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庆历三年, 冬。


    坤宁殿内,曹皇后身着祎衣,手捧玉珪,发梳高髻,头戴九龙四凤冠,站在殿中,任由女官整理衣裙。


    待宫人退下,贴身女官含笑小声提醒:“娘娘, 若不然……还是告知官家吧?”


    曹皇后面无表情看过来,含笑吓得手一抖,磕磕绊绊道:“多嘴……奴多嘴……”


    曹皇后脸上全是脂粉,今日是元旦大祭的祭礼,全套衣冠在身,曹皇后宛如庙里供奉的神佛塑像, 当她温和了神色,眼中又全是慈悲。 “如今说了有何用处?元旦后,我亲自告诉官家。”


    礼仪最是磨人,全程脊背挺直、庄严威重,一场祭礼过后,曹皇后回到坤宁殿,保持不住往日最看重的仪态,懒懒靠在椅子上,仰着头,让宫女给自己卸妆。


    女官含笑先揭下凤冠放在托盘上,看着曹皇后额头上的红痕,心疼道:“都压红了,不知有没有破皮,奴传医官来。”


    “兴师动众的,大年节下,不好,先洗漱吧。按例,官家晚上该过来,别失了礼数。”曹皇后有气无力吩咐,顶着这么重的头冠一天,谁都撑不住。


    含笑心中满含期盼,吩咐宫女们加快速度,很快便帮曹皇后卸下大礼服,重新穿上常服,头发也重新挽过。


    看皇后要去碰脂粉,含笑连忙劝阻:“待官家来了,就该就寝了,娘娘何必上妆。刚才洗脸的时候,额头果真破皮了,娘娘青春正盛,脂粉污颜色呢!”


    曹皇后面色平静,稳稳道:“含笑,你有些兴奋,下去歇着吧,今夜不用你伺候了。”


    含笑悚然而惊,想要辩解什么,又羞愧自己不知轻重,娘娘把那么重要的秘密告诉她,她却不能不动如山,反令娘娘为难。


    曹皇后重新上妆,一层层脂粉如同一层层铠甲,把自己完完全全包裹起来,今晚是一场硬仗。


    她怀孕了。


    皇后怀孕,应该是普天同庆的事情,可放在不受宠的继后身上……曹皇后心中喟叹,她十六岁入宫闱,如今二十五岁,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都被脂粉掩盖。容貌、才华、气度、性情……都为前朝后宫称赞,她依旧过得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有什么办法,不得夫君喜爱,就是女子最大的过错。


    普通人有礼法、名声约束,赵祯不必在意这些,他宠爱自己的妾室,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今年八月,张美人的次女夭折,赵祯伤心不已辍朝二日,追封为越国公主。宫中孩子夭折已经成惯例了,长子赵昉出生即夭折、次子赵昕三岁夭折、三子赵曦三岁夭折,迄今为止皇子全没长成。


    后宫妃嫔共为赵祯诞下五位公主,如今只有长女福康公主身体康健,崇庆公主、安寿公主、宝和公主、郓国公主接连夭折,尤其宠妃张美人所出的宝和公主今年八月刚刚夭折。


    每位子嗣赵祯都宠爱有加,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母妃们含在口中、碰在手中,天下最好的大夫、最精细的照料,孩子依旧一个接一个,就是留不住。


    赵祯夜深人静,也会扪心自问:难道朕德行有亏,才不得上天庇佑吗?


    曹皇后重新上妆,端坐在正殿等候赵祯,她也会悄悄对自己好一点,在腰后放了一个靠垫。


    夜深人静,更鼓再响。


    赵祯身边的张茂则小碎步进来,远远行礼,话音清正有力,“娘娘,官家祭礼劳累,已经歇下了。传话请娘娘早些休息,正月礼仪繁多,还要劳烦娘娘。”


    在张茂则传话的时候,曹皇后已经起身敬立,待他说完后对着垂拱殿方向行礼,才道:“辛苦,你也早些休息吧。”


    “劳娘娘挂怀,愿娘娘新年顺遂,万事如意。”张茂则私心加了两句新年祝词,才躬身退下。退到门口,就见皇后的贴身女官乐昌满脸不忿,他知道,官家的行程没有瞒住,虽然,官家也没用力隐瞒就是了。


    乐昌脚步重重进了坤宁殿,好似要把脚地小人踩死一般,气道:“娘娘,今日可是元旦正日,官家去了张氏那里!这不是打您的脸吗?官家把她从修媛贬为美人,已经失宠了啊,怎么又在元旦正日去看她!张氏真是狐媚惑主!”


    “行了!”曹皇后声音不高,却满是威严。与她朝夕相处的乐昌也不敢顶嘴,委屈道:“奴就是替您不值,您操持祭礼多累啊,官家怎么就不知道心疼您呢!”


    “不要妄议后宫女眷,替我卸妆,我要睡了。”曹皇后稳得住,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张氏恃宠而骄,屡次不敬皇后,前朝大臣撘子上了一摞又一摞,想来擦纳雅言的赵祯就是不改,反而屡次加恩张氏名义上的父兄,有什么办法?


    赵祯喜爱她,就能不顾事实,让她一个内廷舞姬记名在大臣张尧名下,把她洗白成官宦之女,在位份、内宠、财物上毫不吝啬,默许她僭越中宫。


    赵祯一两次来不来的不要紧,曹皇后捂着自己的小腹,四月就会显怀,如今已经三月,该在什么时机告诉官家她怀孕的消息呢?


    宝和、郓国两位公主接连夭折,官家会不会猜忌腹中孩儿克死了姐姐?天底下没有嫡子克死庶女的荒唐道理,但是官家在内廷、子嗣上向来不讲道理,张美人素来爱进谗言,不可不防。


    曹皇后善于忍耐,她知道元旦正日皇帝去了张美人处,也不会表现出不满。第二日依旧忙碌内廷事务,正月里有许多宴会,很忙的。


    到了十五,曹皇后不能再等,让自己的贴身女官含笑亲自到垂拱殿请人。


    垂拱殿内,张美人窝在赵祯怀里,撒娇道:“官家不许去,我 就要官家陪着,不然我怕! ”


    赵祯宠溺得摸摸张美人消瘦的脸颊:“我去去就来,皇后素来端庄,无事不会着人来请。”


    “哼~不过是给我脸色看罢了。元旦正日我留了官家,你这一去,不知多少谗言等着你呢!”张美人双手挂在他脖子上,身子不停扭动,就是不高兴。


    美人不高兴自然要哄,虽然赵祯清楚,曹皇后谨言慎行,从不会说张美人的不是。 “朕保证,不听信任何谗言,行了吧?”


    看赵祯唤人进来更衣,张美人才不情不愿放开他,目送他远去。


    大宋宫廷狭小,赵祯也不耐烦坐肩舆,带着几个内侍快步疾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坤宁殿。


    曹皇后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不顾正月冷风呼啸,按照最死板的礼仪恭迎官家,礼部最苛刻的官员都挑不出刺来。


    赵祯快步往里走,随口叫起,落座之后,呷了口茶,迫不及待问:“皇后有何事?”


    这话问的,正经夫妻,晚上请你过来,还必须有事?


    常人听了心里委屈得冒苦水,曹皇后却依旧不慌不忙,挥手让自己的宫人和皇帝带来的宫人退下,走到殿中,轻轻福礼:“臣妾给官家报喜,臣妾身怀有孕。”


    报喜,嘴角也是含笑的,只是这语气听上去,并不喜悦。


    赵祯都听愣了,不可置信问:“什么?”


    站在角落的张茂则也是满面震惊,曹皇后一向不受宠,官家夜宿坤宁殿十次,最多有一次夫妻敦伦,官家还不爱来坤宁殿。这种情况下,曹皇后居然怀孕了。


    曹皇后还在行礼中,官家没有叫起,她便保持姿势,平静回禀:“庆历三年十月十五日,彤史记载清楚,请官家验证。”


    赵祯嘴角噏动,他不是怀疑曹皇后谎报或者其他什么,他只是太惊讶了。


    还是张茂则提醒,“官家,请娘娘起身吧。”


    赵祯如梦初醒,“免礼、平身,坐吧。”


    “谢官家。”曹皇后平稳落座,没有扶肚子、搂腰之类的夸张动作,她和没怀孕一样,动作利落坐下。


    “这是好事,张茂则,明日送赏赐过来。”赵祯干巴巴道。他素来不喜欢皇后,你瞧瞧,这样的大喜事,皇后一脸平静,泥塑木胎一般,谁愿意和这样的人相处。


    曹皇后开口:“这正是臣妾要请官家开恩所在,臣妾侥幸有孕,为官家诞育子嗣,不可不谨慎。臣妾请求官家暂时不对外公布消息,正月之后,臣妾请旨往观音寺祈福,请官家允准。”


    赵祯沉吟片刻,问:“内廷事务繁多,你走了,谁能担当重任呢?”


    “苗昭容性情温和、为人公正,侍奉官家日久,生育唐王、福康公主,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妃嫔,可担此重任。”曹皇后举荐苗昭容,她素来尊重皇后,唐王赵昕虽然夭折,但福康公主是官家长女,素来得宠,苗昭容代理宫闱,也镇得住场子。


    赵祯没有一口应下,他觉得皇后话里有话,她这番作态,已经暗示了公中接连夭折皇嗣或有人弄鬼、或风水不好,又以如此生疏、卑微的姿态请求他,仿佛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一般。赵祯在前朝和大臣斗心眼已经够累了,在后宫只想歇着。


    赵祯却不会想,曹皇后十六岁进宫的时候,不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她的铠甲是受伤之后一次次叠加的,而伤他的人正嫌弃她重重武装,不够真诚。


    看赵祯始终不应,曹皇后故意激将:“官家若有合适人选,臣妾无有不应,张美人身子渐好,也能掌管宫闱。”


    赵祯拂袖:“她岂是争权夺利之辈。”说完,赵祯也觉得不好意思,内宫之权本就是皇后的,这么说不恰当。


    曹皇后却颇有唾面自干的气度,恭敬回复:“官家说的是。”


    赵祯刚要出口的道歉又被堵了回去,心累。他十分清楚,若是皇后离宫,张美人执掌宫权,不等上朝,朝臣们的撘子就会淹没自己。往日自己宠爱张美人,多有僭越逾礼之处,如今她刚失了女儿,何必再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苗儿很好,就她吧。”


    如此,曹皇后快速收拾行礼离宫,入住观音寺,庆历四年六月六日诞下一子,取名赵昣。


    李茉一觉醒来,老天爷,还带性转的吗?——


    作者有话说:晕,居然没设置时间,还好摸鱼摸到了[让我康康]


    第172章


    前朝后宫听到消息都一样茫然:啊?啊!


    皇后居然生了嫡子, 天呐!天呐!


    朝臣们大喜过望,那可是嫡子啊,国本有望、国本有望!以前只敢奢求皇帝有个儿子,不要闹到过继,大小宗颠倒,万幸现在官家有了嫡子,传承有序、心都安稳了。


    只有野心家才会想着从龙之功,正常人都盼着皇权平稳交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是没有儿子需要过继,或者儿子太多大乱斗,难道皇子们会自己亲身上阵吗?还不是朝臣冲锋、百姓遭殃,到时候不知牵连多少人。


    如今就好, 如今就好。


    后宫大多数人也是这个想法,曹皇后为人公正、御下宽和,她有了儿子,官家求子的压力小了,后妃们生子的压力也跟着小了。官家如今实岁三十四,虚岁三十五,谦称天命之年,没一个儿子站住脚,压力几乎具象化。民间成婚早的人家,有些三十五六都做祖父了!


    但张美人与众不同,她即不为官家有了儿子高兴,也不为皇后有了儿子嫉妒,她只是伤心问:“官家何以瞒着我?”


    赵祯解释:“不过是为了安全起见……”


    “我的幼悟就不需要安全保护了?”张美人抱着襁褓中的幼女:“官家终究是嫌弃我的幼悟只是女儿,我不过区区一美人,不值得官家动心思罢了。”


    这话颠倒黑白,曹皇后到观音寺祈福,轻车简从,一走大半年,端午之类大节都没回宫,多少人暗自揣测皇后被厌弃,这是要废后的前兆。张美人在宫中一枝独秀,即便冯修容比她位份高、比她先有孕、比她先诞下公主,依旧不如她得宠,当真是宠冠后宫。


    赵祯就高兴她和自己撒娇,搂着爱妾宽慰:“又说气话!明知在朕心中,你和幼悟是最重要的!”


    “我和幼悟只有官家了……若是官家不爱了,我们母女哪儿有活路。”张美人靠在赵祯怀里,把襁褓中的女儿举高,让她父亲好好看看。 “可惜幼悟身子不算康健,不知皇后诞下的孩子身体可好?”


    看她什么都想和皇后比,赵祯只觉得她娇俏可爱,随口道:“朕也不知,回头问问。”


    哼哼,原来官家根本不关心,如此,张美人的气便顺了,身份再高、皇子再尊贵,官家不在意,就什么都不是!


    怎么能不在意呢?赵祯为了求子,往佛道两家赐下多少布施,每年祭天的时候,都在心中暗自祷告。甚至为了求子,还悄悄祭祀过大娘娘刘太后,害怕是自己对大娘娘心有怨言,才导致自己无嗣。


    赵祯叫了在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仔细询问,知道皇后身体健康,儿子身体也如寻常孩童一般健壮,心里实在高兴,“你们也不懂事,怎么不把皇儿抱给朕瞧瞧。”


    含笑恭敬回禀:“官家恕罪,幼儿娇弱,不能见风。”


    看到含笑嘴角抽搐笑不出来的模样,赵祯也知道自己欢喜过头,没考虑实际情况,便道:“也是,朕亲自去瞧瞧。”


    矛盾有时候就是这样,赵祯觉得自己不过随口一句,含笑看来就是不在乎皇子、不在乎娘娘,若是放在心上,什么都能考虑到。说一千道一万,不过不在乎罢了。


    赵祯摆驾观音寺,亲自见了肥嘟嘟的儿子,心中欢喜更甚,隔着帘子见了坐月子的皇后,难得温言宽慰几句。


    身边人都高兴得不行,纷纷道:“官家总算知道娘娘的好了。”


    带着抹额、半躺在床上的曹皇后却没昏头,“且看日后吧,你们照料好孩儿,乳母的饮食、衣物、器具一日三查,不要懈怠。”


    赵祯看过皇后、皇儿,又接见了观音寺的女尼,夸奖观音寺灵验,赐下钱财让她们为新生的皇子祈福。


    求之不得!观音寺立刻轰轰烈烈开始作道场,声浪震天,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把观音寺的名声打出去。吵的曹皇后睡不安稳,皇子惊醒的次数也增多了。


    没两天,宫中传来噩耗,冯修容诞育的小公主夭折了。这消息往赵祯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他为了给女儿祈福,专门赐女儿法号崇因保佑大师,又赐名懿安,还是没留住孩子,只一岁就夭折了。


    赵祯按惯例辍朝二日,追封第七女为隋国公主,这已经是他的第七个女儿,可他养大的女儿,只有长女福康公主一个。赵祯看望过福康公主,见她身体健康,还能读书作画,心中略有安慰,能养活这一个,以后都能养活的!


    随即,又转到张美人那里,小女儿幼悟身子不强健,他必须时刻守在身边。


    曹皇后得了消息,立刻下令观音寺减小道场规模,分出大半人手为隋国公主祝祷。如此,才把扰人的诵经声隔绝了。


    曹皇后养孩子以简朴为上,不要名贵衣料、不要繁复刺绣、不要山珍海味、不要珍奇异宝,普普通通,寻常人家养孩子那样,倒让皇子五六个月都没生过病。


    李茉又有自己的意识,一两次乳母身上有不好味道,他就嚎哭着不让乳母靠近,一换到别人手中,他就安静下来。如此明显的对比,谁还看不出乳母有问题?


    又有曹皇后亲自教养,安全无虞。曹皇后亲力亲为,不是把孩子交给下人,自己一天问几次那种亲自教养,而是把孩子放在自己屋里,随时随地看着,乳母下人搭把手,全程自己亲自照料、亲自哺育。


    时间走到年节里,不能再赖在观音寺,曹皇后重新大妆,一层层脂粉变成盔甲,温柔慈爱的母亲,变成端庄威严的皇后,带着皇子回宫了。


    赵祯这次没有再打皇后的脸,在宫门口接了皇后,相携往坤宁殿而去。也记得皇子年幼,不能在大冬天吹风,等到了屋里,才让人揭开襁褓,看着胖乎乎的儿子,心中欢喜不已,当即赐下寻多珍贵华美之物。


    这个年过得清爽,即便赵祯宠妾灭妻的名声已经朝野尽知,但皇后有了儿子,往后的格局就定了!前朝后宫的心也定了!


    翻年之后,赵祯更加频繁流连后宫,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就该有无数健康的儿子纷至沓来。


    曹皇后看着彤史上密密麻麻的受宠幸名单,心中叹气,不知该如何安置。大宋宫室狭小,很多被临幸过的宫女只能同屋而住,只看哪个运气好,有孕了就能一飞冲天。


    赵祯虽然流连后宫,但对张美人一直记挂在心,专门在宫中建了道场,为小公主祈福。道场里香烟弥漫,佛音阵阵,小公主被抱到这里,总是能睡得安稳。


    赵祯自觉也不是什么偏心眼的人,特意和皇后说,把皇子也抱到道场里,接受赐福。


    “官家一片好心,臣妾感激不尽。只是这道场是为公主建的,不好分薄了公主的福气,皇儿有官家龙气庇佑,无需额外祈福。”曹皇后是不答应的,自己的孩子,不能离开自己的眼睛。


    赵祯一片好心被浇冷水,高涨的兴致陡然落下来,看着被抱过来的孩子穿着寒酸,棉布衣裳上没有刺绣,光秃秃一片,更加不悦:“朕赐下蜀锦,为何不用?”


    “臣妾追随陛下,以简朴为要,孩儿也当以身作则。”


    赵祯大怒,拍案而起:“他才几岁?襁褓婴儿!你为了虚名,连亲生孩儿都不顾了!”


    曹皇后直挺挺跪下,却不服软:“臣妾不敢,请官家恕罪。”


    赵祯看皇后这个样子,气得甩袖就走,发誓再也不管他们母子。


    乐昌扶起皇后,愤愤不平:“明明陛下厚此薄彼、颠倒黑白……”


    刚说了两句,就被皇后抓紧手臂,示意不要说了。


    含笑在旁补充,“当初娘娘刚诞育殿下,官家脱口而出就要把刚出生的孩子、冒着冷风送到宫里给他看,终究是没把殿下放在心上,这可是唯一的皇子啊!”


    曹皇后摆摆手,“都不要说了,照料好孩子才是本职。我的孩儿,听到诵经声就嚎哭,与佛家无缘。天气越来越热,他也无需用冰,井水撒地即可;驱蚊只用寻常艾草就好,那些名贵的雄黄、汞粉都不要,由官家分配。”


    赵祯能怎么分配呢?当然是一股脑送给最爱的张美人,用这些名贵之物彰显他对张美人的宠爱,对小公主的看重。


    到了端午,小公主幼悟身子大好,皇帝欢喜赐下法号保慈崇佑大师,赐了主持道场的僧尼诸多财物,流水一样的礼物送到张美人居所,惹得外朝后宫议论纷纷。


    曹皇后对此很是淡定,习惯了。


    好心情没持续多久,端午节后,小公主的身体急转直下,于五月十四日夭折。


    曹皇后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淡淡的悲凉,宫中养不活孩子的事实,再次被证明。她的孩儿怎么办?


    小公主名义上三岁,实岁只有一岁半,自己的孩儿名义上两岁,实际只有一岁,这么小的孩子,该怎么办?


    李茉被曹皇后搂得太紧,轻微挣扎着退开些,口齿不清唤道:“娘……娘……”


    “哎!娘在这里,娘亲在这里!”


    李茉趴在她耳边,含混着口水断断续续问:“爹爹……赐死……殉……”


    曹皇后猛然把孩子放在自己眼前,震惊得瞳孔放大数倍,“谁?”


    “我。”


    连起来的意思是,爹爹会赐死我,给姐姐殉葬吗?


    曹皇后心痛得快要碎了,泪水滚滚而下,“谁和你说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第173章


    “娘娘,殿下已经睡了,身边人也排查过一遍,揪出了一个爱吃冷饮冷食的乳娘,其他尚未发现。”含笑躬身回禀。


    “乳娘都打发了,他不爱人乳。其他你们盯着,万勿松懈,去吧。”曹皇后坐在桌边,神色端庄严肃,和庙里供的菩萨一样没有丝毫人气。


    含笑欲言又止,方才小殿下说的话,她当场没听明白,过后反应过来,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马上把嚼舌根的烂人抓出来打死!连她都这么愤怒,皇后怎么会如此平静?就怕把火压在心里,憋出病来。


    “娘娘宽心,待找出那小人便好了。”含笑只能如此安慰。


    曹皇后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这不是一个小人作祟那么简单,自己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活在父亲随时会杀死他的恐惧中!


    我该怎样保护孩子?我有什么筹码?我该怎样开始第一步?


    首先,再不能如以往那样,和官家犟着来了。曹皇后心里明白,有些时候,官家也会露出温柔,她则立刻说些不讨喜的话,败坏他的兴致。因为曹皇后自有骄傲,官家的温情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因为教养,做皇后的是谁无所谓,他都会给予这样的温情。


    可是,曹皇后不愿意,身为勋贵之家,祖父打下大宋一半的疆土,为大宋开国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家世足以自傲。官家却丝毫不给颜面,不按惯例赐下聘礼,让曹家全族借债为自己筹办嫁妆,这么多年都未还清。


    张氏区区一美人,父兄官职节节攀升,自家族人却只坐着六七品的寄禄官,泯然众人。曹家是因为自身足够优秀,才成为外戚,可惜外戚的光一点没沾,却因为出了个皇后,成为被人看不起的外戚,如今读书人谁都能对外戚指指点点。为了宫中不受宠的自己,亲人们还不能反驳。张家却因出了个宠妃,人人奉承。


    对比何其惨烈!


    作为名门闺秀,容貌秀美、才学出众、性情果决,本身如此优秀。曹皇后一直骄傲扬着头,总是犟着,她想用自身的才华与能力征服官家,向官家证明一直以来是他错了!官家宠爱除了美色一无是处的张氏,是错的!


    张氏出身卑微,上位之后屡屡为认养的父兄求官,在宫中飞扬跋扈,苛待下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曹皇后以前总有妄想,官家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回到正道,自己就是那条正道!


    现在,看开了,不想了。官家的意志就是一切,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前朝后宫诸人知道我是对的,可能官家也知道,可是他不愿意。不愿意罢了!


    曹皇后放弃了,我已经是一个母亲,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终日生活在恐惧中!


    曹皇后提起笔,心不在焉在纸上写下一个忍字,又觉得太过露骨,轻轻图掉。


    到底该怎么办呢?也学张氏撒娇弄痴、婉转求欢吗?不行,自己不是那样的品性,强行模仿,不过东施效颦。


    自己又有什么优势呢?一是皇后的位份,二是这么多年积攒的好名声,三是家世。


    具体该怎么做呢?


    曹皇后回过神来,斑驳的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曹皇后慌张揭了纸张团成一团,而后又慢慢展开,怔怔看了许久,亲自点燃扔进火盆之中。


    放下执念,一切豁然开朗。


    只能如此,便如此吧!


    曹皇后走到内室,跪在观音像前,默默祝祷:身在悬崖,无路可退。一切罪孽,皆在我身,求佛祖万勿怪罪我儿。


    从此,曹皇后手腕上开始带佛珠,她突然信佛了。先前言之凿凿“我儿与佛无缘”,嚼吧嚼吧吞了不认了。


    曹皇后的改变,赵祯后知后觉。幼女夭折,张美人大受打击,卧病在床,赵祯也跟着担忧,好不容易张美人身子好转,赵祯重新流连后宫,却发现后宫人人都有张美人的影子。


    除了几个高阶妃嫔,其他人一夜之间都能歌善舞、撒娇弄痴、婉转娇媚起来,赵祯开始还颇受用,慢慢也撑不住了。一种花样,看多了也腻烦。


    来到坤宁殿,曹皇后依旧早早站在门口,用最恭敬的礼节等候。


    “平身落座吧。”赵祯随口叫起,平日里他很温和的,并不会刻意下皇后的面子。


    待宫女捧托盘过来,曹皇后接了茶盏,亲自奉上:“官家尝尝,这是我宫里新来的宫女点的茶,我喝着不错。”


    赵祯接过,茶碗上用茶粉在茶沫上勾勒了一副山水画,先赏画、再喝茶,赵祯赞道:“确有巧思,味道也不错。何人点的?”


    此时,点茶在宫中民间时兴,女子有一手好的点茶手艺,也能在茶楼当个茶博士。


    一个身着上粉下绿裙子的小娘子走上前,宛如一朵芙蕖绽放,柔柔一礼:“宛清见过官家。”


    “宛清,哪个宛清?”赵祯看到漂亮小姑娘,不由放软声调。


    “……宛若清扬的宛淸。”前面一句不好说,有自夸之嫌,小娘子说的时候声音都在颤。


    “有美一人兮,宛若清扬,好名字!”赵祯笑着补全了这句诗,小娘子羞红了脸颊,头几乎埋到胸口,只能看到她通红的耳朵。这样娇羞,赵祯还想调笑几句,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坤宁殿,皇后当面,轻咳两声,重新正色。


    “长寿近日可好?”赵祯问起自己硕果仅存的儿子,长寿是皇后给孩子取的小名。


    “好,晚上睡得香,没有起夜,早上吃了半碗鸡蛋羹、三勺肉末菜泥、一小碗米粥。现在正在廊下看花,官家可要叫他进来?”曹皇后说的事无巨细。


    “叫进来。这么小就开始吃菜不好,为何不继续喝奶,人乳最补。”赵祯担心皇后又为了博名声,不让孩子吃好的用好的。


    “官家说的是,奶也在喝,并未停。”自己的孩儿自己知道,才一岁多就口齿清晰,他想吃肉蛋奶,愿意喝羊乳、牛乳,但不喜人乳。现在的乳汁都是用茉莉花煮过去腥之后,才给他喝的。


    所以,说在喝奶也不算欺瞒官家。曹皇后自嘲,都下了那样的决心,还怕这点小事吗?


    听闻皇帝驾临,宫人早就带李茉在偏殿候着,一听说召见,立刻领他进来。


    “长寿给爹爹请安。”一个三头身的小家伙摇摇晃晃过来,打拱作揖的时候,赵祯都担心他翻过去,连忙上前扶住,顺势把小不点儿抱在怀中亲香。


    “长寿乖不乖啊?”赵祯闻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心中大慰。以往他只在其他孩子身上闻道刺鼻的药味、香烛味,和瘦弱的孩子相比,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胖娃娃,怎么瞧怎么高兴。


    赵祯看着孩儿歪头,很用力“想”了一会儿,才重重点头:“乖!”


    多么可怜可爱的孩儿啊!赵祯心都快化了,继续逗他,“哪里乖呢?”


    “吃饭、睡觉、看花、不尿床,乖!”


    “长寿,好长寿,如今说话这么清楚啦?”赵祯多少年没听过这种童言童语了,虽然还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蹦,但逻辑清晰、表达流畅,多好啊!


    李茉开始装傻,这么长的句子,语速又快,小孩子是不能理解的。


    曹皇后笑道:“是啊,长寿喜欢说话,一个问题问八百遍都不腻烦的。”


    “好,这才是朕的好孩儿!”赵祯喜不自胜,如果以后都这样,这个孩子就算养住了。拿自己的头轻轻顶小孩儿的胸口,赵祯捏着嗓子逗孩子:“长寿,要好好长大啊。”


    “娘娘、乖乖、大大。”李茉又开始卖萌。


    赵祯抱着健康的孩子回头看向皇后:“你把孩子教得很好。”


    “官家谬赞,都是臣妾该做的。”曹皇后依旧谦恭。


    赵祯抱着孩子落座,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不解问:“宫中近日怎么兴起歌舞之风,朕走到哪里都听见丝竹之声,有人翩翩起舞。”


    “可能天气好,暑气消了,大家也爱动弹了。”曹皇后避重就轻,见赵祯神色不悦,催促她说实话,曹皇后只能道:“宫中女子,都企盼君恩呢。”


    赵祯不解,他其实也没那么爱歌舞。不过算了,美人调弄丝弦、婀娜身姿还是很美的。赵祯问不出个所以然,抱着孩子享受了一会儿天伦之乐,就离开了坤宁殿。


    到了外头,赵祯才问跟在身边的张茂则:“君恩又是怎么回事儿?”


    张茂则笑着回禀:“张美人擅舞,宫中民间多效仿。”


    赵祯都气笑了,“爱妃岂止擅舞,为人善良、聪慧伶俐,朕岂是看中美色之人?”


    张茂则默默无语,也许在官家面前,张美人的确有这些美德。


    赵祯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过了十来天,发现自己身边新换了个侍奉衣物的宫女,定睛一瞧,不正是那日在坤宁殿见过的……“宛淸?”


    宫女柔柔见礼,又听赵祯问:“你怎在这里?”


    “奴本是殿中省宫人,有点茶和绣花的手艺,坤宁殿本就有点茶的姑姑,奴便被退回殿中省,又经考核,才有幸侍奉官家衣物。”说到被坤宁殿退回,语气还有些委屈。


    赵祯见不得美人委屈,当夜就临幸了这个小宫女,这在垂拱殿很常见。赵祯内宠颇多,但因他子嗣单薄,“繁衍子嗣”这个名头很有用,内宠再多,也说得过去。


    与很多被临幸后悄然淹没的宫女不同,宛淸很快被封为郡君,又因擅作折腰舞,被晋为才人,成为一时新宠。


    到了新年,外邦有使臣来贺,辽国送来了一对双生美人,使臣大力推荐,说这对双胞胎精通音律,能作天下所有舞蹈。不止辽国,大理、吐蕃、西夏今年的贺礼中,也有美人,各种身怀绝技的异域风情美人。外官来京述职的,更是携带美女娈/童,都是能歌善舞这一款的。


    赵祯不解,为何都给自己送美人?


    直到台谏官员的折子送进来,赵祯才知张茂则那句“宫中民间多效仿”是什么意思!他好色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了!


    第174章


    好气, 但忍住!


    在前朝,赵祯气得眉毛抖动,死死咬住内腮帮子,才忍住不发火。不能发火,不能发火,生气就被证实了。


    回到垂拱殿,赵祯看谁谁不顺眼,骂了送茶的宫女,斥退了换礼服的内侍,旁边圆凳也碍眼,被他一脚踢开。


    张茂则上前服侍,轻手轻脚揭下朝冠,笑着劝慰:“外头谣言一阵风,官家切莫挂在心上。”


    “哼!朕还不知道,谣言传出去,要掰回来,可就难了!”赵祯心里还是明白的。


    张茂则不说话了,东京官员大多知道官家好女色,只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官家对官员、小民及其宽容, 对比起来,这点儿小错,瑕不掩瑜,无所谓的。文人雅士谁没有点儿癖好呢?


    可是赵祯不想自己名声被污,总要想办法挽回。找谁挽回?环视一圈,还得是坤宁殿曹皇后。


    赵祯大踏步往坤宁殿而去,照例和儿子亲香一番,才打发了孩子,问道:“前朝谣言,皇后听说了吧?”


    曹皇后点头:“是,请官家保重龙体。”要搁以往,曹皇后高低装傻问一句:啥谣言?让赵祯亲自承认自己的过失,现在嘛,无所谓了。


    “咳咳,不知何人以讹传讹,败坏朕的名声。皇后之前不是也说,宫中多练习歌舞之辈,扰了内廷清雅,你且约束起来,不要再做这些了。”赵祯直接下令。


    曹皇后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赵祯,看得赵祯不自在起来,我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皇帝是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错误的。


    曹皇后幽幽一叹:“恐怕收效甚微,宫中女子渴慕君恩,实乃天性,今日禁了歌舞,明日也会有其他。臣妾愚昧,不知该如何治本。”


    “既说到治本,皇后可有了治标之策?说来听听。”


    “宫中女子多,易生怨气,恰逢外界谣言汹汹,不若开恩放归那些受宠幸却未被恩赏的宫女出宫,即是反击谣言,也为官家积福。”


    赵祯有些犹豫,“如何放归?”若是依照皇后的标准,恐怕稍微平头正脸的都要被放出去。


    “已经半年未曾面君者,未得郡君及以上位份者,满足这两条,皆放归出宫。官家以为如何?”


    这样赵祯就放心了,他放在心上的都不在这个范围内。 “可,一切依皇后意思来办。”


    “这些女子在宫廷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妾想恩准她们带上往日积蓄出宫,官家看可好?”


    “好。”


    “到底侍奉您一场,总要给点儿傍身的钱财,不能让人流落街头。否则传出去,反倒闹笑话。这笔钱,从官家私库中出,充作她们再嫁的嫁妆,官家认为如何?”


    “可。”


    “既然官家赞同,那便请官家给臣妾一封手书,臣妾比照标准、一视同仁、统一放归。事不可朝令夕改,也请官家不要心软,听到一二温言软语便改了方略。若是那样,事情是办不成的。”曹皇后言语恭敬,立场却十分坚定。


    赵祯立刻答应,“自然,一切交给皇后,朕绝不再插手。”


    即便放出所有符合条件的人,赵祯也不会缺美人,那些有位份的、被他记在心上的心爱妃嫔不会离宫。大宋后宫妃嫔还有收“养女”的习惯,高阶妃嫔养着那些容貌姣好的小姑娘,等到了年纪,再推荐给赵祯。


    当然“养女”的标准不是年纪,而是君恩、才貌。比如张美人麾下就有一位周郡君,年纪比张美人还大,依旧是她的养女。张美人善妒,赵祯去别的妃嫔直舍都有怨言,只愿意赵祯去自己推荐的几个“养女”房中。


    曹皇后点头,请赵祯稍坐,立刻写了条陈,让张茂则送到垂拱殿,盖章之后送回。曹皇后对坤宁殿的掌控十分到位,等到盖着官家大印的旨意颁布下去,后宫才知道消息。


    那些早已没有恩宠、枯守宫廷的女子自然求之不得,也有那些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不肯认命的,更有很多墙头草,拿不定主意的。


    没关系,曹皇后处理人事很有经验,这些主动来坤宁宫求见的,曹皇后都温言软语宽慰。与父母关系破裂,无家可归的女子,曹皇后也承诺曹家会给她们安家,愿意嫁人的曹家帮忙寻找良人,不愿意的也可在曹皇后名下的作坊做工养活自己。


    曹皇后雷厉风行,把名单呈送给赵振,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在放归之列。宋廷宫室狭小,除皇后之外,所有妃嫔只能住在“直舍”,没有自己的宫殿,居然还有一百多号人是受过宠幸、没有位份、半年以上未面君。


    赵祯看着上面的名字几乎没有印象,看着这庞大的数字也忍不住脸红,他这些年,朕的有临幸过这么多女子吗?


    可曹皇后不会算错。赵祯叹息一声:“都是朕的过错,给她们的补偿再加厚一成,从朕私库走账。”


    “官家宽容,臣妾代她们谢恩。”曹皇后有时也会感慨,官家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仁慈之君。他的宽仁不仅对朝臣,更是对后宫妃妾,对待那些比他低微太多的人,依旧保持仁心。对比以往那些暴戾的君主,何其难得。


    可他为何在后宫事上这么拧巴,想不明白。


    放归宫人有条不紊,曹皇后坐镇坤宁殿,却突然听到喧哗声,放下手中书卷,心道:来了。


    “外头何事喧哗?”


    含笑快步走进来禀告:“娘娘,张美人在外哭闹,说您要赶着她的妹妹。”


    “知道了,去垂拱殿请官家。你们把她拦在殿外,别让她进来,也别伤了她,控制住她的侍女,有一二人拦着她本人就是。别一堆人围着,到时候官家一看,以为你们以多欺少,心自然就偏了。”曹皇后细细嘱咐,不想自己的人吃亏。


    即便布置得这样周到,赵祯赶到看见爱妃哭泣不止,立刻大怒:“你们胆敢以下犯上?!”


    曹皇后从殿中走出,温声细语:“官家别生气,张美人在坤宁殿外吵嚷,臣妾不会因此治她的罪。张美人一直在叫骂,也没说什么事,她这么激动,恐伤了身子,无奈只能请官家过来一趟。官家请殿中坐,审一审这桩公案吧。”


    赵祯半扶半抱着张美人进屋,张美人自从赵祯来了,一头扎进他怀中,既没给赵祯行礼,更不可能给曹皇后行礼。


    礼法、礼法,礼在法上,张美人之跋扈、之盛宠,可见一斑。


    到了屋里,赵祯、曹皇后非别在上首落座,张美人没有依照规矩坐下,而是站在赵祯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求他做主:“妾孤身一人在宫中,寂寞清冷,好不容易有妹妹来陪,皇后却借口放归宫人,非要把妹妹赶走,求官家不要!就留下她吧!”


    赵祯望过来,曹皇后顺势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文书。


    “张氏没有位份、半年不曾面君,本就在放归之列。”曹皇后温言解释。


    “那也不能几个健仆冲进来就把人拖走,连身好衣裳也不肯给,她是侍奉陛下之人,又不是罪人!”张美人不依不饶。


    侍立在旁的乐昌忍俊不禁,“宫中除了张美人,无人胆敢横冲直闯、内廷喧哗。”


    “好啊!一个奴婢也敢评论我!官家,看看,当着你的面,皇后的宫女就敢如此放肆!”张美人立刻抓住把柄。


    赵祯皱着眉头,叹道:“好了,不要节外生枝……”


    “官家!”


    “张氏就在门外,叫进来让官家瞧瞧,是不是衣衫不整?”曹皇后好整以暇问。


    赵祯摆手示意不用,曹皇后为人处事有目共睹,他也不信曹皇后敢在宫里闹这出。 “皇后放归宫人是德政,朕也赞同。只是……”


    曹皇后没有让赵祯说下去:“官家言出法随,也请记得不可言而无信啊。”


    赵祯想起之前是如何答应皇后的,口头承诺、盖章文书,什么都比不过宠妃撒娇弄痴。赵祯想起来也脸红,可是看着张美人含泪的眼睛,就是忍不住把她想要的都捧给她。


    曹皇后对张美人道:“我有话与官家说,你先退下吧。”


    曹皇后很少有这样女主人的姿态,张美人自然不满,还要歪缠,赵祯知道曹皇后有正事,在她手上安抚的拍了拍,让张美人回去等自己。


    “官家方才是想给张氏一个位份,这样她就不在放归之列了,对吗?”


    赵祯承认:“这样也不违背你定的规矩。”


    “臣妾不愿在张美人面前与官家争执,若是刚才官家把话说全,臣妾也不能同意。本朝的剑,不能斩前朝的官,若是法令也如此令随事变、朝令夕改,臣妾威严何在?如何治理后宫?治大国如烹小鲜,官家在前朝又如何统御百官?开了张氏这个口子,放归宫人之事便毫无作用。”曹皇后第一次用失望的眼神看赵祯,“官家还记得此次放归宫人的目的吗?”


    赵祯无地自容,当然记得,为了洗清他好色的名声。


    曹皇后疲惫得以手支额,叹息道:“张氏不受宠,官家并不放在心上,放归是应有之义,臣妾并无私心。官家明白吗?”


    “皇后勿忧,朕不过问了,一切依你便是。”


    “这些举措,治标不治本,治本之策,官家心中想来也是明白的。张美人自受宠以来,惹出多少祸事!她爱吃江西的贡桔,惹得民间商人大量私囤贡桔又腐烂,因此败光家业,无奈投河。她爱广州的珍珠,当地官员逼迫采珠女寒冬下水,伤了多少人命?官家素来爱民,对这些却视若无睹。如今因她,更伤了官家圣名……”


    “官家明白,还是不明白?”


    赵祯坐立难安,他是极心软的皇帝,若是别的朝代,不受宠的皇后这样指责皇帝,肯定是被废幽禁的下场。可赵祯会随着曹皇后的话思考,他知道自己对张美人的宠爱很逾越,可没想到带来的影响会恶劣到这个地步。


    “臣妾失言,冒犯官家,自请禁足十日,以赎其罪。”曹皇后起身行礼:“恭送官家。”


    赵祯看着满脸疲惫的皇后,后知后觉皇后的改变,她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期望自己做圣明君主,不再期盼自己有幡然悔悟的时候。


    被送客的赵祯不能赖在坤宁宫,也不像去垂拱殿面对张美人的泪眼,带着满腔无奈在内苑闲逛,赵祯苦笑着对张茂则道:“如今皇后怨朕,张美人也怨朕,朕倒是两头受气。”


    张茂则赔笑:“官家男子汉大丈夫,难免要包容一二。”


    “民间真因朕宠爱张氏,闹出这么多祸患吗?”赵祯又问。


    这下,张茂则赔笑都赔不出来了。张茂则自幼受圣人言熏陶,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即便身为宦官,也以大贤为目标,从不肯做哪些谄媚、妄言、受贿、弄权之事。曹皇后说的那些,他虽然不知道具体事件,但想来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赵祯重重叹息,看来是真的了。可张美人怎么办?冷落她,赵祯不舍得啊!


    这一切都与李茉没有关系,他目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好好长大,旁的都与他无关。


    李茉看着曹皇后伶俐的手段,心中钦佩。用赵祯最在乎的名声去对付他最喜爱的宠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十分高明。


    可李茉并不看好这件事的结果,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人是很难共情别人的。


    果然,赵祯这次安抚住张美人,顺利让这批宫人放归,他的名声却没有好转。既然如此,赵祯在作了十多天的样子之后,依旧流连在张美人的直舍之中,和她如寻常夫妻一般过起日子来。


    含笑简直想不通,“官家那么圣明,怎么屡屡被张氏蒙蔽!张氏到底是什么妖精转世,她会迷惑人心不成?”


    曹皇后也想不通,这件事明明切中要害、情理兼备、考虑周详,她反复在心中预演多次,没有漏洞!官家当时表情也十分动容,怎么才坚持了不到一个月?


    李茉坐在曹皇后怀中,用有些含混的口音道:“理解,飞燕啄皇孙,汉成帝还搭把手呢。”


    曹皇后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左右看看,让含笑把窗户打开,吩咐所有人都退远些。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娘娘教含笑姑姑念书的时候,我也听了。”赵飞燕的例子十分典型、十分出名,含笑身为宫廷女官,十分关注历代皇室八卦。


    “殿下说什么典故呢?奴怎没听说?”含笑过来凑趣。


    “赵飞燕姐妹独霸后宫却无子,许美人生下儿子,赵氏姐妹向汉成帝哭诉,威胁自残,汉成帝许诺不会立许美人的儿子为太子,不会威胁赵氏姐妹地位。即便如此,赵氏姐妹依旧不依不饶,汉成帝便吩咐人从许美人那里抱走孩子,装在芦苇编织的箧中……那是皇帝独子。汉成帝没有子嗣,过继侄儿即位,便是汉哀帝。”


    宫斗不需要高明的计谋,也不需要弯弯绕绕,只要皇帝在乎你,进谗言、哭闹、哀求,就这么简单粗暴。


    这段长长的话,由李茉一个三岁小孩儿说出来,要分成几次才能讲完。讲完之后,口干舌燥,端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


    曹皇后担心儿子拿不稳茶碗,帮他扶着,茶碗里装的是羊乳,李茉日常喜欢喝这个。


    “是啊,赵氏姐妹一哭二闹三上吊,张美人如今做的还是这一套。”曹皇后不想再说下去,把赵祯比做汉成帝这样的昏君,实在冒犯。曹皇后始终想不通,赵祯在前朝有明君之相,怎么在后宫眼睛像被狗屎糊住一样?


    曹皇后的重心在儿子身上:“长寿,娘知道你聪慧,可你还小,不需要懂这些。你爹爹不是昏君,娘也不会让你受伤,你是中宫嫡子,生来尊贵,这样的想法,不可再有,知道吗?”


    李茉熟练用脑袋蹭曹皇后,撒娇道:“知道,娘娘,都听娘娘的。”


    曹皇后让含笑亲自送儿子回房休息,等含笑回来复命时严厉叮嘱:“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透露!”


    含笑郑重点头,露出去一个字,都是杀身之祸!


    曹皇后叹息:“长寿小小年纪、心思却重,怪我不受宠,让他整日战战兢兢。”


    “娘娘勿忧,奴瞧殿下与官家相处父慈子孝,殿下只是听了一耳朵新鲜事学嘴罢了,有您教导,殿下肯定能想通。”


    曹皇后摇头不语,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岂会不了解。曹皇后认为,自己的儿子可能是星宿天君下凡历劫,身有宿慧。大宋崇尚天才,神童层出不穷,可那些神童只是会读书,自己儿子却在人情世故、人心人性上见解颇深。


    曹皇后不怕儿子有宿慧,只怕他在官家面前露出端倪,再是仙君,如今也只是一介凡人。若是让官家知道他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独子也会被废。


    阿弥陀佛,曹皇后默念一声佛号,转到小佛堂诵经,如果上天要降下惩罚,请只罚她一人——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历史小故事:飞燕啄皇孙


    第175章


    有时候,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到无法理解的地步。


    曹皇后不理解赵祯为何疯魔地喜欢张美人,按照普世标准,她不是最漂亮、最有才华、最有家世的,她身上能挑出一堆毛病,但赵祯就是喜欢。


    就像此时曹皇后不能理解,赵祯为何要把长寿带离自己身边一样。


    “官家何出此言,长寿三岁稚童,如何能独居一宫?”


    赵祯面色冷淡, “已经四岁了,移宫之后,朕会派前朝名臣大儒为他授课。长寿天资既高,便不可荒废。”


    这件事,赵祯已经考虑很久了。因为他发现,养在坤宁殿的长寿,越来越像曹皇后,也越来越像……大娘娘。


    赵祯不喜欢,他希望孩儿肖父,继承他的思想、传承他的意志,而不是像那个女人,沉默、伟岸的阴影,笼罩他半生。


    “才四岁而已,等到七岁……至少六岁,再开蒙不迟。”曹皇后拒绝。


    “你平日读书,他听一两遍记住, 你也有心教导。皇子不能长于妇人之手,搬出去吧。”


    曹皇后悚然而惊,总觉得当日“飞燕啄皇孙”的言论为赵祯所知。勉强镇定心神,曹皇后收起面上惊讶,平静问:“宫中并没有空置宫室,官家预备把长寿安置在哪里。”


    赵祯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宗实早年住在皇子位,如今长寿大了,也住过去。你放心,朕会下旨新起一座皇子位,不会委屈他的。”


    昔年,赵祯无子,迫于群臣压力,收养宗室子弟赵宗实,便是曹皇后抚养的。后来二皇子赵昕出生,他就被退了回去。赵祯言之凿凿,当时只说养在宫中,又没说给他是皇子。现在自己有儿子了,当然要把养子送回本家。


    曹皇后控制不止惊恐睁大的眼睛,那么远!赵宗实住过的皇子位在东华门与左成天祥门附件,什么概念?如今曹皇后身处坤宁殿,是大内后宫,如果要到皇子位,需穿过钦明殿、柔仪殿、福宁殿,过左昭庆门、会通门、内东门,才能抵达。


    若是这样繁锁的路程不能明确表达距离之远,看一看皇子位周遭建筑是什么吧?翰林院、殿中省、六尚局、皇城司……那是官员所在之处,与皇宫大内相比,那里是外朝。


    “长寿所犯何罪,官家何以驱逐他出宫?”曹皇后忍不住质问,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让他远离父母亲人,独自居住在外,你做父亲的,怎么忍心?


    赵祯避开曹皇后的目光,强词夺理:“翰林院就在附近,正好给长寿讲课。”


    曹皇后起身,一掀衣摆跪下:“万方有罪,罪在妾一人,求陛下宽恕,不要驱逐长寿。”


    赵祯没有扶起曹皇后,他看着曹皇后挺直的脊背,想起长寿对武将的好感、对曹家的亲近,若是放任长寿继续长在坤宁殿,日后又是外戚当权、武将掌兵的局面。长寿如今还小,不知道武将的危险,要让大儒君子先给他打下基础,才能放任其他思想影响他。


    这是一个父亲、一个皇帝,对自己的儿子、继承人最大的希望,像自己。


    “朕意已决,勿复多言!”赵祯转头不再看跪地的曹皇后。


    此时,殿外响起张茂则行礼的声音,格外大声:“给殿下请安!”


    李茉进来的时候,便见赵祯、曹皇后分坐两边,面带微笑看向自己,十分慈爱。


    上前见礼,口称“爹爹、娘娘”,被拉着问了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之类。赵祯才道:“长寿长大了,爹爹安排你自己住一个大院子好不好?”


    李茉猛然歪头,带着哭腔问:“娘娘不要我了吗?”


    曹皇后左手背在身后,死死掐住掌心,才克制自己没有哭出来:“怎么会,娘娘舍不得长寿。”


    在赵祯催促的眼神下,曹皇后喉咙犹如被刀片凌迟,“你长大了……”


    曹皇后的悲伤肉眼可见,李茉转头望向赵祯,他竭力隐藏愤怒,依旧被赵祯看到他眼中的责怪:为什么逼迫娘娘送我出宫?


    赵祯内心轻叹,在父母之间,长寿旗帜鲜明的选择了母亲。如此,更要分隔开,长寿只有四岁,日后好生教导,定会明白道理。


    夫妻之间,如果妻子悲伤痛苦、丈夫云淡风轻,不必怀疑,妻子承受的苦难都来自于丈夫。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曹皇后上前一步,把长寿搂在怀中,轻抚他的后背:“长寿,长寿,你长大了,娘娘为你骄傲,你不是一个人,熟悉的宫人都会跟着去。你好生读书,随时回来看望爹爹、娘娘,不会太远,别怕。”


    “是啊,爹爹也会常去看你。”赵祯也拍拍孩子毛茸茸的头顶,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儿子,总不会害他。


    李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可爱些:“爹爹、娘娘,那说好了,你们要记得来看我啊!”


    “好。”帝后二人同时应下。


    李茉又十分兴奋的问起自己日后居所:“是新房子吗?好耶!新房子,我能看看新房子长什么样吗?”


    赵祯看到孩子终于高兴起来,抢过孩子抱在自己膝上:“当然能,爹爹令人用最好的材料、最高的工匠,给你造最华美的宫殿。”


    “不要。”小孩子一本正经摇头,有种执拗的认真感:“长寿是爹爹的儿子,跟着爹爹学,爹爹简朴,长寿也不要华美。”


    拜托,此时的华美是铅、汞一齐上,各种重金属超标!


    赵祯感动抱起儿子颠了颠:“好孩儿!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风!”


    “嗯,学爹爹!”李茉大幅度点头,萌得赵祯抱着不撒手。 “看新房!看新房!爹爹带我去看新房!”


    赵祯抱起儿子往外走:“新房还没建好,爹爹带你看图纸模型好不好?”


    “什么是模型?”


    “小房子,以后你的大房子按照小房子那样建,可好玩儿了!”赵祯抱着儿子边聊边走,曹皇后无法阻止,只能跟到门口,行礼恭送。


    李茉一直没有回头,等到转角的时候,才有机会给曹皇后一个安抚的眼神。曹皇后就这样站在坤宁殿门口,眼睁睁看着儿子离开自己。


    晚间,李茉缩在曹皇后怀中,头枕在她的胳膊上:“皇子位还要半年才能建好,我和爹爹说好不用贵重材料,娘帮我监工。”


    “好。”


    “即便出去了,我也会每日来给娘请安,娘不要害怕。”


    “好。”


    “如果娘不放心,随时派人来看我,我等着娘。”


    “好。”


    无论李茉说什么,曹皇后都说好。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曹皇后明白赵祯分隔母子的含义,他不想孩子亲近曹家,他素来对曹家有偏见。当初是群臣选中自己做皇后,赵祯根本不想娶。无奈娶了,也不会给曹家任何恩遇。如今曹家产业散尽,一直都在还债。为什么?因为赵祯当年为了表示不满,没有按例赐下聘礼,为了天家颜面,曹家举族借债给皇后置办嫁妆!


    曹家世代忠良,为大宋江山流血牺牲,如今父兄叔伯依旧为朝廷鞠躬尽瘁,曹皇后想不通,官家何以如此薄待曹家?


    曹皇后累极了,有时都她都想不管不顾,对着赵祯大喊:你干脆废了我吧!


    废后没什么不好,她宁愿青灯古佛,也不想在这狭窄、幽暗的后宫,泥塑木胎一样过日子,还不如出家清净。


    可是,当摸到孩子软乎乎的身体,曹皇后的心又软了,她是母亲,她有孩子了。她还有父母兄弟,曹家还有数千族人,不能因为自己任性,毁了他们。


    李茉搂着曹皇后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娘,忍一忍,儿不会让你等太久。”


    曹皇后反手搂住孩子:“不,你平安长大就好,娘不要紧,你乖乖的,不要和官家生分。”


    庆历七年正月,陛下有旨,皇四子赵昣出阁读书,入住皇子位。


    “出阁读书”是太子才有的待遇,鉴于皇帝到面前为止,只有一个儿子,即便赵昣住的地方还叫“皇子位”,但在朝臣们心中,已经默默称呼那里为“东宫”。


    如李茉所料,住进皇子位,与坤宁殿的联系陡然减少,皇后无事不能出内廷,每次都必须请旨,他开始每天去请安,可曹皇后也心疼儿子大冬天天不亮顶着冷风来、冒着冷雪去,便免了他请安。


    皇子位的宫人被替换了大半,许多都是赵祯亲自安排的,张茂则在旁督促,事关唯一皇子,宫人们不敢拿大,说话做事样样妥帖。


    可李茉不喜欢,这些人是赵祯的奴仆,不是自己的。他需要时间,往这些人里掺沙子,收为己用。


    给李茉讲课的豪华讲师团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得象、夏竦领衔,朝中大臣皆以为隐形太子讲课为荣。


    李茉在内宫过得苦哈哈,爹拧巴、娘委屈,到了外朝突然成了香饽饽,拜托,这可是隐形太子啊!又不是只活今天不管明天,谁不为家族考虑?谁不想交好台子?


    至于李茉熟悉的“默读并背诵全文团”,一个也没见着。范仲淹在邓州讲学,欧阳修在滁州修亭子,韩琦在扬州做知州,这波主持庆历新政失败后被逐出朝堂的,李茉暂时接触不到。


    大名鼎鼎的三苏在蜀中读书,张载还没考中进士,狄青在宋夏边境巩固边防,包拯在陕西当转运使,柳永区区著作郎挤不进给隐形太子讲课的序列……除此之外,李茉就不认识其他人了。


    看,赵祯治下,有这么多名垂青史之辈,是不是能反向证明,赵祯也没那么差。宽仁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美德,尤其作为皇帝。


    李茉及时调整心态,能更加公正客观的看待赵祯。他不是雄才大略之辈,但至少称得上太平天子,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自己学习的。


    李茉的转变,赵祯看在眼里,十分欢喜,把孩子移出坤宁殿是正确的!


    集贤院直学士赵概,进来的时候,见皇四子正在练字,心下满意。皇子聪慧又勤奋,不因天资而自傲,对老师尊重,对伴读、臣下温和有礼,正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见礼后被叫起,赵概笑问:“殿下在写什么?”


    “快到赏荷的季节了,提前演练一下,怕爹爹点我作诗呢。”李茉也笑着答话。作为整个国家的独生子,李茉享受着所有人的溺爱。


    赵概走近一看,纸上写着:“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赵概的表情不好形容,扭曲了一会儿,才委婉道:“这是殿下新作的?”


    “不是,我抄录的样本。”


    赵概表情更难看了,这种水平,作为样本……一言难尽啊!殿下的审美水平必须提升! “此诗火候不到,臣那里有晏公《珠玉词》三卷,下次呈给殿下阅览。”


    “哈哈哈,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晏同叔的词我也读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独徘徊。柳三变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醉翁居士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宋子京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大宋文人雅士众多,好诗词层出不穷,我喜爱的也多。说起来,我更喜欢《岳阳楼记》《醉翁亭记》,见文章即见人。诗词这方面,我更喜欢边塞诗,可惜,大宋没有好的边塞诗人。”李茉笑笑,准备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赵先生今日为我讲什么?”


    不讲了,先把殿下的想法掰过来:“殿下,我大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怎会没有好诗人?譬如……”


    李茉摆手不想听:“先生,诗言志,大宋重文轻武、以文易武,汉唐的边塞是漠北、柔然、楼兰、燕山,大宋的边塞诗,写中原腹地艰难求生吗?”


    赵概噎得说不出话,人呐,最怕被叫破皇帝的新衣,赵概再嘴硬,也不能说大宋有比肩盛唐的边塞诗人。


    李茉也不想得罪人,把话题往回拉:“先生探花出身,想必对诗词一道见解颇深,我年纪小随口说说,先生切莫放在心上。不若先生教我写赏荷诗,好让爹爹高兴。”


    赵概教了李茉半年,知道他性格坚定,不能转移,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这首诗殿下是从哪里得来的?”


    “爹爹御笔亲书。”李茉好整以暇看着他,看他怎么说,这可是你家陛下的诗,刚才可瞧不上了。


    赵概不慌不忙:“原来如此,殿下一片孝心,官家统御四海,非诗人词人专精此道。若殿下要学诗,臣从殿下喜爱的唐诗开始教。”


    真头铁啊,知道是皇帝的诗也不肯拍马屁,一方面是他有骨气,另一方面不正说明赵祯宽和,文化氛围开明嘛!


    “还没抄完,待我抄完再讲,先生稍坐一会儿。”


    “殿下学诗,当从优从善,便是年纪尚小、力有不逮,官家也不会怪罪,不必提前准备,更比不模仿前人。”赵概是真想把大宋的下一任天子教成君子典范,明明殿下也觉得官家诗词水平不够,既然如此,何必抄录,这不是欺骗吗?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先生不见我一片孝心耶?”这句话李茉是笑着说的,明显是开玩笑。


    赵概却站起来,郑重行礼:“君子……”


    刚说了两个字,李茉就摆手打断他,绕过书案,走到赵概旁边,轻声问:“先生是觉得我谄媚讨好吗?”


    赵概没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他说了“是”。 “殿下不必如此,官家是慈父,您是独子……”赵概说这话是冒风险的,说之前他都左右看了看。这半年接触下来,他认为皇四子天资聪颖、心怀天下,是极好极好才储君,才敢贸然谏言。


    李茉却幽幽一叹,“先生学识渊博,给我讲讲汉安帝的故事吧?”


    汉安帝有什么故事?东汉末年那些毫无建树的皇帝生平太生僻,他本家学《诗》的,一下子想不起来。


    李茉声音很轻,慢慢讲述这个久远的历史故事:“汉安帝刘祜宠爱阎皇后,阎皇后多年不育,独子为宫人李氏所出,李氏被阎皇后鸠杀。为保心爱之人无忧,汉安帝废除独子刘保太子之位,自觉天不假年之时,宁愿征召济北、河间王子年十四已下、七岁已上诣京师。驾崩后,济北王之子刘懿即位。”


    “殿下!”赵概吓得面如土色,刚听到开头他就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可这不是皇子殿下该说的,也不是自己该听的!苍天啊!他只是个集贤殿直学士!管不了这些。


    李茉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道:“如今后宫……我还不是太子。”


    这课没法儿上了!赵概唇色苍白、脚步踉跄,把不停发抖的手藏在袖子里,佯装镇定回去了。


    赵概吓得够呛,都没发现他走之后,一个内侍从侧门进来,给李茉换了茶盏。李茉摸了摸杯壁,“用井水湃过的?”


    “是,官家、娘娘皆传话,不可奉冷食与殿下。”不能上冰饮,那就用井水降温,独属于李茉的奴才,当然只需要听他的话。


    “嗯,放一放,回温些再喝,爹爹、娘娘也是为我好。”李茉也是精通医术的,他这具身体底子并不好,估计赵祯精子质量有问题,即便有曹皇后武将之女的好基因拉高水平线,依旧需要从小保养。


    “是。”内侍恭敬应下。


    “陈知理,安排人盯着赵概,不要打草惊蛇。”李茉又吩咐,经过大半年,李茉已经收复了服侍他的宫人内侍。还是那句话,独子的含金量太高,李茉不需要寻找人才,无数人蜂拥而上,他只需要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挑选自己想要的。


    “是。”陈知理再次恭敬应声,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陈知理本是皇城司下辖冰井务司中一名卑微内侍,被上司欺压濒死,扔在道旁,为路过李茉所救,知他本家姓陈,赐名陈知理,随侍身侧。如今李茉身边管事的两个领头内侍,一个是来自垂拱殿张亲人、一个来自坤宁殿曹欢愉,再加上陈知理,刚好三足鼎立。


    张亲人捧着一摞书进来,恭身笑道:“参见殿下,这是小人从坊市收集的范公、欧阳公新文,请殿下阅览。”


    发现李茉非常有主见,且意志坚定,并不因他出身垂拱殿就高看一眼后,张亲人时时刻刻揣摩上意,知道自家殿下喜欢经济文章,便主动收集。且不会自作主张把东京流行的诗词话本夹杂进去,殿下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包括不把殿下不想让垂拱殿知道的消息报上去。


    笑话,为人奴仆,最忌不忠,他是殿下的奴才,就只能是殿下一个人的奴才!


    “放着吧,待会儿再看。”李茉翻开自己的线装小本子,在赵概的名字下,点了个墨点。


    炎热夏天的大朝会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得象请封太子的奏疏如平地惊雷,给炎热的天气再烧一把火。


    “皇四子昣天性仁孝、好学笃行,中宫嫡出,宜加封太子,以固国本!”此言一出,群臣皆俯首赞同。


    赵祯想了想,还是推辞道:“长寿年幼,待他大些,再加封不迟。”


    不行!想想这些日子暗中流传的那些话,真正为国家、百姓着想的士大夫,不敢想那种谣言万一成真,该是怎样的惨剧!


    一向明哲保身的章相公咬紧牙关,他亲自听赵概说 过,殿下的担忧,不可能凭空而起。这些年,官家宠爱张美人诸多逾制越礼之处,以往劝谏官家不听便罢了,若是因一美人动摇国本,他这把老骨头绝不答应!


    “陛下!”章相公大喊一声,平日里朝臣们只称官家,称呼陛下,可见郑重! “大中祥符七年,陛下三岁,授左卫上将军,封庆国公。大中祥符八年,陛下四岁,忠正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进封寿春郡王,讲学于资善堂。殿下今年六岁,早已出阁读书,本性仁孝、天资聪颖,群臣有目共睹。老臣奏请陛下依循旧例,早立太子,以固国本!”


    如今,皇四子身上没有任何官职,白板一个,还不如他那些夭折的哥哥姐姐!以往不是没有朝臣谏言,可皇帝都置之不理。如今,握有实权的朝臣,听到那样的流言,恍然大悟。他们绝不能让那等丑事,在大宋上演!绝不!


    “臣等请陛下依循旧例,早立太子,以固国本!”群臣纷纷拜倒,异口同声请旨,声如洪钟。


    赵祯讷讷看着阶下跪了一地的臣子,不知如何言语。他不是不立,只是想把孩子教得更像自己,只是觉得既然能养住一个孩子,就能养住更多孩子……他想的,朝臣们不想。


    赵祯本就耳根子软,不合法的事情三催四请他也会妥协,更何况立太子在情在理,赵祯没有反驳的理由。


    庆历七年八月,赵祯下令加封皇四子赵昣为开封府尹、检校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淮阳郡王。十月,皇四子赵昣调任开府仪同三司、守太保、兼中书令、行江宁尹、建康军节度使,进封寿王。庆历八年二月,皇四子赵昣册立为皇太子,赐住潜龙宫。


    讲了个小故事,半年之内,太子之位到手。李茉翻开自制的线装小本子,在赵概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


    作者有话说:第二个历史小故事:汉安帝为了老婆,不要独生儿子。


    第176章


    潜龙宫是真宗,也就是李茉的祖父,曾任开封府尹时练习箭术的射堂,赵祯即位后改建为潜龙宫。


    三进院落中间正殿供奉真宗灵位,左侧殿供奉赵祯的长生牌位,右侧殿空置,预备赵祯兴之所至来访。


    即便赵祯不会来,为他准备的一切都不敷衍。


    李茉如今居住的皇子位也更名为鹤玄宫,赵祯亲自赐名,取长寿、聪颖之意。李茉私下觉得,赵祯可能在和曹皇后对着干,曹皇后信佛,他就要信道,取“玄”字暗示。不过玄宫又代指北宫、帝王居所,李茉也就默认了。


    行吧, 亲爹亲娘,都不能反驳。


    如此,李茉就有了两处居所。靠近内廷的鹤玄宫是李茉平日读书、召见大臣、歇息之所,潜龙宫则被他作为处理其他事务的预备场所,“其他”包括但不限于不方便让老爹和朝臣知道的事情。


    李茉如今不需要请示赵祯,就能来潜龙宫坐坐。潜龙宫是原来开封府官衙改建的,就在繁华的大街上。去潜龙宫路过商铺顺带逛逛,也在情理之中。


    曹宁劝道:“殿……表弟,这儿鱼龙混杂,还是先回去吧。”


    “表哥,放轻松,后头有人跟着呢!天子脚下,我又不是偷跑出来的,怎会出事?”因为那卷《清明上河图》,李茉对繁华的市井街道很有兴趣,但他只会在主街转转。因为某次不小心转到背街小巷,直接被熏出来了。


    经历过现代社会、未来世界洗礼,对古代街道的卫生环境已经不抱希望了。


    曹宁是正儿八经亲表哥,李茉不会欺负他,看他小心翼翼、随时防备的紧张模样,逛了一会儿,就赶回宫中请安。


    “爹爹、娘娘、阿姐。”李茉一一见礼,阿姐叫的是福康公主,她梳着双丫髻,正靠在曹皇后身边撒娇。


    “我一出宫,就不是娘娘心头宝了。”李茉佯装吃醋,靠着赵祯道:“幸好还有爹爹。”


    “都封太子了,怎么还做小儿情态。”赵祯嘴上斥责,手却诚实得把孩子搂到自己身边。


    “四哥儿不害臊,和我一个小娘子争宠!”福康公主羞羞脸。


    “就是长到八十岁,在爹娘面前,也是孩子啊!有什么可害羞的,阿姐这么说,我可要生气的哦,我在外头买的好东西,就没你的份儿啦!”李茉和姐姐斗嘴,彩衣娱亲。


    赵祯连忙问,“难不成逛街去了?今日学问可做了?”


    “爹爹放心,这么多学士盯着,儿岂有偷懒的空挡。今日宋先生讲课之后,我去潜龙宫给祖父上香,回来的时候见铺子里有卖梨子的,便想着带给爹爹。前几日爹爹咳嗽,吃河北鹅梨正好。”回话的时候,李茉已经站直身体,亲近与礼节之间,需要恰到好处。


    “爹爹知你孝顺,平日里多在学问上用工。宋公序老成持重,朕颇为倚重,其文雄才奥学,温雅瑰丽,名章隽句,络绎纷披,又善于文献校正之学,尝手校《国语》,是一等一的大才,你要好好听讲,多加尊重。”


    这便是教诲了。李茉躬身行礼,郑重应是:“爹爹教导,孩儿铭记于心。今日宋先生教的便是《国语》,请爹爹考校。”


    “也好,你随朕去垂拱殿。”说着,便要往外走。


    福康公主在旁着急,连忙打断:“爹爹、四哥儿要论学问也不急于一时啊!我都没和四哥儿说上两句话。”


    福康公主为娘娘着急,自从四哥儿加封太子,只能初一、十五来坤宁殿请安,爹爹还往往都在,导致娘娘和四哥儿根本说不上话。亲母子啊!娘娘忍受骨肉分离之痛,还必须端庄微笑,她见之不忍。


    赵祯笑道:“你是惦记礼物吧!”这么说着,赵祯也坐下来,看李茉分派礼物。


    “都是些小东西,我的一片心意,阿姐不要嫌弃。蜜汁樱桃煎,你最喜欢的。”李茉示意张亲人送上一份包装精美的樱桃煎,又对曹皇后道:“我见香粉铺新出了桃红色胭脂,给娘娘带了一盒,您可喜欢。”


    曹皇后接过瓷盒,还没开盖,已经满口答应:“喜欢,喜欢。”


    “我去胭脂铺,掌柜的夸我孝顺,都是托娘娘的福。”


    “长寿本就孝顺,娘心里欢喜着呢。”


    赵祯没见过曹皇后用桃红这等粉嫩颜色,不由道:“你也别太惯着他,尽买些用不上的东西。”


    曹皇后笑而不语,话不投机半句多,身为女子,哪有不爱美的,只是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李茉解围:“爹爹,所谓无用之大用,这盒胭脂也许娘娘用不上,但看到盒子,就想到是儿子孝敬的,心里高兴,便发挥效用啦。”


    “算你有理。”赵祯叹息,儿子是好的,孝顺、聪明、知理,唯一可叹的便是始终与皇后亲近异常。不管如何阻隔,母子两人眼波流转之间,总有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亲近。


    赵祯也不是什么魔鬼,曹皇后难得见儿子一趟,又有儿女婉转陈情,不再刻意阻拦,吩咐道:“你用过晚膳之后,到垂拱殿见朕。早些来,免得赶不上出宫。”


    忍了又忍,赵祯还是没忍住加上后面那句。


    李茉身段柔软,撒娇道:“晚了就和爹爹抵足而眠,自己家里,还要讲究这些不成~”


    赵祯无奈摇头,随他去了。


    曹皇后已经几个月没和儿子坐在一起吃饭了,饭菜上来之前一直拉着他说话,饭菜来了之后也不停给他夹菜。


    “娘也吃,我已经塞到嗓子眼儿了,再吃就该吐出来了。”李茉插科打诨。别的不必再说,因为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忍一时之气,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吃过晚饭,李茉往垂拱殿去,在宫道上碰上张美人一行。远远看到李茉过来,张美人理都不理,翻个白眼、冷哼一声,从另一条岔路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太子当面,张美人不但不行礼,还言行粗鄙……”张亲人气愤指责。


    “好了,不管她。”


    “殿下,张美人不向殿下行礼,这是不遵礼法啊。”


    “我不追究张美人,难道是喜爱她吗?这是我对爹爹的孝心啊,只要她能让爹爹在繁忙的政事之余开怀几分,包容她一二,又有何难?”李茉这话很快就传入赵祯耳中,听得他老怀安慰。


    好啊,儿子的孝心能爱屋及乌,他便不担心宠妃日后下场凄惨,不必左右为难了。


    召李茉进殿相见,父子两个闲话几句,李茉突然提道:“表哥在我身边做伴读,爹爹有印象吧?”


    “曹琮次孙曹宁,怎么了?”


    “表哥向我请辞,家里安排他经营家业呢。”


    赵祯皱眉:“他才几岁,什么家业要他经营?”


    “听闻曹家要做羊毛生意,表哥身无官职,干脆让他去了。”


    “开国名将之后,岂能沦为商贾之流!胡闹!”赵祯在想,这是不是曹家暗示自己要官。


    李茉幽幽一叹:“曹家缺钱啊!”


    赵祯老脸一红,这事儿的确是他的错。


    李茉握住赵祯的手,情真意切道:“我不知爹爹为何不重用曹家,但爹爹既然这么做,必定有爹爹的道理,我不深究。表哥与我血脉相连,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买不起两份蜜浮酥萘花,只能让给我吃。”


    “曹家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赵祯的确知道曹家举债为曹皇后置办嫁妆,但不知道困难到如此地步。


    “是啊,表哥在我身边做伴读,吃穿用度总要光鲜体面些。我见他外袍是绸的,里衣袖口却是最便宜的棉布,送他我份例里的衣料,十回有八回不收。给我做伴读,反倒给他增加负担。”


    赵祯听得不好意思,堂堂勋贵之后、外戚之家,日子过成这样,他难辞其咎。


    “朕封他做昭武校尉,拿一份俸禄……”昭武校尉正六品,再往上就是游击将军,可独领一军了。


    “爹爹!”李茉生气打断,“爹爹难道疑心我以退为进,给表哥求官不成?我岂是那样的人!”


    “知道,知道,爹爹不是那个意思。”面对唯一的儿子,赵祯还是很有耐心的。


    李茉长叹一声:“曹家既然有安排,爹爹就不要管了,不若给表哥一份牒文,免了税赋。爹爹放心,曹家声誉在上,表哥不过暂时经商,渡过难关之后,不会再经手,也不会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你终究还小,不知商贾事烦难。一份牒文哪里够用,朕许一个皇商之位,就说专门为你采办滩羊,挂在曹家哪个家仆名下,也是朕补贴你的意思。”终究是他一念之差,让曹家穷困多年。如今不好再提赐下聘礼一事,如此也能稍作补偿。


    今日进宫目的达成,李茉又说了一番甜言蜜语,才出宫告诉曹家这个好消息。


    羊毛生意,不是表哥曹宁要做,是李茉要做。他需要钱,大量的钱。所以提供了洗羊毛的方子,粗羊毛做毡毯、细羊毛织布,洗过的水能沉淀出羊毛脂,对皮肤皲裂有奇效,这些拳头产品在北方无往不利。


    李茉对叔外祖父曹琮说了实话:“西夏、大辽以畜牧为生,羊毛低贱,无人利用。如今我有方子可用,从大处讲,可用利益让敌国多养羊、少养马,以经济手段遏制西夏、大辽兵力增长;从小处上说,能得些钱财,还上家里这些年的欠债。”


    “家里”二字,明明白白表达了太子殿下对曹家的亲近。


    曹宁都不敢接话,什么经济手段遏制敌国,这是他黄口小儿能干的活儿吗?


    李茉对曹家很有信心,这是在赵祯有意无意打压下,依旧屹立不倒的武将勋贵之家。曹家人丁颇多,如今的当家人是自己外祖父这一代,兄弟七个,大外祖父曹璨、二外祖父曹珝、三外祖父曹玹、四外祖父曹玮、亲外祖父曹玘、六外祖父曹珣、七外祖父曹琮,可惜名将老死,如今曹家当家做主的是这一辈中最小的曹琮。


    曹家子孙昌盛、联姻颇广。舅舅这一辈的大多在军中任职,表哥这一代的那就数不过来了。又有姨妈、表姐妹们广泛联姻,整个武勋集团,基本都和曹家有弯弯绕的关系。


    譬如,大外祖父曹璨久掌禁军,封广平郡开国公,因足疾逝世,难道他去世之后,以往属下就不认老上司了吗?曹家还有很多人在禁军任职,在崇文抑武的风气下,哪个当兵的不想有稳固靠山。


    譬如,二外祖父曹珝娶的是涪王之女兴平郡主,曹家与皇室联姻并非只这一代,属于皇帝发疯诛九族都要把自己牵扯进去的近亲。


    这样人丁昌盛、世代勋贵的外家,给李茉带来的助力不必赘叙。


    曹琮捋须赞叹:“殿下高瞻远瞩,臣愿倾力一试。”


    “外公和我还要说客气话吗?你先拿方子试一试,羊毛梳洗需要水源,黄河穿秦凤路而过,那里与西夏、吐蕃接壤,运输也便宜。外公帮我掌眼。”李茉递上一份删改数次的计划书,“我枯坐东京城,都是纸上谈兵,具体事宜全靠外公帮我,我只有一个要求:尽量别流血。钱财不如人才,只要能试验出大规模精加工羊毛的办法,换个地方再起炉灶也行。”


    曹琮见他说得诚恳,也不绕圈子,“我原先在陕西做副都总管、经略安抚招讨副使,认识几个人,种世材坐镇秦凤路,我与他也有交情。”


    李茉调皮眨眨眼:“咱们小辈的事情,先不惊动种老将军,等事情做成,老将军觉得好,大约会派子侄来帮忙。”


    曹琮好笑点头,赞同他的意见。


    种家与曹家面临的情况类似,种家挑大梁的当家人种世衡已经去世,如今当家的是他弟弟,子孙辈又没成长起来。曹家同样失去了曹璨这个顶梁柱,又被有意无意打压,子孙辈官职很低。唯一担任高官的,就是被调回东京担任马军副都指挥使的曹琮,禁军三衙之一,倒也不辱没这位老将。


    曹琮拿了方子,在京郊买了羊毛试验,发现方子十分完备,小规模煮羊毛时候用六尺宽三尺深的大锅,大规模煮羊毛的时候用牛粪做燃料,洗羊毛优先招妇人、孩童,管理的时候用女管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么细致,不是拍脑子想出个秘方,也不是在书上能看到的学问。曹琮就问孙子:“殿下身边可有边境出生之人?”


    曹宁摸着后脑勺傻笑:“没有啊,除了我,都是文官、宗室家的,没听说啊。”


    曹琮挥挥手让傻乎乎的孙子赶紧走,太子比他还小,做事有条不紊、恩威并施,他连人都看不明白呢!


    这样一份可操作性极强的方案,几乎按照上写的条陈一比一复刻就行。曹琮立即叫了孙子他爹曹任过来,这事儿不能交给黄口小儿操办,让儿子去吧。


    李茉知道主理人变成了八舅曹任,也没意见。只是表哥曹宁依旧不能继续做他伴读,已经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表哥只能跟着亲爹往秦凤路吃沙子去。


    羊毛的事情,还需要时间发酵,另一则夸赞太子品德的小故事却很快在东京城流传开来。被瓦子里的说书人编出各种场景,还有勾栏排成戏剧。


    那日,李茉遇上张美人不行礼说的那段话,长翅膀一样飞向全国各地。


    太子为了父亲,愿意包容父亲的宠妾,孝行昭彰,堪称大宋的新二十四孝之一。张美人跋扈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已经有人称其为妖妃了。妖妃总要和昏君成对出现,群臣百姓嘴上不说,对赵祯的观感也在下降,谁家好人在宠妾和儿子之间站宠妾的?不是正经人呐!


    名声这东西,重要也不重要。


    目前,名声对太子而言很重要。大宋自太宗北伐失利之后,酷爱“道德君子”这一套,皇帝是最大的道德典范,大臣也必须有无瑕的道德情操才能做官。甚至国家也必须站在道德制高点,用道德感化周边国家。


    赵祯也很在乎名声,但又没那么在乎。之前别国使臣上赶着送美女娈童的根源,也在张美人,赵祯并未因此冷落爱妃。


    但是张美人受不了,她哭、她闹,她抱着赵祯诉说自己的委屈。 “分明是太子针对我!那日我在后苑瞧见太子见苗昭容,不用她行礼,太子上赶着拱手叫姐姐。轮到我了,却把我编排成恶毒之辈,都是坤宁殿教的!”


    赵祯被哭得受不了,安抚道:“朕晋你为贵妃,便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庶母,不必向太子行礼。”


    “真的?官家不能骗我!三个孩儿已离我而去,我如今只有官家了!”张美人紧紧抱住赵祯,柔弱可怜,哭诉着自己的无依无靠。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待到新年,朕便下旨册封。这段日子,你也要收敛脾气,下次太子进宫,你当面行一回礼,把这件事揭过去,群臣便不好再反对。”贵妃位比宰相,册封的时候是需要高阶官员作为正使的。张美人名声太差,不糊一糊面子,台谏官员可不答应。


    李茉到垂拱殿给赵祯请安的时候,便遇到张美人行礼,李茉混不在意,随意挥挥手表示免礼,继续和赵祯说话。这种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的轻蔑,让张美人胀红了脸。


    赵祯连忙道:“长寿,张美人向你行礼呢。”


    “啊?我已经挥手让起来了啊?莫不是你没看到?”李茉转头对跟着他的内侍陈知理道,“下次碰上,你多喊一声。爹爹,刚说到赵先生讲魏晋南北朝史……”


    赵祯摆摆手,示意他这个话题不忙,追问:“之前张美人未向你行礼,闹得留言纷纷,如今你们也算和解,如此便好。”


    李茉皱眉:“又是谁没事儿找事?爹爹,你别听外头一阵风似的谣言,世人专爱看皇室的热闹,那些台谏官员恨不得爹爹和我每道菜用几筷子都管,自己倒在樊楼大吃大嚼。宽以律己,严以待人,说的就是他们,爹爹别放在心上。”


    这话赵祯听着舒心,“是啊,天子便是如此,咱爷俩受苦了。”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没办法的事情。”李茉装模作样叹息一声,摆手让陈知理清退在场之人,继续和赵祯说话。


    赵祯的注意力被他拉过去,没看到殿中场景。


    陈知理碎步上前,先向张美人行礼,然后做出请的手势。张美人望向赵祯,赵祯正和李茉谈得高兴,没空理她。张美人想说话,陈知理作了个禁声的手势,皱眉不屑,挥手让两个内侍站过来,意思是若她不识趣,就捂住嘴拖出去。


    张美人的侍女都在殿外,不愿吃眼前亏,愤愤不平出了垂拱殿,对自己的心腹道:“一个阉人,也敢用那种眼神看我,太子视我为无物,官家根本不管。若是再不反击,这宫里哪有我的立足之地!”


    “你去收买几个东宫的人,别舍不得下本钱,太子不仁,休怪我不义!”


    过了几日,李茉在鹤玄宫里溜达,一个洒扫宫人和她搭话,李茉对下人素来宽和,喜欢和他们闲聊几句。


    “张美人飞扬跋扈,对太子不敬,连女儿都养不活,这是她本身福气不够的缘故……”


    话还没说完,李茉已经叫内侍过来:“这个宫人口出妄言,诋毁后妃,押下去审。”


    “冤枉啊,殿下……”那宫人是真冤,她虽收了张美人的钱财,可啥都没开始干。说两句张美人的坏话是为了拉进她和太子的关系,为以后铺路。


    结果就被拖下去审,结果被打了十仗廷杖,赶出鹤玄宫。


    再过几日,听说这个被赶出去的宫女死了,连同她的父母、兄嫂、侄儿,一家六口、整整齐齐。


    天子脚下灭门惨案,简直轰动全城。赵祯立刻让开封府彻查,查到那宫人原先侍奉太子,立刻摆驾鹤玄宫。


    赵祯带着张茂则悄悄来的,进了鹤玄宫,却发现人都都在外面。赵祯制止了宫人通传,站到门边,侧耳听里面的声音,屋里有哭声。


    “殿下!殿下!您别伤心,老奴去求官家,张氏欺人太甚!那宫人说了两句不敬之言,您已经廷杖驱逐,她还不罢休,直接让张家灭人满门!岂有此理!”从垂拱殿出来的内侍张亲人扶着太子,哭着求他别气坏了身子。


    “别去!忍一忍就好。”


    “殿下,您是国朝太子,官家难道宠爱一个姬妾胜过您吗?”张亲人悲愤大喊。


    “不是……我不是担心爹爹偏心,是担心张氏伤害爹爹!”


    “狗胆!张氏岂敢伤害龙体!”


    “昔年晋孝武帝司马曜有一宠妃张贵人,司马曜醉酒戏言,你年逾三十,美貌不在,又未生子,我要废了你,另寻爱宠。如此,张贵人便趁司马曜睡觉之际,活活捂死了他。爹爹何其宠爱张氏,若张氏起了杀心……”


    “不可能!官家有龙气庇佑,何其尊贵!”内侍尖利的嗓音如同被捏着脖子的鸡。


    太子的声音低沉而迟缓:“太子难道不尊贵吗?”


    太子难道不尊贵吗?张氏明目张胆不敬东宫,在天子脚下灭人满门,仰仗的不正是天子的宠信!


    赵祯吓得踉跄后退,被张茂则眼疾手快扶住。


    “不许向太子泄露朕今日来过!”赵祯匆匆留下一句命令,被张茂则扶着,仓惶离开鹤玄宫。 ——


    作者有话说:第三个历史小故事:司马曜醉酒戏言,被宠妃张贵人活活捂死。少有的没有政治因素,只是单纯宠妃担忧未来,愤而杀人。


    第177章


    深夜,赵祯从噩梦中惊醒,张茂则举着灯盏进来,着急唤道:“官家、官家,臣等在此、臣等在此……”


    “都退下吧。”赵祯看着乌泱泱涌进来一群人,心里烦闷,只想一个人安静待着。


    张茂则依言正要退下,赵祯却道:“你留下。”


    那日,只有赵祯和张茂则站在门边,听到了太子的哭诉,有些话,赵祯只能和张茂则说。


    “她素来温良,即便有些小毛病,也是女人争风吃醋,无伤大雅,并不敢有大逆不道的心思。”赵祯如此说。


    张茂则作揖,表示自己在听,但他没办法附和。若是赵祯真的如此想,就不会半夜噩梦惊醒。


    “开封府也查了,是恶徒所为,并非她指派。外头人最爱揣测上意,她许是不知情。”赵祯又在劝服自己。


    那日,从鹤玄宫离开之后,赵祯微服到了开封府,看到了那一家六口的尸体,最小的受害者才三岁,身子被劈成两半。赵祯当场就吐了,这些日子,一直夜不安枕。开封府查到了“恶徒”,也查到了他们受人指使,出面的人是张府管家。


    “朕对她素来恩宠,可谓倾尽所有,夫妻恩爱,她实在没道理不爱朕。”赵祯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欺欺人起来。


    可是啊,这些日子赵祯为什么一直睡在垂拱殿,从不留人过夜。张美人曾经哭诉,她没了三个孩儿,如今只有官家了。是啊,孑然一身,怕什么?怕连累那个牵强附会的所谓父族吗?


    笑话,张美人若是个男人,这种六亲不靠、单蹦一个,官府都要多加小心,这种人是最不安定因素。


    张茂则一直默默站在赵祯身旁,并不接话。


    “你哑巴了,朕和你说话呢!”


    张茂则再次拱手:“是非曲直,全在官家心中,臣不敢妄言。”


    这话以往听,是张茂则谨言慎行、恪守规矩,今日听在耳中,赵祯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张茂则也觉得自己不会怪罪张氏,因此不敢说她一句不好,怕日后被清算。张茂则对他的忠心有几分?是不是也暗中倒向张氏?


    黑暗助长了猜忌,赵祯心中全是不能付诸于口的恶意,他想平息这股无由来的愤怒……突然,殿外传来喧哗之声。


    喧哗声越来越大,间杂着马蹄声,夜色中火光尤其明显。赵祯紧绷的神经跳得厉害,着急问:“失火了?”


    一个内侍匆忙跑进来,隔着老远便跪地禀告,慌忙中甚至滑行了一段才稳住身形:“官家,外头不知怎么吵嚷起来,可能,可能是有人吃醉酒……”


    “胡说!吃醉酒还能在宫里骑马!”张茂则厉声呵斥,转头道:“官家,不知出了何等变故,臣请官家勿忧,臣派人打探消息,即刻来报。”


    赵祯看了张茂则一会儿,终究摆手让他去了。


    不一会儿,张茂则回转禀告:“官家,臣已派人分三路打探消息,远远瞧见起火的是福宁殿,有人纵马奔驰,追猎宫女。臣已将垂拱殿内侍悉数点清,发放棍棒,在官家身边护卫。官家晚上并非一定歇在垂拱殿,贼人不敢确定您所在。臣请吹熄大量烛火,只留一小部分,以免贼人发现官家行踪。”


    “臣已分派宫女准备器具,守在太平缸前,准备随时灭火。福宁殿与垂拱殿之间并无树木,火势不会很快蔓延过来。”


    “臣请关闭左右昭庆门、隔门,运重物抵上,任何人不得出入。臣请官家允臣御前露刃,若有贼人冲入垂拱殿,必先踏过臣的尸体。最差情况……只要熬到天亮,必有忠臣义士前来救主。”


    赵祯坐在塌上,看着张茂则有条不紊安排诸事,又看着内侍们拿着平日仪仗开路用的棍棒护卫在自己身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点头。


    外面喊杀声、惊叫声不绝于耳,等了许久,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有四个禁卫正抓着宫女拷问官家下落,他们打探的人不敢多看,先回来禀告。


    “谁?谁能如此大胆?”赵祯喝问。


    “火光中,只看清了一人面庞:颜秀。”回话的内侍声音都在颤抖。


    颜秀?那可是赵祯亲信啊!如果连颜秀这等日日贴身护卫的铁杆心腹都不能相信,天下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


    “官家,禁军中必有忠君义士,不过一时慌乱,定能平息混乱。臣请亲自指挥,一定为官家拿住那些贼子。”


    赵祯想了一会儿,才道:“你去吧。”


    等张茂则一走,赵祯立刻吩咐另一个内侍副都知,“待他领人出去,立刻封闭宫门、殿门,谁来都不许开!”


    内侍领命,立刻去安排。危急时刻,有再多想法,都要等到危险过去。


    垂拱殿一灯如豆,未免贼人怀疑,殿内不像以往那样灯火通明。赵祯缩在塌上,感觉四周黑暗仿佛是活的,游动着慢慢侵蚀着有光亮的空间。


    赵祯唤人来为自己穿戴整齐,若有万一,他要能跑得动。


    不知过了多久,内侍前来禀告,“张都知已经斩杀贼人,正请旨面见官家。”


    “叫他进来吧。”


    张茂则手里拿着染血的长剑进门,敏锐发现赵祯身子向后仰,退避的动作十分明显,立刻把长剑扔给附近内侍,当即下跪,膝行着靠近皇帝,大声禀告:“启禀官家,臣去的时候,弓矢手王中正已射杀三个贼子,臣与王中正带领禁军、内侍控制局面。为乱者乃是崇政殿侍卫颜秀、郭逵、孙利、王胜,颜、郭、孙三人已死,王胜逃脱。”


    “传旨缉拿王胜,哪位是王中正,忠心耿耿、护卫有功,叫进来朕瞧瞧。”


    一个年轻、壮硕的青年男子拜倒在殿中,正要说话,又有内侍匆忙来报:“官家,坤宁宫女官乐昌求见,言皇后娘娘已从坤宁宫出发,请求面圣。”


    赵祯面色不悦,宫中生变,皇后不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什么。曹皇后在宫中颇有威望,她是来护驾的吗?只是事情一件接一件,不等他发火,外头又重新喧闹起来。


    赵祯缩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难道叛乱没有平息吗?


    外头声音越来越大,张美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冲进垂拱殿,焦急喊道:“官家?官家你没事吧?官家?妾听闻宫中有人谋逆,官家可好?”


    张美人素来有见君不拜的特权,匆匆忙忙赶来,满目着急,却见赵祯稳稳坐在塌上,不像平常那样迎上来抱住自己。诧异之下,哭声更大,泪水如断链的珠子不断滚落:“官家可是受伤了?狗奴才,你们怎么保护官家的?官家别怕,妾陪着您!”


    赵祯今夜异常稳得住,他就那样冷冷拿着张美人,问旁边的副都知:“朕命你封闭宫门、殿门,你怎么办事的?”


    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呐呐不能言。 他不说,赵祯也知道,因为张氏素来受宠,无数僭越无礼的举动从不曾受罚。因此,在内侍们眼里,张美人是不能得罪的。


    “官家不想见我吗?”张美人痴痴的、伤心的望着赵祯,仿佛被赵祯的不信任伤透了心。


    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外头又有内侍来报:“官家,皇后在殿外求见。”


    赵祯揉了揉眉心,冷哼一声:“皇后尚且不得入内,你倒畅行无阻。来人!送张氏回直舍,无朕旨意,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官家!官家!您这是疑心臣妾吗?”张氏挣扎起来,两个宫女都拉不住。


    赵祯看着宫女敷衍了事,根本不敢用力的样子,狠狠一拍桌子:“你们也要忤逆朕!”


    宫女吓得一哆嗦,立刻用力,一人捂嘴、一人拖胳膊,飞快把张美人拉下去了。


    看得赵祯又是一阵气闷,这些人到底多么惧怕张氏威权,在自己面前都敢不遵命令。


    第二天,天一亮李茉立刻请旨入宫,宫中秩序已经恢复。李茉小跑着进来,细软的头发不像往常那样整整齐齐,因为快速奔跑有些散乱,扑到赵祯跟前,李茉气喘吁吁,来不及说话,先拉着他的手左右查看,又去摸他的胸口、腰腹。


    “爹爹没事吧?”


    “没事,不是让人告诉你了吗?”


    李茉松气卸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亲眼看到爹爹安好,我怎么放心。”


    说完,又使劲抚了几下胸口,对身边宫人道:“给我一口茶,听到消息就没喝过水,渴得紧。”


    赵祯看着略显狼狈的儿子,想着他前些日子旁敲侧击给自己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讲历代君王如何看重自身安危,虽思虑不全,但一片诚孝,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爹爹没事,放心吧。”赵祯摸摸儿子的脑袋,有人这样关心自己,心中老怀安慰。


    “听说是崇政殿侍卫作乱,人抓住了吗?区区侍卫,怎敢如此犯上,审出幕后主使了吗?”


    “最后逃脱的王胜被斩杀宫中,已无活口。”说到这个,赵祯十分不悦。他下令活捉,明明王胜已经被包围,却还是被宦官杨怀敏乱刀砍死。


    到此,主使的四个人全部身死,这件事不明不白,让赵祯不知如何判决。


    “让开封府、大理寺、刑部彻查,即便人死了,查他们与何人往来、班房内是否有贵重财物、家人是否被人威胁,但凡做过,必定留下痕迹,一定能查出来!”李茉赶紧出主意,历朝历代,涉及皇帝安危,都不能善了。


    “朕心里有数,你也去坤宁殿请安,昨晚你娘也吓着了。”


    “待会儿再去,我先陪陪爹爹。”李茉撒娇。


    “去吧。”


    看他神色坚决,李茉握着他的手重重摇了摇,“那我待会儿回来陪爹爹用膳,说好了,爹爹可不许耍赖。”


    “去吧~”赵祯含笑点头,目送儿子一步三回头。


    等人走了,赵祯的脸色才沉下来,骂张茂则:“你怎么做事的?张胜明明能被生擒,你在为谁灭口?”


    张茂则跪地叩首,不敢分辨。昨夜他临危不乱、奋勇杀敌,反倒让官家疑心他早知此事,虚情假意、卖弄才干、欺君博宠。


    李茉从垂拱殿出来,路过烧毁的福宁殿,宫人正在收拾残局。穿过福宁殿,柔仪殿中安置着昨晚受伤的人,来来往往很多人进出忙碌着,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再穿过钦明殿,才到坤宁宫门口。


    往日,宫门口的侍卫形同虚设,今日李茉过来,他带来的宫人搜身、签押之后,才被放进殿内。


    曹皇后神态端庄、气质稳重,见儿子来了,亲自端了两碟点心、一壶热茶过去,“宫中忙乱,我让她们别费心在日常小事上。你就着茶水稍微垫垫,吃多了晚膳吃不下。”


    李茉从善如流,捻起一块核桃糕,问:“娘娘受惊没有?”一切按计划进行,没有出纰漏吧?


    曹皇后语气平静,并不后怕。 “无事,没闹到坤宁殿。”没有,事情没有牵扯皇后、太子,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如此便好,我瞧爹爹心情不愉,您别撞当口上。”李茉提醒,请曹皇后不要自苦,赵祯无论闹什么,都怪不到他们头上。


    “内宫出此祸事,也有我管束宫闱不力的缘故,自当向官家请罪。”曹皇后心中有愧,总想做些什么弥补。


    李茉长叹一声,“娘娘就是对自己太严苛,您安坐,我陪爹爹用了晚膳之后,就睡在垂拱殿,贴身陪伴爹爹。”


    “哪里用你这小人儿,我去。”曹皇后拉着他的手,张茂则临危不乱、处事果决,却被赵祯厌弃。若是自己的孩儿表现得好,肯定会被他父亲忌惮。他还这么小,不该承受这些。


    李茉轻拍曹皇后手背,露出灿烂的微笑:“娘娘,我是爹的儿子。”我是太子,当仁不让,既然做了,就把成果最大化!


    李茉回到垂拱殿陪伴赵祯,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赵祯反而翻来覆去睡不着。李茉让人把美人榻搬到内室,自己睡上去,“爹爹安睡,儿就守在门口,但凡有妖魔鬼怪,儿子先砍了!”


    “你还没剑高,说什么砍不砍的。”赵祯失笑。


    “我还会耍哨棒呢!我舞给爹爹看!”李茉作势要起身。


    “你可消停点吧。大冷天的,当心冻着。”


    “可爹爹睡不着……那我给爹爹讲故事……算了,背一段《周易》吧,我学这个最容易困,可催眠了。”李茉顿了顿,见赵祯不反驳,就慢慢背起来。


    果然催眠,赵祯听了一阵,背书声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平稳的呼吸声代替了背书声,在这样均匀规律的呼吸声中,赵祯也慢慢睡着了。


    一连陪了几天,赵祯看他白皙的脸蛋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笑骂:“快赶上蜀中进贡的食铁兽了,赶紧回去歇着,爹爹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你了?”


    李茉憨笑:“是我害怕,要爹爹陪着。”


    在垂拱殿好几天,李茉始终不曾探听这次宫变的处置结果,他在避嫌。即便不主动问,很多消息也会传到李茉耳中:赵祯的宽容、或者说软弱,出乎李茉预料。


    这种危及性命的大事,没有大肆株连、没有风声鹤唳,赵祯认定这件事是张美人在背后指使,却只是把人关起来。他认定有罪的张茂则,也只是被派遣到外地为官。那个违背他命令杀人灭口的杨怀敏只是降级去官,依旧在皇城司听用。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被称仁君,李茉是万万做不到的。


    李茉刚走,就有内侍轻手轻脚进来禀告:“官家,御药房传来消息,张美人病重,请……”


    嘭!一个建盏狠狠摔在地上,赵祯怒骂:“朕的旨意,你们当耳边风是不是!”


    张美人被禁足,当晚就有人禀告,说张美人哭着求见,求官家召见。赵祯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为她传递消息。可是,张美人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传来,张美人哭晕了、张美人绝食了、张美人病倒了……


    赵祯揉着眉心,仰躺在宽大的椅子上,问身边新提上来的内侍都知,“你们听张美人的,还是听朕的?”


    膝盖撞在地上的声音太过响亮,内侍哆嗦着表忠心:“臣等唯陛下之命是从。”


    “那怎么源源不断有人为张美人说话。”


    内侍嘴唇噏动,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朕恕你无罪。”


    内侍这才大胆开口:“官家宽仁,对臣等卑贱之人素来体贴,即便臣等有一二疏忽之处,求到官家跟前,想必能得宽宥。您对张美人之盛宠,中外皆知、朝野皆闻……嗯,昔年,有人送了与张美人品阶不符的衣冠,您把行贿谄媚之人驱逐出宫,却特许张美人用逾越礼制的头冠。”


    说完,内侍嘭嘭磕头:“臣胡言乱语,请官家恕罪!请官家恕罪!”


    幽幽一声长叹,赵祯苦笑:“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


    因为他为张氏破例太多次,对张氏的盛宠浓烈到让所有人都不敢赌,他们不相信自己会责怪张氏,不愿意因此时得罪张氏,日后落得凄惨下场。


    赵祯随手拾起桌案上的《晋书》,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中,有一行格外显眼:时张贵人有宠,年几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贵人潜怒,向夕,帝醉,遂暴崩。


    遂暴崩啊……


    赵祯对还跪在地上的内侍道:“日后,张氏所有消息,不必再报给朕听,若有违者,一律逐出宫去。”


    “是。”内侍虽然这样答了,但心里也忐忑,怕这又是官家和张美人的情趣,到时候两人和好,自己成了出气老鼠。


    因此,即便不敢明着违背赵祯的意思,也会把张美人的医案放在赵祯桌案不起眼的角落,万一日后闹起来,做奴才的也有个分辨的余地。


    宫变之后不到一个月,李茉在坤宁宫陪伴曹皇后,听到张美人病逝的消息。


    李茉在纸上写下关键字,曹皇后站在他身后,母子二人齐心协力,一起复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首先写下宫女二字。那个进谗言被李茉廷杖驱逐,又被张家灭口的宫女死得干干净净。李茉驱逐她出宫的时候,给她送了十两银子,并让人误导张美人,让她以为宫女背叛了她,想拿着她的钱财跑路。


    原因不是出于利益,而是出于“义愤”,即便一个小宫女,内心从道义上,也是亲近站在太子一边的。张美人出离愤怒,张家谄媚上意,这才有了灭门惨案。


    再写下禁军二字。曹家久掌禁军,多有人脉,因此赵祯很不信任曹皇后,不给她节制侍卫的权力。这次宫变,赵祯被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背叛他,赵祯立刻启用“几代忠心”的旧勋贵,这些正是曹家的人脉。


    写下“颜秀”二字,这几个人对官家早有怨言,李茉早就听闻。身为官家心腹,他们自认为有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权力。可赵祯对武将约束颇紧,即便是侍卫,也多有告诫,因此引发他们不满,再送些酒水、说些怂恿的话,一切水到渠成。


    写下“杨怀敏”三字,他抓到逃脱的叛乱者王胜,却趁乱杀人灭口。只需要告诉素来与张美人亲近的杨怀敏,王胜对张美人心怀不满,会随意攀咬,杨怀敏为了主子、为了自保,就会大胆下手,反正死无对证。


    杨怀敏这样的内侍,对赵祯的揣摩是每日必修课,他们了解赵祯,知道如何才能脱罪。


    李茉检查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谋算万无一失,他从头到尾都是按照礼法做事,能露出破绽的,只有误导张美人的宫人、怂恿颜秀等人的侍卫、向杨怀敏告密的内侍。刚好,这些人都被曹皇后趁着叛乱后,清理宫廷的机会送出宫去,在曹家的作坊做工。


    剩下的,都是每个人发自本心的行为,他们的性格,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曹皇后写下为他们立功那三个人的名字,问:“你会杀了他们吗?”


    李茉摇头:“不,我会给他们优渥的生活,想成家的成家,想独身的我为他们养老。”


    曹皇后赞成点头:“正该如此。能在东京城立足者,都是胸有丘壑之辈。狠辣可以赢一时,却不能赢一世。”


    李茉明白,如果为了保密,就把立功的人灭口,那格局就太小了。


    殿外,有人高声禀告:“娘娘、殿下,官家听闻张氏去世,吐血病倒。”


    曹皇后收起这张画满圈圈点点的宣旨,扔进火盆,扒拉了一下残余灰烬,才对儿子道:“走吧,你好好安慰痛失所爱的官家。若官家有什么恩赏追封……”


    “我最多容忍她被追封为贵妃,若是异想天开,以皇后之尊追封,那就掀桌子,大家都别想好。”李茉握住曹皇后的手,“您也不要答应官家任何过分要求,我们问心无愧。您的尊严,就是我的尊严,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您。”


    第178章


    世界从张美人的视角打开, 就是一本巨大的虐文。


    父母双亡、一介孤女,因为容貌姣好、能歌善舞,被君王青睐。好日子跟着来了,有了宠爱就有新的高贵家世、节节高升的地位、源源不断的孩子。可是后宫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前朝官员总是弹劾官家对她宠爱太过,民间有歌谣传唱她恶毒艳名。


    没关系,她依旧凭着这份宠爱,牢牢掌握着官家的心。


    可是毫无缘由的,官家的心突然从掌中消失,她被厌弃,如同每一个被厌弃的宠妃,很快在流言蜚语、慢待冷遇中香消玉殒。


    没办法,张美人这种情况,只能收拾收拾准备重生去吧。


    李茉也觉得赵祯拧巴,明明伤心的吐血,可只愿意给张美人一个昭容的追封。说完,还眼巴巴看着曹皇后和李茉,期望从他们嘴里听到几句劝慰,如此好名正言顺追封更高。


    怎么可能?


    曹皇后低头敛目,恭敬应下:“谨遵官家旨意。”


    至于李茉,儿子怎么能过问父亲内宠之事?


    张美人去世之后,后宫诸事就和李茉没关系了。忠心耿耿又聪慧能干的张茂则被打发到外地做官,禁军之中多提拔老人,李茉忙着往赵祯身边掺沙子。


    “娘娘,当真不趁机与爹爹修好吗?他那人其实很好哄的,崇拜他、依恋他,遇到难事不用努力,陪他抱头痛哭即可。”李茉看得明白,赵祯从小生活在刘娥阴影里的人,他不需要另一个擎天之柱,只需要依附他的菟丝花。


    曹皇后嘲讽地勾起嘴角:“我不是那样的品性。”明知道只需要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可曹皇后就是装不出来,她的家教、她的品性、她的才干让她觉得这样做是侮辱。


    “对不住,娘娘不得宠连累你了……或许……”


    李茉连忙打断她,笑道:“娘娘不用勉强,做你想做的。登临高位是为了让娘娘过舒心日子,不能本末倒置,为了攀高委屈自己。”


    曹皇后颔首,她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忍耐,忍到赵祯去世,才能舒一口气。万幸上天降下一个孩儿,孝顺、聪慧,最关键是,他把自己当成独立自主的人,而不是获得父亲宠爱的工具。


    赵祯大病一场,等有精力处理朝政、关心儿子的时候,台谏官员立刻上了好几道弹劾太子的撘子。


    “朕听说你收容壮勇、日夜演练,在潜龙宫滋扰先帝安宁?”赵祯把撘子放在他身旁,满脸严肃。


    李茉笑道:“又是哪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准备管我一道菜夹几筷子。刚好,今日就有一位壮勇跟着我进宫,爹得可想见见?”


    看他笑得奇怪,赵祯好奇应下,便见一个梳着总角发髻的少年趋步向前,拜倒在地,公鸭嗓声音一大更难听:“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祯被惊得头往后仰,问:“他多大?”长得这样高,怎么又是这副嗓音,实在违和!


    “虚岁十三,京郊农家子弟,家里兄弟众多,因天生饭量大,家里实在养不起,预备卖掉他。爹爹不许民间卖良为贱,他又太能吃,几任雇主直呼养不起,任由他流落街头。儿子遇上的时候,高他烧不退,眼看着活不成了,便捡回去想着给他一副棺木,哪知他命大。”


    李茉幽幽叹息,“儿子也是到了宫外,才知普通人家日子艰难。十岁出头的孩子到富人家里帮佣、做工,劳苦不提,常遭人欺辱。遇上不平事,难免管一管。身体不健全的,送到养济院,身体健全的,也教他们读书习武,不求科举,只是懂些道理,日后也能帮我做事。”


    “你倒直白,专门养给自己用的?”赵祯还是不太开心,虽然不向弹劾撘子里说的那样,但聚养民众,总归不太好。


    李茉理不直气也壮:“总不能让我白出钱吧!”


    “草民愿受太子殿下差遣。”公鸭嗓又大声表中心,垂拱殿里都是回声。


    李茉皱眉闭眼,一副勉强忍耐的样子:“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别说话。要不是看他身形能震慑人,我出门都不爱带他。”


    赵祯被逗笑,“那也不能把人养在潜龙宫,让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东京城地价多贵,爹爹知道吗?我就潜龙宫一处地盘,总不能养在荒郊野岭,偶尔兴起想见见,还要翻山越岭吧?让我瞧瞧是哪个吃饱了撑得慌,我让人教他们读书习武都是白天,又不吵嚷扰民,怎么这都能挑刺,他是绣花针投胎吧,这么能挑!”


    李茉拿过一本撘子翻看,还没看清上面内容,赵祯已经把撘子抽走,在他头上轻拍两下:“不许戏谑朝臣,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李茉一副找茬算什么国事的模样,嘴上却只能应下:“是,都听爹爹的。”


    赵祯挥手让殿内之人退下,他有话和太子说。 “你怎么还嫌东京城地价贵?羊毛生意不是利润很大吗?听闻大辽、西夏、吐蕃的皇宫贵族都爱用,怎么还和朕哭穷?”


    “有利润是真的,利润很大不至于。朝中能盘活经济、使民致富的也就范仲淹、韩琦,其他士大夫口不言钱、清高自傲,听到钱字都觉得侮辱了官声。也不想想,国家运转、百姓安乐,哪个环节少得了钱。他们懂什么?”


    “朕也不懂,讲讲。”


    “爹爹又逗我玩~”李茉摊手,开始诉苦大会:“羊毛有利润,大肆收购羊毛,能促使他们多养羊、少养马。羊吃草没有节制,会连草皮一起啃食,若是放牧量过大,一片草场不经过休养,很快会变得贫瘠。一片草场能养的妈、牛、羊数量是固定的,利益会催化草场沙化。偏偏一头羊每年能剪两次毛,皮、毛、肉、骨都有用处,牧民自然舍不得宰杀。”


    “儿子出头卖脸玩儿了一回羊拐,下头人自然纷纷效仿,用羊骨做玩具的都多。边境还有用羊头骨驱邪、镇宅的,什么都不浪费。这些钱收起来,在秦凤路就用掉大半。羊毛必须用水洗,治河就是个无底洞,总不能这边洗着羊毛,那边发洪水。因为洗羊毛需要很多人,吸纳了周边许多老弱妇孺,人都来了,不能往外撵,总要安置。修桥修路、修屋修城墙,还要赈济困苦百姓……挣的比花的多。”


    “唉,边境本就冲突多,羊毛是个金闪闪的元宝,不加强驻军,难不成等人来抢?”李茉一摊手:“边军什么样子,爹爹也知道,开战之前要先赐下买命钱,不然士兵不肯动的那种,我不额外付一笔安保费,锅都要给人端走。一开盘才知道,处处都要钱,我都恨不得找爹爹化缘。”


    赵祯听他言语诙谐,开始还看热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边军已经糜烂到这个地步了吗?居然每次开展前都要求赏?”


    “爹爹不知道?惯例了!冗兵之事积重难返,宋夏之战,我军数量、兵器优于西夏,依旧大败,并不全是主将的责任。那些军卒昨天还是农夫,今天就穿上军服,多而不精、管理混乱、训练废弛、素质低下,朝廷播下的军费却连年上涨,养着这些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庆历新政是看到问题再不解决就要亡国了,才开始改革,总不是能皇帝和大臣一拍脑门觉得好玩。


    “这便是你与种家交好的缘故?”赵祯的问题更进一步,他不仅收到了弹劾太子“收容壮勇”的撘子,也收到了弹劾他“交好边军”的状子。


    “种世衡老将军在的时候,还能维持相对和平,如今种世才能力不足,左右支绌。正巧今日爹爹说起,不如调个能干的主官,与种家配合,把秦凤路经营起来。”李茉只装作听不懂背后深意,笑道:“爹爹给我派个好手,来个范仲淹最好,韩琦、欧阳修我也不嫌弃。”


    赵祯手指临空虚点几下,笑道:“你是不客气,不是有曹家帮你吗?”


    “这不理所应当吗?当初就只想给曹家找条路子,还上欠债啊!曹家、种家不够啊,朝臣都该为我所用才是。”李茉理所当然道。


    赵祯闭了闭眼,叹道:“这话你我父子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不要说。”


    “好,都听爹爹的。”


    看他浑不在意的模样,赵祯想不通,身为太子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就江山、天下、臣子都是他的,当年自己在大娘娘活着的时候,敢这样吗?是自己当年太过懦弱,还是自己的威严终究比不上大娘娘。


    亲生的,终究是亲生的。赵祯在心里叹气,他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太子是他三十多岁才得来的孩子,这么后宫,多年虽有妃嫔怀孕,但都只生下公主,却没养住。太子的地位稳如磐石,但该教导的不能少。


    赵祯强打精神,挥退旧事影子,认真对儿子道:“你是太子,日后便是皇帝,应避免外戚坐大,这也是保护他们。”


    李茉拿起桌上的茶壶,摆到赵祯面前,“这个茶壶,儿子有资格第一个拿,若是拿不稳,后宫、外戚、宗室、武将、文臣,甚至僧道都能染指。若是儿子拿得稳,任何势力,都是助力。”


    第179章


    “殿下, 方才官家仿佛有些不悦啊。”走在宫道上,陈知理小声提醒。何止不悦啊,脸色已经难看到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地步。


    毕竟李茉那话几乎是指着赵祯的鼻子说,没能力的才会忌惮这忌惮那!即不尊重父亲,又不受教,这样桀骜的儿子,偏偏是不能放弃的独子,赵祯能开心才有鬼。


    李茉笑笑:“一个猴一个拴法儿,别急。你帮我看着,等哪天真惹毛了爹爹,我再服软。”


    所谓因人而异,与人相处要讲方法。若是穿成秦始皇嬴政的儿子,即便再怎么不赞同他的做法,在祖龙死之前,李茉也会乖乖趴着,因为不乖会被当场砍成臊子。但赵祯嘛……


    赵祯是个非常纠结人,他多疑又轻信,防备曹皇后那么多年,轻易又相信了。他想做出一番成就又舍不得名声,庆历这个年号一共用了八年,可是庆历新政满打满算不过两年,他甚至护不住当年被他强推上改革之路的范仲淹等人。他想任性妄为又耳根子软,经常气头上做出狠辣之举,过后又自我反省,推翻先前言论,稀里糊涂和稀泥。例如下令活捉却被砍死的宫变唯一活口,杀人的杨怀敏还好好活着呢。


    所以,在很多宫女内侍眼里,官家是仁慈的,得罪官家并无大碍,管事们的威望都比赵祯高。 “官家为了不让烹茶宫女受罚,渴了也忍着,到了某某宫中才牛饮一盏茶”之类的宫廷传说流传甚广。李茉亲身经历,觉得这和东西两汉举孝廉,那些埋儿奉母、卧冰求鲤的二十四孝小故事一样不靠谱。


    有赵祯不合时宜的宽容,李茉在幼年时期,总能感受到宫人的慢待。养育一个幼儿要耗费多少心力?稍微疏忽就是性命之忧。幸好李茉是成年人思维,幸好曹皇后对自己的儿子十分上心,真正亲手照料。


    李茉总觉得赵祯的孩子夭折这么多,和宫人疏忽脱不开关系。


    同样的,在真正想要干大事的官员眼中,赵祯软弱、朝令夕改、飘忽不定的性格,是“难成大事、不能与之谋”。还拿庆历新政来举例,最开始没人想要搞“改革”,都知道改革派无论成功与否,下场都不会好。当时范仲淹等人只想通过行政命令、皇帝圣旨规范某些行为,但是赵祯热血上头,力主改革。臣子们看到君主如此支持,硬着头皮也上了。


    可是啊,赵祯的耳根子软在朝政上也同样体现着。改着改着,在赵祯面前进言的多,他就开始和稀泥。改革哪儿有中间派,这么一搞,不到两年,新政理所当然宣告失败。


    但是,赵祯性格中宽仁的一面在此时闪闪发光,他没有杀掉主持改革的大臣,把黑锅推给臣子,这些人只是贬官,性命无忧,甚至名望更上一层楼。


    李茉想起这些,忍不住轻笑,正是赵祯这样的性格,李茉才敢放风筝,一松一紧,坚定表达自己的态度。遇上龙凤猪那种强硬派,死死捂住尾巴都来不及。


    回到鹤玄宫,李茉立即写了一张果木烤鸭的方子,递给曹欢愉,“尽快找人做成。”


    如今李茉身边有三位领头内侍,一是从垂拱殿出来的张亲人,在除掉宠妃计划中立下大功,李茉常带他出入内廷;一是从坤宁殿出来的曹欢愉,李茉多任用他管理鹤玄宫、潜龙宫事务,是他的贴身大管家;一是李茉亲手发掘的陈知理,专为李茉办一些密事。


    顺带的,李茉问张亲人,“想好去哪儿了吗?”


    张亲人如今三十许,肌肤白皙,圆团团一张面孔上全是和煦笑容。 “老奴还想多伺候殿下几年。”


    “少来!说了愿意放你任外官,就是真愿意,别歪缠这些。内侍们想要做外官的机会可不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


    “老奴舍不得殿下……若是出去了,可有回到殿下身边的一日?”张亲人也很纠结,出任外官当然好,谁想每天在辛苦当值、做小伏低。可是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内侍,出去了就是浮萍,真有个万一,只能等死啊。


    “允你荐个人来我身边当值。”李茉笑笑:“你出去了也抹不掉鹤玄宫出身,在外头不许打着我的旗号敛财、欺压官员百姓,若我知道了,定不轻饶。当然,你要是受欺负……呵,以你的本事,应该不会受欺负。”


    张亲人立即委屈起来:“老奴平日里可受欺负了,殿下要为老奴做主啊!”


    李茉陪他逗闷子,“谁能欺负你?”


    “这两个~”指指站在一旁的曹欢愉和陈知理,“课业学得比老奴快,总在殿下跟前露脸,老奴都让他们挤兑得无处容身啊!”


    “哈哈哈……”李茉大笑起来,他喜欢身边内侍学习,这是几辈子养成的习惯。张亲人年纪最大,课业有些跟不上很正常。对曹欢愉和陈知理,李茉也没准备让他们一辈子做内侍,他们跟着自己,享受着大宋最顶级的教育资源,难道就这么浪费吗?


    已经说过,李茉对权力看得很轻,只要他拿得稳,不在乎身边人分享权力。分享的同时,也为他巩固权力,包括宦官。


    过了几日,果木烤鸭试验成功,李茉带着厨子、吃食进宫现烤,香得赵祯直吸鼻子。


    “爹爹尝尝。”李茉亲手卷了一个烤鸭卷递到赵祯嘴边,赵祯可没有那么放得开,示意李茉放在盘子里,他拿筷子夹着吃。


    赵祯尝过,忍不住夸赞:“咸甜鲜香、恰到好处,不错。”


    “专门给爹爹赔罪呢,儿子前几日言语失礼,冲撞爹爹,还请爹爹原谅则个。”说着,李茉站起来,作了个夸张的长揖。


    赵祯皱眉:“又去勾栏听曲了?”这些动作,舞台上的艺伎常用。


    李茉夸张眨眼wink ,“爹爹没去过,又怎么一眼认出?”


    气的赵祯拿筷子敲他的头,“怎么养成你这个脾性,皇后端庄,朕也威严,你却是猴子托身。”


    “大约像祖父?曾祖?爹爹安坐,儿子回去翻翻历代起居注,一定找个出处!”


    赵祯被逗笑,骂道:“还不安稳坐着,不许用手,拿筷子。让外臣瞧见,还以为皇家没规矩呢。”


    李茉又装委屈:“不敢坐,爹还没答应呢。”


    “答应什么?”赵祯一头雾水。


    “分我个能干人啊!上回咱们不是说好了,找个能个人去秦凤路,把那一摊子承担起来。”李茉双目瞪圆,仿佛在说你怎么可以反悔?


    赵祯都给整无语了,那是说好吗?那是你单方面叭叭完,朕没来得及反驳。


    “爹爹,好爹爹,就这一回,我只在秦凤路边境试验,又不是全国推广,也不涉及江南富庶粮仓,不影响大局的。爹爹~”李茉扭糖一样歪缠,又是摇胳膊,又是捶背敲肩的,闹得赵祯没办法。


    “行了,行了,朕把韩稚圭给你,让朕安稳吃顿饭,行不行?”


    “行行行!”李茉又狗腿地给赵祯包烤鸭卷,用他喜欢的方式。薄如 蝉翼的荷叶饼已经提前被宫人撕开,李茉左右手都能用筷子,飞速包了几个放进赵祯的餐盘里。


    同样的烤鸭在坤宁殿也吃了一回,这次能用手拿着吃,总算吃尽兴了。这才是美食抚慰心灵的正确打开方式,若是肃穆端坐,日常吃饭和宴会一样,李茉宁愿不吃。


    韩琦如今在定州做知州,定州如今也是边境,他在任上整顿军队、赏罚分明、组织操练,定州军在河朔都有了善战的名声。这样一个民政、军政两手抓的人才,可不能放过了。


    韩琦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如范仲淹、欧阳修这两位同样参与庆历新政的名声大,但政绩显著,李茉也在想,如何才能打动这位能臣。


    就像二十一世纪,无数打工人求职,无数老板招工,双方各找各的一样。如今投奔李茉的人多不胜数,四周全是笑脸,人才仿佛俯拾即是。可李茉想要的人才却像金子一样珍贵,淘遍黄沙,才能找到几粒金沙。


    在等待韩琦回京的时候,表哥曹宁也回到了东京城,向他汇报近几年羊毛生意情况。羊毛生意不止是羊毛,还换回了大量羊肉和马匹。内廷一年要吃几千只滩羊,全部从西夏境内购买,如今曹宁用及低廉的价格买回来,还有战马。战马啊,北宋缺战马,境内没有养马的好地方。骑兵又天然克制步兵……


    李茉大喜:“羊毛生意最大的成果,就是这些马匹。”


    说完生意,曹宁又道:“我还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人,有两个好兄弟,殿下可想一见?”


    哦,举荐人才。这也是皇帝、太子身边人常干的事情。


    李茉点头,让人进来。


    只见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昂首阔步走进来,恭敬行礼。


    曹宁在旁介绍:“这位是王韶王子纯,这位是种建中种彝叔,两位武功极好,在边境立过战功。殿下不可因此轻视他们的才干,两位兄长文学优长,有志科举入仕。今日随我入京,只因仰慕殿下,特此拜见。”


    曹宁拼命给两个小伙伴抬身价,当前风气就是这样,真正有能力的人是不能“攀附外戚”的,不能“重武轻文”的。


    李茉蹭一声站起来,一只手拉一个,大笑:“表哥,你最大的成果,就是为我引见了这两匹千里马啊!”


    第180章


    年轻的王韶与种建中, 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因经历过边关风霜,比寻常读书人更添一分悍勇,这份难得的杀伐凌冽之气, 让李茉眼前一亮。


    没办法,如今大宋的主流审美是“风流士子”, 太文弱了。如果一个国家的男人太过阴柔,证明这个国家整体在走下坡路。


    看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少年,简直令人两眼放光。


    李茉让人看茶, 和他们叙话,问了些生平、日常, 两人对答如流,只是有些拘谨。


    曹欢愉亲自奉茶过来,小声提醒:“殿下,今日原计划往潜龙宫授课, 这……”


    王、种二人连忙站起来准备告辞,李茉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两位便随我一同去潜龙宫看看吧。”


    王、种二人来拜见太子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潜龙宫在京中好坏掺半,因为这里教授武艺, 与文质彬彬的东京城气质不符, 曾受言官弹劾。只是太子性格坚毅,没有下令取消武课。


    这也是王韶愿意主动拜见太子的原因,在边关走一圈,太知道武艺的重要性了。他如今一心科举入仕, 但对学武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也觉不能放松。


    将门世家的种建中到了潜龙宫,听到整齐的操练声,心中顿生好感。习武在东京城是一件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仿佛习武很上不得台面。种家这样的武将世家弟子尚被风气裹挟,潜龙宫这极具象征意义的地方听到操练声,种建中胸脯比往常都挺高几分。


    李茉买下了潜龙宫周遭房舍,规划出一片小校场,学生们正在校场上练哨棒,呼呼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


    “彝叔,他们操练的如何?”李茉问种建中。


    “回殿下,队形整齐、虎虎生风,练得极好。”种建中这次来,不止是自己的意愿,也是叔祖父的命令。羊毛生意带动整个秦凤路经济,他们种家乘风而起,日子都好过不少,如何能不来太子殿下跟前拜山头。


    李茉忍笑,问王韶:“子纯觉得呢?”


    “这些学子年龄尚幼,却能在烈日下坚持练习,勤学苦练,毅力卓然。”委婉了,但没完全委婉。因为成果没什么可夸的地方,便只能夸态度了。


    李茉忍不住笑出声来,表哥曹宁也是肩膀抖动,背过身去偷笑。


    种建中茫然问曹宁:“怎么了?”


    曹宁带着笑意道:“这些是潜龙宫一年级子弟,都是才入学不满一年的学子,若是他们的武艺能得你一声称赞,那定是出了天才。”那定是见鬼了。


    王、种二人才知道被逗了,才学不到一年的人,能看出什么天资、风骨。


    李茉笑道:“你们二位愿意来我的潜龙宫,暂代一阵武学课吗?时间固定、待遇从优。”


    “这……”两人有些麻爪,看向曹宁。他们虽然自有一股桀骜气,可太子不按常理出牌,性格与他们想象的大相径庭,他们也不敢妄下决断。


    曹宁道:“我这二位义兄都是有抗敌功绩在身的真英雄,若是子弟资质太低劣,也用不上他们来教导。”


    “什么样的资质才够呢?”李茉递台阶。


    “至少高年级的学子,要有能和他们打平手的才行吧。”曹宁说着望向两人,两人迟疑着点头,总觉得自己正在踏入圈套。


    “行啊,那就比一比,也让我看看老种将军后人的风采。”李茉笑着带他们去正院。


    此时王韶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世、师门、功绩,对李茉的偏心倒也看得开。


    正房外有一片宽阔的院子,李茉让人去请了两个高年级生过来。


    “学生唐东/丁瑛见过殿下。”两位身量高挑的少年人走进来。


    他们与王、种二人年龄相仿,李茉便道:“自己挑对手,兵器、拳脚皆可,点到为止。”


    不必李茉说,谁也不会在他面前闹得太过难看。王韶自觉不如种建中有脸面,率先出列试探深浅:“末学后进,请唐贤兄指教。”


    唐东也客气:“贤兄弟请,你惯用什么兵器?”


    太子跟前,不能弄危险武器,王韶便道:“哨棒即可。”看场边立着的兵器,使用痕迹最重的就是哨棒,再看年幼的学生最先开始练的也是哨棒,想来这潜龙宫学常练这个。王韶心里盘算,若是对手本事不济,至少能打得漂亮些,不伤太子脸面。


    两人行礼之后,便拉开架势,刚开始的试探过后,哨棒撞击声便不绝于耳。与武术套路的花里胡哨不同,实战没有华丽的动作,只是每一棒都带着风雷之势。旁边看的人都清楚,这一棒子若是落在人身上,不死也重伤。


    最后唐宁一棒子咂在王韶左臂,顺势挑开他手中武器,王韶踉跄后退几步,站定后行礼:“草民本事不济,输了。”


    李茉摆摆手:“你早前又不知要比试,穿着繁琐衣裳、在不熟悉的地方,略有紧张也正常,不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是种建中,他与丁瑛的对决更加朴素,一招一式都冲着废掉对方战力而去。种建中身上还背着种家的名声,决不能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曹欢愉此时又近前小声禀告:“殿下,韩学士求见,正在鹤玄宫等候。”


    李茉再回头,就建丁瑛负手而立,低头惭愧道:“学生输了,请殿下责罚。”


    “胜败乃兵家常事,罚什么?回去好好治伤。”李茉对王、种二人道:“愿赌服输,二位在东京城这些日子,多来潜龙宫啊。表哥,招待好你的义兄,我先回去了。”


    几人恭送太子大架,回到曹家客院,王韶忍不住感慨:“京城果真藏龙卧虎,那唐宁本该一棒子打在我右手上,却换了不顺力道的左手,手下留情,不愿伤了我拿笔的右手。”


    种建中正拿着药油给他推开揉捏,叹道:“我那算什么赢了,他主动迎上来丢了哨棒,不过是看殿下另有要事,节约时间罢了。”


    “唉,来之前还觉得自己出类拔萃、人中龙凤,如今看来,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一个只学了三年的贫民之子便胜过我等,我们又算什么。”


    两个年轻人被打击得够呛,潜龙宫收养、教育贫家子弟、孤儿不是秘密,如果那些下等人只是因为没有机会,他们这些站在父兄功劳肩膀上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自傲呢?


    李茉不知道这两个未来的名将正在自我反省,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韩琦,与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皮肤白皙,并未留须,作为整饬定州边防的主官,他的相貌清秀俊逸得不像一个掌管兵士的人。


    如此,倒能一窥他年轻时的风采。


    韩琦比今早刚见过的两个毛头小子稳重多了,坐下之后,详细禀告了他在定州主持民政、整饬军队、抵御小股侵袭的情况。


    李茉对此给予高度赞扬,而后问道:“爹爹召学士回朝,是我建言。我欲请学士任秦凤路转运司使,掌秦凤路财政,学士以为如何?”


    这才是今天的肉戏。韩琦心中一紧,委婉但坚定拒绝:“臣在定州也听闻秦凤路富庶,尤其河州、湟州、兰州,寻常百姓家都能用羊肉款待过路客人。又有曹、种两家家学渊源,可战可守,臣一介文弱书生,无用武之地也。”


    “学士可能没听清,我虽敬佩学士在定州整饬军防的才干,但请你来秦凤路,是为了全面掌管一路财政,看中的是你在民政、经济上的长才。”换句话说,是看中了你在庆历新政中展现出的才干。


    如此,韩琦就更不能答应了。如今想起当年事,韩琦隐隐后悔,不该年少一腔热血,以为凭自己能改变天下。看如今就知道,沦为外官、宦游各地,当年的同年都在京中安享尊位,他还带着孩子们四处辗转。看得越多,韩琦就越明白,大宋的困局,不是一场新政、变法、革新能解决的。


    “臣……”


    李茉摆手,制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韩琦曾是坚定的改革派,后来成为坚定的保守派,几十年的光阴中,是什么让他改变初心?


    不重要。


    李茉拿出两本厚厚的线装书,书名韩琦很熟悉,正是他写的《二府忠论》和《陕西奏议》,尤其《陕西奏议》厚厚一本,犹如砖头。


    “我读过学士这些年写的书,通过文字了解学士,学士却只道听途说,不知道我。我写了批注,请学士读一读我,再做决定。”李茉把这两本书推到他面前,又拿起一张医案放在最上面。


    “这是本月太医为我请平安脉的医案,请学士知道,我虽年龄尚幼,但身体康健。若无意外,还有至少五十年可活。有生之年,我的意志不会更改。”


    韩琦捧着那张轻飘飘的医案,震撼得久久无言。太子知道!太子真的知道!


    韩琦心里明白庆历新政是怎么失败的。当年,他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妄图改变世界。君主是最坚定的拥护和后盾。可当君主退却,他的英名不会削减,他们这些已经涉水的人却在河中央被人抽走浮桥,只能战战兢兢,不知如何上岸。


    如此,便顾不得依旧在河水里挣扎的人了,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想上岸。


    所以,再来一次,韩琦已经没有勇气渡河了。


    这张薄薄的医案,在韩琦心中重于千金。太子几乎明言: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当政,就绝不会放弃你。


    为臣一世,复有何求?


    韩琦拱手,就要立刻应下。


    李茉托住他,含笑道:“学士,想好了再作决定,孤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