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昨夜, 二郎和岁宴将奉如带回来交给她照顾,虽并未多说什么,但她也能感觉得出来这二人之间暗流涌动。
二郎是随爹和夫君上过战场的, 杀气难掩的样子她并不陌生。
只是头一次, 他的杀气是对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明明杀意很盛,却始终不曾真的动手。
岁宴说,是为了郡主娘娘。
夫君也察觉出了不对, 和二郎谈了谈之后却三缄其口, 定是怕把她牵扯进去, 所以她也就没再过问。
三娘叹了口气,“你们都不愿说明因由, 想来牵扯甚广,那我也不多问,但总得吃饭不是?”
她总不能让韵如的妹妹在她家饿肚子。
姜青野看着那檀木食盒,给三娘让出个位置来,“郡主若在此,也不会在这上头苛刻她, 大嫂自去送便是。”
不仅不会苛扣吃食,想来都不会将人关起来。
不然也不会替要杀她的人挡下他的攻击。
若不是他收手快,只怕萧悬黎已经因为要救杀人凶手受伤了。
岁宴抿着唇和姜青野站到一处,把自己的手放进姜青野的掌心里, 紧紧握住他,催促道:“二郎快走吧,咱们不要迟了, 我还要去郡主娘娘跟前将功折罪呢。”
三娘闻言忍俊不禁,岁宴道学学得多,但正经的启蒙学得浅, 遣词用句都夸张得很。
本已经越过二人往里走,听到这话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已经不见小叔子和小儿子的影子,只有角落里那细口圆肚大瓶里的松枝晃了晃,提醒三娘,方才有人经过。
三娘提起食盒往里走,跨过窄窄的游廊,扭开门环上的两只铜龟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天光随着她的动作斜斜落在满铺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整间屋子亮堂无比。
房间里并无多少繁复摆设。
靠窗立着一张核桃木书桌,桌面被磨得发亮,边角处带着孩童用刀刻过的浅痕,如今已被岁月磨得圆润。
桌上摊着半张描红,是“悬黎青野”四个字,笔锋还带着稚气,墨汁却已干透,旁边压着一方端砚,砚池里的墨已经干了,砚边搁着支狼毫笔,笔杆上缠的红绳松了半截,垂在桌边轻轻晃。
书桌旁是个矮柜,柜门上雕着些不成章法的刀枪剑戟,三娘认得,那是岁宴和慕予曾经一起画的画,刻痕还很新。
北墙下是张木床,奉如正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她进门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床头一侧悬挂着两柄小剑,她也没想着利用这小剑砍断手上的绳索逃出去。
而床尾悬着长淮郡主送给岁宴的两盏灯笼,日光之下的两盏灯笼也是流光溢彩,星星点点地光芒照出一个仿佛灵魂出窍的小奉如。
三娘朝她走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个用泥巴捏的小人,披甲的将军被她踩歪了脸,落了层薄灰,却依旧挺着小小的身子,三娘心里咯噔一声,她要被抠搜精岁宴讹上一大笔了。
捡起泥人将军时意外与奉如对上了视线。
奉如如梦初醒,看到熟悉的人,嘴一扁哭了出来。
“真星阿姊!”奉如嚎啕大哭,三娘被吓了一跳,将食盒搁在书桌上,将人揽进怀里,由着她尽情发泄。
奉如哭得不管不顾,仿佛要将今生所有的眼泪都哭尽。
发现姜青野喜欢长淮郡主的时候她没哭,主动请缨要绑架长淮郡主的时候她没哭,看到兄长被姜青野折磨成那个样子的时候,她也没哭。
但萧悬黎替她挡住姜青野的时候,她很想哭。
现在看到阿姐的好友用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她,小心翼翼地怕惊扰她,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都把刀举在手里想杀萧悬黎了,萧悬黎为什么还要维护她!
为什么要救一个对她怀有深切恶意的自己!
深夜的大相国寺,没有阵阵梵音,也没有万国交易时的人声鼎沸,只有萧悬黎温柔而有力的声音。
“她是听到你的脚步声才把刀拔出来的,不是要杀我,而是要当着你的面杀我。”
这期间细微的差别就这样被萧悬黎挑明了。
怎么能有人在这种时刻还能洞察至此!
难道萧悬黎不应该扑进姜青野怀里嘤嘤哭泣,诉说差点被人掳走丧命的惊险吗?
萧悬黎这样做,让她怎么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哪怕是恶行恶事,也好歹是顺了自己心意的。
三娘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好好哭一场,哭完了便好好地把饭吃了,我特意用北境的方子煮的羊肉汤,你去年来时说过很喜欢的那个口味。”
三娘的声音很温柔,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和阿姐,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阿娘,隐隐约约察觉到些什么,已经尽力约束家人的阿姐。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
垂花殿里,大相国寺的小主持带着自己的亲传弟子给宫中的贵人讲经。
小主持之所以称小,是他的年岁比悬黎小上许多,也大不了岁宴多少。
但似乎天生庄严宝相,又有慧根,论经时论过了自己的一众师兄弟,一跃成为老主持属意的继承人。
贤妃娘娘坐在垂花殿中,聆听佛音,紧跟在她身后的,不是长淮郡主,而是殿前太尉的千金。
贤妃娘娘前不久才知道,温家娘子能越过一众官眷贵女得大娘娘青眼,不仅是因为她是悬黎的好友。
更是因为温娘子的娘,与大娘娘相知相交,于是这份友谊,顺利地延续到了悬黎这一代。
得知这层关系后,大娘娘的形象在她心里变得温柔了一些。
贤妃娘娘的目光落在主持那弟子身上,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缩在最角落里的悬黎突兀地咳了一声,在场诸人,除却讲经的主持,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悬黎又掩着唇咳了一声,好似她只是偶感风寒,才不小心咳嗽出来。
她歉意笑笑,拿手帕覆着唇,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前廊下是昨夜才在宫中当值的姜青野,他顾及着殿中皆是后宫嫔妃,并未踏入。
而殿中主持身边那小弟子看悬黎退出去了,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你没为难奉如小娘子吧?”悬黎目光澄澈,不像是在询问昨日险些至她于死地的人,也没有半分含酸拈醋在里面。
更像是在询问至交好友的近况。
姜青野的怒意还没消化完,幽怨地看悬黎一眼,“有你照拂,我自然不会杀她。”
悬黎皱起眉头,声音依旧保持平静,“你如此在意我的安慰,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我昨晚也与你说过了,她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只是想让你以为她要杀我。
而且她喜欢你,你就算不能回以相同的心意,也尽量不要恶语相向。”
这样语重心长,姜青野却只听见了,你在意我很高兴。
就这几个字轻而易举地抚平了姜青野的怒意,他眼里的欢喜明显起来,轻快地追随着悬黎的脚步。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雕梅花球,我大嫂做的,这样精细的活儿我也在学,下回给你尝尝我做的。”
悬黎看他一时失落一时高兴,拿不准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没有,但她接下来还有事要说,还是拿了一颗塞进嘴里。
酸甜滋味激得悬黎眯了眯眼,姜青野看她喜欢,双手捧着摊开的纸包跟在她身边,冷不丁问道:“为何我不能回以相同的心意,也要对她和颜悦色?”
悬黎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姜青野一眼,这一眼,便看见了姜青野眼里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他那仿佛已经看明白答案,只是要确定的心疼。
仿佛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悬黎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不是今生的,而是前世的隐秘情意。
在姜邓两家可能结亲的消息甚嚣尘上时,她想得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若有一日姜青野得知她那无法倾诉的瑕思绮念时,能够爽朗笑笑说蒙郡主错爱,仅此而已。
将心比心,她知道奉如小娘子的心里该有多么不好受,更能明白奉如小娘子明明都没有杀她的心思了,为何还要在听到姜青野的脚步声后对她举起刀。
奉如小娘子孤注一掷,宁肯叫姜青野恨她,也不要姜青野在看到她的一些不好的言行后,知道自己的心事。
“我不过是爱才,”悬黎嘴硬,“放眼大渝,会武的小娘子屈指可数。”
能练到邓娘子这般的,更是凤毛麟角。
邓家的男人蝇营狗苟,但邓姓的娘子却各有各的可爱,悬黎不忍明珠蒙尘。
姜青野对着萧悬黎很难有脾气,他柔声说:“那我可没法子,我这辈子是不会对除你之外的旁的女子和颜悦色了,这个我没法答应你。”
这话听得悬黎搓了搓胳膊,她正色道:“今日是有事要问你的。”
言外之意是要姜青野正经些。
姜青野洗耳恭听。
“柘波反了的消息,究竟真假?”
有点蹊跷,她才想着多问一句。
文武百官没有经过前世那一遭,所以被奏报表象所迷,一叶障目了。
而姜青野与她一样再世为人,不可能坐以待毙。
她直觉此事和姜青野脱不开关系——
作者有话说:悬黎:总说这话!
[空碗][空碗][空碗]
第72章
“柘波有异心是真, 粮草被烧又不能向朝廷求粮,自然会把目光瞄向没有反击能力的百姓。”姜青野提及柘波,没有那种彻骨的恨意, 但眼底的嘲讽不加掩饰, “只不过百姓有灾殃却是假的。”
其实不只是前世,哪怕是今生有人这样直白地问他些什么,他也本能地排斥, 若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可能会给北境军招致灾祸。
不过问他这话的是萧悬黎, 他与悬黎没什么不能说。
“我那十年命是长淮郡主给续的,她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我自然会替她避开。”前世他杀孽太重,当下还不具备理所当然地说出自己是大凉的将士使命是保护百姓的资格。
不过他已经决意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萧悬黎,这个能理直气壮地说给她听。
或许是由俭入奢易,她发现自己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听姜青野说这轻佻话了,只不过今日姜青野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向往常一样特意看着自己,想来是不光为了她, 也为了西境上的无辜百姓吧。
悬黎并不走出垂花殿的范围,仅有此处不必担心会有旁人的眼线,偶尔与姜青野提起一两句不该提起的事,也不要紧。
“坐吧。”悬黎带着姜青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己平常喜欢看书的紫藤花架子底下, 上次她在这里被罚抄时,思芃来向自己求助要嫁给陛下,今生自己插手了思芃的因果, 也不知道思芃现在过得好不好。
姜青野轻快地坐下,眉目可见地舒展开来,像尘封多年的画卷经细心保养终于能重沐日光一般, 雨过天晴,焕然一新。
悬黎不仅让他同坐,还害羞似的不与他对视,声音也很温柔,“我死后你才活了十年?”
“对啊,我——”话说到一半,姜青野面上的懊恼闪过,大意了,被悬黎套进去了。
还不到四十岁啊,“权臣果然鲜有善终。”悬黎悠悠一声叹息。
“也算是这么一回事吧。”姜青野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想着自己还能保留到什么程度,听悬黎又道:“你是死在高阳关,还是葬在永夜关?”
姜青野将他捧着的果子放到悬黎跟前,顾左右而言他,“快吃吧。”
悬黎不再紧追不舍,暂时放过他,拿了一颗果子咬了一口。
悬黎难得真心实意地笑意盈盈,有了些二八年华小娘子的鲜活模样,姜青野舍不得挪开眼。
“那我们今生也会重新夺回永夜关的。”他听见悬黎这样说。
他一直知道悬黎沉稳有谋断,今天才真正地察觉到她究竟有多敏锐。
他明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她一样推断出了他前世葬在永夜关。
“不止你做了部署,我也在那里,有两步棋。”悬黎分给他一枚果子,“瞿塘峡下江水宽,嘉陵浓绿映渝澜,有故人为一句承诺,在守着我的故乡。”
语气沉郁,是艰难维系着陛下和大娘娘感情以谋士身份隐在垂花殿的长淮郡主。
渝州依山傍水,那渭宁便仅剩风沙与山,风过贺兰山时,总带着沙砾的腥气。
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只有稀疏的芨芨草半死不活地随风乱倒着,偶尔有一两头骆驼有气无力地踩过去,与渭宁一同沉默的呼吸。
白日里赤日炙烤土地,黑夜里寒月浸着冷气施舍不出半分温度,也没有多余的水源滋养,这样的土地长不出能供给渭宁所有人的稻与麦。
荒原寸草不生,城郭之内也了无生气,夯土墙顺着山势盘旋而上,疏松的夯土上扒着这片贫瘠土地上为数不多能长起来的登厢草,雾庄镇的城门口被六个穿皮袍的汉子守着,不像渭宁军的人,却也不是普通百姓。
腰间弯刀柄上嵌着的绿松石在斜阳余晖里闪着温润的光,六人瞧着闲散,黑红的面皮粗砺,久经风霜的模样,眼神也锐利,认真检查着往来行人的路引和行囊。
姜元帅那一场燎天的火,让本就粮草不丰的渭宁更加贫瘠,也烧出了渭宁城上下潜藏在心里的恶。
那一场火后悄然乱了起来,上城为了粮草压迫下城,军士盘剥百姓,强者开始欺负弱者。
渭宁下辖的雾庄镇便是自那时起便对柘波下的令阳奉阴违,征粮的官过来,便被强硬留下,也因此,雾庄镇治安还算不错,周边县的百姓听到风声,拖家带口迁过来,寻求一方庇护,也希望能一口粮吃,仓廪实而知礼节,圣人诚不欺焉。
雾庄镇的知县听说是那场火后新上任的,亲自将前一任那只会鱼肉百姓的酒囊饭袋给打了下去,开了县粮仓放给百姓。
“真是个大好人啊!”穿粗布羊皮袄的牧民赶着日头偏西来赶晚市,准备用羊皮换一些糖盐米面。,与青盐摊子的摊主不住地感叹,“如果不是成知县,咱们哪能有这安生日子过,只怕要去渭宁主城上服役呢!”
对面卖草药头戴帷帽的小娘子笑呵呵地搭话,“成知县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手腕上成串的银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叮当响,一只青鸽飘飘荡荡地落在小娘子肩头,青鸽红爪子一搭,小娘子顿了一瞬,暂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她扬声朝着对面卖酒的大叔喊了一声,“茂仁大叔,我要离开一下,您先帮我看一看药摊。”
单边肩膀裹着羊皮的黑脸大喊重重地应了一声。
小娘子追着青鸽跑出去,青鸽通人性一样,飞一会儿停一会儿,仿佛是在确定身后的小娘子有没有跟上来,一人一鸽,在杂乱无序的街道左拐右拐,最终拐进了一幢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成叔,有我的信来吗?”小娘子摘下帷帽,露出张和岁晏相似的小圆脸来,也叫人能一眼看出,这并非是位小娘子而是位小郎君。
“慕予回来啦?”被慕予唤做成叔的郎君从屋内出来,递给他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画了个八卦图,是岁晏有大事的意思。
慕予三两下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岁晏的加急信,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点头微笑,成将军在一旁静静等着,高大的身躯投下一条长长的影。
简易的青檐上没有风铃,只有一盏已经亮起的绘着如意纹的灯笼晕出余晖一样的暖光。
慕予看了眼那灯笼,“岁晏说郡主娘娘送了我一盏灯笼呢,要锦鲤还是要鲸鱼,岁晏等着我先挑。”
这时候的慕予,才像个这年岁的小孩子,有了些天真稚气,“成叔你看,鲸鱼是这样的。”
慕予将信递给成将军,灯笼的暖光投在那鲸鱼上,闪着珠光的蓝色实在夺目。
“我也认识一位郡主娘娘,”成将军温润的脸上也现出点点怀念的笑意,像是提起家中女儿似的,“今年也有十六了。”
“一整个学堂的孩子,只有她会让先生束手无策,哑口无言,比岁晏可要活泼上许多。”成叔又看了两眼那鲸鱼,该不会——
慕予冲着他点点头,在成将军不太愿意相信的目光里,认真说:“是同一个郡主娘娘呢!”
趁着他在渭宁,姜家人这是在京城把他家给偷了!
小慕予要有个贵人当婶婶的事他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他要早知道这贵人是他们家的元娘,他早抗命杀到汴京去了,姜青野那混小子,急躁冒进,除了一张脸哪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这狗小子要是——
他怎么跟大帅交代!
成将军把目光移向认认真真看第二遍信的小慕予,“岁晏信中还说些什么了?”
敢说什么他不想听的,他现在就去磨刀,杀回京城去!
“岁晏说,我和他传信的法子被邓家姐姐破解了,她冒我的名义写信,差点害郡主娘娘受伤。”慕予瞧着有些失落了。
邓?
成将军咂摸了一圈,“兖州邓宽的那个邓?他们家为何——?”
还能为何,他们家郡主还有什么,还有西南军旧部,而且是官复原职的西南军旧部,他如果是邓宽,也是会想,枕边人比上不会掌军权但又有军权的宗亲,究竟哪个更值得陛下信任吧。
就算同样被信任,也得分个先后来吧,西南军原来的结局在前头摆着,他是邓宽也必定不会甘居人后。
成将军领着慕予进屋去,“说起来,渭宁乱了有些时候了,朝廷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才对,为何一直没有旨意下来?”
元帅需坐镇北境,不能轻易过来,给了他很大的便宜行事之权,前头他也的确扣了几个渭宁主城派下来的官,看来力度还是不够。
“还是得再给汴京添一把火,”成将军进屋掌灯,火苗照亮了他半张脸,“慕予啊,你说咱们是拿下蕨镇好,还是拿下邱镇好?”
这两个镇投奔来的人最多,攻起来不大会伤及百姓。
只不过这样一来,那就等于和柘波公开宣战,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赶到,他们将会坐困愁城,拖也被拖死。
柘波心狠,能够不顾底下百姓死活,他却不可能不顾。
只是朝廷为什么也这样漠然,这时候为什么不防患于未然了?
慕予点了点桌上羊皮卷一角的蕨镇,“这里,不过我觉得可以再等一等。”
等蕨镇的人再多过来些——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
第73章
贺兰山的风卷起雾庄镇的炊烟时, 汴京的暮云如浸透了淡赭的宣纸,在垂花殿的鸱吻上慢慢晕开。
垂拱殿的龙涎香溢出兽首香炉被奏折落地的风扇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弯。
“从前太祖皇帝一心防备武将篡权,如今看来文臣激愤也不容小觑。”陛下幽幽一声叹息。
高德宝小心听着陛下口风未曾动怒, 这才壮着胆子将奏折都捡起来在案前放好。
“大娘娘抽手隔岸观火, 太傅与大相公不睦却又做不得百官的主,操之过急。”陛下摁了摁眉心,年轻的面庞闪过一丝疲态, “召贤妃来侍膳吧。”
高德宝躬身, 细声细气地, “回禀陛下,今日大相国寺的主持应邀来讲经, 贤妃娘娘在垂花殿听经,还未散呢。”
陛下眼前闪过大娘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有些意兴阑珊,视线落到博古架上的独山玉小马车上,转而吩咐高德宝,“去将萧云雁拘来, 天天游手好闲,像什么样子!”
高德宝俯身退下。
宫人们提着鎏金长柄灯,沿着宫墙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晕漫过雕花栏杆, 将廊下攒动的人影拉得细长。
御花园里的梧桐落得正急,穿过叶隙,在青砖上晃出。几个小内侍正弯腰扫着积叶, 竹扫帚划过地面,簌簌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阵阵经声,倒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静。
殿外飞掠过一群归巢的灰鸽, 翅膀扫过殿上的瓦,惊起檐角铜铃轻轻摇晃。
阶前的金桂落了满地,被往来的罗袜轻履碾出甜香,混着殿内香炉里飘出的苏合香气,在微凉的秋气里纠纠缠缠挽留行人脚步。
暮色漫过白玉栏杆时,福兴公公内侍尖细的唱膳,传晚膳的队伍提着食盒走过,廊下的宫灯随之摇曳,照亮殿前长街,悬黎送别了邓贤妃,跟在提膳队伍末端转身进殿。
英王殿下随着内侍官踏进宫门时,与再次铩羽而愁眉不展的邓夫人擦肩而过,这面容在云雁眼前一闪而过,叫云雁觉得莫名熟悉,忍不住慢下脚步回头多看了两眼。
“殿下,陛下还在等您呢。”小黄门忍不住小声催促停下脚步的云雁。
云雁压下心底的疑惑,重新迈开步子,脸上挂上和蔼可亲的笑,与为他引路的小黄门闲谈,“方才那位夫人是谁?来给大娘娘请安的吗?”
小黄门朝后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辆已经远去的马车,“许是吧,今日垂花殿讲经,有官眷来听经也说不准。”
英王殿下赶到垂花殿时,陛下正仰躺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云雁撇了下嘴,陛下像是另生了一对眼睛专盯着云雁似的,在他动作之前率先出声,“不许翻白眼。”
云雁不甚恭敬地行礼,“臣弟惶恐。”
“听说你这几日都去温太傅家门口。”陛下缓缓睁开眼,看着远处站着的云雁皱眉,“不求你顶着这个姓氏建功立业,也好歹顾及先祖颜面别太出格。”
云雁也皱眉,兄弟两个一高一低,一坐一立,但对视的这一刻,却仿佛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雁没了往日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仰着头,俊朗的脸上漾一股平静的死感,“不然如悬黎一般,要与青梅竹马的许家郎君义绝吗?”
“朕要你与悬黎交好,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她嫡亲的兄长了不成?旧家中姊妹也没见你这般为他们打抱不平。”陛下起身走向云雁,眼底的审视一闪而过。
见云雁依旧梗着脖子不服气,陛下能屈能伸地软和下来,“仲明,朝堂之事诡谲莫辨,我能全心信任的唯你一人,你莫与阿兄赌气。”
云雁不再梗着脖子,表情却依旧不好看,他有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主动与陛下保持了距离,“让悬黎嫁给她喜欢的人怎么是赌气?我求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又怎么是赌气?难道只有陛下发落大相公不是赌气?”
“仲明!”陛下声音严厉起来,看着也像是要管教兄弟的严苛兄长。
云雁别开眼,硬邦邦地道歉:“臣弟失言,陛下莫怪。”
陛下察觉到这不是自己想说的事,重新压下脾气,“悬黎是太祖皇帝之后,又是大娘娘亲妹之女,朕不可能放她嫁给毅王旧部,若是她生下孩子,焉知大娘娘不会扶植那个孩子。”
悬黎的血脉比出身旁枝的他与云雁要正统得多,若真有那一日,会有多少人倒戈向大娘娘,可真不好说,他不能等到事情发生的那一日,这是未雨绸缪。
云雁张了张嘴,没说那嫁给姜青野有何不同,害怕节外生枝被陛下察觉到什么。
陛下却像是看穿了他似的,主动提起这一茬,“悬黎不喜姜青野,依着她的性子,未必会嫁,此事能成自然好,若不成,朕也自然会好好养她一世,富贵无忧。”
自然,这一切要建立在悬黎不站在大娘娘那一边与他对着干。
“悬黎不过是位小娘子,连她的婚事你都诸多计较,那臣弟自然也要学您,未雨绸缪,娶我喜欢的人。”
云雁重新绕回来方才被陛下略过的他喜欢照楹的事。
陛下笑一声,真像一个为弟弟考虑的好兄长,“既然你喜欢,朕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只是,若连你都成了婚,大娘娘必定也会给悬黎议亲。”
适时地停下看了云雁一眼,云雁默然不语,好似在权衡悬黎的心意与自己的亲事究竟哪个更重要些。
陛下也不急,这一日的疲乏好像在这一刻消解了许多,他抬手命高德宝传晚膳。
“陛下希望我怎么做呢?”陛下在转身时听到了云雁这样问,他缓缓抬起了眼,嘴角勾起了一个笑,旋即恢复如常。
“也无甚大事,悬黎日后再去姜府听学,你随着同去,莫在逃赖了。”陛下重新转过来,重重拍了拍云雁的肩,“如今边境不宁,京中声音杂多,虽已经送走契丹使者,但难保他们不会听到什么风声后趁火打劫,朕已经传信北境要姜元帅严阵以待,或许不久便要将他的儿子派回去一个。”
他先手一步把姜青野塞进了殿前司,多一重保险。
高德宝领着一列小黄门进来摆膳,陛下热情地留云雁用膳,满满一桌,没有一道是云雁爱吃的菜。
云雁此后兴致一直不高,陛下说了自己想说的,倒是心情好了很多,不住与云雁推杯换盏。
云雁捧着斟给自己的香泉酒,恶向胆边生,小小地回敬陛下,“臣弟不是个上进的,但也会为陛下担心,如今庙堂街巷皆在谈论大相公养病的事。文臣学子口诛笔伐起来,言辞犀利,这无异于将陛下架在火上烤,陛下便要这般含糊着吗?还是得早下决断。”
谨慎的陛下倒是想一个拖字诀,可除了他与悬黎,谁愿意与他含糊着。
陛下的筷子果然停住了。
云雁掩住轻快起来的神色抿了口酒,又道:“陛下手中不是无兵可用,我进宫的时候,在宫门口遇见了邓夫人,想来是进宫同贤妃娘娘请安的吧。”
云雁看见陛下的脸时,突然就想起了那位夫人的身份,那位夫人的眉眼,与宫里那位贤妃很是相像。
瞧着像是求什么没求成,那就让陛下去头疼去怀疑吧。
邓夫人?
陛下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兖州的确是兵强马壮,邓宽治下百姓安居,物阜民丰,而且韵如入了宫,他为了全家和将来,也必定是要拼尽全力的。
的确是能派出去的一支兵。
被提及的邓夫人,步履匆匆地去了邓宽书房,修竹掩映随风作响也盖不住邓夫人的脚步声,“夫君,我今日去了宫门三次,我的帖子都没能递进宫去,说是大娘娘请了大相公寺的和尚来讲经,后妃都不得空出来。”
这还是她使了银子才听到的风声。
宫门要下钥了她没法子才回来的,满屋子的松烟墨与书卷气息都没能叫她静下心来,“轩儿可归家了?”
邓宽执着毛笔,稳如泰山,写完最后一笔,才看向了自己的夫人,语气实在说不上好,“轩儿也未归家。”
他才进得京来,与京中同僚的感情还未到能商量这样的事的地步,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只能暗地里去找。
直到此刻,他已经完全确定,这所有的事,都断在了那长淮郡主手里,这事一定与她脱不开关系。
不然旁人作甚要拦着贤妃的母亲进宫,又怎能拦住。
打雁的叫雁啄了眼睛,好个心思深沉的小郡主,现在他也能确定,西南驻军的那口气,多半也是这位小郡主给续上的。
邓宽捻须,既然如此,那便更要杀了她,只可惜现在的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了。
只是不知她捏着轩儿是要做些什么,是要剑指邓家,还是要算计元娘。
“夫人莫慌,宫中有元娘,她是个有主意的,定是能护住二娘,轩儿也一定不会有事的,京城地界,天子脚下,无人敢对轩儿不利。”
如今也只能打定主意,见招拆招了,元娘没有掺和进这些事里,不会被牵连,也必定不会看着自己的家人受难的。
他这个兖州知州也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年。一个黄毛丫头的片面之词,朝中也未必会有几人去信。
哪怕是对上大娘娘,他也能辩上三分——
作者有话说:云雁:[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我是多面的[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74章
天彻底黑下来, 整个汴京城都开始掌灯,自宫城至樊楼,次第亮起, 在这中间, 一辆骈架马车像是追着燃灯的速度似的在御街上行走,车壁四角的铜球叮叮当当,留下一串檀香气息。
车中, 大马金刀坐首位的是区区殿前司行走姜青野, 而在其下, 围着一张小方几坐着的是他那假和尚侄子姜岁晏,岁晏对面是垂花殿的座上宾, 大相国寺的主持净尘。
姜青野的目光扫过这位据说坐化能烧出舍利的少年主持,他外披的绯色袈裟,是先帝赐给前代主持的。
二十五条布片用暗线拼接,每条布边都滚了圈极细的金线,的确是“赐紫方袍”的规制,只有受皇室敕封的高僧才得穿, 传到净尘主持手里,穿着倒是衬得小主持面色不错。
贴身是那件月白细布直裰,领口袖口都缝着浅灰纳线,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 宽大的直裰更显得小主持细瘦。
他似是并未察觉姜青野审视的目光,斯文地伸手将右肩的哲那环重新扣了扣,那银环磨得发亮, 是大相国寺主持代代传下来的物件,净尘每次入宫都会仔细系在身上。
头上没戴繁复的毗罗帽,只着一顶乌漆漆的僧帽, 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前额。
左手腕上悬着串沉香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温润,他捻着佛珠,偶尔相撞,发出极轻的“嗒”声,给本就安静的车厢,添了几分佛气。
鞋尖绣着极小的莲花纹的青布僧鞋,鞋帮沾了点傍晚的雾气,微微发潮,却不见他有半分难忍,只规规矩矩地并腿贴在小几下。
净尘主持绯色袈裟的衣角扫过方几,金线在昏暗的车厢里闪过幽暗的光。
他拢了拢袖管,露出的僧袍内侧,还缝着块细绢——那是出发前誊写经文时,怕墨汁染了袈裟,特意衬在里面的。后来出发时忘了拿出来。
大相国寺的净尘主持,其实比悬黎还要小一岁,这是姜青野今日才从悬黎口中得知的。
二人还有对坐在一个小佛堂里一同抄经的情分在,所以悬黎可以借大相国寺的地方,也能请堂堂主持进宫讲经。
姜青野家那假和尚真道士,双手托腮,胳膊支在小几上,像个小姑娘似的,双眼亮晶晶地问净尘:“郡主娘娘说你同他是旧相识,你怎么会认识郡主娘娘呢?”
小主持也淡淡一笑,“不打不相识吧。”
未经规训的小郡主对抄经一事嗤之以鼻,盘腿坐在蒲团上板着脸不动作,他是听师父话来陪郡主抄经的,见状只能好言规劝,“萧施主,抄经可助凝神,亦是礼敬佛祖的修持,应虔诚以对。”
“世上既无佛祖,又何需礼敬。”小郡主脸上没有表情了,比他更像个四大皆空的和尚。
只是他没错过小郡主说那话时眼底闪过的厌恶。
出家人四大皆空,被指责几句原也不是大事,六祖慧能亦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谶语,他这般想着,也这般对小郡主说了。
只是这小郡主啊,从那时便很会往人心上扎,拿毛笔蘸了蘸墨在他抄好的经上画了大大的叉,“既然无物,又何需抄经。”
“你的佛祖庇佑过谁呢?是大凉边境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还是目之所及的鳏寡孤独?既然都不能,为何要人虔诚虔诚跪拜?”
彼时他的佛理还未修到如今这地步,涨红了一张脸梗着脖子反唇相讥:“让大凉路无饿殍,四境康宁不是萧家人的责任吗?”他见小郡主面色不好,反而拔高了声音,“怎么,萧家人做不到便怪神佛不护?”
小郡主扁着嘴分明是要哭,结果一拳打到他面门上,毫无章法地劈头盖脸将他一顿好揍,明明是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狼狈地护住头脸,毫无还手之力。
而小郡主,从头到尾都没掉一滴眼泪。
而事后不久他才知道,小郡主的父亲,是才为保大凉国土战殒的将军,小郡主才失去自己的父亲没多久。
他一个出家人竟然犯那么大的口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
大娘娘宽仁,并未因与皇亲国戚打架这事苛责大相国寺,而与皇亲国戚打架这事带给他的影响除了掉了一颗摇摇欲坠的牙,余下便是收获了小郡主这个俗家好友。
“哇!”岁晏深深地赞叹,毕竟郡主娘娘看着比二郎稳住太多了,主持阿哥也看着比二郎平和,这样两个人竟然会打架。
不愧是郡主娘娘,打架都会赢!
谈话间,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寺门前。
净尘主持下车前,看向姜青野的目光实在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会是你。”
姜青野却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净尘主持为何对岁晏另眼相待?”
岁晏闻言也一脸好奇。
净尘骨节分明的手揉了一把岁晏的头,手上缠着的佛珠扫过岁晏的脸,檀香气鼻端一过,岁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有佛缘。”
叔侄二人回程时,岁晏摇头晃脑地,“看来小主持的佛法还是不够高深,不然他怎么怎么会觉得我有佛缘,我可是个俗家道士呢!”
小岁晏突然一脸惊恐,“他不会真想让我剃头做和尚吧!”岁晏捂着自己满头青丝一阵兵荒马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走神的二郎,“二郎你送我去找慕予吧,我不想当小和尚!”
小和尚?
姜青野陷入沉思,他前世见过这小和尚,不过那时已经不是小和尚了,是个俊美妖异的——得道高僧。
双手合十捻着佛珠说他杀孽太重,恐天不假年,会连累身边的人。
他当时一剑挑断了这人手里的佛珠,连同那件碍眼的藏蓝僧袍也被他划了好长一条口子,像是身上爬了一条丑且巨大的蜈蚣。
他哪还有什么身边人,明明只是自己一个人。
反倒是这和尚,四大皆空的和尚收什么生辰礼,他可是亲眼见到萧悬黎亲手将这串佛珠放到这和尚手里。
六根不净扮什么悲天悯人!
如今想想,小和尚那句话,是替悬黎说的吧,替悬黎打抱不平。
“二郎!”岁晏几乎喊破了音,“你在想些什么呢!”
姜青野被这一声怪叫吼回了神,不满被打断,他重重在岁晏额头敲了一记,“再胡吼,我亲自给你剃头发!”
敲完又给小岁晏揉了揉,“我在想明天。”
明天啊,岁晏似懂非懂地,被姜青野揉得呲牙咧嘴。
在这个让姜青野多想的明天,悬黎自贤妃入宫后第一次登门拜访。
才梳好妆的韵如有些意外,忙命人摆上茶点。
晨光透过花窗将正殿染亮,悬黎紧随晨光而入,嘉陵水绿的衣裙恬淡自然,韵如不禁多看了两眼,今日她并未带侍女,而是跟着个小内侍,这小内侍瞧着眼熟。
韵如仔细想了想,仿佛是在垂花殿见过。
悬黎尽量轻快道:“有些话,想私下对贤妃娘娘说。”一双妙目扫过殿中侍从。
韵如在她这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中心头隐隐漫起不安,照她所说屏退左右。
悬黎这才重新开口,“韵如阿姊,我与你投契,信得过你的秉性人品,所以小妹这厢有事,自然是要先说与你听。”
看悬黎平静的眉眼,韵如心底的不安不减反增,她听见自己说:“这是自然,你我有何不能言。”
悬黎向身后的内侍官撇去一眼,小内侍放下了他手里那巨大的木箱,木箱打开,是贤妃娘娘的胞弟,邓闳轩。
“这——”韵如吃了一惊,闳轩蜷缩在箱中,衣裳破烂,不知是沾的血迹还是污渍,脸上也有伤,人却没有醒着。
韵如忍下心头的惊诧,强自镇定的探了探胞弟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后才松了口气。
“郡主,这是——?”
一旁的小内侍替主子开口,“娘娘放心,只是用了些安神散,不然如何能将将人运进后宫来,而且殿下与娘娘交好,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加害娘娘的胞弟。”
小内侍在无缘无故四个字上咬得很重,像是要强调些什么似的,听得韵如皱眉,她想问的哪里是这个。
韵如心底不停地假设,莫不是——
“邓闳轩来杀我,被我身边的人擒住了,小妹撬不开他的嘴,看在韵如阿姊的面上,不想闹得太难看,也并不想屈打成招,这才将人带到阿姊这里来。”
悬黎说得云淡风轻,韵如心底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闳轩刺杀郡主?他为什么要刺杀郡主?
“但小妹也不想从此提心掉胆地生活,我相信韵如阿姊会给小妹一个交代。”她没死,也没有受伤,想置邓闳轩于死地也并非易事。
她将人带来韵如阿姊处,一来是想看看韵如阿姊是否知情牵涉其中,二来是想看看韵如阿姊究竟会作何选择。
看韵如阿姊惊疑未定,悬黎慢慢补充,“韵如阿姊不知道,是奉如小娘子假借姜家慕予的名义将我约出去的。”
这几个词串在一起的分量,砸得韵如阿姊眼前一阵阵地花——
作者有话说:补上了一些些
第75章
悬黎却并没有因为韵如这一刻的脆弱而轻拿轻放, 只是用那一如既往的温柔语调认真说:“韵如阿姊,我想知道令尊想要杀我的真实原因,阿姊一定会如实相告, 不会偏私。”
悬黎歪了歪头, 没有包含半分感情的眸子平静地与韵如对视,追问她:“对吗?”
韵如看了眼依旧不省人事的邓闳轩,攥紧了拳, 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 下定决心般沉声道:“此事我定会给郡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悬黎象征性地碰了碰茶点, 起身告辞,临出殿门时, 她身边那内侍官突然回身向韵如行了个礼,“贤妃娘娘,奴才下手没轻没重,郎君怕是要明天才能醒,您不必太过担忧。”
这可不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是有所倚仗, 便是在替主子抱不平。
或许兼而有之。
韵如垂下眼,这小内侍官的神情分明在说,若是查得不尽不实,下在闳轩身上的, 便是毒药。
悬黎这时候笑得真诚多了,满含歉意的一眼像极了在寺中初识的样子。
“御下不严,叫阿姊见笑了。”既维护了手底下的人, 又宽了她的心。
分明是这样好的小娘子,不与人交恶,又给人留余地, 她也很想知道,阿爹为什么要杀人。
韵如的笑容一点点收拢回来,对悄声进来花容失色的水心吩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个时辰之内,把他弄醒。”
水心悄悄抬头,温柔恬淡的此时此刻满目森然,不再像家中夫人,开始变得有些像老爷了。
秋晓的薄雾还未散尽,悬黎带着福安漫无目的地在回廊徐行,“你吓她做什么?来日贤妃娘娘入主中宫,陛下第一个料理了你这出言不逊的小猢狲。”
福安半点不怵,“奴才武功好,能逃出宫去投奔殿下,到时殿下把奴才送得远远地,偶尔帮奴才照拂干爹,奴才铭感五内。”
悬黎骤然停步,忍俊不禁,“你将退路想得也太具体了,莫不是酝酿许久了?还是闯什么大祸了没说与我知?”
福安花容失色,“怎么会!垂花殿上下都知道奴才最会讨人喜欢,怎么会闯祸!奴才是怕——”
悬黎截断了福安的话头,没叫他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里继续说,“我知道,你是怕她囿于血脉亲缘,包庇邓家人。”
悬黎随手攀了一支花窗里延伸出来的铁线莲,别在福安耳边,“我相信她是有自己的心智和判断的,也相信她会坚守本心,不会胡乱包庇。”
福安义愤填膺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极其不赞同,“人心隔肚皮,”福安还列举了前不久才发生的让人心惊的例子,“杨太妃的野心暴露之前,殿下也以为她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呢。”
“呃……”悬黎难得地被噎了噎,“也不知思芃现下如何了。”
福安笑呵呵地摸了摸耳边的花,乐颠颠地在前头给悬黎引路,踏过带着秋意的薄霜,宽悬黎的心,“有殿下替杨娘子筹谋,今后保管都是坦途。”
福安踏碎的一地秋叶,被秋风卷起,散在凉州地界,仿佛故人相思,拦住了马车去路。
三匹骏马拴在老槐树下,岭南的二郎君秦照山一身赭色劲装,外罩墨色织金镶边披风,腰间悬着柄岭南锻造的七星弯刀,刀鞘上缠的红绸在秋风里轻晃。
他抬手拂去肩上沾的落叶,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青篷马车——车帘半掩,露出毅王妃段瑛素色的裙角。
段瑛掀帘下车时,动作轻缓却无半分滞涩。她一身月白襦裙外搭灰布披风,鬓边只簪了支无纹银钗,是孀居妇人该有的素净,唯有腕间那串墨玉串珠,随着动作轻轻相撞,声线清寂。“秦少主,”她抬眸时,眼底映着漫天秋阳,却藏着化不开的沉郁,“此去雾庄路途已近,你的身份实在不宜出现在那里,接下来的路不若我自去——”
“阿姊此言差矣。”秦照山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岭南人少见的沉劲,指节叩了叩腰间弯刀,“一则护你周全是分内之事;二则,柘波犯我边境、杀我百姓,我秦照山虽不是什么大英雄,亦知家国大义。三则,长淮郡主高义,我愿助她一臂之力。”
秦照山笑得开怀,“此次一行,沿途也有岭南旧部布防,定保我们平安抵达。”
段瑛垂眸看着那串墨玉珠,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面——成将军拢回来的遗物,他说这是常皓贴在胸口的东西,她这一生憾事不多,未见夫君最后一面算一件。
再抬眼时,她眼底的沉郁淡了些,多了点淬着霜的锐光:“我先在此谢过二郎。夫君殉国后,渝州旧部飘零四散,我力薄无法转圜,如今有机会见故人面帮故人忙,便是亡在此地,也了无遗憾。”
可以坦然地去地下与夫君团聚了,一起保佑他们的女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长命百岁。
这时从马车上又下来一位浅青布裙的小娘子,满头乌发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被一支山茶珠钗固定,温婉清丽。
“王妃此言差矣,如今一切向好,绝无需王妃出此伤感之言,往后还有更好的光景待着王妃呢。”小娘子挽住段瑛的胳膊,意有所指。
段瑛的目光落到小娘子发间珠钗上,变得温柔而慈爱,像是透过眼前的人在怀念远在京城的女儿。
嘴上却嗔怪道:“元娘真是胡来,竟然要你跟着来凉州风餐露宿,思芃,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
思芃这一路被晒黑了些,脸上却没有半分阴霾,“哪会辛苦,秦郎君将这一路上都打点地极好,托他的福,见了许多在京中或许一生都难以见到的风景。”
段瑛朝秦照山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
思芃像是没注意到这眉眼官司一样接着说:“这一路走来,我才算真正明白悬黎的心境为何那般开阔。”
人若只能眼见四方天地,便只会在那四方天地编织偏执嫉妒自卑敏感,但若见过名山大川,四境风物,便会将这穹庐四野收进心底,从前那种种小事滋生的难堪的自己,好像都被重新洗了一遍。
“哪怕以女子之身,我也想同秦郎君和王妃一起,为大凉四境,出一份力。”
秦照山微怔,随即唇角勾起抹浅笑,染着秋阳的暖意,也带着些坚定的烈气。
他翻身上马,墨色披风在秋风中展开,如振翅的雁羽。“好!”他勒转马头,望向西北天际——那里的云层压得低,似藏着边关的烽烟,“那便请与我一道,看这秋日长风,如何载着大凉的兵戈,破了这渭宁的黄沙!”
休整够了,马车重新上路。
马蹄声起,青篷马车跟着两匹骏马,缓缓驶离京城。身后的长亭、落满银杏叶的官道渐渐远了,唯有秋风卷着落叶,追着这行向西的身影,不断前行。
马车中的思芃,攥着腰间的香囊,心底再一次感激悬黎强硬地托她来走这一趟。
观中岁月长,她在观中那些日子有大娘娘照拂,并不难捱,只是会有些无聊。
而悬黎,正是在渊檀正热闹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来寻她。
神情之严肃,落水那日都未在悬黎脸上看见过。
青布衣裙的悬黎,见她第一句话便是:“思芃,我有件顶要紧的事只能托付给你。”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要紧的事。
最爱的母亲和父亲生前最看重的部下,竟然交给了她,交给了一个曾经要对自己下手的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一点上,同大娘娘真是一脉相承。
而她,很庆幸自己思虑再三,还是应下了悬黎的请托。
若没有这一路,她应该还陷在佛经中消磨心智。
她才是真的不虚此生了,唯愿悬黎在京,一切安好。
伸手将她拉出京城见天地的悬黎,不要被捆住手脚。
思芃悄悄地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王妃,易地而处,她绝对做不出放自己娘亲离开的决定来,可萧悬黎不仅做了,还为此殚精竭虑,自己留在京城面对一切。
陛下那人,她再清楚不过了,这样能大做文章的事,他才不会放过,如今再提起陛下,她竟然也能等闲视之了。
甚至连曾经痛彻心扉的感觉,都在离她远去。
坐在高堂上被蒙住视线的君王,毕竟也不曾亲自丈量自己的土地,也不曾真正见过汴京城外的百姓究竟在如何生活,心中又是怀着怎样的愿景。
不然也做不出保守不抵抗的政令来。
“悬黎,另有事交代你做吧?”王妃没有睁眼,却精准地朝向思芃。
思芃心下一惊,匆匆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元宝香囊,不知该作何反应。
“若真是为了陪我一程,有朱帘一人便足够了,而且何需你早早出城,在兖州等候。”段瑛在兖州城看见这小娘子头上的山茶簪时便知道悬黎还有旁的事没有告诉她。
这簪子是悬黎十岁的生辰礼,渝州旧部各个都认得,走一步看十步的萧悬黎,指不定是又偷偷盘算了什么大胆又冒险的事情。
“王妃既然知情,又何必相问。”思芃虽然看着怯懦畏缩,嘴却严。
段瑛暗暗点头,倒是没找错人,这小娘子也是真有悔改之心。
“渝州旧部的人,看到你头上的簪子,都会对你礼让三分,行事想来会更方便些。”王妃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龙须酥,“吃些吧,下一个歇脚的地方还远呢。”
思芃笑了,王妃掏油纸包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贪嘴的悬黎——
作者有话说: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更新不稳定,但是我会努力日更的[烟花]
给本章留言的小伙伴发小红包补偿一下吧
第76章
悬黎将邓闳轩送到贤妃跟前时, 温太尉也替进奏院呈上今日的奏疏。
陛下提着紫毫,神色晦暗不明,眼底一片冰冷, 他淡淡道:“温卿可是也要越权言事?”
温太尉正了正衣冠, 躬身行礼,直言不讳道:“是。”
从要他带女儿出席宫宴时,他便想学詹璟文了, 带着妻小贬黜千里, 也好过在京中任人摆布。
“陛下, ”温太尉躬了半辈子腰,此刻挺得笔直, “臣是寒窗苦读出身,没有祖荫也没有党派,所以挣扎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小的殿前太尉。”
温太尉没有怨怼也没有委屈,更加没有灰心丧气,平铺直叙道:“臣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做到致仕, 甚至被贬,臣无愧于心,但臣的女儿何辜,为人父者, 不能护佑女儿周全一生,臣莫不如横刀自刎。”
陛下被温太尉气得冷笑连连,攥紧了紫毫笔, 忍住了没掷到温太尉头上,“所以你今日强行替进奏院跑这一趟腿,是要朕给你个痛快吗?”
“陛下, 臣僭越,朝中官位比臣高的不在少数,焉知往后还会不会有人再拿这事做文章呢?”温太尉话锋一转开始对陛下掏心掏肺,“臣只知釜底抽薪才能彻底解决此事,臣不算是个多有抱负的人,但臣知道,若臣容得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三次四次,还不如毕其功于一役,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委屈求全!”
温太尉一席话掷地有声,态度却堪称温和,只是眼底安静燃烧着斗志,陛下久久未曾言语,他竟然在已经年过三旬的温太尉身上看到了连他自己都要失去的少年心气,这样的孤勇,他好像从来没有过。
一路战战兢兢长到今日这岁数,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直白地袒护过他,温太尉的慈父情怀,哪怕冷硬如他,也不能不动容。
温太尉也沉得住气,垂目看着遮挡地砖的繁花毯子,从迎春看到上头落着的蝴蝶,静等陛下发落。
陛下随意翻了翻温太尉递来的奏章,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温卿,朕如你所愿。”
陛下深褐色的眸子转了一转,“不过朕想知道,长淮郡主放了什么东西在你府上,又与你说了些什么。”
温太尉此刻才漏出一丝真情实感,是一丝被撞破的尴尬和慌乱,哪怕他掩饰得好,也被陛下察觉了。
温太尉干干赔笑。
*
“我是真的想知道。”照楹拿了三盒雕花果子贿赂悬黎,“你究竟与我爹说什么了?反正现在人都被你送走了,可以告诉我了吧?”
悬黎拈了一枚灯笼状的梅子,狡猾地说:“既然都过去了,又何必问呢,令尊都缄口不言,你还追问不休。”
看照楹有誓不罢休的架势,悬黎祸水东引,“我家的呆雁兄长都要长成温府门前的石狮子了,你还不预备搭理他吗?”
今日是讲经第二日,女眷都在垂花殿,呆雁想进都进不来,只可惜,照楹脚下生根,她也没法强硬将人带出去。
“我既没见过他的真心,又没与他约定终身,见什么见,平白添人口舌。”这话就是在赌气了。
悬黎拿另一只没沾果子的手抚了抚照楹的头发,慈爱道:“能赌气也是一种情好的体现吧,”
羞恼得照楹想打掉她的手,却又听她道:“但是不要把原本可以相亲相爱的好时光耽误在这原可规避的赌气之中啊照楹。”
照楹慢慢地唔了一声,“萧悬黎你这口气好像我外祖母。”
那个满心看着家中小辈都开花结果的老太君,也总是这么语重心长地讲话。
照楹将悬黎拢进怀里,以手为梳,一下又一下梳着她的头发,“干嘛把所有人都扛在肩上啊,累不累?没有你他们还能都去死不成?这事捅破天去你都是受害者,干嘛帮着转圜,这事要是被大娘娘知道了,明日这世上就再无姓邓的知州。”
照楹是那样理所当然,听得悬黎笑容加深。
“不管你从前活到多少岁,你都是我家的萧悬黎,与我一起长大的世上最好的萧悬黎。”
世上最好,照楹总是这样说。
梅雨季刚过时,垂花殿石榴榴花正开得热烈,年仅十岁的温照楹跟着母亲入宫给太后请安,小手里攥着只刚绣好的蝶纹香囊——母亲说,今日要见位新住进宫里的小郡主,让她多些玩伴。
绕过雕花木屏风,她看见廊下竹椅上坐着个小姑娘。青绿色的襦裙衬得人肤白胜雪,乌发松松挽着支玉簪,手里捏着本翻到一半的《诗经》,却没看字,只望着阶前滴雨的石榴叶出神。听见脚步声,她转头看来,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母亲藏在匣子里的玉狐狸摆件,却带着点没散开的怯意。
“照楹来,过来这边玩。”太后笑着招手,这是她第一次看太后笑得如此慈爱,往常随母亲进宫给大娘娘请安,大娘娘总是不苟言笑。看着极有威严,比女夫子还让她惧怕。
今日却莫名可亲,太后笑着看过她,又轻拍那小娘子的肩,“悬黎,这是姨母跟你提过的温家姐姐,以后你们可在一处玩。”
萧悬黎这才起身,规规矩矩行了礼,声音清朗大方,根本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可怜:“见过照楹姐姐。”
温照楹想起母亲的叮嘱,忙把香囊递过去:“悬黎你好漂亮,像只玉面小狐狸呢,是我见过世上最好看的人,这个给你。我娘说蝶儿能引着人找着开心事,你要是想爹爹了,看看它就不闷啦。”
她说完这话,大娘娘的笑脸便不见了,看向她的眼神一如往常一样严厉,虽然一闪而逝,还是叫她惊惧。
她心里正不安,悬黎伸手接那香囊了,白净的手碰道香囊上软乎乎的丝线时,眼眶忽然红了,却咬着唇没掉泪,只把手里的《诗经》翻开,指着秦风无衣那页,声音柔柔地:“姐姐,我……我会读这个,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融化了大娘娘所有的冷硬。
那天的天气很好,温柔的日光叫照楹铭记至今,比日光更温柔的是萧悬黎,她与悬黎坐在竹椅上,照楹讲阿娘在家教她女红,她把翩飞的雁绣成了胖墩的鸭;萧悬黎则轻声读诗,没有笑话她女红不好,而是在读到“兄弟既翕,和乐且湛”时,悄悄把温照楹递来的蜜饯,又推回去半块。
往后每逢入宫请安,温照楹总会带着各式蜜饯果子来给悬黎甜甜嘴。
萧悬黎会提前在石榴树下等她,手里攥着张刚画好的小画,有时是两只并蒂莲,有时是两只衔着同条线的风筝,画角总藏着“楹”“黎”两个极小的字。
她们踩着水洼追蜻蜓,在窗下比谁绣的络子更紧,直到宫灯亮起,温照楹随母亲出宫时,总是很不稳重地回头喊她:“悬黎,下回我带新做的荷花酥来!”
而极重规矩的大娘娘,从未说过她失礼,总是含笑看着悬黎应下。
所以啊,萧悬黎,再多任性一点吧,大娘娘她,比她想得更加疼你呢。
这样亲昵的举动,连阿娘和大娘娘都许多年不曾对她做过了,只有照楹数年如一日地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子。
“那我也是不会告诉你,我与令尊说了什么的!”悬黎打断照楹作法。
照楹扁嘴,太熟悉了真是一个抬手就能被对方洞悉自己的意图。
“算是对你隐瞒宫宴真相的惩罚。”悬黎毫不犹豫地将云雁给卖了。
“这个狗呆雁!”照楹美丽的脸庞闪过一丝怒意,心里已经想好了很多种折磨人的办法。
姜青野领着净尘主持进垂花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石榴树已经结果,喜气洋洋的红果子坠弯了枝,红果绿树底下,温家娘子像个护崽的老雁一样把悬黎护在怀里,察觉到有人在看,还挑衅地看过来。
手!
姜青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手不要搭在悬黎肩上!
悬黎也看到了他,冲他点点头,扬起个温婉的笑,轻而易举地隔空抚平了姜青野蹙起的眉。
“照楹,要不要同我去姜府的家塾学上一学?”呆雁难得不瞻前顾后,漏出好多破绽来,她得打一打补丁,还是不要叫陛下太顺心遂意了。
焦头烂额才好浑水摸鱼。
去姜府?
照楹美目流盼,“去!”
以后悬黎出嫁,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傧相,最最有份量的娘家姐妹,可是看看方才姜青野那是什么眼神?!
这还得了!
悬黎经过净尘小主持时,二人皆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正浑想着今日不见那惹人疼爱的高僧小弟子时,手被人轻轻握了一下,掌心多了一封信笺,与她擦肩而过的姜青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耳尖却红了一片。
悬黎勾了勾唇,心中嗔一句:真是轻浮浪荡。
于是心血来潮地替他说了句话:“他应该会做回北境那个一往无前的热血小将军吧。”
照楹紧紧抿唇,不知是该教训企图拐走悬黎的杂毛小子,还是该将渐渐女生外向的悬黎给关起来——
作者有话说:剧情线推进太慢了,我争取加把劲。
第77章
都不是。
直到长淮郡主的车架停在姜府门前的时候, 照楹才思索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姜府门前的石狮子也开始如她温府门口的一般有血有肉了,黑金滚边的亲王服又束金冠悬金牌,也不知这萧姓石狮是在威胁谁, 而这石狮看见她从马车上下来, 百无聊赖的神色迅速退去,换上一双热切的笑眼,快步朝她们走过来。
她应该先打死这只阴魂不散的呆雁!
“这帐我回去再同你算!”照楹美人咬牙切齿, 热气呼到悬黎颈边, 小郡主面朝云雁笑得僵硬。“冤枉啊照楹, 陛下非要把我们两个不成器的宗亲绑在一起听学受训,要怪也只能怪那一位。”
悬黎朝上指了指, 装得腼腆无辜。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萧悬黎,轻而易举地拿捏温照楹,照楹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实在有些怀念小时候会红眼圈的萧悬黎,如今这个, 刀扎不穿,剑刺不透,笑意盈盈地像庙里的金身菩萨,难交心得很。
“照楹, ”萧云雁扬着笑脸凑上来,期期艾艾地想说什么却只会傻笑,“你也来啦?”
好像他真的不知道照楹会过来一般。
“英王殿下慎言, 女儿家的闺誉名声,小女子还得要呢。”照楹冷脸,故意绕到悬黎身后去, 与云雁隔出的距离能塞进一个市井散摊。
云雁吃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悬黎,悬黎虽然作出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但三人一齐向姜府走时,却还是由她起了个话头,“昨日陛下召了英王殿下进垂拱殿用膳,英王殿下说了了不得的话呢。”
悬黎也学照楹,叫云雁英王殿下揶揄他。
照楹意动,却碍于方才的一席话,矜持着没有表示。
悬黎忍住笑意,“自然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给温家娘子娘子知道的,免得污了娘子清听。”
照楹戳了戳悬黎后腰,悬黎稳住身子没露出半分异样。
云雁探出大半个身子越过中间的悬黎,可怜巴巴地去看照楹,被悬黎抬手打断,她朝迎出来的三娘颔首,“还劳夫人亲自来接,悬黎真是过意不去。”
三娘在北境待久了,身上多了几分北境女子的爽利,亲亲热热地迎上来,“郡主说哪里话,贵客上门蓬荜生辉,我高兴还来不及,叫夫人也太生分了,同唤元娘一样,叫我一声阿姊就好。”
照楹跟着悬黎喊了一声阿姊,“不请自来,阿姊勿怪。”
照楹温婉谦和,没半分官宦之家的骄矜,三娘笑容更深,亲切地与照楹寒暄。
碍于男女之别,云雁站正,略一点头落下半步,跟在一行女眷身后。
三娘其实不是个同谁都能热络起来的性格,回京后也甚少与官眷交际,但她很喜欢悬黎,抛去二郎和岁晏的那层关系,只是纯粹地欣赏悬黎这个人。
她笑盈盈地带着悬黎一行往屋里走,隐晦地提起:“夏秋之交,草丰马肥,该是忙起来的时候了。”
不是说汴京忙,而是北境忙。
悬黎搭话:“那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阿姊若是想去帮忙,悬黎可帮忙打点一二。”
悬黎的弦外之音,三娘听懂了,眼中更添感激,却摇了摇头,“还没走到那一步,郡主莫沾染。”
若是不小心成了谁的箭靶子,平白带累了郡主。
悬黎点头,“阿姊唤我悬黎就好。”
行至中堂,云雁由仆从引着往校场去,三娘带着悬黎与照楹去了内院。
邓奉如在园中看花,无人看守,却也没有逃回府去,看见悬黎过来,有几分无措,手脚都有些不知往何处放,面上的纠结也叫人一览无余。
悬黎也并不避讳,“你兄长我已经送进贤妃娘娘宫中了,邓娘子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吗?
邓奉如脑中有一瞬空白,这两日在姜府,和三娘阿姊吃住一处,每日赏花练武,也并未想到兄长和家中如何,长淮郡主能放过她,自然不会为难兄长,宫中有阿姊,她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
不知为何,她竟然会对长淮郡主有这样莫名的笃定。
而这几日想起这位郡主,也不再是在渊檀时无意窥见的那一幕旖旎,而是她挡在自己身前对姜青野说自己无意害她时的模样。
真是位可怕的郡主。
见她呆愣,悬黎主动安她的心,“这事是该给我一个交代,但不是你来给,也不应由你来给。”
这件事在她的计划之外,邓家父子的心思,她不想窥探,只等看一个结果。
“我,”邓奉如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咬了咬唇,“我不想回去。”
进京以后一切都变了,姜青野心有所属暂且不论,父兄都变得陌生了,在兖州时明明一切都好好地,爱民如子的父亲,文武双全的阿兄,她自豪于生在这样和睦的家中,可是让她骄傲的父兄,指使她为难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
而她可耻地应下了,他们每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
青天白日里,她亲自撕开了自己的假面,“我曾经要杀了你,我不用受审受罚吗?”
“什么?!”比悬黎还急的,是从进入这方庭院里都没作声的照楹,“你们并无过节,你为何要杀她?”
照楹上前一步,挡在悬黎身前。
而三娘,早不知在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将这方天地留给他们。
谨慎而体贴。
奉如难堪地低下头去,嗫嚅道:“谁都会有被一些外物冲昏头脑的时候,我无意为自己开脱。”
一副任卿处置,引颈就戮的模样。
看她态度有些诚恳,照楹也不再剑拔弩张,只是面色依旧不好看,直奔主题,“那你家里人为什么要杀她?”
悬黎倒像是在险些遇刺的状况之外,一针见血,“或许是兖州出了什么问题呢。”
邓奉如看悬黎的目光如同见鬼,讷讷道:“不能吧,兖州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会有什么问题。”
“所以你应该回去,”悬黎站久了有些累,拉着照楹在石桌前坐下,“回去替我向令尊大人传个话,这次的事我可以不计较,留下邓闳轩一命。但兖州无论出了何事,他须好好平复。”
悬黎歪头看依旧如罚站的邓奉如,“这不是在和他商量,希望他早做决断。”
邓奉如失魂落魄地走了,三步一回头,悬黎却再也没有看过她。
直到人彻底消失不见,照楹才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凑过去问道:“兖州出了什么事?你都没走出过汴京又是怎么知道的?可不许瞒我?”
“我诈她的,谁知道诈准了。”悬黎摊手,“而且谁说不走出汴京便不知外界的事,一叶障目了吧温娘子。”
悬黎抬手遮了遮照楹的眼。
照楹不闪不避,转而问道:“那人家要害你,你还要宽宏大量地原谅人家?难道咱们两个能做这么久的朋友不是因为如出一辙的睚眦必报吗?你何时成了莲花座上的活菩萨?”
人活于世,还不就为争一口气,岂有放过歹人的道理,不说斩草除根,也得送交官府律法论处才是。
悬黎叹了口气,遗憾地摇摇头,“这个仇暂时报不成,还不如当个筹码,让邓宽有个忌惮。”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件一件来,她等得起。
“报不成?”这事什么意思?照楹猜测:“难道你是担心有人偏私?”
悬黎老气横秋地,“若是这么说的话,大概是上天眷顾吧。”
*
原定的第二日讲经,在大娘娘听了潇湘姑姑的回禀后,匆匆中断。
圆荷姑姑将大相国寺的僧众暂且送了出来,福安也随机跟在圆荷姑姑身后溜了出来,瞧见廊下的姜青野,眼前一亮。
“小将军,”福安招呼了声,埋头穿过僧众奔至姜青野跟前,有过一同打狗的情分,福安当他是半个自己人,压低了声音与他交换情报,“听说是那位,”福安隐晦地指了指贤妃娘娘宫殿的方向,“贵人不好呢,连陛下都请过去了。”
姜青野皱了眉,“后宫禁地,外臣难入,这还得福安公公费心了。”
福安也不与他见外,“这个自然,毕竟奴才今晨才与主子拜访了贤妃,贤妃若是有个好歹,官家怪罪到主子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福安口中的主子,只有那一个人,他自认看得出眉眼高低,虽与姜郎君接触不多,也能看得清楚他对自家主子的心意,如此这般透露两句,也能看看这人的态度。
姜青野果然很上道,听了这话,当即便道:“公公可有用得上姜某的地方?”
“不知贤妃娘娘有无召见家人的念头,若是有,这多事之秋,咱们自然是要替陛下分忧,暂时拦着些,确保娘娘无虞再见不迟。”
宫中娘娘大张旗鼓地请陛下,召太医还能是为的什么事,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若是这会儿叫贤妃娘家人知道了,恃宠生娇,那主子的公道谁去讨?
而且这请太医的时机太巧了,焉知不是在给主子下马威,那实在是欺人太甚。
拦着邓家人?
不,姜青野有更好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姜青野:咱们可以釜底抽薪
第78章
拦住邓知州有什么本事, 既然这位贤妃娘娘想请动陛下,那他就釜底抽薪,直接拦住陛下好了。
姜青野候在垂拱殿下, 静静看着海东青盘旋三圈, 越过垂拱殿的挺立的脊兽,振翅而去。
前世从诏狱里爬出来的养病的那些日子,他只做了研究陛下这一件事, 论对官家的了解, 他都未必会输给陛下倚重的那位太傅, 更遑论是新入宫的贤妃了。
现在只看忠心护主的福安公公的脚程够不够快了。
姜青野捻着腰间的佩玉,想起了前世那个入他府窥探他的蒙面黑衣人, 手上功夫极其狠辣,招招攻他要害却又处处手下留情,在陛下跟前露脸后还没遇见过能将他逼得拿起兵器的对手,那人自然不敌他的枪,但那人步法身形轻盈,最后拽走了他的家传玉佩。
临走还撂下狠话说敢夜夜笙歌左拥右抱便来取他首级, 却昙花一现般地只出现了一次,再未来过,哪怕他自那之后也并未严加防范。
他明里暗里试探过许多人,都没头绪, 那人就像是偶发兴致的游侠,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后来诸事繁杂, 这微不足道的一页自然而然地被他揭过去了,也渐渐淡忘。
直到今生,他与福安公公一同送杨家杂碎下狱, 他才又在福安身上看到了那一路擒拿手,以手为爪,断筋挫骨,前世就是这一手,几乎抓烂了他的前襟,若不是他躲得快,而这人又留手,只怕不只是碎件衣服那么简单。
那一瞬间,他想通了很多事。
比如,这小公公夜探他府,并不是为了党争攻讦,也不是游侠自以为是地为民请命,只是小内侍在替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所以才很矛盾地出手狠却又不真的伤人。
分寸尺度,拿捏得极好。
再比如,他的佩玉,最后应当是落在悬黎手里了,家传的饰物,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到了该到的地方。
怪不得,前世有那么一段时间,悬黎见到他总是欲言又止,有眼可查的纠结。
他当时以为,是小郡主不赞同他在朝中的行事作风,想劝他息事宁人,虽然最终悬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也还是低调了一些日子。
不为旁的,只是不想见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对旁人的同情和对自己的痛惜。
他甚至还想过,在萧氏一族这不堪的皇室之中,竟然还能养出萧悬黎这样的方正刚直的好女子,是萧家祖坟冒青烟,歹竹出好笋,算萧氏一脉,命不该绝。
被那么多人放在心上的萧悬黎,心上放着他,单凭这一点,足以叫他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更何况,萧悬黎为他,可不止这一点啊。
天边的海东青露了个头,低鸣一声,唤回了姜青野的心神。
紧随着振翅之声来的,是一阵凌乱无序的脚步声。
姜青野恰到好处的抬眼,陛下面色不虞地从垂花门后踏出来。
萧风起,人如其名,看似四平八稳,实则一点就着。
这是姜青野第二次看到这样的萧风起。
第一次是在前世,明令十七年的祭天南郊大礼时。
南郊大礼前三日,汴京城的风里都裹着肃杀。
太庙朱红宫墙下,只能在禁军中忝列末席的姜青野拢了拢身上半旧的青布襕衫,衣摆扫过青砖时,露出腕上一道浅疤——那是在诏狱中被人鞭打还未褪去的伤痕。
他站在禁军队伍里,垂目落在祭天用的苍璧上,余光却精准地盯住了百官中央那抹紫色官袍上。
已入中枢的钟璩正躬身与官家说话,腰间金鱼袋晃得人眼晕。姜青野喉间发紧,指甲掐进掌心。
正是这深蒙圣恩的钟宰辅递上的陈情折子,赞同赖志忠说他父亲延误战机,指挥失当,误国深矣。
他的兄长驰援赖志忠却被围至死,满身污名再也无法洗脱。
他随父出征,却最终只能看着父亲战死沙场,连尸骨都被敌军弃在荒野。
袖手旁观的朝臣,此刻正穿着簇新的朝服,踩着他父兄和北境亡魂的骨血,在这太庙深处谈笑风生,等着明日祭天耀功。
他心中再多恨,都只能和血吞下,咬着牙站在殿外苟活。
官家按礼制宿于太祖殿侧斋宫斋戒,入夜后,太庙的灯次第暗下去,只剩斋宫与各殿的长明灯摇曳。姜青野借着巡夜的由头,绕到斋宫后墙,指尖抚过那架年久失修的窄梯——这是他前日借口检修宫墙,特意记下的路径。
他要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站到官家面前,撕开这些人皮的机会。
三更梆子敲过第三响时,太祖殿脊上突然窜起火星。起初只是豆大的光点,被夜风一卷,转瞬便成了焰舌,“噼啪”啃噬着檐木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走水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这一声如沸水入滚油,迅速炸开,禁军们提桶拿梯地涌来,却在靠近斋宫时被几个内侍拦住:“官家还在里面!没旨意谁敢擅动?不要命了吗?”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姜青野看见钟璩的亲信正站在廊下发号施令,实则有意无意地挡着通往斋宫的正门。
姜青野冷笑一声,转身抄起墙角的短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后墙。这梯比他前日见时更晃,踏板朽得快断,他却毫不在意,踩着梯级往上攀时,襕衫下摆被火星燎了个洞,他抬手一掸,只盯着斋宫后窗。
“官家!后窗可出!”他扬声高喊,声音穿透烟火,撞在斋宫窗纸上。窗内烛火猛地一晃,官家的身影映在窗上,显然已被浓烟困住。姜青野爬到梯顶,俯身抓起墙根的半截青砖,猛地砸向窗棂——“哐当”一声,木框碎裂,他探身进去,正撞见官家身边的内侍慌得打翻了烛台。
“官家,跟我来!”姜青野伸手去扶,掌心的茧子蹭过官家的龙袍袖口。
官家咳嗽着抓住姜青野的胳膊,哪怕是天子,在这一刻,也没什么天家威仪可讲,陛下瞧着虽瘦,只剩求生的意志驱使着,一双手紧紧抓着他,扯得他微微皱眉。
就在此时,头顶一根燃着的横梁“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带着火团直砸下来,姜青野眼疾手快,拽着官家往窗边一扑,自己后背撞上窗框,灼痛紧追而至,疼得他头上冒汗,他却半分都没有迟疑。
“快接住官家!”他朝着墙下喊,禁军这时已冲破阻拦赶到,七手八脚将官家从窗口接了下去。姜青野松了手,才觉后背的皮肉像被火烧着疼,他扶着窗框喘了口气,低头时,看见自己襕衫后背已焦黑一片。
火灭时天已微亮,太庙东侧殿宇成了焦墟。官家立于废墟前,文武百官跪在地上请罪,言辞间尽是推诿。
姜青野站在人群后,低垂着眸,背上的伤痛也浑不在意,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冷眼瞧着没骨头的朝臣唱念做打,在萧风起面前乞怜。
“昨夜是谁救了朕?”官家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众人。
姜青野上前一步,撩衣跪地,声音不高却清晰:“罪臣姜青野,参见陛下。”
“姜青野……”官家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却不错眼地盯着他,见他虽灰头土脸,虽遭逢巨变,却并未恶毒怨怼,也未自怨自艾,而是不卑不亢行礼问安,又念及这人方才救驾,沉声道:“你可知方才那一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罪臣知道。"他抬起头,眉骨处还沾着烟灰,眼底却藏着未熄的火,“姜府祖训,是忠君爱国,罪臣一日不敢忘怀,罪臣父兄为大凉战死,尸骨未归。罪臣今日救驾,不求封赏,只求陛下容罪臣收敛尸骨入坟归葬。"
这话一出,钟璩脸色骤变,膝头微微发颤。
而官家看着眼前这与先前判若两人的郎君,他后背焦黑的衣料下隐约渗出血迹,眼神却比太庙的铜鼎还沉。
片刻后,官家颔首:"你有胆识,亦有骨血。朕赦你无罪,无需再自称罪臣了,只是你父兄的事,还需斟酌,但朕念你救驾有功,三日后,随朕入紫宸殿。"
姜青野深深叩首,额头抵着青砖的刹那,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弧度。
父兄的冤屈一日不雪,他便一日不会停下。如今这朝堂的门已为他裂开一道缝,那些藏在紫宸殿阴影里的人,该从这阴影里爬出来,做好承受这来自十八层地狱的业火的准备了。
前世的事虽已经过去许多年,姜青野却依旧记忆犹新,深刻地记着那并不快慰的复仇。
因为仇人虽然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的刀下,可他的父兄和北境的同袍,却再也不会同他并肩作战谈笑风生了。
姜青野再次垂下头去,掩住了自己的嘲讽。
陛下烦躁地挥手,“到了这时候,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你随朕进殿来。”
姜青野不疾不徐地跟在陛下身后,长臂垂下,手在袖中比了个手势,垂花门后的衣角便不见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才一进殿陛下便迫不及待地质问姜青野。
姜青野呈上一方素帛,“不敢欺瞒陛下,若非事实如此,臣无论如何都是要避嫌的,哪能呈到陛下跟前。”
高德宝迈着碎步接过姜青野手中的布帛呈给陛下,上头血迹斑斑,记录着一桩高官欺民的侵地案——
作者有话说:亲爱的朋友们七夕快乐[烟花][加油][彩虹屁][捂脸偷看]
为庆祝这个节日,本章评论发小红包吧[加油][烟花][烟花]
第79章
兖州, 是前往泰山的必经之地,历朝历代帝王泰山封禅,圣驾都是在兖州歇脚。
圣驾巡幸多了, 商路活泛, 百姓聚集,在邓宽治下,原本是平和热闹, 银铺官仓都比别州要多, 无论是税银还是纳粮, 也都是一马当先。先帝泰山封禅前,兖州更是献上了一株罕见的九叶灵芝为先帝造势。
也正因着这些于国有利的大事, 让陛下心甘情愿地纳邓家女入宫。
而问题,正是出在这株九叶灵芝上。
种出这株九叶灵芝的地,不是豪族世家的田产,也不是书香门第置业,而是一普通农户的滩涂闲地,本是无人问津的稀松沙地, 长出这株稀世奇珍后,三代务农的老实农家自然护不住这块地。
只是却没想到,后果比这家人想得还要惨烈,当日, 兖州知州的外甥便占了这地方,而原本守着这块滩涂艰难维持生计的祖孙三代被强硬驱逐,一家人去县衙讨公道, 这家的祖父和父亲皆被打了板子,祖父当场吐血身亡,父亲也是郁郁而终, 而余下的家眷被判流放。
这家仅剩的唯一男丁,投入北境军中从底层小兵做起,战前极其英勇无畏,一步步做到斥候,与姜青野一起烧过契丹军粮。
柳清平,一起围坐灯火前喝酒吃肉的时候,他对姜青野说过,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这一生清白平安。
谈及此事的时候,姜青野还不知他背负着这样一段惨痛的过往,如今一回想,很能体味他的心情,家破人亡,他也经历过。
看着仇人好好活着的每一天,都叫他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这一封血书,是到他手里不久,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毕竟去岁邓氏兄妹曾一起到过北境,而姜邓两家交好,处处待之以礼,落在清平眼中,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姜青野缓缓吐出一口气,反正若是换位思考,他会恨屋及乌,连带着恨上整个姜府,毕竟能与这样的人家交好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陛下已经看完了这字字泣血的悲鸣,神色凝重,一时之间,殿中气氛凝滞,谁都不敢贸然动作,更加不敢开口说话。
“陛下,”姜青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此人流放北境后,投入北境军门下,对此事只字未提,也是我军中失察,请陛下恕罪。”
嘴里说着恕罪,却无半分惶恐之色,而是行礼后接着道:“得知此事后,为避免冤枉一州知州,也私下遣府中侍从到兖州探查,只是臣的侍从到了兖州地界便失了踪迹,至今下落不明,而献上血书的苦主,也在那时被偷袭,如今还卧床养伤,兹事体大,还得请陛下圣裁,才不至使忠臣蒙冤,苦主受难。”
姜青野一脸正气说得冠冕堂皇,却没法不叫陛下多想。
他想到了已经告假数日的殿前行走邓闳轩,又想到了方才只来得及见上一面的脸色苍白的贤妃,还有不久才听人提过一嘴,邓夫人求见贤妃在宫门站了许久的事。
又结合今日姜青野报上来的这件人命大案。
那他亲自选出来的岳家,不就是仗着官威草菅人命的大凉蛀虫。
九叶灵芝,他不仅听过,还曾亲眼见过,听闻还有求子之意,先帝至驾崩都未曾留下一儿半女,焉知不是因为这上头站着无辜百姓的命。
姜青野面无表情,却看得明白,陛下已经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这下就算贤妃肚子里怀的是个金身罗汉,也平不了陛下的猜忌了。
而邓家,无论在当年那件事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只恨他没能在重生之初便想起这件事,不然也不会给他们企图伤害悬黎的机会。
姜青野告退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陛下铁青的脸色,快步走了。
福安公公正在离宫的甬道上等着他,低声沉郁地替贤妃娘娘高兴,“太医诊了脉,贤妃娘娘有喜了。”
姜青野嗤一声,也遥祝一声,“贤妃娘娘好福气,祝这孩子有灭契丹平渭宁的好本事。”
他对个未出生的孩子没什么看法和恶意,但是这个当口出了这么个事,贤妃娘娘的态度实在暧昧,谁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前世他知晓邓家曾经对清平的作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到拔剑四顾心茫然。
清平死守北境,明明自己背负血海深仇,还惦记着他处境艰难,从未与他提过这事,这样的高洁品性,可见家风清正。
而那时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蒙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进去。
姜青野转了转腰间的玉佩,思绪飞到了悬黎身上,她今日应该去听学了,今日那位夫子的课,她一定听得进去。
*
陛下交托了教导郡主和英王的重任,姜府也并不含糊,从前延请的名师爷并非是为了掩人耳目,正好一并教导。
是悬黎待过的那间课室,这回旁边也缀了一个姜氏子孙,是听着正统道法兵书习字的姜岁晏。
姜家请的这夫子极好,两撇山羊胡,骨相面皮都瞧着也不足四十,却刻意把自己捯饬地像个乐知天命的老学究一样,但经史子集一概不讲,案头也只摆了《水经注》与《齐民要术》。
已经从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讲到了葡萄扦插。
比只会之乎者也还自矜身份的的酸儒强上许多,不知是何人请来的,极具慧眼。
悬黎左边看看,满腹心事的萧姓郎君和温姓娘子也在认真听学;再右边看看,启蒙不久但背过全部道家典籍背过两本兵书的俗家小道士也听得十分入神。
所以只有她这个东张西望的学生被留了堂。
她只来听过两次学,竟然次次都留了堂,真是梦回渝州校场。
“长淮郡主,久仰大名。”老学究向她拱了拱手。
“祝夫子,你怎会认识郡主阿姊。”岁晏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一样,努力去学他家二郎让人害怕的表情。
小萝卜头努力横在中间,哪怕他还什么都挡不住。
“未曾见过,只是久仰大名,某的姑母,曾为郡主讲学。”祝夫子提起姑母,目光变得柔和,眼中的憧憬与向往让悬黎觉得熟悉。
“那悬黎得换一声师兄了。”祝夫子,是她为数不多敬佩之人,“祝师兄,夫子近来可还好?”
她与夫子数次通信,夫子却从未提过她的侄子来汴京治学了。
“姑母很好,她在家中著书,已经完成了两部前朝的诗集校注。”祝夫子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了两部蝴蝶装的厚册子,双手呈给悬黎。
这小郡主有些意思,瞧着是个十足淡漠的模样,提起他姑母时眼中欣喜竟不逊于他,怪不得姑母会时常惦记着个皇室宗亲。
悬黎郑重接过,“多谢。”
还不待悬黎打开看看,她便被岁晏推着肩膀推出了课室。
“夫子再见,这葡萄扦插技法我很喜欢,明日讲葡萄酿酒好不好?”小郎君头也不回,脚步反而加快了。
小小年纪一把子力气,悬黎被他推着,根本没法停下脚。
直到走出这院子,小郎君的脚步才慢下来,从推着悬黎走改成牵着悬黎的手,“郡主娘娘,慕予这次真的送了礼物来,算是我同慕予一起赔罪的吧。”
岁晏小郎君的的声音低下去,连头都低下去了。
“不叫郡主阿姊了?”悬黎心下觉得好笑,捏了捏他掌心,翠幕跟在后头接过悬黎手中的书,认真替她收好。
岁晏不好意思起来,那的确是不太好叫阿姊的,二郎是他叔叔,他要是叫郡主娘娘阿姊,那岂不是与二郎岔了辈分。
“我倒不觉得这是坏事,”悬黎与岁晏迎着夕阳一起走,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悬黎声音轻轻柔柔地,“所有人都以为你与慕予小郎君的通信法子是隐秘,从没有人想过更换它,奉如小娘子此举,不正是给你甚至整个北境军都提了一个醒。”
悬黎在岁晏探求的目光里,缓缓道:“任何事物都并非铁板一块固若金汤,还是要时常变换出其不意,而且,在此时暴露出来,总比传递重要军情的时候被人篡改强得多吧,我又没有受伤。”
岁晏恍然如梦,怔怔道:“郡主娘娘,你与二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呢。”
在悬黎怔神的片刻,岁晏又道:“不过最后一句不一样,他说一定不会放过企图伤害你的人。”
这两日他一直住在二郎的院子里,他们叔侄也那么一些秉烛夜谈的温情时刻,只是二郎说那话的神色有点吓人。
虽然他不怕,但是看着有些不像二郎了。
于是他壮着胆子给了二郎一巴掌,然后被二郎使劲捏了捏脸,红了一大片。
这事就有些丢人了,他便不打算说给郡主娘娘听了。
二人走着聊着,根本没注意身后缀了条尾巴,姜青野的官服还没换下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将二人天南地北漫无目的闲聊的絮语尽收耳底。
姜青野的院,也有一棵石榴树,树下有几块青砖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树下的石桌上放了个几乎占满桌面的木箱,箱上扎了许多孔,仿佛是为了透气。
悬黎在岁晏期盼的目光下打开,巨大的木箱里头窝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箱子的盖子揭开,小羊咩咩叫出声,看得悬黎心里发软,她将那小羊抱出来,软软地一摊,乖乖地窝在她怀里,像是抱了一大团云朵。
“慕予说,这是那一窝里最漂亮的一只小羊,送给最漂亮的郡主娘娘。”
悬黎低头看着小羊脖子上裹得那一方青色丝帕眼眶有些红。
岁晏啊一声,“这小羊身上竟然有朵花,这花我从没见过呢,郡主娘娘,你见过这花吗?”
蜀葵,悬黎眼中含笑,这是那个人最喜欢的花——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第80章
夜露凝在雾庄镇的夯土墙上, 坠成细碎的冰碴,白日里的喧嚣褪去,薄月笼罩下的雾庄镇只剩树影婆娑, 阴风刮过, 如同鬼城一般。
而雾庄镇的主事人成雨素,此刻正隐在渭宁主城兴庆府的军械库矮墙底下,玄色铠甲沾着北境带过来的风霜, 披风下摆被夜风掀起, 露出腰侧佩着的长刀——刀鞘上嵌的狼牙, 是他在北境狩猎时所得,狼皮辗转送去了京城。
“慕予, 过来。”成将军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却让人格外有安全感。
同样一身铠甲的慕予摸黑悄悄从阴影里跑过来,一身缩小的玄甲衬得他身形更显单薄,手里攥着张不起眼的羊皮舆图。
他踮脚凑到,小大人似的压低声音:“成将军, 按照佟叔传的消息,兴庆府每两个时辰换一次防,再过三刻正是换防的时候,佟叔会传信号来。”
成雨素接过舆图, 借着月光粗粝的指节在舆图上兴庆府东北角的“饮马渠”上磨了磨:“不止。他们的粮道走的是渠边栈道,换防时栈道守卫会去营中领夜食,这是半个时辰的空当。”
成将军抬眼, 看慕予正用有微末光亮的颜料在舆图上圈出栈道位置,眉头蹙得很像北境的姜元帅,“你记好, 等下佟兄的信号响起来时,带轻骑营从渠底潜行,走得越远越好,免得被波及。”
慕予点头,神情严肃:“将军放心,轻骑营的叔叔们都教过我的,将军你也要小心,别被发现也别受伤。”
成雨素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孩子耳后还有块浅疤,是去年跟着他猎狼时,被流矢擦伤的。
成将军轻轻吸口气,指尖顿了顿,又收回手,重新望向西北方:“兴庆府的城墙高,但西北角有段夯土我已经埋好炸药,届时我点了火就会走。你只管朝前不必回头等我,多余的事情都不必做,记住了?”
“记住了。”慕予以把舆图折起来塞带胸前,那里贴着心口,暖和。他抬头看向成将军,月光从他的脸上划过,映得他下颌线冷硬如冰,眼厉如刀。
慕予轻轻摇了摇他的刀柄,软声道:“我在雾庄镇等你,你可千万小心,咱们还得一起回北境去。”
成雨素眉眼温和一瞬,嗯了一声,抬手按了按他肩上的甲片,那甲片是按他身形特制的,比寻常铠甲轻三成,却衬得他小小的身子像株迎着风雪的小松。
东南方的天幕闪过一颗流星一样的烟花,成将军转身,对身后阴影里的副将打了个手势:“动手!”
小慕予如离弦之箭,与成将军相对而行。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渭宁不宁,汴京不静。
邓国丈府上原本该欢喜地期盼宫中的贤妃娘娘能出一位皇子,只是上下一片寂静,未见任何喜意,也不闻丝竹之声。
府中仆从最会看主家脸色,人人自危,步履轻轻,错身而过时连布帛之声都听不到,谨慎得都怕呼吸重了引了主家不满。
府中正厅也是噤若寒蝉,邓宽与夫人谈葭满脸凝重地坐在主位上,谈夫人挺直了背脊,牢牢攥着奉如的手,无声无息地挡在女儿身前与邓宽对峙。
摆在二人身边的热茶已经没了热气,只是茶香还未散去,冷茶香没有颜色地绕着屋中人,徒然流连不去。
是夫人率先打破了这一室寂静,“老爷,妾身嫁进邓家也有二十年了,操持庶务,主事理家,生儿育女,自认不曾出过半分差错,老爷何故要剜我的心,害我的三个孩子。”
谈夫人胸口起伏,语带哽咽,眼眶红红但没落下一滴泪来,认认真真地与邓宽分说,“当初元娘守寡,我便说要将她接回兖州,好好养着,为着老爷官声,已经苦了我的女儿,今日又是为什么,要在填进我一双儿女去!”
囿于微末时候的故旧之情,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便将她养出来如花似玉的大女儿嫁了那样的人家。
夫妻俩和顺,她便也不好说些什么,可女婿命短,元娘那翁姑瞧着便短视不好相与。
她为了元娘日日熬心,她的元娘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能够入宫为妃。
直到二娘哭着跑回来,她这才知道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今还有什么需要老爷用自己的儿女去害人性命?”谈夫人这下全明白了,为何老爷听到二娘入宫陪伴元娘会是那样的反应。
“那妾身一整日都无法入宫,也是因为此事吗?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大娘娘的意思?”谈夫人连珠炮一般,一句顶一句,顶得邓宽根本无法开口。
这下谈夫人不说了,一脸决绝,誓要从邓宽口中听个所以然来。
邓宽平日八面玲珑,今日对上自家夫人难得的词穷,毕竟这一团烂事,他本不欲叫夫人知晓的。
邓宽理亏,自行动手给夫人换了茶,“夫人莫恼,听我解释。”
从前一步错,如今要步步错,他如何不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必做任何事便□□盛不衰,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没有错处,经得住任何审视。
“轩儿如今在御前行走,他总得知道家里的情形如何。”邓宽的声音里泄出一丝疲惫,“他在兖州待久了,知州之子这身份摆在那里,听到的全是溢美之词,看到的也是父亲官袍之上的那一层繁华景象。”
但在这层官袍之下,邓家的账上,可没有那么清白无辜。
官袍之下?
谈夫人面上惊疑不定,奉如能感觉母亲握着自己的手凉了几分。
“难不成——”谈夫人不敢将自己的猜测说下去了。
邓宽点点头,“正是那件事。”
他此生唯一踏错的事,是在阿姐的苦苦哀求之下保下了自己犯了人命官司的外甥,那是他为官生涯的第一个污点,也是他为人的第一个污点。
“我当日便说此子日后定成祸患。”一股令人绝望的无力感涌过四肢百骸,“当日夫君要救与你相依为命的长姐的独子的性命,妾身无法深劝,恐被夫君厌弃,可是如今夫君要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和邓家的荣辱,只换那一个品性恶劣的人吗?”
若早知今日,那她宁可拼着和离也会阻止夫君的。
谈夫人悔得不知如何是好,“比起姜家如履薄冰,咱们邓府算是一路坦途了,可今日你瞧,元娘有孕,若不是水心传信回来,又有哪个知道?”
官家的第一子,不说大肆庆祝,宫宴总是少不了的,可如今静悄悄地,比之平常还不如,简直像是被陛下厌弃了。
动了这个念头的邓夫人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那究竟是谁知道了那件往事来借此要挟呢?”谈夫人尝试补救,“寻一寻苦主,邓家愿意作出补偿,只求他不再追究,若是有人问起也绝口不提此事,老爷,邓家与元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总得先保全自己的孩子。”
谈夫人的补偿,是将本该伏法受诛的祸首交到苦主手上。
这已经是目前最得体的法子了。
既不脏了邓家的手,又能抹去这桩事来消除威胁,保全孩子们。
“若能如此,就算这背后之人要去御前攀污,也不过是徒劳而已。”谈夫人抓着这点希望,不肯放弃。
邓宽捋须苦笑,“夫人哪,现在说这话,实在是有些晚了,轩儿和二娘两条命,如今是捏在长淮郡主手里了。”
只可惜当时未能取了长淮郡主性命,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麻烦事了。
“邓家不论,我已经被绑上了钟璩的贼船。想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被个郡主给摆了一道是他没料到的,是他轻敌了。
奉如咬着唇,满脸的不赞同,只是没看见阿兄平安归家,她说什么爹娘也不会听进去的。
“钟璩?”趴在邓家屋顶偷听的姜青野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名字,“这关他何事?”
钟璩?
“如果是他,我就不奇怪了。”悬黎拍了拍裙上的尘,“这老匹夫,原来这么早就对我动了杀心。”
二人中间的岁晏握住悬黎的手,“郡主娘娘,你应该生气,很生气!”
岁晏做了个生气的表情,脸颊紧紧鼓起来,“然后指使二郎去把这个钟璩好好地打一顿,打完扔去流放,服役!”
最好流放到北境,这样他和慕予也可以一起为郡主娘娘出气。
岁晏将悬黎的手放进姜青野手里,三个人紧紧握着,“好了,咱们已经知道了奉如姐姐没有被当成出气筒,咱们可以回去了。”
看二郎和郡主娘娘都没反应,岁晏想了想,补充说:“当然,总是听人家屋顶这是不对的,今日对着月色,想着家中的云娘,咱们三人郑重起誓,自今日起,金盆洗手,再也不听人家屋顶了,无量天尊。”
云娘,是悬黎今日收到的那只小羊的名字。
悬黎想抽回手,却被姜青野暗中握了一下,没抽动,听到岁晏提起云娘二字,噗嗤一声笑开。
悬黎别开眼,顺着岁晏的话说了一遍,笑着补了一句无量天尊。
姜青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悬黎说了一遍,在悬黎皱眉之前,带着两个人翻跃出去。
翠幕正驾着马车等在巷尾。
“钟璩这么早对你起杀心是什么意思?”姜青野在悬黎预备上马车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
这事说起来才真是冤孽。
悬黎反手握了一下姜青野的手,小声说:“不重要,往后会说与你听,所以还请小将军高抬贵手,暂且先不要杀他。”
而姜青野。
自悬黎反握他手时,他已经从守得云开见月明想到了求聘时该用几对聘雁。
于是他郑重地对悬黎说:“愿为悬黎驱驰,悬黎不要太快对我心软。”——
作者有话说:今天浅放一个烟花[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