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这样的和颜悦色, 这样的柔弱和婉,是否出自本心,他分得清楚。


    萧悬黎的真心, 他也看得明白, 萧悬黎心太软了,软到看萧云雁和温娘子两个人怄气都已经推己及人地想到了怜取眼前人。


    “别太轻易放过我呀。”看似谨慎循规蹈矩的长淮郡主实则最是潇洒,拿得起放得下, 前世种种真的譬如昨日死。


    她想要做的事, 如今已经做成大半, 还剩一个自己,放不下便索性拿起来。


    不, 姜青野心底欢喜地否认,或许悬黎也从未真正想过放过他,只是智计频出地要他心动,要他深陷,要他抛不开放不下,魂牵梦绕, 神魂颠倒。


    而在这场以退为进的博弈里,他们两个心知肚明,他早已俯首称臣。


    哪怕悬黎从不在意他们两个神交却敌对的前世,也并未因——他还不能直述那抽掉他半幅心神的失去, 哪怕悬黎并未因替他殒命而迁怒怨怼。


    但是他不能,他还被困在那场惨烈的失去之中,他还不配与天下无双的萧悬黎并肩而立, 也还并没有完全成为萧悬黎心底真正期盼的他的样子。


    “姜青野,”悬黎算是明白他奇怪的坚持,却并不赞同, “得了便宜还卖乖。”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有意思,悬黎扯下他腰间那块圆滚滚鸡蛋大小的玉佩,随意晃了晃流苏穗子,含着笑道:“四时风物与清风明月不会一直为你而停留,可别过度较劲执拗,钻牛角尖。”


    姜青野目光眷恋,替她拢了拢方才披上身的披风,“秋夜里霜寒露重,当心感染风寒。”


    小心思多的男人乍然凑近,打了悬黎一个措手不及,悬黎的面颊和耳际甚至能感受姜青野的体温,“等我成了北境军中当之无愧的大将军,提着聘雁向你提亲好不好?不会太久的。”


    所谓红芳掩敛将迷蝶,翠蔓飘摇欲挂人,就是这个意思。


    他曾经很是不服气,为什么兄长的玉佩上会雕威风凛凛的雄鹰,他的玉佩却是一簇柔弱的蔷薇,若是他这簇蔷薇能挽住这块美玉,那蔷薇也能生成参天巨木。


    “花明绮陌春,流芳不待人。”悬黎攥着圆溜溜的玉佩,转身而去,徒留叔侄两个。


    姜青野目送马车缓慢驶离,一旁的岁晏怪叫出声,“二郎!”


    岁晏像个郁郁不得志的寒窗书生似的,深深叹一口气,“二郎啊,等我和慕予娶妻生子的时候,郡主娘娘能成为我的婶母吗?”


    姜青野脸黑了一下,一把将岁晏抓起来扛在肩上,快步去追马车的踪迹,他拍球一样拍了下岁晏的头,“一母同胞,慕予的嘴巴像是抹了蜜似的,你怎么就如同抹了毒一般。”


    岁晏老大不高兴,“那我阿爹还早早就把阿娘娶回来了,我们一家四口,美满团圆,你怎么就像块不开化的石头,冥顽不灵!”


    姜青野气上心头,又拍他一下,“我这叫以退为进!这是战术,是谋略,小道士懂什么。”


    小道士撇嘴瞪眼,捂着脑袋满脸的不信。


    姜青野自矜长辈身份,不再跟他计较,三两步走出街巷,缀在马车后头跟着,护送悬黎回府去。


    “既然我们要送郡主娘娘回去,那我们为什么不与郡主娘娘同乘?”跟在马车后头走,好傻。


    岁晏又嫌弃起来。


    “现在这是什么时辰,孤男寡女同乘一车,这是坏人闺誉的恶行,咱们姜家走出来的朗朗君子,怎么能带累她的名声。”姜青野说得有理有据。


    岁晏淬了刀的小嘴依旧不饶人,“才不是呢,祖父说你是姜家脱了皮的猴子,一点都不君子。”


    “啊!”小岁晏的脸被姜青野拧了个花,疼得他大叫出声又飞速被人捂了嘴,只来得及出个短促的啊声。


    “再者,想下黑手的人,一计不成一定会再施一计,若是坐在车里,咱们又怎么能看得清楚黑手从哪边来。”


    姜青野勉为其难地给岁晏揉了揉脸,接着说:“如果真的打起来,你就躲开,躲到悬黎身边去,替二郎好好保护她,就像之前那样,好吗?”


    小岁晏扑闪着长睫毛,认真地点点头。


    悬黎把玩着手上的玉佩逗弄乖巧的小羊,虽未带笑,但翠幕就是察觉地出她心情很好。


    “主子难得这么高兴呢,不然回去加一碗羊肉馎饦吃。”翠幕在云娘柔软的皮毛上捋了一把,眼中幽幽生光。


    悬黎忍俊不禁,也顺着翠幕方才捋过的方向,揉了一把,柔软的触感好似贴在心上一般,烛火之下,小羊的确云团似的。


    小岁晏这名字起的很贴。


    笔触简单的蜀葵红红一片,悬黎以目光描摹过那花朵纹路,轻声开口,“翠幕你知道的吧,这小羊是借着我的手,送来给你的。”


    像从前那狼皮一样。


    翠幕鼻子一酸,点点头,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哑,“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托你随我娘走那一趟也可,或许还能让你与故人团聚,可我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她是愧疚的,一别数年了,翠幕高了胖了,那人都不知道呢。


    “元娘,”翠幕一开口便有一滴泪掉下来,落进羊毛里,她卷着那一缕洇湿的羊毛,心里发酸地想,不知成将军有没有同样掉下一滴泪进羊毛里,“你做的是对的,为兵为将,只有心无挂碍才能一往无前,我若是去了,只会是牵绊,拖累成将军。”


    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不差这一次。


    “你是盔甲,怎么会是牵绊。”悬黎握了握翠幕的手,替她擦干了眼泪。


    “会团聚的,我保证。”悬黎眼中有光,一如翠幕初见她时,她对成将军说,“将军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嗯。”翠幕重重点头,“你知道的,我与朱帘信你胜过相信自己。”


    “你是觉得,我是个你随便说两句便被糊弄住的人吗?”邓韵如横眉冷对,跪在底下的邓闳轩,被姜青野打得至今还直不起腰来,形容仍旧狼狈。


    自从白日里被诊出喜脉,她的赏赐便没断过,流水一样送进来,可就只有大娘娘来看望过她,陛下明明已经走到殿门口。却又匆匆离开,直到现在都未曾露面。


    这不是最让她担忧的。


    她最担忧的是长淮郡主,在她还没能给悬黎一个合理的交代时,率先传出来她有孕的消息,换做任何人去想,都只会想到她是借着这个孩子同悬黎叫板示威。


    这孩子在她意料之外,而很多事好像都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脱轨了。


    陛下至今都没有露面,而闳轩又企图蒙混过去。


    “邓闳轩,你要是还认本宫这个姐姐,便一五一十地跟本宫说清楚。”韵如倚着美人靠,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不然,本宫不仅保不了你,还会累邓家一起给你陪葬。”


    邓闳轩呼吸沉重,还被捆着手脚,他慢腾腾地爬起来跪直。


    “萧悬黎必须死,阿姐。”邓闳轩缓慢地抽气,“你在宫中看不分明,此女子心机深沉,决计不可小觑。”


    “而且,”邓闳轩声音弱下去,轻声道:“姜青野喜欢她,奉如为这事偷偷哭过好多次,只有她死了,才——”


    韵如抄起几上的茶盏掷出去,青瓷茶盏在邓闳轩腿边炸开,碎片溅起在邓闳轩眼下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血一下子渗出来,有几分可怖。


    “要是她死了,你大可看看大娘娘还许不许大凉境内有邓氏族人活着。”从前看着有勇有谋的阿弟,是何时变得如此短视的,她离家也不过几年光景,何以至此。


    “糊涂!”韵如身后的靠枕也被她扔了出去,砸得邓闳轩瘫坐下来,“若如你所说,姜家二郎喜欢她,那你杀了姜二的心上人,他就会善罢甘休?岂不也是误了奉如一世?还与姜家结仇,给自家树敌。”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不明白了。


    “陛下至今未过来,想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阿姐有了龙胎都是这般冷遇,如今想要保你,只有一个法子了。”


    邓闳轩抬起头来,只在他阿姐眼底看见一片冰冷,冻得他不寒而栗。


    被姜青野拳打脚踢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此刻,他对着自己的亲姐姐,却觉得危险和害怕。


    他突然就明白了,阿姐好像,并不打算保他,他这个邓家唯一的男丁,在阿姐眼里,成为弃子了。


    “阿姐且慢!”邓闳轩失声喊道,哪怕韵如端坐如山,并没有动作。


    “我还有话说,我有苦衷!”


    韵如的神色却没有半分波动,语气有一丝叹息,“轩儿,无论是何苦衷,做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此事注定不能善了。”


    邓闳轩的心沉了下去,“阿姐,你我骨肉至亲,你当真要舍我?”


    “那你做下错事的时候,怎么没有念及你的骨肉至亲?”韵如使了个颜色,一旁的水心板着脸走了下去。


    “阿姐不是舍你,阿姐是要保你,同时保住邓家。”韵如话音落时,水心已经朝邓闳轩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作者有话说:今天看了93大阅兵,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加油][加油][烟花][烟花][烟花][烟花]


    第82章


    月亮已经悄悄爬上夜空, 垂花殿浸在如水的月色里,檐角的走兽吞着清辉,殿顶的瓦片上凝着一层薄霜似的白。


    朱漆殿门虚掩着, 门上嵌的螺钿牡丹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虹, 门内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苏合香,混着檐下金桂落瓣的甜,漫在风里沁出一股带着威严的甜。


    殿外的游廊上的素纱宫灯已经亮起, 灯影透过纱面落下, 像给地砖铺了层淡金的碎箔。


    廊边那丛长淮郡主亲自选出来的木芙蓉开得正酣, 粉白花瓣被夜露打湿,在月光下软得像团云, 花影投在汉白玉栏杆上,随灯影轻轻晃。


    守夜的宫人垂手立在廊柱后,青色素衣几乎融在阴影里,只有手中宫灯的光晕,映得她鬓边银簪亮了亮,屋内偶有几声低语传出, 她们也忠于职守并不去听。


    殿内只点了一盏羊脂玉灯,昏黄光晕笼着半间寝殿。


    紫檀木拔步床上,水红色的锦被叠得齐整,床前矮几上放着只青瓷药碗, 碗沿还凝着点药渣,大娘娘搁下碗擦了擦嘴角,“这药明日哀家可不喝了, 苦得反胃。”


    福兴公公把药碗收了下去,潇湘姑姑捧上锦盒,“郡主留在宫里的蜜饯, 主子压压苦味。”


    大娘娘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旁边倒扣着的《战国策》的书脊,书角已经磨起了毛边,可见是时时翻阅。


    “小丫头胆子大了,什么都敢算计了,可别引火烧身,弄巧成拙才好。”听着像是在隔岸观火,实则有几分藏不住的宠溺。


    还有自己浇灌的鲜花长成参天巨木的欣喜。


    圆荷姑姑在东墙下的博古架上收拾话本子,才把墨菊插进架上的青瓷瓶里,花瓣上的夜露顺着瓶身滑下,滴在铺着绒垫的架台上,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


    她听到大娘娘的话,凑趣道:“有主子在,必然不会叫郡主引火烧身,主子是手持玉净瓶的观音菩萨,哪怕是三昧真火也灭得。”


    窗棂半开着,月光斜斜切进来,落在窗边软榻上,照出大娘娘脸上的笑容来。


    大娘娘起身,潇湘姑姑自然而然地榻上搭着件绣暗金云纹的夹袄,衣角垂下去,抖落了不知何时粘上的花叶,给大娘娘披在身上。


    窗外的夜虫叫得低了,凝神细听甚至能听到宫墙外更夫敲梆的声,“咚——咚——”的梆子声散在风里,只剩殿内玉漏滴答,和着灯花偶尔爆响的轻响,漫过满殿的静。


    “不知明日从贤妃宫里出来的邓家小子,是死是活。”这宫里的风吹草动,还没有能真正逃过大娘娘耳目的。


    贤妃有孕这样大的事,陛下连面都没露,这是逼着贤妃做取舍呢。


    大娘娘抬手,一只飞蛾扑腾这蛾翅停在大娘娘的食指上,大娘娘挪着它靠近烛台,飞蛾按捺不住天性开始追逐火焰。


    潇湘姑姑侍立在大娘娘身后,同大娘娘一起看飞蛾扑火,意有所指,“大娘娘喝了安神药,早早睡了,天大的事都不会吵到大娘娘跟前来。”


    大娘娘将烛台推远了些,看着那飞蛾不知疲倦地追上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娘娘将那支蜡烛照上了琉璃罩,那飞蛾困在罩子里,还浑然不知,孜孜不倦地扑向火苗。


    朗月疏星下,长淮郡主的马车终于到了家。


    翠幕先下马车,悬黎抱着云娘紧随其后,还未站定便被翠幕张开双臂牢牢护在身后。


    翠幕眼神变了,杀意满溢出来,浑身肌肉紧绷,压低下盘,电光火石间飞速抽出了自己的双刀,双手双刃皆向前,冷刃在月下泛着寒芒,寒光指向暗处的那一刻,悬黎吹响了自己颈间的鹰哨。


    海东青蓄势待发,俯冲而下,未及,远处老梨树上便落下个人来,隔得太远,悬黎看不清楚具体情形,海东青骄傲地冲着悬黎飞来,落在她肩头,悬黎闻到了它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可见从前围截思芃时是放了水的。


    趁人分神,翠幕手中的刀也甩出去一柄,不意外地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而后是人倒地的一声闷响。


    “来者是客,”悬黎扬声道,“不如进屋喝杯茶坐下好好聊,您说是吧,陛下。”


    来人自阴影处走出来,月白锦袍上的龙纹比翠幕的刀锋寒光还要耀目几分,陛下看向悬黎的目光终于不再是看皇室废物的恨铁不成钢了,只是更加危险。


    跟在陛下身后的高德宝,迈着小碎步战战兢兢,生怕被郡主身前那个目光摄人的怪力婢女给当成靶子,谁会把长刀当暗器扔来扔去。


    悬黎看向陛下的眼神也不再温和,而是露出了她本来的样子,淡漠之中有淡淡的不屑,不再像是逢迎讨好的萧悬黎,仿佛是瞬间长出了属于宗室郡主真正的筋骨。


    “朕裁撤西南驻军时,你该恨透了朕吧。”陛下眼角余光扫到了已经被长刀放倒的暗卫,不禁开始正视护在悬黎身前的翠幕,从前这小婢女闷头跟在悬黎身后,甚至不如另一个来得引人注意,没想到有这样的警觉和力气。


    “怎么会,”悬黎温柔地将云娘放进翠幕怀里,轻拍拍她示意她不必紧张,悬黎向前一步,半挡住翠幕,对陛下扯出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来,“我父王只教了我忠君爱国,从未教过我弑君夺权。”


    陛下淡定的假面裂开一瞬,极快地恢复过来,却不再朝悬黎方向走,“凭你这句话,朕足以治你的罪。”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一切端看陛下态度了。”悬黎大大方方走上前去,将自己暴露在暗卫射程范围之内,“这样足够诚意了吗?”


    陛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如何知道是朕。”


    悬黎据实相告:“从宫宴上照楹同温太尉坐在一处开始。”


    照楹殿前献舞时起,她已经知道,她离与陛下撕破脸将一切算计摊在面上对峙的那一天不远了。


    “家中还藏着二两渝州蒙顶茶,正好今日泡给陛下喝。”


    毅王府尘封已久会客厅,今日终于重新派上了用场。


    青灰金砖铺地,倒映着头顶缠枝莲纹的描金穹顶,四角立着缠枝海棠纹的黑漆高柱,柱顶悬着三盏琉璃灯,暖黄光晕落在壁上挂的《寒江独钓图》与青绿山水瓷瓶上,晕出几分雅致。


    厅中设一张紫檀木四方桌,陛下着月白常服的暗纹在灯下更显华丽,腰束玉带温润生光,指尖捏着秘色瓷茶杯,杯沿沾着细白的茶沫。


    而端坐对面的悬黎正抬手将渝州产的蒙顶茶末拨入汝窑茶盏,沸水注入时,茶汤泛出浅金光泽,茶香混着厅角铜炉里的沉香,在空气中漫开。


    “悬黎以茶代酒,先贺陛下喜得皇子。”悬黎蒙顶茶浅沾唇,意思到了便放下。


    陛下皱着眉,攥着茶盏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被拆穿了真面目,连装都懒得装了吗?


    “怎么,陛下怕我下毒吗?”那海东青还站在悬黎肩上,豆眼里全是杀气,好似谈不拢便要替悬黎来取他性命。


    “你——”陛下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反应,气急反倒短促地笑一声,喝了半盏茶。


    “你好像早就知道朕会过来。”蒙顶茶,海东青,打扫一新的会客厅,这可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请君入瓮。


    萧悬黎,何时长出了这样计划周密的脑子,他是真的想知道,不然不会走这一遭。


    “大相公被迫还家那日,臣女的车夫不见,我与小友一起,将此事报给了开封府。”悬黎忽然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长淮郡主的案子,怎么会至今还无声无息呢,想来陛下可以为我解惑。”她这不是棘手的事,开封府尹又是个有眼色的官,这事不该湮灭无声才对。


    唯一的解释是,有更有权势的人向开封府尹施压,不许他查下去。


    在京中比她还有权势的人不算少,但会特意与她过不去的人却并不多。


    见陛下并没有解惑的意思,悬黎自己动手往小炉里添了一块碳,径自说下去,“于是我托人去查了查,那位离奇失踪的车夫,与陛下殿中洒扫的一位小内侍,曾多次一同听过群山先生的戏。”


    群山先生,可真是一位旺她的妙人。


    话说一半,点到为止,悬黎拨弄着茶盏,不再开口。


    陛下看她这打定主意装鹌鹑的消极抵抗样子,气就不打一出来,茶杯不轻不重地在檀木桌上磕一下,“的确是朕,大娘娘放在心上的人,自然也值得朕多些关注。”


    陛下最讨厌的人,萧悬黎能位居前三。


    明明都是寄人篱下,她凭什么摆出一副光风霁月大义凛然的样子周济身旁所有人。


    陛下最恨她的那一刻,是她持符上殿将西南驻军旧部拦在身后的时候,分明是他的功绩,她凭什么横插一脚让那些本该跪伏在他脚边的武将对她感恩戴德。


    后来萧悬黎一身锋芒都不见了,既不活泼狡黠,又不聪慧和善,变得庸碌怯懦,只会躲在大娘娘身后同萧云雁一起发些无关痛痒的牢骚。


    他本该放下心来甚至是心生愉悦的,可是她那副阳奉阴违的模样更让他如鲠在喉,将人拘到面前训话的时候,看她故作唯唯诺诺的模样更让他觉得一拳打到棉花上。


    “若非如此,朕又怎能知道大凉全境最有种的人如今正站在朕的眼前呢。”陛下冷笑连连,“邓闳轩是贤妃的胞弟,朕御前的人,你都敢私自将人捆了,这是根本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是啊,邓闳轩若不是御前的人,他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刺杀当朝郡主呢。”


    悬黎一针见血,几乎是明示邓闳轩是受陛下指使,“可怜韵如姐姐,还在绞尽脑汁想体面地给陛下也给臣女一个交代呢吧。”


    “说起来,朕的确是要谢谢他,若不是他,朕又如何知晓朕被你耍得团团转,心悦许伯言,萧悬黎你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陛下不与她在邓闳轩的事上多做纠缠,而是转头提起许伯言,怒不可遏道:“朕下旨将你塞进姜府的时候,你心头乐开花了吧,朕成丑角了,亲手将你送到姜青野府上去了。”


    悬黎的手掌重重在檀木桌子上砸了一下,她面上却依旧心平气和,“这事臣女没有骗陛下,臣女是真的想过嫁给伯言大哥,一同回渝州去。”


    只是最终心底还是放不下姜青野,对伯言大哥并不公平,她放弃了。


    “什么?”陛下有些难以置信,她在背后种种动作手段,结果是为了潇洒地一走了之?


    悬黎站起身来,叉手施礼,不疾不徐地开口,“臣女冠国姓,身上流的是萧家的血,自幼听得也是圣人古训,陛下可以不相信,但臣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凉四境不落虎狼之手,百姓能在萧氏治下,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悬黎直视陛下,“连思芃都走出那一方天地去见天地众生,为何陛下仍旧在拘泥这些小节?若是陛下愤恨难消,那便治臣女死罪,臣女没有二话,因为见陛下对渭宁垂首,臣女不说生不如死,也并不好过。”


    悬黎身姿挺拔,如苍松翠柏,“若是臣女这一条命,能换陛下摒弃前嫌,如看待钟太傅一般倚重渝州与北境,重请大相公回朝,臣女也算死得其所,不虚此生。”


    所以他最讨厌萧悬黎。


    五年之后,萧悬黎再次将所有人护在自己身后,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陛下怒视她良久,最终拂袖而去,“单凭一个你,还没有那么大的份量!”


    悬黎也并不去追,转身走到西窗下,推开窗户。


    窗外是刀已出鞘,准备随时冲进屋里给陛下以颜色的姜青野。


    方才她在桌上重重磕一下,就是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弑君的罪名,姜青野担不起,北境军更担不起。


    此生的北境军,绝不会背上任何污点。


    见她无恙,姜青野扔了刀,长刀落到地上嗡一声,他捧着悬黎的手,替她揉方才磕到桌上的地方。


    “你怎么敢同他叫板的?”大娘娘不在,那昏君气上头来,若真叫暗卫动手杀人可怎么办。


    姜青野一动这念头,心头便突突直跳,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生怕自己有个来不及。


    “我知道你在。”因为姜青野在,她才敢毫无顾忌地面刺萧风起,从她吹响鹰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姜青野一定会来。


    姜青野浑身僵硬,抬眼时眼眶发红,他探身,以自己的额头缓缓贴上悬黎的,以仅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呢喃:“早就说你不要对我心软了。”


    去而复返的陛下,在门外远远看着眼前这一幕,更刺心了,他身侧的高德宝,更是如临大敌,恨不得缩进门里去——


    作者有话说:入v啦,我没能写很多,抱歉抱歉,但是我会多更,本章留言发红包吧[烟花][烟花]


    第83章


    “又不是说要嫁给你, 这算哪门子心软。”悬黎垂下眼去,“我要是见罪于陛下,我还有退路, 你可没有。”


    延州还不是姜帅一家独大, 若是真的刺杀陛下,小姜将军连父亲身边都回不去。


    “开蹴鞠宴前,陛下许了我一块如他亲临的玉佩, 他大概是想让我用那块玉佩在邓闳轩面前自保吧。”悬黎尽量美化那场漏洞百出的刺杀。


    只是陛下不知道——


    姜青野长腿一迈跨进屋内, 皱眉道:“那枚玉佩不是……”


    悬黎点头, “送人了,在她身边, 比在我身边有用。”


    姜青野分了个眼神去门口,门口已经没了陛下的身影。


    还不算太没救,没有那么没眼色地撞进来。


    “前世偌大一个朝堂,也只不过是你我在较量,今生你我联手,拿捏个萧风起而已, 手到擒来。”


    姜青野执着悬黎的手坐下,细细给她涂了一层药膏。


    举手投足之间,好像是前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小将军回来了。


    美色惑人, 姜青野在勾引她。


    萧悬黎坐怀不乱,冷静地与姜青野分析,“今夜之后, 萧风起必然不会再叫我与云雁去姜府听学,若是他钻牛角尖,大概只有长淮郡主郡马爷的身份能保你了。”


    姜青野整个人都被这句话定住了, 魂魄好像已经被抽出体外一般,长淮郡主的夫君,这名头与北境元帅一样动听。


    “不过就算萧风起一时回不过神来,钟璩应当还有后手。我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同为萧氏子孙,萧风起不会让旁人害她,哪怕这人是他的老师。


    但让一个人身败名裂的方式实在太多,等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怎么惨淡收场,也不过是有心人一句话的事。


    尤其钟璩,他处心积虑,一定会要她死。


    “朝堂文官,能玩弄的手段也不过那么几样,况且钟璩这人,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姜青野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眼中戾气,却还是被悬黎捕捉到了他的杀意。


    悬黎翻手按住他,“不行,此生你要爱惜羽毛,做北境光风霁月的将军,来日受人爱戴的北境元帅,当朝杀人的事,绝对不许再有。”


    该受万人唾弃的分明另有其人,让人侧目畏惧的,也不该是一颗丹心保家卫国的将军。


    “我说与北境结盟,从不只是说说而已。”悬黎重新换了茶,是大娘娘特意留给她的龙凤团茶,“曾经那么艰难的情境,我都能周旋于陛下和大娘娘之间,更遑论今生。”


    悬黎煮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重新取了茶杯,呈给姜青野,“所以小将军不用露出这样担忧的神情来。”


    悬黎亦举杯,以茶代酒,与姜青野碰杯,“被泼些污水也不是坏事,我若纯白无垢,才真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有分寸。”


    姜青野探头上前,喝尽了悬黎盏中的茶,再将自己茶盏中的茶也一口喝掉,“我爱惜你的名声,一如你爱惜我的,所以我不认同你这么做。”


    嘴上说着不赞同,但却不会强硬地制止她,打乱她的计划。


    夜漏三响,垂拱殿的铜铃在穿堂风里轻颤,震碎了满殿沉寂。


    明黄仪仗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陛下却搭着高德宝的手,缓缓跟在仪仗后头,昏昏沉沉地走,萧悬黎扮猪吃虎,他隐约有察觉,但从来不深想,今天真是被萧悬黎一耳光给打醒了。


    可萧悬黎没有歇斯底里,那双与大娘娘如出一辙的浅瞳子里映照出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他,跳梁小丑一样。


    萧悬黎甚至能清晰地察觉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死。


    御赐的玉佩都能送人,胆大包天!


    不知是送给了谁,谁又同她一样胆大包天,竟敢收当朝天子的佩玉。


    陛下胡乱地想着,才踏入殿门,便见烛火摇曳中,一抹素白身影直直跪伏在地,正是贤妃与后头一个巨大的箱子里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是已经许久未在御前当值的贤妃胞弟邓闳轩。


    “陛下,求您开恩!”贤妃脱簪散发,素衣素裙,往日温婉的声线此刻带着难掩的颤抖,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闳轩年幼糊涂,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犯下这等大错。臣妾愿以半生荣宠换他一命,求您饶他这一回!”


    她身侧的邓闳轩气息奄奄,双手死死攥着衣袍下摆,指节泛白,仰面躺在木箱中,他肩背止不住地轻颤,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完整,想从箱中坐起身来,却怎么都做不到,嘴唇嗡动,可根本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着陛下沉如寒潭的脸,他亲手将贤妃搀扶起来,“是朕忙于政务,没能去看看爱妃。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正是大好的时候,爱妃说得什么丧气话。”


    陛下凌空抚了抚贤妃尚未隆起的小腹,疲惫中沥出一丝温软,贤妃却垂着头,没有半分羞涩,也没有与他同样的欣喜。


    陛下的脸色变冷,居高临下地看箱中的邓闳轩,沾了夜露的月白袍摆垂落的衣摆扫过金砖,没有半分停顿,只淡淡吐出一句:“闳轩这是怎么了?还带累爱妃身怀龙裔跪在垂拱殿中。”


    却绝口不提传太医来诊断的话。


    贤妃闻言,身子猛地一僵,泪水顺着脸颊砸在地上,柔软倔强的无声落泪,目光灼灼地望着陛下:“臣妾,此事闳轩罪该万死。可他是臣妾的一母同胞的弟弟,求陛下看在臣妾侍奉您多年的情分上,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哪怕是废去他的官身,让他去戍守边疆,臣妾也甘之如饴!”


    邓闳轩听到“戍守边疆”四字,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却只能小幅度在箱中挣扎。


    陛下沉默地看着他们,殿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烛影在墙上晃出扭曲的轮廓。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自然顾念与你的情分和皇儿,不会株连邓家。至于闳轩意图谋杀皇室宗亲一事,也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朕会交付有司,大理寺会审,按律处置,爱妃可宽心,郡主毕竟未曾受伤,朕会劝她息事宁人,保闳轩一命。”


    话音落,陛下纡尊降贵地扶起贤妃,二人一同朝后殿走去,只留下邓闳轩瘫在原地,烛火的光映着他神色莫名的脸,满殿的寂静里,连呜咽声都不分明。


    高德宝带领着内侍们将箱子连同邓闳轩抬下去,“郎君放心,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郡主要个说法,少不得要给郡主一个说法,委屈郎君,奴才这就请太医来给郎君治伤,陛下定会保着郎君的。”


    三言两语之间,悬黎成了咄咄逼人的那个,而陛下成了息事宁人的那个。


    邓闳轩昏昏沉沉,不知将这话听进去没有,只是紧咬的双唇间已经溢出血来。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而晨雾还未散尽时,汴京街头巷尾的脚店正店,小摊货郎间已炸开了锅。


    “毅王妃跟岭南秦家那二郎君跑了!”这句话像长了翅膀,从御街南头的绸缎庄飘到北头的铁匠铺,连挑着担子卖胡饼的小贩,都要在吆喝间隙添上两句议论。


    人们唾沫横飞地描摹着细节:说那秦照山生得一副好皮囊,几个月前随岭南贡使进京为今上贺寿,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孀居多年的毅王妃;说王妃走时连钗环都没带,只揣着半块当年毅王赠的玉佩,趁着五更天的露水,跟着秦二郎溜出了王府后门;更有人拍着桌子断言,定是王妃耐不住寂寞,才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


    什么不忘亡夫,潜心礼佛,都是假的,冰清玉洁是假,生性放浪才是真。


    说着说着,议论的风头很快就烧到了长淮郡主身上。


    “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小郡主也未必是个好娘子,不然怎会摽梅之期还未定亲?指不定也是在外头惹了什么风流债,高门大户都避之不及这才耽误下来。”茶桌边,穿青布长衫的书生呷了口茶,语气里满是鄙夷。


    隔壁桌的妇人立刻附和:“可不是嘛!好好的金枝玉叶,偏生养在那样的母亲身边,能学到什么好?将来哪家敢要这样的媳妇,怕是要被街坊邻居的唾沫淹死!”


    这些话像细针,密密麻麻扎进汴京百姓的心尖舌下,他们肆无忌惮地批判毅王妃,审视长淮郡主,滔滔不绝,且乐此不疲。


    来采买纸墨的文郎君,听着不堪的议论眉头紧皱,“果然是王妃玉臂秦郎枕,女人监国只怕是要起前朝之乱了。”


    话音才落,一阵风扫过来,他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脸上便重重一痛,他无法控制地偏过头去,喉间一滚,吐出一摊血水来,血水里混着他的两颗牙。


    文郎君捂着生疼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回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天子脚下随意伤人。


    迎面又挨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根本看不清眼前人,那人声音尖细,恶狠狠地,“还读书人!人云亦云也便罢了,口中还秽语不断,若是叫你这样的人考过科举,可真是朝廷百姓的不幸。”


    文郎君亦是怒不可遏,“怎么会是人云亦云,分明就是事实,这可是同窗拂冲亲口所说,他的老师是朝中贵人,怎么会有假!”


    “那也是你那同窗诟病大娘娘监国?”来人又抡起了拳头。


    “福安。”悬黎淡淡出声阻止,福安气冲冲地撂下拳头,大步站到悬黎身后去,“主子就该让我打死他!”


    “打死他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反倒自己沾染一身不是,不上算。”悬黎多看了两眼这义愤填膺的小郎君,被福安打肿了脸的小郎君。


    也勉强算是半个前世的旧人——


    作者有话说:今天状态不太好,没能写很多,我争取明天多更[加油][猫头][空碗][捂脸偷看][加油]


    第84章


    明令十九年那一年的进士, 有三人曾经是她榜下捉婿的备选,一是策论针砭时弊的苏郎君,可惜那苏郎君已经成婚, 与妻子情笃;一是锦绣诗赋难掩刚直的杜拂冲, 也是她最瞩意的,不过最后因为姜青野不了了之了;还有一位,便是眼前这文郎君。


    这位郎君位于末选, 原因无他, 此人比前两位圆滑许多, 她日常便在陛下和太后之间周旋转圜,并不想回到家后还要同夫君绞尽脑汁地斗智斗勇。


    这三人是同榜进士, 不过各自拜了师傅,明令二十二年那荒唐的和亲令下,三人都曾陈情,措辞态度大不相同。


    这位文郎君,态度最为暧昧温和,仿佛殿前太尉隶属武官阵营, 举家为国理所应当,自然,他并没有说得这样直白,不过是以詹相公的口吻, 摆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架势,慷慨激昂地论述无论男女贫富皆应为国出力。


    仿佛照楹不去和亲,便是十恶不赦, 大逆不道等同谋逆。


    “拎上他,咱们去找这拂冲对峙去,我倒是要看看, 此人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能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


    福安喜滋滋地把人胳膊腿折了,往人嘴里塞了块破布,抗肩上,跟在悬黎马车后头,大摇大摆地穿街而过,直奔国子监。


    文郎君难堪地埋头遮掩自己,福安也无意让人更加难堪给主子招恶,任由他遮掩,还体贴地将人翻了个面,背朝天脸朝下。


    他也是怕这酸腐书生脸皮薄,到时腰带一解一脖子吊死,他死了不要紧,要是死因归咎到主子身上才是晦气。


    “大娘娘是不在意有人妄议她,但大娘娘不会允许牵连无辜,未知始末,谁给你的胆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


    文郎君被颠得恶心想吐,呜呜啊啊地也根本说不出个整字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狂徒扛着他朝国子监的方向走。


    国子监,位于汴京开封朱雀门外,御街之东,紧邻秘书省与太常寺,往来多为文礼官员与大儒。


    国子监生众多,因此商铺亦是鳞次栉比,笔墨纸砚,书画文玩,乃至酒楼茶肆,应有尽有,悬黎掀帘望去,往来学子三三两两,络绎不绝。


    选择在这地方散播流言,也算是有脑子了,自古至今,只在窗下颂圣贤书的学子,从来都是最容易煽动的人群,他们心怀希望,雄姿勃发,自认是未来栋梁,中流砥柱。


    善于以心发愿,想管天下不平事,也以敢于直言为荣。却也因为心思最为单纯,最容易被蒙蔽。


    换做她是钟璩,也会选择在国子监煽动群情。


    钟璩默许杜拂冲入国子监,也是早就考虑好了这一步吧。


    只可惜——


    是步烂棋。


    国子监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悬黎的马车被拦在门外的时候,驾车的翠幕取下腰间的令牌亮给守卫,守卫收戈退步行礼,态度极其恭敬。


    正默默忍受奇耻大辱的文郎君正巧倒着看到这一幕,心底开始不安起来,国子监的守卫担着保护学子的职责,隶属禁军,倨傲得很,对着有品级官阶的人也不假辞色,对着这娘子为何如此恭敬?


    他被这恶徒打得头昏眼花,那娘子又带了帷帽,他并未看清那娘子的模样。


    他不会是非议毅王妃的时候,恰巧被长淮郡主听了去吧。


    那他的仕途岂不是要被这一句闲话断送了?


    文郎君越想越心惊,想着自己十数年寒窗之苦,竟要断送在一句闲话上,又不住地安慰自己,人人都议得,怎么就他说不得,而且这事又不是假的,天家郡主也不能草菅人命,天子脚下还有王法。


    正在他越想越心凉的时候,他被那狂徒一把扔到地上,后腰狠狠撞下去,倒是不大痛,反正是比不上自己胳膊和腿来得痛。


    文郎君眼前终于不再一阵阵冒金花的时候,他才辨别出来,这地方正是他与拂冲和苏兄研习策论的小课室。


    是前次大考得了前三甲才迎来的使用权,掉出三甲便只能灰溜溜地搬出去,为了抓住在此处修习的机会,他没日没夜的读书,今日想寻孤本才出了国子监。


    没成想惹了大麻烦回来。


    思及此,他小幅度转头想看看究竟是何人要同他与拂冲计较,结果脸上又挨了一耳光,“眼珠子再乱转我就给你挖出来。”


    这一耳光并不重,但实在侮辱人,有辱斯文。


    似是看出了他的受辱之色,那娘子平静开口:“你的脸打不得,我毅王府女眷的脸便打得?我书读得少,小郎君你自己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文郎君头皮发麻,竟然如此倒霉,他非议毅王妃的时候,撞到长淮郡主手上了!


    他惊得根本不敢动作,长淮郡主却又开口了:“读书人的脸面金贵,那我毅王府的声名便是应该被人踩在脚下的鞋底子?”


    但那声音似乎朝着门口,不是在对他说。


    文郎君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去看,青襟直裰的拂冲,正十分无措地站在院门口。


    长淮郡主是听了他的话,来找拂冲的麻烦来了。


    “娘子,此处是国子监,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娘子还是尽早离去。”杜拂冲稍稍拱手。


    说话间,杜拂冲看到了只能跪在地上,好像受了伤分外狼狈的文兄,赶忙上前想将人扶起来。


    “事情了了,本宫必然不会多待。”悬黎将帷帽掀开一半,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杜拂冲身上,杜拂冲被这目光一瞧,愣在原地,他的心也没来由地怦怦直跳。


    “教出一群没有自己判断能力,只会人云亦云的学子霍乱朝纲的地方,本宫也根本不想踏足。”悬黎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杜拂冲却并没有色变。


    他定了定神,低着头温声道:“娘子何出此言?国子监是大凉最高学府,聚集着天下志士和当世大儒,娘子慎言。”


    “是吗?”悬黎轻飘飘反问一句,“王妃玉臂秦郎枕,你亲眼看见了?”


    杜拂冲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浑话私下与同窗说说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从这位贵人嘴里说出来却叫他面皮发烫。


    这实在太轻浮了,甚至有些难为情,他尽力稳下心神,小声辩解:“毅王为国捐躯,是当世英豪,是大凉的英雄,王妃理应为其守节。”


    “所以你为了替英雄鸣不平,便要作淫诗来讽刺英雄的发妻?”悬黎冷笑一声,“不知你这是在敬英雄,还是想气英雄还魂。”


    杜拂冲头埋得更低了,他不过是头脑一热的酒后狂言,他也不知为何不过一夜之间竟然传遍了汴京,方才在外已经辩解多轮,可是无人信他,反而愈演愈烈,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学子来续作,闹得他今日还未能温书。


    如今又被这位娘子当面指出,更叫他无地自容。


    “再者,毅王妃与毅王如何,与尔何干,毅王妃是青灯古佛,还是择婿另嫁又关尔何事?”


    悬黎一个眼神,福安一脚踹过去,杜拂冲没防备,被踹倒在地,“本宫以为,国子监培育出来的莘莘学子,关心得该是大凉百姓是否能够吃饱穿暖,挂心得应该是大凉四境的国土是否重归大凉,为百姓请命,为贫苦发声。”


    “毅王妃她是伤天害理了,还是谋朝篡位了,要被这样指责非议?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应该为亡夫守节?那本宫想问,国子监是太闲了吗?”


    当头棒喝,振聋发聩。


    是啊,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分明不关心这些的,杜拂冲跪伏下去,“是某的不是,某愿负荆请罪,以平物议。”


    悬黎居高临下,意味深长:“尊师重道的确是应当,但尊的是公正师,重的真理道。再者,钟璩说的便是对的吗?”


    恩师名讳被提及,杜拂冲不受控制地抬头,意外地撞进这位娘子清澈的眸子里,“若是你只会学市井闲汉非议别家夫人,那还是不要科举入仕了,科举取仕若择出来的全是这样的品性和见地,那大凉才真是没有未来了,满朝进士长舌公,更无一个是男儿。”


    悬黎在回敬他那句艳诗,却犹嫌不够。


    “福安,给我好好打他一顿,别伤了手和脸,到时这人若是文不成武不就科举不成,没准还要歪赖到咱们身上。”


    悬黎此话一出,杜拂冲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并不是那样睚眦必报,不分青红皂白讲不通是非善恶的人,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位娘子此前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这世道对男子宽容对女子严苛,对读书人盲目推崇对皇家秘辛热衷,你以为不过一时激愤之言,可你就学于此,便自有人来崇拜追随,将你的话奉为圭臬。众口铄金,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才不过是国子监生便有了这份力量,若是入朝为官能动用的权柄更大时,还指不定能捅出什么样的窟窿来呢。


    杜拂冲怔怔地,似是在消化她的话,不过也容不得他再多想,福安的拳头已经怼到他肚子上来了。


    可真疼啊,文兄这一身狼狈,便是拜此所赐吗?


    杜拂冲冷汗涔涔地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那位娘子说:“别记错了仇人报错了仇,今日决意给你的教训的,是当今毅王与毅王妃的独女,长淮郡主萧悬黎。”——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啊[烟花][烟花]


    第85章


    “还有, ”悬黎带着清冷的蔑视俯视国子监二甲,点了点廊下贴着的一幅巨宣,“瑶池阿母绮窗开, 黄竹歌声动地哀。真是讽刺, 两位才俊以此为戒,却根本听不见不平悲苦之声,只会捉着内宅轶闻哗众取宠。”


    悬黎陪伴大娘娘宫禁内闱中浸染多年, 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总是四平八稳地, 若不是谈及她娘亲的措辞不堪入耳,她也不会这样的锋芒毕露和咄咄逼人。


    她从前不发这样的脾气, 动怒无用,相比之下她更看重能否解决问题或是从中得益。


    可世事反而事与愿违,钟璩进谗言要陛下龟缩不出,姑息养奸,本就惹人生厌,刺杀他的事情败露竟然将矛头指向她阿娘。


    她与阿娘, 是大娘娘在世上唯二的血亲,扯下了她与阿娘的目的也必定是为了拉大娘娘下马,若是她与阿娘心智软弱,受不住攻谩骂与恶意指责, 想不开寻短见,岂不是剜大娘娘的心。


    或许还会被渲染成畏罪自戕,更坐实了这污名。


    钟璩老贼, 心肠歹毒。


    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飞来,凌空振翅护在悬黎身后,与紧跟悬黎身后的翠幕、福安一起拱卫着悬黎离去。


    海东青骄傲地嘶鸣两声, 惹得周围几个学舍的学子跑出来看。


    “胳膊腿接回去了?”悬黎并没有回头,一路经行之处,学子们纷纷退避,视线闪躲。


    福安紧跟了两步,“自然,咱家的手艺郡主放心,绝对不留痕迹地叫他疼上一个月。”


    保管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最近接连出事,陛下的目光即便投到毅王府上,也不会想到我阿娘身上去,即便想,也不会觉得这是大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民意已经不容许御史和台谏官不管闲事,就算他们不说,有心人也会让满朝文武注意到秦照山的敏感身份。


    “那咱们把那恶心老匹夫绑了,主子您派我与翠幕姑娘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福安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那有什么意思。”悬黎放下帷帽前的纱,遮住了嘴角扬起的冰冷弧度,“姜青野在文德殿杀过钟璩一次,那我也杀他一次好了。”


    不动刀,不见血地杀他一次。


    秋日黄花开尽,从国子监一直落到朱雀街,三枚堂里正伯为自家主子附庸风雅的种下的菊花,被府中仆妇辣手采下做成了菊花糕。


    剩下的被正伯泡了菊花茶,今日正好拿来待客。


    来客毫不客气地坐在花窗下走大相公堵住的残局,大相公卸去重担后,修身养性得很,琴棋书画成了日常修习。


    他卷起圆领袍的袖子正在紫檀案前泼墨挥毫,一心二用道:“可见老夫真是落寞了,如今这府门也是叫人随便登了,你不去争仕途,也该是去慕娘子,困在老夫府里做什么。”


    姜青野抛棋子的手顿了一顿,“我这出身,争仕途也不太好往前走了,至于慕娘子,我慕的那一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我若日日歪缠,只怕是要被厌弃。”


    幽怨的酸气,熏得大相公皱眉,原以为能过上两天清净日子,结果安生还不到两日,这殿前司的爪牙还登门拜访了。


    紫豪重新蘸了墨,大相公一心二用:“小将军从前在北境军中的战绩,老夫也略有耳闻,如今一看,这慕艾的水准倒是大凉第一。”


    大相公看似忧心忡忡:“今日流言纷纷,你却在老夫府上躲闲,当心郡主再不理你了。”


    大相公一语点破姜青野所慕之人,姜青野手里的黑子落了地,他顶着染了薄红的脸弯腰去寻。


    大相公却不打算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长淮郡主师承祝宪与孙儒,又长久地陪伴太后,的确是不需太过担心,她若是能下场科考,国子监全舍,皆不够看,区区流言,她必能妥帖应付,全身而退。”


    大相公门下进士不知凡几,能得他这样一句,足见悬黎的出众,姜青野随手将黑子排在黄花梨棋盘上,默然不语。


    悬黎从来都是深敛锋芒,大相公这看中与肯定,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难不成是人老成精,还是说,是听成将军说过些什么?


    大相公自行动手换了一幅澄心宣,饶有兴致地给姜青野解惑:“先帝从前选宗室入宫为继时,是我谏言先帝择了今上,一是看重他沉稳缜密,二是今上生身父母体弱,来日能少许多风波。”


    他也不是事事能料中,从前想着先帝生身父母短寿薄命于朝堂是益事能少许多不必要的风波,可稳国祚。


    如今看来,体弱则心狭,陛下为人亲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生身父母的狭隘,不致命却恼人,但国事之上哪里容得半分私情在里头。


    “若老夫早能知晓,渝州城里还养着这样一位小郡主,来日会伴在大娘娘身侧,那老夫甘冒大不韪,保她登位。”


    前朝都能有女君即位,本朝为何不能有,他虽是一把年纪却不是食古不化。


    这话姜青野没法接,眼珠转过一圈,重新落回棋盘上,只是面上带了笑,心情不错的模样。


    他喜欢听旁人夸赞悬黎,尤其这人是他敬重的老师。


    日光将御街的青石板路晒得温热时,一辆未挂任何仪仗的乌篷马车,从皇城侧门缓缓驶出,车帘低垂,只隐约可见车内端坐一人,正是被大相公提及的陛下。


    他未穿龙袍,还是昨日那一身月白常服,身边照旧只有那一个贴身内侍高德宝,轻车简从,直奔朱雀街三枚堂。


    三枚堂朱门紧闭,门庭冷落。


    自大相公吕宿因言被殿前司送回府中修养,府前便一改往的车水马龙。


    陛下瞧着那笔法苍劲的匾额,板着脸感怀,他以为他能借着乱局卸了大相公的权,可这两日的事轮番压下来,萧悬黎的话也沉甸甸地缀在心头,加之今晨收到的渭宁奏报,他思来想去,竟只有大相公一人能与之商议。


    这一记耳光,不疼却响亮地扇回自己脸上了。


    高德宝上前轻叩门环,片刻后,身着素色衣袍的正伯开门亲迎,见是陛下亲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行礼:“恭迎陛下,老爷陛下驾临,未及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免礼,”陛下抬手,冷淡道:“带路吧,朕常服前来,便是不想兴师动众。”


    正伯脚步加快,领着陛下往正院去,临近正堂,脚步声骤然加重,仿佛是踩到了什么脏东西,又像是在给什么提醒,叫人注意避让。


    正伯领着陛下入正堂时,大相公才搁了笔,抬眼见是陛下,赶忙上前,没有任何异色,如往常一样恭敬地陛下行礼。


    这让陛下心里的别扭少了许多,他也竭力如平常道:“朕今日前来,非为私事,而是渭宁叛乱愈演愈烈,流民愈重,朝中民间亦有杂声,朕心难安,特来听大相公一言。”


    大相公神色不变,像是往常在垂拱殿为陛下排忧解难时一般,并无寒暄客套,行礼后直接引着陛下步入书房,案上摊着一幅旧舆图,显然吕宿虽被禁足,仍心系国事。


    陛下指着舆图上渭宁的位置,沉声道:“兴庆府起了兵戈枪炮之声,柘波虽气焰嚣张,太傅主张暂缓出兵,先安抚流民;兵部则力主即刻派大军镇压。大相公以为何如?”


    吕宿凝视舆图片刻,直言道:“陛下,二者不可偏废。只镇压,流民无生路,叛乱恐难根除;只安抚,叛匪未除,乱源仍在。臣以为当分三步走。”


    他伸出手指,逐一分析给陛下听:“如今北境正休养生息,但契丹此刻马肥兵壮,不可不防,北境军中能抽调的兵力不可多于一万,且必须由北境成将军统领驰援渭宁。


    命临近的知州赖志忠,即刻征用闲置驿馆、庙宇,开设流民安置营,由户部拨款,每日供应粥食,先解流民燃眉之急。


    三则,可从流民中招募青壮,一部分编入辅军,协助正规军运送粮草、修筑工事;另一部分则由工部统筹,参与修建当地水利、开垦荒田。如此既能解决流民温饱,又能为战后恢复生产蓄力,断了叛匪的兵源。


    陛下闻言,眉头舒展,指尖在舆图上轻轻敲击:“大相公所言,正合朕意。只是……此前禁足于你,是朕……”


    “陛下不必介怀,”吕宿打断道,“臣身为宰辅,知无不言,本是职责所在。如今四境不稳百姓不安,臣只愿陛下能安百姓、定天下,个人得失,不足挂齿。”


    陛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几日多处叫他灰心力疲,竟是在大相公处得了个立可施行的法子,陛下的疲倦被扫走一半,他有些等不及,起身道:“好!朕回宫后,即刻拟旨部署,委屈大相公再等些时日。”


    吕宿躬身送驾,直至乌篷马车消失在巷口,他才直起身,望着皇城方向,轻轻舒了口气。


    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在三枚堂前,照亮了三枚堂的匾。


    正伯过来扶大相公回去,却被大相公制止,“安生日子过不了几日了,我自己转转,你去盯着厨下多煮些肉,只怕姜郎君还得再返回来用饭。”


    大相公语带嫌弃却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姜平钊可真是会教养郎君。


    不知他若是把姜青野收入门下,朝廷内外会是什么反应——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86章


    葫芦鸡, 水盆羊,西凤酒。


    菜用汝窑玛瑙釉的莲瓣盘来盛,酒装在绘着鸿雁的台盏里, 紫檀筷托上架着银头箸


    姜青野安静端坐长案一侧, 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鸿门宴。


    大相公是永兴军路人士,虽然自进京科考时起便没有再回过家, 但凡他宴客有所图时, 便会上这三样, 大相公礼贤下士,何人会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所以大相公总是凭着他这老三样, 无往而不利。


    招不在新,十分管用。


    他与老头一共吃过三次鸿门宴,最后一次吃时,老头儿说:“老夫官场叱咤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唯独与你喝过三次西凤酒。”


    那是他重返北境前的诀别酒。


    今日, 是第四次。


    “我做不了郡主的主,大相公若是有事可与她直说,她会酌情做出正确的判断。”


    姜青野谨慎地与大相公碰了个杯,大相公闻言呛了一口, “将军高估自己了,老夫若是真想让郡主做什么,自会求到大娘娘跟前去, 那可比同将军说要快上许多。”


    姜青野挑眉,这倒是,大相公是太后的心腹, 他的话,大娘娘愿意听上几句,哪怕事关悬黎,若是不过分,大娘娘会酌情答允。


    他替大相公又满了一杯,而后大喇喇地把剩下的一壶西凤酒喝干了。


    大相公这些年拿永兴路三宝宴过许多人,从没遇见过这么胆大且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


    一时之间,没有应对,静静看着姜青野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后招。


    姜青野今生是头一回与大相公同桌用饭,但极其熟稔地给大相公夹了根鸡腿,正色道:“我劝大相公,不要把宝压在赖志忠身上。”


    大相公与陛下议事时凑过去听了一耳朵,若不是听到了大相公劝陛下的那席话,也不会折返。


    大相公不语,于是姜青野尽量让自己公正地陈述此人低劣的品性,“庆州与渭宁相接,渭宁有个风吹草动,他本应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北境与陛下陈过渭宁之弊,连秦家都长途跋涉地来人朝见陛下直陈厉害,唯有庆州,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作。”


    赖志忠好像是在任上死了一般。


    “我实在不明白,渭宁乱起来,最先打的不就是他所辖的庆州,他怎么能如此稳得住。”


    姜青野像是真的揣摩不明白赖志忠的心思一样,大为不解。


    大相公捻须,沉吟片刻,“这倒也不难理解,姜家军功卓著,元帅手底下更是强兵无数,有这样的顶梁柱立在北境,西北境一系的将领大多难以出头,能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就那么多,露了北境的,便挡住了庆州的,你若是赖志忠,你怎么做?”


    这事姜青野曾在那难熬的寒夜里颠来倒去地想了无数遍,每次都会指向一个极其荒诞可笑的理由。


    “仅仅是要在陛下面前露脸,他便要填上渭宁与庆州那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的性命,也能面不改色地把北境军坑害地四分五裂,让大凉失去这样有力的一面屏障?”


    恶人作恶,好像总是很难被揣测,并且也根本无法理解。


    “所以老夫才建言陛下,北境最多抽调一万兵力,且必须由成将军领兵。”


    一万的缺口,从四境调集驰援补上,并不算难,契丹若是真的在大凉后院起火时趁火打劫,也并不会带来多大损失,或许还能将契丹的国力拖上一拖。


    “再者,”大相公看了一眼,眼底漫上血丝的姜青野,慢条斯理地点他,“老夫已经说过了,令尊是北境军中的顶梁柱,顶梁柱端端正正矗立北境,北境的天就塌不了。”


    大相公宦海沉浮几十年,阅人无数,他以为姜青野是个如同姜帅一样胸怀大志,忠君爱国的大好郎君,可他方才在姜青野眼中看到了嗜血的杀意。


    这可不该是一个驻守边关的将军眼中应该有的。


    这不是治世之刃,而是乱世的刀兵。


    这柄杀器,陛下驾驭不了。


    姜青野听大相公一席话,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


    今生的情形已经与前世不同了,是他与悬黎联手改变了北境军面临的死局,大相公也比前世更早地看清了四境乱象,保全北境的同时,挟制了庆州。


    而且,兄长此时在京中,陛下不会轻易放他走,那他便不会走上如前世一般死于驰援途中的老路。


    兄长和阿爹,此生都能安安稳稳地长命百岁。


    一席饭,吃到最后两人都食之无味,却没有一个人搁筷,直到碗里的饭见了底,正伯才极有眼色地带着人上前撤了桌。


    姜青野心底有些介怀自己方才的失态,侍立在一旁没有告辞。


    而大相公拿出了自己今日写的那一幅澄心宣。


    “老夫与你投缘,想抢在姜平钊前头送你个表字。”


    四四方方一张纸,上头只有的铁画银钩两个字。


    庾楼。


    姜庾楼。


    这两个字,兜兜转转地,还是被大相公赠予他。


    可他今生明明还什么都没做。


    这老头,眼睛实在太毒。


    姜青野端正叉手行礼,“多谢大相公赐字,青野感怀于心。”


    姜青野看向大相公的目光,不再是半含嗔的冰凉,而多了几分熟悉的亲近。


    这时候又颇为温和无害。


    大相公不禁思忖:难道小郡主是觉得此子危险难以掌控才不与此子缔结良缘的吗?


    大相公眼前闪过大娘娘那张睿智□□的脸,自己否定:应当不会,一脉相承的两个人性情不会相差太远,越是难以掌控的事,才会越叫人觉得有趣。


    “老夫向来主张对手握重兵的将军,应是半防半信,今日与你推心置腹,一半是因为郡主,”他相信大娘娘身边的孩子降得住这脱缰的猎马。


    “另一半是因为你。”说来也怪,从未深交过,可他就是觉得与姜青野十分投契,他相信这匹烈马已经将缰绳紧紧咬在嘴里,不会动摇大凉根基。


    不为别的,就冲他仿佛很知道如何哄自己开心,却依旧我行我素地喝光了西凤酒这一点,便能相信姜青野不是个居心叵测的军中小将。


    纵被猜疑,热血不凉。


    姜青野铁钳一样的大掌拍了拍一把年纪的大相公,拍地大相公咳嗽许久。


    哪怕他被好像开始有些小孩脾气的大相公赶出府了,也并没有被影响心情,忍住了去寻悬黎的念头,一路回了府。


    尚在京中的家人齐聚一堂,好似在等他回来一般。


    正位之上的大哥,面色凝重,却又好像藏着一丝喜色,见他进来,大步走向他,“陛下有旨意下来。”


    什么旨意?


    姜青野脸上的笑意退却,朝堂上都乱成一锅粥了,此时此刻陛下有旨意给他?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青源双手捧起桌上的圣旨,替陛下转达道:“圣使说陛下有交代若你不在府中,也不必再特意宣一次给你,只说要你即日启程重归北境,不可耽误。”


    釜底抽薪。


    是在将悬黎的军,也是在警告他,他与悬黎的事,没可能。


    姜青野的脑中兀得想起大相公那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保她登位。


    可真是睚眦必报的皇帝,他究竟为什么这么见不得悬黎好?


    即可启程?不可耽误?


    这分明是要打悬黎一个措手不及,等悬黎察觉出不对时,他已经在路上,那陛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结果是可以预见的,但他想不明白陛下做这事的动机,在三枚堂时,还有些像样来着,怎的出了三枚堂就重新变回了听不进人话的萧风起?——


    作者有话说:在补


    第87章


    青源察觉到了青野没有表露出来的不情愿和厌恶, 抬手屏退了左右,只余下他们兄弟二人后,青源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二郎, ”他收起圣旨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将岁宴特意留给青野的乳糖狮子拿出来, 一个个狮子脑袋龇牙咧嘴,狮身也是歪七扭八,瞧着像是塑型失败的样子。


    “你回北境也好, 京城现下是一滩浑水, 邓家出了宫妃, 行事作风也变得让人捉摸不定,与其在这污浊之地消磨锐气, 还不如回北境去。”


    青源拿了个丑狮子递给青野,“至于长淮郡主,你也不必担心,我观她眉宇开阔,胸有城府,自有天潢贵胄的傲气, 绝不会在你不在京中的时日里随便许了人家。”


    青源在姜青野诧异的目光里揶揄道:“还是说咱们不可一世的小将军觉得自己绾不住郡主的心呢?”


    姜青野咬掉了丑狮子的头,“把我遣回北境,留你与大嫂在京中为质?真是一手好算盘。”


    萧风起在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的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赶回北境!


    姜青野心底嗤一声, 体弱果然心狭。


    “隔墙有耳,二郎慎言。”三娘端着一盘鹅梨进来,青源顺手接过去, 搁在青野跟前。


    “三娘说得对,二郎你是斥候出身,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君有命,臣则受,哪里轮得到你来指责君上,咱们姜府累世清名,又不是乱臣贼子。”


    青源眼角下耷,不怒自威的模样很是摄人,姜青野别开眼,不忍再看,出援庆州前,兄长就是这样一副凝重的神色交代他照顾好自己,像是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交代后事一样。


    “青源已经被调进兵部,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得了,二郎带着岁晏一起走吧,带他去和慕予团聚,他在京中这些日子都吃胖了,这下再与慕予对拆过招,只怕是要输。”


    在自家娘亲身后冒头去挑鹅梨的岁晏怪音怪调的哀怨一声,攥着鹅梨自暴自弃地啃了一大口。


    大嫂进门后,总是春风化雨,将他和兄长的争执消弭于无形,慕予乖巧,岁晏可爱,三人一起融在他与兄长中间,左右劝和。


    姜青野的神色缓和下来,“自然是要带岁晏走的,我兄长舍不得我在京中消磨,我自然也不愿意我侄儿在京中委顿。”


    只是不能是现在走,毅王妃和秦照山的事已经被钟璩传了出去,钟璩的目标必定是悬黎和大娘娘,悬黎需要人手,他不能在此时领皇命离开。


    他不能留悬黎独自一人面对这些重伤诋毁和来自那对师徒充满恶意的针对。


    而悬黎,也并未想过独自面对。


    准确来说,是根本没想过应对。


    教训杜拂冲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警告钟璩,他的鬼蜮伎俩已经被看破了,别再乱来。


    而天下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真正奔于生计的百姓,并不会时时把这无关紧要的轶事放在心上,王妃身在何处又与谁在一起,远不如巷口米店的米价来得重要。


    “真的听之任之吗?”垂花殿轩窗下,大娘娘的明镜前,黄花梨妆案上琳琅满目,堆叠得全是大娘娘的奇珍异宝。


    大娘娘将悬黎发间的绢花金鱼摘了下来,替换了一枚宝石锦鲤上去,红尾绿麟,在日光之下,华光闪闪。


    悬黎贴着大娘娘的胳膊,全然地信任和孺慕之情,“姨母不嫌元娘给姨母惹祸就好。”


    大娘娘轻柔地抚过悬黎缎子似的长发,温柔而慈爱,“汴京城是个牢笼,已经锁住段瑛五年光阴,何必锁她一生。”


    更何况,段瑛与她不同,她有野心,想掌权,段瑛只想舒心适意而已。


    朝政之事虽千头万绪,但她乐在其中,韬光养晦够了,也该她出来主持大局了。


    “皇帝今日去过三枚堂,听说是带着最新的军报去的。”悬黎心里有了盘算,面上便有一瞬间的晃神,大娘娘不再多说。


    她从圆荷手里取过新制的衣裙,“新的蹴鞠服做好了,身量尺寸没变已经给你收好了,


    织造局新供上来的火涣布多,便给你多裁了一身衣裙,你试给哀家瞧瞧。”


    不同于以往束缚脚步的裙装,这回的下裳是胡服一样的裤子,虽亦是层层叠叠裙摆一样,但十分方便行走。


    由浅及深的渐变色,也同鱼尾十分相似。


    “真有巧思。”莫说京中贵女,便是男子也甚少穿裤装,悬黎毫不掩饰自己对这身衣服的喜欢。


    大娘娘笑容更深,“那还不试来给哀家瞧瞧。”


    悬黎带着翠幕进内殿换装,大娘娘的目光随着悬黎移动进去,直到再也瞧不见悬黎,大娘娘的笑意收敛,潇湘躬身上前,搀扶着大娘娘转而向外。


    “这乱局够久了,既然陛下收拾不明白,那哀家来替他收拾。”大娘娘眼中慈爱不再,只剩冷冽,比朝天髻上垂下的冰蓝流苏还要冷上几分。


    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编排段瑛,剑指太后了,大娘娘,随意理了理袖子,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便不要掺和这腌臢事了,身为长辈,与一国太后,正是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主持大局。


    “钟璩。”


    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她如何不知这位太傅的心思,自先帝驾崩,她垂帘听政以来,这位三朝元老便处处透着不服,朝堂上明里暗里地发难,嫌她一个妇人碍了他的眼,碍了那些想扶持新帝、独掌大权的臣子的路,至于其余的腌臢心思,阴沟里的老鼠,连想都该死。


    人不如鼠,人心难测,如今,竟敢拿她的亲妹妹开刀。


    好,真好。


    垂拱殿上。


    陛下看着案头这半日送进宫来已经堆叠如山的奏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过才半日,不仅有段瑛与秦照山私下往来的书信抄本,字里行间情意绵绵,竟然还有太傅府门客如何在市井间添油加醋、散播流言的人证物证,甚至连钟璩与几位大臣私下聚会,抱怨太后专权的记录都有。


    “陛下。”


    太后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她今日未着朝服,只穿了一身素色的褙子,但在全盛雍容气势之下,素裳犹胜冠冕,她食指点了点陛下的御座,带来无尽的压迫之意,“毅王妃潜心礼佛,常年茹素为毅王祈福,如此忠贞不渝,岂由如此污蔑,陛下必得为她主持公道。”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皇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流言猛如虎,就算毅王府与悬黎不在意,远在渝州的西南驻军会不会在意?渝州旧部有多敬重毅王,陛下应当很清楚。再者,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借皇家私事,行离间之实,妄图动摇人心,挑拨陛下与哀家的关系。其心,何其毒也。”


    皇帝喉结动了动,他看向太后,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在他登基之初力挽狂澜的母后,此刻眼神平静,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不妙。


    太后果然验证了他的预感,剑指太傅,“区区国子监生怎敢做歪诗讥讽王妃,他有有何证据胡言乱语,必然是受人指使。”


    大娘娘一个眼神,福兴公公即刻上前呈上一卷册子,“回禀陛下,这是国子监那学子的生平,他的授业恩师,正是钟璩钟太傅。”


    “他教导陛下,背后却中伤陛下,实在是包藏祸心。”大娘娘这词用得极重。


    太傅是老臣,且是一心为他的人,可太后的手段,他更清楚。


    若今日不处置太傅给太后一个交代,那他便是公开与太后撕破脸,此时此刻对上太后,他并没有多少胜算,无法兵不血刃,也无法全身而退。


    见陛下不语,太后继续施压:“陛下,皇室宗亲岂容臣子百姓评头品足,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最终势必会牵扯到陛下身上,百姓若是对陛下也心生疑虑,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这可不是治世之象,陛下十岁即位,难道是为了大凉上下对陛下的妄议吗?”


    这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毅王妃不仅是大娘娘的亲妹,也是萧氏宗亲,疑心宗亲,焉知不会恨屋及乌地牵扯到他。


    如此一来,那一动,便不如一静。


    “母后所言极是。”皇帝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语气强硬起来,“钟璩身为太傅,不思辅佐朕躬,反而纵容弟子在国子监中胡言乱语,离间君臣母子,实乃罪大恶极!传朕旨意,将钟璩暂革太傅之职,无诏不得入朝,直到一切水落石出!”


    太后微微颔首,并不甚满意却没有穷追不舍,过犹不及,逼得太过反而会令狗急跳墙,大娘娘恢复了那副雍容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险些动摇国祚的博弈,不过是在闲话家常。


    陛下却也没有坐以待毙,向太后提道:“母后,平息此事却也不难,朕来设宴,邀文武百官与宗亲出席,毅王妃端坐期间,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大娘娘搁下茶盏,四两拨千斤,“私奔的谣言不攻自破了,那与人有私的谣言又该如何解释?本就不曾做过的事,难道王妃往后半生都要为了一个又一个的流言而疲于奔命吗?那王妃成了什么?陛下的威严又成了什么?”


    殿外,秋风依旧,卷起几片落叶,无声地落在青砖地上,一如陛下落地的威严——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写很多的[捂脸笑哭][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88章


    同一阵秋风, 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将北境的小将军吹出了家门。


    驱使小将军牵马走出来的,还有他那执巨斧的大哥。


    姜青野牵着爱马芍药, 肉笑皮不笑:“你我一母同胞, 何至于防我至此。”


    将铜质巨斧扛在肩上的青源有种诸葛亮举青龙偃月刀的微妙感,他皮笑肉不笑道:“正因为是嫡亲兄弟,才知道你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娘亲在上, 父亲在北, 你的兄长绝不允许你长成因私废公的歪苗子。”


    青源上前一步, 时常被父亲罚练的岁晏抱头鼠窜,躲到三娘身后去。


    青源将巨斧用得如同轻盈的长剑, 麻利地挽了个花,往下一杵,杵裂了府门口的一块地砖,以斧尖的为心,裂纹四散开去,顷刻间, 这块完整的方砖裂成了六块。


    姜青野笑了一声,“咱们家开府老祖宗也没想过这块砖子孙砖最后会被自家儿孙给裂了,你说对吧,源盘古。”


    人家盘古巨斧开天, 他们家盘古巨斧裂砖,裂得还是自家的砖。


    青源眯了眯眼,散发出些许危险的气息, 青野见好就收,翻身上马,长臂一伸将岁晏提到马上, “不用你送,我们自己走。”


    姜青野夹紧马腹,疾驰出去,才出了巷口便慢了下来,还不及勒着缰绳把芍药掉头,已经先在余光里瞧见了撵上来的兄嫂。


    还是同乘一骑的兄嫂。


    “你这样防备在战场上可以托付后背的袍泽,可如何领兵打仗啊少将军。”姜青野先声夺人。


    “那我的袍泽,你勒着缰绳想去的方向,为什么不是出城的城门,反而是宫城的城门呢?”青源才不吃他这套,一鞭抽在姜青野□□那匹马身上。


    芍药嘶鸣一声冲了出去,饶是经验丰富如姜青野,也得十分谨慎地扯着缰绳才能避免在汴京御街横冲直撞。


    一切如北境少将军所预想,朝着汴京城门奔去。


    姜青野的焦急不情愿写在脸上,企图骗过他兄长他没想出城后再抗旨悄悄返回来。


    汴京城门的榆、柳仍青夕阳斜晖下,汴京城门往来行人匆匆忙忙,大多是进城做生意的小贩,挑着卖空货品填了米粮的扁担回家去,脸上多是满足的笑意。


    这是他与悬黎决心守护的东西,无论前世与今生,都是。


    青源随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往来行人,其实这场景与延州大同小异,但就是看多少遍也不会腻。


    “你说你要等消息,郡主进宫的消息传来了,你仍不满足不肯动身。”青源提缰与他并立,“后来,陛下禁足太傅的消息传过来,你还是慢慢腾腾地,你以为这是什么大快人心的好事吗?”


    青源压低了声音,“登闻鼓响那日我就在朝上,陛下对钟太傅的倚重我都看在眼里,今日他刀尖向内剜自己的肉,这口郁气如何纾解?他要向谁开刀?你乖乖领旨出去倒也罢了,你若是露出丁点不情不愿,焉知下一个被改制的不是北境军。”


    和平改制姜家问心无愧倒是不怕,怕的是若是来个无脑媚上的文官胡乱做主插手军务,那最终要承受政令后果的只会是边境的无辜百姓。


    “我知道。”姜青野嘴唇抿成一个冷漠的弧度,前世没这一遭,因为在前世的这个时间里,他并没有回京,悬黎只是在后宫陪伴太后,乾元诞后,大娘娘染了一场风寒,情势汹汹。


    悬黎一直在榻边侍疾。


    陛下一步步地蚕食了大娘娘的权柄,一步步在政事上占主动权,大娘娘暂避锋芒,陛下却变本加厉。


    那样艰难的时候他都熬过来,熬到当堂斩杀钟璩,文武百官连同陛下也只是侧目而不敢动他,如今虽然还不到那时只手遮天的地步,杀个钟璩,算什么难事。


    思及此,姜青野福至心灵,他为何不偷偷潜回城去,杀了这老匹夫。


    他绝不能放任此贼在他不在京中的日子里诡计频出地活着给悬黎添麻烦。


    “兄长说的是,我都明白。”姜青野虚心地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青源也放心了些。


    青源身后的三娘,揉了揉岁晏的头,柔声道:“岁晏一直以来都是最坚强的男子汉,是父亲和小叔的好帮手,所以阿娘一点也不担心岁晏,岁晏要答应阿爹阿娘,一路上好好给二叔帮忙,也看着二叔,不让他涉险,好吗?”


    原本听着阿爹和二郎说话懵懵懂懂的岁晏,听了这话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啦,我是替祖父和慕予一起看着二郎呢。”


    只是没和郡主娘娘告别,有些可惜呢。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给郡主娘娘写信。


    这一回,姜青野扬鞭,没再转头,径直朝着朱仙镇而去,若是脚程快些,还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朱仙镇的驿站去。


    “不对。”青源看着青野与岁晏两个人远去的背影,面色凝重起来。


    三娘在他背后探出半个头来,与他一同看着岁晏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豆大一点,“夫君觉得哪里不对?”


    “青野没有问你我在京中将如何。”他与青野讲清楚了利弊,依着青野的脾气,更不可能抛下兄嫂一走了之。


    他走得这样干脆,只有一个可能——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走出去是假的,偷偷返回来才是真的。


    好小子,读了几部兵书打了几场硬仗,这些手段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青源这样想,脸色却并不难看,能养出个有情有义的郎君,他作为兄长是高兴的。


    青源眼中的算计满溢出来,进京后久违地燃起来一些好胜心,他搓搓下巴,”那我就和小姜将军好好斗斗法。”


    如姜青野所料,他与岁晏赶在天彻底黑下来时赶到了朱仙镇的驿站。


    他在这里同悬黎一起送走了毅王妃和秦照山,而悬黎如今却因这件事被满京指责,想到这事他更是待不住。


    青野将马拴好,扔了一锭银子给岁晏,“你去开一间上房,二叔要出去一趟。”


    岁晏收好银子扑过去抱住青野的腰,蹭在青野腰间拼命地摇头,瓮声瓮气地,“不行不行,我答应阿娘要好好看着你的,你肯定是要去做危险的事!”


    青野扯了两次,都没能将这块黏人的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再拉扯下去就要引起旁人注意,姜青野耐着性子安慰他,“我不是要去做危险的事。”


    杀个钟璩有什么危险的,那是探囊取物。


    而且,“我要去见一见悬黎,我不能在什么话都没留给她的之前离开。”上次他们两个这样匆忙的分别,再见时是在高阳关了,他永远失去了悬黎。


    此生他才不要在他与悬黎之间留下丁点遗憾。


    “只是见见郡主娘娘?”岁晏不太信,从青野怀中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细细观察青野脸上每一个表情。


    姜青野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维持着一个慈爱二叔的假面张口,“自然是——”


    朱仙镇驿站的灯掌上了,卷草纹的素灯笼透出温暖明亮的光,将隐入暗夜的宅子重新拉回了温暖的人世。


    朱仙镇一寸寸地亮起来,抄手游廊上的红柱与挂画相得益彰,仿佛是哪家大臣的私人宅邸一般精致。


    挂画旁边,是姜青野的心跳。


    悬黎亭亭玉立,在朝他浅笑。


    悬黎发上的金鱼夺了灯笼的光彩,那一身熟悉的颜色也让他仿佛回到了蹴鞠宴,他重生回来的那一天。


    不该是那样鲜艳的颜色,却本该就是这样明艳的颜色。


    “我不去了。”姜青野轻声说。


    什么?


    岁晏没有听清,沿着二郎的视线扭头看过去,亦看到了同样美好的场景。岁晏欣喜地叫起来:“你来了!”


    岁晏聪明,没在驿站大喊郡主娘娘,嗷一嗓子,放开姜青野,横冲直撞地朝悬黎跑过去,在指尖够上悬黎衣角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空,他身子腾空了,被迫在空中转了个圈,整个人朝向驿站大门,与郡主娘娘分开好远。


    “你来了?”二郎站在他方才站定的位置把他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脸!


    岁晏这样想,却也乖乖地没上前,他要等着二郎吃瘪的时候再潇洒俊俏地走过去,让郡主娘娘看看二郎并非良人,还是另择良婿地好,他会帮着掌眼的,气死二郎!


    “你是听到风声,特意来送我一程的?”姜青野自从看见悬黎,眼睛就没再从她脸上移开,声音也轻柔得不像话,“更深露重,你何必跑这一趟,我,我”


    姜青野朝悬黎靠近了一步,“我自会回去见你,你不必特意前来。”


    “我是来跟你一起走的。”悬黎说道。


    姜青野在乐滋滋地想,悬黎肯亲自来送他这一趟,那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想必比她想得还要高一些。


    悬黎也是准备坦诚地面对她对自己的感情了吗?


    “我在京中还留了些人手,正准备去告诉!”


    姜青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脑袋里才咀嚼出方才悬黎答他的那句话。


    “你……”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小心翼翼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悬黎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她那冷静的声音,重复:“我说我来跟你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没卡上点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捂脸笑哭][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89章


    姜青野做过最美的梦, 是在仅剩他一人的姜府里迎回了他此生绝不可能再见的亲人,爽朗不威严的父亲,扮猪吃虎的兄长和温柔坚定的大嫂, 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子。


    一家人围在祠堂门口煮茶, 煮出茶香后送进祠堂给阿娘的牌位前放一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


    这个美梦,今生已经实现, 有他在也不会再旧事重演。


    保着家人平安, 护着悬黎周全, 为悬黎驱使,是他当下能想到的最快慰的事, 也是这点念想支撑着他没有走上前世的老路。


    此时此刻,萧悬黎告诉他,他还可以妄求更多,她说她要和他一起走。


    姜青野情不自禁地再往前一步,回过神来时已经握住了悬黎的手,十指紧扣。


    悬黎坦然地看他, 没有躲闪,也没有忸怩,目光澄澈,只是这样的目光也没能叫姜青野冷静下来, 反而更加心热。


    “据我所知,长淮郡主深谋远虑,从不头脑发热, 此刻又是在做什么呢?”姜青野问是这般问,手却握得更紧了,与悬黎并肩站在廊下, 执拗地看着悬黎,炽热强烈的感情,几乎要从眼睛里喷薄而出。


    悬黎身上的衣衫是火涣布的,像极了那一身蹴鞠服,什么情形会让稳如泰山的萧悬黎穿着一身蹴鞠服跑出来。


    是因为他。


    姜青野想到这件事,怎么都压不住嘴角,能比拟此刻的,只有收复永夜关的时候了。


    “是啊,为什么呢?”悬黎幽幽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只是她很清楚,她不能让姜青野这样走。


    她与陛下对峙的事还在眼前,若是此刻她不出面,姜青野必然不会与陛下善罢甘休,他会为她铲平所有的障碍。


    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打破原本大好的局面,从占理的一方变成不占理的一方。


    所以她来了,回过神来一眼看见了朱仙镇的驿馆标识,区区姜青野,竟然让她头脑空白这么久。


    悬黎心底嗔一句,到底没抽回手,“你趁夜偷偷潜回汴京城,不止是想送我一队暗卫任我调遣吧。”


    姜青野方才与岁晏说话的时候,脸上有杀气,他动了杀心。


    “你想杀了钟璩?”


    悬黎沉吟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妥。”


    “我知道。”单凭散步谣言这一项,在陛下和百官眼里都罪不至死,但在他这里,此人足以挫骨扬灰。


    “邓宽还没咬出他来,但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身后必定有足以被定罪的恶行,你与他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安心等着。”


    悬黎扯着他在廊前坐下,看岁晏在院中胡乱地捉着最后一茬萤火虫。


    “你在此时杀了他,反倒成全了他一世英名,陛下痛失肱骨,必然会不顾一切地将他风光大葬,此人可不配得香火供奉。”不涉及身边人,悬黎永远冷静。


    “这般看我也没有用,”萧悬黎挡住姜青野的眼睛,温热的掌心被姜青野纤长的睫毛扫过,坏心眼的姜青野还故意眨眼睛。


    悬黎忍着掌心的痒意笑他:“前世你杀钟璩,钟璩只能草草下葬,是因为陛下没有十足动你的把握只能隐忍,今生的小姜将军还没磨砺出枢密使姜庾楼的锋芒,应该无人会买账吧。”


    姜青野任由悬黎捂着眼睛,心思却已经飘远,还有后半句,悬黎没有说出口,只有让陛下亲自下令诛杀钟璩,钟璩才会真正付出代价,为自己的恶行赎罪。


    她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吧,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这样杀人诛心的权术,悬黎比陛下用得高明,姜青野不由得又想起大相公那句保她登位,心里感叹老头子眼光果然毒辣。


    只是今日萧悬黎为情乱智,不知还会不会是大相公心中的完美人选。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覆在姜青野眼上的手移开,灯光骤然涌入,刺得他眯起了眼,眼前清晰起来的时候,岁晏攥着一拳头的萤火虫在他面前散开,流萤四散而去,只剩下个乐此不疲的岁晏,重新捉虫。


    “那你该谢谢贤妃娘娘,”悬黎歪头看他,结果这人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既不诧异,也没疑惑仿佛只是扯个话头与她多聊一会儿似的。


    并不关心贤妃为何有此好心。


    “你都快将人家胞弟打废了,韵如阿姊还能不计前嫌,将陛下对你的安排告知于我,足以证明此人心性不错。”


    姜青野的确不在意这个,旁的女子心性如何与他何干。


    虽然悬黎觉得此人不错,姜青野还是多说了一句:“我从接到那道诏令到抵达朱仙镇,也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你却已经在此等我,想必是听了她的话就来了,根本未及验证吧,她若是别有用心地诓你,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虽然他知道,萧悬黎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那样的险境,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可我等到了你,也没有陷阱,不就更加证明了韵如阿姊没有坏心。”悬黎语气轻快地反驳他。


    廊下的灯笼被风轻轻晃起,廊下的两人的脸随着灯影摇晃明明暗暗地交替,姜青野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油纸包,“我大嫂做的桂花糕,带给我和岁晏路上吃的。”


    他原本想着潜入汴京的时候偷偷送给悬黎吃。“你尝尝,很甜的。”


    他递过去,悬黎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唇瓣擦过姜青野的指尖,二人都愣了一瞬。


    悬黎佯作平静地退开一些,姜青野就着被悬黎咬掉的缺口也咬了一口,没话找话:“竟然还放了蜂蜜,好甜。”


    明明二人比这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他竟然还会因为这简单的触碰而颤抖,可真是没出息。


    悬黎算得上是正襟危坐,认真提起:“我今日去了国子监,观杜拂冲言行,他似乎是被钟璩哄骗,此人可用。”


    “你去见杜拂冲了?”姜青野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点酸味,他知道悬黎哪怕曾想招此人为婿,也并不会动心爱上此人。


    但出类拔萃的人自然就会吸引许多人为其倾心,杜拂冲就是其中之一,前世悬黎归葬时,此人于悬黎墓前哭了数十首悼亡诗,听得他气不打一出来,也深恨此人扰人清净。


    他愿意写,为何不去写治国策论,詹相公的十条陈还需完善,后来者大相公保举出来的那个小郎君的变法之策也需商定,此人放着这些事不去做,在悬黎墓前哭什么天人永隔。


    就算不隔,也用不着这酸腐儒生题诗作赋!


    还好悬黎并不知晓,什么清风知我意,思念绕亭台,这样的句子他可写不出来。


    悬黎轻笑出声,“你这是做什么?我与小姜将军,不是可以让小姜将军询问我为何与外男相见的关系吧。”


    悬黎没抽回自己的手,轻轻抓了他一下。


    姜青野按捺不住,欺身上前,却在即将触碰到悬黎的那刻堪堪停住,用那双惑人的眼睛牢牢锁住悬黎,浓稠地几乎要裹住悬黎的情意如同将人捆得头脑昏沉。


    暮色漫过回廊的雕花栏,灯笼在檐角垂着暖光。萧悬黎手指蜷缩,她吩咐人准备的那盏雨前龙井在桌上还冒着热气,闲话了这么久,她都忘了叫姜青野喝。


    姜青野忽然笑出声,慢慢地退开,指节敲了敲自己腰间的布囊,里面隐约传来坚果碰撞的轻响:“回府前特意买了新炒的花生,想着下帖子邀你去瓦子一起看新排的皮影戏,听说演《白蛇传》的老艺人唱腔最好,我特意打听来的,然后可以一起吃一碗花生圆子。”


    阿爹说他与娘亲便是在一个汤团摊子上去定情,他虽然没想能与悬黎定情,但他可以在汤团摊子上再次表明心迹。


    萧悬黎起身,朝茶桌走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温刚好。


    她抬眼时,瞥见他耳尖微红——这张扬惯了的人,表现得再是无懈可击,耳朵倒比自己先露了怯。


    “皮影戏要等入夜才开演,”她放下茶盏,指尖不经意拂过石桌上的不知何人刻下的刻痕,“可惜你就领命出来了。”


    “明年吧,明年我们一起去看,看皮影,看群山先生的新戏。”


    姜青野猛地抬头,灯笼的光落在他眼底,亮得像燃了簇火。


    他追过去,从布囊里倒出把花生,不规则的花生摊开在桌上,他一颗颗剥好,白胖的果仁在掌心堆成小堆:“那我多剥些花生,看不成新戏也能吃。对了,听说皮影戏的灯太暗,我特意买了盏新的马灯,来日也能用上。”


    风卷着廊外的桂花香飘进来,萧悬黎拿起一颗花生放进嘴里,清甜的香气漫开。她没说话,只是将自己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茶还温着,像她没说出口的话,也像他掌心堆着的花生,满得快要溢出来。


    两人就着暖光坐着,灯笼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叠在一起,像在渊檀时那样,心照不宣地挨得极近,没留一丝缝隙。


    头脑一热赶来朱仙镇,不过也不算是冲动行事,在京中扯皮风平名声没有意义,她还要验证一件事,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况且,在京中大娘娘已经占据上风,她不能成为大娘娘的拖累,莫不如远走——


    作者有话说:就当那时候有花生了吧,我这手速也是绝了[捂脸笑哭]


    第90章


    原本单枪匹马拖一个赖皮猴子的不起眼旅人已经变成了一辆并架马车。


    荔枝和芍药并驾齐驱, 虽是初见却很默契,沿着植满圆柏的官道一路向西。


    驾车的两位带着草编斗笠,圆圆的斗笠除了遮光, 还将两位车夫隔开了些, 二人穿着同样的玄衣,袖口和领口滚着锦边,一人勒缰一人挥鞭, 配合默契。


    左边个带不惯草编斗笠, 往上掀了掀, 手背白皙干净,不像是吃过苦的, 斗笠扬上去,露出一张同样白皙阴柔的脸。


    “姜郎君,这马车不错吧!咱们家主子的东西,都是王爷王妃传下来的,依着咱们主子的性子,什么也不会添置, 所以王爷王妃一早就给备好了。”福安挥了挥鞭,脸上满是离京出行的喜悦。


    坚固且低调的马车是毅王在渝州时备给女儿的嫁妆之一,平日里阿娘不准她用,现下情势特殊, 被悬黎毫不客气地拿来用了。


    昨日那样头脑发热的情形她都没忘了先取马车,如今看来,也的确是很明智。


    福安还在小声地喋喋不休, “这马车曾经用过一次,是朱帘娘子和翠幕娘子偶然提及我听来的,毅王归京时, 主子一锤定音,用此马车带王妃回来的,让王妃在路上可以舒服些。”


    毅王备的,估计不会在长途颠簸的时候吃很多苦,头一次用是自己的灵柩归京时。


    见姜郎君眼中的心疼和动容都收不住,福安心中稍稍满意,但还嫌不足。


    虽然此人孔武有力,武功高强,模样尚可,但是主子可是为他私逃出京,陛下若是认真追究,主子可是要担罪名的。


    出行路上一切从简,悬黎从前收在车里的茶具和果碟都没有拿出来,熏香也只是放在桌上,没有点燃。


    岁宴摁着小几上滚圆的小香薰炉转来转去,时不时看一眼闭着眼睛沉思的郡主娘娘。


    心里抑制不住喜滋滋地想:郡主娘娘会成为自己小婶婶的吧。


    如此激动人心的事情,他甚至想铺纸研墨,给慕予写信。


    “翠幕姐姐呢?她不跟郡主娘娘一起走吗?”从昨日起他就没见到翠幕姐姐,郡主娘娘不会把她就在京城了吧。


    “昨日出门仓促,有些事还需打点,交给翠幕去办了,咱们缓些走,她会赶上来的。”悬黎从静坐中睁开眼睛。


    翠幕,应当都能应对。


    *


    “你是说,与我一同拿捏着分寸阳奉阴违的萧悬黎,老夫聊发少年狂,连夜同姜家那小将军离京了?”


    萧云雁万般情绪交融之下,捏碎了手里的枣花酥,一旁的玉版见怪不怪地上来收拾残局。


    翠幕揣手,但笑不语。


    “变天了啊!”云雁也学翠幕把手揣进袖子里,两个人面对面地,像田间乡下农闲时在村口扯闲的老头。


    “变天啊啊!”云雁又说一遍,“这跟红拂夜奔,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出逃有什么区别。”


    妹大不由哥,他竟然成了后知晓的那一个了。


    姜青野这不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男妖精吗?


    “她那马车还能再多一个位子吗?我也想去。”云雁生无可恋,“我带上照楹,一起走算了。”


    凭什么萧悬黎一个人潇潇洒洒地走,他要一起走!


    “这就是我们娘子交代我转达的第二件事,”翠幕从揣着的袖口里取出一封信,呈给云雁,“她要我转告殿下,一定一定,一定不要离开京城,多听大娘娘的吩咐。”


    云雁盯着画在落云霞信封那半只艳红的八卦鱼玉玦,无声叹息,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你竟然一连说了三个一定。”


    云雁都能想到悬黎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色。


    “既然不是临时起意,那你快走吧,晚了只怕难在今日之内追上她了。”


    翠幕颔首,转身时云雁又叫住她,“照楹那边——”


    翠幕只是笑看他,并不说话。


    云雁了然,“懂了,先看照楹再看我是吧。”


    云雁一抬手,玉版立时捧上一碟栗糕,云雁看着那碟小巧可爱的栗糕,迟迟没有伸手,“将咱们府上的蜜煎都收起来给翠幕,叫她给悬黎带着,听说外州的蜜煎都不好吃。”


    玉版收回盘子,让云雁的手扑了个空,玉版怪模怪样,“那蜜煎底下要放金子吗?”


    “废话!”云雁恨恨地伸手抓了一把栗子糕,“她走得这样匆忙,能带几个钱,毅王府那点家底又被她喂给了西南驻军驻军战亡的将士亲眷,我看那姜青野也不像是个家底厚的,况且,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伸手花人家钱岂不是低人一等!”


    萧悬黎身后又不是没人了。


    “还不快去!”云雁难得脾气躁,揣好信封挽起袖子一马当先地领着玉版掏自己的家底。


    论理,堂堂的郡主去哪里都随她心意,论情,也就是陛下那微薄的亲情,云雁直觉那位不情愿看着悬黎走。


    好个萧悬黎,自己不愿意夹在陛下和大娘娘之间为难,却把他扔下了,还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萧云雁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不过是没忍住在陛下面前漏了底,同陛下坦诚自己喜欢照楹乱了她的计划,要不要这么睚眦必报,他那件事和悬黎这件事可不能同日而语,


    大娘娘和陛下掰腕子,他可没把握全身而退啊萧悬黎!


    英王府散养的麻雀聚过来啄食云雁手里的栗子糕,云雁挥了两下没挥开,索性随他们去,摊着手掌任由雀鸟啄食。


    “吃吧肥鸟!”云雁没好气,怀中揣着的信随着他的动作窸窣作响,这声音引着云雁沉思,钟璩被禁足,那大相公是不是该上朝了呢?


    陛下此时非要调走姜青野,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端坐垂花殿的大娘娘多年震慑朝堂的威严面具裂开一条缝,两件事一齐捅到她跟前,饶是她也有些动怒,却并没有将陛下的意图说出来,只吩咐福兴公公,“盯好诏狱那边,柘波的儿子还在牢里,他为何至今都没向朝廷讨个说法。”


    是隐忍不发另有所图,还是只不过送进京来一枚弃子?


    “咱们家那位女诸葛今日走到哪儿了?” 大娘娘搁下茶盏时,涂了蔻丹的茶盏碎了半截在碗面上,像是一轮旭日升起在碗面之上。


    圆荷潇湘急匆匆地检查大娘娘的手有无受伤,小侍女们训练有素地将茶撤了下去,换了龙凤团茶来,结果这茶更是触了大娘娘霉头,大娘娘面色一沉,圆荷有眼色地将茶又撤了下去,扬声吩咐道:“青黛,换果子露来。”


    被唤到的小宫女,低垂着头捧着个莲瓣纹金碗不疾不徐地走到大娘娘身侧,大娘娘垂眸看一眼,先由潇湘收拾着断甲。


    福兴这才走上前来回禀:“回大娘娘话,天刚蒙亮的时候,福安传了信回来,说是郡主已经同姜家郎君从朱仙镇的驿站离开,掐着时间,有半月便能走到北境去。”


    大娘娘身后的青黛,垂着眸子好似一直恭敬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果子露,生怕出岔子一般。


    “女大不中留,哀家这垂花殿的守备也形同虚设,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都看不住!”大娘娘看着自己短了半截,有些突兀的长指甲,指甲上的一朵小小的梅花已经断成了两半。


    这是悬黎心血来潮画上去的,她这一手丹青,也就勉强入眼而已,却格外爱画些什么,蔻丹上的小画,茶上的百戏,甚至自己那一身蹴鞠服,段瑛好像也说,这习惯在这些年已经收敛了许多。


    悬黎在渝州,画过的东西更多,连自己的嫁妆都被她用洗不掉的颜料画上了画。


    陪嫁的马车,在悬黎曾经画过的重瓣朱顶红上,赫然插着一支黑尾羽箭,那箭尖分毫不差地将朱顶红分成两半。


    这一箭,不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更多地像是在示威和挑衅。


    人烟稀少的郊外,奔赴未知之途的马车,车里坐着萧悬黎,车梁上插着一支带有恐吓意味的箭,这场景,何其熟悉!


    姜青野攥着那箭尾,徒手将箭拔了出来,朝箭的来向掷了出去,清晰地听见了一声闷响。


    在他身侧的福安不知何时从袖中摸出了九节钢鞭,已经摆开了攻击的架势,“才走出朱仙镇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姜郎君,这刺客白日便敢行凶,如此胆大包天,是冲你来的,还是冲主子来的。”


    福安话音未落,第二支羽箭破空而来,对准了姜青野的胸口,被福安挥鞭挑开。


    “原来是冲你来的。”福安抬头时,竟然看见姜青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如此便好。”姜青野没有回头,用车内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在里头待着不准出来,岁晏保护好悬黎,不许她踏出车门。”


    车里的岁晏声音洪亮:“放心吧二郎。”语气里全是兴奋,仿佛他面临的不是什么涉及生死的大事而只不过是多了个出游的余兴节目。


    “万事小心,自保为上。”悬黎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乖乖缩在车中,并不掀帘。


    “福安,护好马车。”姜青野拎起长剑,借力从马车上跳出去。


    既然目标是他,那他远离马车,悬黎便不会有危险。


    “这么烂的箭术。不知阁下是何人养出来的暗卫。”姜青野长剑出鞘,白虹一闪。


    福安声东击西,已经用九节鞭搅住了另一名箭手的脖子。


    姜青野撮指成哨,芍药应声而起,带着荔枝一起跑起来,无人勒缰也识途,朝身后的官道跑去——


    作者有话说:[空碗][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