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大殿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禁军的甲叶碰撞声与兵刃交锋声交织,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姜青野玄甲上的霜气早已被热血蒸散,枪尖染血的寒光掠过邓知州惊骇的眼眸, 枪势再进三分, 直逼心口要害。


    邓知州拼尽全身力气横刀抵挡,腕骨却在枪尖传来的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看着姜青野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杀意,心里掠过一阵寒意, 背脊如同过了电一般, 汗毛竖起。


    “姜青野!你个不尊圣意的乱臣子贼, 也敢在此猖狂!”邓知州色厉内荏地嘶吼,试图拖延时间。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转圜, 只求能多拉几人垫背。


    姜青野冷笑一声,枪杆猛然旋动,枪尖顺着刀身滑过,划出一串火星,直挑邓知州握刀的手腕。


    “到了此刻,就别玩恶语攻心的那一套把戏了吧, 这对我可无用啊邓国丈。”


    “噗嗤”一声,枪尖穿透皮肉的声响格外清晰。


    邓知州惨叫一声,佩刀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砖地面上。


    他捂着汩汩流血的手腕, 踉跄后退,眼中绝望诧异几番交替。


    “邓知州,你不会还在等着你的后手支援吧?”悬黎朝前一步, 笃定道:“他们不会来了。”


    邓知州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着悬黎:“不可能!他们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邓家的兵, 怎会背叛我?”


    “邓家的兵?”悬黎眉头轻蹙,用殿上人都能听得分明的声音说道:“且不论这四境之内军民皆归陛下,单论兖州,可不独你一人姓邓。”


    大殿之外,一人着银甲持剑缓缓上殿,木簪绾发,神情坚毅,挡在悬黎身前,与邓宽对峙。


    “阿爹,认罪吧。”邓奉如板着脸,神情与悬黎莫名相似。


    那柄价值连城让她爱不释手的生辰礼,剑指生父。


    身怀六甲的贤妃娘娘,也不知在何时站到了太后身旁,亦道:“认罪吧,阿爹,为了邓家族人,也为了阿娘和阿弟。”


    邓知州望着挡在悬黎身前的银甲女子又看看满面悲戚的贤妃,瞳孔骤然紧缩,:“元娘,二娘?你们……你们怎会在此?”


    邓奉如手中长剑稳稳指向他,剑身映着殿中摇曳的烛火,寒光凛凛:“女儿身为大凉子民,自当护境卫民,而非助纣为虐。”她声音掷地有声,没有半分犹豫,“女儿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忤逆,是为了劝你回头。”


    “回头?”邓知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流血的手腕狂笑起来,笑声震得殿中烛火剧烈晃动,“哪儿还有头可回?”


    邓宽一双眼睛满浸着狠厉的光,扫过殿上众人,好一招釜底抽薪,拿他的女儿来对付他。


    他又岂能如这些人所愿呢。


    邓宽脖子一横,便往奉如的剑上撞,奉如大惊失色。


    邓奉如惊得浑身一僵,手中长剑偏了几寸。


    她是铁了心要阻父亲的逆谋,却从未想过要亲眼看着他血溅当场。


    这一撤到底不及邓宽的决绝,长剑插进了他的肩头。


    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涌出,染红了前襟,刺目的红让奉如浑身一颤,握着剑柄的手指瞬间失了力气。


    邓宽闷哼一声,却借着这股冲劲往前又送了半寸,剑尖几乎要穿透肩胛骨,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却翻涌着疯狂的笑意。


    “好……好女儿……”他咬着牙,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果然下手够狠,不愧是我邓宽的女儿!”


    贤妃惊呼往前走了两步,却被禁军拦住,只能隔着人唤他:“阿爹!你何苦如此!”


    邓宽根本不看她,目光死死锁住邓奉如,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你以为偏这几寸,就能救我?就能让你心里好过些?邓奉如,你记住,今日我若死,便是死在你手里!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弑父的罪名!”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邓奉如的心口。


    她看着父亲肩头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眼中那抹刻意为之的怨毒,只觉得喉咙发紧,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眼眶却不肯掉下来。


    她想拔剑,又怕牵动伤口让他伤得更重;想后退,却被父亲那带着逼迫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姜青野眉头紧锁,玄甲上的血珠滴落,在金砖上晕开暗红的印记。


    他看得分明,邓宽此举根本不是求死,而是想用父女亲情捆住邓奉如,趁机寻找脱身之机。


    他提枪上前,枪尖直指邓宽的眉心,冷声道:“邓宽,休要再用卑劣手段胁迫!今日你插翅难飞,速速束手就擒!”


    姜青野喊话的功夫,悬黎握住了邓奉如的手,温暖的触感裹住双手,奉如也稳住了心神,她利落地把剑抽了回来,收剑归鞘。


    不再看邓宽。


    另一侧,钟太傅见邓知州失手,心知大势已去,却仍不死心。


    他悄悄后退半步,目光锁定御座后的帷幕,那里端坐的太后是最后的筹码。


    只要挟持了太后,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他刚要有所动作,一道寒光骤然袭来。


    云雁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出鞘,剑风凌厉,直指他的后心。


    “钟太傅,哪里去?”


    钟太傅惊然转身,仓促间抬手格挡。


    只听“咔嚓”一声,他的手腕被剑风震得脱臼,长剑脱手落地。


    云雁步步紧逼,剑尖抵住他的咽喉,眸色冰冷如霜:“你勾结邓宽,构陷忠良,桩桩件件,皆是死罪。今日,该清算总账了。”


    钟太傅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还想狡辩:“英王殿下,老夫是为了大凉江山!”


    “大凉江山?”云雁嗤笑一声,剑尖微微用力,划破钟璩颈间皮肤,渗出细密的血珠,“你一心只为权倾朝野,哪里管什么江山社稷?”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传遍整个大殿。


    百官们噤若寒蝉,那些方才附和钟邓二人的官员更是面如死灰,纷纷跪倒在地,叩首请罪:“臣等一时糊涂,被奸人蛊惑,求太后恕罪!”


    太后由悬黎搀着,沉声道:“诸位大人皆是被蒙蔽,只要改过自新,可以既往不咎。只究首恶,绝不株连!”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禁军统领快步闯入,单膝跪地:“启禀太后、英王殿下,钟太傅府与邓知州府的余党已被全部肃清,抓获同党三百余人,无一漏网!”


    太后点头,云雁的目光重新落回钟太傅身上:“你看到了?你的党羽已被尽数铲除,你再无依靠。”


    邓宽彻底瘫软在地,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灰烬。


    他望着悬黎,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长淮郡主,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老夫苦心经营这许多年,暗桩遍布,你杀了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是吗?”悬黎神态平和如见尘埃沙粒,“你以为你的那些暗桩,能瞒得过谁?天子脚下,岂容你等鼠辈作祟,你的那些心腹,此刻怕是已经在黄泉路上等你了。”


    她说着,朝身后挥了挥手。


    两名禁军上前,将钟太傅和邓知州死死按住。


    邓知州还想挣扎,却被禁军反手扭住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姜青野收起长枪,走到悬黎身边,玄甲上的血迹滴落在地,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敢问大娘娘,这二人如何处置?”


    太后缓缓道“钟邓二人谋逆作乱,罪大恶极,交由三法司严加审讯,依法处置,以儆效尤!”


    “遵太后懿旨!”悬黎和萧云雁齐声应道。


    禁军押着钟太傅和邓知州向外走去,两人沿途哭喊谩骂,却终究难逃一死。


    殿内的百官们看着这一幕,无不心惊胆战,纷纷跪倒在地:“太后圣明,郡主英明,英王殿下忠勇!”


    太后抬手,示意百官起身:“诸位大人请起。今日之事,多亏了大家明辨是非,方能迅速平定叛乱。眼下京中刚经历动荡,还需诸位同心协力,稳定朝局。”


    “臣等遵旨!”百官们齐声应和,神色恭敬。


    萧云雁走到悬黎身边,抓着悬黎的胳膊,咬牙切齿地假客气:“悬黎,此次多亏了你及时赶回,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云雁顾及着在大殿之上,扯着个僵硬的笑容跟悬黎咬耳朵,“下次再敢将我蒙在鼓里,我可不同你打这个配合!”


    悬黎吃痛,但没抽回手,云雁拿捏着分寸,捏疼了悬黎,但不会让受不住。


    “受累了英王殿下,但我想知道,陛下为何还没醒呢?”福安不会再违拗她的心意,必定会把解药带给陛下,按她的计划,陛下今日应该会如同上一世一样,就在这大殿上看着尊敬的老师走向穷途末路。


    云雁触电般收回了自己握悬黎胳膊的手,语气表情皆不自然,凶巴巴道:“我哪儿知道,可能陛下不愿意醒呢!!本王半点消息都没收到,杵在宫里给陛下当拥趸,护他周全,保他不死,连媳妇都要搭进去了,这事儿你还要问我!”


    悬黎悄悄摊了摊手,识趣地不再多问,越过云雁扶住贤妃,温声道:“我与奉如娘子送贤妃娘娘回宫。”


    剩下的局面,自有大娘娘与大相公主持,贤妃娘娘骤经巨变,恐惊胎气。


    贤妃神情尚可,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被悬黎与邓奉如一左一右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大殿。


    殿外的晨光刺眼,与殿内的血腥阴暗形成鲜明对比,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指尖有些颤抖。


    方才大殿上父亲的疯狂、兵刃的交锋、百官的叩拜,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让她心口发紧,腹中也隐隐传来一阵坠痛。


    “娘娘慢些,莫要慌张。”悬黎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放缓脚步,声音温和得如同春水,“太医已经在等候,您只需安心静养,万事有我们在。”


    邓奉如也侧过头,目光落在贤妃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语气中万分担忧:“阿姐,阿爹他……”


    她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贤妃摇了摇头,不避讳道:“是阿爹他……执迷不悟。”


    第122章


    贤妃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被悬黎与邓奉如搀扶着走出大殿时,晨光如金箔般铺洒在宫道上,刺得她眼眶发酸。


    殿内的血腥气被晨风卷着散开些许, 却仍有淡淡的铁锈味萦绕鼻尖, 与宫苑中早开的玉兰花香气混杂在一起,一股子萎靡衰败的气息。


    “娘娘,脚下的石阶滑, 仔细些。”悬黎放缓脚步, 目光落在贤妃虚浮的步伐上, 语气愈发温和。


    悬黎能感觉到掌心下的手臂微微发僵,贤妃强撑着不愿示弱于人前, 悬黎心底明白镇定,这是不想在自己面前露出怯相而已。


    也不去拆穿,只静静伴着她走。


    邓奉如沉默地走在另一侧,银甲溅上了父亲的血迹,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她时不时侧头看向贤妃隆起的小腹,欲言又止, 方才大殿上父亲肩头涌出的鲜血、眼中怨毒的笑意,还有那句“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弑父的罪名”,如同重锤般反复砸在她心上,让她喉咙发紧。


    贤妃轻轻吸了口气, 腹中的坠痛感似乎减轻了些,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无碍,只是方才殿内动静太大, 一时有些缓不过神。”


    话虽如此,贤妃眉间愁绪没有减半分,她的指尖却仍在无意识地蜷缩,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父亲撞向剑锋时的决绝,还有他那句淬毒的话语。


    宫道旁的禁军肃立如松,见三人走过,纷纷垂首行礼,目光中带着几分敬畏。


    贤妃知道,经此一役,邓家彻底败了,而她这个身怀六甲的贤妃,能倚仗的也只有肚子里这个孩子。


    或许……她还要坚强起来,成为这个孩子的倚仗。


    父亲的谋逆之心早已昭然若揭,若不是悬黎早先联络她与奉如,只怕她们连这个保全自己与族人的机会都没有,而今日血流成河的恐怕不只是邓家,而是整个大凉朝堂。


    “阿姐,”邓奉如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阿爹他……或许也是被逼无奈。”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心虚,父亲勾结钟太傅,构陷忠良,甚至意图谋反,桩桩件件皆是死罪,哪里有半分被逼的模样。


    贤妃脚步一顿,侧头看向邓奉如,眼底带着几分复杂:“奉如,我们是女儿,却不能因亲情而罔顾国法。阿爹走到今日这一步,皆是他自己选的。”她抬手轻轻抚上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腹中的孩子,将来要做个忠君爱国之人,不能让他背负着祖父是逆贼的污名。”


    邓奉如闻言,喉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是父亲送她的生辰礼,如今却成了刺向父亲的利器。


    她不悔,却还是会难过。


    悬黎适时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重:“奉如娘子不必自责,你与韵如阿姊深明大义,大义灭亲,朝廷上下必定感激于心。太后已然明言,只究首恶,绝不株连,若不是你及时现身,瓦解了邓知州的心神,今日之事恐怕还要多些波折。”


    若不是奉如真的止住了邓宽部下,这事还真有些棘手。


    说话间,三人已至贤妃住处。


    宫门前,几位太医早已等候在此,见贤妃归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臣等参见贤妃娘娘。”


    悬黎扶着贤妃坐下,轻声道:“太医,娘娘方才在大殿受惊,腹中有些不适,还请仔细诊治。”


    为首的太医连忙应下,上前为贤妃诊脉。


    他指尖搭在贤妃腕上,片刻后,神色渐渐缓和:“回娘娘、郡主,娘娘脉象虽有些紊乱,但腹中龙裔安稳,并无大碍。想来是受惊所致,臣开一副安神安胎的方子,娘娘服下后好生静养几日便无虞。”


    贤妃闻言,微微松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心口:“有劳太医了。”


    太医躬身退下,吩咐宫女去煎药。


    悬黎看着贤妃苍白的面色,温声道:“娘娘安心在此静养,宫中有禁军值守,不会再有乱子。我已让人去请邓夫人入宫来陪伴你,也好让你宽心。”


    贤妃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几分感激:“多谢郡主。今日之事,若不是你,我恐怕……”


    “娘娘不必多言。”悬黎打断她的话,“你我一见如故,彼此信任,不用这些虚言,娘娘只管好好保重自己,保重腹中胎儿,任凭什么样的火,都烧不到娘娘身上。”


    邓奉如站在一旁,看着悬黎从容镇定的模样,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


    她知道,这次能顺利平定叛乱,悬黎功不可没。


    从暗中筹谋,到谋篇布局,再到今日在大殿上步步紧逼,让父亲与钟太傅无处可逃,每一步都离不开她的筹谋。


    “郡主,”邓奉如上前一步,语气诚恳,“今日之事,多谢你指点。若不是你提前告知我父亲的谋逆计划,我恐怕还被蒙在鼓里,甚至会成为他的帮凶。”


    悬黎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赞许:“奉如娘子深明大义,能在亲情与国法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实属难得。你父亲虽有错,但你与贤妃娘娘皆是清白之人,不必为他的过错背负太多。”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快步走入,正是贤妃与邓奉如的母亲,邓夫人。


    她面带忧色,一进门便快步走到贤妃身边,握住她的手:“元娘,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贤妃见到母亲,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红,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阿娘,我没事,只是阿爹他……”


    邓夫人叹了口气,抬手拭去贤妃的泪水,神色复杂:“我都知道了。你阿爹他……执迷不悟,走到今日这一步,也是他的命数。”她看向邓奉如,目光中带着几分心疼,“奉如,苦了你了。”


    邓奉如摇了摇头,声音哽咽:“阿娘,是女儿不孝,没能劝阻阿爹。”


    “这不怪你。”邓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阿爹的心思,我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到谋逆这一步。你今日之举,是救了整个邓家,若不是你,恐怕邓家上下都要为他陪葬。”


    悬黎见母女三人团聚,便起身道:“既然邓夫人来了,我便不打扰了。奉如娘子,你若想留下陪伴娘娘,便在此处安心待着,有任何事,让人去郡主府通报一声便是。”


    贤妃连忙道:“郡主,今日辛苦你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悬黎点了点头,转身走出贤妃宫殿,给这母女三人留出说体己话的地方。


    刚出宫门,便见姜青野一身玄甲,孤身持枪站在宫道旁等候。


    他身上的血迹尚未擦拭干净,玄甲上的暗红印记在晨光下格外醒目,枪尖上的寒光依旧凛冽。


    “悬黎。”姜青野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周身凛冽气势散去唯余温暖。


    悬黎看向他,忍俊不禁:“小姜将军,外臣怎么能追到后宫来?”


    “回郡主殿下,”姜青野沉声道,“你要单独与邓氏姐妹回贤妃宫殿,我自是不放心的。”


    就算这二人心思纯善,一心为国,但她们如何能保证身边人各个与她们一心,他不能赌。


    悬黎拿出了帕子,姜青野顺势将脸凑了过去,眸子里都漾着笑意,踏着尸山血海的姜庾楼,不知何时起身上又有了些前世那个纯善耀眼的小将军的模样。


    “小将军的心意让我感动,但是无需担心,宫禁之中,应当无人能取我的性命。”


    二人相携离开,宫殿廊下的奉如望着二人的背影,收回了迈开的脚,虽有些惆怅却也已经释然了,长淮郡主与北境将军,这般看来,其实很相配。


    悬黎与姜青野二人默契十足地朝宫外走,大有深藏功与名的架势。


    宫道两侧的玉兰花落了满地,被晨露打湿,黏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玉。


    悬黎与姜青野并肩而行,玄甲与素衣的衣角偶尔相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混着远处禁军换岗的甲叶碰撞声,倒也不显得寂寥。


    “宫里有主事的大娘娘与王爷,还有温太尉守护宫禁,宫外有少将军,一切都不需要担心了。”悬黎脚下不停,目光扫过廊下肃立的禁军,与姜青野一起盘算如今的形势。


    “文德殿的那一位还没醒呢,这事不需要介入吗?”姜青野虽然这样问,但其实他并不在意陛下的死活。


    只是萧风起若是此刻死了,会变得有些麻烦,这与悬黎平稳过度的想法背道而驰,会给悬黎添上许多麻烦。


    悬黎闻言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宫道尽头那片朦胧的晨光里,语气平淡却藏着笃定:“他应当会醒。”


    只是不知何时会醒。


    姜青野侧头看她,玄甲上的暗红血迹被晨光映得愈发清晰,枪杆在他手中握得平稳:“这么笃定?福安公公说陛下中毒颇深,昏迷这许久,终究是变数。”


    “没有变数。”悬黎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裙摆扫过地上的玉兰花瓣,带起细碎的露珠,“萧风起的命硬,而萧云雁心软。”


    他不会真把陛下药死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他现在还不能死。眼下朝局刚定,钟邓余党未清,若是天子驾崩,各方势力必定蠢蠢欲动,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动荡,又要卷土重来。”


    姜青野了然点头。他向来不管朝堂纷争,只愿护着悬黎周全,可也清楚,悬黎要的从不是一时的安稳,而是大凉真正的清宁。


    萧风起活着,便是稳定朝局的最好筹码。


    第123章


    秋风起, 满地黄叶堆积,照楹抱着玉柱站在廊下,看福安以极其利落的手法拧断了刺客的脖子。


    照楹眼底生寒, “看来京城里也不都是傻子, 已经都能顺藤摸瓜找到我这里来了。”


    目标明确直冲她而来,显然与她爹这个殿前太尉无关,只是与她这人有怨。


    “娘子, 您可没露过相, 这都能闻着味儿过来, 可真是阴沟里的老鼠,专干那不入流的勾当。”


    说话间, 福安又抓碎了一个刺客的前襟,一手阴毒的功夫,叫刺客都有些怯了。


    对阵之时,最忌生怯,转眼之间又被福安手刃一个。


    “旁人或许会为追寻背后之人留下活口,但我可不会。”福安漫不经心, 掌心还沾着暗红血渍,方才拧断人脖子时的利落劲儿悉数隐去,仿佛小鱼小虾,不值得他使出全力。


    福安眼神一凛, 冷声道:“我只会留下所有人的性命,去向主子邀功!”


    七八个刺客已经在福安手底下过了一遍,喉头咯咯作响, 嘴角溢出鲜血,双目圆睁,不过瞬息便没了气息。


    这些人被福安拧断了脖子, 整齐地排成两列,像是裹了面糊要被丢下滚油锅的鱼。


    这如烹小鲜的手法看得照楹有些反胃,她抱紧了怀中的玉柱,小狸奴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嗷呜嚎叫着想脱离照楹的怀抱。


    好好一身蜀锦被猫爪子抓得勾了丝,照楹只得放开小猫,小猫轻盈一跃,跳到台阶下,扭着肥身子三两下攀上了垂花门前那人的肩。


    毛茸茸的脑袋贴着来人的下巴蹭来蹭去,时不时地唔一声。


    “照楹姐姐虐待你了吗?怎么突然这么黏人。”悬黎提了提肩膀,撑着玉柱不让她掉下来。


    “天地良心,一天三顿好鱼好肉,猫主子还胖了不少呢!”


    照楹听到悬黎的声音,排成两列的断头刺客也不恶心人了,翩飞的裙角如同随风起舞的蝶,这小女儿情态叫福安叹为观止,前次见英王殿下都没这般热切呢。


    照楹把玉柱抱开,放进跟上来的福安的怀里,拉着悬黎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都瘦了!看来雾庄的生活果然很苦。”


    又看一遍稍稍放了些心,“幸好没有受伤。”


    照楹根本没看见跟在一旁的盔甲染血,气势凶狠的小姜将军,拉着悬黎往屋里走。


    从始至终,照楹也没问今日朝堂之上结果如何,悬黎也没想要去说,仿佛二人早有默契,万无一失。


    福安嘿嘿一笑,拦住了神色冷淡的姜青野,“那就劳烦小将军同奴才一起搬搬刺客吧。”


    福安下巴一抬,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姜青野看清楚了在他身后躺的整整齐齐的两排刺客。


    姜青野将手里的枪随意搁在一旁,难得地夸了一句,“这手法真不错。”


    看来不光在永乐驿杀刺客时放了海,福安在前世刺杀他时也是留了手的。


    “为何不留个活口?”留了活口才方便给幕后之人定罪。


    福安无所谓地摆摆手,“将军着相了,此时什么都尘埃落定,不需这几个刺客增添什么筹码,而我一个不留,后头若是还有人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能够全身而退。”


    福安双手一背,认认真真道:“主子都倒了,他们这么拼命给谁看?只有我这样的忠仆才会为了主子赴汤蹈火,而我的主子,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会使我沦为丧家之犬。”


    福安见缝插针地表忠心,既是真心话,也是说给这未来姑爷听的。


    姜青野的心神却在别的上头,由衷赞道:“不愧是跟在悬黎身边的福安公公,足可以朝臣论论心计。”


    福安与有荣焉,不知想到什么,脑袋又耷拉下来,“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主子应当会接着派我保护照楹娘子。”


    姜青野闻言挑了挑眉,目光扫过那两排僵直的刺客尸体,玄甲上的暗红血迹被秋风卷着的枯叶轻轻蹭过,留下几道浅痕。


    “悬黎既放心让你留下,自然是信得过你的本事。”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长枪,枪尖在晨光里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现下看来,不仅是信得过,更是委以重任了,没想到太尉府藏着的眼线不少,福安公公万事小心。”


    福安咧嘴一笑,露出几分与他阴狠手段不符的憨态:“将军放心,奴才别的不行,这点子眼力还是有的。照楹娘子性子纯良,却是个有主见的,奴才跟着她,定不会给主子添麻烦。”


    他说着俯身,单手提起两个刺客的后领,像拎着两袋米般往墙角阴影处走去,“这些东西得处理干净,免得污了娘子的眼。”


    姜青野没动,只是站在廊下看着他利落处置尸体,目光却不自觉飘向屋内。


    窗棂上映着两道纤细的身影,照楹正忙着给悬黎倒茶,动作轻柔,而悬黎坐姿闲适,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杯沿,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来几声轻笑,竟让这刚染过血的庭院多了几分暖意。


    他收回目光,心下少安,连日来悬黎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今日对着温娘子,卸下几分防备,难得松快了些。


    屋内,照楹将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推到悬黎面前,鼻尖萦绕着茶香与兰香交织的清雅气息,方才廊下的血腥气总算被彻底冲淡。


    “你在雾庄那战火纷飞的地方住了那么久,又马不停蹄地赶路回京朝堂平叛,定是没好好歇息。”她看着悬黎眼底淡淡的青黑,语气里满是心疼,“今日既然来了,便在我这里好好歇半日,什么都别想。”


    悬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醇厚,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连日来的疲惫。“好。”她应得干脆,目光扫过屋内陈设,墙角的兰花长势喜人,窗台上摆着几卷摊开的书,砚台里还凝着半池墨,处处透着生活的烟火气,“你这里倒是清净,比毅王府和宫里都自在。”


    “不过是个普通女儿家的闺房罢了。”照楹笑了笑,指尖划过桌面的雕花,谦虚得有些言不由衷。


    二人相识的年头太长了,一个眼神便足以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悬黎看得出来照楹眼底淡淡的忧虑,哪怕她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掩饰得很好,悬黎甚至都知道她在愁什么。


    悬黎转了转自己手中的茶盏,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一般提道:“今日陛下还没醒,情况似是没有好转,我为了避嫌,未登垂拱殿,不知情形究竟如何。”


    “陛下还没醒?”照楹诧异,“我下的毒在那茶叶里,都未进陛下的嘴里,而你从前那一道,福安已经给陛下解了,他绝不会违拗你。”


    “是啊,为什么呢?”悬黎双手托腮,十分无辜地看着照楹。


    照楹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说,是云雁左右了这件事?”


    照楹多少年没发出过这么尖利的声音了,悬黎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咱们这位拥护陛下的英王殿下前几日特意来太尉府找我的麻烦了!”


    照楹像是个在外受了欺负回家告状的垂髫小儿,被勾起了怒气和委屈,语气都急迫起来,“他来质问我是不是有不臣之心,话里话外指责我女子之身竟然妄图染指政事,末了还装腔作势地要我饶过贤妃肚子里的孩子!”


    哪怕已经过去了许多日,哪怕是照楹这样温婉大气的女子,提起云雁的种种还是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怒锤萧云雁狗头。


    “我算是知道了,我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照楹没好气地想,她在萧云雁心里,俨然是个野心勃勃、诡计多端、草菅人命的蛇蝎女子。


    “他都快把维护官家四个字刻脑门上了,他?他会出手加重陛下的伤情给咱们创造机会吗?”


    天要下金子了吗?


    悬黎被照楹陡然拔高的声音惊得眨了眨眼,指尖捏着的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望着照楹气鼓鼓的模样,眼底漫开笑意,伸手捏了捏她拍了拍照楹的手:“瞧你这模样,我已经能想象他说这话时的气人样子了。”


    悬黎与她同仇敌忾,“你我三人一同长大,难道他还不懂你的为人吗?我可是记得云雁还曾同陛下力争要娶你为妻呢,他竟然不懂你吗?”


    “娶我?”照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上腾地泛起红晕,随即又被怒气取代,“他想得美!等我以后位列三公,俊美妖孽,温柔魁梧,出挑的郎君我一样养一个,一旬日不重样,不劳英王殿下为我费心!”


    悬黎被她这番豪言壮语逗得“噗嗤”笑出声,指尖点了点她泛红的脸颊:“好哇,等你位列三公,我便帮你搜罗天下俊才,凑够一旬不重样的郎君,叫他萧云雁痛心疾首,悔青肠子。”


    “这可是你说的!”照楹立刻顺坡下驴,方才的怒气消散大半,只余几分半冷着脸,“到时候我要让他知道,错过了我温照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话虽如此,她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边缘,眼底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能接受任何人来与她说那番话,唯独不能接受那人是萧云雁。


    而那番话不论是不是他的真心话,既出口了就没那么好收回去!


    第124章


    禁军押着钟太傅与邓知州的脚步声渐远, 殿内血腥味仍未散去,与殿上烛火的暖意交织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凝重。


    太后在潇湘姑姑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御座旁的凤椅,虽经方才变故, 鬓发微乱, 眼神却依旧沉静如深水,不见半分惊惶。


    她抬手轻轻按压眉心,指尖掠过描金凤纹的椅扶, 沉声道:“诸位大人, 方才殿上之事, 想必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钟邓二人包藏祸心, 勾结党羽,意图谋逆,若不诸位忠良之士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


    话音落地,殿内鸦雀无声,百官垂首而立, 无人敢接话。


    那些方才曾附和钟邓二人的官员,此刻更是头埋得更低,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户部侍郎偷偷抬眼,瞥见太后平静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中, 心头猛地一颤,连忙又低下头去。


    他方才一时糊涂,被钟太傅以晋升相诱, 在殿上附和了几句,此刻只盼着太后真能如方才所言“只究首恶,绝不株连”。


    太后似是看穿了百官的心思, 继续道:“哀家方才已经说过,只究首恶,绝不株连。凡是被钟邓二人胁迫、蛊惑,未曾真正参与谋逆之举的,只要诚心悔过,既往不咎。但有一点,今日之后,若再有人敢私结党羽、觊觎权柄,定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太后语气陡然加重,凤威毕露,震得殿上烛火又是一阵摇曳。


    百官齐齐跪倒在地,高声道:“太后圣明!臣等不敢!”


    大相公跪在前列,不动如山。


    跟在他身后的门生却由衷暗叹太后此举实在高明,既安抚了多数官员,避免了朝局动荡,又敲打了心存异心之人,一举两得。


    钟太傅为官多年,邓宽亦是一方大吏,二人俱是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真要逐一清算,怕是会牵连甚广,届时京中刚刚稳定的局面又将陷入混乱。


    太后此举看似宽容,实则是免了大凉一场风波。


    “起来吧。”太后抬手示意,目光落在神思不属的云雁身上身上。他锦袍染血,有几分出神。


    太后移开眼,温声道:“邓氏奉如,身为邓家女儿,却能明辨是非,弃暗投明,护境卫民,哀家心甚慰之。贤妃身怀龙裔,却能深明大义,这份勇气与担当,实属难得。”


    太后看着堂下神色各异的百官道:“此事与此二人无关,皆是钟邓二人执迷不悟。哀家想,封邓氏奉如为‘忠义县主’,赏黄金百两,绸缎千匹,另赐府邸一座。贤妃,深明大义,特赐凤钗一对,锦缎百匹,宫中用度加倍,望她安心养胎,为陛下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这般处置,既肯定了二人的立场,又未曾因其父之罪而迁怒,百官自是无有不服。


    礼部尚书暗自思忖,太后此举不仅安抚了邓家二女,更是做给满朝文武看,只要忠心为国,即便身有牵连,朝廷也不会亏待,这无疑能安定人心。


    太后接着道:“如今钟邓二人已被拿下,但朝局仍需稳定。哀家有几项安排,诸位大人听好。”


    “其一,三法司即刻审讯钟邓二人及其核心党羽,务必查清所有参与谋逆之人,以及他们暗中转移的财产、私藏的兵器,一一登记在册,依法处置。审讯过程中,不得徇私舞弊,也不得屈打成招,务必做到公正严明。”


    大理寺卿连忙出列领旨:“臣遵旨!定当秉公办理,绝不辜负太后信任。”


    “其二,京中防务暂交英王与姜少将军全权负责。”太后看向云雁,“云雁,你即刻调遣禁军,加强京城各门守卫,严查出入人员,防止钟邓余党作乱。同时,安抚城中百姓,告知他们叛乱已平,无需惊慌,确保京中秩序稳定。”


    云雁躬身领旨:“臣遵旨!定当守住京城,护百姓安宁。”


    “其三,吏部与户部需通力合作。”太后继续道,“吏部尽快核查朝中官员,凡是与钟邓二人有牵连且情节严重者,一律罢官查办;空缺的职位,从忠良之后、有才干之人中选拔填补,不得任人唯亲。户部则需清点国库,查清钟邓二人是否有贪污之嫌,确保民生稳定。”


    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连忙出列领旨:“臣遵旨!”


    “其四,礼部着手筹备祭天仪式,告知上天叛乱已平,祈求国泰民安,也是为陛下祈福。”


    礼部尚书领旨:“臣遵旨!”


    太后的四则政令,将审讯、防务、官员任免、民生安抚与督查都布置妥当,面面俱到。


    太后话音落下,殿内烛火摇曳,映得百官神色各异。


    那些方才还心存忐忑的官员,此刻见太后政令分明、处置有度,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却仍不敢有半分懈怠,皆垂首静立,等候后续谕示。


    “退朝吧。”大娘娘在潇湘圆荷的搀扶下起身离开。


    “退朝——”


    福兴公公尖细却沉稳的唱喏声在大殿中回荡,与殿外天光交织在一起。


    百官们躬身肃立,目送太后在潇湘姑姑与圆荷的搀扶下,踩着描金绣凤的裙摆缓缓离去,凤袍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留下一道暗哑的摩擦声。


    直到那抹尊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之后,百官们才如蒙大赦般挺直了微僵的脊背,却依旧不敢有过多喧哗,只是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缓步退出大殿。


    户部侍郎走在人群中,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指尖泛白,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殿上太后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


    钟邓二人倒台,他这几句附和之语,若是被吏部核查出来,虽不至于被定为谋逆同党,可也难免会被打上“党附奸佞”的烙印,仕途怕是就此终结。


    “侍郎大人,留步。”


    身后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唤,户部侍郎心头一跳,转身望去,只见吏部尚书正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吏部尚书是朝中老臣,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此次吏部负责核查官员,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侍郎连忙躬身行礼:“尚书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吏部尚书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侍郎大人,方才殿上之事,太后已有明谕,只究首恶,不株连无辜。你虽一时糊涂附和了几句,但并未参与谋逆核心,只要在吏部核查时如实禀报,诚心悔过,想来不会有大碍。”


    他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连忙道:“多谢王大人提点,下官定当如实交代,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尚书大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周围神色各异的官员,轻声道:“如今朝局初定,太后意在稳定,不愿大兴牢狱。但也不可心存侥幸,该说的话要说清楚,该认的错要认明白,这才是保全自身的正道。”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留下户部侍郎在原地,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


    大殿之外,云雁与姜青源并肩而立,玄甲与锦袍上的血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云雁依旧有些心不在焉,方才殿上的厮杀声、兵刃碰撞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钟太傅与邓宽的嘴脸,邓奉如与贤妃的悲戚,最后定格在他眼前的,是照楹那胸有成竹的深沉面色。


    “殿下,”姜青源沉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太后命我二人全权负责京中防务,我这就去调遣禁军,加强各门守卫。”


    他看得出英王有心事,如今这多事之秋谁又能没有心事,更何况,他是一品亲王。


    不过这轮不到他来关心过问,姜家只管做好分内事守好北境护好大凉百姓。


    这朝堂之事再如何诡谲,这片阴云也拢不到他家头上去。


    云雁回过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袍上尚未干涸的血迹,那触感黏腻而真实,提醒着他生死搏杀并非梦境。


    他看向姜青源棱角分明的侧脸,对方眼中只有坚毅与沉稳,这份置身事外的笃定,倒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辛苦少将军了。”云雁声音微哑,“四门守卫务必严密,尤其是钟太傅的门生故旧与邓宽在京中的亲信,绝不能让他们趁机逃脱或串联。城中告示之事,我会亲自安排,务必让百姓安心。”


    姜青源躬身领命:“殿下放心,此事交给我,定不辜负太后与殿下所托。”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玄甲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在宫道上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份决绝,只撑到回府。


    撑到他见到自己那位险些被押回京城受审却峰回路转救驾有功的胞弟。


    他一手带大的弟弟,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堂上,礼数周全地呈给他一杯热茶。


    一闻茶香便知是他素日爱喝的君山银针。


    姜青野端正行礼,头和身子都伏得低低的,大声说道:“恳请兄嫂同我一起送悬黎登上帝位,而后我入主中宫,与她完婚。”


    平地起惊雷,将姜青源奉行的那句姜家不涉党争只护百姓的准则炸了个粉碎。


    “你说什么?”这四个字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又完全不像,姜青源连自己的手指头已经伸进滚烫的茶水里都没感觉出来。


    “我知道,”姜青野盘算得头头是道,“父亲仍在,要兄嫂提亲是不大好,但阿爹远在北境,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日而且若是先提亲再登基,姜家这像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破坏了我待悬黎的心意。”


    所以先保悬黎登位再论婚嫁,最是稳妥,亦能堵住悠悠众口。


    “我问得是这个吗?!”姜家大哥高吼一声,茶盏一扔便提枪要打——


    作者有话说:青源:祖坟炸了[烟花]养出了个这么有主意的。


    第125章


    “兄长, 你听我说,”姜青野话还未说完,姜青源的枪尖便挑了过来。


    姜青野立时回身闪避, 还是晚了一步, 枪尖擦着轻甲划出一阵火花,留下好长一道划痕。


    被枪尖划过的轻甲已经片片开裂,连姜青野的袖子都被割成了两片。


    “大哥你来真的?!”姜青野看着再度横过来的枪尖下腰闪避, 从长枪侧方转上去伸手去夺。


    他这一手在少将军的意料之中, 少将军借势用枪杆在他背上重重一拍, 而后又拿枪杆击他腿弯。


    姜青野吃痛,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他在文德殿上都未曾受这么重的伤,嫡亲兄长下手可比叛党狠多了。


    少将军的枪尖不偏不倚地抵在姜青野颈侧。


    “娘亲画像在上,为兄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说,为兄可既往不咎。”


    少将军冷脸一张,横眉冷对,仿佛姜青野说不出个让满意的话来, 他就要送姜青野下去见娘亲。


    “悬黎要坐上那个位置,我要与悬黎成婚。”姜青野不改初衷,顶着锋利的枪尖认真重复了一遍。


    “好,真好啊, 乱臣贼子长到我家里了!”姜青源将枪高高举起,眼瞧着便要扎下去。


    “阿爹!”慕予冲进来蚍蜉撼树一般紧紧抓住枪杆,“兄友弟恭, 是您教给我和岁宴的,您怎么能把自己说过的话吃进去呢。”


    岁宴紧随其后,同慕予一起紧紧抱着枪杆, “对啊对啊,二郎喜欢郡主娘娘,你就让他嫁吧。”


    什么?!


    青源一个头两个大。


    碎嘴子岁宴喋喋不休,“阿爹,虽然将来我同慕予不论谁当国公爷都会好好赡养嘴毒心黑脾气差人缘不好的二郎,但是您真忍心看着好不容易成家有望的二郎孤独终老吗?”


    姜青野的眼光比少将军的更吓人,偏偏岁宴还一副要与他共存亡的架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亲侄子,这是他嫡亲的侄子。


    噗嗤。


    慕予显然修炼还不到家,笑出了声,看了眼父亲和二郎仍旧剑拔弩张,眼睛乱眨两下,低下头去,忍了两息还是没忍住,肩膀一抖一抖地笑个不停。


    堂内凝滞的气氛被这一阵笑声打破,少将军也没心情再持枪动手,他松了手,岁宴和慕予举着枪站到角落里,生怕阿爹再对二郎动手。


    “你与长淮郡主两情相悦,我自是会去替你提亲,可那等悖逆之言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长兄没叫起,姜青野跪得笔直。


    “兄长,你当真以为咱们姜府能独善其身吗?”


    姜青源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修身自持,才是武将本分。”


    “那是在北境时的本分。”姜青野戳破大哥的一厢情愿,“大殿之上倒下一个手握重兵且心怀叵测的知州了,边境上也少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节度使,如今的军权,已经三分了。”


    那作为这三者之一,北境军想独善其身,岂不是痴人说梦。


    “在汴京城里,即便大哥想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事情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不然大娘娘怎么会在京畿一众太尉里点中了他同英王一起布防。


    大娘娘,已经开始动了。


    可没留给他们时间观望。


    姜青源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想说些什么,姜青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哥要做纯臣,无可非议,但我想问大哥一句,大哥想做忠于谁的纯臣呢?”


    是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陛下,还是垂帘在后老谋深算的大娘娘?


    “如今这形势,天下究竟握在谁手里,大哥不会看不出来,大娘娘下一步是不是要收我姜家手里的权呢?


    若是大娘娘扶植新君,英王耳根软,今日对卫国公府倚仗可能明日便视为眼中钉,而若是贤妃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这孩子的母后会不会想到,大殿之上,是我坚定地站在郡主一侧,拿下了她的父亲呢?


    陛下能否有圣体康健的人那一日犹未可知,就算有,他不会长久地容忍姜家执掌北境。”


    这些事,青源都未曾细想过,他只想助英王平息了动乱,请旨带着一家人回北境去。


    “既然无论哪种可能,大凉的天下都是女人来掌管,那何不推举一个心怀天下爱民如子的上去。”


    在青源惊异的目光里,姜青野缓缓站起身,坚定地说:“萧氏皇族之中,唯有萧悬黎。”


    “她本就手握西南驻军,无需军符政令即可调兵遣将,她的母亲,原毅王妃,可是随秦照山去了岭南,大哥,我们如今,不过是顺应大势而已。”


    姜青野把所有情形都往严峻里头说,说得姜青源的心七上八下,握着枪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突突作响。


    他从未想过,自家这个一向看似跳脱、只知在沙场冲锋的二郎,竟藏着如此深的心思,将朝堂局势剖析得这般透彻。


    “顺应大势?”姜青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畏惧,而是被这颠覆性的言论冲击得心神震荡,“二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浑话?长淮郡主是女子,大凉开国以来来,从未有女子登上帝位的先例!这不是顺应大势,这是谋逆。”


    姜青源的态度却和缓下来,向姜青野陈述此事究竟有多大逆不道。


    “先例是用来打破的。”姜青野挺直脊背,颈侧方才被枪尖抵住的地方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不为所动道:“大哥只记得祖制,却忘了祖制的根基是民心所向、天下安定。如今陛下缠绵病榻,命在旦夕,大娘娘垂帘,若再循规蹈矩,会让大凉陷入更大的内乱,到时候流离失所的是百姓,血流成河的是疆土,这难道就是大哥想要的忠君爱国?”


    姜青野的话不轻不重地砸在姜青源的心上,砸得他默然不语。


    姜青源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北境的漫天黄沙,浮现出戍边将士浴血奋战的模样,浮现出百姓们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惨状。


    他修身自持、效忠君主便是武将的本分,这也没什么错,可正如二郎所说,当下官家无法再维系天下安定,祖制已成为桎梏,那这所谓的“本分”是否也该有新的定义。


    “阿爹,二郎说得好像有道理哦。”岁宴抱着枪杆,歪着脑袋插话,他虽然年纪小,听不懂太多朝堂纷争,却也知道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最重要的,“之前听先生说,前朝还有女帝呢,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女子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岁宴住口!”姜青源厉声呵斥,他平日里不肯对这两个儿子多加管束,任凭其恣意生长,此刻却被这股自由不羁堵得哑口无言。


    慕予连忙拉了拉岁宴的衣袖,示意他别再多说,可自己却忍不住小声道:“阿爹,二郎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郡主娘娘聪慧果敢,待人宽厚,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厉害!”


    姜青源看着他们一脸认真的模样,再看看面前神色坚毅的弟弟,心中的坚冰似乎开始松动。


    “即便长淮郡主真能如你所说,心怀天下,爱民如子,”姜青源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审视,“她手握西南重兵,势力已然庞大,姜府这一份助力,没那么关键,若真让她登上帝位,即便你与她当下情浓,若是往后与你心生嫌隙,兰因絮果,你又当如何?姜家又能落得什么好?”


    “大哥多虑了。”姜青野展颜,心知这事有门,坦诚道:“我选她,不仅是因为我心悦与她想与她结成夫妻,我选她,是相识这一路来,我看着她谋划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选择和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大凉。”


    若他是悬黎,前世被利用殆尽,今生定是要所有人都生不如死,可萧悬黎没有,尽管遭遇不公,依旧心怀天下。


    单就这份心胸已然胜过萧风起百倍。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姜家,无论谁掌权,我们姜家手握北境重兵,始终都会是被忌惮的对象。”


    “除了悬黎。”姜青野言之凿凿。


    “她除却皇族身份,亦是将门之后,却权散兵的事她做不来。我们主动顺应大势,辅佐悬黎登基,是从龙之臣,将来她若真能开创盛世,姜家之功不可磨灭,北境的安稳也能得以保障。”


    姜青源也不得不承认,青野的话句句在理。


    这些年他驻守北境,虽远离朝堂纷争,却也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姜家世代为将,手握重兵,早已是朝堂上许多人眼中的钉刺,迟早会被吞噬。


    “可此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祸。”姜青源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他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不能拿姜家世代累积的基业和北境数万将士的性命去赌,赌那个不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可能。


    “所以姜家不会战队。”青源不容置疑地下了定论,“但姜家二郎可以。”


    少将军平视姜青野,按了按姜青野方才被打的胳膊,语气从未有过的平和和认真,“即便你说得都对,姜家也不能站队,北境军也不能,北境军是大凉的屏障,护佑的大凉百姓,不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北境鹰旗,永不染权欲。”


    这是姜青源的赤诚,也是姜家骨子里的传承,除了旁逸斜出的姜青野,姜家历代都拿命践行这份赤诚。


    姜青源收回按在他胳膊上的手,指尖划过他甲胄上的裂痕,温声道:“姜家不能赌,可你是我姜青源的弟弟,你想走的路,大哥不拦你。”他转身看向角落里还抱着长枪、大气不敢出的两个儿子,眉头微蹙,“把枪放下,退出去。”


    岁宴吐了吐舌头,拉着慕予悄悄溜了出去,临走前还冲姜青野挤了挤眼睛。


    “提亲的事,我会传信给父亲,与你大嫂一同斟酌,这个你不用操心。”


    姜青野看向大哥,难得地有些疑惑。


    少将军笑了声,“既是两情相悦,何必等到大局落定。”


    第126章


    汴京城比雾庄天黑得晚, 气候也暖,这一场险些动摇国本的闹剧,从幕起到幕落也没走过一个白日。


    长淮郡主吃完了照楹亲手烹饪的炙鸭与汤饼天都还没黑。


    “此时若是再来一盏错认水, 那真是不辜负这一桌好饭食。”


    有肉又怎能无酒。


    照楹给悬黎夹了一块炙牛肉, “没酒,但有果子露,已经派人去取了。”


    今日还长, 沾一身酒气怕是不太好。


    照楹和悬黎对视一眼, 明白对方心底都晃过这么一句。


    也像是要印证这念头一般, 果子露还没来,福兴公公先来了。


    福安引着自己干爹候在屋外, 半开的木窗下,福兴公公和悬黎隔窗对视。


    “郡主,大娘娘派奴才来接您进宫去呢。”他才开口,悬黎便知道,大娘娘的原话绝没有这般温和。


    “姨母转性子了?说话这般温柔了?”果子露她今日是等不来了,只怕是要到垂花殿去喝一盏浓茶压压肉味了。


    汴京城的暮色总带着几分缠绵, 日头斜斜挂在宣德楼的飞檐上,金红的光把青石板路染得暖融融的,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炊饼香,还有悬黎方才吃过的炙肉焦香。


    悬黎提着裙摆走出偏厅, 指尖还残留着炙鸭的油润香气,太尉府的一个小丫头跟在身后,手里拎着一方素色食盒, 里面装了两碟蜜饯并两碟肉脯,是特意给悬黎留的零嘴。


    福兴公公站在庭院里,一身暗紫色蟒纹宫装, 腰间系着墨玉牌,见悬黎出来,原本紧绷的脸堆起大大的笑脸。


    “郡主,车驾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大娘娘还在垂花殿等着呢。”他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些仿佛见家中晚辈出息的欣喜,但话却格外谨慎,“今日这事……闹得有些大。”


    她走到福兴公公跟前时,福兴公公又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大娘娘说了,猴崽子惹出来的乱摊子,总得自己收拾了,才不许她躲清闲。”


    悬黎眨眨眼,这的确是大娘娘会说出来的话。


    “那我们走吧。”


    汴京城的夜市已经渐渐热闹起来,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挂起了灯笼,叫卖声此起彼伏。


    卖炊饼的、卖糖葫芦的、卖面人的,还有说书的、杂耍的,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


    悬黎听着喧嚣之声,掀帘去瞧,汴京一如往昔繁华之下,欣欣向荣,完全没被白日里宫禁中刀剑相向的情形影响。


    这是她想永远看到的景象,也是她期盼四境皆此的景象。


    马车行得不快,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皇宫南门。


    宫门处的侍卫见是福兴公公领着的车驾,连忙放行。


    马车沿着宫道缓缓前行,两旁的宫墙高耸,路灯昏黄,映得树影婆娑,气氛比宫外肃穆了许多。


    到了垂花殿外,悬黎下车,福兴公公引着她往里走。


    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大娘娘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卷奏折,眉宇舒展,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潇湘与圆荷两位姑姑侍立一旁,皆是面色平和,静谧美好。


    “大娘娘。”悬黎走上前,屈膝行礼。


    大娘娘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舒展的眉宇紧绷起来,佯怒道:“居然还要叫哀家着人去请,长淮郡主还真是深藏功与名。”


    悬黎端着笑,睁着一双无辜的凤眸,并不接话。


    大娘娘指了指旁边的一张锦凳,语气仿佛依旧带着几分不悦,“坐吧。”


    悬黎依言落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凳边缘绣着的缠枝莲纹样,鼻尖萦绕着殿内清冽的檀香,与方才身上残留的炙肉香气形成奇妙的交织。


    潇湘姑姑端来一盏浓茶,青瓷茶盏沿凝着细密的水珠,茶香袅袅散开,恰好压下了口中未散的油腻。


    “尝尝这雀舌,新贡来的,解腻最是见效。”


    大娘娘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余愠,目光却掠过她脸上的笑意,终究软了些许,“你倒是沉得住气,白日里宫城都快翻过来了,你倒好,事了拂衣去,躲在太尉府里吃炙鸭、啃牛肉。”


    悬黎浅啜一口浓茶,茶汤清苦回甘,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涤荡了味蕾。


    她放下茶盏,抬眸看向主位上的大娘娘,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奇:“大娘娘嗅觉敏锐,悬黎出门前还特意熏了香,这竟然都能被您闻出来。”


    “不错。”大娘娘就事论事地夸她一句,“历经今日钟邓贼逆朝堂造反还能照常用饭,是个能成大事的。”


    悬黎眉心狠狠一跳。


    大娘娘又道:“今日只怕很多人吃不下饭了。”


    悬黎装傻充楞,“那大娘娘要进一些吗?”她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了出来。


    大娘娘却不容她打哈哈,“咱们长淮郡主都胆大包天地给陛下下毒了,这会儿怎么畏畏缩缩地?”


    “原本只是为了自保,我不能让陛下先下手算计得我家破人亡,永失所爱,那只能委屈陛下吃些苦头了。”


    她的苦,上一世已经饱尝了,今生她不预备再吃。


    大娘娘眉头一皱,“萧元娘还真是年岁正当了,痛失所爱这样的浑话信口拈来,这一趟雾庄,可真没白走。”


    悬黎走到太后身边,晃晃太后的胳膊,“大娘娘不想听,悬黎以后不说了,那大娘娘叫我来,总不是为了问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吧?”


    这自然不是。


    大娘娘待陛下纵然没有如亲娘那般事无巨细,却也并不苛刻,但她也的确是垂帘听政,把持朝堂多年,并没真正地打算全部抛下。


    所以现在,一些事需要打算打算。


    头一件,便是陛下。


    “陛下为何至今昏迷不醒?”后头为了撇清关系,她没再往垂拱殿塞人,一应事务皆交给了太医,好药好汤地养着。


    悬黎这般机敏,肯定不会想担这弑君的罪名,福安那小子曾进宫,便足可证明此事。


    “按理说这毒应当已经解了,不然按那剂量,咱们如今正服国丧,择定新君。”悬黎冷静地说给大娘娘听:“您不该问我,该问自官家病后,与他相伴最多的人。”


    与他相伴最多的人?


    大娘娘眼前已经浮现了那人的脸。


    “您授意的?”


    “你授意的?”


    姨甥两个异口同声。


    而后两人齐齐默住,原来是他自作主张。


    “那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大娘娘罕见地看不透云雁的心思了。


    “大娘娘以为呢?”悬黎不答反问。


    “我期盼他是为了你。”大娘娘直言不讳。


    若是为了悬黎,好歹会少些阋墙之祸,云雁若是为了他自己,那来日必定会有容不下悬黎的那一天。


    不论彼时她还在不在世,她都不想发生那一幕。


    “他是为了我。”悬黎给大娘娘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是她与云雁,不必言说的默契。


    “那你是打定主意,要走那条满是荆棘的通天路了?”大娘娘以为自己是悬黎的伞盖,没想到,这株抽芽的小树,已经翻过去要做她的一片天了。


    “我走不走得了,还看姨母意下如何。”悬黎坦坦荡荡,“再说,也未必满是荆棘。”——


    作者有话说:有点少,我再补


    第127章


    大娘娘可不会被她这三两句甜言蜜语糊弄过去。


    “萧元娘, 你这两句漂亮话,只能哄哄姜家那小郎君,若是哀家不放权呢?你要效仿陛下吗?”


    为了能在朝堂上说一不二, 再转过头来与明争暗斗。


    悬黎正色起来, 眼底真挚一如往昔,“我想先试试看能不能让大娘娘对我放心,若是不能, 也尽量折中地用不伤你我母女感情又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法子平稳却权。”


    所以权还是要夺, 哪怕大娘娘不同意, 她也要夺。


    大娘娘的心思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母女二字上,就算是怀柔之策, 也让她心头一软。


    悬黎看得出大娘娘为她的话动摇,却没有趁机卖乖,而是极其郑重地敛衽叩拜,“大娘娘与陛下一路行来如何离心离德,悬黎都是看在眼里的,悬黎在大娘娘膝下长大, 心中早视大娘娘如母,不愿也与大娘娘走到那一步,亦不愿大娘娘再遭一次骨肉离心背弃之痛。”


    殿中不知何时起便只剩姨甥两个,悬黎坦诚的声音在大殿内荡开去, “其实于悬黎而言,您坐在那个位置上,比官家要好, 此时此刻,悬黎斗胆忝颜说一句,悬黎也算与先帝想到一处了, 只是不知大娘娘是否一如往昔。”


    悬黎曾从垂花殿中人偶尔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先帝曾给大娘娘一句可取而代之。


    是大娘娘自己选择了垂帘于后。


    照悬黎说,先帝还是不够坦率,他留了这样一道无形可追的口谕,却把暗卫留给了陛下。


    这般行事,是无可指摘的帝王心术,却辜负了发妻。


    “不如往昔,长淮郡主待如何?”


    “大娘娘莫逞口舌之快,除却京畿,大凉四境驻军,几乎全在我掌控之中若是我想,只需振臂一呼,自有人拥我为君。”


    何其狂妄,但偏偏所言非虚。


    “不止吧,温太尉家的小女儿不是正坚定地站在你这边吗?”话无需点透,悬黎已然明白,大娘娘手中握着照楹给陛下下毒的证据。


    “姜青野本该在北境,却返了京师,保驾的功盖住了他无诏返京的过,若他的兄长正同英王一道京师布防,过不了几日京畿也能被你拿下,届时哪怕御史台反应过来,也没那个口舌参上一本了吧?”


    大娘娘句句意有所指,鲜艳的蔻丹如血滴在悬黎眼底晃来晃去。


    “悬黎明白,即便我退得,我身后的人也没有退路了,所以我不能退,不然他们又当如何。”


    悬黎三拜,“夜深了,大娘娘换盏淡茶来吧,可得好眠。”


    大娘娘指尖摩挲着紫檀木椅的雕花扶手,蔻丹红得刺目,却在触及那深刻的木纹时微微一顿。


    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地砖地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道挣不脱的过往。


    再抬眼时,悬黎已经离去,背脊挺拔如青松,这般不设防地将后背亮给她,倒是不怕她为了权柄给她一击。


    “淡茶?”她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天下好茶,尽奉垂花殿,哪一种不是明前新采、活水细烹,可这些年,可没有哪一杯是能让人安睡的。”


    大娘娘沉默了片刻,殿外风声呜咽,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大娘娘句句诛心,郡主若是不能领会其中深意,岂不是要同昔日的陛下一般与大娘娘离心了。”即便如此,圆荷还是将大娘娘手边的茶替换成了参汤。


    大娘娘缓缓抬手,按了按眉心,“若是如此,那她便接不住这江山。”大娘娘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银丝,在烛火下格外醒目。


    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深的算计。


    圆荷将温好的参汤置于案上,瓷碗与描金托盘相撞,发出一声轻脆的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她垂手立在一旁,目光掠过案上冷透的残茶,终究还是忍不住多劝了一句:“郡主临行前特意交代,这参汤是用三年老山参慢炖的,不伤脾胃,还能安神。大娘娘连日操劳,总要顾着些凤体。”


    大娘娘没有看那碗参汤,却也能闻到些香气,这样费功夫的汤羹,熬制需时,看来她也早打定主意来垂花殿了。


    大娘娘指尖依旧摩挲着紫檀木椅的雕花,纹路深刻,是先帝在世时亲手挑选的匠人所刻,一晃已是二十余年。“她倒细心。”语气听不出喜怒,“可这细心,是志在帝位的人不该有的。”


    圆荷不敢接话。


    她跟着大娘娘三十年,从潜邸到中宫,再到如今垂帘听政,见惯了朝堂波诡、人心叵测,也是亲眼看着长淮郡主长大的,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看不透这两位主子的心思。


    大娘娘挥退了圆荷,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烛火跳跃,将她的影子在砖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她想起方才悬黎的话,“不愿大娘娘再遭一次骨肉离心背弃之痛”,心口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隐隐作痛。


    先帝驾崩时,陛下尚且年幼,她一介妇人,披甲上阵般垂帘听政,斩佞臣,硬生生守住了这大凉江山。


    那时陛下依赖她、敬重她,母子二人同心同德,何等和睦。


    可随着陛下长大,有了自己的算盘,便开始嫌她权柄太重,碍了他亲政的路。


    她不是没想过放权,可先帝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江山托付于你,护得吾儿,护得大凉”。她不敢放,怕那些蛀虫毁了先帝的心血,怕陛下年少轻狂,行差踏错。可到头来,却落得个“离心离德”的下场。


    陛下暗中培养势力,与她明争暗斗。


    如今悬黎说话也动听,这话,多像当年陛下在她面前说“母亲辛劳,待儿亲政,定让母亲安度晚年”时的语气。


    可悬黎比陛下更有手段,也更坦诚。


    她直言不讳地说权要夺,哪怕她不同意;她亮明自己掌控四境兵权的底气,不遮不掩。


    这般坦荡的野心,反倒让她生不出太多反感,与其说是不反感,不如说是乐见其成。


    大娘娘端起那碗参汤,温热的触感透过瓷碗传到指尖,暖意却迟迟透不进心底。


    她浅啜一口,参味醇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极了她这半生的滋味,苦味散去,却留醇香。


    与此同时,英王殿下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悬黎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京畿地形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要害之地。


    云雁坐在对面,欲言又止。


    悬黎却根本不看他,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在布帛图上所以打着圈子,明显是在神游天外。


    “元娘!”云雁重重喊了一声。


    悬黎如梦初醒,疑惑看向云雁。


    “我说,你什么时候替我同照楹解释!”云雁人在屋檐下,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


    “我替你说了。”悬黎满脸真诚,“但是照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哪里听得你那般指责,险些连我也被赶出太尉府。”


    “是吗?”云雁冷哼一声,“你的险些被赶出来便是与照楹头顶头聚在一处谈论该给她选个怎样的美男当面首?”


    他还说少了,此二人的本意是选好几个美男当面首!


    悬黎脸上的真诚僵了一瞬,率先发难:“你竟然在太尉府里安插探子,窥探照楹私隐!”


    “我没有!”云雁无所顾忌地出卖队友,“是姜青野今日找到我与我说的。”


    而姜青野的本意是,让他自去哄好照楹,不要再同悬黎提起什么英俊的面首。


    “他说什么你便信?你何时是这般听人劝的温良性子了?”


    悬黎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话可不能这么说,我那是顺着照楹的性子劝她。你想啊,她被你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多委屈多难过,我若不顺着她的话说,难道要跟着你一起指责她?那照楹闹起来,一把火烧了你的英王府,在这多事之秋,不定要引起多少风波,我这是为你好。”


    云雁被她堵得语塞,手指在案几上重重敲了敲,气短道:“我不也是为了做戏做全套,说来说去我是为了谁啊长淮郡主!”


    云雁说着便想到了罪魁祸首。


    “你就想与我说这个?”悬黎不光生硬而且极其强硬地转移话题,“陛下为何至今未醒?他那毒为何还没解?”


    云雁被她陡然转硬的语气噎了一下,敲着案几的手指猛地顿住。殿内烛火噼啪作响,将他脸上的懊恼映得分明,半晌才不情不愿道:“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我啊,这你还能想不到吗?”


    “给他解了,我要逼宫,他不醒着,我逼谁去。”悬黎轻描淡写。


    “可以是可以,但你逼宫务必是为了自己,不许打什么旁的算盘!”比如还政于大娘娘,再比如临时改主意推他上去。


    他保不齐和陛下就是一个德性,他可不保证坐到那位置上不会改心思,从前陛下也未见得就想到他自己会有今日。


    悬黎闻言,指尖在布帛图上的宫城位置骤然停住,烛火映着她眼底的寒芒,有了些摄人的威严,“这是自然,我萧悬黎要的东西,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即便是你想来摘桃,也得看我肯不肯给呢!”


    云雁欣赏她眼底骤然迸出的锋芒,欣慰地地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梗着脖子反驳:“我才不稀罕你的桃!我只要照楹消气,安安稳稳等到你登基,别再生出旁的事端。”


    悬黎收回目光,指尖重新落在布帛图上,划过标注着禁军大营的位置,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放心,等这事了了,你日日负荆请罪,早晚水滴石穿。”——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大家[捂脸笑哭][捂脸笑哭]请假有点久


    第128章


    “风起, 何以为君?”先帝已经不复他初入宫时的意气风发,已是清癯嶙峋,但哪怕曾经合身的龙袍此刻已经空空荡荡拢在身上, 他依旧不怒自威。


    一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 也叫萧风起战战兢兢,“儿臣、儿臣以为,为君者……”


    他喉结滚动, 指尖攥得发白。


    文德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 陛下的目光如陈年寒潭, 虽无波澜,却透着洞穿人心的锐利。


    萧风起垂首望着自己的靴尖, 那是一双绣着暗金龙纹的云头靴,是太子常服制式,如今却像千斤重担,压得他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以为如何?”陛下的声音沙哑,带着久病后的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抬手, 枯瘦的手指抚过御案上的青铜镇纸,那镇纸上刻着“政通人和”四字,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遗物,边角已被历代君王摩挲得光滑温润。


    萧风起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自被带进宫中,教养于御前已有数年,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边关的烽火狼烟, 他并非一无所知。


    可此刻面对先帝的诘问,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帝王之道,竟一时语塞。


    “儿臣以为, 为君者当以苍生为念。”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此乃治国之本。”


    陛下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微微佝偻。


    旁边侍立的太监总管李全连忙上前,递上温热的参茶,眼神里满是担忧,却不敢多言一个字。


    御书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烛火跳跃得更厉害了,将萧风起的影子也晃得忽明忽暗。


    “苍生为念?”先帝喝了口参茶,缓了缓气息,目光落在萧风起身上,带着几分郑重,“你可知,朕登基之初,天下饥荒,流民四起,朕宵衣旰食,减膳撤乐,召集百官商议赈灾之策。可结果呢?地方官克扣赈粮,藩王拥兵自重,流民聚众为寇,朕派兵镇压,血流成河。你说以苍生为念,可这苍生,有时比豺狼更难安抚。”


    萧风起心中一凛,他知道先帝说的是实情。


    他已不是初次听闻先帝登基之初的动荡,那些冰冷的言语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也是陛下支撑江山的艰难。


    他曾以为,只要君王心怀仁慈,便可国泰民安,随着年岁虚长,也已渐渐明白,帝王之路,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儿臣愚钝。”他恭敬地低下头,“请父皇教诲。”


    先帝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


    日光渗进窗纱,宫墙之外,是万家烟火,也是潜藏的危机。


    他缓缓说道:“为君者,光有仁慈不够,还需有雷霆手段。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仁不当政。你若一味心善,只会被奸佞蒙蔽,被权臣架空,最终不仅保不住江山,还会让苍生陷入更深的苦难。”


    他顿了顿,又道:“朕当年镇压流民,并非嗜杀,而是若不如此,叛乱蔓延,波及更广,死的人只会更多。那些克扣赈粮的官员,朕剥皮实草,悬于城门,虽手段狠厉,却震慑了天下贪官污吏,此后数十年,吏治清明。你要记住,帝王的仁慈,当是大仁,而非小慈。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更多人的安危,有时不得不舍弃少数人的利益,甚至背负骂名。”


    萧风起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想过,先帝心中藏着如此沉重的考量。


    他一直觉得先帝是一位威严有余、仁慈不足的君主,此刻才明白,那些看似冷酷的决策背后,是对江山社稷的深沉责任。


    “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受教了。”萧风起的声音比之前沉稳了许多,他抬起头,迎上先帝的目光,“那依父皇之见,为君者,还需具备哪些品质?”


    先帝看着他眼中的孺慕与求知,脸色缓和了些许。


    他知道,这个孩子虽有小性,偶尔会钻牛角尖,但胜在本性纯良,只是缺乏历练,还需要好好打磨。


    “为君者,需知人善任。”先帝缓缓说道,“天下英才辈出,但若不能识人,便是明珠蒙尘,若误用奸佞,则会祸国殃民。你要记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也需时时警醒,不可被表象迷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萧风起不断喃喃着这八个字,父皇,儿臣好像全然辜负了。


    先帝的脸在他面前扭曲,化为虚空,御座之上的人赫然成了高深莫测的大娘娘,那一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似笑非笑。


    满目嘲讽,好像在直白地说他德不配位。


    “你纵使有再多通天的手段,陛下的玉玺和暗卫也是留给朕的,从古至今,哪个皇帝敢说自己毫无过错,但天子始终是天子!”


    即便有错,那也是旁人的错!


    他好像听到了大娘娘的嘲笑声,分明不是萧家人,怎敢笑他!


    御座上的大娘娘也不见了,连带御座和文德殿一同扭曲变化,一切尘埃落定,他的面前,多了一杯雨前茶。


    对面,是一脸淡漠的萧悬黎。


    他最讨厌的,萧悬黎。


    “陛下,悬黎代萧氏先祖取你性命,归正国本!”


    赫然之间,他才发现萧悬黎那一双素白的手,已经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


    萧风起呼吸不畅,咳不出来,脸涨得通红,努力去掰萧悬黎的手,可她的胳膊如同铁铸一般,他怎么都掰不开,只能不甘心地在萧悬黎手里闭上眼睛。


    陛下骤然惊醒,入目是垂拱殿盘龙帐顶,鎏金帐钩悬着珍珠串,在晨光中微微晃动,映得殿内光影斑驳。


    而端坐在床榻一侧矮凳上的,正是他睡梦中如同恶鬼索命的萧悬黎。


    他下意识想厉声喝问,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再用力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滑落,滴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晕开点点暗红。


    “太医署为了给陛下续命,用了些虎狼药,”萧悬黎的声音清淡如泉,听不出半分情绪,她抬手将搁在旁边的药碗往远处推了推,瓷碗与案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陛下的嗓子一时半刻应当不会恢复,慢慢说,悬黎会仔细听。”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陛下挣扎着想坐起身,才发现四肢绵软无力,腰间被隐在被褥下的锦带悄悄缚住,虽不勒人,却让他动弹不得。


    他眼底瞬间燃起怒火,防备与惊惧交织,紧紧盯着萧悬黎,不错过她每一个动作和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陛下应当知晓我的来意。”萧悬黎缓缓起身,她今日未着平日里的素色襦裙,而是穿了一身银纹玄色宫装,裙摆绣着暗金色的凤羽纹样,行走间似有凤凰振翅,低调却难掩锋芒。


    她走到殿中,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宫人,那些往日里对陛下俯首帖耳的侍从,此刻都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显然早已被她掌控。


    陛下喉间嗬嗬作响,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瞪着她。


    他想质问,想怒斥,想唤来宫外的禁卫,可嗓子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身体被药力与束缚双重牵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萧悬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陛下不必费心召唤禁军了。此刻宫城四门已被我麾下之人掌控,若我愿意,一刀结果了你满殿中人也只会夸我力气大剑法精妙,只是我不喜欢杀人。”


    她话音刚落,殿门被轻轻推开,高德宝低着头走了进来,往日里总是带着谄媚笑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不敢看床榻上的陛下,只是对着萧悬黎躬身行礼:“参见长淮郡主。”


    陛下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德宝。


    这个跟随了他二十余年的太监总管,见证了他从太子到帝王的全过程,竟也背叛了他。


    一股气血直冲头顶,他眼前阵阵发黑,若非


    死死咬着牙关,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萧悬黎看向低眉顺眼的高德宝:“退下吧,莫再刺激官家了,他身子弱,受不住。”


    高德宝如蒙大赦,朝悬黎行了礼,匆匆退了下去。


    萧悬黎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陛下身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陛下,萧氏江山,到今日不说积重难返也并没有你想得那般海晏河清。


    你登基这些年,宠信奸佞,打压忠良,苛捐杂税繁重,百姓怨声载道。渭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北境还有契丹虎视眈眈,你为保皇位稳固,猜忌将领妄图分权,使将士寒心,边境防线险些崩溃。这样的江山,你守不住,也不配守。”


    陛下气得浑身发抖,眼底满是屈辱与愤怒。他想反驳,想诉说自己的苦衷,想告诉她帝王之路的身不由己,可喉咙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困兽的悲鸣。


    萧悬黎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萧悬黎,亦是萧氏正统,比起您来,血统只有更尊。不忍见萧氏江山毁于你手,不忍见天下苍生再受苦难。如今,时机已到,我要你禅位于我。”


    “禅位”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陛下耳边炸响。


    他猛地睁大眼睛,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深的嘲讽。


    他看着萧悬黎,仿佛在说,你一个女子,也敢觊觎九五之尊的位置?


    萧悬黎读懂了他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冷冽,几分坚定:“陛下觉得女子不能称帝?上古有女娲补天,商代有妇好领军,汉朝吕雉掌权,再说前朝,更有管彤公主称帝励精图治,女子为何不能坐拥天下?


    所谓正统,所谓规矩,不过是前人定下的枷锁。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能让江山长治久安,女子称帝,又有何不可?”


    她走到御案前,拿起案上的传国玉玺,那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却也沉甸甸地承载着天下的重量。


    萧悬黎轻轻摩挲着玉玺上的纹路,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几分决绝:“这枚玉玺,在你手中,是满足私欲、巩固权位的工具;在我手中,它将是护佑苍生、清明吏治的信物。陛下,你若识时务,主动禅位,我可保你一世安稳;你若执意不从,也不过是麻烦一些,算不得什么大事。”


    真是变天了,萧悬黎已经可以轻飘飘地谈论他的去路了。


    陛下闭上双眼,不肯在萧悬黎面前露出颓态。


    他想起了先帝当年对他的教诲,想起了自己登基时的豪言壮语,想起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还有他保不住的恩师。


    哪怕再是不甘心,他也不能不承认,萧悬黎说的都是事实,他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可让他向一个女子,向他一直轻视的萧悬黎禅位,他实在不甘心!


    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即便身死,也该保留帝王的尊严,怎能如此屈辱地交出皇位?


    萧悬黎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她将玉玺放回御案,转身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你我都清楚,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四境归心,禁军归附,百官臣服,你孤立无援,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


    她顿了顿,又道:“禅位于我,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复杂地看着萧悬黎。


    眼前这个女子,曾经是他随意可以拿捏的棋子,可如今,她却站在权力的巅峰,俯视着他,掌控着他的生死,掌控着江山的命运。


    陛下的眼神渐渐变得平静,那平静中带着几分疲惫,几分释然,还有几分不甘。


    他喉间动了动,艰难地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禅……位……可以……”


    悬黎不语,等他说出他的条件。


    “但……”陛下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几分坚定,“朕有一个条件。”


    萧悬黎看着他:“陛下请说。”


    “善待……萧氏宗亲……”陛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得……株连无辜……”——


    作者有话说:收尾收尾,让我们一起收尾[加油]


    第129章


    “难道真是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竟然能从您的嘴里听到这几句话,我很意外。”悬黎端起药碗,递给陛下。


    他眉头微蹙, 偏了偏头, 并不啃喝。


    悬黎也不强求,抬手唤来了高德宝,“想来不是你喂的, 陛下喝不惯。”


    高德宝是陛下身边经年服侍的老人, 轻车熟路地把陛下搀扶起来, 悄无声息地与陛下交换了眼神。


    悬黎的目光还在那碗药上,似是没注意到陛下这一头的暗流涌动。


    高德宝恭敬地双手朝上接悬黎手里的碗, 悬黎不疑有他放碗过去,碗底下寒光一闪,高德宝藏在袖中的短刃朝悬黎胸口刺去。


    只听“铛”一声,那短刃被打飞出去,直直插在陛下身侧,充作暗器的茶盖砸在陛下腿上, 疼得他嘶了一声。


    又一声急响,高德宝的手被飞来的核桃打得耷拉下去,双腿也跪了下去,三枚核桃砸在他脚边。


    山河图屏风之后, 姜青野疾步走了出来,大力提着高德宝的后颈将他扔到一边。


    悬黎还稳稳托着那碗药,只浅浅撒出来一些, 姜青野如一柄已经出鞘亮锋的剑,静静地护在她身侧。


    “陛下不想喝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悬黎神情无异样, 仿佛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也并不意外高德宝会有此举。


    她指尖捏着药碗的描金边缘,瓷釉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节蔓延开来,衬得那截手腕愈发皓白如玉。


    姜青野站在她身侧,月白的衣袂还带着屏风下香炉里的龙涎香气味,倒是有了京中世家弟子的风流倜傥,观其形貌,实在很难看出是他扔了三枚核桃,打得高德宝毫无招架之力。


    核桃均匀碎在高德宝脚边的地毯上,足以见得姜青野出手时的劲力。


    萧风起歪靠在床榻上,不足而立的年纪,眉眼间还依稀残留着少年时的俊朗轮廓,只是被毒折磨,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穷途末路的帝王,眼中哪有释然,不过全是最后一击也失手之后的不甘而已。


    被茶盖砸中的膝盖传来阵阵钝痛,这最后一击也被萧悬黎轻易化去,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死死盯着悬黎,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冷哼,眼底翻涌着的情绪实在剧烈,全然没有了往日帝王的从容。


    “陛下,别看了。”悬黎敲了敲自己的腰腹,是轻甲的闷声,“即便没有姜青野,这柄短刃也无法伤我分毫。”


    “多谢未来的姜元帅借了贴身轻甲给我来面圣,还真是有备无患了。”


    萧风起的目光骤然落在悬黎腰腹间,那袭宫装贴合身形,竟丝毫看不出内里藏着轻甲。


    他喉间的冷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目光,像是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向悬黎。


    “萧悬黎,你倒是好算计。”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毒发后的颤音,“从踏入这垂拱殿起,你就料到朕会杀你?”


    悬黎指尖摩挲着药碗边缘,描金的缠枝莲纹硌着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绪愈发平静。


    “陛下与我,也算是自幼一同长大,您的脾性,我也算了解几分,莫说是我,就算是云雁在此,您也照杀不误吧?”她抬眸,目光掠过萧风起苍白如纸的脸,掠过他眼底燃烧的挣扎,“您向来输不起,如今您一栽便是把江山折进去的跟头,恨不得生啖我肉,倒也不叫人意外。”


    高德宝陪伴陛下多年,若他当真朝自己卑躬屈膝,这才叫人觉得诧异。


    陛下这么多疑的人,能得陛下信任贴身侍奉,最次也不该是个见风使舵的软骨头。


    而她,不过是恶劣了一回,当着陛下的面,戳破了他最后的一点念头。


    她从未这样撅过一人的面子和希望,萧风起,是第一个。


    而她选了这条路,萧风起,不会是最后一个。


    “帝位本就该属于德才兼备之人,而非据于私心、滥杀无辜之辈。陛下登基数载,民不聊生,外敌环伺,如今又身中剧毒,无力理政。为保大萧江山稳固,臣妹恳请陛下禅位于我。”悬黎居高临下,旧事重提。


    “禅位?”萧风起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咳得撕心裂肺,唇角溢出的黑血滴落在锦被上,宛如绽开的墨梅,“萧悬黎,乱臣贼子也配觊觎帝位?祖宗规矩,女子不得干政,更遑论登基称帝!你这是要违逆天命,祸乱朝纲!”


    “祖宗规矩亦需顺时而变。”悬黎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殿内屏息的宫人,“您的路走偏了,我来替您正过来。陛下,您难道以为,我是在同您商量吗?”


    姜青野上前一步,月白的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凛然正气:“郡主殿下心怀天下,智谋过人,平渭宁叛乱,暗中调度粮草,安抚流民,早已深得民心。如今陛下病重,朝堂动荡,唯有郡主登基,方能稳定大局。”


    “民心?”萧风起嗤笑一声,眼底满是讥讽,“不过是些愚民的谄媚之言!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岂会容一个女子骑在头上?萧悬黎,你莫要白日做梦了!”


    他的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福兴躬身进来禀报:“启禀郡主,诸位大臣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不急,让他们等着。”悬黎拿起早就备好的诏书,一步步走近陛下,自他枕畔拿出玉玺,扯着他的手在诏书之上加盖玺印。


    姜青野上前,把动弹不得的陛下重新塞回被子里躺好,陛下只觉身子更沉,竟然连转头和说话都做不到了。


    悬黎跪下,认认真真地给陛下磕了个头,“陛下您且放心去,九泉之下,可以好好看着在悬黎治下的大凉,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


    陛下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


    悬黎微微偏头,姜青野会意,提起已经口不能言的高德宝引入暗处,悬黎提着裙摆起身,沉声道:“宣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一群身着朝服的大臣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大相公吕宿。


    他进门后先是对着床榻上的萧风起躬身行礼,随即转过身,目光落在悬黎身上,神色凝重。


    “郡主殿下,臣等听闻陛下病重,特来探望。”吕宿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只是方才在殿外,听得一言半语,不知究竟何事?”


    福兴公公举着陛下的盖过玺印的诏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一遍。


    紧随大相公其后的礼部尚书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不可啊!我大凉自开国以来,从未有女子登基称帝之先例。女子主政,有违天道人伦,必会招致天谴,动摇国本啊!”


    “尚书此言差矣。”悬黎不慌不忙地回应,“上古有女娲补天,商有妇好领兵,皆是女子中的豪杰。为何男子能称帝,女子便不行?所谓天道人伦,不过是世人墨守成规的借口。如今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而非拘泥于性别之见。”


    “郡主殿下此言未免太过偏颇。”兵部尚书站了出来,“女子天性柔弱,难以决断军国大事。如今北境契丹虎视眈眈,南疆蛮夷蠢蠢欲动,若让郡主登基,恐怕难以震慑四方,到时候战乱四起,百姓遭殃,殿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悬黎立于殿中,明黄宫装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流淌着冷冽光泽,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阿爹留给她的遗物,她带着阿爹遗志,与百官对峙。


    “兵部尚书忝列尚书之位,怎的如此看不清楚形势?”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殿内的凝重空气,“西南驻军,是我父麾下旧部,如今驻守西南夷,守我大凉西南门户,是听我话的。”


    悬黎丝毫不掩盖自己的野心。


    “再说北境,我与北境姜府二郎,有婚约在身,姜府青野,会是我的夫君,那么诸君说说,这北境兵权,又在谁手上呢?”


    兵部尚书脸色一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悬黎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再者,陛下登基三载,倒是男子主政,可结果呢?北境防线屡屡告急,渭宁内乱内赋税苛重,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而陛下,竟然妄图与柘荣交易来平内乱。这便是尚书口中‘男子能决断军国大事’的结果?”


    一番话掷地有声,殿内鸦雀无声。


    那些原本准备附和反对的大臣,此刻都低下了头,不敢与悬黎的目光对视。


    “我这是拨乱反正,守我大凉国土,和陛下威仪!”


    御史大夫眉头紧锁,上前一步道:“郡主殿下所言虽是实情,但祖制不可违。我大凉开国以来,历代帝王皆是男子,若殿下贸然登基,恐会引发宗室不满,甚至招致四方异动。到时候内忧外患交织,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啊!”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悬黎转身看向床榻上气息奄奄的萧风起,眼底的志在必得让垂死之人心惊,“先皇在世时,便曾说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如今宗室之中,若有贤能之人能担此重任,悬黎甘愿退居幕后,辅佐其治理国家。可诸位大臣不妨想想,宗室子弟之中,有谁能如悬黎一般,亲历战场,知晓民间疾苦,能调动各方力量稳定大局?”


    隐在百官之中的云雁生怕这麻烦事烧到自己头上,三两步走上前去同大相公并肩。


    心思各异的两个人在这一刻,当着陛下的面,有志一同地跪伏下去,“谨遵圣喻,拜见新皇!”——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来晚了[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