松松垮垮,误打误撞地倒比寻常小兵更能藏住身形。
他现在的身份,是个新入营的斥候,今日是头回侦查敌情。
契丹蛮子的铁蹄快踏过高阳关了,但一无君令二无后援,粮草将尽,父帅只能死守不能贸然发起冲突。他主动请缨,打着侦查敌情的旗号,联合了几个心有热血的年轻斥候,悄悄攀山越过高阳关直抵永夜关,从排水道进宛城,目的是要摸清契丹粮草屯在何处,烧粮逼迫。
排水道又黑又臭,姜青野猫着腰往前挪,手里的短匕磨得锋利,是他自己偷偷磨出来的,兄长在战场上砍断的第一柄刀,收拾战场时,他将断刃捡回来的。
兄长说过,斥候的本事不在杀多少人,在能不能把消息送回来,所以不需要太过锋利厚重的武器。
此刻他摸进宛城郊野时,久违地感受到了剧烈的心跳,却有些遗憾没能背一柄大一些的刀。
郊野扎了营地,篝火堆得老高,契丹的兵卒围着烤马肉,酒气混着血腥味飘过来。
姜青野眯着眼睛数着帐篷的数量,手指在袖口里的羊皮纸上飞快地画——那是他琢磨出来的速记,弯弯曲曲像鬼画符,只有他和阿兄看得懂。
郊野的山坳里的草有半人高,不时有成列巡逻队来回巡视,铁蹄声像擂鼓,震得他心口发颤,这般重视,足可以叫他断定,此处必定有粮草。
堆成小山的粮草用油布盖着,浸了秋露,潮乎乎的。他摸出火折子,与同袍使了个眼色,刚要点燃,忽然听见草里有响动。
被同伴猛地压着一同滚进草堆,借着月光看见四五个契丹兵正靠在粮堆上喝酒,腰间的弯刀闪着冷光。
姜青野学着同伴吹了声口哨,像来了一小撮山里嗑粮的鼠。
一个轻甲士兵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嘴里叽咕着大半他听不懂的契丹话,踢开草秆往这边走。
他屏住气,等那人弯腰查看的瞬间,猛地从草里窜出来,短刃顺着对方的咽喉划过去——比裂帛还快些。
“锁喉”,专割最软的地方。
另一个契丹兵刚拔剑,他闪身扑了上去。
只可惜他身量不够,够不着对方的脖子,匕首插进对方大腿后,他攥着柄狠狠一转,趁对方吃痛弯腰的空档,飞快抽出短刃从肋下捅进去,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还想着和姜青野同归于尽。
在那一双厚掌掐上姜青野脖子之前,被瞅准了机会的姜青野的同伴廖崎裕拿琴弦缠住了脖子,勒断了性命。
鲜血喷涌而出,又热又腥,姜青野胡乱抹了把脸,用了大力气后手止不住地抖,他丝毫不敢耽搁,摸出方才没燃成的火折子。
“滋啦”一声,火星落在潮草上,酒泼下去,火苗“腾”地窜起来,瞬间舔上油布。风助火势,眨眼间就卷成了火墙,浓烟滚滚,映红了半个夜空。
远郊营瞬间在冲天火光之下炸开了锅。姜青野丝毫不敢耽搁,抽身便走。
“成了!”少年人斗志昂扬,顺利地想为自己击掌,才刚起身,忽然被一支冷箭钉在肩上。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滚下山坡,借着火势的掩护往外爬。箭杆露在外面,每动一下都像有钩子在扯肉,他咬着牙拔下短刀,割断箭杆,血顺着伤口往外涌,染红了半个身子。
巡逻的小队沿着矮坡往起火处走,姜青野趴在树干上隐藏身形,屏住呼吸,匕首反握在手心。那契丹巡逻兵的靴子就在眼前,甲片上的铜钉闪着光。
他静静地趴在树干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巡逻队最后那人有所感知,慢下脚步回头时,他猛地矮身,从那人腿间钻过去,匕首顺势往对方膝弯里一送——不是杀人,是卸力,兄长教的“绊马索”手法,用到人身上一样管用。
他一手捂住那人的嘴,另一手将匕首挽了个花,没入士兵胸口。
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口,整张脸在冷涔涔的月光底下只剩惨白。
他是被同行的斥候一起背回来的,一身伤养了七天。
无视军规私自行动,按律是要逐出军营的,但渐逼高阳关的契丹兵,失去了大半粮草,真的撤军了,青野一行真的解了北境之围。
所以父帅打了他六十军棍,罚他做了一年伙头军。
许将军灌了口酒,笑了。
“这样初生牛犊的一往无前,真是勇气可嘉,姜元帅虎父无犬子。”
许伯言却觉得这套词十分耳熟,仿佛阿爹曾经用一样的话赞过另一个人。
许将军面上的怀念一闪而过,“这样的胸有成竹,与我们西南驻军的少主,异曲同工。”
西南驻军的少主,姜青源心里捻过这一句,那不就是——
许将军做了个朝上拱手的姿势,“毅王府的长淮郡主,正是整个西南驻军的少主。”
于是许将军投桃报李,向北境的少将军讲起了西南境驻军少主的少年往事。
“五年前,大帅战殒,西南驻军半数副将陪同王妃郡主扶棺回京,这一路的上下打点,都是郡主做的。”
这原本应该王妃做的事,可王妃被大帅保护的太好了,又与大帅情笃,一路上数度昏厥,根本无法操持事务。
“进京前,郡主突然在朱仙镇的馆驿摆了酒,席间,她只说了一句话。”
许将军在二人探求的目光中缓缓道:“她说,我父亡故,西南驻军恐难保全,诸位叔伯务必早做打算。”
看着二人震惊的神色,许将军又闷了一口酒,“我们几个忝为郡主叔伯的老家伙,听到她说这话时的神色,与你二人如今的表情一模一样。”
许将军喃喃,如同自语,“年仅十岁的丧父女娃娃,怎么就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呢。”
最要命的是,她说对了。
西南驻军,群龙无首,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肥肉,每日上朝听得都是朝臣热火朝天地商议该如何瓜分西南军,而西南军的将军,整整齐齐压在朝上,明明占了半个殿,却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像牛羊猫狗,也像南疆驱使的虫蛇。
唯独不像人。
那段时间,可真是憋屈啊。
在西南的潮热里苦守狭隘时不觉得苦,失去袍泽兄弟,重伤卧床时不觉得苦,无法为亲人服丧丁忧,与妻子生离时也咬牙坚守下来了。
可听朝堂上的文臣们,含沙射影地指责他们不服管教,恐生事端时,这狗日子怎么就那么难捱呢。
“有沉不住气的兄弟,在私下里揍了那个喊分治喊的最凶的官儿,当天便被刑部下了狱,我们这一群人最大的靠山已经入了皇陵,处处求告无门,哪怕曾经有过提携之恩的上峰,觑着朝中风向,根本不敢开口求情,而我们,连探视都不许。”
最后,是正在服丧的郡主,将大帅留给她的虎符献给陛下,保全了整个西南驻军,虽流散四方却不至死于朝堂倾轧。
死在文臣和官家那所谓的制衡和集权之下。
大帅去后,她用一把瘦弱的脊梁,撑住了西南驻军将散未散的那缕魂。
若无郡主先退一步,他们这群人被逼到这地步,那就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剩下那半数驻守西南的副将,真的成了怀有异心的乱臣贼子也未可知——
作者有话说:姜青野(对着悬黎):我和你,最天生一对[捂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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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这段往事, 许伯言是第一次听父亲提起,从前父亲总是对护送大帅灵柩归京后那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讳莫如深,偶尔漏出来的只言片语, 也都是深深的自责。
被还是个小孩子的元娘护在身后, 还险些带累了西南十万将士,这滋味肯定不会好受。父亲和叔伯们,在战场上失去了大帅, 还要大帅身后唯一的女儿站在他们身前做遮风避雨的伞。
怪不得西南改制时, 他的这群叔伯们一个反抗的都没有, 哪里是没有异议,只怕是被元娘劝住了。
年仅十岁便有这般远见卓识, 姜青源暗暗称奇,这样深谋远虑的长淮郡主,能瞧得上他家那在家中和侄子抢玩具抢吃食的二郎吗?
前尘能听得这一两句已经算是许将军襟怀坦荡,再听下去他可就有探听西南军务之嫌了。
姜青源起身告辞,“多谢许将军的好酒款待,下回由我做东, 请许将军尝尝我北境的罗浮春。”
许将军父子两个拱手的功夫,姜少将军已经不见了,仿佛不曾来过一般。
许将军借着月色看儿子的神色好些了,才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这五年, 为父与郡主的书信往来不曾断过,一封封家书看下来,渝州帅府的小元娘长成了垂花殿的长淮郡主, 若郡主为男儿,作为只怕不会逊于大帅。”
许将军拍拍儿子的肩,“她有鸿鹄之志, 而我儿却只想作中庸之将,自然难成良配。”
许伯言愣了一瞬,欲盖弥彰地反驳许将军,“爹在说什么,说句僭越的话,元娘如我家中姊妹一般,什么良配。爹不要胡言。”
不过他爹有句话说对了,他的确是长淮郡主手底下一个听命行事的中庸之材。
那日他白巾覆眼,耳畔只听得她一句,“元娘有事,与伯言阿兄相商。”
温声细语,礼敬有加。
真想看看萧元娘那时的表情,毕竟,这小娘子仿佛从出生便不会害羞。
太医叮嘱不让睁眼睛,他只能感知那时尚是白日,日光渗过纱布和眼皮只剩一片温柔的橙黄覆在眼上。
耳边是元娘衣料腰佩摩擦之声,哪怕他看不见,元娘也向他行了个求人的礼,一瞬间叫他梦回幼时,大帅不上战场的日子总是把元娘扛在肩上四处转悠,明明其余副将的孩子都是男孩儿,却只有元娘一个胆大包天。
渝州的地势特殊,总是聚着云气闷着雨的样子,难得有几日晴天,孙夫子便不顾那仿佛带着毒的日头领着他们这几个孩子在校场老榕树的树荫底下背书,那老榕树叶子被太阳照得发亮。连着他们所有小孩子的脸都被晒得红扑扑的。
主讲的孙夫子是位致仕后被大帅聘来的当世大儒,孙夫子节俭,总爱拢着半旧的灰布直裰,唯一昂贵的饰物便是他拿来看书的水晶镜片。
每当他拿起水晶片子充作的眼睛扫过学子们时,总在女孩儿们身上多停留片刻,那目光里的审视连他都觉得不大舒服。
许伯言记得,那天孙夫子心血来潮讲《女则》,枯瘦的手指点着书页,声音又干又硬:“女子者,无才便是德。针线女红、孝亲持家方是本分,舞文弄墨、高谈阔论,那是忘了规矩,风风火火舞刀弄枪,那更是失了体统……”
坐在后排的几个女孩都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敢怒不敢言。唯有坐在最左首的元娘,一双眼睛好像在喷火,眼睛比双环髻上缀着的珍珠瞪得圆,直勾勾盯着孙夫子。
“夫子,”她忽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撞在石头上,“前几日我随父亲去巡营,见军械营的守官白叔叔的夫人滢珠婶婶能算清上千兵士的甲胄尺寸,账目一笔不错;伙房的张婶认得几十种野菜,哪种有毒哪种能救命,比医官还清楚。她们算不算有才?算不算有用?”
夫子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女娃敢接话,脸色沉下来:“那是末技!妇人当以柔顺为要,逞口舌之快、辩是非曲直,岂是大家闺秀所为?”
“男子擅算能断便是本事,怎的女子超出常人便是末技?学生不服。”元娘腾一下站起来,腰间环佩叮当,“我只知道,不论男女,胸怀大义,有本事傍身,那便是有才有用。只知道说‘女子该如何’,那不是夫子常说的厚此薄彼吗?再者,我娘常说,守得住规矩是本分,辨得清对错才是本事。夫子觉得呢?”
这话一出,周围的男娃们都屏住了呼吸,几个女娃悄悄抬起头,眼里闪着光。
夫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指着元娘,嗓子里像糊了痰,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重重一甩袖子:“岂有此理!简直是顽劣不堪!”
元娘却根本没怕,仍旧高高扬着下巴,勇敢地和孙夫子对视,没有吵赢的骄傲,也没有对夫子怒容的畏惧。
风从榕树叶子间钻过,带着远处演武场的呼喝声,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
夫子罚她抄女则,第二日她拎着厚厚一沓澄心宣规规矩矩地递给夫子,他离夫子最近,看得清清楚楚,那纸上第一首诗是花蕊夫人的《述国王诗》,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写得极大。
这下轮到夫子眼睛冒火了。
偏生元娘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夫子,我回去翻了一夜春秋至今的诗选,发觉也不能怪你,历朝历代称赞女子的诗竟然大多是称赞女子相貌姣好,明明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英武敏惠的女子,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位女战神;秦朝富可敌国的巴清,连始皇帝都敬她三分。”
夫子脸色越来越不好,可萧元娘从不会见好就收,滔滔不绝:“吕雉摄政,以女子之身载入帝王本纪,昭君出塞,蔡琰治学,胡笳十八拍流传至今,道韫有咏絮之才,谁料天壤之中,竟有王郎,实在是可惜得很。”
“再说前朝,出了至今第一位女帝慕凤昭和名垂青史的杀神悍将褚随安,不知我朝——”元娘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冷静地说出了她的下半句,“不知我朝何时能有第一位女将军。”
听到她说的是第一位女将军而不是第一位女君时,夫子竟然松了一口气。
但是悬黎并没有放过他,“夫子你也不必自责,阿爹说人人都有一叶障目的时候,才高八斗的子建鞋洛神也净缬些容貌衣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学生不怪你。”
学堂之内,一片笑声。
被夫子拿水晶片子一扫,突然噤了声,想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噤了声,更有些滑稽,却没人敢笑了。
那时,他其实并不喜欢元娘,锋芒毕露还不饶人,学堂里的所有男孩子都说她性子厉害,若无大帅女儿的这层身份将来只怕是要愁嫁的,但那时的元娘,和学堂里乖巧的女孩儿们关系竟然不错。
再次见面便是在汴京城里了,记忆里张牙舞爪的元娘突然就变得温柔娴雅,突然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了。
不可抑制的心动是必然的吧。
只是那天,他发现,萧元娘还是那个萧元娘,只是收敛了锋芒,本性未改的萧元娘。
那日她说,“悬黎有一计,可送西南驻军旧部重返故地,但要伯言阿兄配合。”
第一步,是要惹北境军的那位小将军动怒。
“为何?北境与我西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拉他入局?”他还在想,许是这位将军会是她计划上的绊脚石。
听得元娘道:“因为我要他。”
在他的惊诧里补充,“要他哪怕知道我的真心里隔着重重算计,也心甘情愿地成为我手中的利刃,狠狠扎进契丹的心脏里,无论发生何事,都坚定地站在我身边,交付真心和信任。”
“更愿意为了我,收敛自己所有的戾气和野心,成为护国护民的一壁城墙。”
太强人所难了,费些功夫是应该的。
“哪怕他是北境的小将军,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强人所难了。”前世的惨案是姜青野心里的一道天堑,他若是选择带着父兄挂帅归隐,也无可指摘。
而陛下,恐怕会乐见其成,而后与朝臣们向对待西南境旧部一样,一起欢天喜地对北境如法炮制。
这可不是王朝长久之相。
所以她再一次选择,将她的愿望变成姜青野的愿望,将她自己变成姜青野的一道封刃符。
她摸不清姜青野对她的在意里,有几分是出自前世的救命之恩,又有几分是出自对她这个人爱慕之意,只能步步为营,引对方栽进自己的圈套里。
只是事态发展太过顺利总叫她不安,姜青野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必做出心思叵测的模样,更叫她有些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但不会停下自己的算计。
“我助许叔等诸位叔伯回渝州,伯言阿兄应当知晓这对许叔意味着什么吧。”元娘的声音冷了下来。
知道,父亲做梦都想回到旧日的战场去,在大帅战亡的战场上浴血杀敌,只恨不能同大帅死在一处,听阿娘说,父亲午夜梦回念着的都是当初失去大帅的那一战,恨不能荡平南疆。
“所以我要伯言阿兄承诺我,西南驻军全军上下,秉我父遗志,保西南境百姓安居,若真有一日——”
萧元娘顿了一下,“还请伯言阿兄,以我的话为准。”
许伯言觉得自己还是想岔了,萧元娘,比之幼时,性子分明是更厉害了。
“儿啊,虽然你是我儿,但我也要说,郡主应当不会喜欢你。”许将军语重心长,“你可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毕竟你爹我马上要回西南境领兵去了,往后可能顾不上你了,你娘的性子你知道,他若知晓你为情所困,只怕会拿菜刀追着你打。”
他在前线,可能来不及阻止。
许将军满脸是即将回故地保家卫国报仇雪恨的踌躇满志。
“……多谢爹还能抽出空来惦记你还有个儿。”许伯言竟然有些庆幸往后由长淮郡主来做西南境的主——
作者有话说:悬黎想要,悬黎得到[捂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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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许是念念不忘, 必有回响,陛下在许家父子夜话的第二日,召见了许氏父子。
许家父子上殿时, 陛下正看完西军密报, 脸色黑沉沉地,父子二人毕恭毕敬地朝陛下行礼。
陛下这才勉强打起了点精神,为表亲和, 还特意赐了茶点。
广寒糕和透花糍的新桂香气里, 陛下状似不经意地打量自己预备提拔的西南军新贵, 率先拿起了一块月团。
“朕家中出了一桩丑事,”陛下深深叹气, 把个没架子又仁厚的君主模样拿捏地入木三分,“岭南秦家主的弟弟秦照山,拐走了毅王的遗孀,长淮郡主的母亲。”
许将军才跟着陛下捻起来的月团登时落了地,溅起一层油酥渣子,许将军赶忙躬身低头, “臣殿前失仪,陛下恕罪。”
许将军再抬头时,脸上的羞怒之色让陛下很满意,“从前改制西南军,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前朝后宫盘根错节,朕不能不顾及, 这些年,委屈许将军了。”
许将军跪下去,许小将军随着, “为国尽忠,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何来委屈,陛下实在是折煞老臣了。”
一别数年,这位横冲直撞的许将军圆滑谦卑了许多,而这种转变,正是陛下乐意看到的。
陛下迈下阶来,亲自将许将军扶起来,鲜红的大袖宽衫映入许将军眼底,许将军哪敢真要陛下来扶,顺势起身,“陛下如今召回西南旧部的一干老臣,实在是皇恩浩荡,臣等铭感五内,王妃的事,陛下有何示下,尽管吩咐,老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旁的许小将军像个愣头青一样义愤填膺,“毅王为国捐躯,王妃理应为毅王守制,岭南真是欺人太甚!”
许将军虽出声呵斥许小将军不准妄议,却能看出他是赞同这番话的,这番表现叫陛下心里更加满意,丝毫不计较许小将军殿前多嘴的事。
陛下端着帝王的容人胸襟,语重心长道:“岭南到底手准许屯兵的一方重镇,加之此事到底并不光彩,实在不能够大张旗鼓。”
“所以朕希望爱卿在还归西南时,能够不动声色地将王妃迎回来,切忌不要惊动四境守军,也无需搅扰郡主和太后安宁,以爱卿的本事,这点微末小事,还是能做主的吧。”
陛下绵里藏针,大有若不能做主便换能做主的人去西南境主事一般。
许氏父子叉手行礼,齐声道:“绝不辜负陛下信任。”
“既如此,爱卿便于中秋后启程吧,以免夜长梦多。”陛下客套够了,一锤定音。
中秋。
悬黎往姜府递了拜帖,帖子是给少将军夫人颜三娘的。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最后一声轻响落定,车夫刚放下脚凳,车帘便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
悬黎扶着翠幕的手弯腰下车,鬓边的宝石步摇随着动作晃了晃,坠子还没稳住,抬眼的瞬间,呼吸蓦地停了一瞬。
姜青野就站在姜府大门前的石阶下,玄青圆领袍的衣摆被穿堂风掀起个小角。
也不知他是碰巧在此还是等候了许久,晨光落满他肩头,把睫毛投下的阴影拓在眼下,那双总带着点锐气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像有无形的线猛地绷紧。
悬黎下意识想避开,脚尖却像被钉在原地,方才下车时被风吹乱的碎发贴在颊边,烫得她有些发慌。
他也没动,只是喉结极轻地滚了滚,目光从她微乱的鬓发滑到攥着车帘的指尖——那截皓腕上,还戴着他前些日子送的金镯,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风穿过门廊,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也卷走了周遭所有声响,悬黎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郡主。”姜青野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日低哑些,像被晨露浸过,“好巧。”
出门来迎客的婢仆闻言没忍住朝他看去。
哪里巧了,分明是一个时辰前就在此处等候,二郎也终于学会不坦诚了。
悬黎轻声应道:“早啊,小姜将军。”
抬步时,眼角余光又撞上他的视线,这一次,他没移开,眼底似乎藏着星子,亮得让她微微蹙眉。
“郡主前来已经是蓬荜生辉,还带什么礼物。”姜青野指了指她身后翠幕领着的巨大食盒。
“这个啊,”悬黎接过食盒,揭开盖子,露出一盒中一角。
姜青野接过厚重食盒时,往里瞧了一眼,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蹙起来。
盒中是他那不知所踪的海东青,正摊着肚皮歇息,豆眼与他对上,还将头扭到一边,拧着肥屁股去兔毫小盏子里喝水。
另一边的小盏子里堆了满满一盏谷粒,像是在喂鸡。
肥头肥脑的蠢鸟从前自己一顿能撕一整只鸡,现在把自己养成了一整只鸡,竟然连谷粒也肯张嘴啄两粒了。
“突然就落在我窗前了,前些日子喂过虫子,好像不太爱吃,谷粒也不太爱吃,瞧着都蔫了不少,这才借着给颜娘子递帖子的名义将它送回来。”
姜青野面部线条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这哪里是蔫了,这分明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悬黎声音如珠落玉盘,使人情不自禁地听她说下去,“这样俊美的鸟儿,若是耽误在我手里着实可惜,还是得懂它的人来照料。”
“郡主还真是,”姜青野忍俊不禁,“关爱它。”
悬黎稍稍回头,翠幕抱着一摞礼盒走上来,姜青野身后的仆妇极有经验地接过去。
悬黎道:“这是中秋节礼,还请小将军代家人收下,我便不进去了。”
姜青野下意识地想挽留,艰难地惦记着此处人来人往,最终还是没有拉她。
悬黎却在踏上马车时回了头,“小姜将军还是尽快回去复命吧,殿前司那地方,想出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一不留神,这位置便要被别人顶替了。
虽然姜青野是陛下钦点,但还是有备无患得好。
中秋节后,远在渊檀的陛下扬够了国威,看罢了表演,终于大发慈悲,令圣驾回銮。
而长淮郡主,也不能再糊弄下去,只能遵循圣上密令,入姜氏家塾就学。
只是姜青野,似乎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晨起的露水还凝在窗棂上,姜青野握着书卷的手指微顿,眼角余光扫过斜对面坐的那个人。
萧悬黎正垂首练字,腕间金镯随着提笔的动作轻轻晃,在晨光里漾出细碎的光,她一直戴着那对镯子,光是想到这件事就叫姜青野收不住笑。
悬黎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领口绣着几簇浅碧的兰草,像是渝州的刺绣技法。
像他一心惦记着北境,在悬黎眼中,只怕渝州才更像是家。
“小姜将军,”她忽然抬头,声音清润,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难道我脸上写字了?”
姜青野收回目光,指尖在书卷上按出浅痕,索性放下书卷,踱步过去。
离得近了,墨香混着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漫过来。“郡主这一手字,还真是颜筋柳骨,像枪杆落地,一笔一划都极有力量。”他的指腹擦过她握着笔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
悬黎猛地缩回手,墨点溅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姜青野丝毫不觉尴尬,若无其事地欣赏悬黎的字,“我若没记错,郡主分明擅长飞白,何时改了这一手字?”
悬黎淡淡道:“常年居住宫中无所事事,便将能学的都学了学,其实我——”连你的笔迹也仿得来。
这话要是说出来,她都能想象会是个什么境况,于是她很有分寸地没全盘托出。
转而含糊地说:“杂七杂八地学了许多东西。”
午时休沐,悬黎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杏仁酪,瓷碗碰在案上发出轻响。“幼时的夫子说过策论需静心,这个能安神。”她推过来时,指尖擦过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两人一时无话。
上半日的光景便在这一片静谧里度过了。
下半日的课程是少将军亲自来的,给在宫中生活的小郡主讲了讲大渝四境风物,傍晚时分堪堪停住,少将军净了手,好心提道:“明日论‘和亲’,我带了契丹的舆图。”
陪席的伴读率先变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不用学这个!”姜青野站起来,下意识地朝悬黎走了一步。
姜清源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了他,“怎么了?”
“没事,”姜青野硬邦邦地,“总之不用学这个。”
姜青源自以为了解二郎的症结所在,对悬黎解释道:“有北境军驻守高阳关下,大渝永远不必送女入契丹和亲,郡主不必担心,我不过是要讲讲前头几朝,算作涉猎罢了。”
悬黎微微颔首,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姜青野。
其实少将军根本不知姜青野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却误打误撞地猜对了。
而悬黎更明白,姜青野是想到了,前世死在高阳关下的她。
夕阳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挨得很近,其实更像前世,二人在各个场合遇见,两两相对,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分属不同的阵营里。
风穿过庭院,带着桂花香,悄悄拂过两人未说出口的心事——
作者有话说:姜二:我哥,民间非著名提壶高手,哪壶不开提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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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在死在和亲途中这件事上, 悬黎比姜青野看得开,人固有一死,为大凉疆土百姓而死, 也算她死得其所。
不过姜青野这反应, 对她来讲也算一件好事。
沉疴下重药,她这一剂虎狼药的作用从前世绵延到今生了。
青源少将军一壁惦记着妻小,另一壁也是想让他家二郎能有机会与小郡主独处, 或许能俘获郡主芳心, 抱着书本长腿一迈走得飞快。
只留下悬黎、青野二人在书塾之内。
夕阳斜照, 蕴出一份静谧的美好,同沐昏黄余晖之中, 让姜青野生出了一丝仿佛与悬黎青梅竹马,书塾共读之感。
若他能早早认识悬黎,那他们将会是两世恩爱夫妻,怎会蹉跎到死,两厢不如意。
悬黎自顾自地垂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没有半分旖旎的情丝分出来, 萧家人骨子里凉薄,连自己的生死都能算计,自然也不会在意旁人那毫厘心意。
悬黎自行拢好了自己的书箱,递给一旁的翠幕, 从书箱底下摸出个巴掌大的官窑青釉葵花型瓷盒后叫翠幕先走了。
盅盖一揭,里头是一盒码得整整齐齐的雕花梅子。
她半递过去,“吃一个吧。”
声音也没什么起伏, 好像方才论及的和亲之事与她无关似的。
姜青野满腹心酸愤懑无从排遣,心中已将陛下、大娘娘和吕相一干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此刻想很有脾气地对悬黎说一句他不吃, 他已经为悬黎气饱了!
但悬黎托瓷盒的手晃了一下,好像是这一盒梅子太重无法负荷,姜青野顺手接过来托在掌心,由悬黎先拿。
悬黎也不同他客气,拿了最中央的那颗花心,被雕成菊花状的青梅,拎起来之后像一盏镂空的小圆灯笼,想来是宫里蜜煎局的匠人才有这样高超的技艺。
“已经过去了。”悬黎眼神示意他也吃,“一切都向好,我不会走上前世的老路,你不必草木皆兵。”
说你为何反应这样大,实在有些得了便宜卖乖。
这般矫情做派,她做不来。
悬黎盯着对面的郎君,出其不意道:“说起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你前世寿数几何?”
咔嚓一声,姜青野咬断了镂空的梅子灯笼。
悬黎步步紧逼,“是年满八十寿终正寝吗?”
姜青野说好了不再骗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为转移话题,又听得悬黎说:“我的好友萧云雁和温照楹是否结成连理,子孙满堂?”
悬黎目光灼灼,根本不容得他逃避,也看清了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竟然都没有吗?”凉薄的萧家郡主神情有些落寞,好像要碎了。
但那仅仅是一瞬,她立马便打起精神来,好似那一刻的脆弱只是姜青野眼花,她重新问道:“那你可是年过耳顺,而我的好友子女绕膝?”
“走吧,我送你回王府。”姜青野生硬地转移话题。
“竟然连这个也没做到吗?”悬黎声音沉沉地,说起自己的死都一脸无关紧要的小郡主,模模糊糊地触摸到挚友和姜青野那似乎并没有她设想的那般顺遂的前生后半程时,身上的郁气浓郁得好像屡试不第含恨而死的落魄书生。
“我以为,照楹和云雁会好好地拜堂,相互扶持度过一生,生一个女儿,取名念黎。”悬黎拿过姜青野掌心的盒子,重新扣好,握在掌心。
她吃不下了。
姜青野说要护送她,就真的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已经过去的事,你连亲历都不曾,却根本不敢问我们前世结局究竟如何。”姜青野声音很轻,却能重重砸进悬黎耳中,最后落在心上,沉甸甸地压下去,五脏六腑都给她压移了位。
“你是在我怀中闭的眼,我拥着你一寸寸凉下去,用尽了办法都不能让你活过来,这一句已经过去了,我说不出口。”
萧悬黎根本不明白,她的死究竟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光是萧悬黎,连前世的他自己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才听到个不知真假的风声便撂下所有事务马不停蹄地赶到北境拦截她前往契丹的车架,日夜兼程,生怕来不及。
而那之后的许多年,一直到他死,也只惦记这人夜夜入梦,这么一点微末的念想,竟然成了驱使他每日睡那么个把时辰的动力。
今生才明白,他想看萧悬黎好好活着,他宁肯萧悬黎活着站在与他对立的阵营里,也想要一个活生生的萧悬黎。
姜青野的眼圈红了,嘴角却带着笑,有些怪异,但悬黎没挪开眼,将心比心,若她得知有人以命谋她忠心,她会觉得那人疯了,绝不会让那人的死成为自己的梦魇。
“你愿以身赴死,全毅王遗志,成全满门忠义之名,是你的选择。我们——”他指的的是,拖着残躯上战场的英王萧云雁、余生长伴青灯古佛超度故人的温娘子和他自己,“我们过那样的生活走向那样的结局也是我们的选择。”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自昭狱之后做得便是杀人和钻研人心的恶事,想明白悬黎的用意其实不难,但那又怎么样,若萧悬黎还有别的路能走,绝不会出那样的下策。
是他被仇恨蒙了眼睛,看不清四境蛰伏的虎狼,已经要将父兄用性命保卫的大凉国土快要被吞吃殆尽了。
行至姜府门口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又极快地四散开去。鼓声并不停歇,像是敲给汴京城里的每一个人听。
“是登闻鼓!”二人异口同声,虽然是多方谋求而来,却还是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惊疑不定。
“今夜是我当值,我会即刻进宫,你不必担心,爹曾传信来火烧了渭宁粮仓,或许与此事有关。”后半句话姜青野放低了声音。
悬黎嗯了一声,嘱咐他:“先静观其变,不要作声,宫里我还埋了一颗雷,不知何时会爆,你当心别被牵连。”
二人于御街分别,姜青野策马朝宫禁而去,悬黎的车驾却缓缓停下,她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姜青野远去的方向,眸色深深,“山雨欲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容有失。”
兵不血刃是最好的,若是真的要刀兵相向,相信姜青野也有法子应对,能尽最大努力保全百姓。
像是要应和她的话,豆大的雨珠打在她扶帘的手上。
雨,真的来了。
汴京在登闻鼓的急响里,迎来了连绵的秋雨,给原本温暖干燥的秋意里带上些滞涩的湿冷。紫宸殿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燃得正烈,却驱不散殿内陡然凝结的潮气湿意。
“渭宁柘波,屯兵蓄粮,军粮失火劫掠百姓,致使渭宁周边三镇,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成了流寇气候。”内侍尖利的嗓音刺破寂静,捧着奏报的双手微微发颤。
御座上的官家一脸凝重,指节泛白。他素来温和的眉眼此刻笼着惊怒,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案头堆叠的奏折忽然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压着的不是纸墨,而是西疆万里疆土的安危。
大殿之上,有品阶能入大朝会且在京的官员,全部在列,有关边境,哪怕是仅有一丝风吹草动也会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这样规模的登闻鼓声。
“实在放肆!”一声怒喝从殿中炸开。
总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的大相公吕宿怒不可遏,往前踏出半步,朝服的广袖扫过冰凉的地砖,“朝廷允柘波保留节度使之权节制边镇,对其世代恩荣,他竟欺压百姓,此乃谋逆大罪,当发兵讨之!”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目光扫过群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臣请陛下即刻削去柘波节度使之职,命边将整肃兵马,犁庭扫穴,以正国法!他若不从,便斩其子以儆效尤。”
站在另一侧的韩相公难得与大相公有志一同,紫袍下的脊背挺得笔直:“吕相公所言极是!柘波狼子野心,非今日才有。若今日姑息,他日必成心腹大患。愿陛下尽早排遣能臣干将前往西境平叛,定要将这叛逆擒回汴京,碎尸万段!”
他文人弱骨,今日却声音洪亮,带着宝剑出鞘的锋锐,引得殿外的值宿禁军都悄悄屏住了呼吸。
钟太傅却微微蹙着眉,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渭宁边镇兵乱,确是大逆不道。然柘波渭宁掌政多年,兵强马壮,又熟悉地形。臣前些年游历西境,见渭宁骑兵往来如风,若贸然深入,恐中其诱敌之计。”
他声音沉稳,目光落在御座上,“臣以为,当先整饬边防,加固城寨,再徐图进取。”
“钟太傅这是姑息养奸!”程渠逮到机会,猛地转头,与钟太傅四目相对,“兵贵神速,若不及早产出柘波这颗毒瘤,难道要西境无辜百姓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民不聊生吗?若不速战,岂不是助长助长逆贼嚣张气焰!”
加固边镇防的是谁?是被逼为流寇的无辜百姓吗?
“程大人可知永夜关之战的教训?”钟太傅的声音陡然提高,“全军覆没,岂是兵力不足?是轻敌冒进之过!”
殿内顿时起了骚动。几位老臣垂着眼,手指捻着胡须,显然想起了当年永夜关失守时传来的败报——尸横遍野的战场,染血的奏报,还有那些哭着认领亲人骸骨的边民。
余燕岑轻咳一声,打破了僵持:“陛下,依臣之见,兵者凶器,不可轻用。如今国库尚不充裕,东安、河北又有天灾频发,若西境再动干戈,恐难支撑。”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或许……可排遣安抚使,带着些财帛器物,稳住边境,再图后计。”
“余大人这是要姑息养奸吗?”程渠集中火力对着余燕岑,眼中满是鄙夷,“我大凉开国至今,历代帝王皆是铁骨铮铮,何曾向恶臣低头?此事若成,陛下颜面何在?列祖列宗面前,我等又将如何自处?你我寒窗苦读十余载,是为了穿上这身官服安抚逆贼吗?”
余燕岑脸色涨红,却仍梗着脖子反驳:“颜面与万民相比,孰重孰轻?若战火连绵,反倒叫西境百姓流离失所,陛下难道忍心见之?”
争论声越来越烈,吕、韩摒弃前嫌的“主战”与钟、余一系的“主和”像两柄利剑,在殿中反复交锋。
官家头疼看着眼前吵成一团的群臣,忽然觉得龙椅底下好似生了钉子,扎得他坐不安稳,侧头看看帘后妆冠齐整的大娘娘,大娘娘却不置一词,好似终于决心放权给他,在这要担当骂名的紧要关头。
忽地,他想起昨夜翻阅的边报,上书渭宁节度使柘波不仅大肆囤积武器军备,已派使者带着“亲笔密信”前往契丹,似有联合抗凉之意,与岭南来报不谋而合。
又想起户部奏报,说今年的军费已超往年三倍,仓库里的粮草恐怕撑不过明年春耕。
“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御座上。
陛下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掌心上已被掐出几道红红的指痕。
“传朕旨意,”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命庆州、桓原、渝州、延州四路经略安抚使,严守边境,不得擅自出战。”
吕、韩一系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而被迫上殿充人头听政,始终未发一言的云雁则是深深低下头去,掩住了眼中的鄙夷与愤怒——
作者有话说:叽叽呱呱的朝臣吵架,和只听自己愿意听的陛下。
姜青野:毁灭吧,悬黎前世为了这些干出声的炮仗去和亲,白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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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陛下, 若不出兵,流民匪寇该当何如?柘波劫掠边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陛下若连此事都能轻易揭过, 岂非姑息养奸,是要将萧氏先祖打下来的基业尽数拱手让与柘波吗?”
大相公不再怒不可遏,说这几句话时亦是镇定自若, 却叫身后百官齐齐变了脸色, 这样的诛心之语哪是臣子能说与君上听的, 即便大相公两朝元老,铁肩担社稷, 这样决绝地把陛下的脸面扔到地上踩,陛下也绝不会容他。
“好!好你个吕宿,在你眼里朕就是个昏聩无能的亡国之君了?”陛下盛怒之下,拂袖起身,长臂一指,厉声喝道:“来人呐!将吕宿给朕——”
轻帘之后, 大娘娘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陛下天大的怒意也收敛了三分,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这一顿便失了气势,殿前司的人闻讯列队而入, 却并没有听到陛下的确切指令,以姜青野为首,肃立在大相公身后。
程渠紧紧贴着老师而战, 防备地看向进来的两列殿前司守卫,摆足了和殿前司守卫拼命的架势,文人风骨这种东西, 他有一些但不多,可老师一手提拔他这个无所依傍也不够聪慧的末席进士,待他与状元师兄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这份知遇之恩,他当以死报之。
程渠攥着芴板暗中蓄力,打定主意就算触怒龙颜也绝不叫他们这些没脑子的爪牙动老师一根汗毛。
陛下回过神来想重重惩处吕宿时,大娘娘先他一步道:“吕卿身体不适,殿前司好生将大相公送回府去,吕卿暂且在府好生修养,朝政之事,自有同僚担待。”
大相公,行常礼退下,转身时脚下踉跄,姜青野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姜青野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奉太后令送大相公回府。”
语气硬邦邦地,脚下却主动调整步调适应大相公的步伐,大相公深深看他一眼,转而目视前方,脚步迟缓,但坚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众人视线。
大相公的背。始终挺得笔直。
在场百官,唯有姜青野知道,大相公腰有旧疾,每逢阴天下雨便有虫蚁啃噬的感觉,极其难熬。
姜青野偏头,官家那一截甩出来的衮服,映入眼底,通红一片。
老狐狸还是那样好手段,才回京几日便挑拨地官家险些发落了大相公,前世没这出,一时之间,他还想不到钟璩是拿什么理由拿住了陛下。
那也无妨,前世他没有记忆傍身也能叫这人死在自己手上,今生再杀他一次,顺手的事。
不过陛下前世有句话说错了,他前世殿前逼杀钟璩,不为旁的,只是为了——
萧悬黎。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在平静的目光中涌出杀意,他若没有尽早下手,只怕无瑕美玉就要亲自染血了。
这人,还不配萧悬黎脏了自己的手。
那时他就在想,萧悬黎,只需如月悬空,普照万物的时候分他一缕目光就好,无论是为友,还是为敌。
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去嫁人。
四境儿郎皆是软蛋,配不上高山仰止的长淮郡主。
这句话如今再看,也不算妄语。
毕竟连官家都在想着对柘波置之不理,这样的逃避行为,大相公真是一句也没骂错。
看到老师没有被粗暴对待,程渠稍稍放心,心底哼一声,想来这些人也没有胆子对大相公动手。
转过身高高地昂起头像只要啄人的大公鸡,执芴板朝着没坐回龙椅的陛下行礼,“陛下,西南的旧部已经陆续返回去,他们熟悉地形军情,想来是能振奋士气的,若是再与渝州安抚使联合,想来必能牵制住柘波。”
渝州安抚使,章知珩。
云雁听说过他,悬黎幼时持符上殿,他头一个跳出来反对,横眉冷对,指责西南境无有能担之人,说黄口小儿之言岂可作数。
唇红齿白的户部侍郎,端得是可昭日月的忠君之心。
大娘娘和陛下正是感念他这一片赤诚,渝州改制,特意点了他做渝州安抚使。
如今得了这样的令,焉能不从。
云雁心底呸一声,狗屁的栋梁之才,狗屁的状元。
而程渠提起章知珩,是想让陛下和朝臣都记得,那个满朝赞誉的不世出的文曲星,那个替陛下掌控渝州的安抚使,是方才被请出朝堂的大相公的得意门生。
除非陛下打算连章知珩那样的天纵英才也要弃之一旁,不然满朝上下都得敬重大相公一如往昔。
最好不要借机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妄图将大相公彻底踩下去!
韩相公自陛下要发落大相公时起便噤了声,陛下对大相公数年来言听计从,君臣和睦,一夕之间全都变了,他虽与大相公政见不合,却也都是在可控范围内的争执,虽政见相左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大凉国祚与百姓。
可陛下今日言行,他不敢苟同,看大相公离去,难免生出来一股唇亡齿寒的悲凉之感。
而钟太傅原本是对这结果乐见其成的,面上却宠辱不惊,只在程渠提及渝州安抚使时皱了皱眉。近几年章知珩在渝州无声无息,全不像在京中时璀璨夺目,他还当这颗再世文曲星已经陨落了。
钟璩抬了抬眼皮,看了陛下一眼,陛下的脸色果然在程渠提及章知珩时有所松动。
那是陛下钦点的第一位状元,若说对自己这个老师,陛下是打从心底里尊重,那这位状元在陛下心里便有不一样的意义。
这是他能自己做主的第一件事,是他亲政的象征,章知珩,自被点为状元那一日起,便被陛下视作自己一党的纯臣。
有此人在,想来大相公能安然致仕终老了。
钟璩宽袍袖中摩挲了下掌心,目光不由追随帘后那道起身离席的威严身影而去,还是失策了,碍事的人还是太多了。
而他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是个纯臣,身后只有一个愣头青一样的小学生,发了志向要在国子监做出一番学问来。
群情激愤的临时朝会,随着大相公的离去添上了几分萧索,陛下的怒气被大娘娘轻声打断,便没再续上,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便按这个章程来吧,温大人去查查何人敲响了登闻鼓,契丹使臣还在汴京,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地,按律治罪,将渭宁家臣和契丹使节都瞒住,看紧了不许他们生事。”
被点到名的温太尉面无表情地领命,让人无法窥探他情绪如何。
“退朝!“以后不开晚朝了,晦气!
汴京城的天暗下来,细雨如丝,未曾断绝,悬黎的马车悄悄停在了城门口,她撑伞候在朱漆柱旁。
许叔父子轻车简从,直奔城门而来,原先总看许叔比阿爹年轻俊美些,如今许叔鬓边添了霜色,倒看着像是她爹的大哥了。
从前不动这念头,可与许叔重逢后,她总是会想,她爹到了这岁数该是个什么模样。
哪怕有这天大的机缘重活一世,也未能重生到阿爹去世前,她不是不遗憾的,姜青野还有机会规避一切可能会遇见的风险,而她就算运筹帷幄全都避过,阿爹也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勒缰下马,认真给她行礼的许叔,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保全阿爹生前在意的西南驻军。
“我给许叔带了些药,我记得许叔有旧疾,西南气候闷,许叔可要多加小心。”像是想把未能同阿爹说的,一同说给许叔听。
许将军心里暖暖的,只可惜他没那个命生出一个贴心的小女儿来。
“郡主,陛下要我父子追回王妃,您对这事,是怎么个章程。”大帅已逝,王妃孝期已过,若是郡主无异议,王妃要在嫁也碍不着谁,毕竟王妃又不是拿西南驻军当嫁妆去嫁。
只是他已经不是初入京城,屁事不知的大老粗,端看陛下那话头,他便知道陛下是不赞同的,他若是不顺着陛下的话说,只怕会节外生枝,一切以回渝州为第一要务,两句话而已,说出来又不毒嗓子。
但具体怎么做,还是得听听郡主的。
悬黎轻轻一笑,“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您到渝州后尽管去寻,绝不会为难。”
若无万全之策,她不会让阿娘离京的。
谁舍得自己阿娘去和秦郎君吃苦,担惊受怕。
有这句话许将军便放心了,就怕他办岔了事,耽误郡主的大事。
许将军往后一步去牵马,将位置给儿子让了出来,许伯言对悬黎叉手行礼,“郡主,保重。”
悬黎伞面上事水墨清荷,衣裙也淡雅地仿佛水墨染就的惊世之作,宛如曹植赋中的洛水神仙。
她盈盈一福身,“是我牵连伯言兄长才是,我代姜青野向兄长道歉,兄长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等他日再遇,你再好好打他一顿出气。”
许伯言笑得含蓄,他怕是不可能有讨回来的那一天了。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郡主的事,我都责无旁贷,郡主千万不要自责。”许伯言极有风度,坦诚道:“与小姜将军切磋,让我受益良多,我还应该感谢郡主才是。”
“希望他日再见,郡主心结已解,西南境听到的都是好消息。”许伯言正了正身上的蓑衣,客气颔首,翻身上马。
徒留悬黎在原地,愣愣地反复咀嚼那句心结——
作者有话说:姜二:情敌减一,我就是命好![捂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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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长淮郡主, 天潢贵胄,怎么会有心结。
悬黎闭了闭眼,缠着风的雨丝狡猾刁钻地钻进伞下来擦过她的脸颊。
阿爹的遗体运回渝州时, 阿娘的眼泪淌到她脸上, 就是这种感觉,哪怕已经隔着一世光阴,她也依然记得那种无助惶恐的感觉。
这是她的心结吗?
“才不是呢!”她的马车突然动起来, 车窗处探出个小脑袋瓜, 岁宴漂亮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你不要听这个坏哥哥乱说!”
若说这小郎君有君子之风,可他背后论人是非, 说许伯言人坏;说这小郎君小人行径,可他又知道称年长的郎君做哥哥。
这似有还无的礼貌,倒是有些像姜青野。
悬黎将伞偏了偏,遮在岁晏头顶,“你是什么时候躲进我的马车里来的?”
她在车上坐了一路,竟然半点都没有察觉。
“嘿嘿。”岁晏笑得有些难为情, “看到我爹回院的时候。”
他连跑带爬才赶在郡主娘娘上车之前躲进马车里,敛声屏气地磕到头都没敢出声,二郎耳朵可尖了,哪怕他只出个气音, 都会被发现的。
郡主娘娘轻轻摸了摸他头上的包,柔声问道:“荔枝是能认人的,它没蹬你?”
荔枝是悬黎的马。
“它叫荔枝吗?名字真可爱。”岁晏往前动了动, 大半个身子探在窗外,“元娘姐姐,我身量小, 钻窗进来的,怕弄脏漂亮马车,我提前把鞋脱了。”
悬黎一手虚虚拦着岁晏的腰,怕他一个没抓稳,头朝下栽下来。
“翠幕姐姐呢?一直没看见她呢。”翠幕姐姐会武,他一照面就察觉出来了,武人的呼吸和步伐甚至是踏步的力度都和常人不同。
翠幕姐姐会武,且武功不低。
她应该在郡主娘娘身边保护。
“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我托她去送了。”悬黎捡着能说的部分和小郎君说了。
岁晏眼睛亮了,扯扯悬黎衣袖,“那我保护元娘姐姐,我武功也很高的。”
岁晏亮了亮手臂,悬黎也很给面子地捏了捏他软和的胳膊,笑着商量:“我送你回去?”
岁晏听话,乖乖地钻回去了,只是还在为自己争取,“元娘姐姐,我真的很厉害的,我会凫水!”
在北境长大会凫水,实在是太厉害了,走出去人人都竖大拇指的。
“那的确是很厉害了。”悬黎收伞进来,笑着夸了他一句。
“所以我才能在这里躲这么久都没被发现。”岁晏骄傲地扬起头。没扬多久便收回姿势,“慕予说他给你寄了礼物,要我悄悄带你去拿,我这才偷偷钻进车里来的。”
“给我?”马车已经重新出发,险些将悬黎的声音都碾在轮下。
岁晏脆生生地应,“慕予说的,不会有错。”
朱雀街好像并没有驿站,悬黎看着与他一街之隔的气势恢宏的三枚堂大门,罕见地生出了一丝不确定,她低头与岁晏对视,“你确定,慕予小郎君的礼物,在这里?”
岁晏也皱了皱眉,但是坚持:“慕予说的,不会有错!”
一架华美的马车缓缓驶来,只是周围却围了两列绯色罗袍的殿前司,为首的正是才与她分别不久的姜青野。
这样的架势,还是在这个位置,车中是谁,为的何事,悬黎连猜都不用猜。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三枚堂门口停下。
大相公掀帘下车,虽然他总是称病不朝,但其实大相公精神矍铄,只是偶尔会因旧疾修养而已。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相公脸上看到灰白之气。
“这位爷爷看着好像生病了。”童言无忌,但一语中的。
寿终正寝的大相公怎么就病了呢?
是为登闻鼓病的,还是为了陛下病的?
悬黎脸色沉沉,比大相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掐着伞柄的手骨节泛白,看大相公望过来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见大相公无声对她摇摇头,她只能站住脚,看着大相公转身进府。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大相公双手一背,施施然走进府里。
这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姜青野也早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悬黎和岁晏,岁晏小幅度地朝他摆手,他对悬黎轻轻摇了摇头。
悬黎心口像是堵了成吨的棉花。
心结么?
现在的确有了很大一个。
钟璩与吕宿,天杀的萧风起要选钟璩吗?
那个道貌岸然斗胆觊觎大娘娘的阴沟里的老鼠?
“郡主娘娘,”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叫悬黎回了神,岁晏努力踮脚与悬黎对视,“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杀人的事,交给杀业重的人。”
他方才在郡主娘娘身上感受到了杀气,是为了那个生病的爷爷吗?
“那个爷爷虽然身有郁气,但下颌宽厚方正,眼神亦是明亮,他会寿数绵长的,郡主娘娘你不要担心。”
岁晏说得煞有介事,悬黎现在却相信小郎君有些本事了,毕竟前世她死在边境时,大相公还活着,只不过已经致仕。
“慕予信上真的说在这里吗?”没人会把驿站开在当朝大相公家门口的,人来人往地扰人清净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歹人埋伏,对大相公不测。
“慕予的信没在这里,但,邓家的娘子在这里。”邓奉如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尖利的匕首贴上了悬黎的脖颈,她冲着要大喊的岁晏嘘了一声,“小岁晏,姐姐的匕首快得很,你要是敢出声,姐姐就用这匕首砍断长淮郡主的脖子。”
“邓家姐姐?”岁晏听话地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慕予给我写密信的法子?”
邓奉如扬了扬唇角,却并不言语,但坐实了这信是她冒名的事。
悬黎动作上配合,乖乖不动,也不言语,但眼睛四处看去,期待对面守在三枚堂的殿前司能看到她。
结果让她失望了,并无一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与姜青野一道来的殿前司守卫中,有你兄长?”
她与邓娘子的兄长并没有打过交道,此时只能去诈。
岁晏清楚地看到,邓奉如的笑容僵了一瞬,他悄悄对悬黎点头,悬黎心里有了数。
“邓娘子求什么?图什么?图姜青野吗?我与他并不是情人。”悬黎脑袋转得极快,尽力戳邓奉如在意的事来分她的心。
“不知陛下是否知道,郡主殿下有如此急智。”邓娘子开始回敬她,同时冲已经戒备起来的岁晏眨眨眼,“小岁晏,你这样早慧,你猜猜,我要是杀了长淮郡主,北境姜家会不会成为我的共犯,郡主娘娘死在三枚堂,这又像不像是在挑衅陛下呢?”
“何必吓他。”悬黎向后仰了仰脖子,离那匕首远了些,好像笃定邓奉如不会将她如何似的。
“贤妃娘娘知道你有此举动吗?邓娘子得谁授意?”韵如阿姊向来洞若观火,绝不会引火烧身,这就是邓娘子私自行动了?
悬黎目光落在面朝三枚堂大门缓缓往里走的殿前司众人,也不算私自,最起码邓娘子这好兄长是知情的。
“郡主娘娘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只好请你随我去做客了。”邓韵如匕首挽了个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在岁晏颈侧,而岁晏早有防备,歪头避开而后迅速闪身绕至邓奉如手臂的另一侧,抬手卸了邓奉如手中的匕首,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匕首,不至发出轻响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看来邓姐姐还是不够了解我。”情势颠倒,邓奉如带来的匕首抵住了她自己的脖子,悬黎怕她呼救,塞了枚丸子到她口中。
在岁晏诧异的目光里,悬黎一脸平静地解释:“安神丸,起效快,不伤身。”
她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谁成想真能用上。
“我还想问,元娘姐姐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硬掰嘴硬塞药,那可是会武的邓姐姐。
悬黎托住了要倒下去的邓奉如,慢慢地挪到马车里去,“我自幼踢蹴鞠,打捶丸,力气小就输了。”
而她很不喜欢输。
再加上,“方才她用匕首抵我脖子的时候我对她下了点迷香。”
就是仰头那会儿,她拧了拧头上的簪子,里头正好有些药粉,云雁找人配的,量有些少,只能近距离放倒一人,而方才那情形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应当没想到我有后手。”悬黎的车夫不见了,这有些不寻常,悬黎与岁晏两个商量着将邓奉如绑了起来。
“我觉得她没有恶意,但是她要是醒过来我打不过,所以还是绑起来安全些。”
岁晏深以为然,他自然是要给郡主娘娘驾车的,放郡主娘娘和持刀的邓姐姐独处,的确是有些危险。
“本来想将计就计的,这下将不成了。”悬黎想了想,“这三枚堂估计也并不太平,咱们去开封府报官吧,我这车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娘不爱出门,家中车夫不多,用惯了的水伯被她拨出去送阿娘了,这车夫是才租用没多久的,原本沉默寡言老实憨厚,这会子玩金蝉脱壳。
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的人手。
岁晏在外头驾车,悬黎不放心,掀开帘子坐在一旁与他闲聊,“岁晏你说,邓娘子是替谁这么做呢?”
陛下?陛下若是有事会将她拘到垂拱殿训上一训,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而且陛下在邓娘子的执行力上栽过一次跟头了,应当不会再用这人第二次。
钟璩?他好像并不认识邓娘子,加之她是前世与钟璩有冲突,今生还没来得及冲突呢。
悬黎正沉思着,只听岁宴神来一笔:“不如咱们叫醒她,胁迫她实施她的计划,这样不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作者有话说:奉如:失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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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已经到了大相公府上, 姜青野没了理由再去扶他,训练有素的管家婢仆迎上来,打头那个姜青野正好认识, 听说是幼时伴在大相公身边的, 如今已经熬到三枚堂说一不二的大管家了,正伯,卢正义。
有把子力气, 身材魁梧的正伯, 搀住大相公的同时, 还能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姜青野知道, 是这身绯袍令人不喜。
大相公轻咳一声,“姜郎君初次登门,待之以客。”
正伯这才收回目光,充当大相公的拐杖。
姜青野一手按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比在自己家还自在, 落在大相公府上众人眼里便是这人目中无人的佐证,看向姜青野的目光又添了三分不喜。
姜青野浑然未觉,随着大相公的脚步,沿着打理得当的青石板路绕过精致的假山池塘穿过回廊, 还颇有兴致地瞧一眼假山上错落有致的怪石。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相公喜好奇石, 府上摆得这些,如利剑直插云霄的,如仙女亭亭玉立的, 还有如骏马奔腾驰骋的,姿态各异,大抵都是各级官吏投其所好,花了大功夫送进府里来的。
大相公的三枚堂,前世今生都华美地像是搜刮了数之不尽的民脂民膏。
当一个人爬到了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大部分的事情都不必开口,自然有人揣摩着心思,给他办妥帖。
廊外种着兰草与竹,绿意清幽。西侧搭着一架葡萄藤,藤蔓顺着木架爬满了半面墙,夏日里垂下串串青果,添了几分生机。
一路行至三枚堂的正厅,面阔三间,屋顶覆着青瓦,檐下没有金漆彩绘,只挂着几盏描着花草的宫灯,这灯姜青野认识,是日后会被召进宫的宫廷御用画师所绘。
厅内梁柱只打磨得光滑,透着木材本身的纹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曾经这老相公还去信北境,说若是军饷有亏只管与他说,他将三枚堂拆拆卖了助他攻打永夜关。
明明是各取所需的利用,官场浸淫多年严防武将专权的大相公到最后竟然生出几分舐犊之情,真像他家中阿爷一样关心他吃饭穿衣。
大堂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放着青瓷笔洗、瞧不出材质但流光溢彩的镇纸,两侧是几张圈椅,铺着素色锦垫,墙上挂着几幅当世大家的字画,山水和花鸟将此处装点得像世外桃源,不知情地还当是何处隐士的一方草庐。
古朴严肃隐在富丽堂皇之后,心思叵测的老头子。
大堂正上方梁上,悬挂着一方匾额,匾额上用篆体刻着致君泽民四个字,字体雄浑有力,像是老头子自己闲来无事刻上去的。
大相公随意摆摆手,正伯领着仆从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大相公和姜青野两个人。
“当初成雨素由西南路转去北境军,是我的意思。”大相公理着官服坐下,浑浊的眸子闪出一丝精光,完全不像是被朝廷党争压弯了腰的模样。
姜青野点了个头,没有任何表情,大相公笃定成雨素不会口无遮拦到这个地步,那就是这眼前这小将军,根本不在意这事。
他难道是觉得北境军之中,有个把钉子不足为惧?
“你好像并不吃惊?”正伯进来奉了茶,退下去时,又看了长身玉立的小将军一眼。
“下官与成将军共事多年,知晓他的为人,君子论迹不论心,大相公心怀天下百姓,又不是为了让大凉分崩离析,无需防备。”
两句漂亮话而已,说说也无妨。
今生他有掌控一切的能力,所以可以大度,而且有悬黎在,他不会动成雨素。
若是前世,成将军下场不会太好。
“官家盛怒之下,你却还想着扶我一把,这却又是为何?”
他对北境,从未仁慈,北境血气方刚的小将军,不该如此妇人之仁才对。
姜青野垂下眼,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抛去前世种种不论,“因为大相公力主诛杀柘波。”
那个前世造成一切厄运的主因,于情于理,他都该死。
“大凉子民,都该有此觉悟。”很可惜,赖志忠没有,钟璩没有,连萧风起也没有。
这乌七八糟的大凉朝堂,原来不是从北境军损兵折将开始的,而是早在此时已经有腐烂之相了。
大相公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所以要把没有这种觉悟的人,好好地理一理。”
姜青野慢慢皱起了眉,“大相公这番话不该说给我听吧?”
他是殿前司行走,陛下的爪牙。
殿上没这觉悟的,可正是太傅和官家,谨慎的老狐狸什么时候走交浅言深这一套了?
老狐狸眼皮不抬,“小将军是长淮郡主的未来郡马,而老夫奉大娘娘之令治理朝政,怎么也不算是外人。”
前世陛下假仁假义地将大娘娘和悬黎的丧仪一并举办时,大相公一顶小轿悄悄驾临毅王府。
彼时他正在灵台上没名没分地为悬黎披麻戴孝。
已经老态龙钟地大相公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亲自给悬黎上香。
“是我派人将郡主要和亲的消息传给你,我以为你亲自去追,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大相公投了一把藳进火里,二人木然的目光看着火舌贪婪地卷吃。
他看了一眼一身缟素的姜青野,缓缓吐出了姜青野不知道的他青眼于姜青野的另一层原因,“若非郡主相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应当不会保下你。”
陛下那副样子,贸然开口,风险太大了。不过这一步没走错,姜青野攥着一腔仇恨,爬得比他所有的学生都高。
除了他一身戾气实在有些不受驯,几乎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
那也无妨,他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却还能给郡主三分薄面,运用得当,姜青野实在是一柄宝刀。
姜青野闻言也只是没什么感情地看了大相公一眼,人都不在了,说这个有什么用,这世间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私心,官高如大相公也并不能免俗。
可萧悬黎没有。
姜青野发现自己不喜欢听旁人提起悬黎如何如何,早知今日,那当初为何不阻止郡主替嫁?
大相公门下学生不少,换一个人,很难么?
姜青野眼里的埋怨与嫌弃太过直白,大相公罕见地解释:“我得到消息马上传令给你了。”
看他这幅样子,叱咤官场一生的大相公生出了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的恻隐之心。
又往火盆里扔了一把藳,喃喃自语:“太后,老臣实在有负于你,没能保下您身后唯一的血脉。”
大娘娘被陛下半软禁在宫中,他的手伸不进去了。
这才棋差一招。
“庾楼,莫做九泉之下无颜见她的事。”
姜青野有些恍惚,看着眼前的老头和自己记忆中的老头好像重合在一起了。
那时的大相公竟然就已经知道该如何用萧悬黎拿捏他了。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看不清自己的心。
姜青野心里不高兴,想刺他两句,却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此处,嘴里还嚷着什么。
姜青野眼色一凛,转身走出去,与提着刀靠近此处的殿前司众人对上视线。
“怎么回事?”姜青野的手重新按回刀柄上,沙场征伐多年的威严不由自主地带了出来。
一时间,镇住了大半想要上前的殿前司同僚。
邓闳轩上前一步,收回了自己的佩刀。
“姜兄,有贼人跑进了大相公府上,我们追踪而来。”
贼人?
“陛下与大娘娘让我等护送大相公回来,可没准许我等提刀进府,你们这是这身官袍不想要了吗?”
大相公的官位还在,对外也是宣称修养而非禁足,如此冒失,像是失了智一般。
姜青野目光在邓宏轩身上转了一圈,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正伯站了出来,横着一张脸,冷冷地,语气尚可,“我家主人说,诸位可进府搜查,但若是什么都搜不出来,便与诸位好好分说。”
当朝宰辅的好好分说,连陛下怒极也只不过是禁足,还不能明言,他们这些人有多高的身家和本事能说一句顶得住。
各个面上都讪讪地,没有什么秩序地退了出去。
有人边退边想,好像只是听邓闳轩喊了一声便进来了,一时情急也没顾上许多,其实也不确定是当真看见了贼人。
而姜青野看着干脆利落退出去的邓闳轩,脑中闪过悬黎和岁宴的脸。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悬黎不该是回家去吗?岁宴也应该好好待在府里才对。
姜青野飞速越过众人跑了出去,门口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他跑过去停靠马车的位置,捡起了悬黎落在此处的绢花。
绢花上还有没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粉末,姜青野凑近闻了闻,是某种迷香的味道。
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让悬黎在朱雀街,大相公府门口动用这样的迷药。
答案昭然若揭。
她在这地方,对面占满了殿前司行走,府里有他有大相公和大相公的府兵,但却没办法求救。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不能向殿前司的人求救,或许她的困境,本就是殿前司带来的。
姜青野想到方才邓闳轩的异常,脸色愈加难看。
就在他眼皮底下!
第69章
檐角的铜铃还挂着水珠, 风过处,叮咚声里裹着湿意,在宫墙间悠悠荡开。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 倒映着飞檐翘角与疏朗的天空, 偶有几片被打落的银杏叶飘在水面,像打翻了的金箔,随波轻轻晃。
圆荷姑姑扶着大娘娘穿行期间, 被打翻的金箔, 远不如大娘娘翟衣上的凤尾耀眼。
御花园里的草木洗得愈发精神, 桂树的枝桠间,细碎的金蕊沾着雨珠, 风一吹,那甜香便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缠在路过小内侍的袍角上。高大的林木上树叶被雨打得有些垂头,叶尖还在滴答落水,砸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与远处传来的更漏声相和。
陛下的脚步声跟上更漏声,他三步并两步,追上了先行一步的大娘娘。
“母后,”陛下平复了呼吸, 绕到大娘娘身前,“吕宿在殿前面刺于朕,言辞之间指责朕是亡国之君, 朕若轻纵,来日群臣效仿皆对朕恶言詈辞,您也由着他们吗?”
陛下头一次将他的不满摊在大娘娘面前。
有了可以倚仗的人, 说话也硬气了许多。
大娘娘扶了扶头冠,迈开步子往前走,陛下一腔不满被打断了,一时气短,只得再次跟上。
廊下的柱子被雨水润得发亮,阶前的青苔趁着眼下湿润,悄悄往石缝外探了些新绿。偶尔着赭衣的宫人经过,靴底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又被殿宇深处传来的几声鹤唳盖过,那声音清越,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传得格外远。
“那陛下原本预备如何呢?因为这一两句刺心的话,你要将吕宿下狱打板子吗?”
大娘娘睨了陛下一眼。
他不能。
陛下自己心里也清楚,政令施行皆有法度,没有一条法度是他能将直谏的臣子下狱,更别说是大相公了。
大相公门人弟子沾亲带故者不计其数,掌控大相公,很需要火候。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放至此。
“母后!”陛下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大娘娘打断了。
“皇帝,”大娘娘注视着这个由先帝和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君上,绣眉微拧,“从前你将西南路抓在手里时,哀家未置一词。
因为这天下是你的,哪怕你分的是毅王的权也是你该做的,哀家只是垂帘听政,而非文德殿主政,但是西境渭宁乱了,你的子民被逼反身处水深火热,乱臣贼子为何不诛?”
所以殿前直言的吕宿不容有失,若是吕宿被处置,处置他的原因流出去,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哀家不知钟璩同你说了什么,也并不想知道,但陛下一人的脸面和边境数万百姓的性命,陛下一人的喜怒和朝臣们的为君为民之心,你总该知道孰轻孰重吧?”
已经弱冠的陛下,为何连这个都要人来教导,大娘娘心下有些失望。
“曾经北境的离乱与节节败退的军情,哀家都经历过,却也没有生出畏惧之心,而今诛杀叛臣还四境以安宁,你究竟有什么顾虑?”
“母后可知,江南盐税刚被洪水冲了个干净,徐州的岁贡还押在运河里,内帑存银不得不为全境考虑,您要从哪变出军饷?”陛下声音骤然拔高。
“母后你是要朕征两浙商税去支撑平叛吗?”
陛下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去年两浙刚遭蝗灾,百姓卖儿鬻女才凑够旧税,您是要朕再伸手,岂不是要逼他们跟着叛军反吗?”
大娘娘抬眼,重冠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这话是钟璩说与你听的,还是你亲眼所见的?若是亲眼所见,挪钱的法子多得是,若是钟璩说的,你又如何得知他说的没有半句虚言呢?
皇帝,你是先帝托付给哀家的,也是整个大凉的君主,难道哀家会特意与君主作对危害大凉吗?”
陛下僵在原地,看着太后鬓边那支玉簪,那是先帝送给太后的,太后每次上朝都会簪在发间,是对先帝无言的回应。
天边的云渐渐被墨色浸染,云隙间的月辉替了日光,衬得整座宫院愈发沉静,连廊下悬着的宫灯,也似被这雨气浸得,少了几分灼人的亮,多了些温润的晕。
夜深霜露重,垂花殿也在眼前,大娘娘语重心长,“天下谁人都可怯,唯独陛下不可以,陛下又怎知边境军会耗费军饷粮草久攻不下?”
“陛下可以按兵不动,那陛下能保证乱臣贼子不敢放手一搏吗?”
大娘娘进殿去,潇湘姑姑却止步殿外,温柔地请陛下回垂拱殿去。
陛下自觉一腔赤诚委屈被辜负,甩手而去。
零星的雨滴敲自败破的屋顶落下,溅起的泥水混着血腥气,在青砖地上积成黑红的水洼。
姜青野踩着满地狼藉,绯色官袍早已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紧绷的肩背。
他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箭镞,钝头在邓闳轩肩上反复碾过,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闷响。
“说,”他声音压得极低,吐出来时像蛇信舔舐,“把人藏在哪了?”
邓闳轩痛得满头大汗,被掰错了位的手在泥里刨出几道血痕,含糊不清的咒骂被姜青野一脚踩在脸侧打断:“谁给你的胆子算计长淮郡主?是你爹,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
箭镞忽然转向,猛地刺入邓闳轩肘弯的旧伤,那是去年他们二人对拆时,邓闳轩偷袭他反手一刺,扎出来的。
彼时鲜血直流,此刻不遑多让。
邓闳轩疼得翻起白眼,喉咙里嗬嗬作响。
只是他凄厉的惨叫被雨声吞了大半,姜青野更是像没听见一样,指尖捻转着箭镞,对准他的手腕骨。
在他要废掉这人胳膊时,海东青扑闪着翅膀飞了进来,它嘴里衔着一角碎布,扑进姜青野怀里。
这料子姜青野认得,是悬黎今日所穿的衣料。
姜青野眼底燃起一丝亮光,扔下箭镞拿出了海东青嘴里的碎布,阴郁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
他拎起地上蜷缩的人,转身踏入雨幕,行色匆忙步履坚定,从一只急于撕碎猎物的猎鹰变成了归巢的雁。
夜空之上,褪去了灯火喧嚣,显得格外清旷。
墨蓝色的天幕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素绢,缀满了疏朗的星子,亮得真切。
风过林梢,带着草木的气息,长淮郡主的马车,停在了大相国寺的庭院之中。
千年银杏的叶隙间筛下斑驳的月影,错落地罩在马车上,邓奉如醒时最先看到的便是投在车帘上的叶影。
“你醒啦!”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围上来,幽暗之下,这两个人只有眼睛是亮的,像两颗宝石坠在半空。
邓奉如陡然一惊,瞬间弹坐起来却又重重摔了回去。
被她这一动作吓到的二人一齐后仰。
“吓我一跳。”岁宴抚了抚胸口。
悬黎将车内的灯点上,照亮了这一小小的车厢。
邓奉如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被五花大绑在车内不说,连头发都被束起来压在一个茶壶底下。
悬黎笑眯眯地,“邓娘子武艺高超,我是打不过,所以想了些办法。”
对面的岁宴也点点头,郡主娘娘说不让他打,小孩子爱受伤。
“我们两个没有恶意,”悬黎将茶壶拿开,吃力地把邓娘子扶坐起来,“只是想知道你的计划,所以才将你带走的。”
不然,应该交给宫中的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自然,她若带着邓娘子入宫,肯定也会惊动陛下,如今陛下焦头烂额,想来也不会秉公处置。
而她也根本不想看见陛下那张脸,平添许多麻烦。
“所以邓娘子姐姐,你究竟为什么要绑郡主娘娘,又要绑到哪里去?”
岁宴拖过小茶桌,支着胳膊点在茶桌上撑着脸,在微暗的狭小车厢里暖茸茸的。
“小岁宴能掐会算,算一算我究竟为什么。”
她去年叫他卜算自己和姜青野的姻缘,他算完后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她当时安慰自己,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话做不得数,也未必准确。
如今看来,或许这小家伙真有两三分本事。
岁宴这回却没有兴高采烈地摆铜钱,而是冲她摇摇头,“悬黎姐姐说,能掐会算会早夭,我得看着慕予长命百岁,所以我金盆洗手了。”
小家伙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的一样。
悬黎点他额头,“造妖言者,徙三千里。”
小家伙高兴起来,喜滋滋道:“那岂不是可以一直将我送回北境去了?”
悬黎将车帘掀开,小心翼翼地扶着邓奉如下去,“车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吧。”
悬黎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于是出声开解她:“我其实并不关心你为何而来,为谁做事,因为你并未想杀我,那就是我活着比死了的用处大,就算今日未得手,来日也会有动作。”
悬黎将人放到石凳上,额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风一吹有些凉。
“而我是不会给你第二次得手的机会的。”悬黎抿唇一笑,尽是一派胸有成竹。
邓娘子拿匕首抵她脖子时,身子都在抖,想来也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或许还有些不情愿。
能让她不情愿却还是会去做事,无非就那么几个人,好猜得很。
“邓娘子,”悬黎解开了脚上的束缚,“在父母亲人之前,你先是你自己,而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
邓奉如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不过化作一句叹息。
一阵无序且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着着一声鹰啸,悬黎和岁宴对视一眼,二人面上都漫过喜色。
邓奉如面色却是一变,她用尽全力挣开了手上的束缚,长腿一抬从短靴中抽出短柄匕首。
疾步而来的姜青野只看见了悬黎背后短刃闪过的光。
“住手!”海东青飞扑出去啄掉了邓奉如手上的短刃。
姜青野紧随其后,手里的人随手一扔便要折人家的手。
悬黎眼疾手快地握住,急道:“她不想伤我,你别伤人!”——
作者有话说:日常举碗[空碗][空碗][空碗]
第70章
殿前司押送大相公回府的消息如同瘟疫一样一夜之间染遍了京城。
汴京最先有动静的是各巷口的早点摊, 卖羊肉汤饼的脚店老板正往炉膛里添炭,火星子“噼啪”溅在地上,很快被残留的水渍洇灭。进城来的货郎和早起出门的闲汉进得店来, 一人端一碗汤饼, 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压低了嗓门说话。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登闻鼓才响没多久, 禁军把大相公押回府关起来了。”一个脸膛黝黑的汉子蹲在石阶上, 手里攥着个热乎的炊饼, 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说不出的郑重, “今早路过那条街,门还关得严实呢,说是大相公养病,不许进出。”
旁边卖茶汤的婆婆舀着浆水,闻言停了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好好的, 怎么就禁足了?前几日还见他的轿子从御街过呢。”
“我从在进奏院任职的表兄处听到了些风声,”穿青布短褂的书生拢了拢被晨露打湿的袖口,他刚从国子监过来,路上又听了几句, “听说是大相公得罪了陛下,陛下动了大气才给关起来的。”
汤饼店内一处角落里的小桌上,一个穿墨绿色襕衫的半大郎君老气横秋地叹口气, 问一旁安静吃汤饼的灰袍郎君:“文兄,你怎么看?”
被点到的文兄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大相公虽有党同伐异之嫌却应当不至于冲动至此,苏兄之意呢?”
与二人相对而坐的青衣郎君也放下碗,“贞姿不受雪霜侵,直节亭亭易见心,若真如大家所言,那大相公真乃吾辈楷模。”
文郎君十分赞同,“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文郎君的衣角上,也正绣了竹叶。
杜拂冲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登闻鼓向来都是示警军情大事,不知是出了什么样的事端。”
他昨日便向老师府上递了帖子,可门房却说老师入宫至今未归,应当只是被官家留宿了吧。
苏郎君拍拍他的肩膀,一板一眼道:“如今发生何事也轮不到咱们来置喙,还是尽早回国子监去温书吧,等来年春闱下场,文德殿里也就有咱们一席之地了。”
说话间,巷子里陆续有人走动,挑水的、扫街的、开店门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话题总绕不开那座被禁军守着的府邸。声音忽高忽低,像雨后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在清晨的各个街巷里悄悄蔓延,带着几分猜测,几分惴惴不安,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日头慢慢爬上来,照亮了街角的砖缝,也照亮了人们脸上复杂的神色。早点摊的烟火气渐渐浓了,却盖不住那些低低的议论,随着秋风,飘向京城的各个角落。
而像殿前司中值官彻夜未归这样的小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只在他自家府上生了些波折。
“你是说,郎君彻夜未归不说,你们还未找见他在何处?”邓宽昨夜回府等候许久也不见儿子回来,听见兖州传信平安的信号便睡下了。
今日下朝回来,竟还不见一双儿女踪影。
“闳轩不是这样没规矩的,怎么能做出彻夜未归的事情来?”一旁的邓夫人慈祥的眉目染上些淡淡的愁绪。
儿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若是传出什么夜宿勾栏的流言来,只怕婚事会受阻,哪怕有个皇妃作姐姐,京中贵女也未必肯嫁。
如今已经进得京来,自然不能在回兖州娶妻。
“再去找,各个街巷都找,低调些,莫惊动旁人。”邓宽沉声吩咐。
邓夫人连连点头。
“小妹昨夜传过信来,入宫陪伴元娘去了,说是要住上些日子,”邓夫人话才说一半,便被邓宽厉声打断,“胡闹,宫禁内帷岂是她能久待的,你今日便入宫去接她回来。”
邓夫人有些诧异,与夫君成婚数十载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见夫人神色有异,邓宽硬是缓和下来,“宫中并非福地洞天,咱们已经送了一个女儿进去,万不能再搭进另一个去。”
话无需说透,模棱两可,点到为止,也已经足够叫邓夫人揣摩透邓宽的未尽之语,宫中可不忌讳二女共侍一夫。
她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宫中不忌讳,她却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成什么娥皇女英,她应道:“夫君说得是,那我这就递帖子进宫去。”
哪怕前朝已经起了轩然大波,后宫仍旧一派祥和,贤妃娘娘早早穿戴整齐,候在大娘娘殿前等着给大娘娘请安。
大娘娘殿中花卉随着时令开另一茬,万龄菊和桃花菊错落有致,围出了个吉祥喜庆的图案,芙蓉花袅袅婷婷,金桂香飘数里。
贤妃邓韵如闻着这沁人心脾的香气,颊边一直挂着得体的笑。
而垂花殿后园之中,翠幕脚步匆匆,低声回禀:“果然一切都如主子所料,邓夫人递了帖子进来要拜见贤妃娘娘,瞧着神色有些不大好。”
强颜欢笑似的。
悬黎没什么表情,仍旧剥着手里的石榴,宝石一样的红籽剔透,簇簇落在白瓷碗里,煞是好看。
“今日大相国寺的小主持要进宫来讲经,后宫嫔妃都要听经,哪里得空见邓夫人呢。”悬黎将那半碗石榴递给翠幕,话锋一转,“不过宫中人行踪哪好向宫外人透露,叫她等上一日,看她能不能等到宫门下钥吧。”
翠幕退到一旁吃石榴去了。
“萧悬黎,”照楹接过了另外半碗石榴,看悬黎如看西洋镜,打趣道:“你还是我认识的萧悬黎吗?莫不是被大娘娘附体了吧?”
这发号施令的样子,哪像什么都不在意的萧悬黎。
“有人见我在陛下面前低声下气,是个怀揣重宝又好拿捏的软柿子,也想跟着踩一脚,给我些颜色看看,这我自然不能忍气吞声。”
尊重陛下,是她为人臣子的本分,与人为善,是阿爹生前的家训,什么时候变得什么人都能上来踩她一脚了?
“昨夜送到我府上的那个沙袋,是邓府上的?是那泼皮想对你不利?”照楹与她狼狈为奸多年,一看她要刁难人家,立马就猜出来了。
一想到有人想害悬黎,杏目圆瞪,柳眉倒竖,恨不得立刻冲回府去将人收拾一顿。
“是啊,”悬黎也不瞒她,“原本是不用费这一道周折,可姜青野把人折磨得有些不堪入目,处理起来麻烦了些。”
幸好海东青送信及时,姜青野还没来得及下手没轻没重,不然这事有些难圆。
做过半生杀人如麻的枢密使,动起手来不管不顾,可毕竟那邓家子还顶着个官家小舅子的名头呢。
悬黎语气平常,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究竟是什么事?邓家如今也算门庭煊赫,怎么动了这样的歪心思。”
不说与悬黎交好,也不该与悬黎为敌吧,这明显并不明智。
“富贵险中求,”悬黎想到了行为异常的邓娘子,一脸怨毒的邓郎君,还有他们背后的邓知州,“或许,邓知州是想成为陛下手中唯一一柄趁手的刀。”
在他得知和北境结亲无望的时候。
“而我,恰好是他们整个计划上一颗必须死掉的棋子。”是邓娘子拈酸加心善,才不至于叫她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死在邓氏父子手上。
只是悬黎从来不相信就该谁倒霉这样的胡话,因为比起整个,她更相信万事皆有因由。
不过她暂时还没想到如果她死了,究竟对谁最有利。
“那就不要想了,”照楹喂了悬黎一把石榴,“需要出头让呆雁去,他个大男人正该在朝堂上煽风点火。”
不要总是蹲在人家家门□□像个抱窝孵蛋的母鸡。
悬黎笑而不语。
“我要是再见你出这种怪笑声,我就把嘴给你缝上。”姜青野伸手把岁宴的嘴摁上了。
岁宴眼里依旧带着笑意,不肯消停地嗯个不停。
姜青野嫌弃地放开他,岁宴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小僧帽,“别弄乱了,这可是郡主娘娘特意和主持小道友给我借来的。”
岁宴特意重读了“给我”两个字。
姜青野哼一声,“俗家道士装和尚,不伦不类,昨晚才第一次见人家主持,就成你道友了?”
岁宴气不过,反唇相讥,“不知道是谁,将人打个半死,还得元娘姐姐善后。”
“打主意到悬黎身上他该死,”姜青野眼里浮现杀意,不过转瞬被他压下去,“既然悬黎留着他有用,那就留着吧。”
反正这人已经在他手上死过一回了。
姜青野拧他的脸,“又不知道是谁,对谁都掏心掏肺,连自己和慕予传密信的方式都告诉给旁人,才惹出这样的祸事来。”
骄傲的岁宴,圆脸也蔫下来,过了许久,他才扯扯姜青野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郡主娘娘会因为这件事不再喜欢我和慕予吗?她还没见过慕予呢,慕予被我牵连了。”
姜青野笑了下,认认真真地安慰他,“不会的,她会因为我,而喜欢你们的。”
岁宴气鼓鼓地,二郎不要脸!
叔侄两个重新扭打在一起,那顶被岁宴宝贝的小僧帽飞了出去,正巧飞进了进门的三娘怀中。
落到她手里的食盒上。
“大嫂,”姜青野率停下,一只手抵着岁宴的额头,小家伙双臂都快甩成八爪蜘蛛,也没够着姜青野的半片衣角。
“大嫂这是给大哥准备的吗?”姜青野嗅觉敏锐,已经闻到了羊肉汤的味道。
三娘摇摇头,脸上笑容淡了些,“我看邓娘子一整夜来什么都没吃,给她煮了碗汤饼。”——
作者有话说:埋了一个和执玉联动的小彩蛋,只是三位郎君的名字我忘了俩,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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