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圆荷指尖捏着那撮黑色粉末, 指腹传来细碎的颗粒感,鼻间萦绕的苦杏仁味愈发清晰。
她猛地抬头看向大娘娘,却在触及大娘娘的神色后静下心来, 尽力平静道:“娘娘, 这毒分明是冲着陛下性命来的。”
大娘娘扶着御座的手指骤然收紧,赤金护甲深深嵌入紫檀木扶手,留下几道浅浅的刻痕。
她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声音冷得像冬日沁了寒霜的冷铁:“李院正, 此毒可有解法?”
李院正早已跪伏在地,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颤声回道:“回娘娘, 此毒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是累月聚起,致使毒素淤积于内,情势才格外危急,臣可尽全力施针先稳住陛下心脉,但若要根治, 必得知晓是何种毒虫才好斟酌用药医治。”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不敢贸然直言,还是大娘娘力挽狂澜,“陛下的毒要解, 可朝中事也不可无人理会。”
大娘娘停了一瞬,便有些提心吊胆又沉不住气的臣子即刻出言阻止,“大娘娘, 事涉国祚,怎可贸然决定!”
大娘娘朝那人看了一眼,不紧不慢道:“天子病重, 亲王监国是旧有之例,如今英王在堂,是名副其实的天子手足,代兄理事,情理之中又合祖制。”
大娘娘话锋一转,“还是说众卿有更好的人选?”
谁人不知萧氏子嗣不丰,这时候推出个所谓更好的人选来,那不就是大娘娘的箭靶子。
大娘娘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径直看向云雁。
云雁颔首,悄然立于大娘娘身侧,不辨悲喜。
殿内众人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各异。
钟太傅攥着朝服的手又紧了紧,心中暗忖:英王是个扶不起来的,说是监国,也不过是大娘娘扶起来的傀儡而已,宫中便只剩大娘娘一人掌权,若是陛下真有不测,这江山……
他正思忖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禁军统领再次进来禀报:“大娘娘,贤妃娘娘在殿外哭闹不止,说若是见不到陛下,便要撞柱自尽!”
大娘娘眉头拧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贤妃此刻来闹,分明是怕她独揽大权,与其说是与陛下情笃,倒不如说是为了肚子里那一个,才不得不冒险行事,想趁机打乱她的部署。
大娘娘冷声道:“禁军如今连个人都看不住了么?让禁军将她带回寝宫看管,若她再敢哭闹,便赏她三十大板,让她好好安分几日。”
禁军统领领命而去,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高德宝捧着那罐毒茶,手还在不停发抖,他颤声问道:“大娘娘,这……这茶罐一直放在陛下寝宫的架子上,除了近侍太监,无人能靠近,会不会是……”
“闭嘴!”大娘娘厉声打断他,“此事尚未查清,不许妄加揣测!”
她看向李院正,“你即刻去准备银针,先给陛下施针,务必稳住陛下心脉。福兴,你随李院正一同去,全程盯着,若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
李院正和福兴躬身领命,提着药箱快步走向内殿。殿内朝臣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户部尚书悄悄瞥了眼大相公,见他依旧垂着眼帘,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心中不禁疑惑:大相公向来心思深沉,今日陛下遇刺,他为何如此镇定?
福兴跟着李院正穿过回廊往内殿去,廊下宫灯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昏黄光影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倒比殿内凝滞的气氛多了几分活气。
李院正攥着袖摆的手始终没松,方才在殿上见大娘娘那副冷厉模样,此刻想起仍觉后颈发紧——这位主子素来端庄持重,今日却连眼底的戾气都藏不住,可见陛下的事真让她乱了分寸。
内殿里弥漫着与前殿那撮黑色粉末相似的苦杏仁味,只是混了龙涎香与药气,反倒更显诡异。
明黄色的帐幔低垂,隐约能看见床榻上蜷缩的身影,绣着五爪金龙的锦被被攥得变了形,偶尔传来压抑的闷哼,听得人心头发紧。
守在床边的小太监见李院正进来,忙不迭跪下行礼,声音里带着哭腔:“李院正,您可算来了,陛下他的体温又高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院正没敢耽搁,放下药箱便快步上前,手指搭在陛下腕间。
指尖触及的肌肤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他心头一沉,抬头看向福兴:“福公公,劳烦您搭把手,把陛下的衣袖挽起来。”
福兴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将陛下的手臂从锦被中抽出,只见那原本光洁的手腕上,竟隐约泛着青紫色的纹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游走。
“这是……”福兴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半步。李院正眉头紧锁,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沉声道:“是毒素在往心脉蔓延,必须尽快施针阻断。”他手腕翻飞,银针精准地刺入陛下肘间、腕间的穴位,动作快得几乎出了残影。
不过片刻,原本泛着青紫的纹路竟真的慢了下来,陛下的闷哼也轻了些。
福兴悬着的心刚放下些许,就听见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大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圆荷。
她捧着一个描金漆盒,神色凝重地走进来,轻声对李院正道:“大娘娘让奴婢把这个送来,说李院正施针时或许能用得上。”
李院正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漆盒上。
盒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三枚人参,根茎粗壮,须根完整,一看便知是上百年的老参。
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躬身道:“替本院正谢过大娘娘。”
圆荷颔首应下,又压低声音道:“大娘娘还说,让您务必多上心,若是陛下有任何差池,咱们这些人……”话未说完,却已足够让李院正心头一凛。
与此同时,前殿的沉寂被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破。
钟太傅偷偷抬眼,见大娘娘正缓步走来,赤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她停在高德宝面前,目光落在那只捧着毒茶的手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高公公,这茶罐从陛下寝宫取来后,可曾经过旁人的手?”
高德宝身子一哆嗦,连忙摇头:“回娘娘,奴婢亲自捧着来的,中途没敢交给任何人,连殿门都没敢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茶贡来许久了,奴婢亲自查验过,当时还泡了一杯给陛下尝,陛下说味道醇厚,今日晨起才让奴婢再煮一壶,谁知……”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大娘娘没再追问,转而看向户部尚书,语气依旧平淡:“贡品入宫流程,向来是由户部监管,你来说说,这茶从采摘到入宫,要经过多少道查验?”
户部尚书王大人闻言,连忙出列躬身:“回娘娘,贡品入宫需经三重查验,先是自验,再由地方知州派人复核,最后入宫时还要经四司六局与工部联手检查,确认无异常后才能送入各宫。”
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这茶叶毕竟是散装之物,若有人在查验间隙做手脚,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大娘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意,“你是说,咱们这重重关卡,竟连一罐茶叶都护不住?”王大人脸色一白,忙不迭跪倒在地:“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只是实话实说,还请娘娘恕罪。”
大娘娘没理会他的辩解,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陡然拔高:“陛下待你们不薄,如今这般情形,你们却只会推诿罪责,要么沉默不语,要么互相猜忌,这就是你们身为朝臣的本分?”
她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谁若敢有半分隐瞒,或是暗中作梗,休怪本宫不念旧情!”
殿内众人被大娘娘敲打,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钟太傅悄悄看向大相公,见他依旧垂着眼帘,仿佛对殿内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心中的疑惑更甚,今日陛下遇刺,他为何如此镇定?
难不成他早已知道些什么?
就在这时,福兴匆匆从前殿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大娘娘,好消息!李院正施针后,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了些,虽然还没醒,但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大娘娘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点了点头:“知道了,让李院正继续守在内殿,有任何情况即刻禀报。”
她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暂且先到这里,众卿都先退下吧,明日卯时再来上朝,商议后续事宜。”
朝臣们闻言,纷纷躬身行礼,缓缓退出殿外。钟太傅走在人群末尾,故意放慢脚步,等大相公走过来时,轻声道:“大相公,今日之事蹊跷得很,你我是否该私下商议一番?”
大相公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钟太傅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可从不是能一起议事的关系。”
钟太傅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道:“大相公,你难道不觉得今日之事太过巧合吗?陛下突然中毒,大娘娘当即提议让英王监国,这未免也太顺理成章了些。”
大相公看他一眼:“钟太傅是怀疑大娘娘?”
“不敢。”钟太傅连忙摆手,“只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英王是什么性子,咱们都清楚,他若真当了监国,岂不是成了大娘娘的傀儡?到时候大娘娘独揽大权,咱们这些人,有什么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
监国的傀儡送佛送到西,恭敬地扶大娘娘回垂花殿。
“毒是您下的?” 才进垂花殿,年轻的英王殿下已经沉不住气了,剑锋直指才将他扶起来的大娘娘。
“咱们英王何出此言?”大娘娘还能笑一声,半点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被拿住短处的心虚。
于主位落座还示意云雁坐到自己跟前来。
云雁硬邦邦地站过去,语气急促地劝谏:“大娘娘,陛下那点手腕,怎么可能在您手底下翻出花来,小惩大诫不好吗?满朝文武不是傻子,若被人查出端倪,这可不是我这小小亲王能兜住的过失。”
到时不要说却权,只怕会覆国。
见大娘娘不语,云雁一声急过一声,“我是您抚养长大的,与您一心,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您悄无声息地将陛下的毒解了,云雁权当不知道,陛下醒过来也不会动摇您的根基,您不必如此容不下他。”
“这毒是悬黎下的。”大娘娘好不容易插上话。
“那悬黎肯定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云雁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大娘娘呷了口茶,有些意外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等了一刻依旧不见他改口,才多问一句:“怎么若是哀家的话,就是哀家容不得人,换了悬黎你便一言不发了?”
“悬黎必定有不能言说的苦衷才出此下策的!”云雁斩钉截铁道,比方才劝谏大娘娘时还要义正言辞——
作者有话说:云雁:“大娘娘#?@%&”
大娘娘:“是悬黎。”
云雁:“那没事了。”
第112章
“哀家倒把你们两个养得像一对同胞兄妹似的。”
大娘娘没有半点官家病危的焦急慌乱, 此刻流露出来的欣赏云雁不用特意去感知也能察觉地到。
“大娘娘可不要臊我了,我从不曾为悬黎冲锋在前,哪里算得上是同胞兄妹。”云雁挨着大娘娘坐下, 想再探些细节。
大娘娘对他的举动了然于胸却并不如他的意, 递了个林檎给云雁,“不过哀家还是想知道,这塌天大祸你为何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她有苦衷?”
这信任莫说皇室之中, 就算是平头百姓也未必能有。
哪里是面不改色, 他只是已经渡过大惊失色的那段时间了。
御象园里悬黎把自己的帷帽带到姜青野头上的时候, 他已经察觉出不对了。
她点出了自己群山先生的身份,撮合邓家大娘入宫成了贤妃, 还釜底抽薪送走了杨思芃。
连让自己关照秦照山,桩桩件件都像是悬黎做的,却又不像是悬黎做的。
直到归云庄办消夏宴那日,喝醉酒的悬黎说自己会英年早逝,且是为了姜青野英年早逝。
她说她日日戴在腕上给姜青野看。
可她既没有戴过那对镯子,也没与姜青野日日相见。
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了一个可能, 悬黎她,是再世为人。
而且姜青野八成也是。
推断出这个结果,惊得他三天没吃下饭,不敢求证又不敢找人商量。
就这样一点点地劝着自己接受了这件事。
因为他能感觉得出来, 在悬黎的前世,她应当过得并不快乐。
堂堂长淮郡主,太后掌珠, 谁能让她过得不好。
普天之下,唯一人尔。
他虽不知内里,但悬黎不会无故针对谁, 肯定是陛下不好。
“她本就有苦衷。”云雁嘟囔着,却不肯再透露更多。
龙井茶的香气氤氲在二人之间,大娘娘的面容隐在茶雾之间叫云雁看不真切,唯一张薄唇红艳艳地,仿佛能轻松地把他一口吞下去。
“那云雁去垂拱殿侍疾了。”哪怕殿中再无旁人,云雁亦行跪拜大礼。
只是跪下去好一会儿没有起来,在大娘娘看过去时才支支吾吾开口,“大娘娘,贤妃娘娘只是一时情急,况且她身怀六甲,孩子无辜,您……您慈母心肠,定是不会与她见识的,云雁说得对吗?”
大娘娘搁下了盛着龙井茶的青瓷盏,水红色的蔻丹贴着杯壁,万里丛中一点红,更像一滴心头血。
她似笑非笑,“哀家若是你,就去查查这龙井茶里的毒是谁下的,毅王死于南疆毒瘴之下,依着悬黎的气性,她不会用这个来对陛下不利。”
陛下是中了毒不假,可彼毒非此毒。
云雁迟疑着起身,这里头还能有何内幕?
可大娘娘说的笃定,倒叫他不敢贸然开口了。
“退下吧,去照顾你皇兄。”大娘娘随意挥了挥手,不愿再谈。
大娘娘稍稍侧身倚在榻上,单手支在软枕上摁了摁额角,簪上的长流苏垂下去,碰出轻响,压住了大娘娘轻叹的那句:“如此妇人之仁可不行。”
云雁退出垂花殿时,廊下的风正卷着残叶扑在朱红柱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乱麻般的心绪。
他攥着袖中那枚代表他身份的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大娘娘最后那句话仍在耳畔盘旋——“查查这龙井茶里的毒是谁下的”。
垂拱殿的气息与垂花殿截然不同。
刚踏入殿门,浓重的药味便裹着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御榻周围的帷幔泛着一层冷白的光。
几个太医正围着榻边低声商议,见云雁进来,纷纷收了话头,躬身行礼。
云雁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榻上——陛下侧卧着,脸色青灰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若不是他倾身探了探陛下的脉,他都想要给陛下准备后事了。
萧悬黎究竟下了什么虎狼药,她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带累他这在这一众人精里周旋。
“皇兄情况如何?”云雁走到侍立在旁的高德宝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高德宝连呼气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陛下安眠一般,摇了摇头道:“英王殿下,太医们刚诊过,说陛下体内的毒霸道得很,像是南疆那边的‘玉笙碎’,可又多了几分诡异,寻常解药根本压不住,方才还醒过一次,连声儿都没能出来,便又昏过去了。”
“玉笙碎”三个字让云雁心头一震。
他记得悬黎曾提过,南疆毒瘴中最烈的便是这“玉笙碎”,中毒者脏腑会逐渐僵硬,最后像木偶般失去知觉,且无药可解。
如同活死人一般。
可大娘娘却说“彼毒非此毒”,所以陛下中的毒,是悬黎下的,状如南疆毒却并非南疆毒,茶罐底的毒是旁人下的,是名副其实的南疆毒。
那这会是何人所为呢?
是为了替悬黎混淆视听,还是为了取陛下性命?
若是前者,那时机拿捏得实在是太到位了,若是后者,那想要陛下性命的人,还真是多。
萧悬黎!
云雁心底重重喊一声,你可真是会给人出难题!
早知今日,他就在翠幕面前一头碰死,一定能将那始作俑者留在京城。
*
朝臣们退出垂拱殿时,夜色已深,宫门外的石灯笼燃着昏黄的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冷风卷着落叶打在朝服下摆,没人说话,只有靴底踏过青砖的声响,沉闷得像压在心头的石头。
直到走出宫门,各自登上马车,这压抑的寂静才被悄然打破,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着属于自己的算盘。
钟太傅的马车里燃着银丝炭,暖意却驱不散他眉间的愁绪。
他指尖反复摩挲着指尖的扳指,陷入沉思。
车窗外掠过熟悉的街景,他却全然无心欣赏,满脑子都是殿内大娘娘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有云雁站在她身侧,那张看不透内情的脸。
“釜底抽薪。”他低声道。
他最大的倚仗便是陛下,可陛下病倒,大娘娘立马推出英王监国,萧云雁虽是皇室血脉,却无半点主见和决断,今日大娘娘推他监国,明眼人都知道是把他当成了傀儡。
一旦陛下真的醒不过来,大娘娘手握实权,萧氏江山难道要改姓段?
他想起方才在殿外,大相公那副冷淡的模样,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大相公这些年在朝堂上向来以沉稳著称,今日陛下昏迷,他却全程沉默,既不反对大娘娘的提议,也不追问下毒的缘由,这实在不合常理。
“难不成……他早就和大娘娘达成了默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钟太傅压了下去,大相公素来注重名节,行此勾当,岂不是自毁前程?
还是说,前头大相公心凉于被禁足一事,逼出了他的叛逆之心?
若是如此,那可就太被动了。
户部尚书忝颜登上了大相公的马车,大相公并未燃炉,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心里却比这车厢还要冰凉。
今日在殿上,大娘娘追问贡品入宫的流程,虽没明着指责他失职,可那语气里的冷意,却让他后背直冒冷汗。
“求大相公指条明路,救下官一救,下官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他语无伦次地请求着,手指攥得紧紧的。
户部监管贡品入宫,若是真查出来,那罐毒茶是在入宫流程中被人动了手脚,他这个户部尚书,首当其冲要担责。轻则罢官,重则怕是要连累家人。
大相公端坐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气定神闲,不见丝毫慌乱。
在户部尚书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时候,大相公才悠悠开了口,“这当口,你反而是安全的。”
“若是此时死了,倒像是你畏罪自戕,反而坐实了贡品查验失职的罪名。”大相公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喂了户部尚书一颗定心丸,叫他心下稍稍安定。
他愣愣地看着大相公,一时没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大相公指尖依旧轻叩着膝盖,目光透过车窗,落在远处昏黑的街巷里:“大娘娘要的是稳定,不是追责。今日推英王监国,已是将朝堂目光都引到了权力归属上,若此时再拿户部开刀,只会让朝臣人人自危,反而动摇她刚稳住的局面。”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户部尚书,眼神里带着几分提点,“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撇清关系,而是把贡品入宫的所有记录都整理好,尤其是那批龙井茶的流转明细,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可……可若是真查起来,我这户部尚书……”户部尚书还是有些慌,声音里带着颤音。
“查不查,何时查,谁说了算?”大相公反问一句,语气里多了几分通透,“如今陛下昏迷,英王是傀儡,大娘娘虽掌实权,却也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律令不会做什么。她需要你好好活着证明此事与她无关。所以只要你不多嘴,不添乱,安安稳稳做好自己的事,她只会保你,不会动你。”
听大相公一席话,户部尚书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连忙躬身道谢:“多谢大相公指点,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回去整理贡品记录,绝不让大娘娘失望!”——
作者有话说:十分抱歉十分抱歉,我来啦我来啦
第113章
姜青野策马奔回内城时, 檐角铜铃还在余震中轻颤,风尘仆仆的玄色劲装沾着城门的寒霜。
今日难得配了剑,腰间佩剑未及归鞘, 剑穗上的一点猩红分外夺目。
他掀帘入悬黎院落时, 正撞见傅道隽举着茶盏欲言又止,而悬黎指尖还捻着半片未燃尽的信笺灰烬。
察觉到他的迟疑,悬黎朝他点了点头。
“黑石谷虽胜, 柘波必不甘心。”姜青野未及落座便沉声道, 将背上羊皮地图“哗啦”铺开在案上, 指尖重重戳在兴庆府与雾庄之间的河谷地带,“此处分水岭仅有一道隘口, 柘波若想反扑,必从这里调兵,而柘波连吃败仗,军心涣散,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悬黎眸色一亮,傅道隽却放下茶盏起身, 指尖顺着地图上的驿道纹路滑动:“渭宁主城,城墙高逾三丈。我们现下的人马倾巢而出才勉强可以一战,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倒觉得未必。”姜青野的目光也落到那一处,看法却与傅知州截然相反。
傅道隽看向姜青野, 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姜郎君即便有作战的经验,可连日来也只在雾庄镇中活动, 可知柘波的主力此刻在何处?”
“自然是退回了兴庆府。”姜青野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墨字,姜青野指腹摩挲过纸条边缘, “渭宁节度使府中有我们的人,可在夜间打开西城门。”
悬黎闻言,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暮色:“若要行动,事不宜迟?”
悬黎跟上了姜青野的思路,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对。”姜青野言简意赅。
傅道隽眉头微蹙,显然仍有顾虑:“全军开拔,雾庄空虚。柘波若是出其不意,届时我们腹背受敌,有些冒进了。”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速战速决。”
姜青野上前一步,将地图上的渭宁主城圈出,“今夜三更出发,明日拂晓抵达西城门,由内应开门后,分两路行动:一路直取节度使府,生擒柘波;一路控制主城要道,于城门竖起大凉军旗。只要能在午时前拿下主城,再派五百人驻守隘口,无论柘波有什么后手,都是纸上谈兵。”
他看向傅道隽,语气坚定,“傅知州,此刻犹豫,只会错失良机。柘波狼子野心,朝堂内亦是波谲云诡,若等他集齐兵力,雾庄将无还手之力。”
傅道隽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案上那束干瘪的野菊上,忽然想起成将军此前的疑虑。
他抬眸看向姜青野,见对方眼中满是决绝,又转头望向悬黎,她面带从容,仿佛都不觉得这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事。
最终,他缓缓点头:“好,就依你之计。我这就去调兵,你即刻去准备粮草与兵器,三更时分在北门外集结。”
“傅叔,”悬黎叫住他,“不是你去调兵,是成将军。”
兴庆府,只能由成将军来打。
渝州将领知州,通通不许露面。
至少,明面上不可以。
*
夜色渐浓,雾庄北门外的官道上,马蹄声被厚厚的干草掩盖,一千五百名士兵身着轻甲,在姜青野的带领下悄然西行。
寒星点点,冷风如刀,姜青野勒住马缰,回头望了一眼雾庄方向,城中灯火已渐次熄灭,唯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灯还亮着,像一颗悬在黑暗中的星。
那是雾庄县衙,灯火之下,是等着他好消息的萧悬黎。
他定下心来,调转马头,马鞭轻挥,率先冲入夜色之中。
次日拂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渭宁主城的西城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姜青野一马当先,玄色劲装在晨雾中划出凌厉的弧,手中长枪如银蛇出洞,直挑城门守军的咽喉。
那名卫兵甚至没看清来人的脸,只觉脖颈一凉,鲜血便溅落在青石板上,与未融的寒霜冻在一起。
“杀!”三百先锋骑兵紧随其后,马蹄踏碎黎明的寂静,长刀劈砍的脆响、卫兵惨叫的哀鸣瞬间填满了西城门口。
有守军试图去敲警钟,姜青野眼疾手快,手腕翻转将长枪掷出,枪杆精准撞碎铜钟的悬绳,钟体“哐当”落地,滚出老远。
他旋即翻身下马,徒手夺过一名敌兵的弯刀,刀刃在晨光中闪过冷芒,反手便割断了对方的手腕。
混乱中,一名士兵举刀朝他后背劈来,姜青野耳尖微动,侧身避开的同时,脚尖勾起地上的长枪,稳稳握在手中。
枪尖横扫,带起一阵疾风,那亲卫的铠甲被生生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他不做停留,踩着尸体向前冲,每一步都踏得坚定,玄色衣摆早已被血渍染透,却半点没影响他的动作。
另一边,控制要道的士兵也与守军展开了激烈厮杀。有柘波兵想往节度使府报信,刚跑出两步,便被箭矢射穿了膝盖,重重摔在地上。
负责夺城楼的小队则搭起人梯,踩着同伴的肩膀往上爬,城楼上的守军不断往下扔滚石、泼热油,不少士兵被烫得惨叫,却没人后退半步,前赴后继地朝着城楼顶端攀爬。
姜青野一路杀至节度使府外,府门紧闭,两名卫兵举着长戟守在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跃起,长枪直刺卫兵心口。
两名卫兵仓促格挡,却被他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长戟脱手而出。
姜青野落地时,长枪已经刺穿了一名卫兵的胸膛,他拔出枪,顺势将另一名卫兵踹倒在地,弯刀抵住对方的脖颈:“节度使府内还有多少人?”
卫兵吓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只、只有副将和十几名亲卫,柘波将军……昨夜去了城外营寨!”
姜青野眼神一凛,一脚将卫兵踹开,抬脚踹向府门。“轰隆”一声,木门应声而碎,他带着几名士兵冲了进去。
正厅内,柘波副将刚披好铠甲,见姜青野闯进来,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嘶吼着扑了过来:“敢闯节度使府,找死!”
姜青野不闪不避,长枪迎上。
剑与枪碰撞的瞬间,副将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佩剑险些脱手。
他惊觉眼前这青年的力气竟如此之大,想要后退,却被姜青野的长枪缠住了手腕。
姜青野手腕一拧,副将惨叫一声,佩剑落地,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降还是死?”姜青野的声音冷得像冰,枪尖抵住副将的咽喉,只要再往前一寸,便能刺穿他的喉管。
副将看着姜青野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又听着府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知道大势已去,双腿一软,颤抖着举起双手:“我降,我降!”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士兵的欢呼:“城楼拿下了!大凉军旗竖起来了!”姜青野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城楼顶端,柘波的黑色旗帜被扔下,红色的大凉军旗在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
他松了口气,将长枪收回,对身边的士兵道:“把他绑起来,看好了。”
可还没等他歇口气,一名士兵匆匆跑来,脸色凝重:“将军,据俘虏交代,柘波昨夜去了城外营寨,带走了五百亲卫,说是要去巡查隘口!”
姜青野眉头一皱,柘波向来谨慎,怎么会突然离开主城?他刚要下令派人去追,却见一名斥候骑着快马冲进门来,翻身下马时险些摔倒,跪在地上急声道:“将军!柘波没去隘口,已经领着大军折返!”
姜青野快步走到府外,望着城楼下渐渐平息的混乱,指尖紧紧攥住了长枪。
姜青野站在节度使府的石阶上,飞速的估量敌我实力与御敌之策。
晨风吹过,卷起他玄色劲装下摆的血渍,那猩红在初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抬眼望向斥候手指的东方,天边已泛起淡淡的金辉,那片光亮背后,前世祸首柘波正朝着渭宁主城疾驰而来,姜青野耳膜鼓燥,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谁能想到他还有能为前世英灵雪耻的机会。
“将军,柘波大军距此不足五十里,预计一个时辰后便会抵达!”斥候的声音带着颤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结成冰珠。
姜青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转身看向身后的将领:“立刻传令下去,让控制要道的士兵退守城墙,加固防御工事。再派两百人去西城门外,将进城的通道用巨石堵死,只留一条窄路供我方士兵通行。”
“是!”将领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姜青野又看向身边的亲兵:“你去节度使府的粮仓看看,将能食用的粮草全部搬到城楼上,再让人烧一锅滚油,备好箭矢和滚石。”
亲兵应声跑开,姜青野则快步登上城楼。
此时,拿下城楼的士兵们正忙着清理城楼上的尸体,见姜青野上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姜青野扫过众人,只见他们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疲惫,有的士兵手臂被热油烫伤,有的肩上还插着箭矢,可眼中却没有丝毫惧色。
“区区柘波,不足为惧!”姜青野的声音洪亮,透过晨风传遍整个城门。
“杀!”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城楼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好!”军心大振,姜青野满意地点点头。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姜青野眯起眼睛,远远望去,只见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那线越来越粗,越来越近,马蹄声也越来越响,像闷雷般滚过大地。
“来了!”姜青野收回视线,沉声道,“准备迎敌!”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弯弓搭箭,瞄准城下;有的搬起滚石,放在城墙边缘;有的则拿着长戟,守在城墙的垛口旁。
城楼下,柘波的大军渐渐逼近,为首的正是贼子柘波。
他身着黑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中挥舞着马鞭,眼神凶狠地盯着城楼上的姜青野。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好大的胆子,竟敢袭我兴庆府!”柘波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浓浓的怒火,“识相的,赶紧打开城门,束手就擒,我还能饶你一命!否则,等我攻破城池,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姜青野冷笑一声,回道:“柘波,你身为节度使,不思百姓民生,屡犯边境,残害无辜百姓,早已罪该万死!如今你大势已去,还敢口出狂言!我劝你还是早点投降,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放肆!”柘波怒喝一声,“给我攻城!谁能拿下这毛头小子的人头,我赏他黄金百两,官升三级!”
随着柘波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士兵们立刻发起了进攻。
无数的箭矢朝着城楼射来,密集如雨。
城楼上的士兵们纷纷举起盾牌抵挡,箭矢打在盾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紧接着,柘波的士兵们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朝着城墙冲来。姜青野眼神一凛,大喊道:“放滚石!倒热油!”
城楼上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一块块巨大的滚石从城楼上推下,砸在攻城的士兵们身上,瞬间便有好几人被砸得脑浆迸裂。
滚烫的热油顺着城墙流下,浇在攀爬云梯的士兵们身上,惨叫声此起彼伏,城墙下顿时一片火海。
柘波见攻城受阻,气得暴跳如雷,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亲自督战:“都给我冲!谁要是后退一步,我立刻斩了他!”
在柘波的威逼下,他的士兵们不得不再次发起进攻。
这一次,他们更加疯狂,有的士兵甚至抱着盛满火油的桶,想要炸开城墙。
姜青野见状,立刻下令放箭,密集的箭矢射向那些抱着炸药包的士兵,不少人还没靠近城墙,便倒在了血泊中。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名士兵冲到了城墙下,他们引燃油桶,朝着城墙扔去。
“轰隆”一声巨响,城墙被炸开了一个缺口,碎石飞溅,城楼上的几名士兵也被震得摔了下去。
柘波见状,大喜过望,大喊道:“冲啊!城墙破了!”
他的士兵们立刻朝着缺口冲去,姜青野心中一紧,立刻带领身边的士兵们朝着缺口跑去。
他手持长枪,冲在最前面,迎面撞上一名冲进来的柘波士兵。姜青野手腕一翻,长□□穿了对方的胸膛,随即拔出长枪,又朝着另一名士兵刺去。
城墙上的战斗瞬间变得激烈起来,双方士兵们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姜青野在乱军中奋勇杀敌,长枪挥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出手,都能带走数名叛军的性命。
可柘波的士兵实在太多了,杀了一批,又来一批,姜青野的手臂渐渐开始发酸,身上也添了好几道伤口。
就在这时,一名柘波的将领悄悄绕到姜青野身后,举起大刀,朝着他的后背劈来。
姜青野耳尖微动,察觉到身后的危险,他猛地转身,长枪挡住了对方的大刀。
两人僵持在一起,那将领用力下压,想要将姜青野的长枪压断。
姜青野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猛地将长枪向上一挑,那将领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姜青野趁机一□□出,刺穿了对方的咽喉。
解决掉身后的威胁,姜青野刚想喘口气,却见柘波骑着马,朝着缺口冲来。
他手中挥舞着特制的长刀,一路上砍杀了好几名大凉士兵,眼看就要冲到姜青野面前。
“受死吧!”柘波大喊一声,大刀朝着姜青野的头顶劈来。
姜青野不敢大意,立刻举起长枪抵挡。
“铛”的一声巨响,大刀与长枪碰撞在一起,姜青野只觉手臂一阵发麻,险些握不住长枪。
柘波的力气之大,在他意料之外,他猫捉老鼠一样不断地卖破绽给柘波,却始终没让对方的刀尖沾上自己半分。
柘波的刀法凌厉,每一刀都朝着姜青野的要害砍去,姜青野左躲右闪,像是一尾灵活的鱼。
城楼下传来了一阵规律的马蹄声时,姜青野这才正色起来,朝着柘波发起了反击。
他手中的长枪如银蛇般舞动,朝着柘波的破绽刺去。
柘波被这一阵不熟悉的马蹄声搅得心神不宁,被姜青野抓住了一个机会,长□□穿了他的铠甲,刺中了他的肩膀。
“啊!”柘波惨叫一声,翻身从马上摔了下来。
姜青野趁机冲上前,一脚踩住柘波的胸口,长枪抵住了他的咽喉。
“柘波,你还不投降吗?”姜青野冷声道。
柘波被踩在地上,肩胛处的鲜血浸透了黑色铠甲,顺着甲片缝隙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他望着姜青野眼底那抹与年龄不符的冷厉,喉结滚动着,却不肯服软:“我柘波征战半生,只向强者低头,绝不向你这黄口小儿低头。”
话未说完,姜青野脚下力道骤然加重,长枪枪尖又逼近半寸,锋利的枪刃已划破他颈间皮肤,渗出细密血珠。
“强者?”姜青野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城墙下堆积的尸体与燃烧的云梯,“纵容手下劫掠百姓、屠戮边境村落时,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强者?今日落在我手里,只有降与死两条路。”
柘波瞳孔骤缩,挣扎着想抬头,却被姜青野死死按住。
他余光瞥见城楼下疾驰而来的成雨素。
知道大势已去,他终于泄了气,声音嘶哑:“要杀便杀,何必多费口舌。”
姜青野一枪扎穿了他另一边肩膀,又干脆利落抽出来,半俯身抬手卸了柘波的下巴。
“至少此刻,你还不能死。”姜青野想到悬黎,还是扼制住了自己的杀意,没当即取此人性命——
作者有话说:[空碗][空碗][空碗]
第114章
姜青野将柘波提起来, 随意喊了一声:“岁宴慕予何在”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士兵顶着一身狼狈从城门上跑下来,岁晏提着杆几乎同他一般高的长枪拉着慕予横冲直撞地闯到姜青野跟前,一脸严肃:“郎君, 唤我们何事?”
哪怕姜青野从没刻意隐藏过行迹, 岁晏嘴上也严谨,不给人一点儿抓他把柄的机会。
“将这人看好了,在见到悬黎之前, 不许任何人, ”姜青野加重了语气重新说道:“是任何人, 都不许靠近此人。”
“是!”慕予从怀中掏出一捆绳索,在柘波的怒视之下, 手脚麻利地如同绑螃蟹一样把柘波绑了起来。
明明自幼在北境长大,几乎不曾见过螃蟹,这一手捆螃蟹的本事,地道地像个在太湖边上长大的老渔民。
岁晏提着长枪走过来,枪尖在柘波脚边的青石板上戳出个小坑,“不然把他串枪上, 扛着走。”
“岁宴!”青野和慕予齐声喊了他一句,一时之间不知究竟谁才是心狠手辣的叛军。
“不然太沉了。”岁宴嘟囔了句,慕予身体不好,拎这么沉的老叛军很费力气的。
但还是乖乖上去和慕予一起拎他。
姜青野站在一旁, 玄色衣袍被北境的风掀起一角,他看着两人押着柘波往城内走,忽然开口:“慕予, 他腰间应当还有刀。”
慕予往他怀里摸了摸,果然摸出柄嵌银的弯刀,是西域样式, 刀鞘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慕予解刀鞘上的绳结,把弯刀往自己身上挂时,柘波骤然发力,抬脚踹向他的膝盖,腿风凌厉,带着十足十的力道。
岁晏眼疾手快,长枪杆横过来,重重砸在柘波小腿上。
“咔嚓”一声轻响,柘波疼得闷哼出声,额角渗出冷汗。
“郎君说了,不许任何人靠近你,没说不许我们动你。”岁晏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小小年纪已经带着北境军士特有的狠劲,“再敢动一下,我就废了你另一条腿。”
柘波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岁晏,却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慕予狐疑地拿起弯刀,掂量了两下,发现刀身竟比看起来沉得多,刀柄内侧还刻着个模糊的“柘”字。
这刀想来十分重要,他把刀递给姜青野,姜青野接过,手指在刀鞘上摩挲片刻,收进了自己怀中:“他如此看重,或许有用。”
成将军的大部队已经顺利赶进兴庆府,城门的局势被彻底稳住,姜青野朝成将军走过去,与他说了说此处的情况。
眉宇间没有半点平息此事,立下军功的兴奋,倒是向来沉稳的成将军听得眉毛高高扬起。
她于高头大马之上,看着岁宴慕予两个抬着柘波越走越远,长鞭一指,沉声问道:“他们要去哪里?”
“藏到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地方去,等着悬黎来审柘波。”姜青野重新提起了自己的枪,一声长哨召来自己的马,跃马横枪,调转马头与成将军相向而行。
成将军审视的目光剐过姜青野,“这是什么意思?连我也信不过了?”
姜青野面不改色回敬:“成将军在北境军中多年,青野自然是信得过的,但成将军背后的大相公和陛下,都有各自的盘算,青野也不得不多做一步打算,成将军心若坦荡,自然能够见谅。”
这既不是北境小将军的口吻,也不是佞臣姜庾楼的话锋。
这是长淮郡主萧悬黎噎人时会说的话。
成将军果然被堵得半晌无话,长鞭一甩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姜青野已经不见踪影了。
“才分开不过半日就急匆匆地跑回去,姜青野这块百炼钢,也变成绕指柔了。”
姜青野连日来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若是这般男儿陪在悬黎身边,老大在天之灵应当也能稍感安慰吧。
*
詹相公连日来被明里暗里的威胁和关照,人瘦了一圈,但到此时,反而淡然了,还能喝得进茶。
倒是傅道隽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傅知州,成将军身经百战,定能拿下兴庆府。”悬黎亲自端了茶给傅道隽。
傅知州喝不下,但悬黎端过来的,他还是接下了。
心头的焦急也没因为悬黎的安慰而缓解半分。
他可是知道悬黎嘴上明里说着只能有成将军来打,暗地里可是将自己手里所有的人都派了过去,不以将领的身份,全部都是冲锋在前的亲兵。
如此十拿九稳,像是已经料定了结局。
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事情怎么会如此顺利,他深怕兴庆府是个圈套,就是为了诱使雾庄的大军全部出城,他们好出其不意攻打雾庄。
若真如此,此地有两个朝廷命官,一位宗室郡主,柘波可真是神机妙算,喜从天降了。
傅道隽将自己的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若真如你所想,这事是柘波的圈套,那棋差一着,我认了。”悬黎面色沉沉,语气坚定,“长淮郡主会血溅城门,萧氏一门,绝不在乱臣贼子手下苟且偷生。”
以她之命,定能凝大凉军士之心,一致对外,早晚也能拿下这贼子。
“若真到那时,还请詹相公和傅知州,率先遣散城中百姓。”
她自会去城门赴死,为百姓撤离争取时间。
詹相公闻言,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汤溅在指腹上,他却浑然不觉。
小郡主这番话像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震得他心中千头万绪一齐涌现。
在雾庄的这些日子,他已知晓这位长淮郡主性子不像他想得那般温婉无争,却没料到她竟刚烈到愿以性命换百姓生机的地步。
“郡主万万不可!”詹相公放下茶盏,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雾庄城防虽不如兴庆府坚固,但尚有三千守军,再加上城中青壮与你我筹谋,未必不能守住。况且,这一切不过是傅知州的忧虑并非实情,柘波未必有此心计。”
傅道隽也停下踱步,语气坚定地附和:“詹相公说得对!郡主,您万不可存此念!即便有最坏的情形发生,也不至于走这一步,咱们共同筹谋,卧薪尝胆,静待来日。”——
作者有话说:今天状态不好[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115章
詹相公和傅知州, 被悬黎决绝的豪言壮语激起了入仕前的雄心壮志。
朝堂起落经年,早忘了在书院里苦读时立志为民请命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为了在朝堂之中步步向上,学会了和光同尘, 学会了缄口不语。
其实也学得并不好, 若是学得好此刻该在文德殿议政,而非以文官之身,在千里之外统军。
小小女子尚有为民为城殉葬的觉悟, 况大丈夫乎。
二人匆匆与悬黎告别, 往城门去了。
“朝廷要员, 竟被你这三言两语左右了思绪,这心智比我, 也强不了多少。”思芃拎着一只药箱从后堂出来,耸了耸肩。
才进军营没几日,连耸肩这样十分不闺秀的动作也做得出来了。
“焉知他们没有这样的心气,不过是我的话正中下怀而已。”
思芃眨了眨眼,“你倒不怕他们在半路上回过味来变卦。”
悬黎在一旁看着思芃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纱布,慢条斯理地整理着。
她的手指纤细, 这几日握药杵、执银针,指腹变得有些红肿,触到纱布时,需得仔细捻捻才能感觉到布料细微的纹路。
悬黎学着她的样子捻一捻, “他们变不变卦,不重要。”
她抬眼看向思芃,眼中墨色翻滚, “重要的是,此刻他们愿意去城门守着。这城墙上多一个文官的心气,就多一分让士兵们撑下去的底气。”
悬黎垂眸算计的模样让思芃怔了怔。
萧悬黎, 越来越像大娘娘了。
“王妃与朱帘呢?”这种时候,这二人才不会被悬黎三言两语哄住,必定是要和她在一起,进退一处才对。
“昨夜被我送走了。”悬黎帮她扣好了药箱盖子。
她将阿娘送离京城,目的地可不是雾庄。
如今雾庄风息渐歇,又聚了一众渝州旧部,阿娘自然是要往她要去的地方去。
秦家二郎,离家太久,也该回去了。
“王妃怎么肯走?”思芃诧异极了,连声音都急促起来。
“唔。”悬黎一时无言,走自然是不肯走的,于是她用了些手段,把昏迷的阿娘送走了。
“反正自有我的道理。”悬黎故作高深道。
思芃手里的茶盏咣一声砸在案上,她瞪大了眼,语气里满是嫌弃:“你能有什么道理呢萧悬黎?那可是你娘!你的道理还能大过她的?”
悬黎将茶盏摆正,茶盏的缺口划过指尖,泛起细微的疼。
她戏谑道:“大不大得过阿娘我暂时无从知晓了,但没能大过杨医官。”
她顿了顿,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柔色,“我还以为你昨日会走。”
她半遮半掩地透露那么一丝半点的京城乱象,她以为思芃会顺从地回京城去。
无论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还是为了……陛下。
结果思芃完全不为所动。
“我的立场不变,萧风起抛下我的时候,便不值得我再为他做什么了,家人拿我当棋子,我不会再回那棋盘上。”
她的退路,是悬黎给的,她头顶的那道天光,也是悬黎替她划开的,她要与这样为她的萧悬黎肝胆相照。
悬黎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被突然振翅之声掩住。
海东青扑闪着翅膀飞进来,盘旋一圈,稳稳落在悬黎肩头,通人性的鸟儿精准地抓住了肩上绣着的宝相纹。
腿上绑着的淡黄丝绦落在悬黎眼底。
“得手了。”悬黎帮思芃拎起她的药箱,“走吧,接下来的事,该我出场了。”
二人从内堂穿过,一路向西,悬黎越走越快,思芃不明就里,但紧紧跟在她后头。
二人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县衙,在牢房外停了下来。
“我还当此处竟然只是个摆设呢,谁被关在此处了?”思芃来雾庄许久了,从没见过成将军启用此处。
牢房外的风卷着沙砾撞在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困兽的哀鸣。
悬黎将海东青腿上的淡黄丝绦解下,指尖抚过丝绦上绣着的细碎纹路,这是她与姜青野约定好的暗号。
她将丝绦塞进袖中,想了想又将药箱还给思芃转身对思芃道:“你还是重回正堂去,若詹、傅二位大人问起,便说我想在城中转转。”
思芃攥着药箱的铜扣,指节泛白,目光扫过牢房厚重的木门,门板上满是斑驳的划痕,缝隙里似乎还渗着陈年的霉味,风一吹,连空气都变得凝重。
“你一个人进去?”她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这里连个守卫都没有,万一里面的人……”
悬黎抬手按住她的胳膊,指尖带着刚从海东青身上蹭到的细羽,轻轻蹭过她的衣袖。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再说,我带了这个。”
悬黎的袖中滑出一个药瓶,她朝思芃扬了扬,“杨医官新配的药呢,一定能派上用场。”
思芃还想再说,却见悬黎已经转身,指尖在木门的铜锁上轻轻一挑,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锁舌竟真的弹开了。
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被惊扰的旧魂,悬黎的身影很快便被门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没。
门自悬黎身后关上,门内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悬黎眯了眯眼,恍惚能看见最深处的一间囚室透着微弱的光。
悬黎试探着伸出手,一片温热拖住了悬黎的掌心,温柔地扶着她往前走。
悬黎指尖触到一点湿意,“你受伤了?!”
她朝上探了探,扯着对方的袖子往上卷。
姜青野另一只手在身上蹭了蹭才轻轻摁住悬黎的手,“不碍事,已经上过药了。”
“善意的谎言也是欺骗,姜青野。”悬黎语气平平,但姜青野听到她念自己的大名,浑身一个激灵。
悬黎停下脚步,坚持挽他的袖子,护腕都卸下来了也没能摸到伤口。
“悬黎,”漆黑一片的牢房里,姜青野的声音仿佛一簇火苗擦过悬黎的耳畔,烧得她耳朵发烫,“我伤在肩膀,真的上过药了。”
他声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悬黎默默地替他抻正了衣袖。
姜青野挽起悬黎的胳膊,接着往里走,血腥味就越浓,混着草药的苦涩,在鼻间缠绕不散。
甬道里的风裹着霉味往衣领里钻,悬黎被姜青野挽着胳膊,能清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那温度比寻常人高些,还带着一丝草药的凉意,显然是刚敷过药的缘故。
她没再追问伤口,只是借着前方微弱的光,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分明,却沾着些未洗净的暗红,像是干涸的血渍。
“人在里面?”悬黎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了甬道里的寂静。
姜青野点头,指了指最深处的囚室:“按你说的,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带回来了。”
他顿了顿,脚步慢了些,“倒是个硬茬子,一声没吭过。”
说话间已到囚室门口,姜青野抬手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更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悬黎抬眼望去,只见石床上斜斜躺着个男人,一身玄色劲装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的胳膊上缠上了布条,却依旧能看到渗出的血。
被绑得像只螃蟹。
他听到动静,猛地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刀,直直射向门口。
这人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柘波。
悬黎没动,只是站在门口打量他。
柘波的脸棱角分明,左眼下方有一道伤痕,像是新添的,此刻正死死盯着她,像是要活撕了他。
“大凉的小丫头片子,你想做什么?”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渭宁口音,语气里满是轻蔑。
这人,倒是和柘荣有几分相似。
悬黎没被他这两句挑衅激怒,倒是姜青野,上去又给了他一下,重新卸掉了这人的下巴。
“早知道就不把下巴给他装回去了。”煞神浑身杀气。
“不愧是渭宁的豪杰,只是不知这位豪杰掂不惦记自己孩子的下落呢。”悬黎甚至还笑了一声。
下巴刚被卸掉的柘波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圆了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
“柘荣的生死只在节度使一念之间。”悬黎冷眼看着柘波在石床上挣扎。
“我只想知道,何人在京中与节度使互相策应。”悬黎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沓纸,“而后在此处画押。”
姜青野站在门口,看着柘波眼底的挣扎,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些日子,他陪在悬黎身边,看着她眼中越加深沉的盘算,日渐伶俐的手段,眼中的冷意散去,炽热起来。
石床上的柘波僵了片刻,忽然剧烈挣扎起来,绳索勒得他胳膊上的伤口崩裂,暗红的血珠透过布条渗出来,在石面上晕开一小片暗沉。
姜青野上前一步,脚重重踩在他挣扎的脚踝上,冷声道:“再动,我不介意卸了你的腿骨。”
柘波的动作骤然停住,额角青筋暴起,却只能用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小丫头。
如今他是阶下囚,全都由人摆布,眼前这两人一个心狠,一个手辣,岂会真心和他相商。
三岁小儿都不会上这个当。
悬黎也不意外他这个反应,诛心道:“你即便不说,这般情形下,与你勾连之人也不会保你,而你说,你大势已去,你的儿子又能不能活命呢?”
柘波眼中灰败一片——
作者有话说:[烟花][烟花]
第116章
“你在大凉朝中有多少分量?”在漆黑的牢房里, 柘波的呼吸越来越轻,像待宰的老牛,舔舐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不过是个丧父的郡主, 你猜这头衔价值几何。”悬黎不着痕迹地搓了搓胳膊。
姜青野已经展开了斗篷将她兜住。
温暖厚实的斗篷, 还带着些阳光和桂花的气息,也不知他究竟是备在何处的。
柘波贴着冰冷的墙壁,迟缓地坐起身来, 平复了许久才又问道:“在朝中你又能作谁的主呢?”
悬黎拢了拢斗篷, “除了我自己, 我只能做他的主。”她偏头看了姜青野一眼。
姜青野欣然颔首,满身杀意收敛, 荒原的狼驯化成了家养的犬。
“不过在渝州军中,我还算说得上话。”悬黎不咸不淡地透了个底给他。
柘波咧嘴无声地笑了,又换了个姿势,枯瘦的手指在潮湿的墙面上轻轻划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渝州军……”
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震颤, “当年我也到过渝州,见过毅王麾下的军士在渝州城外操练,那股子悍劲,让我对这位京城来的细皮嫩肉的王爷刮目相看。”
悬黎垂眸看着斗篷下摆绣着的暗纹,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上凸起的丝线。
她静静听着晚节不保的节度使追忆往事。
“我父亲也曾说过你。”她语气平淡,并没有自己提及的孤女的孱弱无依“鹰视狼顾,狼子野心, 恐非良臣。”
“你真能保我儿性命?”
萧常皓是个不错的人,只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不能。”悬黎摆了摆手,“渭宁节度使, 你一把年纪,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渭宁的枪炮声响起来的那一日,你的儿子就回不来了。”
悬黎也完全像是不在意他这份口供的样子,平心静气地撕开了他心底的那点幻想。
“垂髫小儿都明白的道理,你总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能让他抱着这么天真的想法,无非是他笃定与他合谋的人能保得住他。
只可惜他失算了。
京城也是一片乱局,占上风的却不是与他同营的那一支。
姜青野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时,动作又轻了几分。
“夜深了,地牢里寒气重,别跟他耗着。”他声音压得很低,把悬黎发凉的指尖都攥进掌心,“有什么想问的,交给我。”
悬黎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柘波,目光锐利如刀。
“我自己来。”悬黎轻轻握住姜青野的手,转而对柘波说:“朝堂之上并不是非黑即白,我其实不在意究竟是谁在你身后弄鬼。”
悬黎唇角扯起个清浅的弧度,“但柘波你总有在意的人吧,心腹旧部,治下百姓,你按我说的做,这些人还能保住。”
若是他这时候要讲什么并不存在的诺言义气,那也随着他去。
她不止柘波这一个筹码,可柘波,只有她这一线生机了。
她才不相信脆弱的利益驱使,能有什么坚固的君子情意。
撂下这一句,转身便走。
“长淮郡主,” 柘波在悬黎走出牢门前叫住了她。
在悬黎的意料之内。
*
与悬黎的气定神闲不同,远在京城的云雁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垂拱殿内来回踱步。
殿内的药味越来越浓,太医们还在低声商议着解毒之法,可看他们紧锁的眉头,便知此事难办。
高德宝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偶尔偷瞄一眼云雁的脸色。
“高公公,”云雁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高德宝,“陛下昏迷前,可有接触过什么人?或者说,可有谁递过东西、说过话?”
高德宝仔细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回英王殿下,陛下上朝前,没单独召见过什么人。”
“而奴才已经盘问过了,上茶前杂役送过碳,再没旁人进来过。”
“杂役?”云雁挑眉,“哪个宫的杂役?送茶后去了哪里?”
“是御膳房的杂役,姓刘,”高德宝连忙回道,“送完碳就退出去了,按规矩该回御膳房当值。只是出事后,侍卫去御膳房找过,却没见到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云雁心头一沉:“消失了?查!立刻派人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高德宝不敢耽搁,连忙转身出去安排。
云雁走到御榻边,看着陛下青灰的脸色,心里五味杂陈。
这都多少天了,陛下的脸色一天天地难看下去了。
他虽不喜欢这位皇兄的猜忌与冷漠,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他也无法置身事外。
更何况,若他真的出事,邓家肯定会扶贤妃肚子里的孩子上位,而贤妃的孩子,就算不是儿子,也会是儿子。
正思忖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近卫匆匆进来禀报:“英王殿下,找到御膳房那个杂役了,在宫墙根的夹道里,已经死了。”
“死了?”云雁脸色一变,“怎么死的?可有外伤?”
“像是被人勒死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身上没有其他伤口,”禁军回道:“而且他怀里还藏着一小包东西,经太医查验,是‘玉笙碎’的毒粉。”
云雁眯起眼睛,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杂役被灭口,还留下了毒粉,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栽赃,想要坐实“杂役下毒”的罪名。
可若是杂役真的是凶手,为何要□□粉在身上?又为何会被人灭口?这背后定然还有更大的阴谋。
“把杂役的尸体抬去太医院,让太医仔细查验,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云雁吩咐道,“另外,派人去御膳房,查清楚这个杂役的底细,看看他最近有没有和可疑之人接触过。”
“是!”禁军领命而去。
“玉版,你随他去,仔细着些。”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太医们见云雁心烦,也不敢再多言,只是默默退到一旁,继续研究解毒之法。云雁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大娘娘说的“查查这龙井茶里的毒是谁下的”,又想起悬黎的性子,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悬黎或许真的对陛下下了药,但不是“玉笙碎”,而是另一种能让陛下昏迷,却不会致命的药。
而那“玉笙碎”,是有人趁着混乱,偷偷加进龙井茶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借刀杀人,既除掉陛下,又能嫁祸给悬黎。
可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皇宫里做这种事?
就在云雁思绪混乱之际,殿外传来通报声:“钟太傅求见!”
云雁愣了一下,钟太傅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他定了定神,道:“让他进来。”
钟太傅走进殿内,先是对着御榻躬身行礼,然后才转向云雁,神色凝重:“英王殿下,老臣有要事禀报。”
云雁示意他到偏殿说话,两人走到偏殿,侍卫们守在门口,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太傅有什么事,直说吧。”云雁开门见山。
钟太傅叹了口气,道:“老臣刚从大相公府回来,大相公说,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大娘娘推殿下监国,看似是信任殿下,实则是把殿下推到了风口浪尖。那些想要夺权的人,定会把矛头指向殿下,殿下千万要小心。”
云雁挑眉:“太傅与大相公相商,您二老握手言和了?”
钟太傅没料想他会提起这个,被噎了一瞬。
钟太傅指尖摩挲着朝服袖口的暗纹,避开云雁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不自在:“国难当头,私怨哪能凌驾于国事之上?此前与大相公虽有政见分歧,可如今陛下昏迷,朝堂动荡,唯有联手才能稳住局面。”
云雁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太傅倒是通透。只是大相公除了提醒我小心,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贡品入宫的流程恐有猫腻,”钟太傅压低声音,“尤其是那罐毒茶,户部尚书虽在整理记录,可难免有遗漏之处。大相公让老臣转告殿下,查案时需多留个心眼,别被表面的线索蒙蔽。”
云雁心头一动,大相公这话意有所指,难不成贡品入宫时,还有其他人动过手脚?
那究竟是什么人呢?
钟吕二人说的人马,与大娘娘说的,又是不是同一个呢?
“英王殿下,”钟太傅的背有些弯了,被唤回神的云雁头一次发现,原来钟璩已经这么老了,“老臣想进去看看陛下。”
“不行。”
云雁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钟太傅伸到半空的手僵了僵,沧桑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为无奈的苦笑:“殿下是怕老臣对陛下不利?”
“太傅多虑了。”云雁语气平淡,目光却始终带着几分警惕,“太医说陛下需绝对静养,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哪怕是太傅,也得守这个规矩。”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是太傅想知道陛下的病情,臣可以让太医来跟您细说。”
“如果您愿意说说邓国丈找您说了什么,本王也酌情考虑让你见陛下一面。”
云雁的笑容好似焊在脸上似的,无懈可击,可话里的敲打之意让钟太傅心神一阵。
有那么一瞬间,云雁在他脸上看到了慌乱——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石出[加油][烟花]
第117章
顽石渐出
钟太傅稳住心神, 四平八稳地和云雁兜圈子,“英王殿下此话何意?老臣听不明白,邓知州是天子岳家, 自然是一心向着陛下的。”
云雁挑了挑眉, 不置可否。
只是语气温和但是态度坚定地将太傅请了出去。
“英王殿下,老臣是帝师,你阻拦老臣探视陛下是为何意?!”钟璩长袖一拂, 凛然正气似是不容侵犯。
“太傅怎样揣度本王的用意, 本王都不在意, 太傅以怎样的心思待陛下,本王也并不敢关心, 太傅若是不想走,本王可派禁军送太傅出宫。”
钟璩想在他面前摆帝师的架子,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了,他没受过钟璩一句教导,自是不必同陛下一般尊这位师重这人的道。
一个眼神过去,便自有带眼色的禁军强硬地请太傅离宫,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监国做主的可是英王殿下!
玉版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低声道:“主子,那杂役的尸身我又仔细地检查过了, 脖子上的勒痕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他是被人生生拧断了脖子。”
“徒手吗?”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手劲儿, 可那个人远在……
玉版点点头,从袖兜里掏出个小小素帛布囊,“放茶叶的地方我也去看过, 发现了这个。”
这布囊云雁认得,这是玉版的东西,什么东西还神神秘秘地装进布囊里?
云雁皱着眉头打开,看清楚了里头的东西之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电光火石之间,云雁瞳孔紧缩,猛地攥紧了布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嘴里喃喃了两遍,把布囊扎紧了收好,“玉版你守好陛下,莫让人接近,我去去就回。”
秋日的金辉透过老桂树的枝叶,筛下满地碎光,落在温府后院的石子路上。
温照楹身着月白绫罗,鬓边簪着朵半开的金桂,正坐在铺着素色绒垫的矮凳上,指尖轻捏瓷杵,在莹白的玉碾槽里缓缓碾着晒干的桂花与檀香。
瓷杵与玉槽相触,发出沉重的声响,混着风里飘来的桂香,漫溢在庭院里。
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得很,连鬓边的桂花落了半朵在碾槽边,也未曾察觉。
脚边的小狸奴正蜷在她的裙裾旁。
它先是歪头看了会儿瓷杵起落,没多久便耐不住性子,伸出粉粉的小爪子去拨弄滚到脚边的干花碎,拨两下又抬头蹭蹭温照楹的鞋面,见她不恼,索性把脑袋埋进她的裙摆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待香粉碾得细如尘粒,温照楹才停下动作,俯身轻轻挠了挠小狸奴的下巴。
小猫立刻发出更响的呼噜声,用脑袋蹭着她的指尖。
她笑着取过蜜蜡与少许琥珀,混着香粉在掌心揉圆,不多时,几颗莹润饱满、香气馥郁的香丸便卧在了描金瓷盘里,小狸奴也凑过来,用鼻尖轻轻嗅了嗅,又蹭了蹭她的手腕。
“玉柱也知道这味道是阿姊喜欢的,这才好奇对不对?”
照楹将胖狸子抱在腿上,一下又一下地捋它背上柔顺的皮毛,胖狸子 舒服地眯着眼呼噜,十分惬意。
“玉柱你想阿姊吗?”照楹语气悠悠,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落寞,“照楹姐姐很想她。”
“你想她的方式就是替她毒死陛下吗?”云雁一屁股坐她对面,这话犹如晴天霹雳。
照楹连手都没停,语气淡淡地,“陛下那不是还没死么。”
“还真是你!”云雁想了一圈都没想到自己应该说照楹两句什么,恨恨道:“宫里人多眼杂,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有不臣之心吗?”
云雁将那素帛布囊放在照楹面前,趴在照楹腿上的玉柱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一爪子勾住布馕,叼到嘴里,轻巧地跳到桌下,连咬带挠。
“我父是殿前太尉,我有什么可怕的。”照楹推了个香丸给他,“闻闻看?”
云雁没好气,但还是乖乖拿到手里。
“你利用玉柱,把毒下到御茶监里去的?”那布囊装得正是玉柱的一缕毛发。
“嘴上怀念着悬黎,也不怕把她当妹妹养的猫给毒死。”
云雁以为,当今世间最出格的女子,是垂帘听政的大娘娘。
没想到,胆子最大的正在自己面前,弱女子之躯,敢毒杀陛下。
“这话就错了。” 照楹不紧不慢地燃了一颗香丸搁到白瓷香炉里,不错眼地盯着里头的青烟飘上来。
“猫跑丢了,我只是去找而已。”照楹竟还笑得出来。
云雁的眉头拧成个川字,“这是弑君大罪,你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混淆视听而已。”照楹拍了拍他的肩,“这不是没被人发现吗?既然你在此处,也不会让人发现这事的,对吗?”
照楹从不用美人计,而对着萧云雁,她也不需要用美人计。
“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早便同悬黎一起走了。”翠幕临行,可不仅仅只是拜访了英王殿下。
云雁像是重新重新认识照楹一般,半晌无话。
照楹却像打开了话匣子,“我母亲与太后是至交,我父是殿前太尉,进宫拜见太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无人起疑。
而我不过是个乖巧温顺的闺中女子,若是英王殿下不揭发我,自然不会有人查到我头上。”
云雁盯着温照楹指尖那枚莹润的香丸,只觉得方才萦绕鼻尖的桂香突然变得呛人。
他攥着布囊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腹下素帛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你以为凭这些,就能把弑君的罪名盖过去?”
温照楹却没接他的话,只是抬手拂去碾槽边残留的香粉,动作依旧慢悠悠的,连垂眸时的长睫都没颤一下。
“云雁,你该比谁都清楚,如今宫里是谁说了算。”她指尖点了点描金瓷盘里的香丸,“这些东西,昨日我还送了一盒去给太后宫里。
你说,要是我此刻跑去太后跟前,说英王殿下拦着我探视陛下,还拿个布囊污蔑我下毒,会有人信你吗?”
这话像根冰锥,猝不及防扎进云雁心口。他猛地抬头,撞进温照楹那双看似温和、实则藏着冷光的眼眸里——这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闺阁女子的娇憨,只有算计与笃定,仿佛早已把所有退路都铺好了。
脚边的玉柱不知何时松了布囊,正叼着半片掉落的桂花瓣,在青石板上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蓬松的白毛上还沾着点香粉,看着一派天真。
可云雁一想到这只猫曾被用来传递毒药,胃里就一阵发紧。
“你利用悬黎对你的信任,利用这只猫……”他声音发沉,“悬黎要是知道,她当初把玉柱托付给你,竟是让你用来做这种事,她会怎么想?”
提到悬黎,温照楹捻着香丸的手指终于顿了顿。庭院里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桂树枝桠轻晃,几片金桂落在她的月白绫罗袖口上,像撒了把碎金。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涩然:“我没让她知道。”
“没让她知道,还是没敢让她知道?”云雁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陛下要是出事,这事要是查到你头上,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就是你父亲,殿前太尉手握京畿兵权,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你这是在把温家往火坑里推!”
温照楹却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混在风里,淹没于虚无,“我就是要逼他站队,今上不贤,非圣君明主,良禽早该择木而栖。”
云雁身上的汗毛如同钢针扎进皮肤一般,根根竖起,扎得他浑身发紧。
“你看中的圣主贤君,是悬黎?!”云雁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温照楹指尖的香丸滚落在描金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当”声,与庭院里桂叶簌簌的声响交织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她垂眸看着腿上打盹的玉柱,白猫似乎察觉到气氛凝重,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呼噜声弱了几分。
“悬黎”二字从云雁口中蹦出时,温照楹终于抬眼,眸中那层温和的雾霭彻底散去,露出底下冷冽的光。
“是又如何?”她指尖轻轻捏了捏玉柱的耳尖,小猫呜咽了一声,不仅没躲开反而还拱着头蹭了蹭照楹的手,“当今陛下,听信谗言,既不礼贤下士又不爱民如子,满腹阴诡算计搅得朝堂乌烟瘴气,这样的君主,凭什么坐稳龙椅?”
云雁猛地站起身,石凳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桂树上的金桂落了满地。
“你疯了!”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震惊,“悬黎是女子,且早已离京,你就算扶她上位,满朝文武谁会认?这不是谋逆,是把她往断头台上推!”
“女子如何?”温照楹也跟着起身,月白绫罗裙摆扫过石桌,带落了两颗香丸,“先朝有公主参政,如今有太后垂帘,凭什么悬黎不能?”
“你以为我下毒是为了弑君?”温照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我是为了让你与太后早下决断!”——
作者有话说:晋江卡了一下,所以晚了[捂脸笑哭]
第118章
“决断?”云雁狠狠闭了闭眼, 尽力让自己保持神智清明,他尽力和照楹讲道理,“你所谓的决断, 就是用弑君的罪名逼太后站队?用悬黎的性命赌一场必输的谋逆?照楹你清醒一点, 你这根本不是在扶她,你是在害她!”
温照楹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斥责,俯身捡起地上滚落的香丸, 指尖捻着那莹润的小球, 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家常:“必输?萧云雁, 你太看重那些虚礼俗规了。满朝文武认的从来不是性别,是权柄, 是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底气。”
她抬手将香丸放回描金瓷盘,动作轻柔,眼底却翻涌着暗流:“当今陛下小人之心,宠信奸佞,钟太傅是个好的吗?若非前头悬黎筹谋得当,在陛下的默许之下, 他只会把持朝政,培植党羽,届时只会民不聊生。
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不该眼睁睁地看着大凉走到那一步。
悬黎聪慧果敢,心怀天下, 比这昏君强上百倍千倍,为何不能坐那龙椅?”
“强上百倍千倍又如何?”云雁上前一步,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先不说女子称帝前所未闻,单说悬黎,她就当真想走你替她设想的这一步吗?
她主动离京, 不就是想避开这些血雨腥风?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凭你所谓的‘良禽择木而栖’?”
提到悬黎离京的缘由,温照楹捻着香丸的手指微微一顿,眸底的冷冽淡了却卷上浓浓的厌恶,多了几分复杂:“那你又怎知她是厌倦而非以退为进?你们一同长大,你该了解她的脾性的。
若她只是怯懦地想归隐山林,我便不会有动作。”
“那不是怯懦,是清醒!”云雁低吼出声,又怕惊动外人,连忙压低音量,“你以为朝堂是什么?是你碾香丸的玉槽,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这里头埋着多少枯骨,淌过多少鲜血,你根本不懂!”
温照楹抬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我不懂?那你懂?”
她转身走到桂树下,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金桂,语气忽然软了几分:“云雁你知道她为何离京吗?”
云雁被照楹乍然显露的女儿神态晃了晃神,愣了一瞬,慢吞吞地回道:“那不就是陛下要将她与姜青野拆开,她受不得这个委屈,也为了姜青野的安危才随姜青野一道走了。”
照楹嘲讽的笑露了个面便被她压了下去,“这只不过是面上的说辞,她必须要走,不然陛下中毒的事,就会查到她头上了。”
查到她头上?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以为陛下中毒昏迷,是因为喝了那碗毒茶吗?”照楹掩唇轻笑了一声,“陛下的确是喝了碗茶才成了这般模样,不过不是宫里的那碗龙井茶。”
“而是在毅王府的那一盏。”照楹眼底光芒大盛,“在她和陛下摊牌的那一天。”
个中内情,照楹比云雁知道得多,“涉及西南境毅王旧部和姜青野,她可比你想得有决断多了。”
不肯用南疆的毒,那还有东南域的毒北境的毒和岭南的毒,大凉地大物博,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法子多得是。
“只是她也心软罢了。”
心软?陛下都出气多进气少了,哪里心软了?
云雁这般想了,也这般问了。
“自然是因为奴才啊。”福安从垂花门下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太尉府家丁的皂袍,端着点心缓步走到照楹跟前,放下点心站到了照楹身后。
福安笑呵呵地同云雁打招呼。
“你不是随悬黎走了吗?!”难道悬黎也回来了?
云雁四下张望,却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英王殿下别看了,只有奴才一个,奴才护主不力,被主子赶回来了。”
云雁满脸地不信,“实际上的理由呢?”
“陛下所中之毒再不吃解药就要把他脑子毒傻了。”福安说得那样自然,仿佛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去给陛下解毒了吗?”云雁感到一阵无力,被千斤重压压倒在石凳上,哪怕这般问了,其实也根本不抱什么期待。
悬黎就像是一道缰绳,而悬黎不在,福安就像是脱缰的野马。
“自然是去了。”福安转了转手腕,“若是不去,岂不是违背主子的命令,那主子可就真的不会再允许奴才近身伺候了。”
云雁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脑内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宫中那小杂役是你杀的?!”
福安矜持笑笑:“这是自然,宫禁内帷之中,除了奴才,再没一个人有这样的手劲儿和功夫了。”
云雁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瘫坐在石凳上,指尖冰凉。他盯着福安那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只觉得荒谬又惊悚,这个跟着悬黎多年、看似温顺无害的小福安,竟然藏着这般狠辣的身手和决绝的心肠。
“你……你为何要杀他?”云雁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这个还要问吗?”照楹淡淡道,“我若是你,我就回去寸步不离地守着陛下,你总不会天真到以为京中只有一股势力想对陛下不利吧?”
照楹运筹帷幄的模样叫云雁觉得十分陌生。
“还有谁?”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畏惧,而是被这层层叠叠的阴谋惊得心神不宁。
温照楹拈起一颗香丸,在指尖轻轻滚动,桂香混着檀香萦绕鼻尖,却驱不散她语气里的冷意:“邓国丈自然是其一,他盼着陛下醒不过来,而贤妃娘娘身怀龙裔,他日诞下皇子,好名正言顺地总揽朝政。还有大凉四境的几路驻军,陛下昏迷的消息一旦传开,他们怕是要蠢蠢欲动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云雁,不动声色道:“当然,还有你这临危受命监国的英王殿下。在旁人看来,陛下昏迷,你是最大的受益者,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动了心思?”
“我没有!”云雁猛地站起身,石凳与青石板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脚边的玉柱“喵呜”一声,蹿到了温照楹身后。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温照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如今京中暗流涌动,人人都盯着龙椅,人人都想从陛下昏迷这件事里分一杯羹。你守着个昏迷的陛下,就像守着块烫手山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福安在一旁附和:“英王殿下,姑娘说得没错。奴才回宫解毒时,亲眼看到邓知州的人在外徘徊,眼神鬼鬼祟祟,若不是奴才出手引开他们,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云雁只觉得头都要炸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沉声道:“你们既然早就知道这些,为何不早告诉我?非要等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才将真相和盘托出?”
“告诉你?”温照楹轻笑一声,“告诉你,你会信吗?英王殿下忠君爱国,满脑子都是朝堂的规矩礼法,怕是只会觉得旁人胆大包天异想天开。”
云雁语塞,他不得不承认,温照楹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若是早些时候知道这些,他或许真的会因为想粉饰太平,做出些不理智的事。
“更何况,”温照楹继续说道,“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反而容易出错。你现在知道了,恰恰是时候。钟太傅的势力还未完全铺开,贤妃娘娘也尚未产子,驻军将领的兵马还未逼近京城,你还有时间布局,还有机会掌控局面。”
她走到云雁面前,距离极近,身上的香气几乎将他包裹:“云雁,你不是一直如兄长一般护着悬黎吗?不是一直想保住大凉的江山吗?现在就是机会。只要我们联手,扳倒钟太傅,制住邓知州,等悬黎回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悬黎能赶得及回来吗?”云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自然能。”温照楹语气笃定,“她走,是为了雾庄乱局,亦是为了联络毅王旧部。等她那边的事情了了,她自然会回来。她心里装着天下,装着百姓,不会真的不管不顾。”
云雁沉默了,他看着温照楹坚定的眼神,看着福安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渐渐有了一丝动摇。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陛下昏迷,钟太傅虎视眈眈,邓知州蠢蠢欲动,他若是不做点什么,不仅保不住自己,保不住陛下,更保不住萧氏江山。
“我需要做什么?”云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问道。
看到云雁松口,温照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很简单。第一,你继续守着陛下,对外只说陛下仍旧不便见人,稳定朝局,不让有心人有机可乘。第二,看好贤妃,不要让她过多与邓知州接触,避免节外生枝。第三,安心监国,不要胡思乱想坏人计划。”
天平的一头绑着她与悬黎,她能猜到云雁会怎么想,只不过还是敲打敲打才安心。
云雁盯着温照楹眼底的坚定,喉结滚动了两下,终究还是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温照楹的敲打并非无的放矢,如今他身陷局中,半点差错都容不得有,只是心底还是一阵钝痛。
“我知道了。”云雁的声音沉得像秋日的寒潭,“但我也有条件,无论后续计划如何,不得伤及无辜,尤其是贤妃腹中的孩子,他是皇室血脉,不该卷入这场纷争。”
温照楹指尖的香丸顿了顿,随即轻笑出声,淡讽道:“英王殿下倒是心善。您大可放心,我们的目标是乱政的奸佞,而非未出世的婴孩。只要邓知州安分守己,贤妃自会平安。”
第119章
云雁脚步轻巧地来, 失魂落魄地走了。
“娘子伤心了?”福安从怀中掏出一包肉脯,拆开油纸包摊在照楹面前,“渭宁的肉脯, 主子交代了, 等娘子心情低落时拿出来。”
切得四四方方的厚肉码了整整两排,酱色锁进了肉里,很不错的成色, 也让人很有食欲。
温照楹垂眸, 桂树的影子落在她脸上, 一半明一半暗。
云雁踉跄远去的背影落在眼底,也挂在心上, 渐渐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覆盖。
福安将油纸包往她面前又递了递,油香混着肉香漫开来,盖过了空气中浮动的檀香:“主子说,英王殿下看着执拗,实则最重情义,只要点透利弊, 他断不会坐视不管。”
“他是不会不管。”温照楹终于收回目光,指尖的香丸被她捏得微微发热,“可他心里,终究是不信女子能主事的。”
她抬手将香丸掷回描金瓷盘, “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那只被惊到的玉柱从她身后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 蹭了蹭她的裙裾。
温照楹弯腰将它抱起,指尖抚过猫毛顺滑的脊背,语气软了些:“虽然他已经算是有识之士, 也不会加害于我们,但我总以为他会欣然站在有我和悬黎的这一侧,只是没想到看似离经叛道的人,这么守规矩。”
“可规矩也分好坏啊。”福安挠了挠头,拿起一块肉脯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主子当年读书时,那些老学究不也说女子不可论政?可主子做过的事,哪件不比那些酸腐书生强?”
玉柱像是听懂了一般,“喵呜”叫了一声,用脑袋蹭着温照楹的下巴。
她失笑,指尖点了点猫的鼻尖:“你倒是会站队。”话锋一转,神色又沉了下来,“不过福安说得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大凉的江山,总不能毁在一群墨守成规的人手里。”
“悬黎那边有消息吗?”温照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福安咽下嘴里的肉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管,递了过去:“今早收到的,雾庄的乱局已经平定,这尾巴也扫得差不多了,主子说,不日就能启程回京。”
温照楹接过竹管,拔开塞子,倒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娟秀有力,是悬黎的手笔,只寥寥数语,却将诸事交代得明明白白。
最后一行写着“照楹,京中诸事托付与你,万事以自身安全为重”,看得她鼻尖微微发酸。
明明悬黎势单力薄地前往雾庄,面对的是复杂的各方势力和虎视眈眈的渭宁节度使,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主子还说,让我们留意邓钟二人的动作。”福安补充道,“怕他们狗急跳墙。”
温照楹将纸条凑到烛火旁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渐渐变得锐利:“钟太傅老谋深算,他定是想趁着陛下昏迷,拉拢那个呆傀儡,好继续把持朝政。而邓国丈,野心更大,他想让自己的外孙登上帝位,届时他便是权倾朝野的国丈爷。”
温照楹将灰烬捻碎在掌心,凉风卷着桂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带着几分凉意。
玉柱跳进她怀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琥珀色的眼珠在日光中亮得惊人,仿佛也察觉到了空气中日益浓重的杀机。
温照楹指尖划过猫的耳尖,语气冷得像深秋的霜,“陛下昏迷已有半月,云雁监国虽稳得住表面,却压不住底下的暗流。
钟太傅怎甘心让权柄旁落?邓知州自恃知州与国丈的身份,加上贤妃腹中龙裔,想必也已经蠢蠢欲动。”
福安又塞了块肉脯进嘴,含糊不清道:“那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奴才去把钟太傅府的密道挖出来,再给邓知州的酒壶里加点料,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不可。”温照楹立刻否决,“现在动手,只会让英王猜忌,反而给了他们倒打一耙的机会。我们要等,等他们露出致命的破绽。”
与此同时,钟太傅府的书房,房门紧闭。
钟太傅身着藏青色锦袍,端坐于太师椅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被照楹批过野心勃勃的邓知州,与他相对而坐,二人神色皆是一片凝重。
“英王今日在垂拱殿寸步不让,照这样下去可不行。”钟太傅的眉深深蹙起,吕宿那老匹夫备靠太后,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显然是个不能与之谋的。
邓知州不动如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浓茶,沉声道:“慌什么?英王不过是仗着陛下临危受命,他根基尚浅,能撑多久?”
他放下茶杯,指节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关键在于兵权。没有兵权,一切都是空谈。”
“可禁军统领直属陛下,如今听令于太后,我们根本插不上手。”钟太傅面露难色,“至于你兖州的驻军,距离京城太远,且将领们态度不明,贸然联络,怕是会引火烧身。”
“态度不明?那便让他们明起来。”邓知州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到时候,京中震动,英王自顾不暇,我们便能趁机控制宫城,扶持贤妃腹中的龙裔登基。”
“可调兵入京也需时日。这段时间里,若是英王察觉了我们的计划,该如何是好?”钟太傅心下踯躅。
“察觉了又如何?”邓知州冷笑一声,“我们只需制造混乱,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邓知州将茶杯重重顿在案上,茶汤溅出杯沿,在紫檀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他眼底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穿骨的寒意:“英王心软,最重名声,这便是他的死穴。既要起事,那便宜早不宜迟,三日后大朝日,到时候百官齐聚,我们便趁机行事。”
钟太傅指尖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木纹的凹凸感没能抚平他心头的躁乱。
三日后的大朝会,百官齐聚垂拱殿,那是最公开也最凶险的场合,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
“大朝会人多眼杂,禁军守卫更是严密,如何动手?”他仍是迟疑,“英王虽心软,却非愚钝,必定会加强戒备。”
邓知州俯身,从靴底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摊在案上,正是垂拱殿的布局图,几个角落用朱砂做了标记。
“太傅请看,这几处是垂拱殿的通风暗口。到时在暗口内侧藏死士,都是兖州军里以一当十的好手,只等大朝会时发难。”
他指尖点在图纸中央的御座旁:“英王监国,定会立于御座侧方。届时死士突袭,先控制住他。再由太傅您出面,以‘英王勾结长淮郡主与西南驻军、意图谋逆’为由,号令百官。贤妃腹中龙裔是大凉正统,只要百官俯首,宫城便唾手可得。”
“那禁军呢?”钟太傅追问,“太后若是下令禁军平叛,我们如何抵挡?”
“太后?”邓知州嗤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就算智计无双,也未曾见过这场面,不足为惧。至于禁军统领,我已许他兵部尚书之位,他定会按兵不动。”
钟太傅看着图纸上的朱砂标记,又看向邓知州胸有成竹的模样,终于咬了咬牙:“好!便依你之计。三日后,我们共图大业!”
二人又低声商议了许久,敲定了每一个细节,直到月上中天,邓知州才悄然离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钟太傅独自留在书房,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
同一时间,太尉府的内院,温照楹正对着一盏油灯,拆解着福安送来的密报。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邓党异动,暗口藏刃,大朝发难。”
她指尖捏着纸条,眸色沉沉。
果然,邓钟二人还是选了最直接也最冒险的方式。大朝会百官齐聚,一旦生乱,便是血流成河,民心震动。
温照楹将纸条凑到油灯前,橘黄的光映着她凝沉的眉眼,纸上墨迹很快被火焰舔舐殆尽,化为细碎的灰烬落在铜盘里。她指尖捻起一点灰烬,触感冰凉,正如此刻心头翻涌的寒意。
“大朝会发难,倒是选了个最张扬的时机。”她低声自语,玉柱在她膝头蹭了蹭,琥珀色的眼珠映着灯火,像是能看透人心底的波澜。
垂拱殿内,萧云雁正对着一盏孤灯发呆。
案上堆着一堆奏折,可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温照楹那日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权柄、关于女子称帝的论调,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殿下,福安公公来过,他让我将此物呈给殿下”玉版轻声禀报,将一封密封的信函递了上来。
云雁拆开信函,看到“暗口藏刃,贤妃为盾”八个字,瞳孔骤然收缩。
他只是想做个闲散王爷,怎么一个又一个地,总是不想让他省心。
他抬眼落在遮住陛下的层层帷幕上,无声叹道:“萧悬黎,我可不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月华之下,悬黎重重打了个喷嚏。
“多事之秋,看来有人念我。”悬黎才将木窗推上一半,一只修长的手摁住窗板,不让她再推动半分,而后姜青野拉开木窗,不由分说地挤进大半个身子来。
“旁人念的,哪有我念的好听。”姜青野眼底波光潋滟,端的是秀色可餐。
第120章
“更深露重, 月照当空,小姜将军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了才是。”
悬黎说着,还是把窗户开了半扇。
姜青野从善如流, 喜滋滋地跳了进来, 落地时衣袂翻飞,如旋开的花,引着悬黎去瞧。
姜青野落地时带起一阵夜风, 裹着院外草木的清冽气息, 拂动悬黎鬓边的碎发。
修身天青锦袍, 腰束银鳞带,腰间佩带的玉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风流郎君的装束惹得悬黎多看了两眼,眼底盛着化不开的柔意让悬黎深觉此人来者不善。
“我睡不着,所以来陪陪长淮郡主。”他笑盈盈地走近,目光落在悬黎案上尚未收起的一卷书册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纸页边缘,“即便是天大的事也不必你秉烛熬夜吧?就不怕熬坏了身子?”
悬黎合上话本, 指尖在微凉的纸面上顿了顿:“的确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此间事已了,该平京城是非了。”
“御座上那位有你一半,大凉早成四境霸主了。”姜青野从怀中掏出一个温热的食盒, 放在案上打开,里面是两块还冒着热气的枣泥糕,“刚从后厨拿的, 你晚饭没吃多少,垫垫肚子。”
悬黎拿起一块枣泥糕,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凉。
她抬眼看向姜青野,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所以你为何还没歇?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姜青野站定,眼中柔情万千,声音放低了些。
悬黎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心跳有些加快。
“萧悬黎,”姜青野的声音有些发颤,“前世我在诏狱之中时,曾立重誓要报答那个救我于水火的人。”
他直到今生才知道那人是悬黎。
“前世大殿斩杀钟璩之后,我却并不痛快,明明他是致使我家覆灭的最后一人,当夜在樊楼吃酒,藏书楼灯火通明,我知道你在那里,这个念头让我开心。”
悬黎抬头,望向他已然水光潋滟的眼底,“你、你是说……”
“是!”姜青野忙不迭应下。
只可惜前世留给他们的时间太短了,不然他替陛下巡防回来,他会向太后提亲的。
高阳关下那一箭,不止射中了她,也射中了他,他被长久地困在那一日里。
“今生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可我还欠你一句,我心悦你。”从裹挟着家仇的前世跌撞奔向今生,前世他于家于国问心无愧,今生姜庾楼只为萧悬黎活着。
“待回京之后,三书六礼,姜青野叩请长淮郡主萧悬黎许婚,可好?”
悬黎捏着枣泥糕的指尖收紧,甜糯的糕体被捏得微微变形,黏在指腹上,像心头骤然翻涌的温热。
她望着姜青野眼底的水光,那里面映着月色,也映着她怔忡的模样,前世那些模糊的、被战火与权谋掩盖的碎片,忽然在此刻变得清晰。
悬黎笑若皎月,在姜青野执拗的目光里轻轻点头,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好。”
哪怕二人早已心照不宣,听到她答应,姜青野还是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狂喜:“你说……好?”
“嗯。”悬黎应着,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回京之后,若能平定乱局,护得大凉安稳,我便应你。”
姜青野欣喜若狂,忍不住将她的手微微抬起,放在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动作虔诚而珍重。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松针的清冽与月色的温柔,拂动着两人的衣袂,仿佛也在为这跨越两世的约定庆贺。
“原来我等这一日,等了两世。”姜青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满是欢喜,“悬黎,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悬黎看着他眼底的光芒,心中一片柔软。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些未完成的心愿,那些她想走的路,都将有一个人与她并肩同行。
她拿起案上剩下的那块枣泥糕,递到他嘴边:“先垫垫肚子,明日还要赶路回京。”
姜青野笑着张口吃下,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远不及心头的甜蜜。他看着悬黎含笑的眉眼,只觉得这漫漫长夜,终于有了最温暖的归宿。
窗外月色正好,星光璀璨,照亮了两人相握的手,也照亮了回京路上的漫漫长途。
而他们都知道,只要彼此相守,再大的风浪,也能携手渡过。
与此同时,京城太尉府内,温照楹正对着一盏油灯,反复看着手中密信。
温照楹低声自语,指尖在纸上轻轻划过,“没想到邓知州竟然勾结了他们,这下事情更棘手了。”
福安站在一旁,低声说道:“娘子,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温照楹抬眼看向福安,眸色沉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虽然不能先动手,以免打草惊蛇,但也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以防他们发难时,我们措手不及。”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桂花香扑面而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
“福安,你去联系暗卫,让他们密切监视钟太傅府和邓知州府的动静,尤其是那些前往垂拱殿的暗口,一定要盯紧了,不能让他们的死士轻易靠近。”
“好嘞!”福安立刻应下,拍了拍胸脯,“奴才这就去办,保证把他们盯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福安不再迟疑,转身快步离去。
温照楹关上窗户,回到案前坐下。玉柱不知何时跳到了案上,正用小脑袋蹭着她的手腕,琥珀色的眼珠里满是依赖。
她抬手抚了抚玉柱的脊背,轻声道:“玉柱,看来有一段时间不会平静了。我们必须撑到悬黎回来,不能让邓钟二人的阴谋得逞。”
玉柱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喵呜”叫了一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指尖,仿佛在给她打气。
温照楹失笑,指尖点了点它的鼻尖:“你倒是机灵。”
大朝会当日,天刚蒙蒙亮,京城里的百官便陆续朝着皇宫的方向赶去。
街道两旁,禁军戒备森严,气氛格外凝重。
垂拱殿内,御座空空如也,上面挂着层层帷幕,遮住了后面端坐的大娘娘。
萧云雁身着亲王礼服,立于御座侧方,神色严肃。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百官,最后落在了钟太傅和邓知州身上,神色如常。
钟太傅和邓知州站在百官前列,神色平静,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一般。
但二人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辰时已到,大朝会正式开始。
萧云雁咳嗽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殿内的几个通风暗口同时传来“嗖嗖”的声响,数十名黑衣死士从暗口内窜了出来,手持利刃,朝着萧云雁扑去。
“有刺客!”百官惊呼一声,纷纷四散躲避,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保护英王殿下!”不知何人大喝一声,身形一闪,朝着死士扑去。
那人手持一柄长刀,刀光闪过,扛下了刺向云雁的致命一击,长刀一横,便了断了这逆贼的性命。
逆贼倒下,云雁才看清护住他性命的人是本该在北境的姜青野。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容不得他疑虑。
禁军匆匆进殿,与死士们缠斗起来。
垂拱殿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片狼藉。
钟太傅见状,立刻走上前,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慌!英王勾结长淮郡主与西南驻军,意图谋逆,这些刺客都是他的人!今日我们便要替天行道,诛杀逆贼,扶持贤妃腹中的龙裔登基!”
邓知州也附和道:“钟太傅说得对!英王狼子野心,妄图篡夺皇位,大家随我们一起,诛杀逆贼!”
百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相信谁。
一部分官员被钟太傅和邓知州蛊惑,纷纷附和,想要上前围攻萧云雁。
“荒谬!”萧云雁怒喝一声,拔出腰间的仅用作装饰的佩剑,指着钟太傅和邓知州,“你们血口喷人!本王忠心耿耿,绝无谋逆之心!倒是你们,勾结死士,意图在大朝会发难,谋夺皇位,其心可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悬黎着大冠礼服,款步而来,身后跟着大相公同一队禁军。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钟太傅,邓知州,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大朝会发动宫变,谋逆作乱!”
钟太傅和邓知州看到萧悬黎,脸色瞬时一变。
他们没想到,萧悬黎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赶回京城,还带来了禁军。
“萧悬黎,你回来得正好!”邓知州强作镇定,大声喊道,“你勾结英王,意图谋逆,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谋逆?”悬黎冷笑一声,身后翠幕的长枪指向邓知州,“你勾结渭宁,又从兖州暗中调兵,又在垂拱殿藏下死士,意图扶持贤妃腹中的龙裔登基,独揽大权,这些罪状,你以为能瞒得住吗?”
她从怀中掏出一卷密信,扔在地上:“这是你与渭宁势力勾结的密信,并主犯柘波的亲笔供词,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百官们看到密信,顿时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邓知州竟然真的勾结了外敌,意图谋逆。
那些之前附和钟太傅和邓知州的官员,也纷纷后退,不敢再轻易表态。
钟太傅和邓知州脸色铁青,知道大势已去。
邓知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朝着身边的死士使了个眼色,想要让他们做最后的挣扎。
“还想负隅顽抗?”悬黎眸色如冰,话一出口,身后禁军阵列轰然向前。
姜青野玄甲染霜,将刀给长枪破风而出,枪尖直指邓知州心口,邓知州惊觉锋芒逼近,仓促间抽出佩刀格挡,“铛”的一声脆响,刀身被枪尖震出一道裂痕。
邓宽虎口发麻,踉跄后退时,瞥见身旁死士正欲扑向御座后的太后,厉声嘶吼:“先拿住太后!”
“放肆!”姜青野枪势陡变,枪杆横扫如雷霆,将那名死士抽飞出去,重重撞在殿柱上,口鼻溢血。
他余光扫过萧云雁,见他握住了方才自己扔给他的刀,却死死守住帷幕,眼底竟无半分惧色,不由暗自点头。
还算有几分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