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福安绞着那弓箭手的脖子, 横在马车去路之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隐匿在草丛树干之间的人这才如梦初醒般从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中醒过来,一齐冲出来, 深衣蒙面, 武器制式也并不统一,怪异得很。
虽然来者众多,可在战场对阵之中, 瞬息之间已经足够颠覆整个局势, 先机已失。
姜青野已经揪出了另一个弓箭手, 拿捏着分寸,剑偏了几寸没取人性命, 拎着隐藏在树荫之间的弓箭手当盾牌,退到福安身侧,与福安一人攻一人守,配合默契。
福安长鞭扫过去,力道之大,掀翻数人, 福安粗略看看,目之所及有十数人之多。
“小姜将军,你这是惹了谁?暗卫一派十多个。”话是这么说,只是这些人的攻势并不凌厉, 好像并不是想要杀人,只是想给人添堵。
“结怨太多,我哪儿知道。”他上辈子得罪的人的确很多, 被刺杀如同家常便饭,到了今生竟然有些习以为常,哪怕今生还未来得及结很多仇。
姜青野一手刀将那被他当箭靶子的弓箭手劈晕扔在一旁, 闪身避过了刺过来的刀尖,恶声恶气地,“速战速决,咱们的马车跑了还得追呢。”
不知来人掌握到了何种程度的情报,姜青野没提马车里的那个人。
福安自然也是心系悬黎,鞭子挥舞起来,炸出了火树银花一般,“咱也是跟着将军长见识了!”
哪在青天白日里见过这景象。
两句话的功夫,戾气深重的两个人将武功平平的刺客们砍瓜切菜一样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姜青野的剑尖精准地抵住了方才悄无声息躲在一种刺客身后的那一个,“暗卫即便分等级,也不会贪生畏死,你是喽啰头目,还是武功平平的狗腿子?躲在人群后头,是准备回去给你的主子汇报什么消息呢?”
“不知那马车里有什么东西叫北境的将军这么惦记,你这么聪明,那你猜,有没有人去追你那辆宝贝马车呢?”那人的声调语气很是怪异,不知是不是怕漏出破绽才特意伪装成这样。
姜青野直到方才那一刻,都没什么被人窥伺的恶感,直到听这人提到悬黎,眼中的戾气止不住地翻涌。
此人玩味挑衅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抵在他脖颈的剑,已经插进了他的大腿之中,剑身带着万钧之力,刺破血肉穿透筋骨,入土数寸。
那人还未及喊痛,姜青野又看似随意地将剑拔了出来,汗都慢一步才涌出来。
想喊痛被姜青野一手卸了下巴,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快到刺客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眼睁睁地看着姜青野飞身跃出老远,还能听见姜青野的恶音:“不论你是何人派来的,这个梁子,我跟他结下了,不死不休。”
福安凑上去双手一抓卸了这人一双膀子,提起来夹在腋下,“不知你这人有没有用,总之现带上吧。”
福安脚步都凌乱了,心也怦怦乱跳,努力跟着小姜将军的步伐,努力不去想主子可能遇到危险这事。
“岁宴,北境军中的本事,你学了多少了?”荔枝和芍药无人掌控,横冲直撞地在野地里穿梭,车里的悬黎与岁宴随着马车东倒西歪。
在岁宴的头要撞上车壁时,悬黎眼疾手快地替他挡了一下。
岁宴的后脑勺贴在悬黎的掌心,没有被撞到。
岁宴握着那像半开蛋壳的瓷炉,“实战经验欠缺,但斥候的本领学全了。”
他力气小,握对阵的大武器有些吃力,而且拔苗助长很容易受伤,家中长辈还没有教。
“那你能不能听出来了多少人马,来人擅用什么兵器。”悬黎在东摇西晃的马车里艰难稳住了自己,扶正了岁宴。
“能!”岁宴眼神一亮,这个阿爹讲过,脚程快的善疾行不负重脚步轻,负责前行勘察。
下盘稳的用重器,步子重,而善弓箭的亦然。
尤其两军交战之中,要在极其开阔混乱的环境中判断敌方人数。
“那就好。”悬黎惦记着姜青野的担忧,没贸然掀帘,吹动了姜青野留给他的鹰哨。
岁宴凝神细听,却也没听见有什么变化,偷偷将门帘掀开一条缝,海东青真的扑闪着翅膀落在车辕上,一双锋利的爪子捉住了缰绳,几次差点将它掀翻却仍是紧紧抓着缰绳。
“还真神了!”岁宴知道这鸟儿被二郎调教得很好,却不知道这样好。
“依你之见,来者目的为何?是为了取人性命才来的吗?”悬黎问得冷静,但心里有多没底只有她自己知道。
岁晏无辜地瞪大了眼睛,诚实道:“我不知道,但是二郎很厉害的,二郎领兵从来没输过。”姜青野火烧敌军粮仓的英勇事迹,岁晏听过无数遍,二郎虽然脾气坏,但是二郎战无不胜。
北境鹰旗之下,从无败绩。
这个答案可没法让悬黎放心,“那再依你之见,咱们是乖乖地跟着马车回官道去,还是悄悄回去帮忙?”
岁晏想都没想:“回去!”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岁晏纠结地摇头,“不对不对,二郎要我保护郡主娘娘,咱们应该走大路去官道。”
若在军中,这就是军令,他若是做不到,会挨军棍的。
“那你又如何能知在官道之上就会很安全呢?”哄骗个半大孩子,萧悬黎甚至不用出一成手段,“与其分散开去,那咱们不如在一处,咱们在这马车里不出去,无人能奈何咱们的。”
这倒不是假话,毅王为了这马车,下过大功夫,怕的就是女儿在坐马车时可能会出现的那丁点意外。
悬黎看他意动,继续哄他:“难道你不担心二郎吗?”
“可是我很担心他。”悬黎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怕说出来就会惊扰神明,从而让这事朝着不好的方向走似的。
这句话也不是哄人的,她是真的很担心姜青野。
她推算不出是何人派的杀手,这件事逃脱了她的掌控,而掌控之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她允许任何事发生,但不许姜青野出意外。
“那咱们回去!”岁晏将那圆滚滚的香炉塞进悬黎手中,握住她的手给她力量。
做下决定的那一刻,马车也停下了。
“海东青,连并驱的马匹也能止住吗?”悬黎不确定道。
岁晏圆脸一绷,张开双臂挡在悬黎身前,严肃道:“自然不能!真的有人追上来了!”
像是响应他的断言一般,海东青凄厉地叫起来。
这一道厉啸,打破了车里二人最后一丝期盼,来的人,不是姜青野。
悬黎呼吸急促起来,窗外的鸟鸣更加尖利,“我不会吹驱逐之声,岁晏你——”
“我会。”岁晏不必等悬黎说完,即刻接上。
岁晏不用哨,屈指即成,在岁晏稚嫩的哨声中,悬黎矮下身去,似是在车底摸索什么。
在车外的人听见哨声,劈向车门时,车壁四面有精钢落下,将马车团团护住。
劈过来的刀被落下的精钢断成两截,其中一截,飞进了车内被岁晏捏住。
刀都能折断,岁宴有些震惊,“毅王爷是想架着这车上战场取敌军统帅首级吗?”
悬黎拧好了机关重新爬起来,小声说:“虽然此刻是不会有事,但精钢落下,咱们若是不能尽早出去,会窒息而死。”
现在就只能等了,等姜青野解决了刺客赶过来。
“二郎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岁宴一脸坚定。
“他赶不及也无妨。”悬黎从手里拿过半截碎刀,搁到小几上,“等他们砍一砍,砍断了武器,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岁宴不解,“为何那时就可以出去了?”
难道其实郡主娘娘,是个隐藏的绝世高手?
“因为,如果我是刺客,我会在发觉砍不破这精钢之后,放火。”
所以要么乖乖打开机关灰头土脸地爬出去被擒,要么缩在在里头被活活烧死。
精钢只有这点不好,若是放火一烧,热得比寻常马车快上许多。
岁宴咋舌,这一瞬间,还真说不好郡主娘娘和外头的刺客哪个更心狠。
寻常人会心狠手辣到想放火烧车吗?
“所以我们做好准备,等一会儿动静小了,把机关卸掉,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坐以待毙从来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解决问题才是第一要义。
“连海东青都制不住,我断定刺客武功一般。”
即便不一般,他们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悬黎这样的气势,岁宴没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过,有些安心。
郡主娘娘胸有成竹,那应当是行得通。
“咱们若是打开精钢,被人一箭射成一串烤鹌鹑,也不必担心,姜青野和大娘娘,会替你我报仇的。”
悬黎如同战场上托付性命的将士,眉眼坚定。
岁宴眉毛都皱到一处了,“我这一小把年纪,我还不想死!”
“那你就躲到我身后来。”悬黎从小几底下摸出个盒子,递给岁宴。
“把这个穿上,就不会被串成烤鹌鹑了。”
盒子打开,金丝软甲静静地躺在里头。
岁宴泫然欲泣,郡主娘娘怎么能每句话都将他的军!
太狡诈了!——
作者有话说:码字没看时间又过12点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但是会补到3000+
第92章
眉眼温柔, 没有任何狠厉和杀气的郡主娘娘,气势变了。
像是狮群中负责制定计划的雌狮,不凶戾, 但骇人。
岁宴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哪怕她现在语气轻快地在说着一些宽慰人的话。
岁宴从自己的腰间抽出来一条腰带,腰带里藏着一柄小小的匕首,“阿爹给我磨的, 他说我人小跑得快, 可以趁其不备, 近身搏击。”
小大人皱着脸,老气横秋地, “要是慕予在就好了,他长枪舞得好,祖父都夸过他。”
好歹也能增加些胜算呢。
悬黎把金丝甲给岁宴套上,“那等我们到了北境,你再同慕予一起研究一下,我这车还能不能发动攻击来自保。”
“可是——”岁晏抗拒着不想穿, 被悬黎定定一瞧,支着手臂不敢再动。
岁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点怕这样的郡主娘娘。
才穿进一只胳膊,车身重重一晃, 岁晏没防备,身子跟着一歪,悬黎没事儿人一样把他捞回来。
“你耳力好, 你能不能听出兵器断了没有?”阿爹带着她测试过,寻常兵器不会带来这样大的动静,若是那兵器没断, 或许真能豁开精钢也说不准。
岁晏被这撞击声撞得心跳都合上这撞击声,耳边渐起嗡鸣之声,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姜岁晏,你我过了这个坎,你就是在刺客面前勇敢保护长淮郡主无恙的少年英雄,比你小叔成名还要早呢,你不想胜他一筹吗?”
郡主娘娘的声音像是从地府蛊惑人心的恶鬼嘴里发出来的,胜二郎一筹!
这谁能不心动,岁晏的心咚咚咚跳得像打鼓,耳朵反而更加支棱起来了,隔着一层精钢,岁晏发现自己也能听得出更多细微的动静了。
精钢不再发出撞击之声,取而代之的是兵器间的厮杀。
岁晏短粗的小浓眉拧起来,“这声音有些耳熟呢。”
岁晏闭起眼睛,侧头贴上车壁,手上比比划划地试图根据声音模拟还原能够发出这些声音的动作。
忽然之间,岁晏的动作顿住,他双目豁睁,眼神晶亮:“是二郎!是姜青野!”
那是姜家枪的招式,他被那招式打过,他知道!
马车外,匆匆赶来的姜青野杀得不管不顾,随身长枪本被他绑在悬黎的马车上,已经不知被何人砍落在地,追击马车的这伙人比方才伏击在密林的人还要多,行事章法也比被他打落的那些人狠戾有度。
护着马车的精钢已经出现凹痕,姜青野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姜青野长剑旋身,身法快到如同鬼魅,攻击马车的那一圈人,被他悉数放倒,脚下一勾一提,惯用的长枪提到空中,他弃剑接枪,如臂使指,更加如鱼得水。
姜家枪法是在战场上磨出来的对敌之法,不求花样,只求击杀,因此招招狠辣,有几招甚至放弃防守,有同归于尽的疯狂架势。
姜青野的招式快得让身手同样不俗的福安甚至都有些目不暇接,姜青野出手之凶,让福安想拎着那刺客头子去给刺客帮忙,只期望姜青野手下留情,留几个活口。
总得审审是哪家刺客有个防备呀!
福安一边主动去配合姜青野在他身后清理烦人如苍蝇一样不断捻上去送死的刺客,一边想难道北境军不留战俘,都是在战场上统统灭口吗?
派来围截马车的刺客有些身手,姜青野身上已经挂了彩,肩上豁开一条血口,血浸了上衫,将那玄色又染深了一层,而这些刺客仿佛杀不尽似的,死掉一层便会补上一层,烦人得很。
同样黑衣覆面的刺客也杀红了眼,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却连两个人都拿不下,各种制式的刀剑接连朝姜青野身上招呼,却都被姜青野一杆长枪挡开。
万夫莫敌。
福安这下确信,诏狱审讯那次,姜青野连半成力都没出。
恰在此时,精钢升起,岁晏横着匕首悬黎举着簪子,两个人谨慎地防备着站出来。
与姜青野纠缠却久攻不下的刺客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尤其看见车内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小娘子和小孩子,不再和姜青野纠缠,转而绕过姜青野去挟持悬黎与岁晏。
姜青野横枪回防已然不及,福安也在不远处被缠住,持短刀的刺客已经将刀尖对准岁晏。
“不!”姜青野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福安也放弃防守,长长的钢鞭打过去。
岁晏此刻眼都不眨一下,望着劈过来的刀尖,出奇地镇定,从前与父兄二郎慕予拆解过的招式好像在血液里活过来了,他出手极其迅速地翻腕,下刀,一拉一扯便卸了刺客的短刀,反手准备给刺客补一刀的时候,魁梧的刺客,轰然倒下。
刺客的后颈处扎着悬黎方才握在手里的簪子。
岁晏不可置信地望过去,悬黎的手还在抖,“簪子上抹了药,云雁给的,说是见血封喉。”
太管用了。
肉山一样的刺客都给放倒了。
姜青野和福安也松了口气,一前一后护住了在中间的岁晏和悬黎。
“退回车里去,叫你们出来再出来。”姜青野侧头嘱咐。
岁晏还在兴头上,不太肯依,被悬黎连拉带拽地塞回车里。
姜青野腾出一只手来推悬黎,声音轻了一些,“你也进去,我才放心。”
悬黎扭头,正好可以看见姜青野肩头渗血的伤口,也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远处射过来的黑羽箭。
“小心!”悬黎去推他,姜青野却纹丝不动,整个人如一堵墙一样把悬黎挡了个严严实实。
破空而来的黑羽箭,箭头直直没入姜青野腹部。
福安顺着箭矢的来向追去。
悬黎清楚地听见了箭矢裂帛之声,那声音尖利地仿佛刺破了她的耳膜。
姜青野。
悬黎想叫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一箭不是扎在她身上的,却仿佛正扎在她身上。
接下来的事,悬黎都不太能分清事现实还是虚妄,翠幕提着陌刀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飞速跑过来。
那句悬黎我来晚了,像是隔着层层水幕,她听得并不真切。
剩下的人被三人合力解决,善后的事交给了翠幕与福安,姜青野扔下枪,快步走回悬黎身边去。
悬黎盯着他腹部的羽箭,眼神发直。
姜青野自己动手拔出了扎在他腹部的箭,扎得太紧他还费了两分力气。
在悬黎渐渐回神的目光里头,姜青野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本册子。
圆荷滴露,那是她遗失的手札,只是这手札上头,有个极其狰狞的箭孔,都可以想象若是扎进肉里该是怎样的痛。
悬黎想起来了,她在手札里放了一块阿爹留下的令牌。
铁铸的毅王令。
悬黎仰头看向姜青野,两行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姜青野温柔地将悬黎纳入怀中,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发,抱着悬黎的手臂收紧,“悬黎,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姜青野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像是陷入深深的后怕之中。
这一次,他来得及挡在悬黎身前,他终于护住了悬黎。
马车里,岁晏探出个脑袋,十指大张挡在眼前,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
与远远赶过来的翠幕福安对视,两个大人知情识趣地走开了,小人精不害臊地盯着青野悬黎,桀桀怪笑,被青野瞪回了车里。
赶车的换了福安与翠幕,姜家叔侄随悬黎一起坐在车里,万幸荔枝与芍药安然无恙,两马并驱,车后拖着两个仅剩的活口,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驿站。
根本没有停下来整理心绪的时间,被刺客耽误了时间还不知能否在天黑前走到下一个驿站,这样大规模的刺杀都没引起轰动,可见是硬茬子出手,多停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车里悬黎居上首,姜家叔侄分列两旁,岁晏安安静静地吃点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悬黎盯着姜青野,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
姜青野给悬黎倒了一杯藏在车里的烈酒,“压压惊吧。”
悬黎一饮而尽,而后接着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他。
好像不多看着,这一切都像是她的幻象,其实那一箭已经把姜青野带走了。
姜青野借着小几挡着,悄悄握住了悬黎的手,十指紧扣,握得甚至有些用力。
“我不会让自己死的,永远不会死在你前头。”
他知道活着的那个有多痛苦,哪怕彼时心意未明,悬黎在他怀中去后,他也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敢想,如果他当着悬黎的面有什么不测,悬黎会有多痛苦。
今日易地而处,悬黎如果有什么不测,他只怕会抛下一切追随悬黎而去,什么四境安宁,什么功名抱负,全都抵不过一个活生生的萧悬黎。
悬黎依旧看着他,不说话,像是吓傻了,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悬黎,你要是再这样看我,我可要把持不住亲你了。”姜青野还以十倍温柔眼神并一腔铁骨柔情,旁若无人的样子,让人牙酸。
被岁晏一枚巨大的雕花梅子扔在脸上。
“姜青野,你不要脸!”岁晏吼得大声,仿佛他被轻薄了一般——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
第93章
姜青野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作势举起一只拳头,用岁晏能看懂的唇语说:别逼我在最开心的时候揍你!
姜岁晏怒不可遏,抱着脑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悬黎, 悬黎这才如梦初醒, 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岁晏的头,“今日多亏岁晏了。”
岁晏挑衅地朝姜青野笑。
悬黎的目光落到平铺在平铺好的手札上,里头被她放好的令牌已经被箭矢扎弯了。
是阿爹的在天之灵在保佑她, 保佑姜青野。
“勇敢的岁晏, 去替换翠幕姐姐进来好不好?”她恍惚记得方才瞧见翠幕了。
“好!”岁晏站起来, 一头贴到马车顶上,“保护小娘子, 义不容辞。”
翠幕掀帘时,一眼便瞧见了悬黎与姜青野二人交叠搁在小几手札旁的手,抿着唇移开视线,假装自己没看见,心中只恨自己不如朱帘能说会道。
不能在此时此刻臊姜郎君几句。
翠幕坐到岁晏方才的位置上去,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香囊, 取出一颗薄荷香丸递给悬黎,“闻闻吧,醒神定心。”
“有头绪吗?哪家的暗卫?”悬黎捏着那枚香丸,随意地在鼻端晃了两圈。
翠幕回忆着方才的交手时对方的招式和习惯, “不像京中的,也不是西南的。”
哪怕他们已经竭力隐藏,尽量招式杂糅企图叫人看不分明, 但对上练家子不出真本事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她对阵经验有限,分辨得不太好。
“是西境的,渭宁来的。”
悬黎与翠幕一齐扭头看向说这话的姜青野。
“西境自顾不暇, 还有余力派杀手来此吗?”这事疑点太多了,悬黎回过神来后脑子转得飞快,连珠箭一样又道:“你领密旨出京,知晓此事的人本就寥寥,再者杀手如何得知应在此处伏击?”
看似是在商量,可是悬黎根本没想让他回答,自己在脑中已经想了一圈缘由。
“柘荣还在京中,你们说,他手里的暗卫能有这个数吗?”悬黎粗略地比了个数字。
既然是西境的,悬黎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个。
悬黎看向翠幕,翠幕心领神会,扣了扣车壁,马车停了一瞬,翠幕探出头去,叫福安附耳过来,两个人交流了几句,马车重新动起来。
翠幕也顺势坐到了车外,与福安一左一右,把小小的岁晏夹在中间。
“你有眉目了是不是?”姜青野欺身过去,挨着悬黎坐,头枕在悬黎颈窝,像个和主人撒娇的幼犬。
姜青野双手环上悬黎的腰,“前世我于殿上杀钟璩,藏书楼前打萧风起,我都不曾后悔过。”
悬黎小幅度扭头,垂下眼能看见姜青野锋利的下颌线,棱角分明的人语气软和地不像话,他说:“可是与你天人永隔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肯低头,如果我肯向萧风起俯首,你是不是就不会替嫁,今生想想,或许前世我们也本可以圆满的。”
他那时已经对悬黎格外在意,情定终生,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无稽之谈。”悬黎打断他那毫无根据的设想,“你若没有那通天的权柄,别说被萧风起忌惮,早在步入朝堂的时候就已经被撕成碎片了。”
悬黎的侧脸贴在姜青野的额头上,二人的体温融在一起,像是寒夜里两只依偎取暖的小兽,“对方才不会看出你忍让背后的顾全大局,只会当你软弱可欺,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赶尽杀绝。”
“明明今生一切都没有发生,为什么还是会有人想要你性命?”那她种种布局维持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
“究竟是想要你的性命,还是想要我的性命呢?”
姜青野窝在悬黎颈窝,心满意足。
他要的就是悬黎起疑,他提起前世的思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傻悬黎,总是想护着处在弱势的人,很容易吃亏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姜青野嘴上又添了一把火,“幸好咱们没有一个也没有受伤,不然我要如何向大娘娘与王妃交代。”
悬黎却不禁想到:若是她没有追来,姜青野与岁晏,两人一匹马,又该如何应对这些来势汹汹的刺客呢?
那她在京中听到的,会不会是姜青野在京郊遭遇不测被刺身亡的消息呢?
姜青野领的是密旨,京中知晓内情的不多,又会不会成了他私自出京所以才遭遇不测这样的足以治罪全家的消息呢?
是她草木皆兵,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真的有人心思歹毒呢?
从前她不愿深想,在这一类事上能忍则忍,含糊着过。
被刺杀之后,实在无法再含糊下去了,稍有不慎,是真的会死。
悬黎在今天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刀锋悬颈的压迫之感,原来比前世如履薄冰更难忍受的,是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
*
西境渭宁流年不利,今年以来狼烟频起,今日午时,来自渭宁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奏报马不停蹄地送进了文德殿,兴庆府夜遭突袭。
柘波在军报中剑指北境,言辞激愤地指出北境的成雨素率精锐小队潜至城下,数门火炮骤然轰鸣,轰塌西城门楼,守军猝不及防间伤亡数十。
火光映红半城夜空时,小队已携斩获退去,只留断壁残垣与满城惶惶。
渭宁节度使柘波春秋笔法的一把好手,奏报中绝口不提己身暗中募兵囤粮之迹,反将炮轰之责全推于成将军,直言其“越境滋事,蓄意挑唆”,更危言耸听称“北境已露伐西之意,若朝廷不速派兵驰援,西境恐将落入叛军之手”,字字句句皆求陛下即刻调兵,以“保西境安稳,阻北境祸心”。
仿佛陛下不出兵,便是纵着北境吞并大凉国土的亡国之君。
陛下没成想,这同样一套招式,竟能在他身上用两次。
文德殿上气氛凝重。
高德宝捧着柘波的急奏,以尖细却沉稳的语调念至“北境炮轰渭宁,西境危在旦夕”时,御座上的陛下抬眼望向殿下群臣,眸中翻涌着愠怒与疑虑,沉声道:“北境与西境素来无甚纠葛,成将军为何突然越境袭城?柘波要兵,众卿以为,朕当如何处置?”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李嵩便跨步出列,官袍下摆扫过地面,发出细碎声响。
他躬身叩首,语气急切:“陛下,柘波奏疏中言明,渭宁城门楼被毁、守军伤亡数十,此乃实打实的挑衅!成将军身为北境将领,未经朝廷旨意擅自行动,已是失了军纪;若纵容此风,日后各镇节度使皆效仿之,天下兵权将难以节制!臣以为,当即刻下旨斥责成将军,并命禁军副统领率三千兵马驰援西境,一则安抚柘波,二则震慑北境,防患于未然。”
李嵩话音未落,户部侍郎便皱着眉出列,手中的象牙笏板轻轻敲击掌心:“李大人此言差矣!”他抬眼看向陛下,语气放缓了些,“臣以为此事尚有蹊跷。北境常年戍守边疆,粮草军需皆仰仗朝廷拨付,成将军不是北境主帅,且素来谨慎,怎会贸然袭扰西境?再者,柘波家族几代驻守西境,近年屡屡以‘防备蛮族’为由请求增拨粮草,户部核查时却发现其粮草耗用量远超正常戍边所需。如今他一口咬定是成将军挑衅,却不提自身是否有逾矩之举,若贸然派兵驰援,恐正中他人下怀啊!”
户部侍郎的话让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这时,韩相公缓步出列:“陛下,臣附议,御史台近日收到西境密报,称柘波暗中招募流民充作私兵,且在渭宁城外修筑了三座私堡,堡内囤积了大量箭矢与火药——这些举动,绝非‘防备蛮族’那般简单。此次成将军袭城,或许正是察觉了柘波的不臣之心,才出此下策。若朝廷此时派兵支援柘波,无异于给虎添翼,他日柘波若举兵谋反,这些兵马恐将成为祸乱之源!”
“韩相公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邓宽出言反驳,“柘波镇守西境多年,也与西境戎贼多次交锋,若他有不臣之心,为何不在蛮族来犯时趁机作乱?反倒是成将军,此事若为真,此等行径与叛军何异?臣以为,当先命人前往北境与西境两地核查,查清事情真相再做决断,既不纵容成将军的鲁莽,也不冤枉柘波的忠勇。”
“核查?”兵部尚书冷笑一声,“等核查之人赶到西境,柘波若已被北境兵马围困,届时西境失守,责任谁来承担?陛下,军情紧急,容不得拖延!”
双方各执一词,殿内顿时吵作一团。有人附和李嵩,主张即刻派兵,以稳西境局势;有人支持邓宽,认为需先查真相,防柘波借兵谋私;还有人提议折中,先派使者前往北境斥责成将军,同时命邻近西境的路州出兵驻守边界,既不直接驰援柘波,也不让西境陷入无援之境。
御座上的陛下听着群臣的争论,手指渐渐松开了龙椅扶手。他沉思片刻,目光扫过殿下一张张或急切、或谨慎、或暗藏私心的脸,缓缓开口:“众卿所言皆有道理,但若只论派兵或核查,皆非万全之策。”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其一,命翰林学士草拟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境,斥责成将军擅自越境之过,令其即刻停兵,等候朝廷核查,若有违抗,以军法论处!其二,派兵部郎中与御史台监察御史同往渭宁,一方面核查渭宁受损实情,另一方面暗中查探柘波私兵、粮草之事,务必将真相查明,不得徇私!其三,命渝州知州率两千兵马进驻西境与渝州交界的陈仓关,若柘波确有危急,可暂予支援,但不得擅自进入渭宁腹地;若发现柘波有不臣之举,即刻禀报朝廷!”
陛下的三道旨意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李嵩虽仍觉得支援力度不足,却也明白陛下已有决断,不再多言;韩相公则暗暗松了口气,核查之令既出,柘波的小动作便难以遮掩;其余官员见陛下兼顾了各方考量,也纷纷躬身叩首,齐声道:“陛下圣明!”
御座上的陛下看着群臣退下的背影,指尖再次轻轻摩挲着龙椅扶手,愁眉不展,这三道旨意只是权宜之计,北境的成将军、西境的柘波,究竟谁是忠谁是奸,还需等核查的结果出来才能定论。
他也开始动摇,放姜青野离京是不是纵虎归山——
作者有话说:晚上好[黄心][烟花][加油][猫头]
第94章
陛下面前, 摆着两封措辞截然不同的奏疏,一封来自柘波,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另一封, 是一封密信。
正来自被柘波严厉弹劾的成雨素, 成将军。
成将军的信早在他动手之前,便已经走暗部传入京城,京中没有密令传给他, 他才行动的。
而且, 柘波奏中所陈的起因经过和后果, 都与成将军的密信截然不同,他自然是相信成将军, 但总得弄清楚,柘波为何要写得撒这弥天大谎。
而且,柘波又是如何得知偷袭兴庆府的人是成将军呢?还是说,这一封奏疏其实只是他的烟雾弹,成将军已经不幸被俘,柘波摆好了架势, 只待朝中派人去,他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官家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一声又一声极有压迫感地叩在萧云雁心上,一身赭红锦袍抱臂装承重柱的萧云雁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 心底期盼陛下想不起他。
“云雁,你怎么看?”陛下出其不意地出声。
他怎么看?
他恨不得自己此刻瞎了再也不用看!
“我看,我连武将间弯弯绕绕的心思也看不明白了。”云雁绕到陛下面前, 凌空点了点成将军的名字,“臣弟没记错的话,成将军原来是毅王麾下, 西南驻军的将领,后来在西南军改制时被派遣到了姜元帅军中。”
为何会给陛下传密信?
陛下笑了声,“因为成雨素是先帝的一双眼睛,曾经这双眼睛放在渝州,替先帝盯着毅王,后来这双眼睛被大相公放到北境军中,替朕盯着姜家人。”
陛下像是想起来什么有意思的事,带着那浮起便压不下去的笑容闲谈一般对云雁说:“早先成将军传了信来说姜邓二府有联姻之意,朕还忧心过这两家人联姻是否有什么图谋。”
云雁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陛下也不觉得扫兴,自顾自地说下去,“结果此子图谋更大,他想娶萧悬黎。”
云雁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提起萧悬黎时,眼中别有深意。
“此事,你知道吗?”陛下突然看向云雁,将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尽收眼底。
云雁心底都要骂人了,好个萧悬黎!原来是在陛下跟前捅了这样的篓子才马不停蹄地追着姜青野走了!
云雁事前不知这事,脸上的错愕不像是装的,陛下收回了刺探的视线,却依旧歪着头,等一个萧云雁的回话。
“这个,悬黎虽然已到适婚之龄,但家中高堂仍在,婚事也得让大娘娘点过头才成。”姜青野想娶就娶?把皇家郡主当什么了,不过五关斩六将休想抱得美人归。
“是吗?”陛下收起了奏疏,压在奏折底下,语气凉凉地,“仅有大娘娘能做主吗?没朕的旨意,他便能成了吗?”
这个他,也不知道究竟在说谁。
云雁皱眉,心底弥漫起一股怪异感挥之不去,又怕陛下想起久未露面的毅王妃,再进而想见见已经逃之夭夭的悬黎,于是尽力将话题引出去,“陛下自然是能做主的,说起来,臣弟还未恭贺贤妃娘娘有孕,今日忝颜请陛下代为转交。”
云雁从自己袖中掏出个三尺见方的锦盒,打开里头码得整整齐齐地是两列金元宝。
陛下的神色难得出现了一瞬空白,罕见地对这堂弟束手无策,隔了半晌才怒其不争道:“你这都是什么东西。”
“金子啊。”云雁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递给一旁的高德宝,“这可是顶好的东西呢,是我对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儿最好的祝愿。”
云雁心道陛下稳坐龙椅,哪里知道这金子的珍贵,换了旁人定是会铭感五内。
悬黎盯着点心和雕花梅子底下整整齐齐的三摞金砖与银票,还有云雁额外准备给她的一只黄金小鸭,心头一暖,忍俊不禁,“竟然拿出这么多,不知道地还以为我要揭竿而起了,看来我的好兄长群山先生的瓦子日进斗金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姜青野亦是一声轻笑,想把金子重新包起来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他面容扭曲一瞬,轻声撕了一声。
“别乱动!”悬黎扶助了他的手,“刚包扎好的伤口再裂开,这伤就更难好了,你以后是不想再提枪跃马了吗?”
悬黎故意将情形向严重了说,姜青野也只是笑,看起来听话得紧。
马车外的天色暗了,他们却一路仍旧不停歇,向更深的夜色中走去。
雾庄镇的夜色,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秋露在屋檐下凝成一颗颗细小的珠子,顺着木梁滑落,砸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溅起细碎的声响。镇子东头的驿站里,灯火摇曳,映得窗纸上的人影时而拉得很长,时而缩成一团。
成将军推门而入时,盔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肩头沾着从兴庆府一路带来的尘土。慕予已经等候多时了,稚嫩的面庞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明亮,瞧见成将军毫发无伤地回来,眼神陡然亮了。
两人眼中皆是闪过喜意,像是在确认这一方温暖的灯火是真实的。
屋内,毅王妃正坐在一张矮几旁,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平静,却在见到他们的瞬间微微一松。
她身着一袭素色长衫,外披浅灰披风,眉目间透着端庄与沉静,朱帘和思芃见到将军进来,起身颔首。
岭南来的秦郎君则站在窗前,手抚折扇,眼神望向窗外那片被雾笼罩的夜色,似在思索。
“成将军,好久不见。”毅王妃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两步,“兴庆府得手了?”
成将军抱拳,未曾想会在此处与王妃相见,乍见故人与偷袭得手的双重喜悦使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劳王妃记挂,全身而退也算是上天庇佑了。”
慕予将自己的一身轻甲卸下靠在墙边,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和骄傲:“多亏成将军筹谋得当,这一趟才能这样顺利,兴庆府元气大伤,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了。”
慕予甚少这样与人亲近,成将军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慕予眼神依旧晶亮,如同林中小鹿,纯良无害。
秦郎君转过身,嘴角微扬:“二位将军骁勇,真是令人佩服。不过,柘波军虽受重创,却未必会就此善罢甘休。”
成将军点头,神色渐冷:“秦郎君说得对。兴庆府是他们的重镇,此役必惊动朝中,他们会迅速调兵反扑。雾庄镇地处要道,恐怕很快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话音落,成将军目光扫过屋中众人,缓缓开口:“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今夜休整,明日一早,我派人探查庆军动向。慕予,成叔会带人加固雾庄防御,堵住北门要道,你——”
姜慕予应声:“末将随成将军一起!”
慕予自称末将,是将自己当成了成将军麾下小卒,听凭差遣。
毅王妃看着眼前这个与小姜将军面上有几分相似的小郎君,像是想到了什么,柔声道:“小小姜将军年轻气盛,是真不愧是北境军中养出来的好儿郎,但要记得——真正的将军,不只是会冲锋陷阵,更要懂得何时收刀入鞘。”
姜慕予愣了一瞬,不甚明白其中意义,但还是躬身,乖乖道:“多谢王妃教诲。”
秦郎君在一旁轻轻摇扇,目光闪动:“岭南军时不好擅动,但王妃已经传书渝州,西南驻军已在路上,不过至少要十日才能抵达。雾庄的种种布置,可能撑上十日?”
成将军眉头紧锁:“十日……太长了。若兴庆府大动干戈,三日之内反扑,我们怕是撑不住。”
他拧着眉头缓缓坐下,指尖轻敲桌面,似在权衡:“若是要撑上十日,那我们必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雾庄,还需要一支轻骑,秦郎君可愿再率一支轻骑,去袭扰兴庆府后方粮道,助雾庄一臂之力?”
秦照山缓缓拱手,目光坚毅:“义不容辞!”
成将军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王妃,点头:“多谢郎君仗义援手,但郎君切记,只可扰敌,不可恋战。三日后必须回雾庄。”
夜色渐深,屋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驿站的灯光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凝重而坚定的画面。
秦郎君识趣地退下留出空间给故人叙旧,成将军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两位小娘子,“朱帘都长成大姑娘啦?真是女大十八变。”
成将军含笑,目光在朱帘面上流连,好似在透过朱帘在看旁的什么人。
王妃皱眉,轻轻咳一声。
成将军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思芃,“这位娘子是——?”
思芃福身,落落大方道:“成将军,我是悬黎的好友,她在京中不得出来,我来替她走这一趟。”
成将军点点头,“既然是郡主的好友,那便是成某的上宾,雾庄此时不安定,我抽调一队人马,将你们送往渝州去吧。”
最后这话,是看着王妃说的。
在成将军记忆里柔弱的王妃,却坚定地摇摇头。
成将军还想再劝两句,朱帘却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成将军见状作罢。
“雾庄简陋,委屈三位了。”
次日拂晓,雾庄北门的鼓声响起,秦郎君亲率一队轻骑,踏着晨雾出了镇。
马蹄声在青石路上急促而有力,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前奏。
成将军站在北门的城楼上,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雾色之中。毅王妃站在他身侧,低声道:“成将军,你似乎有心事。”
成将军叹了口气:“是我冒进了,思虑不周详,如今还将岭南的郎君牵扯进来,我怕……”
毅王妃轻轻摇头:“为国尽忠,是大凉儿郎的本分,成将军不必忧心,有什么事,自有我来担着,若是我担不住,垂花殿的大娘娘也担得住。”
两人沉默片刻,望向远方的晨雾。那雾中,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在逼近,也似乎藏着他们唯一的生路——
作者有话说:云雁:一个平平无奇的送金子小达人罢辽。
第95章
同一片晨光之下, 悬黎一行改道由北向西,抵达了永乐驿,她还没想出杀手是何人所派, 所以临时改了道。
永乐驿, 位于京西路,是个很不起眼的普通驿站,入目是低低矮矮的房, 进进出出的往来行人也大多行色匆匆衣着简朴。
悬黎头戴一枚不起眼的青雀绒花, 一身青裙, 搀着头戴帷帽的白袍郎君率先走进驿站内。
穿着统一袍服的驿卒,伸臂拦住二人去路, 悬黎身上信物多,拿了秦照山留下的岭南印信来投宿,“三间房。”
为首那年长些的驿卒识货,面上神色温和了些,“贵人请。”
悬黎递了块银子给他,“我夫君体弱, 旧疾复发,劳烦郎君请个大夫来。”
帷帽下的姜青野往悬黎身上歪了歪,配合着轻咳了两声。
“夫人放心,必定办妥。”驿卒带着他们两个去了里头清静些的房间。
旧得看不出品类的门轴“吱呀”一声蹭过青砖地, 带起些微尘,悬黎透过微尘去打量整个房间。
榻是寻常的四方样式,铺着半旧的青布褥子, 边角磨出些毛边,却晒得干爽,带着点阳光与皂角的淡香, 榻角上叠着两床浆洗地发白的薄被。
榻前摆着张矮脚桌,桌面木纹里嵌着经年的茶渍,桌上放着个圆墩墩的素瓷茶壶,两侧各放一张方凳,凳腿缠着圈细藤。
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木柜,铜环拉手擦得发亮。榻尾斜斜立着架素色屏风,绘着几笔淡墨山水,风从窗缝钻进来,屏风轻轻晃着,倒让那山影水色像是活了般。
她扶着姜青野在榻边坐下,推开了榻边的窄窗,窗外是个半封闭的小院子。
余下两间,一左一右坐落在主屋两侧,远窗的一角栽着棵老槐树,落叶正簌簌落下飘在窗下的陶盆里。
胖陶盆里种着野菊,黄灿灿的,倒给这素净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气。
悬黎和气地同驿卒道了谢,驿卒亦客气回礼。
姜青野靠在榻上,清楚地听见窗外驿卒离去的脚步声,心道这院子可不太隔音。
帷帽之内,姜青野眼前突然黑了一片,帷帽猝不及防被掀开,与光亮一同出现的,是悬黎沉静的眉眼。
“你稍坐,我去帮福安翠幕铺青篷布。”她那马车外观实在是过于华丽了,得好好遮一遮。
“一起!”姜青野才要起身又被悬黎摁了回去。
“不一起,”悬黎塞了枚果子进姜青野嘴里,态度坚决,“你早些把烧退下去才是正理。”
没有伤药又连夜赶路,哪怕是北境的将军也未能免俗地发起热来。
“小姜将军如此身娇体弱,实在叫人很是忧心北境军的真实实力,莫非都是言过其实,徒有其名?”
悬黎促狭着还不忘探探姜青野额头,依旧是火烧火燎地,“福安和翠幕都能全身而退,偏生你这军中的将军受了伤。”
这话一出,悬黎忽然顿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歪头道:“小姜将军若一直如此弱不禁风,灯芯儿一样一吹就倒,我就不要你了。”
悬黎不再耽搁,转身便走,却被人从背后拽住了衣角。
她扭过头去,姜青野的脸好像更红了,他眼睛睁得有琉璃大,身上发烧还能光彩照人也算是独一份了,压着笑意直视悬黎,目光灼灼道:“那你,那你准备何时要我?”
悬黎耳边募地想起了岁晏那句,姜青野你不要脸。
他不要脸,她还要,所以没能把这句话骂出口。
“要什么要什么?”头戴石榴花珍珠发饰的红裙双髻小姑娘兴冲冲地跑进屋来不容分说地站到二人中间,好像他俩的女儿似的。
额间贴着朵石榴花钿的岁晏像个年画娃娃似的,喜庆得很。
“郡主娘娘——”话说到一半岁晏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娘,你要什么吗?女儿帮你拿。”
姜青野眉眼含笑,像是个话本子跑出来勾人的妖精,“是啊,夫人想要什么,咱们女儿要帮你拿。”
这话刚说完便被年画娃娃拍了两下嘴巴,年画娃娃横眉倒竖,“你说话注意些,不要如此轻佻企图言语轻薄我娘亲!”
虽然这话好像听着没什么问题,但二郎说这话的模样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流里流气地像什么样子!
未来的北境将才,极有预见性地逃到了悬黎身后,,把悬黎的衣角从姜青野手里抻出来攥进自己手里,“我是想来问问,娘亲那两个人怎么办?”
那刺客里头唯二的活口,现在还在马车里睡着呢,可也不能一直睡着,在马车里多占地方还臭烘烘的。
“我来审。”姜青野顶着脸上不自然的红晕从榻上起身,又被悬黎按回去,“这事福安翠幕都做得,不用你。”
“岁晏好好盯着他,不许他乱动,直到郎中过来。”悬黎将随身带着的蜜煎盒子塞给岁晏。
岁晏就真的坐在榻边,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青野,看悬黎从窗前经过后,别有深意地嘶一声,“二郎啊,你好像被郡主娘娘金屋藏娇了一样。”
靠在榻边因发热呼吸加重的姜青野不怒反笑,“牙都没长齐你知道什么叫金屋藏娇,交代你的事你做了吗?”
“那当然。”岁晏得意地扬眉,“我把那两个刺客周身都摸了一遍,“没有信物和纸条之类的事物,时间匆忙来不及看有无刺青图腾,但是嘴碎的那个小个子。”
岁晏迈了个关子,“他是个太监。”
“还有呢?”姜青野似是毫不意外,催促着岁晏往下说。
“你知道?”岁晏叫了一声,“你知道还让我做贼似地在他们两个眼皮底下探消息!”
那两个人耳聪目明地,想要不动声色真的好难!
“正是在高手眼皮底下才有探听的必要,若是福安翠幕半点身手也无,我也不会叫你去。”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多些防备心总不是坏事。
“所以还有呢?”姜青野绕回正题又催促一声。
岁晏细细地回忆着,“那太监会一招半式武功底子不好,但食指中指大拇指并虎口处有茧子,像是常年握笔的,另一个刺客,耳上有环痕,但几乎长上,仅留浅浅的印子,可见是许久未戴过耳饰了,而且脖颈处也有像是重物勒出来的痕迹,我猜,应当是沉重的链子。”
岁晏努力去回忆每一个细节,“还有,他的掌心有茧,像是如同你我一样常年握枪一类的长兵器磨出来的,所以我猜,他应当不太擅长射箭。”
能看出这么多,已然不错,姜青野点头,心下有数了。
“气味呢?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姜青野引导着岁晏接着想。
岁晏摇头,“应当是在林中埋伏许久,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味道。”
姜青野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你探查期间,他们两个之中,有谁看过你吗?”
岁晏双手一拍,拨开云雾窥见真相一般,“二郎你竟连这都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悬黎抻住青篷雨布一角,与翠幕一起将其抚平绑好,转头看向一脸怪笑的福安,“那福安小相公掌握小姜将军什么不为人知的密辛了呢?”
可真是远离宫城了,从来只听吩咐的福安也会打趣人了,竟然来问她知不知道姜青野不为人知的一面。
悬黎不知他想说哪一面。
“杨太妃那娘家侄子,是奴——是我和姜郎君一起送——进去的。”福安谨慎地改了好几次口,“看他的手法,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将军,更像是个经年施刑的酷吏。”
动刑的时候周身都仿佛绕着森森鬼气,虽然他待主子没话说,但这行径也的确与光风霁月的主子不相配。
悬黎对福安刮目相看,他看得倒是透彻,姜庾楼的确是个经年施刑的酷吏,而且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病人还说要亲自问话,被我摁住了,所以福安翠幕辛苦些,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东西来,若是不能也无妨,只是该如何安置这两个人,倒是个有些棘手的问题。”
带着上路不妥当,就此丢下又是个隐患,若是杀了,就更探不出什么了。
真是个烫手的山芋。
福安翠幕理好了马车,与悬黎一起坐在前辕上。
翠幕提议:“入夜再审吧,到底是人多眼杂,问不出什么就打昏了扔出去,等他们再醒过来,咱们应当已经走出很远了,不怕暴露行踪。”
这倒也是个办法,悬黎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福安翠幕已经换上了差不多的装束,翠幕扮作男子装束,与福安充作护卫掩人耳目。
她原本是想看看,刺客究竟是不是冲着要姜青野的性命而来的,现在她又觉得拨不开的云雾已经淡去了一些,她已经从这中间窥见了一点因由。
他们现在坐的这位置极好,往来行人都看得见,悬黎看着神色各异的行人,眼睛始终落不到实处,明明还在京西路,与汴京城相距不远,可在此处中转的人,瞧着比朱仙镇清苦许多,那再远些呢?再远处的百姓的生活又该是如何呢?
宫闱中的陛下与大娘娘知道那簇繁花的假象之下,大凉的子民,其实并没有他们以为的过得那般好吗?
正胡乱想着,那个给悬黎引过路的驿卒领着个背药箱的郎中走过去了。
悬黎回过神来起身,“走吧,郎中到了,给姜青野瞧完,给你们两个也瞧瞧,别有什么内伤。”
“主子我没事。”
“不用了娘子。”
两个人一起出声,但悬黎不为所动。
一手拉一个,“这事你们两个说了不算,大夫说了才算。”
结果经郎中诊断,除了悬黎,剩下四个都有不大不小的问题。
看着坐成一排面有菜色的四个人,悬黎忍俊不禁,“不要瞪人家大夫了,咱们连煎药的炉子都要同人家借呢。”
一病病四个,这事真在悬黎意料之外。
原定休整两日便走的,这下要多留几日了,也幸亏京中的两位友人担心她路上捉襟见肘,都留了银钱给她,不然她可能要典当首饰来抓药了。
四个炉子在窗下摆一排,悬黎坐在一旁,拎着把驿卒好心借给她的大蒲扇煽火,挺直腰背能透过窗子能看见被她镇压的四个人心有戚戚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的目光。
“各自回屋躺着去,别再互相过了病气,到时更走不了了。”悬黎拿大蒲扇朝屋里扇了扇,“一会儿饭菜来了,会送到你们屋里。”
其中三个都听话,真的乖乖分开,各自回屋。
但姜青野戴上帷帽坐到悬黎身边,怕自己过了病气给悬黎,可又实在想陪在悬黎身边,于是折衷地与她一个脸朝前一个脸朝后。
偶尔隔着白纱看一眼,悬黎的脸都被四个药炉的火给蒸红了,红扑扑地,平添几分娇憨。
在这一刻,他们竟真的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一方小院,一簇烟火,二人闲坐,他毕生所求,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刻。
姜青野一时有些不忍开口,怕惊扰这一瞬的美梦。
“回屋躺着去,别再吹风加重了风寒。”姜青野肩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用药包扎过,悬黎其实不太担心,前世受过诏狱的苦他都能恢复过来,今生小小的风寒必然不在话下,可是姜青野总是歪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就叫她十分在意了。
有什么事如此难以启齿?
悬黎拿大蒲扇横在两人中间,挡住彼此的脸,眼不见心不烦。
既然他拿不定主意说不说,那她也就不必刨根究底徒增烦恼。
姜青野压下她举着蒲扇的手,凑过去,隔着帷幕蜻蜓点水式的在悬黎脸上轻啄一下,飞速退开。
悬黎只感觉到了一点温热,情不自禁地触碰那温热点过的地方。
这是个什么招式?
姜青野想到岁晏与他说过的事,眼中的柔色一点点抽离,他从悬黎手中抽出了蒲扇,转而将自己的手塞进她掌心,怎么会有人舍得辜负这样好的人,辜负真心的人不配喝她亲手熬的药!
而心性坚韧的悬黎,又受不受得住来自身边人的背叛呢?
即便她内心强大到受得住,怎么可以真的背叛她!
“我只是寻常发热,伤处敷了药,睡一觉就好了。至于岁晏,年纪小突见杀戮有些受惊而已,北境军中的孩子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杀戮,喝两剂压惊茶就好了,不必费心思。”
至于其他,就更加不必费心思。
“怎么不必费心思,”悬黎重新将那蒲扇拿回来,扇了扇药罐底下的火,“你们都是我身边重要的人,都值得我费心思。”
悬黎将四只碗一字排开,“况且只是熬药而已,算不得什么。”
悬黎温温柔柔地,好似话里有话——
作者有话说:岁宴:平平无奇的妇女之友,跨时代的反爹味先锋民主斗士,尊重女性会好好说话的小郎君一枚[加油]
姜青野:你了不起你清高!
第96章
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飞来, 落在小桌上,机警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不时的振翅之声, 仿佛合上了姜青野的心跳。
他揭开帷帽, 目光与悬黎的不期而遇,姜青野心里的扑腾地一群海东青全飞了出来。
“你——”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之后的话他没能说出口, 因为悬黎沾着药香的食指点住了他的唇。
悬黎嘘一声, 嘴唇嗡动, 没有出声。
但是她的唇语,姜青野读懂了。
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哦。”
姜青野的心落了地, 什么心疼什么呵护,还有那替悬黎不值的怜惜,通通在悬黎淡定的神色里揉成了满满的欣赏和爱慕。
这才是萧悬黎,看着像套在皇亲壳子下的柔弱郡主,其实是屹立不倒的参天树。
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打倒她。
他还以为她会觉得受伤,深得她信任的人, 背后投了旁人向着旁人。
换做是他,必然会怒不可遏,一定会叫此人付出代价。
姜青野什么都不能容,更别说是背叛。
煎药?
他会在药碗里下鹤顶红!
悬黎将厚棉帕搭在药炉的长柄上, 姜青野先她一步把药罐提起来,把药倒好。
“别看我,看药, 当心烫了手。”悬黎轻轻推了推他的脸。
“直到此刻之前,我都在做着敞开怀抱借你靠一靠的准备。”
姜青野将其中三碗放到一个托盘里,敲了敲窗框。
窗框上头突然出现了双髻小娘子, 她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苹果脸笑吟吟地支着胳膊杵在窗户上头。
“一人一碗,拿去随便分分喝掉。”姜青野使唤岁宴从来不手软。
岁宴看似嫌弃实则乐在其中,“糙人,幸好二郎不是郎中。”
岁宴噔噔噔跑出来,端起托盘跑得欢快。
姜青野也不再问了,将剩下晾好的那碗随便吹吹,便一口气灌了下去。
才搁下碗坐正,悬黎头一歪靠在姜青野颈窝,姜青野想到了悬黎养的那只小狸奴,在他曾经偷偷看过的悬黎的日常中,那狸奴就是这样向悬黎撒娇的。
而每当这时候,悬黎总会揉那狸奴的肚子,挠那狸奴下巴。
那他应该——
饶是厚脸皮如他,也有些不敢想下去,实在是太冒犯了。
“什么叫借我靠一靠,从小姜将军在云雁的别庄拽住我的衣服时,这难道不就是属于我的怀抱了吗?”
萧悬黎理直气壮的样子有些像岁晏,但又是这样温柔的语调。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那时的姜青野,已经是姜庾楼了呢?”明明在那之后的数次会面,她总是拿捏着分寸拒人于千里。
还扯了许伯言出来。
“我不告诉你。”萧悬黎轻轻叹一口气,其实不论什么事,哪怕是变数,她也有能力应对,也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足以面对任何情形下任何人的异样。
她不愿将背叛一类的字眼加诛人身,尤其,还是她亲近信任的人。
但这时候,有个人陪着她,这感觉也并不坏,甚至叫她觉得有些开心。
而这人是姜青野,她便又生出许多安心。
“你其实不想面对,是吗?”姜青野突然犀利起来,一针见血。
“我——”悬黎想反驳,但是被姜青野说中了,无可辩驳。
“所以你是猜出了来龙去脉,想粉饰太平,对吗?”姜青野一语中的。
“你——”怎么会知道?悬黎想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却被姜青野轻轻按回肩上。
“我的郡主娘娘,这事很难猜吗?”姜青野与她十指紧扣,将自己那稍稍高些的体温传到悬黎掌心去,“若你没想清楚关窍,那你一定会立刻审那两个刺客,想尽早弄清来龙去脉,以策万全,怎么会容到入夜。”
他相信悬黎,不会在他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还走徐徐图之的路子,正如他关心则乱,几乎要将那批刺客砍杀殆尽一般。
“而且,你提到仅有我受伤时,停顿了一下。”而且他的伤,除了那一箭,都不致命。
就算是当胸那一箭,事后他看过那箭头,即便没有那块令牌,也不能射穿他,顶多也就是受些小伤。
悬黎那时,就把所有事情都理清楚了吧。
背后之人,不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但比起威慑,更像是在逼着悬黎表态。
而悬黎,看明白了,却并不想表态,只想维持现状,那人吃准了她心善又心软,所以逼着她做决定。
姜青野单臂将人抱起,悬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肩上还有伤,想松手,姜青野却走动起来,悬黎只能贴着他,尽量不乱动加重他的负担。
“既然身在局中心乱如麻,那咱们就跳出来,站在局外去看,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撑着你的所有决定。”
姜青野借着力,三两下越上房去,没几息便失去了踪迹。
岁晏举着个乘着空碗的托盘扁嘴,太失礼了这个人,实在是太乱来了这个人!
姜二郎自己乱来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带着郡主娘娘一起胡闹,他受着伤呢,要是把郡主娘娘摔下来该怎么办!
托盘一搁,从袖中拿出信纸和炭条,坐在小桌前洋洋洒洒满篇都在控诉二郎的恶行,科举试中若是以此为题,岁晏觉得自己能一举夺魁,三甲榜首!
*
残阳余晖中,岁晏房间的木门被秋风撞出轻响时,翠幕正将最后一片茱萸叶别在岁宴发间。
窗纸透进薄金似的光,把岁宴那身鲜艳的襦裙上的锦鲤纹路照得分明细致,岁宴指尖捏着半块未吃完的重阳糕,望向门外相偕而来的一双身影,眼尾先染了笑意。
“阿娘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再晚一步,这糕就要被我和翠幕姐姐分食尽了。”岁宴起身时,裙裾扫过凳脚,带起些微细尘。
悬黎放下在市集得来的一大簇开得正艳的剑兰,脸上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掸了掸剑兰上沾染的轻尘,同岁宴道:“没想到这时节还有剑兰,我同……你阿爹买到了重阳糕。”
姜青野闻言将手中油纸包递过去,难得的和颜悦色,“市间见老妪在卖重阳糕,你阿娘惦记着你爱吃,便多买了两盒,谁料你已经在吃了。”
福安听着一声又一声的阿爹阿娘,不怎么高兴地板着脸接过油纸包,打开时,清甜的桂花香漫了满室。
花香与食物香气混在一起,让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能给姜郎君一个好脸,捧着糕饼出去摆盘。
这驿站也算是大隐隐于市了,若不是有驿卒送来茱萸和菊花酒,他们谁也没想起来今日重阳,得知后,便借了驿站的厨房捏了几块糕给主子备着。
之前被悬黎用来煎药的炉子里燃着几块栗木,火星偶尔噼啪作响,火上温着几只小酒壶。
翠幕已麻利地在院中小桌上摆开食案,将姜青野带回来的糕与驿站备好的菊花酒一一摆好,福安从行囊里取出个白瓷瓶,倒出些蜜糖:“郎君买的糕略干,沾些蜜糖正好,这可是奴……我是说我,是我特意从府里给娘子带来的。”
姜青野看着悬黎落座,用木勺挑了块糕,小口咬下时,颊边梨涡浅浅,他早已经记不起上次过重阳节是什么时候了。
但他记得,前世有那么一回,是他从诏狱出来之后,重阳在京中,彼时还没能爬到高位,禁军中熬着,远远望见悬黎在宫宴上簪着茱萸,身边围着一众贵女,目光温和却疏离,好像人在那里,魂却落在别处,他此刻看着悬黎,倒觉得这驿站的粗木桌案,比宫里的玉盘金盏更让人安心。
“今年京中该是会简办重阳宴吧?”悬黎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福安正给姜青野斟酒,闻言笑道:“回郡主,临行前听前头四司六局里的人说,为着贤妃娘娘的身孕,陛下好像特意让人在御花园搭了赏菊台。”
他顿了顿,看向悬黎,“只怕大娘娘今年的重阳会孤单了,她一定会念叨着郡主,说您往年总爱给她做重阳糕。”
悬黎垂下眼,将她咬过一口的那块重阳糕放进姜青野碗里:“待回京了,再好好给大娘娘赔罪。”
话音刚落,翠幕忽然指着天边:“郡主您看,多美的晚霞!”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幕,像是披了一袭五彩斑斓的霞衣。
悬黎起身:“听说这驿站后头有一大片野菊,我去采些菊花来,插在案上,也添些重阳的景致。”
除却姜青野,剩下的人怎么都不愿意自己窝在这小院里,让悬黎一个人跑前跑后,悬黎拗不过,只好答应同往。
翠幕忙取来竹篮,福安则找了把柴刀,预备砍些细枝来插菊。
五人踏着满地落叶往驿站后头的矮山上去,斜阳透过枝叶洒下,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
悬黎走在中间,偶尔被石子绊到,姜青野默默在便伸手扶她一把,掌心触到她微凉的指尖,便怎么也不肯收回手了。
矮矮的山包,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菊,一眼望去,让人心情愉悦。
翠幕采菊时格外仔细,专挑那些开得最盛的,嘴里还念叨着:“这野菊比府里种的有灵气,插在郡主房里,定能香上好几日。”福安则在一旁砍着细枝,忽然指着不远处的酸枣树:“郎君,郡主,那儿有酸枣!”
姜青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枝头挂满了红透的酸枣,便挽起衣袖攀上树,将一串串酸枣摘下来递给悬黎。悬黎捏着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笑着将一串递到姜青野面前:“你也尝尝,比我的砌香果子如何?”
姜青野静静凝视着看似淡然,实则一直在拖延时间的悬黎,直到悬黎想抽回手,才就着悬黎的手吃了一颗,末了还舔了下悬黎的手指,十分轻佻。
姜青野被酸得直皱眉。
待采满一篮菊花,几人回到驿站时,日头将落。
翠幕将菊花插进粗瓷瓶里,摆在食案中央,让简陋的屋子更添了几分雅致。
福安温了新的菊花酒,姜青野给悬黎斟满,轻声道:“今年重阳虽在驿站,但与你赏了菊、吃了糕、饮了酒,不算缺憾。”
悬黎举杯与他碰了碰,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菊香,意味深长:“有你们在,便是最好的重阳。”
她看向翠幕,见她正低头用茱萸编着络子,又看向福安,他正小心地将剩下的酸枣用布包好,真心地觉得,比起京中繁华热闹的重阳宴,这驿站里的时光,是真的有几分别样的熨帖和安心。
夜色渐深,炭盆里的火还在燃着,映得众人脸上都带着暖意。
这一刻的静谧来之不易,五个人没有身份之别,男女之别,坐在一起,喝酒谈天,真的仿佛亲如一家。
悬黎拿了红色的丝线与翠幕学着编络子,福安诱哄着岁宴尝尝菊花酒,岁宴经不住逗,拿筷子尖点了一下尝了尝,整张脸被辣得皱到一起,逗得福安哈哈大笑。
姜青野静静看着悬黎打络子。
没一会儿,翠幕便将编好的茱萸络子分给众人,悬黎也将自己那枚缀着颗珍珠并一枚玉扣的络子系在姜青野腕上:“小姜将军常年在外奔波,如意结,平安扣,也取个好意头。”姜青野看着腕上朱红的络子,眸色深深,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悬黎系好红绳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
悬黎回握了一下,转向福安与翠幕,“夜已经深了,将那二人提来,好好问一问吧。”
她是不想面对这事,但也没准备将此事拖过夜去。
毕竟有的事不是不想面对便不存在,她已经逃避了半日,足够了。
翠幕与福安领命而去。
岁晏看悬黎虽然依旧在笑着,却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走上去握住了悬黎的另一只手,“二郎可会审人了,肯定能问出来的。”
小家伙还当她是担心什么都问不出来。
没过一刻钟,翠幕跑了回来,步伐有些散乱,她看向悬黎,脸上的神色十分凝重,“元娘,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悬黎的眉头紧紧拧起,怎么还能生出这种变故?——
作者有话说:岁宴:温馨提示,未成年人不要饮酒哦![捂脸偷看][猫头][烟花]
他们两个出去玩不带我,怒之!告状!
第97章
原本被灌了安神汤捆在马车里的两个刺客, 此刻并排头靠头坐在钉着铜钉的车轮旁边,月色之下,闭目安详, 若不是嘴角沾血, 就像是守着马车睡过去一般。
悬黎捂着岁晏的眼睛,岁晏也乖乖地站在悬黎旁边,并不主动去看。
一旁的姜青野想捂悬黎的眼睛, 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验过尸了吗?死因呢?”悬黎看着并排死在一起的两个人, 若不是情形不对, 她都要笑出声来了。
凶手还真是体贴,怕人死在她马车里晦气, 还特意拖出来杀,倒是不怕被谁瞧见行凶。
悬黎压低的声音里刻意透露出来的怒意和威严。
福安从两人尸体旁走到悬黎面前,背伏得很低,“主子,这二人是被人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据我推算, 这二人那时应当还没醒,在睡梦中被人杀了,没经什么痛苦。”
悬黎的目光落到福安的幞头上,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转瞬便做了决定:“既如此,辛苦大家悄声把人埋了,不做停留, 天一亮便上路。”
福安和翠幕,自行领了命一人抬一个,悄声遁进夜色里。
悬黎目光追进夜色里, 连仅剩的那一点表情也被她妥帖地收起来。
侧头看看姜青野,被姜青野气极反笑的骇人模样晃了一瞬。
姜青野看着她,分明是想说两句刺人且诛心的话,可最终还是冷脸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回到了那一方小院。
“岁宴,随便挑一间屋子去睡。”姜青野紧紧攥着悬黎的手进了他躺过的那间屋子,用力甩上了门。
他将悬黎抵在门板上,哪怕怒火中烧,还是怕她磕到头,提前将手垫在门上做她的肉垫。
确认她没磕到,低头去寻她的眼睛,看着悬黎无辜但带着点讨好的神色,又爱又恨。
“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对吗?”话是这般问,但姜青野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悬黎另一只手在底下扯着他的袖子轻摇,试图让他消气,嘴上也十分坦诚,“是,此事到此为止,算是我最后的仁慈。”
她承认了姜青野更气。
“所以午间那些话是特意说出来给他们听的,对我的小意温柔也是演出来给他们看的?”
姜青野期待着悬黎反驳。
“是。”悬黎直接承认了。
在姜青野格外受伤的神色里后知后觉,手忙脚乱地反驳,“话是特意说给福安听的,但——”
对你并不全然是虚情假意,这话悬黎并不是能十分坦荡地说出口。
毕竟那些刺客是差点要了姜青野性命,而她选择了将计就计,息事宁人,那不就是在凉薄地无视他受过的伤,成了他最厌恶的那一类萧家人。
“但什么?你要说出来让我知道才行。”姜青野不依不饶。
屋里没掌灯,触目本该一片黑暗,可悬黎已经适应了漆黑的视线,甚至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姜青野眼中看见自己的轮廓。
这样的满心满眼,她更有些于心不忍,小声道:“没什么。”
“萧悬黎!”姜青野大吼一声,“你要骗我为何不一直骗下去,为何要在此刻坦诚?”
“你就当我还有些良知,不忍心让你被我蒙在鼓里吧。”悬黎垂下眼不去看姜青野,姜青野偏不如她意,矮下身去强势地出现在悬黎视线里,直到能在悬黎的瞳子里看清楚自己。
“小姜将军,你此刻还有得选。”悬黎轻声道,“是听圣令北上,还是随我向西。”
姜青野铁青着一张脸,本想在悬黎额头上弹一指头,临到落下还是怕她疼改为轻抚她的发丝。
悬黎原本平静地睁着眼睛等着姜青野如她预想的那般动作,却在他手指温柔落下的时候瞪大了眼睛。
“萧悬黎,”姜青野放开了被他箍住的悬黎的手,他俯身贴着悬黎耳郭,声音放轻咬字却重,“你休想摆脱我。”
说完这话他有分寸地退开了,坐在那小桌前头,点起了灯,在那一簇烛火之侧,姜青野的面容变得柔和,连目光也变得缱绻,仿佛方才动怒大吼的另有其人。
“我渴了,想喝茶。”
悬黎也落座,给他倒了一杯,递给他,“我给你机会跑了。”
姜青野一饮而尽,“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脾气秉性吧?”能在前世与他斗得有来有回的人,怎么可能是个人畜无害的白兔。
“但这次不一样。”
悬黎指尖试探着点了点姜青野的手背,他没有动,于是她得寸进尺地整只手覆上去。
“福安是我姨母的人,那这批刺客,也自然与姨母有关,我在你与姨母之间,选择了姨母。”换做是她,姜青野若是在她与家人之间选择家人,那她也会弃了姜青野,老死不相往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是大娘娘主导的?”姜青野突然问道。
“我与那小内侍有过一面之缘,他在香积殿为大娘娘抄经。”大概大娘娘也没预料到她会记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太监吧。
“翠幕不会越过我听旁人命,哪怕那人是大娘娘,所以泄漏行踪的只能是福安。”悬黎抽丝剥茧地同姜青野道来。
“为了看福安会如何应对,我特意将审问刺客的时间挪到了入夜,这一下却很有意思了。”
因为刺客死了,还明显是死于福安之手,福安的武功路数,哪怕她不会武却也知道一二,更不必说这一行人,除了她,都会拳脚。
“福安不是个爱下死手取人性命的,大娘娘也不是,所以我现在猜测,这小内侍有问题。”或许,他只是明面上是大娘娘的人,而背地里另有主子。
但这只是猜测,没有根据便不能轻易说出口来。
“至于有什么问题,咱们明日上路之后,大概就能清楚了。”还会不会有刺客来,究竟是哪一方的刺客来。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与其处处提心吊胆,还还不如——
“兵行险招。”姜青野点点头,“是个好办法。”
“若真是大娘娘想要你性命,你会知道我究竟能有多妇人之仁,所以你现在可以走。”此时此刻,带着岁晏,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姜青野的眼神又要吃人了,“你以为我是气你什么?”
是气她选择大娘娘不为他讨公道吗?还是气她为遮掩与他亲近那样不择手段?
都不是。
“我是气你直到此刻还不明白我说撑在你身后是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境地面对你何种选择,都会站在你身后。”
可姜青野一想到,萧悬黎的半路坦诚,正是因为她也在替他委屈,所有的气愤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她以为自己不择手段,虚情假意,殊不知还是太心软了——
作者有话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两个人之间为对方考虑但又很明白对方在为自己考虑的这种情绪和心思写清楚,如果没有我明天再斟酌着改。
今天手腕疼,没法写太多了,我争取明天多写,爱大家[加油][烟花]
第98章
“姜青野, ”悬黎把手覆在姜青野的手背上,眼波流转之间,似有千言, 姜青野看得有些痴了, 耳边听得悬黎说道:“你应该再问一个问题,你问我,如果你选择了遵圣令归北, 我会不会真的放你走。”
姜青野小腹窜过一阵酥麻之感, 而他也几乎要溺在萧悬黎的眼神里, 情不自禁随着顺着她的意思问道:“如果我——”
“不会。”悬黎不等他说完便答复他。
悬黎握住了姜青野的手,“我曾为你死过一次, 也该换你为我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了,不论我做了什么,你都应该义无反顾为我。”
萧悬黎色厉内荏佯装霸道的模样也可爱。
“好。”姜青野没出息地被这两句话哄好了,回握住她。
“其实,你在等福安向你坦白吧。”姜青野知道她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在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的三缄其口, 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不就是在等人来乖乖主动坦白。
“可如今看来,他并没有打算告诉我。”悬黎幽幽一声叹息,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这就是大娘娘会面对的情况吗?
身边的人的确怀着真心待自己,但真心之中也会裹着难以名状的私虑。
而她,要在这些看似深藏却经不起推敲的私虑中, 顺水推舟达成自己的目的吗?
“我可不认。”悬黎把姜青野拉起来,眼中静静流淌的斗志让姜青野挪不开眼,“既然都要我入局, 那我便他们斗斗法。”
*
翠幕收拾停当回小院那间小屋时,屋里灯亮着,悬黎倚在床柱旁,随手翻着一册书。
“元娘,”翠幕压低了声音,坐到悬黎身边,“那小内侍真的死了,一击致命干脆利落。”
这说明福安下手时心里没有半分顾虑,就是根本没想让那小内侍活着。
“知道了。”悬黎合上那卷兵书,塞进随身的绣包里,将旁边还温着的药捧给翠幕,“明明来时都剩残局了,怎么还会病了呢?我可是亲手杀了一个人呢。”
油皮都没破过一块的郡主,被人黏腻的鲜血浸了满手,结果承受能力还要比这三个习武之人强些,岁晏年岁尚小暂且不论,剩下这三个,分明都能独当一面,这都是怎么了?
“姜青野的心结我知道,福安的我也摸得差不多了,翠幕你,是在担心成将军吧?”
能让心无杂念的翠幕心乱的,这世上也就三个人,而那重中之重,必然是成将军。
翠幕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啜饮,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看得悬黎舌根发苦,除了翠幕,她没见过是谁这样喝药的。
“元娘,无论那人立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不会首鼠两端,但若是——”翠幕顿了一下,“算我厚脸皮,若是有那一日,你能不能看在老王爷和我的面上,留”
翠幕话还没说完,被悬黎掐了下脸,不重,但是有些疼。
“杞人忧天!”悬黎打开自己的蜜煎盒子推给翠幕,“你当我是什么人?阿爹去了我会残害他的旧部?”
翠幕那句不是已经涌到嘴边,但是想到成将军的立场和身份,低着头不说话,但她膝上湿了一片。
这倔强模样倒是和成将军一模一样,悬黎哭笑不得,收回蜜煎盒子,“睡吧,天不亮就要走了。”
悬黎把盒子重新盖好,“还是别吃了,吃完不净牙,牙是要烂掉的。”
“早些睡吧,养足精神你亲自去劝成将军一定要万事以我为先,好不好?”悬黎拿自己的绣的那肥兔子手帕给翠幕擦眼泪,翠幕猛然抬头,眼眶里的眼泪攒圆了砸下来,“元娘,你,你是说——”
巨大的震惊伴着压在心底的想念和一丝惊喜,缠绕在一起,乍悲乍喜之下,翠幕眼前有些发黑。
忍过这一下,她挽着袖子站起来,杀气腾腾地,“元娘你且先等着,我这就去把那兔崽子提过来处置了。”
此时此刻,悬黎头一次有些后悔,先前派出去陪伴阿娘的是朱帘,就该将这个莽撞人派出去给秦照山添堵。
结果等到天亮,五人出发时,除却姜氏叔侄,全都没睡好,眼底都浮着淡淡的乌青,像模像样把自己胳膊挂起来装伤患的姜青野看着没什么精神站在一旁不时搭把手的悬黎,接替了她手里的活。
甚至怀疑自己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福安去找她坦白了,然后三人一夜未眠。
福安盯着岁晏,咬牙切齿。
小崽子不和自己叔叔在一个屋子睡,偏生霸占了他的床,辛苦埋完人回来,小崽子四仰八叉地睡着,连个空隙都没留给他,委屈他在藤编小椅子上坐了一宿,他都没睡好!
可偏偏主子喜欢这个小家伙,他不想惹主子不开心,只能生生忍着!
心思各异的一行人,瞧着面合神离,松散极了。
但一行衰兵,无人对前路有异议,还是顶着北辰星出发了。
晨雾尚未散尽,秦照山领着轻骑一路踏过满地黄沙碎叶,窸窣的声响惊起几只寒鸦。
前方探路的斥候策马折返,翻身下马禀报道:“秦郎君,前方十里处发现渭宁军踪迹,约莫三十人的巡逻队,正往落马坡方向去。”
秦照山摩挲着下巴,眸色深沉,思索片刻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既然这样,那就送他们一程。”
秦照山扬声道:“传我命令,全队下马,待巡逻队过去,再继续前行。”
两百轻骑动作迅速,纷纷翻身下马,将马匹牵至林深处,自己则贴着树干埋伏。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渭宁军巡逻队的身影出现在小道上,士兵们穿着厚重的铠甲,脸上带着倦意,显然是连夜赶路。
待他们走远,秦照山才挥手示意,众人重新上马,压低马蹄声,往落马坡疾驰。
与此同时,雾庄北门外,成将军正带着慕予亲自督工加固防御。
士兵们搬着巨石堵在山道入口,工匠们则在城墙上加装箭楼,城楼下的陷坑里已铺满尖木,空气中弥漫着木屑与泥土的气息。
毅王妃带着朱帘和思芃提着食盒登上城楼,她走到成将军身边,递上食盒,轻声道:“成将军,歇会儿吧,喝碗粥暖暖身子。”
成将军接过粥碗,粗粝的手指触到温热的瓷碗,心中一暖:“多谢王妃。眼下渭宁军随时可能来犯,这些防御工事,多加固一分,弟兄们就多一分胜算,城中百姓也多一分安稳。”
段瑛望着城下忙碌的士兵,眉头微蹙,“成将军可有把握?”
成将军喝了半碗粥,也不瞒她:“方才收到斥候回报,渭宁军主力已从东南方向出发,约莫三千人,正往雾庄赶来,预计明日午后便能抵达。”
成将军小口小口地饮着热粥,眼中凝重挥散不去:“三千人……我们留守的兵力倒足以应对,怕只怕三千不过是试探,后头还有无法预料的硬茬子,硬拼怕是难撑。只盼秦郎君他们能成功袭扰粮道,打乱柘波的部署,多争取一些时间。”
毅王妃点头,目光望向远方:“军政上的事我并不懂,但我相信有成将军在此坐镇,定能成事。也一定能守住雾庄,撑到援军到来。”
话音刚落,城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成将军探头望去,只见一队百姓扛着锄头、扁担,往城楼走来,为首的是雾庄镇的里正。
里正走到城下,对着城楼上的成将军拱手道:“成将军,我们庄里的百姓都商量好了,渭宁军若要来犯,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年轻的小伙子们能帮着搬石头、修工事,妇女们能烧水、做饭,就算是老弱,也能帮着传递消息!”
成将军心中一热,对着城下的百姓拱手道:“多谢各位乡亲!有你们相助,我们定能守住雾庄!”
朱帘将自己的食盒打开给一旁帮忙的慕予,“我在京中见过小岁宴,他时时不忘提及慕予小将军呢。”
明明是双生子,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性情,朱帘觉得有趣。
但这亮晶晶的眼睛,倒是一模一样。
朱帘从袖中摸出两块糖来,“化块糖在粥里,会更好吃。”
慕予连日来跟着成将军在外奔波,白净的小脸晒得红里泛黑,明明那么辛苦,可慕予一直乐呵呵的,看到她与王妃,会笑得更开心。
慕予喝着甜甜的粥,不住地想象郡主娘娘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也更坚定地想让郡主娘娘成为他的小婶婶。
用过热粥,成将军叫慕予送王妃回去,背地里却对小声对王妃说将慕予护在城中,今日之内不要让他再登城门。
成将军三言两语,叫两方人都以为自己才是提供保护的那一方,皆大欢喜。
夜色渐浓,雾庄北门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橙红的光映在城墙上,将守军的影子拉得老长。
成将军站在城垛边,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目光时不时往西边的山道扫——那是与秦郎君约定归来的方向,此刻只有风声呼啸而来。
第99章
身型颀长的成将军, 手按在佩刀柄上,伟岸地像整个雾庄的守护神,他半张脸都隐在火光之下, 温和的目光不再, 周身萦绕着冷冽的杀气。
“成将军是不相信秦郎君会安然归来吗?”朱帘不知何时来到城楼上,身旁站着本该待在王妃身边的慕予。
慕予已经套上了轻甲,攥着□□展开了防御保护的姿态。
姜家儿郎不畏死, 临行前姜帅是这样同他说的, 而小慕予, 真的在践行这句家训。
成将军叹口气,“翠幕, 你此刻应该在王妃身边。”
此处乱糟糟的,一旦真的开战,他未必能顾得上她。
“朱帘只听从主子一个人的命令,而临行前主子同我说,万事要我自己拿主意,所以不论是王妃的令, 还是成将军的令,我都不必听。”
所以她带着慕予做了他想做的事。
瞧着成将军有些头疼的模样,朱帘轻笑一声,“将军, 此时就算翠幕在此,您的军威也未必管用。”
她们两个是伴着长淮郡主长大,却不是只会侍候梳洗打扮的奴婢, 哪有遇事怕事的道理,走出去岂不是丢毅王府和郡主的脸面。
“将军若是生死一线,我却躲在后头, 来日哪有脸面去面对翠幕呢。”她已经没有家人了,郡主和翠幕就是她的家人,她又如何不爱屋及乌呢。
“我是成将军的部下,应该为成将军冲锋陷阵,怎么能等着成将军保护!”慕予眨眼间便将自己手中的□□接成了一杆长枪,小小的人儿和枪差不多高,但瘦得有些尖的下巴已经渐渐有了些姜元帅的棱角。
成将军眼观六路的同时还不忘关注着这两个人,他们两个也的确像自己说的那样,戒备在一旁,掩护好了自己。
“我当小元娘在京中这么多年收敛了锋芒,如今看你,便能知晓她定是一点没变。”端着一张秀气的脸,做的全是气人的事。
朱帘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成将军在军中多年,方才为何连我与慕予小将军上来都未曾发现?是忧心秦郎君还是忌惮秦郎君?”
朱帘将方才被成将军略过去的问题重提。
成将军看着远处摇摇晃晃的点点烛光,压低了声音,“都谈不上,我不过是喜欢做两手准备而已。”
秦照山是否如他嘴上那般忠君爱国都不要紧,若是自然最好,若不是也自有北境的副将取他首级。
“成将军,你看!”慕予忽然指向他方才关注的那微弱的烛光,声音带着几分激动。
成将军配合地顺着慕予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微弱的光点在夜色中三次明灭,伴随着有规律的马蹄声,正快速往这边靠近。
“是他们的信号!”慕予眼中一亮,看向成将军,成将军颔首,立刻让人备好吊桥。
等光点近了,才看清果然是秦郎君,以秦郎君为首的一众士卒身上的衣袍都沾着尘土,秦照山的左臂还缠着块渗血的布条,身后的轻骑虽亦有折损,却个个眼神坚毅。
吊桥缓缓放下,秦照山沉稳地领着身后的轻骑进来,因着左臂有伤,翻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一旁身材魁梧的副将连忙扶住他:“小心些。”
“成将军。”秦照山顾不上身上的伤,快步走到自城楼上下来的成将军面前,声音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渭宁军的粮道我们烧了大半!只是返程时遇到他们的前锋,折了十几个轻骑,我也受了点轻伤,不过不碍事!”
成将军的目光落到他的伤处,语气温和:“秦郎君平安归来,雾庄便又能多撑几日了。先随我回知县府邸,王妃正等消息呢。”
秦郎君不由得心头一跳,看向成将军,成将军神色淡淡地回视他。
提及段瑛,秦郎君虽问心无愧但成将军毕竟是曾经毅王的旧部,心头不大自在,率先移开了视线。
一旁的朱帘和慕予,捋头发理衣襟,装作很忙的模样。
众人往知县府衙走去,府衙内火通明,正堂踱步的段瑛率先迎了出来,思芃紧随其后。
几日未见,秦照山疾步奔了过去,段瑛却退了半步。
在秦照山心底划过失落时,段瑛掀开他臂上的布条看了看,伤口虽深,却已止血,她冷静道:“先去处理伤口,有话慢慢说。”
她转头吩咐跟上来的仆妇,“把热汤和饭呈上来。”
段瑛又看向成将军,“先进屋来,大家都好好歇一歇。”
秦照山喝了碗热汤,才渐渐缓过劲来,详细说起袭粮道的经过:“渭宁军的粮囤藏在落马坡下,守兵看着少,却藏了暗哨,若不是副将军提醒,我们怕是要中埋伏。烧粮时我们发现,那些粮草上都印着个奇怪的徽号,我与中原世家来往不多,了解也少,看不出是哪里的印记,但这也足以证明柘波与朝中势力有所勾连。”
秦照山将他趁乱划下来的徽记搁到桌上,站在段瑛身后的思芃看到那徽记眼底划过震惊,怕露出异样,匆匆看过便移开视线。
秦郎君补充道:“返程时遇到的前锋,装备比寻常士兵好太多,且行军速度极快,不像是来追我们的,倒像是提前去探查雾庄防御的。
依我看,渭宁军接连被挑衅,柘波定然是怒急攻心,若是来攻雾庄,怕是会用尽全力,成将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成将军眉头渐渐蹙起:“他们的粮草烧了大半,撑不了几日,现下必然无法与我军僵持,定是要集中火力,闪击城门。”
成将军看向一旁的副将,快速地下达军令:“华副将,你带的轻骑虽累,却熟悉渭宁军的动向,便由你负责东门的防御,那边地势低,最容易被突破。”
“末将领命!”副将立刻应声,全然不提身上的伤。
毅王妃这时开口:“我与朱帘斟酌着,已让人把雾庄的百姓都转移到了镇西的废弃堡垒,那里易守难攻,也能避免百姓被战火波及。若真攻城时,我们可以集中兵力守四门,不用分心护着百姓。”
众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从守城的兵力分配,到火油、滚石的使用时机,再到如何应对庆军的投石机,一一敲定。
直到远处传来鸡鸣声,成将军才起身:“都去歇息片刻吧,接下来的数日,都需坚守其位。”
女眷们虽不懂军政,却也伴坐至天明。
接下来一连数日,成将军都领着人加固四处,加紧巡逻。
十日后,天刚蒙蒙亮,渭宁军的号角声就划破了晨雾。
成将军站在北门城楼,看着远处渭宁军的阵型渐渐展开——五千士兵列成三排,前排是持盾的步兵,后排是弓箭手,十架攻城梯和两门投石机被推到阵前,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心里发沉。
为首那人正是柘波,他被连番挑衅,以他的脾性选择走这一步并不让人吃惊,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与朝廷撕破脸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逆贼。
“投石机准备!”渭宁军中的将领的喊声传来,两门投石机瞬间抛出巨石,“轰隆”一声砸在城墙上,震得城楼都微微晃动,几块墙砖应声落下。
“弩箭反击!”成将军大喝一声,城墙上的弩手立刻扣动扳机,密集的弩箭射向庆军阵中,倒下一片士兵。可渭宁军很快又补上,持盾的步兵推着攻城梯,一步步往城墙靠近。
东门那边,华副将正指挥士兵往下扔滚石。敌军的步兵已冲到城墙下,开始架攻城梯,有几个士兵顺着梯子往上爬,随华副将守东门的慕予挥刀砍断梯子,好几个士兵惨叫着摔了下去。
可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梯子一架接一架地靠在城墙上。
华副将的肩背已经开始渗血,他却顾不上包扎,只死死盯着城下。
“慕予,火油!”华副将喊道。
早已备好的火油桶立刻被推到城边,士兵们将火油往下倒,华副将点燃一支火箭,射向城下。
火油遇火瞬间燃起,城墙下变成一片火海,渭宁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攻城梯也被烧得噼啪作响。
北门的战况更激烈,渭宁军的投石机不断抛出巨石,城墙已被砸出几个缺口。
成将军亲自提着厚刀,守在缺口处,砍倒了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敌军士兵。
他的盔甲上沾满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却依旧站得笔直,像一尊不可撼动的铁塔。
朱帘沉稳地站在城楼的另一侧,手里拿着一面令旗,时不时调整兵力:“把西门的预备队调两百人去北门!再给东门送十桶火油!”她的声音冷静而有力,让慌乱的士兵渐渐安定下来。
激战从清晨持续到正午,渭宁军发起了三次猛攻,却都被打退,城下堆满了尸体,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弥漫在整个雾庄上空。
柘波见久攻不下,又看着士兵们越来越疲惫,终于下令暂时撤退,只留下一小队人在阵前牵制。
城楼上的士兵们瘫坐在地上,个个浑身是汗,却难掩劫后余生的庆幸。
成将军靠在城垛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柘波退去的方向,眼如鹰隼利刃般锋利:“他们只是暂时休整,必定还会再来。弟兄们抓紧时间吃饭、包扎伤口,准备迎战!”
秦郎君走到成将军身边,左臂的布条已被血浸透:“将军,渭宁军的锐气已挫,只要我们撑过今日,他们粮草不足,必退无疑。”
成将军点头:“慕予传了飞信来,说渭宁军的士兵已经开始啃干粮,看那样子,怕是剩下的粮草不多了。我们再坚持坚持,援军应当快到了。”
思芃提着食盒走来,里面是刚做好的饼和热汤:“听着枪炮声小了,我才敢上来,诸位将军先吃点东西,保存体力。”
她递给成将军一张饼,又看向秦郎君流血不止的手臂,“郎君的伤得重新包扎,再流下去,郎君这胳膊不知要养到何时才会好。”
秦郎君接过饼,咬了一大口:“没事,这点伤不算什么。”
成将军咬着饼子,满嘴硝烟气味,心底其实没底,不知援军究竟何时才到——
作者有话说:援军明日就来[捂脸偷看]
第100章
雾庄镇郊的风中除却硝烟与血腥气, 还裹着一丝熟透的野枣香,不分彼此地卷到长淮郡主的马车前,这一辆马车隐在夜色里, 荔枝与芍药并排站立, 像是会察言观色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悬黎勒住缰绳,火涣布的裤腿沾着沿途踏过的草籽,她抬头眯起眼望向远处带着火光的官道, 勉强看得出是有军队撤退的模样, 悬黎神情冷峻, 不住地盘算着局势,他们星夜兼程, 还是没能在开战前赶到雾庄。
一旁的姜青野,越过夜霜寒露,握住她的手,温柔的感觉自手背上传来,让她心底稍稍有底,战场用兵的事, 她不大懂,但她带了一个懂的人来。
“郡主,在对头的密林里,来了一队人马, 听啼声与官道上的并非一路。”身旁的姜青野凑近小声说着,小姜将军临近渭宁州境时便换上了轻甲,铠甲肩甲处还留着昨日被不知何处的流矢擦过的凹痕。
那是为她挡的, 悬黎用眼神摩挲那处凹陷。
前头马背上趴着的岁晏,一身短打劲装,头发用青布带束着, 此刻手里攥着根弹弓,眼睛亮得像盯着猎物的小狼,半点不见赶路的疲惫。
悬黎手里攥着秦照山的玉佩,不知来的是不是这一方的人马。
雾庄被围只能死守,他们一路避开两波埋伏,若再等不到援军,雾庄里囤积的粮草怕也没有那么乐观。
悬黎面色凝重,回身掀帘时,翠幕正好掀帘出来,“主子,是——”
玄色骑队越行越近,为首者一身深绯色官袍,未穿甲胄却自显威严,乌纱帽下露出张清癯温和的脸。
萧悬黎看清那人眉眼时,呼吸微顿,是傅道隽,如今的渝州知州。
原来方才翠幕想说的是,自己人。
傅道隽也在此时勒马驻足。他目光掠过萧悬黎,落在她身后的姜青野身上,抬高了手臂。
饶是不会武如悬黎,也清楚地听见了傅道隽身后弓弦拉满紧绷的声音,稍不留神便能被他身后的弓箭手扎成筛子。
姜青野站起身来,单手揽在悬黎腰间,将人护到自己身后,身长八尺的姜青野站在车辕上把悬黎遮得严严实实,岁晏悄声翻身下马打开扣在手臂上的短弩。
翠幕和福安也都从马车里滑出来,眼神防备,十足的警戒姿态。
悬黎也并不冒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什么时候起,渝州的军队,已经开始箭头朝我了?”
还不待傅道隽下令收箭,他身后的士兵,整齐划一地将武器收了起来,仿佛慢一瞬便会被清算。
傅道隽翻身下马,官袍下摆扫过满地落叶,快步上前,稍稍前倾想看清楚说话的人,却被这俊俏的冷面郎君挡得更结实,连片衣角都看不到。
“渝州知州傅道隽,奉调驰援雾庄。”他声音温和沉稳,目光落不到悬黎身上,但念及能一句话叫西南驻军收箭的女眷在此,放轻了声音,“敢问可是毅王殿下独女,长淮郡主?”
“正是。”萧悬黎由姜青野扶着,走下马车,朝傅道隽颔首,“没想到傅知州会亲自领兵。”
姜青野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横在两人中间,警惕写在脸上。
倒是岁晏从二郎胳膊底下探出头,盯着傅道隽看了两眼,突然脆生生开口:“大人是从渝州来的?我听成将军说过,渝州的酱鸭最好吃,大人带了吗?”
这话一出,连紧绷的姜青野都愣了愣,伸手想捂侄子的嘴,却被傅道隽笑着拦住。
傅道隽笑着道:“这倒不曾,不过军中有做酱鸭一绝的将士,等到了雾庄,我可托他做给小郎君吃。”
岁宴眼睛一亮,转头看向姜青野,姜青野没好气地扭着他的头,把他重新转过去。
悬黎上前一步,刻意压低声音:“傅大人,此处并非说话之地,雾庄被围之事……”
“郡主放心,下官带了三千轻骑,粮草与伤药都已备妥。”傅道隽听完她的话,目光扫过她骑装下摆的尘土,眉头微蹙,“郡主与小将军一路奔波,想来乏了。前方二里有处废弃驿站,不如先歇息片刻,让弟兄们饮口热水,再全速驰援雾庄?”
萧悬黎看向岁晏,他正眼巴巴地看对面,像是在琢磨哪个会做酱鸭,姜青野的眼底也有了红血丝。她点头应下:“那就依傅大人之意。”
一行人往驿站走去,傅道隽放慢脚步,与姜青野并肩而行。
秋风卷着落叶在两人脚边打转,傅道隽率先开口,“老师前几日传信来,说见着个好苗子,军中行走的,或许我能一见,想来说的是郎君吧。”
姜青野拱手,“北境军,姜青野。”
傅道隽脚下一顿,脸上那春风般和煦的笑也僵了一瞬,他也是才知道这被老师看中的未来师弟是北境军中的将军。
怪不得并未在信中与他说姓甚名谁。
“小姜将军为何会与郡主一同来渭宁?”若无圣旨调令,有各州县有军衔的将军怎可轻易到别州去。
“我如何能让她独自千里奔赴。”姜青野是那般理所当然,这口气叫傅道隽微微不悦却也并没有发作。
走在二人身后慢一步的悬黎,已经被傅道隽带出来的副将们团团围住,多年冷言寡语的副将们七嘴八舌地,“元娘都长这么大啦?前头听老许浑说咱们还不信呢,真是越来越像老大啦。”
“元娘,了了这事咱们一起回渝州城去,在嘉陵江上吃古董羹。”
“老许驻守渝州来不得,不然真当浮一大白。”
“元娘如今还爱同夫子吵架吗?那老头在渝州时常惦记你,都开始教女娃娃啦。”诸位副将你一言我一语,除了尽诉想念,还想让悬黎忘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景象。
悬黎笑着静听,仿佛回到在渝州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顶天的烦恼也不过是又同夫子吵架了。
傅道隽带的这几位副将全是曾经阿爹的部下,多年寂寂也没泯灭斗志,各个眼神晶亮,一群人将悬黎和姜青野隔开老远,只有岁晏坚持不懈地拽着悬黎的衣角。
没走多久便到了歇脚的地方,没敢拢火,傅道隽简单安排了进攻路线。
“排兵布阵的事,元娘实在不懂,全听叔伯安排,我带来的人也都听凭叔伯们调遣。”悬黎朝翠幕招招手,有几人目光落到翠幕身上,大吃一惊。
离翠幕近些的朱将军喊了一声,“我还当老成站在此处呢!”
翠幕悬黎,笑而不语。
半个时辰后,傅道隽手下的兵分两支队伍分头出发。
夜色渐深,秋露打湿了马蹄,傅道隽特意让亲卫给萧悬黎的马裹上软布,避免动静惊动叛军岗哨才走。
悬黎不添乱,把自己身边能打的全都派了出去,一回头,岁晏还在牵着她的衣角,“我同郡主娘娘一道,我若随二郎上战场,只怕他还要分心顾我,我不能拖他后腿。”
关键时刻,岁晏也拎得很清。
傅道隽亲率一路人马行至仍旧围困雾庄的渭宁小队身后,借着月光能看见渭宁军的队伍和武器,傅道隽一马当先率军冲了上去。
城外传来的骚动惊动了成将军,成将军探头望去,只见渭宁军后方的道上,扬起一阵尘土,玄色骑影如利刃般切入军阵,是旧相识,傅道隽!
他一身深绯色官袍在乱军中格外醒目,手中长剑劈砍间,渭宁军的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而紧随傅道隽的那小副将,长发高高竖起,玄金抹额,下手狠辣凌厉,目光如炬,那是——翠幕。
成将军眼眶一热。
“援军来了!”城楼上的守军爆发出一阵欢呼。
成将军立刻下令:“开箭窗!掩护援军!”箭雨从城楼倾泻而下,压制住渭宁军的反扑。
傅道隽率军冲至城门下,抬头对着城楼大喊:“成将军!姜小将军已从东侧绕后,即刻便到!待他率军赶到,我们里应外合!”
成将军点头,刚要回应,就见东侧方向传来马蹄声——姜青野带着另一轻队骑杀到,手中长枪横扫,将渭宁军的侧后方防线冲得七零八落。渭宁军腹背受敌,顿时乱作一团。
“时机到了!”成将军拔出腰间佩刀,对身后的守军大喝,“打开城门!随我杀出去!”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成将军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长枪直刺渭宁军主将。
那主将刚要抵挡,城墙上,慕予的箭矢已至,射中他的右臂。
主将吃痛,长枪脱手,傅道隽趁机上前,一剑架在他的脖颈上。
“降者不杀!”姜青野的声音传遍战场。
渭宁残军本就因腹背受敌而军心涣散,见主将被俘,纷纷扔下兵器投降。
少数负隅顽抗者,也被成将军、姜青野率军一一击溃。
半个时辰后,战场终于平息。
成将军翻身下马,走到傅道隽面前拱手:“多谢傅大人与小姜将军驰援,否则雾庄今日危矣。”
“成将军别来无恙。”姜青野看傅道隽都倨傲得很,对成将军却很尊重。
“二郎!”在成将军面前稳重到几乎能独当一面的慕予,乳燕投林一样撞进姜青野怀里,姜青野扔枪去接。
“高了,也重了。”他与慕予,真是许多年未见了,懂事的慕予。
“二郎!我随成将军一起守住了雾庄!”小慕予难得有了些想要炫耀的孩子气。
傅道隽身后的翠幕向前一步,欲语泪先流,想说什么泪先流了满脸。
“元娘!”翠幕终于能发出声音,提到的,却是不在此处的悬黎,而叙旧的那一对姜家叔侄,早就没有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没能写很多,[捂脸笑哭][捂脸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