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远处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隐藏在密林里的马车静悄悄地,悬黎与岁晏并排坐在车辕上,荔枝甩甩尾巴时, 长马尾险些扫过岁晏的脸, 岁晏将枪往地下一杵才堪堪稳住。
悬黎也紧紧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好,“我还以为你会同姜青野一起走。”
悬黎从来都只叫姜青野,连名带姓地, 可岁晏就是从中听出了独属于这二人的亲昵, 有分寸如郡主娘娘, 从没连名带姓地称呼过任何除二郎以外的人。
起码他从没听到过。
“保护郡主娘娘,更能帮到二郎。”岁晏两个指头指指自己一双眼睛, 示意自己眼明心亮。
其实他很想随二郎一起去,他知道慕予就在雾庄镇中,他与慕予出生至今从没分开这么久过,不知道慕予有没有好好吃饭。
排兵布阵,战场厮杀,她只在幼时随阿爹学过一点儿皮毛, 实在帮不上忙,不过渝州和北境最会用兵的人都到了,问题应当不大。
想是这般想,但悬黎的双手几乎掐进缰绳里, 抿着唇无意再说些什么。
抱臂倚在车壁旁戒备着周遭环境的福安出声安抚,“主子莫慌,若真有不测, 福安绝对会死在主子前头。”
悬黎转头看他一眼,认真道:“若真到那一步,你要带着岁晏尽快逃跑, 带着我的信物逃回京城去,向大娘娘报丧。”
以她之死,给大娘娘一个更加名正言顺收拾渭宁的理由。
“主子!”福安满面怒容,低喊一声,“福安不喜欢你这么说,主子福大命大长命百岁。”
岁晏也伸着小脑袋看他一眼,黑黢黢的幽暗月光之下,福安看不清他的表情究竟是感佩还是戏谑。
“我知你一片忠心,所以有些事含糊着,等你主动提。”悬黎意有所指。
福安一改方才嚣张防备的姿态,躬身站立,像在宫里时一般,却一言不发。
无声的消极抵抗模样哪怕是在这样紧迫的时刻,悬黎也要被气笑了。
“你可以不说,但我不能留你了,解了雾庄之困,你自回宫中复命去。”悬黎是认真的,她等了一路,可福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连个口风都不肯露。
她放水放出了一条嘉陵江,口口声声忠于主子的人却恍若未觉。
“主子,我——”福安冷汗爬了满背,后知后觉地发现最好说话的主子动了真怒,真的下定决心把他送回京城去了。
福安满心都被巨大的无措和后怕攫住,舌灿莲花的人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团巨大的黑影重重地砸了过来,速度快到他这习武之人都不及防备。
福安眼中闪过杀意,直朝那团黑影而去。
那黑影精准地跃进岁晏怀里,身上的铠甲撞得岁晏眼冒金星。
“岁晏你也来啦!”稳重的慕予小将军像个上了发条的磨喝乐,没有半点参与了重大战役的疲惫和脆弱,弹跳出来将岁晏从车辕上扯下来比身高。
福安紧急收了手,低着头,装作自己并不存在。
悬黎视线并未在抱作一团的双生子身上停留,寻着慕予跑来的方向看过去,才一回头,姜青野略带委屈却求表扬的脸便映入眼帘。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整齐的鬓发也奔出了散乱的发丝,左侧脸颊上沾了点点血迹,像只漂泊多日终于找到主人的幼犬。
明明才分开至多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悬黎,雾庄之围解了,成将军与王妃就在镇中,渭宁元气大伤。”姜青野一双眼睛湿漉漉地,哪怕在夜色里也叫人看得十分清楚。
“我们赢了。”
姜青野想像之前那样把头枕在悬黎颈窝,可是他如今一身狼狈,不能弄脏悬黎的衣裙,生生忍住,他很庆幸此时夜深,悬黎看不见他一身狼狈也看不见他发红的眼圈。
身后的一对双生子对着叫人没眼看的姜青野指指点点,叽叽喳喳。
悬黎一概听不到,她只能注意到眼前这一个人而已,拿袖子一点点给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重新露出姜青野一张俊俏的脸来。
这句我们赢了,除却他们二人,旁人很难体会其中深意,他们赢了,那就意味着前世少将军驰援被围的事不会发生,北境不会四分五裂,姜元帅不会死,他也不会再家破人亡,而她也不必替嫁和亲。
再也不会陷入那样的被动境地里头去,如今他们占据上风,可以出手反击,防患于未然了。
悬黎与他额头相贴,语意缱绻,“辛苦你了。”
姜青野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福安按捺不住将袖子挽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同姜青野拼命,而在悬黎身后的双生子,各自捂着自己的眼睛,从能夹住鸡蛋的指缝里偷偷地看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嘴角压都压不住,对视一眼,全是要拥有一个大气聪颖的小婶婶的喜悦。
“咳!咳咳咳!”不远处响起两道清晰的咳嗽声,突兀地打断这一刻,默默流淌的温情不再,缱绻的情意也被咳散了。
悬黎大大方方地退开一些,握着姜青野的手自车辕上下来,朝着声音来向站定。
傅道隽及成将军一行才从暗中走上前来,成将军向前一步,半跪下去,“末将救驾来迟,幸而郡主无恙。”
成将军膝盖还未完下去便被悬黎托住了双臂,“成将军哪里话,是元娘来迟了。”
成将军被悬黎托了起来,成将军的眼锋剜过悬黎身旁的姜青野,半点不像是曾与他共事的模样,更像是与他有仇。
姜青野浑不在意,他站在悬黎身后半步之地,无声无息地宣示二人的亲近。
傅道隽也像是看不惯这场景一般,挤上前来劝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进城叙话吧,渭宁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会善罢甘休的。”
悬黎点头,转身回了马车里,岁晏带着慕予,也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姜青野面无表情地随着转身。
成将军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心里盘算着这人要是敢往车里钻,该用怎样的力气和手段把人扯出来扔下去。
姜青野却出人预料地坐在车辕上,堂堂的北境小将军,自然地给悬黎当车夫,好像这般作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似的。
“算他识相!”傅道隽和成将军不约而同地想到。
没捞着再与悬黎多说两句的渝州将军们拱卫起马车向前,只是带着杀气的视线不时落在姜青野身上。
好像姜青野是敌方派来刺探军情却暴露身份的探子似的。
王妃领着人,提着风灯在雾庄主街上来回踱步,朱帘来报信说,悬黎来了雾庄,那她哪儿还能坐得住。
悬黎胆大妄为也就算了,段瑜怎么还能容着她胡来呢,姑娘家家地跑到这危险的地方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有什么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夫君呢。
秦照山在她身后为她提灯,陪她转悠,温声宽慰:“郡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北境那小将军也不会让郡主有事的。
只是这话却不能说,段瑛阿姊忌讳这个。
段瑛百般心焦之中抽空看了秦照山一眼,“秦郎君先去更衣包扎吧,不必陪我候在这风口上。
思芃有眼色地接过秦照山手里的灯笼,柔声道:“我陪王妃在此等候,秦郎君先去喝碗热汤暖暖身也好。”
一会儿来的都是悬黎的叔伯,是毅王的袍泽兄弟,看到王妃身边陪着个男人,到底是有些不妥当。
秦照山分得清轻重缓急,也不坚持,暂退一旁了。
马车刚驶进雾庄主街,段瑛便提着风灯迎了上来。见悬黎掀帘下车,她快步上前攥住悬黎的手,指尖触到微凉的衣袖,眼眶先红了:“你这孩子,怎的敢亲自来这险境?若有差池,我怎对得起你父亲?”
悬黎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握着暖她冰凉的手指,温声安抚:“阿娘都瘦了。”
“阿娘放心,一路上有小姜将军、福安翠幕,到了雾庄下还有傅大人和成将军在,我不会有事。”
姜青野从车辕上跳下,自觉站到悬黎身侧,虽没说话,却对王妃颔首,无声地表示,“郡主安好”。
段瑛瞥他一眼,虽仍有几分担心,语气却软了些:“罢了,平安就好。成将军已让人收拾了住处,还煮了热粥,先进屋暖暖身子。”
众人跟着段瑛往内院走,廊下灯笼的光映着石板路,将人影拉得颀长。岁晏和慕予并肩走在后面,还在小声拌嘴——岁晏嫌慕予铠甲没卸就往他怀里扑,撞得他胳膊疼;慕予则嗔他小题大做,还追问他这几日在城外有没有好好吃饭。
进了屋,炭火正旺,桌上摆着几碗冒着热气的粥。悬黎刚坐下,思芃便着人端来一盆温水:“元娘,擦擦手吧,一路辛苦。”
悬黎笑着接过,瞥见傅道隽正和成将军低声交谈,两人手里拿着一张地图,似在商议后续防备。
姜青野找了块干净布巾,默默帮悬黎擦去袖口沾的尘土。段瑛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多说什么。
她虽曾担心姜家与萧家有牵扯,也介意姜青野的武人身份,可眼下见两人默契十足,又知姜青野为护悬黎拼尽全力,便也渐渐放下了顾虑。
第102章
段瑛竭力安慰自己悬黎必然心中有数, 只是心里不免又将段瑜埋怨了一遍又一遍。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交给段瑜来照顾,结果段瑜把人给她照顾到战火频发的渭宁来了!
悬黎和姜青野, 岁晏慕予, 四个人站成一排,听傅道隽与成将军交换信息,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姜门三子听得入神, 为首的姜青野更是随着二人的谈论不时皱眉, 抬手时露出了腕上的平安扣, 莹白一块玉扣,晃得王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邪火又翻涌上来。
对段瑜的嗔怒转为对悬黎的恨铁不成钢, 出去重重摔上了门来表示自己的愤怒。
屋内所有人心都提了起来,唯有悬黎眨了眨眼睛,知母莫若女,她知道阿娘在气什么。
门外的福安被摔门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给王妃行礼。
王妃站定睨他一眼,轻嗤一声, “得了吧,段瑜的狗腿子。”
心里有鬼的福安听到王妃这句迁怒,更是心下惴惴。
低着头不敢反驳。
王妃迈着步子,重重地踏着走了。
福安拉住了要进屋的朱帘翠幕两位姐姐, 嗫嚅道:“求姐姐们指条明路,救我一救。”
翠幕知晓内情,站在一旁高昂着头, 一言不发。
朱帘早知道福安是个皮猴子一样的性情,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是大惊小怪, 还是配合地问了句:“发生了何事?”
福安捡着能说的说了说。
毫不意外地听到了翠幕的嗤笑声。
福安心沉了下去,连翠幕姐姐都知道了!
朱帘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福安的目光充满了审视,这目光如同针扎,刺得福安浑身难受。
“朱帘姐姐,奴才该怎么办?”福安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
“自然是在任何时候都只站定一头,不做那首鼠两端的软骨头。”朱帘冷冷道。
“好姐姐,您可别臊我了。”福安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不过你放心,主子心善,不会杀你。”这句安慰还不如不安慰。
一旁不知静静听了多久的思芃,没忍住笑出了声。
福安看见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娘子,娘子可是有什么好法子救救奴才?”毕竟这位娘子可是曾经企图对主子不利呢,她都能出现在这里,而自己的只是不够坦诚,她的法子他肯定能用。
“这个嘛……”思芃卖了个关子。
*
垂拱殿的檐角还沾着晨露,陛下捏着密报的手却渐渐失了温度。
素色麻纸上“长淮郡主萧悬黎,随殿前司里那位北境的小将军姜青野私出汴京”的字迹,像浸了寒雨的冰碴,顺着指缝往心口钻。
他起初只垂着眼,指尖反复摩挲着密报边缘,连呼吸都慢了半拍,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真切的轻嗤:“私出?她郡主府外有朕的暗卫,外出城门的守军要验路引,怎么就走得这样干净?”
话音落时,指腹已将纸边揉得发皱,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的轻响,衬得他的声音格外空落。
侍立一旁的高德宝和内侍省押班“噗通”一声一齐跪倒在地,额头抵着金砖不敢抬头。
陛下缓缓起身,明黄色龙袍扫过御案,将案上的定窑白瓷笔洗带翻,清水混着墨汁泼在金砖上,晕开一片狼藉。
“朕待她不好么?”他的声音突然发颤,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她这是在防备什么?怕朕杀了姜青野?”
这话谁也不敢接,高德宝和押班的头埋得更低,恨不能缩进地砖里头去。
他踱到殿门处,望着阶下空荡荡的丹墀,恍惚间想起他在毅王府时看到的情笃的小儿女,冷笑不止。
“姜青野……”陛下念出这个名字时,指节绷得发白。
他想起那个面若好女的少年将军,想起他种种不曾注意过的细节,是他亲自将这人召进殿前司,虽说是牵制姜元帅的一步棋,可他也存着重用此人的心思,想培养姜青野为己所用。
可如今,不受驯的鹰还掳走了他趁手的棋。
“陛下,要不要传皇城司……”高德宝趴在地上,声音细若蚊蚋。
“传皇城司做什么?”陛下猛地转身,眼底泛红,龙靴踏在泼洒的墨水上,溅起细小的墨点,“让他们满城搜捕?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朕的皇家郡主,跟着北境的小将军跑了?让天下看朕的笑话?”
他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上,“姜青野是领着朕的密令走的,传出去,朕还有什么威信?”
他突然扶住御案,指尖因用力而泛青。
往日里批阅奏折到深夜都神采奕奕的帝王,此刻竟露了几分狼狈。
殿外传来禁卫换岗的甲叶碰撞声,陛下却突然哑了嗓子:“罢了。”
他重新坐回龙椅,指尖轻轻敲着扶手,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无力,“她既敢走,就早想好了退路。她的事必不瞒大娘娘,有大娘娘托底,若非她自己愿意,找不回来。”
阳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御案上那方萧悬黎进献的松烟墨上。
陛下望着墨锭上刻的“平安”二字,只觉得讽刺。
他是大凉的皇帝,掌着天下的权柄,自以为坐拥天下,却被个女子三番两次玩弄于股掌之间。
“告诉皇城司,把暗卫撤了,对外只说长淮郡主染了风寒,需闭门静养。”
陛下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像叹息,“姜青野那边……罢了,不必传旨。他乖乖归北便罢,若非如此,朕自然不会放过他。”
阳光透过云层照到垂花殿时,陛下踩着龙靴踏入暖阁,檐角铜铃的轻响里,都裹着几分冷意。
大娘娘正坐在窗边焚香看书,在苏合香的香气里,正翻过一页书去,听到脚步声也未抬头,只淡淡道:“陛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哀家这里?”
陛下没应声,径直走到紫檀木桌前,指节叩了叩桌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沉怒:“母后可知,悬黎走了?”
大娘娘这才抬眼,鬓边赤金镶珠的流苏簪衬得她雍容无匹:“哀家知道。”
“知道?”陛下猛地攥紧拳,指骨泛白,“您不仅知道,还放她走了,是不是?”
暖阁里燃着淡香,明明该暖意融融,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皇城司的暗卫守在毅王府外,几乎是片刻不离。城门的的守军也说,并未见过任何异常,这一切,您敢说不是您安排的?”
大娘娘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脸上,语气依旧平和:“陛下既都查出来了,又何必来问哀家?”
她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悬黎不仅是哀家的外甥女,更是上了宗室玉牒的郡主,哀家不忍她困在这汴京城里,被陛下当作手里的一颗棋子。”
“棋子?”陛下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朕哪里委屈她了?”
毅王府夜谈那次,萧悬黎把话说成那个模样他都未曾动怒处置,还要他如何?
他往前迈了一步,眼底满是红丝,“您是大凉的太后,是朕的母后,您该知道,她这一走,丢的是皇家的脸面,是朕的脸面!那些百姓、四境恶虎,指不定怎么看朕的笑话!”
“脸面?人心?”大娘娘放下茶盏,声音终于带了几分锐利,“陛下眼里,只有这些么?”
她望着陛下,目光里藏着几分犀利,“若是只为了这些,陛下就更该放她走,当初西南改制,是你亲自下的令,如今还军西南,也是你亲自下的令,放权容易收权难,陛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大娘娘丝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他无法动悬黎的原因,“毅王是西南境的顶梁柱,是他的人品与本事让西南境的诸路将领一退再退,而悬黎是毅王留下的唯一血脉,她但凡喊冤抱怨,西南境那几个虎狼之将,会不会对你心存怨怼?这样的后果,陛下能拍着胸脯说一句你担得起吗?”
陛下一怔,竟一时语塞。
从前他的确是能这样说上一声,但此刻,这的确是不好说。
就算他能强力镇压西南驻军,那北境呢?
萧悬黎以自己为饵,而那北境的鹰,早就咬钩了。
这两个人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只恨自己早没发现!
纵虎归山,陛下被这四个字震得眼前发黑,喉头发苦。
是他着了萧悬黎的道。
大娘娘看他神色不对,软下声音来,像个替儿解忧的慈母,“陛下胸怀天下,何必与个小娘子过不去呢?”
大娘娘眼皮一抬,一旁的潇湘圆荷捧上点心茶水,奉给陛下,而后悄声退了下去。
“这孩子算是哀家与陛下一同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心性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陛下僵硬地落座,心道:朕或许真的从来不曾知道。
“不过是小女儿家情窦初开,怕陛下不肯允婚心思才想左了,使些小性子罢了,陛下大事化小,那这事便小,陛下若是执意大动干戈,那哀家一纸修书,召她回来,陛下既气她败坏皇家颜面,一条白绫赐死了事。”
大娘娘说这话时面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听在陛下耳中哪里是贴心开解,分明是满满的威胁。
大娘娘若是真的允许他处死萧悬黎,方才就不会把不能动她的理由说在前头。
他也真是气昏了头,才想在大娘娘这里讨个说法。
大娘娘护短的名声在外,只是被护的这个短从来都不是他——
作者有话说:假期快乐[加油][加油]
第103章
“大娘娘慈爱之心, 朕自愧弗如,只愿悬黎不会辜负大娘娘的回护之意。”
陛下突然气定神闲,还颇为孝顺地同大娘娘用了半盏茶才走。
大娘娘托起茶盏, 看着陛下用过的官窑盏子里剩下的半盏茶, 眸中闪过疑惑。
前一刻还气急败坏,后一刻便能平心静气地品茶了。
“圆荷,你说陛下此话何意?”什么叫只愿悬黎不会辜负她的回护之意?
这话听着像是他已知悉悬黎会背刺她一般。
“这个奴婢不明白, ”圆荷接过大娘娘手里的茶盏, “但奴婢知道, 陛下从不无的放矢。”
“罢了,”大娘娘重新拿起方才搁下的书卷, “不论陛下埋了多少后手,且看元娘如何应对吧,她若没有与陛下周旋的本事,他日哀家百年,又有谁能护得住她呢。”
今日就算失利,好歹她的姨母还立在文德殿, 总能保她无恙的,也好早为她做些打算。
大娘娘的心腹跪了一地,福兴公公伶俐道:“大娘娘长命百岁,会长长久久地做郡主和大凉的守护神。”
大娘娘叹口气, 压迫陛下时的威严褪去,只像个和蔼慈祥的内宅主母,“那孩子别怨我就好。”
虽知脾气秉性不同, 但她也怕会教导出第二个陛下。
陛下踏出垂花殿后,高德宝迎了上来,“陛下, 渭宁传信来,万事俱备了。”
“好。”陛下彻底敛去了脸上的激愤之色,“既然朕是个没有心的小人,那朕要看看这个心怀天下的大人物会如何抉择。”
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区区女流的自我感动和维护罢了。
“既然到了这一步,那把萧云雁召到垂拱殿去,罚上两个时辰。”高德宝低低应了。
操作得当,他便可以解除老师的禁足,重新与大娘娘算算账了。
萧悬黎,你可千万别叫朕失望啊,陛下颊边浮起讽刺的笑意,垂花殿的晚桂落在陛下脚边,被陛下毫不留情地碾踏成尘。
原本雾庄的知县府只留着两株将死未死的老梅树,王妃到此之后,成将军才抽空派人移了许多花木过来怡情,成将军不擅养护,半园的花死得多活得少。
悬黎同姜青野在园中搬花浇水的时候,福安脚步虚浮地慢吞吞蹭了过来,期期艾艾地。
端着兔子状的白糖糕,示意了好几次也没勇气开口。
姜青野正面对着福安,搬着一盆硕大鲜艳的瑶台玉凤也不妨碍他将福安忐忑的神色看在眼里,念在他在此前对悬黎的忠心,难得地替福安垫了一句,“悬黎,我想吃白糖糕。”
提着个小巧的木制水壶浇花的悬黎充耳不闻。
姜青野远远朝福安打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爱莫能助。
福安硬着头皮自己上前走了两步,讨好地将一盘捏得栩栩如生的小兔子递到悬黎眼底,白兔雪胖围成一圈,挨挨挤挤地在青瓷盘子里,相亲相爱似的。
见悬黎有一瞬的停顿,他抓住这一瞬的迟疑,干脆地同悬黎认错:“主子,福安错了,不该有所隐瞒,但福安并没有滥杀无辜。”
悬黎放下小木壶,静静地看着福安,福安不怕被悬黎责难,就怕她如现在这般不置一词,这叫他实在吃不准主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他只能接着交代,“大娘娘说,在您没猜出此事来龙去脉之前,不让我暴露自己,奴才乖乖照做了。”
悬黎歪了歪头,眼神渐冷。
福安心下一凛,赶忙接着道:“自然英明神武的主子一定是一早就看出了来龙去脉所以奴才处理那两个刺客时没有留手,也没有匿藏自己的身手。”
他还怕那两个货色脏了主子的车,特意提出来杀的。
一爪毙命,有些身手的一眼便能看出这两个货色死于何人之手。
如此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你还沉浸在自己的杀人手法里了?”悬黎已经坐在了姜青野拖来的藤椅上,面无表情地把福安从幻梦中拉回了现实。
福安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死脑子转着不知如何找补,偷偷看看悬黎的神色,安静如鸡。
“是哪一位福至心灵地想出了与柘荣合作的高招,又为何要杀掉那发号施令的小内侍?”
福安扑通一声跪在悬黎跟前,壮着胆子小心反问:“主子,您猜呢?”
悬黎气笑了一声,“你问我呢?”
“你先起来!”动不动就跪成何体统,悬黎扶他,结果这人像楔在地上一样根本提不动。
“奴才不起来,奴才心有隐瞒不是忠仆所为,奴才要赎罪。”福安理直气壮。
悬黎一个眼神,站在她身后的姜青野轻松将福安拎起来站定,还顺手端走了福安手里的盘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赎罪呢?”悬黎上身微微前倾,明明矮身坐着,可福安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怕再惹主子生气,福安这回没跪而是单膝朝下蹲了下去,“小内侍名义上是替大娘娘抄经的人,实则一早是陛下的人,奴才临行接了密令,如有异动,在暗中铲除了他。”
“至于剩下的刺客,其实是两拨人马,一路是柘荣手里的暗卫,大娘娘派砚端,也就是那小内侍去联络了柘荣,名为放虎归山,实则是斩草除根。”
既要除了柘荣,又砍了陛下安插在大娘娘身边的眼线。
还有一重,是针对主子的,这一块福安按下不表。
悬黎依旧定定地看着他,福安只得接着老老实实地交代,“原本只是试探,可是陛下将计就计在此之中掺和进了自己暗卫,大娘娘确有锻炼主子的心,可没想让主子面临性命之忧,也正是那一箭,奴才知道这些人通通留不得,所以先下手为强,了结了他们。”
既然陛下心狠,那便怪不得旁人也下杀手。
这便对上了悬黎此前的猜测,福安是大娘娘派给她的人,也是大娘娘唯一能指使动的她身边的人,而她与大娘娘血脉相连,大娘娘不会任由手底下的人来伤她,而能将手伸进大娘娘的算计里的,唯有御座上的那一个。
她,成了天家母子又一局博弈的棋子,只不过一个让她活,一个让她死。
只是她仍旧不赞同与虎谋皮,若是她身边的人武力弱一些,有漏网之鱼逃出去说漏嘴,那天家母子不和,还先后与乱臣贼子柘荣勾结的消息传出去,百姓要如何去仰赖君主。
“你回京去吧,我身边留不得你。”悬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下达了对福安的处置。
“主子!福安可再没有隐瞒了,内情全都说给主子知道了。”福安慌了,想拽悬黎裙摆,最终没敢。
“连杨家娘子都能有个改邪归正的二次机会,福安为何不行啊主子,主子!”那杨家娘子的祸事可比他的情形严重多了!
“你拿什么跟人家比?”悬黎站起身来,蕴着一层浅淡的怒意却始终控制着情绪,“思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而且在事发之前尽自己所能在救我,以一己之身对抗家族。”
对抗家族与抚育自己的长辈是为了救她。
“你呢?我一路都在等你向我坦白,可你缄口不言,在我与大娘娘之间,你选择先听大娘娘的话,既如此,你回去伺候大娘娘吧,此处用不着你。”若非此人是福安,她也不会给他这么久坦诚的机会。
可直到最后,若非她问起,福安也没有丝毫要坦诚的迹象。
福安理亏心虚,但犹自辩解着:“我武功高强,能护主子周全,绝无二心。”
“可在此之前,你已有二心。”悬黎丝毫不吃他这一套陈情之词,居高临下道:“直到此刻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委屈,明明是一门心思为我好,我却并不领情?”
福安头埋得低低地,“奴才不敢。”
“不敢?”悬黎平静道:“若是真的不敢,便不会阳奉阴违地传信回京。”
“哪怕那人是我嫡亲的姨母,你也该在请示过我之后,听我决策要不要泄漏行踪。”可他一门心思地觉得这是为她好的事,便听大娘娘之命行事了,却并不去想,这样自主主张地为她好究竟是不是她需要的。
悬黎言尽于此,什么都不想再说,廊下的朱帘翠幕迎着她往屋里去了。
福安还想再跟,却被姜青野挡在廊外。
“我若是公公,便听令即刻回京。”姜青野一反常态地愿意同他多说几句,在福安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目光里接着道:“悬黎心软,福安公公忠心她是看在眼里的,又有相伴多年的情分,我想在她心里,你的位置与朱帘翠幕一般无二,不是奴仆而是家人。今日气你,总有气消的时候,但公公若是一直一意孤行,多好的情分都会被消磨。”
福安若有所思,又听得姜青野道:“你也好,大娘娘也罢,想让悬黎立起来,却又希望她如往昔一般随和仁善,既要又要,如此自相矛盾,却并不问问悬黎究竟想要如何,当心什么也留不住。”
福安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击。
但他到底将这话听进去了,当日午后给悬黎又留下一盘白糖糕,便乖乖离开了。
雾庄镇情形紧张,除却那对主仆,这一小小的变故,没有在任何人的心中留下痕迹,整个城镇都在加固城墙,做备战准备,防着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的渭宁军队。
城头的霜气还没散尽,晨雾里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踏过青石板路,在练兵场中央猛地停住。
为首者身着绯色官袍,领口绣着精致的鹭鸶纹,腰间玉带束得一丝不苟,正是延州知州詹璟文。
他翻身下马时,官靴重重踩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泥点,凭着一枚通行符节,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雾庄镇的演武场,目光扫过场中练兵的士兵,最终定格在姜青野身上。
姜青野刚结束晨练,玄色劲装的袖口还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甲胄缝隙里沾着未化的霜气。他握着长枪的手微微一顿,枪尖在地上点出个浅坑,抬眼看向詹璟文时,眼神里没有半分慌乱,他朝来人拱了拱手,“久仰詹相公大名,一直未能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换了旁人来此,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番话来的,可来人是詹璟文,詹相公的为国为民之心,前世今生他都看在眼里。
詹相公与小姜将军是初见,见过北境的姜元帅,便能很轻易的认出这位小将军来,意气风发,眉眼俱厉,很有大凉大好男儿的血性。
若非他们之间横着圣意,他倒是会夸赞一句,只是此刻,他只能秉公执法,厉声道:“姜青野,你可知罪?”
姜青野没有应声,只是身姿笔直。
“你身为北境之将,奉圣令归北,却未经朝廷调度,未禀明上官,私自赴渭宁军中,可知这是触犯军法,按律当斩?”
他是奉令而来,爱莫能助。
姜青野丝毫不怵,有理有据地陈述:“詹相公一路赶来,才不过慢了我两日,远在延州如何得知我来此而并未归北?”
詹相公一时无言。
姜青野又道:“且詹相公一路也该知晓,渭宁叛军夜袭雾庄,雾庄若是失守,叛贼柘波必然兵指中原,刀指陛下,我来此处,是为护西境门户,庇护百姓免遭涂炭,非是为了一己之私。”
“放肆!”詹相公偏头看了看自己身侧的两位副官,率先发难。
他身后两名副官也不让人,立刻上前,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想冲过去扣住姜青野,却被姜青野身边的亲兵拦在身前。
亲兵们手按长枪,枪尖斜指地面,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目光锐利如刀。
瞬间成了剑拔弩张之势,詹璟文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明黄色封皮的文书,狠狠甩在地上,纸张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朝廷律法在此!你私离防区便是抗旨,还敢胡乱攀扯做借口?我看你是胆大包天,十分放肆!”——
作者有话说:有些话想说:
其实有点忐忑,在我最初的设定里(因为本身是兰时祖父母的故事)悬黎没有那样的野心。
但是写着写着,她好像长出了自己的骨骼血肉,自己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个位置。
如果大家接受的话,我想和她一起,往女帝的方向走一走,权当是兰时祖父母的平行宇宙看,不知道这样可不可行。
其实我也很忐忑,怕大家不接受这样的走向和结果[捂脸笑哭]但是都好商量。[空碗][空碗]
第104章
詹璟文甩出的明黄文书在晨霜里泛着冷光, 纸页边缘被风掀起又落下,像极了此刻紧绷的局势。
姜青野的亲兵们长枪握得更紧,枪杆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演武场里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连远处练兵的士兵都停下动作,偷偷往这边望。
姜青野弯腰捡起文书,指尖拂过上面朱红的玉玺印, 目光沉了沉:“詹相公, 律法我懂, 但眼下情况特殊。渭宁叛军离雾庄不过百里,柘波此人野心勃勃, 此处离不得人,这是为了大凉,为了百姓。再者,仅凭一纸敕书便判定我有罪,我不服。即便是陛下,行事也需遵循大凉的律法铁条。”
他声音不高, 却字字铿锵,带着北境小将军独有的坚毅。
詹璟文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姜青野会当众说出不服这一纸敕书的话来。
他身后的副官忍不住喝道:“你休要狡辩!军法如山,岂容你因一己之念违抗?”
“一己之念?”姜青野抬眼扫过副官, 眼神锐利如刀,“昨夜叛军夜袭雾庄时,阁下在何处?若不是我们提前布防, 此刻恐怕已有百姓遭殃。詹相公是延州知州,当知一方父母官的责任,难道要为了所谓的‘军法’, 眼睁睁看着西境门户失守?”
这话戳中了詹璟文的软肋。
他为官多年,一心为民,怎会不知四境安稳的重要性。
可圣意难违,陛下亲自下的旨意,他若是徇私,便是抗旨不尊。詹璟文攥紧了腰间的玉带,指节泛白:“我奉旨拿人,只知按律行事。雾庄守军之事,自有朝廷后续调度,不劳你费心。”
“后续调度?”姜青野冷笑一声,将文书递回给詹璟文,“等朝廷调度的军队赶到,雾庄早成了叛军的囊中之物。詹相公,你我都是为了大凉,何必拘泥于形式?不如暂且搁置此事,待击退叛军,自有分说。”
詹璟文看着姜青野坦荡的眼神,心里犯了难,神色却和缓下来,他语重心长道:“即便你守住了雾庄,日后也并不能将功折罪,看在姜元帅的份上,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老夫不会向上报,但你得跟老夫回去受审。”
他知道姜青野说的是实话,可陛下的旨意又不能违抗,所以想出了个折衷的法子,回北境受审,一切都可控制在姜元帅可掌握的范围之内。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士兵的呼喊:“敌袭!渭宁小队来犯,速来应战!”
众人脸色骤变,姜青野拎起长枪领着人冲向城门,詹相公紧随其后,才登上城门就看见远处尘烟滚滚,数千名叛军骑兵挥舞着长刀,朝着雾庄还未修缮好的城门冲来。
姜青野当机立断,对身边的亲兵喊道:“列阵!守住城门缺口!”
亲兵们立刻行动起来,长枪排成一列,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詹璟文的副官也拔出佩刀,对詹璟文道:“大人,先退到安全地带!”
詹璟文却没动,他看着姜青野指挥士兵布防的身影,又看了看冲过来的叛军,咬了咬牙:“来人!随我一起御敌!”
他虽为文官,却也有几分血性,此刻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肆虐。
姜青野没想到詹璟文会主动出手,愣了一下,随即高声道:“多谢詹相公!”话音刚落,叛军已经冲到近前,长刀劈向最前面的亲兵。
亲兵们早有准备,长枪一挑,挡住了叛军的攻击,双方瞬间厮杀起来。
詹璟文拔出腰间的短剑,虽然武功不如武将,却也凭借着多年的经验,避开了叛军的几次攻击,还能策应身旁的士兵。
姜青野手持长枪,如虎添翼,只是人却过于温和,不仅不把人打死,反而还点到为止,就好像并不敢同人起冲突似的,与方才他剑拔弩张的架势判若两人。
而敌军也像是探明了虚实,并不恋战,转身便走。
姜青野没有追赶,只是让亲兵们打扫战场,清点伤亡。
詹璟文站在一旁,看着地上零星的血迹,脸色凝重:“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养虎为患吗?”
姜青野却顾左右而言他:“詹相公,从未上过战场吧,我只同你再说一遍,我不能走。”
詹璟文沉默了片刻,终于松了口:“好,我暂且不拿你回京。但我会立刻上书陛下,说明此处情况,你若是敢有半分异动,我依旧会按律行事。”
“随大相公!”姜青野拱了拱手,至于这信能不能走出雾庄镇,那可就由不得大相公了。
与此同时,雾庄的知县府里,萧悬黎正看着姜青野让人送来的消息,眉头微蹙。
一旁的姜青野心腹亲兵低声道:“郡主,詹知州已经同意暂时不拿将军回京,只是要求将军不得异动,还会上书陛下说明情况。”
萧悬黎放下信纸,目光望向窗外:“既然詹相公想写,那便随他写,告诉他笔墨尽在县衙之内,别州来使也该见见此地守官。”
詹相公方正,可她从来不是个守规矩的,詹相公的信要是能送出雾庄县衙,都算她这个郡主虚有其名。
“是,郡主。”亲兵应声退下。
萧悬黎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
她知道,她与陛下撕破脸后,陛下不能拿她如何,却一直想除掉姜青野,这次詹璟文没能拿他回京,陛下肯定还会有别的动作。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后姜青野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玄色劲装的衣角沾了些泥土,显然是即刻从城门赶了回来。
“悬黎,詹相公说要拿我呢。”姜青野走到萧悬黎身边,语气委屈,像是找靠山撑腰的谄媚小人。
萧悬黎眉眼含笑,给他擦了擦脏兮兮的脸颊:“小姜将军都入得大相公的眼了,还惧怕一个小小的延州知州?”
傅道隽既是陛下心腹又是大相公看中的弟子,他言语之间流露出视姜青野为亲的意思,可不就是看在大相公的面上。
“某只愿得长淮郡主垂青。”姜青野把脸朝悬黎的方向又凑了凑。
悬黎没推开,换张帕子接着给他擦,嗔怪一句:“油嘴滑舌。”
“对了,柘荣那边有消息吗?”萧悬黎转移了话题,不想再纠结于大娘娘的事。
姜青野摇摇头:“还没有。我猜测,他应该已经死了。”不然柘波此刻应该休养生息,而不是像个疯狗一样再袭雾庄。
两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亲兵冲了进来,脸色慌张:“将军!将军!不好了!渭宁叛军再次大举进攻雾庄了!”
悬黎脸色骤变,这一切却像是在姜青野预料之中一般,他立刻起身:“我去城门!悬黎,你留在知县府,务必不要涉险!”
“你小心些!”萧悬黎叮嘱道。
姜青野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萧悬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混乱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前头才突袭过一次,柘波又来?
这简直像是要同归于尽,如此疯狂,柘波身旁无人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徒增损伤吗?
城门之上,成将军傅知州已经率领士兵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詹璟文也带着自己的手下赶来支援。
姜青野站在高处,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叛军,深吸一口气:“所有人听令!守住雾庄,绝不让叛军踏入城内一步!”
“是!”士兵们齐声喊道,声音震耳欲聋。
叛军很快就冲到了雾庄城下,他们推着攻城车,朝着城门撞去,城墙上的士兵们则用弓箭和石头反击。
詹璟文站在姜青野身边,看着城下的厮杀,脸色凝重:“叛军的人数太多,又仿佛带着必死的决心,我们怕是撑不了多久。”
姜青野眉头紧锁,他知道詹璟文说的是实话。雾庄的守军本来就不多,经过刚才的战斗,又损失了不少,而叛军却是源源不断地冲上来。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姜青野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我们的援军!”
只见远处尘烟滚滚,数百名骑兵朝着雾庄赶来,瞧着铠甲制式,像是渝州来的。
詹璟文也松了口气:“太好了!有了援军,我们就能守住雾庄了!”
援军很快就赶到了雾庄城下,他们从叛军的侧面发起攻击,叛军没有防备,顿时乱了阵脚。姜青野抓住机会,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士兵们冲了出去。
叛军腹背受敌,很快就败下阵来,柘波此次亲征,见势不妙带着剩下的叛军仓皇逃窜。
姜青野没有追赶,于战马之上挽弓搭箭,一百二十石的弓,带着雷霆之势,离弦而出,姜青野过人的目力能让他清楚地看见马背上仓皇溃逃的将军踉跄下去。
一击得手,他领军停住,不再追击,只是让士兵们打扫战场,救治伤员。
战斗结束后,雾庄城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
詹璟文看着眼前的景象,深深叹了口气:“乱臣贼子,致使生灵涂炭,该杀!”
渝州的援军已经策马至城下,是许小将军,他于马上拱手,“末将奉知州命令前来驰援。”
如此英姿勃发的郎君,詹相公一见便心生好感,“大凉有栋梁若此,真乃社稷之福。”
策马回防的姜青野听到这话蹙起了眉,只露了个脸的许伯言成了大凉栋梁了。
他成了大凉逆贼。
怪不得詹璟文会被一贬三千里。
第105章
姜青野勒住马缰, 玄色披风在风里扫过满地狼藉,他望着詹璟文与许伯言相谈甚欢的模样,被弓弦划出红痕的指节蹭过缰绳带起一阵麻痒。
一个他的手下败将, 一个大相公的手下败将, 大凉交到此二人手上才真是没有未来,也不知究竟有何可惺惺相惜的。
姜青野收回视线,目光扫过城楼下被抬走的伤兵, 跃下马对遥遥望过来的许伯言颔首, 算是打过招呼。
他逆着人流朝城内走去, 与匆匆赶来的成将军、傅知州擦肩而过。
詹相公的名声和作风,哪怕他并未与其共事也曾听过几分, 无论前世今生,他敬佩其为人,但眼下,还得看在这位相公心里,遵上意是否重过保百姓。
姜青野径直往知县府去,悬黎还在等着消息, 他不愿让她多担惊。
此时知县府内,悬黎正带着岁晏慕予对着一张雾庄周边地形图出神。
桌上茶盏早已凉透,她指尖落在“黑石谷”三个字上,眉头紧锁。
方才亲兵来报, 叛军撤退时,有小股人马往黑石谷方向去了,那地方地势险要, 若是藏了粮草或是伏兵,日后必是隐患。
“在想什么?”姜青野推门进来,身上的血腥味混着冷风涌入, 悬黎立刻起身,伸手探了探他的手臂:“没受伤吧?”
“皮肉伤罢了,不碍事。”姜青野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低头看着桌上的地形图,“你也在查黑石谷?”
“什么叫也?”悬黎看着岁晏和慕予帮着姜青野褪下了他的轻甲。
姜青野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这个日后再与你细说。”
萧悬黎点头,指尖划过图纸:“柘波两次进攻都透着古怪,第一次小队试探,第二次大举强攻,倒像是在故意耗我们兵力。若他真要同归于尽,没必要留着黑石谷这条退路,除非……”
“前头那次,是我特意留了活口,给先遣小队的假象,叫他们以为雾庄城中空虚,诱敌深入的。”
“但柘波真的率军前来,也过于冒进,除非黑石谷藏着他的后路,或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支撑。”姜青野接过话头,指尖点在黑石谷西侧的山道上,“我让人查过,这条道能通到渭宁腹地,若是藏了粮草,他此次败了,日后还能卷土重来。”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亲兵的脚步声,声音带着急意:“将军,郡主,成将军与傅知州带着詹相公与许小将军来了,说要商议战后事宜。”
许小将军?
她只认识的将军中,仅一家姓许。
萧悬黎与姜青野对视一眼,姜青野鼓了鼓腮帮,扮无辜博悬黎喜欢。
悬黎整理了一下衣襟,沉声道:“让他们进来。”
詹璟文一进门,便看到桌上摊开的地形图,目光顿了顿,随即温声道:“看来小将军与郡主早已在为雾庄后续安危谋划,郡主睿智。”
詹璟文碍于立场,不肯将褒奖之词加诸于姜青野之身。
姜青野面色不变,称赞悬黎,比称赞他会更让他愉悦,算这老头还有些眼色。
许伯言跟在他身后,一身银甲亮得晃眼,目光扫过萧悬黎时,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京城一别,没想到再见如此之快,郡主别来无恙。”
萧悬黎淡淡一笑,“没想到连伯言大哥也来了。”
姜青野将地形图收了收,看向俨然成了人群中心的詹相公,语气平静:“詹相公此刻来,是为上书陛下的事,还是为战后调度?”
提到上书,詹璟文脸色严肃了些,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草稿:“老夫已将雾庄战事写清,许小将军驰援有功,老夫也一并提了。至于你……”
他看了姜青野一眼,“老夫只写了你‘暂留雾庄御敌’,未提你抗旨之事,待陛下回复,再做处置。”
姜青野恍若未闻,倒是悬黎接过奏折细细看了一遍,果然如詹璟文所说,对姜青野的描述极尽克制,可对许伯言的“驰援之功”却写得详细,甚至提了“临危不乱,调度有方”。
悬黎将草稿递回,代姜青野谢道:“多谢詹相公手下留情。只是有一事想请教,詹相公如此抬举许将军,是有何深意吗?”
这话一出,詹璟文有一瞬分神却被他掩饰得极好,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郡主此言差矣!老夫自然是希望能安定四方的将领如雨后春笋,有许将军作表率,自然能整肃军纪,鼓舞人心,这才多写了两句。”
句句不提姜青野,但句句都点姜青野。
随着成将军一涌而入的西南驻军部将,赞同地点头,却有在悬黎平静地看过去时装作很忙的样子,掸灰挽袖子捋头发,总之不与悬黎对视。
曾经的元娘,是元帅老大的女儿,整个西南驻军的掌珠,但如今的元娘,促成西南旧部返渝,已渐渐成为西南驻军的主心骨,隐隐有了说一不二的威势。
“诸位叔伯想来是要商量大事,悬黎便不打扰了。”悬黎假笑的时候,很有些幼时让人头疼的模样。
她要走,也无人敢拦她。
众目睽睽之下,悬黎牵起姜青野的手,不疾不徐地走出门去,双胞胎紧随其后。
双胞胎看得明白,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喜欢二郎,更不喜欢二郎和郡主娘娘在一起,既然如此,那他们也不和这些人在一起。
岁晏与慕予两个抬头看看,渝州来的高大威猛的爷爷们果然都用吃人的目光盯着二郎,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长出嘴巴把二郎吃了。
姜青野却十分坦然,还能面带笑意地从众人中间走过。
欠扁的笑容更是让悬黎一众叔伯气得牙根痒痒,可偏偏又不能做什么,悬黎此举就是在向他们说明自己对姜青野的在意,是无声地给姜青野撑腰。
老大在天之灵要是看见这一幕,还不得连夜把姜家祖坟炸了,西南诸将不约而同地想到。
才出门岁晏便迫不及待的向悬黎告状:“大胡子爷爷们偏心,二郎都受伤了,可他们都偏向那许将军!”
一旁的慕予跟着重重地点头。
“偏向便偏向,那都与小姜将军无关,如今小姜将军要做的,是协助成将军守住雾庄,旁的都不重要。”
悬黎没松开姜青野的手,姜青野凑上来轻声道:“我才不在乎那些,只要萧氏悬黎的心是偏在我身上的就好。”
姜青野轻抚她的发顶,目光落在悬黎鬓发之上,珍珠流苏晃得他心旌摇曳,“明日我亲自去黑石谷探查,劳烦郡主娘娘在府里帮我盯住詹璟文的动静,我总觉得,他的来意没有那么单纯。”
此刻,悬黎也有些想将他的嘴缝起来。
次日天还未亮,姜青野便带着十名精锐亲兵并岁晏慕予,换上便装,往黑石谷去。
黑石谷离雾庄三十里,一路都是崎岖山路,等他们赶到谷口时,天刚蒙蒙亮。
谷内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姜青野示意亲兵们放慢脚步,沿着西侧山道往里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姜青野立刻示意众人躲到岩石后。
只见一队叛军打扮的人牵着马,正往谷外走,为首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锦盒,神色慌张。
“是柘波的贴身护卫!”一名亲兵低声道,他曾在叛军第一次突袭时见过此人。
姜青野眯起眼,看着那队人走远,才轻声道:“跟上他们,看看他们要去见谁。”
众人悄悄跟在叛军身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竟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处驿站。
那队叛军径直走进驿站,不多时,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从驿站里出来,接过锦盒,转身进了内堂。
姜青野定睛一看眼睛危险地眯起,这人他觉得眼熟,一定是见过的,但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二郎,你怎么了?”姜青野身侧的慕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姜青野压下心头的疑虑,示意众人往后退:“别声张,我们先回去。”
那人的模样却在他脑海里盘旋,此人必然不是军中所见,而是京中所见,但京中他接触过的人也不算少,究竟是哪家的?
姜青野紧锁着眉,带着卫队心事重重地返回雾庄。
回到雾庄时,已是午后。
姜青野径直往知县府去,刚进门,便看到悬黎正与杨思芃说话,见到荆钗布裙的杨娘子,姜青野脑海中想起一个人来。
他知道他在哪里见过那着官袍的人了。
见他回来,萧悬黎立刻起身:“怎么样?黑石谷有发现吗?”
姜青野将她拉到内室,沉声道:“柘波的后援,是邓宽。”
那官袍男子,是邓府的管家,他随大嫂去给贤妃添妆时,与邓府管家有过一面之缘。
悬黎脸色微变,她虽早有猜测,可真听到这话,还是心头一震:他怎么敢,已经是加无可加的富贵了,他还需要行此悖逆之事吗?”
“我猜测,如今在他眼里,除掉你我,比什么都重要。”
姜青野冷笑一声,坐在椅上,“柘荣死了,柘波心中焉能不恨,若不是邓宽暗中给好处、传消息,他根本不可能轻举妄动,连番进攻雾庄。
“邓宽是想借柘波的手,把我困在雾庄,最好让我死在叛军手里,或许陛下并非不知情,所以詹相公来了,只待我死在雾庄,到时候他再派詹璟文收拾残局,既除了心腹大患,又能落个‘平定叛乱’的美名。”——
作者有话说: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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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如今雾庄各方人马齐聚, 算得上是人才济济了,可敌我未明,悬黎也不能贸然透露此事。
“陛下若真是如此打算, 也并不让人意外。”应该说, 这是陛下惯用的招数了。
远远隐在群臣之后,手不沾脏地解决掉所有不与他一心的人。
是帝王心术,也是性格使然。
悬黎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朵不知何人放过来的胭脂点雪, 盘算着当下的局势, 和直接或间接为她和姜青野来到雾庄的人马。
“有詹相公和渝州的诸位叔伯在, 阿娘和秦叔不宜露面。”雾庄如今也是是非之地,阿娘留在这里有些危险, 但是她若直接劝人走,也必定不成。
阿娘不会放心留她在此独身涉险。
而在阿娘的心里,只要她和大娘娘没亲自陪着,都是独身涉险。
“詹璟文若如前世一般,那他只是治世文臣而非如大相公一般的权谋政客。”姜青野给悬黎倒了茶,安悬黎的心。
陛下给他的密令的确是归北而非向西, 他也的确是抗旨不尊。
詹璟文若真是因此事来拿他,合情合理。
而现在正好可以试探,詹璟文是率先保国土百姓还是执行圣令。
“若是他选了萧风起,那我亲自把他捆了扔进柴房。”姜青野作姜庾楼时, 步步为营,如今却十分简单粗暴,但也把悬黎和悬黎身后的渝州军全都摘了出去。
悬黎听得明白他的保护, 喝了杯中粗茶,轻笑道:“那就期盼詹相公免于一场皮肉之苦。”
她相信詹相公只是一叶障目。
岁晏慕予咚咚咚地敲门闯进来,一人拿一块枣蓉花糕, 隐约能看清是菊花型的糕点。
他们身后跟着端着一盘糕点的思芃。
“许久未见了,我自然是要带着点心同你叙旧。”思芃这一路走得多见得多了,眉间郁气都散尽了,尽是疏朗大气。
姜青野看了一眼悬黎,领着自己的两个侄子出去,将这静室留给悬黎与好友,还妥帖地带上了门。
见门关好,思芃随手把盘子放下,腾出手来轻捏悬黎的脸,“我知你素来有主意,却还是一次次被你吓到。”
但在雾庄的悬黎,与她在京城近乎朝夕相对的那一个,仿佛又不一样,眼前这个更像个活人,更像一个鲜活年幼的小姑娘。
“与那姜青野是怎么回事?”昨日她在院中可都瞧见了,两个人是手拉手从正堂出来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女儿家的闺誉不要了吗?
还未行三书六礼呢,可见姜青野也是个孟浪的!
她瞧了都皱眉,自然没敢让王妃知道,王妃护女心切起来,还不把姜青野煮了!
“满堂官宦踩一捧一为难他一个,我看不惯。人是我带来的,他因我抗了陛下的旨,将雾庄百姓,西境屏障也担在肩上,次次都冲锋在前,在堂的不说感念此人忠义,也不应该句句扎心。”
姜青野或许不在意,但她在意,很在意。
一抬眼,思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内有百结柔肠,悬黎看不太明白,扶她坐下,要与她细说,却被思芃反握住了胳膊,思芃带着感慨急切道:“元娘若为男子,我必定与姜青野争个头破血流!”
她在宫里那人身上都没曾体会过的维护和全然的心意,她在悬黎对姜青野的身上看到了。
而且——
思芃忆起与悬黎在雾庄重逢后,姜郎君每次都在悬黎三步之遥的位置,还有方才姜郎君退出门去时的三步一回头。
悬黎也并没有看错人,思芃用她远离京城后无比清明的头脑非常肯定地想到。
悬黎听了她这话忍俊不禁,捡了一块盘中的枣蓉糕咬了一口,枣蓉的甜香气让她眯了眯眼,“你来雾庄数日了,可有什么发现?”
思芃被她问得一顿,指尖捏着的枣蓉糕停在半空,随即笑了笑,将糕点放回盘中:“什么都瞒不过你,雾庄里缺人手,我帮着算了几日帐,还真发现了发现了两处不对劲。”
她起身走到窗边,确认窗外无人,才压低声音道:“第一处是粮册。去年雾庄秋收后,入库的粮食记了八千石,可今年开春到战乱前,出库的数目加起来才三千石,按说库房里该剩五千石。但我昨日去库房查看,实际只剩两千石,那三千石粮食凭空消失了,账册上却没任何补记,只在最后一页画了个模糊的‘石’字,像是被人刻意抹过。”
悬黎指尖猛地攥紧了擦手的帕子。
三千石粮食不是小数目,怎么会平白消失?
去年至战前,那时成将军还没来,这事几乎无从问起。
她想起姜青野说过黑石谷可能藏着粮草,难不成这消失的粮食,也被人偷偷运去了黑石谷?
柘波从那时起便做起了长久的打算?
“旁的呢?”悬黎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还有驿站的往来信件。”思芃走回桌前,拿起一块糕点,却没吃,只是轻轻掰着。
“县衙里存着近半年的驿站信函登记册,我翻到上个月的记录,发现有三封‘京城 ’的信,收件人被墨迹沾染,连寄出人的名字却是空的。更奇怪的是,这三封信的登记时间,都在叛军突袭雾庄的前几日。”
悬黎心下了然,只微微皱了皱眉。
她大概知晓寄信收信的人究竟是谁,只是不知这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那你有让人去查那三封信的内容吗?”悬黎问道。
思芃摇头,无奈道:“查不了。在做下决定前,我仔细地打探了雾庄的驿站管制,驿站的信函要么当场交给收件人,要么登记后由专人送递,存根上只记收发信息,不存信件内容。我问过县衙里管驿站登记的老吏,他说那三封信是一个穿灰布衫的人送来的,看着面生,不像雾庄本地人,送完信就走了,没留下任何线索。”
思芃没有贸然查下去,一是不知成将军对雾庄的掌控究竟到何种程度,她怕贸然打探会打草惊蛇;
二是既然这信能登入驿站,那便是明信,既然能走官途,想必是被默许的,不论是成将军默许,还是京城的人马默许,那都不是她的身份能够插手的。
悬黎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木纹。
如此漏洞摆出,倒像是有意为之。
“那这件事交给我吧,我来查我来问。”思芃不插手是对的,引火烧身的话很难全身而退的。
她没有这个顾及,各路人马齐聚的好处是,如今在雾庄之中,无人敢动她。
“悬黎,”说完了正事,思芃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似在京中有所求时那样的难为情神色。
“我想留在军中,学医救人。”
思芃比在宫里时,多了坚定和主见。
悬黎听到这话,十分欣慰,这也是她一定要思芃随着阿娘走这一趟的原因之一。
嘴上却道:“学医很苦的,不仅要熟知基础医理,而且军中不比别处,不仅要治外伤,还要应对瘟疫、处理箭伤刀伤,还随时可能遇到危险,你真的想好了?”
思芃点头,语气坚定:“我想好了。在京中时,我只能困在深宫,只为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家族而活,浑浑噩噩地并不快活。”
彼时并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对,宫里的女子,大多都那样活。
“可来雾庄后,王妃能顶住县衙安抚民众,朱帘亦能在对阵中助成将军一臂之力,可我什么也不懂。”只是个时时刻刻需要人保护的娇小姐罢了。
“在助成将军管理账册前,我随王妃安抚民众时,看到那么多伤兵因为缺医少药疼得打滚,流民们染上风寒只能等死。我跟着王妃,熬药送饭,虽忙碌却自在与快慰。伤兵止痛后会露出笑容,流民也吃了热乎饭食也竭尽全力地帮助城中将士布防。”
她眼中满是光亮,“我虽力量微薄,那让我觉得我真正地活着。”
随着她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她也滋生出了野心,不想只尽微薄之力,想尽可能地学更多的东西帮助更多的人。
“好,你有这想法便是好的。”悬黎笑了笑,“军中正好缺懂医理的人,成将军那边我去说,你明日就可以去军医营先练着。只是你要记住,在军中凡事小心,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不必硬扛。”
思芃心中一暖,用力点头:“我知道!谢谢你,元娘。”
两人又聊了些旁的事,过了许久,她们两个端着盘子。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姜青野带着岁晏和慕予站在廊下,岁晏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枣蓉糕,见到思芃,立刻举起糕点:“杨姐姐,这个糕好好吃,你明天还会来送吗?”
思芃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会啊,只要岁晏和慕予喜欢,我天天来送。”
“杨姐姐今日好像格外高兴呢。”慕予看着思芃离去的轻快背影喃喃道。
悬黎揉了揉慕予的头,“她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自然是开心的。”
被摸头的慕予也笑得很甜,把自己藏了很久的透花糍双手捧着递给悬黎。
“郡主娘娘吃。”
圆圆的透花糍,没有花型,瞧着像是新手初学做的。
悬黎两个都吃了,不吝夸奖,“慕予小将军的手艺真好,同慕予将军的枪法一样好。”——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
第107章
“慕予小将军, 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呀?”悬黎拿出了她不离身的蜜饯盒子。
“咱们去那边说。”慕予乖乖被悬黎牵着走。
剩下的叔侄二人一齐皱了眉。
“为何不让我听。”姜青野不知悬黎与他还有何需要隐瞒。
“我也想吃透花糍。”岁宴咂咂嘴。
“我看你像透花糍!”姜青野没好气道。
“二郎,咱们两个现在是要在郡主娘娘的庇护之下才能不被黑胡子爷爷抓起来,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你不要内讧。”
岁宴吃净了糕, 沾满粉的肉手在姜青野身上擦来擦去。
姜青野为隐藏身形穿出门的玄色衣衫,被岁宴摁了好几个手印,变得极其显眼。
走到一旁的悬黎和慕予头挨着头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
末了慕予重重点点头, “放心吧郡主娘娘, 这事交给我, 我一定办成。”
悬黎嘱咐了句:“手重点也无妨,人清醒着便可。”
慕予滚圆的眼睛里划过小孩子特有的灵动狡黠, 蹿起来飞出去比燕子还灵巧。
姜青野见状走上前去,悬黎头也不回地往姜青野嘴里塞了个蜜饯堵住他想说的话。
“依小姜将军看,雾庄反攻拿下兴庆府有几成胜算?”
悬黎神情淡定,像是闲谈。
蜜饯的酸意在舌尖蔓延开来,“只要郡主娘娘一句话,野为郡主冲锋陷阵, 拿下兴庆府。”
“暂且不必,等我先见过成将军再做打算。”而且就算是攻打兴庆府,也不该是小姜将军来打,詹相公还卯这劲儿要拿他呢。
“我托给慕予的事, 你也不许插手,外头巡防去,不到天黑别回来。”
只管置身事外便罢。
悬黎合上蜜饯盒子, 朝着阳光底下的大丽花圃走。
姜青野在她身后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进而得寸进尺地勾住了她的小指。
“得悬黎垂青,某不虚此生。”
悬黎指尖被他指腹的薄茧蹭得微痒, 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姜青野勾得更紧些。
秋日的阳光透过大丽花宽大的叶片,在他玄色衣料上投下斑驳光影,方才被岁宴按上的粉渍倒成了点缀,添了几分少年气。
“方才让慕予去做什么了?”姜青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一嘴,他心里有个猜测,只是想看看悬黎作何反应。
他知道悬黎做事向来有章法,可方才她嘱咐“手重点也无妨”时,眼底的冷意实在让他心动。
有多看到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悬黎,更让他渴慕。
悬黎脚步顿了顿,倒也不瞒他,缓缓开口:“请慕予帮忙请令我尊重的长辈叙叙旧。”
她侧过头看姜青野,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既然都聚在一处,还是和气同心地好,士人风骨不堪折我也无意折,但还是期盼他能顾全大局不要做出什么举动来。”
姜青野看着眼前艳丽的花圃,大丽花硕大的花盘长得豪气十足,已经洞悉了她下一步的计划,“所以你要卖个破绽给他?”
悬黎不置可否。
房顶上的慕予对悬黎张了张手臂,悬黎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牙酸。
慕予这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也叫姜青野看着不顺眼了。
“不与你说了,我走了。”悬黎拂袖,抽手时毫不留恋。
悬黎敲开书房门时,成将军正在展开的布防图前细细推演。
他双手背在身后,未同时下男子一样配冠簪花,只是一根木簪简单盘住了满头乌发,哪怕脊背微弓也难掩长身玉立,织金团云的宽腰带,勾出劲瘦的腰身,后腰一枚方方正正的玉片上三两笔划出了大丽花的型。
那一方小小花圃的花,是成将军喜欢的。
粉面儒将,名不虚传。
“一灯相对话平生①,更对真踪话旧游②。成姨,别来无恙。”
成将军的背影僵了僵。
哪怕她并未回头,悬黎还是执晚辈礼,盈盈一拜。
“上次听你这么叫我,还是五年前。”成将军将她拉至身前,“快叫成姨好好看看,咱们渝州的小娘子,在京中出落成了什么好模样。”
成将军眼中柔光,是女子看向晚辈时独有的慈爱。
“成姨应该好好谢谢你。”将西南军旧部重新带回渝州,还将翠幕照顾地那样好。
翠幕,崔慕,那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有成姨巾帼在前,翠幕自然是青出于蓝。”母女一脉,秉性相承。
而且——
“是翠幕和朱帘陪在我身边,陪伴我撑过了那段难挨的日子。”
成将军怜爱地理理悬黎的头发,给她倒了杯热茶。
“老大泉下有知,也定会老怀甚慰。”
老怀甚慰,悬黎忍俊不禁,说得阿爹像是耄耋之年。
“悬黎如今大了,不是找成姨叙旧这么简单吧?”成将军把自己未动的茶点往悬黎跟前推了推,主动问起悬黎来意。
悬黎也不躲闪,“成将军又背着什么圣上的御令在雾庄行走呢?”
耳房里被五花大绑的詹相公双目豁睁。
连嘴里的帕子都跟着轻微抖动起来。
成将军是女子?还是陛下安插在毅王身边的女子?
成将军执杯的手顿在半空,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她眼底的神色。
她望着悬黎澄澈却藏着锋芒的眼睛,半晌才低笑一声,将茶盏搁在案上,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你这孩子,还是这般敏锐。”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秋日的风带着大丽花的甜香涌进来,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
“陛下让我盯着毅王的动向,西南军瓦解,我又被陛下安插进了北境军。”成将军声音压得极低,“如今,我明里是奉姜元帅的令驻守雾庄,实则是按陛下的吩咐来时刻注意兴庆府的动向。”
成将军满含深意地补充:“毕竟柘波拥兵自重,陛下早有收权纳兵之意,现下正好师出有名。”
悬黎指尖轻轻点在案上的布防图,目光落在兴庆府的标注上,语气沉静:“柘波在兴庆府经营多年,麾下兵力虽不及北境军,却占着地形优势。成姨此次驻守雾庄,除了盯紧动向,想必还藏着别的打算?”
成将军转过身,眼底闪过一丝赞许,走到布防图旁,指尖沿着雾庄至兴庆府的山道划过:“你倒机灵。陛下给了我一道密令,若柘波有异动,可联合西南军旧部,断其粮草拿下兴庆府。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顾虑,“姜青野如今被詹相公盯着,贸然让他参与,怕是会授人以柄。”
这话刚落,隔壁耳房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挣扎着想要靠近门板。
悬黎心中了然——詹相公定是听见了“姜青野”的名字,才按捺不住。
她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故意提高了些音量:“成姨言之有理,就算姜青野情有可原,但到底是违逆了圣令,雾庄的事情了了他是要随詹相公进京受审的,确实不好参与雾庄军务机密。”
成将军何等通透,立刻明白悬黎是在说给耳房的人听。
她顺着话头往下说,指尖在布防图上的“黑石谷”一点:“黑石谷是柘波粮草运输的必经之路,若能在那里设伏,定能一举截断他的粮道。只是需要一个熟悉地形的人带队……”
“成姨不能领兵吗?”悬黎接话,他们来此时日都尚浅,若说起来,还真就只有一个成将军还算熟悉周边形势。
成将军指尖在“黑石谷”三个字上顿了顿,眉峰微蹙,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我若离开雾庄,驻守的北境军群龙无首,万一柘波趁机来犯,雾庄怕是守不住。”
她转身看向悬黎,眼底藏着考量,“况且我这‘成将军’的身份本就需处处谨慎,若是亲自领兵设伏,一旦暴露行迹,陛下的全盘计划都会被打乱。”
悬黎垂眸看着茶盏中晃动的水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
她知道成将军的顾虑,女扮男装驻守军营本就是险棋,稍有差池便是欺君之罪,就算陛下知晓内情,群情之下也未必会力排众议保全成将军,确实不能轻易离开雾庄。
可除了成将军和姜青野,雾庄里竟再难找出一个既熟悉地形、又能领兵的人。
隔壁耳房里,詹相公靠在门板上,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动。
方才听到悬黎说“姜青野要随自己进京受审”,他心中的疑虑已消了大半,此刻听两人为领兵之人发愁,更是放下心来,看来郡主虽然护他,却也并没有打算将姜青野违逆圣意的事含糊过去,这便好。
他悄悄调整了姿势,想让已经酸疼的胳膊轻省些,也想仔细听听她们最终会选谁。
“慕予虽机灵,却年纪太小,领兵作战终究少了些沉稳。”成将军继续说道,指尖划过布防图上的其他标注,“至于西南军旧部,虽都是善战之人,却对黑石谷的地形不熟,贸然派去,怕是会中柘波的埋伏。”
悬黎抬起头,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成姨,不如让傅知州前去?他驰援前来,曾在雾庄周边巡查过,应当知道大致路线。您再仔细与他说说,出征时派熟悉地形的雾庄士兵当向导,想来不会出太大差错。”——
作者有话说:一个秘密终于揭晓[加油]
①②是诗句拼接,并非出自一首诗。
第108章
傅道隽, 明令之后连中三元,仅此一人。
案上布防图的墨迹尚未干透,成将军指尖落在“黑石谷”三个字上时,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宣纸纹理。
听到悬黎提及傅道隽, 成将军回想起连日来与此人共事时的种种,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压了下去,声音仍是惯常的沉稳:“傅知州是文官, 虽通些兵法, 可领兵设伏凶险, 未必妥当。”
悬黎瞧着她刻意隐藏的神色,皱起了眉, 那是成将军心绪不宁时才有的小动作。
悬黎笑了笑:“成将军不妨问问。傅知州既肯千里驰援雾庄,想来不会怕这一点风险。”
说罢便起身告退,刻意留给她独处的余地。
悬黎才走到回廊拐角,便被绯色官袍挡住了去路。
丰神俊朗的傅知州深深鞠躬,比见陛下还虔诚。
“可不敢当。”悬黎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扶他, 眉眼之间有一点轻快的笑意。
“多谢元娘。”傅道隽说得郑重其事。
“别谢我,”悬黎摆手,“这机会我帮你争取了,至于这事能不能成, 取决于成将军,可不在我。”
“你这般古道热肠的模样倒是十成像泽敏。”
泽敏,是已故毅王的字。
世人皆以为傅道隽是大相公一系, 却不知傅道隽在科举之前便与毅王意气相投。
不然傅道隽也不会放着京城能进中枢的大好前程不顾,来渝州做个知州。
再次提及故人名讳,傅道隽眼底添了几分怅然。
泽敏在渝州站稳脚跟以后, 都顾及着对方的仕途,减少了往来,这一段过往并没有在他入朝后被挖出来,而他也始终无缘得见这位小侄女。
“成将军还在书房,您快去吧。”悬黎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在傅知州转身之后,悬黎一闪身进了一旁的屋子之中。
书房里只剩风穿窗棂的轻响,成将军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大丽花出神。
“将军,傅知州到了。”亲兵的通报打断了思绪。
成将军迅速理了理衣襟,将宽腰带再束紧些,遮住腰身的弧度,沉声道:“让他进来。”
门轴轻响,傅道隽身着藏青官袍走进来,身姿挺拔,见了他便拱手:“听闻将军在议黑石谷设伏之事,下官愿往。”
他目光落在成将军身上,带着敬重,只是在扫过对方鬓边那支雕成松枝的木簪时,眼底柔色难掩。
成将军压下心头的异样,面上却不动声色:“黑石谷地形复杂,你是文官,不必涉险。”
“将军此言差矣。”傅道隽抬眸,眼底满是坚定,“国难当头,哪分文官武将?况且下官驰援时已查过地形,再带些熟悉路径的雾庄向导,定能成事。”
他往前半步,声音放柔了些,“将军需守雾庄,军中又无更合适的人,下官若退缩,岂不是枉受朝廷俸禄?”
成将军看着他眼底的恳切,又想起悬黎方才胸有成竹的样子,认真想了想:“此事容我再斟酌。”
她刻意避开傅道隽的目光,转身去看布防图,却没发现对方望着他背影时,目光里藏着的心疼。
成将军总把自己绷得太紧,连肩线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可傅道隽却记得,某次议事后他不慎打了个喷嚏,成将军便将自己的披风送给了他,那瞬间的柔软,比满院大丽花更让人心动。
傅道隽没再多劝,只拱了拱手:“下官在住处候令,将军若需,随时传唤。”
走至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成将军仍对着布防图出神,指尖还在无意识摩挲图上的山道,终究没再多说,轻轻带上门。
傅道隽走后,成将军靠在案边,指尖划过黑风谷三字,心底思索着不若和悬黎通个气儿吧。
悬黎推门而入,昏暗的屋子被顷刻照亮,她目光先落在被捆在墙角的詹相公身上,他被粗麻绳捆了大半天,玄色官袍皱得不成样子,鬓边沾着灰,神态倒是泰然,眼底隐隐有防备之意。
“郡主这是来落井下石的?”詹相公已经吐掉了塞在嘴里的帕子,先开了口,声音因缺水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一朝臣子的尖锐,“这是郡主的待客之道?”
悬黎笑得温和,拍了拍手。
早就待命的慕予拎着个食盒跑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他走到詹相公面前,弯腰去解他身上的麻绳,指尖触到粗糙的绳结时,动作顿了顿,装作此事与自己无关的样子,“詹相公一把年纪,再被绑着,怕是要伤了筋骨。”
悬黎从食盒里取出一碟酱菜、一碗热粥,再往食盒里瞧,竟然什么都没有了,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把詹相公当战俘了吗?
绳子松开的瞬间,詹相公镇定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审视她:“郡主这又是什么花样?”
“没什么花样。”悬黎直起身,将温水递到他面前,“先喝点水吧。雾庄的水甜,比京里的井水软些。”
詹相公看着那杯温水,又瞧了瞧悬黎平静的神色,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温水入喉,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他才敢抬眼细看眼前的小娘子,这位郡主自小在大娘娘身边长大,京中对这位郡主的看法并不多,此刻瞧着,倒比京里那些揣着心思的文官更显沉稳。
“老夫知道你护着姜青野。”詹相公放下瓷杯,语气缓和了些,“可他违逆圣意,这本就是重罪。老夫身负圣令而来,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对得起身上的官服?”
悬黎坐在他对面的木凳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詹相公说得在理。可您有没有想过,姜青野为何要私自来此?”
她抬眸,目光锐利如刀,“柘波在兴庆府拥兵自重,致使渭宁民不聊生,他有报国之心,陪我来此支援,难道也要在此刻拿下乱军心吗?”
詹相公脸色微变,义正言辞道:“若都如此,大凉还有何法纪可言,所以不能……”
詹相公住了口,本心里不想激怒小郡主。
“不能什么?”悬黎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不能为了护百姓,违逆您手里的圣令?还是不能为了守雾庄,坏了陛下的规矩?”她将粥碗推到詹相公面前,“若是你拿了他,军心溃散,你能拿着陛下的圣令去勒令柘波伏法受诛吗?”
詹相公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指尖微微发颤,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詹相公,我敬您是长辈,也敬您的风骨。”悬黎的语气软了些,“但雾庄不是京城,这里要的是能扛事的人,不是只会拿着圣令指手画脚的官。”
这话太重了,不过雾庄之中,除了小郡主旁人也不敢说。
悬黎身后的慕予挺着小胸脯,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同小郡主一齐给姜青野撑腰。
詹相公叹口气,算是认可了悬黎这一番说辞,却沉沉地打量悬黎,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次日清晨,成将军让人请傅道隽来书房,将调兵令牌递过去:“五百精兵,十名向导,你且带去。若遇险境,保命为先。”
傅道隽接过令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中却暖得很。
他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将军偶有头痛,这是下官寻的薄荷丸,含一粒能缓解。”
成将军愣住,她的头痛是去年在北境冻出来的,这事傅道隽怎么会知道?
他是奉了陛下的令还是大相公的令来监视北境?
她接过瓷瓶,指尖微颤:“多谢。”话到嘴边,又改成了更显疏离的“本将军记下了”。
三日后,傅道隽领兵出发,成将军送到城门口。
看着队伍消失在山道尽头,她攥着那瓶薄荷丸,指节泛白。
此事若是不成,她应该考虑除掉傅道隽了。
傅道隽率军抵达黑石谷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按着成将军给的图纸,让士兵在山道两侧隐蔽,自己则守在高处观察。
夜风渐凉,他摸出怀中的帕子——那是某次成将军议事时落下的,素色绢布,边角绣着朵极小的大丽花,他一直收着。
成将军提过一句,此花“开得大气,合该配沙场”,他忍不住笑了笑,暗下决心,定要顺利完成任务,早日回去见她。
三更时分,远处传来马蹄声。傅道隽立刻握紧长剑,待柘波的粮草队进入山道,猛地挥剑:“动手!”
箭矢如雨般射出,柘波士兵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
傅道隽冲锋在前,长剑起落间,竟看不出半分文官的柔弱——为了能配得上成将军,他这些年从未间断练剑,只盼着哪天能与他并肩。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粮草被尽数烧毁。
傅道隽看着燃起的火光,松了口气,转身对副将道:“收拾队伍,明日一早回雾庄。”
他摸了摸怀中的帕子,眼底满是期待——回去就能见到成将军了。
与此同时,雾庄书房里,成将军正对着布防图出神。忽闻亲兵来报:“将军,傅知州派人传回消息,黑石谷得手了!”
成将军猛地抬头,眼底亮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望着山道方向。
夜风里似乎还带着大丽花的甜香,她想起傅道隽送的那瓶薄荷丸,心底思忖着,先留他一条性命以观后效,或许……她能找个机会,先探探傅道隽的底。
此人若是威胁到悬黎,再结果他不迟,雾庄混乱之内,死几个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次日午后,傅道隽的队伍出现在山道尽头。
成将军亲自迎上去,见傅道隽身上沾着尘土,却眼神明亮,刚要开口,就见傅道隽快步走来,从怀中取出个东西递给他:“将军,黑石谷山巅采的野菊,泡茶能清肝。”
成将军接过那束干菊,指尖触到傅道隽的掌心,对方一路奔波,掌心倒热——
作者有话说:写得有点混乱了,我明天再看看有没有错漏[加油]
第109章
说是干菊, 其实是傅道隽一路颠簸,捂在怀中的野菊已经变得干瘪难看。
成将军指尖捻着野菊的干花瓣,触感粗糙却带着山野的清冽,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算计, 沉声道:“辛苦你了,先回营休整,晚些议事。”
傅道隽望着她鬓边松枝木簪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喉结微动:“若将军有需, 下官随时待命。”
说罢才转身离去, 藏青官袍的下摆扫过阶前碎石,留下浅浅痕迹。
成将军立在原地,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营门,才握紧了手中的野菊,快步走向悬黎的院落。
悬黎正对着窗棂描花样,见她进来便笑着扬了扬眉:“瞧将军这神色,黑石谷成了怎么仿佛并不开心?”
“傅道隽立了大功,但他知晓我北境旧疾, 来历愈发可疑。”成将军将野菊放在案上,“詹相公那边如何了?”
“还在琢磨着写奏疏呢。”悬黎放下笔,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不过经此一事, 他该明白雾庄的难处,不会再揪着姜青野不放了。”
话音刚落,慕予捧着一封密信进来, 信封上盖着京城驿传的火漆印,“郡主娘娘,这信说是给一个叫群山的人, 但底下画了一块漂亮的花押,是给你的吗?”
是她和照楹、云雁商定的徽记。
悬黎拆开信纸,神色渐渐凝重。
成将军见状追问:“京城出事了?”
“不肯安心在家的钟太傅在朝堂上参了傅道隽一本,说他越权领兵,拥兵不返。”
悬黎将信纸递过去,“还说他勾结边将,恐有不轨之心。”
成将军指尖划过信上“连中三元却甘居外职,其心可诛”的字句,冷笑一声:“这是怕傅道隽功高甚深,断了他的前程?”
她忽然想起傅道隽近乎赤诚的目光和连日来的表现,或许世人眼中的派系归属,本就是场误判。
此时的京城,文德殿内正争论不休。
大相公拄着象牙笏板,身形在朝服映衬下反倒显得挺拔,如殿上基石静立一侧,冷眼看着才恢复上朝的钟太傅唾沫横飞,“傅道隽乃文臣,却擅自领兵作战,此例一开,日后文官皆可掌兵,军法何在?”
看来师徒二人并未通过气,钟太傅还不知傅道隽在陛下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留任京师的邓宽立刻附和:“太傅所言极是!且他驰援雾庄未经中枢调令,私自动用渝州府库粮草,此等行径必须严惩。”
站在另一侧的户部尚书却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傅道隽虽越权,却是为解雾庄之困,实为大功。昔日朝臣以文臣之身参与战役,保家卫国,运筹帷幄,传为美谈。今傅道隽不过效仿先贤,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分为两派。
支持钟太傅的官员力陈祖制不可违,指责傅道隽目无朝纲;而主张论功行赏的官员则以非常时行非常事为例,称当不拘一格用人才。
御座上的陛下揣手于怀,目光深沉。
他想起傅道隽殿试时的从容气度,那篇《安边策》字字珠玑,本欲留他在中枢任职,却被以“愿往地方历练”婉拒。
如今朝臣为着傅道隽的作为当堂争吵,究竟是所图为何?
“传朕旨意,傅道隽暂留雾庄协防,赏黄金百两,绸缎十匹。”陛下缓缓开口,“其领兵之事,待雾庄战事平息后再议。”
这道旨意看似折中,实则默认了傅道隽的战功,也给了钟太傅一个台阶。
而大娘娘,端坐帘后看着群臣争辩,并不插手,多数时候,她都不会当堂越过陛下去行事,而哪怕如此,陛下也厌极了朝堂之上有她的一个位置。
只可惜,陛下还没有生出与野心匹配的治国理政之能,不能将她从这方帘后请回后宫撤了这道帘子。
“陛下!”太傅自然是不满意这个结果,大袖一扫便要再辩。
陛下却有些不耐了,往日里太傅都是最明白他心意的,今日怎的如此不依不饶。
陛下起身,锋利的长眉蹙起,目光定在钟太傅身上,长臂才指出去,眼睛忽然瞪大,轰然倒地。
满堂寂静一瞬,顷刻哗然,乱作一团。
大娘娘不得不沉住气站出来,指挥着高德宝并福兴一起将陛下扶起。
“快传太医!”大娘娘怒目扫视众臣“都不许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小内侍的袍角被宫阶绊得踉跄,连滚带爬地往太医院方向冲,廊外惨白的光映着他煞白的脸,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文德殿内,大娘娘扶着御座扶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依旧维持着镇定:“禁军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出入;禁军统领,即刻封锁宫门,传哀家口谕——陛下突发恶疾,暂停朝会,待太医诊治后再议国事。”
她语速平稳,每一个指令都精准落位,原本慌乱的朝臣渐渐安静下来,下意识地遵照她的安排行动。
钟太傅僵在原地,看着大娘娘有条不紊地掌控局面,陛下年岁大好,身强体健,怎会突然昏倒?
他心头一沉,竟忘了继续争辩傅道隽的事。
“诸位都是经过大事的老臣,切莫自乱阵脚,陛下宵衣旰食,体力不支也是有的,谁敢乱嚼舌根传到哀家耳中,哀家定不轻饶!”
大娘娘恩威并施,暂时稳住了因此变故慌乱的朝臣,悄悄朝潇湘招了招手,低声耳语一阵,潇湘悄悄退了下去。
*
悬黎看完了信,借着炉中香篆的火星将信燃了,火光之下,悬黎的脸忽明忽暗,直到整封信燃尽,她依旧不语,捻着手思索的模样,叫在场的成将军和慕予觉得陌生。
“时间好像是要差不多了。”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郡主娘娘,什么差不多了?”慕予歪过头去,率先问道。
悬黎回神看着那双与姜青野相似的眼睛,弯了弯唇,“慕予,去帮我把思芃阿姊请过来好不好?”
请思芃?
慕予高高兴兴走了,成将军却若有所思。
慕予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院门外,成将军才开口追问:“你说的‘时间差不多了’,究竟指什么?”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没有刻痕的玉牌,那是当年西南驻军副将们的信物,此刻竟隐隐发烫。
悬黎却将食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为成姨考虑,有些事成姨还是不要这么早知道得好。”
悬黎温柔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成将军见状也不好再问。
她只道:“你心中有成算便好,若有用得上成姨的地方,尽管开口。”
悬黎也不同她客气,顺坡而下,“的确有一件事,依翠幕的本事,只在我身边,有些屈才,不拘是雾庄还是西南军,你看是否要叫她去军中历练一番。”
成姨毕竟是翠幕的母亲,她有什么想法还是需得先经过成姨首肯。
成将军果然陷入思考,也是一副为难模样。
“不必现在答复,你与她商议过有何打算再说也不迟。”不输须眉的翠幕,悬黎不希望她只在自己身边蹉跎。
不过与成将军入军的方式不同,她希望翠幕大大方方地以女子之身入军。
悬黎清楚此事会遭遇多大阻力,所以她也不急,徐徐图之。
二人一时无言。
没想到慕予请思芃未归,倒是傅知州先不请自来了。
傅道隽的脚步带着几分文官特有的轻缓,他自在踏进屋来,仿佛与屋中两人都相熟一般。
成将军抬头望去,只见傅道隽身着藏青官袍,晨光落在他肩头,竟冲淡了几分朝堂官员的疏离感。
他手中捧着一个素色瓷罐,见了屋内二人,先是拱手行礼,目光却在触及案上那束干瘪的野菊时,微微一顿。
傅道隽温和笑笑,“从渝州带来的茶,想着郡主许久不曾喝过渝州茶,特意带来给郡主尝尝。”
他特意转向成将军,“成将军一起?”
成将军摇摇头,“在下还有军务,两位慢聊。”
傅道隽自行动手取茶器泡茶,并没有过分挽留成将军。
悬黎目送成将军走远了,才在傅道隽对面落座,“傅叔这隐含的逐客令还真是一点不委婉。”
赶人赶得也太明显了,而且那人是成将军,傅叔竟也开得了这个口?
傅道隽充耳不闻,倒了些茶叶进茶壶,“今日我回来,为何仅有成将军一人相迎?”
这事让他心底生疑,若是在京中或是在渝州,他会私下探访,多叫几个人来询问,但此处有悬黎,他选择开诚布公。
悬黎帮着傅道隽摆好了莲花茶杯,淡淡道:“此诚多事之秋,将军们自然是忙着布防巡城,成将军自己去,难道不好吗?”
她还以为傅叔会很高兴的,没想到他这样敏锐。
傅道隽举着热水壶,皱着眉头看向悬黎。
“我向诸位叔伯提了一个设想,他们正在忙着分析我这设想如何实现。”悬黎坦诚道。
“那王妃呢?还有岭南那郎君,为何再没露过面?”傅道隽也不再由着悬黎跟他打哈哈。
“傅叔,”悬黎接过他手里的水壶缓缓往茶壶里注水,“现在半城都是渝州叔伯,各个孔武有力膀大腰圆,还奉我父为兄为主,秦照山出来晃一圈,还不得被活吃了?”
热水注入茶壶,茶叶在水中舒展,袅袅水汽模糊了悬黎眼底的神色。
她将茶壶轻放在案上,指尖划过冰凉的瓷面:“秦郎君如今不适合露面,老实待着才不会出差错。至于母妃……”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她身子本就弱,雾庄昼夜温差大,前几日受了些风寒,此刻还在屋中静养。”
傅道隽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目光锐利如鹰:“静养?还是被你‘请’在屋中静养?”
王妃的性子,他多少听过一些,那位是个看似温婉,实则有主见的人,绝不是会因一点风寒就闭门不出的人。
悬黎抬眸,迎上傅道隽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傅叔这话说得,倒像是我软禁了母妃一般。”
“你那‘设想’,究竟是什么?”傅道隽转移话题,目光落在案上那束干瘪的野菊上,“黑石谷一战虽胜,但一动不如一静,你若再折腾出别的事,怕是会引火烧身。”——
作者有话说:最近的生活中乱事比较多,我努力更新[烟花][猫头][空碗][加油]
第110章
悬黎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 瓷面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恰好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
她抬眸时,眼底的笑意已淡去几分, 只余下几分漫不经心的坦诚:“傅叔既还不知我设想什么, 怎么就断言我是在折腾呢?这可不像您。”
傅道隽谨慎地将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在心中过了一遍,看向悬黎的眼神惊疑不定起来。
他提茶壶的手因为心底那个猜测微微发抖,被他掩在宽袖之下, 并不明显。
傅道隽清了清嗓子, 带着心底涌起的一丝战栗, 竭力保持头脑清醒,缓缓地把自己的分析说给悬黎听:“最初, 不知何人防患于未然,放火烧了边粮营,引得柘波施压于民,致使渭宁民不聊生,难民陡增。”
他远在渝州,本来不知是何人挑衅柘波, 但雾庄在此期间异军突起庇护难民,守城的成将军,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陛下与老师庙堂之远,他们不知上头随口一个政令能给底层的平民百姓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 所以成将军必定不是他们二人派来的。
那就只有北境的姜元帅,只有他会考虑到柘波断粮会向百姓劫掠,于是成将军奉命而来。
接下来的事情拔出萝卜带出泥, 柘波查清何人与他作对后恶人先告状,成将军不甘示弱,予以反击。
柘波集中火力攻雾庄, 成将军便故技重施烧他的粮。
结果柘波的粮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
正在此时,萧悬黎带着姜青野来了。
一环扣一环,多么巧妙。
而他所做的事情,仿佛帮悬黎验证了最后一件事,柘波他,朝中有内应。
不论是以何缘由与他结盟,但是真真切切地在帮他。
能给柘波这样大规模的支持,必定是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所以悬黎是想釜底抽薪。
他直视悬黎的眼睛,笃定道:“你想拿下兴庆府,生擒柘波!”
悬黎端起茶盏,以茶代酒做了个请的手势,牛嚼牡丹一样率先饮尽了杯中茶。
而后淡淡地纠正傅道隽,“不是我要拿下兴庆府,是成将军要拿下兴庆府,活捉柘波。”
这是成将军密负圣令守护的地方,拿下柘波也自然是成将军的军功。
傅道隽哑然,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就这样把渝州和北境全都摘了出去。”
干脆利落,且一切都在无形之中。
悬黎笑而不语。
傅道隽好似不认识悬黎一般,看向她的神色多了几分郑重,隐在所有人之后,却不着痕迹地操纵了所有人。
城府手段,一样不缺。
泽敏在世也未必有这样一番算计。
就算悬黎这设想百般难以实现,姜家那小将军也会想出万种办法来替她拿下兴庆府吧。
渭宁要易主姓萧了。
*
潇湘的裙裾扫过文德殿的汉白玉台阶,靴底沾着的浮尘未及掸去,便已穿过三道宫门,身后跟着神情严肃的云雁。
云雁听到了陛下在殿上惊厥的消息,点香篆的火把天青锦的袖口燎了个洞。
他面上几番变化,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悬黎临行前非要让他住进宫来的事。
见着满殿朝臣的背影,他变幻莫测的表情归拢凝成了叫人看不出深浅的威严。
他扫过一张张或算计或惶恐的脸,在这一刻了悟,悬黎那句住进宫里底下应当还有一句,英王殿下,时时在朝。
太医院内早已乱作一团。
李院正正拎着药箱往外冲,玄色药袍的下摆被门槛绊得踉跄,身后跟着四个捧着针囊、药罐的医官,人人面色惶惶。
见福兴进来,李院正脚步一顿,花白的眉毛拧成疙瘩:“公公,陛下安危要紧,容某先行一步。”
檐角铜铃的余响还在耳边萦绕,福兴攥紧袍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大娘娘的指令清晰如刀:“盯着李院正诊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清,若有半句虚言,即刻来报。”
“院正放心,咱家正是来引路的。”福兴行了个礼,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只是大娘娘有令,诊脉时需奴才在侧侍立,也好随时回禀陛下境况。”
李院正心头一沉。
往日陛下问诊从不许外人旁听,今日大娘娘此举分明是要掌控诊病的全过程。
他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福兴,想到他是代表着大娘娘的脸面,终究不敢违逆,只得点头应下:“有劳公公。”
一行人疾步赶到垂拱殿,殿内的慌乱已被压制。
禁军统领按刀立在殿门两侧,刀刃映着殿中烛火,将朝臣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大娘娘依旧扶着御座扶手,鬓边的赤金步摇纹丝不动,见李院正进来,才缓缓开口:“院正快诊,陛下还昏迷着。”
与他一同进殿却立于帘后,并不干涉诊脉,倒是与陛下血浓于水的英王,随着去了陛下榻边。
李院正颤抖着手指搭上陛下腕脉。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钟太傅攥着朝服下摆的手几番攥起又放开,大相公则垂着眼帘,象牙笏板抵在腰间,神色难辨。
福兴站在李院正身后半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的神色变化。
片刻后,李院正猛地抽回手,脸色惨白如纸。大娘娘立刻追问:“如何?”
“陛下脉象……脉象紊乱如絮,似有邪祟侵体之兆。”李院正声音发颤,“臣需取银针施针,再配汤药调理,能否醒来,还要看天意。”
“邪祟侵体?”大娘娘眉头一蹙,目光扫过殿内,“陛下龙体康健,怎会无端染邪?”她转向潇湘,“传哀家旨意,即刻封锁陛下寝宫,所有近侍太监、宫女一律看管起来,不许与外人接触。”
潇湘领命刚要退下,李院正突然又道:“娘娘,陛下脉象中似有滞涩之感,臣斗胆请旨,取陛下日常所用的茶水、膳食来,臣需查验一番。”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吸气声。钟太傅猛地抬头,正撞见大娘娘投来的锐利目光,慌忙又低下头去。
大娘娘沉默片刻,缓缓道:“准了。高德宝,你亲自去取。”
高德宝连滚带爬地去了,殿内气氛愈发凝重。户部尚书悄悄瞥了眼大相公,见他依旧垂眸不语,便也不敢多言。
谁都清楚,“查验饮食”四字背后,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揣测。
未等高德宝回来,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禁军统领快步进来禀报:“大娘娘,贤妃娘娘来了,说要见陛下。”
大娘娘柳眉一挑。
贤妃向来恭谨,今日竟不顾宫规闯来,显然是得了风声,何人给她传信,不言而喻。
她沉声道:“告诉贤妃,陛下正在诊治,任何人不得入内,让她且先回宫里好好养胎。”
钟太傅突然上前一步:“娘娘,贤妃娘娘一片心意,不如让她进来侍疾?”他巴不得有人能制衡大娘娘,贤妃此刻出现,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大娘娘冷冷瞥了他一眼:“太傅是觉得哀家照料不好陛下?贤妃身怀龙裔,若是有个闪失,钟卿有几条命来担?”
她转向禁军统领,“再敢让任何人靠近,提头来见。”
禁军统领吓得连连应是,转身匆匆出去阻拦。
钟太傅碰了个钉子,讪讪地退回原位。
禁军统领的靴声刚消失在殿外长廊,云雁忽然俯身,指尖轻轻搭在陛下腕间,他在宫外瓦子随往来行旅杂七杂八地学过些医理,虽不及医官精准,却也能辨出脉象虚实。
指下触感紊乱如丝,并无寻常风寒的滞涩,反倒带着几分诡异的凝滞,与其说是邪祟入体,倒不如说是中毒。
有人给陛下下毒?
他收回手时,指腹已沾了些陛下腕间的冷汗。抬眼看向李院正,对方正低头整理银针,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云雁不动声色地退到帘边,与大娘娘的目光在暗处相撞,彼此眼中都藏着未说出口的警惕。
大娘娘仿佛并不意外,难不成是……
云雁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猜测,大娘娘若有毒害之意,不必非得等到此刻,她大可在陛下登基之前就废了他,劝说先帝另立新君。
这时候铤而走险,一个不查便会引火烧身,他若是大娘娘必定不会走这一步棋。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陛下都很难撼动大娘娘的地位,她也犯不上冒这个险。
云雁指尖的冷汗还未干透,殿外忽然传来高德宝的惊呼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捧着食盒跌跌撞撞进来,脸色比李院正还要惨白:“大娘娘!陛下……陛下常喝的那罐雨前龙井,罐底竟有黑色粉末!”
大娘娘猛地起身,赤金步摇上的珍珠撞出细碎声响。
圆荷快步走到高德宝面前,一把夺过食盒里的茶罐,倒出残留的茶叶,果然在罐底发现了一层暗黑色粉末,凑近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南疆毒虫!”李院正失声惊呼,“这是南疆毒虫的虫身粉末!此毒需与茶水同服,日积月累才会发作,陛下每日都喝这雨前龙井,定是有人在茶罐里下了毒!”——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