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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自言贵 娄家郎君自言……这位娘子的命……


    “……怎么回事!”


    元嘉还不及说话, 便被听见动静走过来的娄太后厉声问道。


    燕景璇也跟在她的身后,却站得稍远了些。围拥着娄太后的,是几个生面孔的女妇人,眉眼间却与前者有几分相似, 想来就是燕景璇口中的娄家人了。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逢春先向娄太后一屈膝, 视线迅速从那几个娄家人的脸上扫过,而后转回元嘉的方向, 这才道:“女君, 荣安侯家的四娘子与鸿胪寺少卿家的二娘子吵起来了,又因两位娘子好交友, 各自有不少关系亲密的姊妹,一来二去的,便吵的厉害了些。”


    “小娘子们爱娇爱俏,想是为了件漂亮首饰、衣裳什么的争闹了两句, 命人将她们分开就是, 大好的日子, 可别被误了正事。”


    燕景璇走到元嘉身侧, 同样垂目往嘈杂处扫了几眼,也不知看到了什么, 脸上掠过一丝隐晦的不满,只克制着语调,不见异样。


    娄太后嗯了一声, 面色稍霁, 转身正要回到幕帐后坐下,却在看清水畔边上的某一道人影后彻底冷了脸色,“……成安怎么也在这里头?”


    闻言, 挨着娄太后站立的女妇人一下子白了脸色,慌张朝下一瞥,表情愈发的难看。


    娄太后驻足原地,半眯着眼睛看了好一阵,方才不快道:“你不是说他近来跟着师傅念书很是有长进么,如今倒领着人和小娘子们争闹起来了。又说他性子日渐沉稳,就差娶位贤良的夫人进门了,这会儿像什么样子,气急败坏,全然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模样,真是丢尽了娄氏的脸面!”


    那女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娄太后一通训斥,面上有些挂不住,又见站在元嘉身边的逢春一脸平静,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道:“这位、姑姑,方才既是你上来禀报的,想是已问清了前因后果。底下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又因何争闹,还请姑姑给个说法……若真是我家那小子惹的祸,我定不饶他!”


    逢春看了眼元嘉,见前者点了头,方才答话:“两位娘子领着人相争,娄家郎君正好过来,便帮着说了两句话,不想又把一堆儿郎们牵扯进去了,这才惹出如今的局面。”


    “这孩子,真是……”


    那女妇人俨然松了口气,忙看向娄太后道:“成安也是好心──”


    话还没说完,便听燕景璇在一旁不紧不慢地问了句,“他帮谁说了话?是荣安侯家的那个,还是鸿胪寺少卿家的那个……这样的场合,可不好随意帮腔的,莫不是已与其中哪位娘子互通情意了?母后可千万要成全他们才是。”


    “长、长公主莫要说笑了,”那女妇人脸上挂着僵硬的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安又最是守礼不过的,从来没见与哪位娘子过从甚密,又谈何互通情意呢。”


    “舅母才是说笑的那个吧。”


    燕景璇面露惊诧之色,“咱们办的可是探春宴哪,焉知不是成安瞧中了哪家的娘子,却又不敢挑明,正好见她在言语上被人欺凌,这才起了英雄救美的心思,想趁机与那位娘子结缘呢?舅母倒好,以为本宫是在说成安心里早有钟情之人了……不过么,知子莫若母,或许舅母是真知道些什么呢,看来母后这个恩典是赏定了。”


    看着眼前的女妇人因自己的话而哑口无言的模样,燕景璇笑得愈发恣意。她可没有自己母后对娄氏那么深的情分,敢叫她觉得不痛快,如今既有机会,便也别怪她在人前不留情面了。


    “若你表弟真有爱慕之人,吾自是乐意成全的……逢春,你继续说,娄家郎君帮谁说了话。”


    娄太后的视线从勉强算是自己弟媳的女妇人脸上扫过,而后停在逢春身上,又不耐烦般催促起来。


    出于自己的那点私心,她从来不吝于给自己的家族一份体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容许有人在她面前行欺瞒之事,尤其是靠自己恩赏过活的那些人。


    “回太后的话,奴婢也不知道娄家郎君帮的是谁。”逢春避开娄太后一瞬间冷冽的目光,继续道,“那位娘子看着面生,听口音不像是上京人士,只隐约被人瞧见是从娄家的马车上下来的。似乎并不在咱们的邀请之列,是娄家郎君自己带来的人。”


    “……噢?”


    燕景璇兴致盎然,“还真叫本宫猜对了不成,可、另外两个又是在吵什么,难道是对成安的心上人有什么不满?”


    “皇姊如今愈发爱与人说笑了,”元嘉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总算开口道,“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小娘子的清誉不就被皇姊的这番话给毁了?到时候皇姊便是好心办坏事了。”


    倒不是想给人解围,只是继续这样议论下去,那风波之人的名声怕就坏了。今日来的娄家人显然还没有放弃与宗室女结亲的念头,若真因燕景璇的几句话便将那女子与娄成安绑在了一起,眼前这个女妇人也好,此刻不满的娄太后也罢,怕都容不下她。


    逢春适时补充道:“长公主容禀,今日这番争闹,便是因那位娘子而起……荣安侯家的娘子说今日是特意为未有婚配的女郎们举的宴,娄家郎君带来的人不应出现在南郊水畔,更没资格与她们一同入席。鸿胪寺少卿家的娘子便说她自恃身份,仗势欺人,如此便吵了起来。”


    “后来吵的厉害了,声音便引来了娄家郎君,中间又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听娄家郎君自言这位娘子的命格贵重,远非场上其他娘子可比,如此便将其他围观的娘子们也牵扯进去了,场面也愈发的混乱……”


    “贵重?有多贵重。”


    燕景璇笑意微淡。


    逢春垂目答道:“奴婢不知,只听说娄家郎君提到了孝景皇后和孝元皇后,想来是觉得那位娘子命格贵重堪比这两位皇后吧。”


    那女妇人一下子白了脸色,不等元嘉开口,便径自跪在了前者面前,叩头请罪道:“皇后宽宥,想是有人听岔了,或是错解了成安的本意,这才闹出了逢春姑姑口中所说之事。那王氏生于乡野间,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吏,哪里谈得上贵重二字。”


    燕景璇彻底没了笑意,“舅母方才称呼那小娘子为王氏?既知姓氏,又知其父官衔品阶,若说舅母对她与成安的关系毫无所知,本宫可是半点也不信哪……舅母在我们面前隐瞒也就罢了,母后面前,可万不能做这些事情,否则便是辜负母后的一番心意了。”


    末了又含沙射影两句,在娄太后面前极尽“挑拨”之事,更把眼前人的脸色说得一阵青一阵白的。


    “……逢春,先扶卢夫人起来。”


    饶是言语牵涉到了自己身上,元嘉仍是不作声响地看了半晌的热闹,见娄太后面沉如水,却始终不曾出言阻止燕景璇的诸番议论,便猜出了前者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当即不客气地接过了话头,又朝逢春示意一眼。


    那女妇人、便是卢氏,闻言立刻以袖掩脸,逢春的指尖只堪堪触碰到她衣角的地步,便再按捺不住地起了身,又垂下眼帘谢过元嘉。


    元嘉眼底掠过一丝兴味,余光紧跟着往周围扫了一圈──已有人察觉到了此处的动静,更有甚者出了幕帐,正小心翼翼地往她们身上窥探着。


    “久站伤身,母后,儿臣先扶您回幕帐后头坐下吧,其他事情咱们慢慢再议。”


    顿了顿,又朝已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逢春道:“让底下人都散了去。这探春宴才开了个头呢,再这样吵闹下去,花王还要不要选了。若有不想见的人,坐上马车离了南郊水畔就是,别扰了其他人踏春的好兴致……回来时,再将那位王娘子和娄家郎君一起带过来,予还有话要问他们。”


    “兰华,你也去。”


    娄太后总算开了口。


    两人领命而去。


    没了兰华,几个娄家人也顾忌着娄太后对卢氏的态度不敢近前,元嘉便自觉上前扶住了前者的手,燕景璇亦如是,两人陪着娄太后重又坐回了幕帐后头。


    其他人未得离开的旨意,自然也不敢散去,只能静默不语地跟随身后,又一并在左右落座。卢氏也在其中,带着几分无由来的焦躁,和某种功亏一篑的泄劲。


    “卢夫人,坐近些吧,王娘子和成安的事情,予也有请你解惑的地方呢。”


    元嘉拂了拂膝前落花,又朝卢氏笑道。


    “妾身惭愧,但请殿下相问。”


    卢氏只得上前。


    说话间,逢春和兰华已带着娄成安与王娘子走了进来,两人一前一后地俯身行礼,被元嘉叫起后,各自垂目不语。


    “怎的一句话都不说?”


    燕景璇先开口了,“方才在底下热闹的很,声音大得连本宫都听见响动了,这会儿倒变成锯了嘴的葫芦……舅母,你说成安这性子,究竟是随了谁哪?”


    卢氏避无可避,只好道:“想是担心自己冲撞了贵人们,这才拘谨起来,充其量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呢。”


    “这便是谦虚了,野小子哪里知道孝景皇后与孝元皇后呢……王娘子,你说呢?”


    燕景璇笑盈盈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话说,本周只休一天,而我……居然还加了半天的班……


    第152章 命应兆 你的意思是,要将她送去陛下的……


    那女郎猝不及防被问, 面上显然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只道自己不知。


    倒是比想象中要镇定许多。


    “……母后?”


    元嘉回忆着卢氏早前说过的话,心中已有了估量, 但仍先问起娄太后来, 一如她在燕景璇面前表明过的态度。


    “吾累了, 皇后代吾问话吧。”


    娄太后的视线从坐在她左手边的几个娄家人脸上扫过,又盯着明显坐立不安的卢氏片刻, 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跪坐在下方的娄成安身上, 眼底是浓浓的失望。


    燕景璇从旁瞧着,便知娄太后是对自家人生出隔阂了, 心中愈发满意。抬手替娄太后斟茶的瞬间,又朝元嘉投去隐晦的一瞥。


    前者正应承着娄太后的话,而后好似被拂过的春风迷了眼睛,垂目缓解不适的间隙, 不经意般朝燕景璇的方向轻点了头──正是两人在这件事上的心照不宣。


    元嘉看向王娘子, 见她一身衣着虽素净, 用料却上佳, 襟领、袖角、裙摆处更绣满了缠枝莲纹。只因所用绣线与衣料颜色相近,唯有动作间方能隐约窥见些许纹路, 倒是十足的巧思。


    “……还不知道王娘子闺名是哪几个字呢,是哪里人,如今又住在何处?”


    元嘉仿若闲谈般问起话来。


    “回殿下的话, 妾身闺名丛璧二字, 爹娘期许,取的是美玉聚集之意,乃亳州真源县人士, 如今住在、住在……”


    王丛璧有些犹豫起来。


    “真源县?”倪娉柔咦了一声,“老子的太清宫就建在那里呢,倒是个毓秀钟灵的地方,就是离上京远了些。王娘子来一趟怕是不容易,身边可带了侍女仆从?王家可在上京购置了屋宅?”


    倪娉柔原是不知道这些的,只因刘婵奉道,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便也记住了一星半点的典故,而真源县虽因老子故里而小有名气,但实则却是个穷乡僻壤之地。


    “贤妃娘娘容禀,”娄成安飞快地看了眼王丛璧,“王娘子之祖母乃卢家远亲,便是娄家的姻亲,因家中遭逢变故,万般无奈之下,其母便携王娘子上京投奔……王娘子如今,暂住在娄家客房。”


    “本宫瞧着,成安倒与丛璧娘子十分相熟呢,想来丛璧娘子与母亲在上京的这段日子,都是成安作为主人家陪伴在侧的?”


    燕景璇笑盈盈地问道。


    “成安每日都要温书习字,能得几刻闲时呢,不过偶尔跟在我的身边,也见一见他这位远房的表妹罢了。许多的事情,还是从我这个做母亲的嘴里听说的呢。”


    卢氏敛了神色,显出几分疏离模样。


    “……阿娘!”


    娄成安猛地扭头,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低唤。


    燕景璇煞有其事地摇头,更指着娄成安笑道:“瞧瞧,舅母说错话了吧,否则怎会引得成安这副失态模样。说来,舅母时常进宫伴着母后,又有几时是待在自家宅院里头的呢,小辈间的交情,怕就知道的更少了……丛璧娘子,你说呢?”


    王丛璧将头垂得更低,“娄家表兄受卢姨母嘱托,所以平日里对妾身和母亲照顾颇多,妾身也很是感激。”


    燕景璇的视线从娄成安脸上划过,眼中兴味愈浓──分明在自家母亲与王丛璧撇离关系的时候表现得那般急切,相似的话从王丛璧的嘴里说出来,娄成安却是半点反应也无,全然由着人自顾陈说,当真是有意思。


    元嘉不置可否,只蓦地问了一句,“丛璧娘子携母上京,如今又落脚在娄家,可给在真源县的夫婿送了平安信回去?也免得叫自家夫婿挂怀担心哪。”


    此话既出,满场寂静,倪娉柔更惊讶地掩住了嘴,但风波中的三人却是一脸平静,看来彼此间早已心知肚明。


    “殿下,丛璧没有夫婿──”


    王丛璧的话只说了个开头,便听娄太后突然道:“风怎么停了……兰华,去把幕帐撤了,人都挤在一处,实在是闷得慌。”


    元嘉眉心微动,余光从娄太后难辨喜怒的脸上划过。这探春宴虽是邀的年轻女郎们出游踏春,可一众儿郎们早在南郊水畔等着了。又知是为男女相看而来,便也有不少载着家中长辈的车驾跟在后头,又停在距离稍远的地方静待佳音,方才的窥探便由此而起。


    娄太后这当头命人撤了幕帐,只怕是不想再为场上的某些人遮掩了,或是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被传的更远、更广,闹得众人皆知最好。


    王丛璧却不闪不避,只等着宫女将围了一圈的幕帐尽数撤去,方重复道:“丛璧没有夫婿。”


    “是么?”元嘉咦了一声,“逢春,那是你说错了,还是予听错了,荣安侯家的娘子不是拿未有婚配四字逼令丛璧娘子不得入席的么?”


    说着,又望向面露急色的娄成安,“若丛璧娘子没有夫婿,那是不是她们错以为丛璧娘子已与娄家郎君有了婚约了,所以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但若以此论,又与卢夫人想替自家儿子娶个新妇的念头相悖了……予实在糊涂。”


    “殿下……”


    “殿下!”


    卢氏与娄成安的声音同时响起,后者显然更快一步,顾不得自家母亲陡然难看起来的脸色,快速道:“殿下,丛璧娘子没有说谎,她如今确实是没有夫婿的。”


    “那过去呢?”


    燕景璇一下子问出了关窍。


    卢氏立刻拦住了娄成安,又自己开口解释起来,“不敢欺瞒殿下与长公主,丛璧这孩子少时曾有过一场婚约,只她那未婚夫婿实在体弱,十二岁那年便亡于一场风寒之下。如此,这婚约也就不作数了。”


    “只是有过婚约?”


    燕景璇追问道。


    “阿娘,我──”


    眼见娄成安一脸沉不住气的样子,卢氏只好继续,“十八岁那年,丛璧被她的父亲许嫁给了邻县的一户官吏人家,但过门不到三日,那官吏便酒后坠马而死,丛璧的母亲便将她接回了自宅生活,一直到数月前来了上京。”


    “竟还有这番境遇,怪不得成安会说丛璧娘子家中遭逢变故了,想是为此缘由?”


    燕景璇摆出一副恍然的样子。


    “非也!实则是丛璧娘子的父亲不愿再将女儿养在家中,更想将其随便许嫁给当地的一名商户,丛璧娘子的母亲与之争论无果,这才携女上京投奔!”


    娄成安急忙解释。


    元嘉听得拧起了眉,“那也是丛璧娘子和王家的私事,卢夫人身为长辈,有些事尚且可谈可论,但你与丛璧娘子却同属一辈,又怎好在她没点头的情况下,于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话呢?”


    燕景璇也道:“成安,这样妄议长辈的话,实在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没规矩!”


    卢氏立刻道:“贵人面前焉有你开口的份!还不快给我滚下去!”


    “我、成安只是不忍心见丛璧娘子明珠蒙尘,分明是贵人之命,却被家里人硬逼着与匹夫蝼蚁相配!”


    娄成安一下子激动起来,“阿娘自来笃信神佛,天神有灵,分明已在丛璧娘子身上接二连三显兆,阿娘如今怎又说起儿子的不是来!”


    “……贵人之命?”


    元嘉不置可否,“娄家郎君觉得,丛璧娘子的命贵在哪里?”


    “孝元皇后曾许嫁一普通人家,其未婚夫婿却在不久后骤亡。后又被东平王纳为妾,前者同样在孝元皇后进门前亡故。此般种种,与丛璧娘子之遭遇如出一辙,难道不正是某种预示么!”


    娄成安高抬着声音,十足的坚定。


    燕景璇表情有些怪异,“仅凭如此,你便觉得她命贵?”


    “曾有人为孝元皇后占卜,道其‘梦月入怀,贵不可言’,之后果然在十八岁那年成了太子妃,又做了皇后、太后,至哀帝时,更被尊为太皇太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


    顿了顿,尤嫌不够般继续,“汉孝景皇后初嫁金王孙,其母臧儿为之卜卦,算得女儿乃富贵无极之人,臧儿便将孝景皇后从金家带了回来,又送进了太子宫,果然到最后,她被景帝立为了皇后,做了卦象里所说的富贵无极之人。”


    “丛璧娘子被接回王家后,其母便找了相师批命,相师同样算得丛璧娘子命中乃富贵之人,与孝景、孝元两位皇后的批语别无二致,只是其父素日深恶神鬼精怪之说,这才几番争吵,最后逼得丛璧娘子的母亲携女来京……成安书中所见,丛璧娘子全然在自己身上应验,可见是她的命格太过贵重,寻常人根本无从相适,更压不住,这才被天神收去了一条性命。”


    娄成安生怕再被人截断话头,好不容易等来机会,一口气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倾囊倒出,每个字都蹦得又急又快,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


    “啪嗒”一声,倪娉柔捏在手里的茶盖磕在了盏沿,这声微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显,却无人在意。众人的目光聚于娄成安身上,卢氏更是不堪忍受般阖上了眼。


    “……娄家郎君的意思,是该将丛璧娘子送去陛下的身边?”


    少顷,听见有人发出一声笑问——


    作者有话说:靠国庆吊着自己上班……熬过今天,还剩两天!


    第153章 狡相试 因为在场的,没有人会帮她


    “……我、成安只是觉得, 大周自陛下继位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陛下圣德感天,这或许是天神赐予大周的福祉,丛璧娘子身怀祥瑞之兆, 正该是那福泽深厚之人。若能陪伴贵人左右, 想来也是流传于世的美谈。”


    娄成安定定注视着发问之人, 眼中是毫不闪躲的热切,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话会给娄家带来多大的麻烦, 又会给王丛璧惹出多少的非议……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一腔赤忱可鉴日月, 既是为大周千岁万岁着想,也是为王丛璧眼下与来日考虑。


    “舅母教了个好儿子, ”燕景璇瞧了眼已许久不曾出声的王丛璧,半掩着嘴笑得更大声了些,“想来丛璧娘子今日会出现在南郊水畔,也是成安自己的主意了?莫不是以为陛下会陪同太后、皇后一道出宫游春不成?”


    “长公主明鉴, ”卢氏立刻道, “成安他绝无此念, 只是、只是想着机会难得, 这才带了人过来,冀望能替自家表妹寻一份好姻缘罢了, 并不敢随意揣测贵人踪迹。”


    “……是么?”


    元嘉却在这时候问道:“他无此念,卢夫人,你呢?”


    这样恰好, 在穷乡僻壤之地有个卢家的远亲;这样恰好, 这个远亲的女儿接连于婚嫁事上不顺,偏又得了与史册中人一样的批命;这样恰好,这个远亲选择了奔赴上京投奔娄家……


    若不是赌错了燕景祁会出现在南郊水畔, 若不是娄成安念书把自己念得太过迂腐,又自诩能在一众女郎面前替王丛璧立名,今日之事是何走向,还真就一时难说了。


    可惜,没有如果。


    元嘉看着眼前的女妇人一下子变得惨白的脸,此刻自心中涌出的不解远甚于得知被人觊觎地位后的不快——宫里已经有一个娄嬛仪了,如今坐着三品的尊位,又生下了燕景祁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身份、体面都不缺,何必要再进献一个非娄家血脉的王丛璧进来分宠?


    就算他们觉得婕妤的身份依旧配不上娄家的女儿,那也还有一个娄太后呢!尊贵无匹不说,更让大周今后的每一位皇帝身上都流淌着娄氏的血。若娄家打定了主意要靠女人的裙带扶摇直上,只要有这两个女人在宫里,什么都足够了,何必非要在今日闹出这么一桩事情,将自己的脸面和娄氏的脸面都踩到地上……


    除非,娄太后与娄嬛仪都不会再站在娄家这一边了,或者说,娄家再难从这两个女人的手里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了。


    思及此,元嘉的目光不由得扫过除卢氏与娄成安以外的其他几个娄家人,见他们谁也不看,各自低眉垂眼、老实本分地坐在席位上,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如果没有与卢氏如出一辙的惨白脸色的话。


    “……妾身、亦无此念。”


    卢氏咬牙道。


    “吾本以为,你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娄太后喟叹一声,“成安也远不是无知孩童的年纪了……他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在今年的学宫名册上。你当时告诉吾,说成安在考校前病过一场,力有不逮,这才没能入选,左右还有其他人进去,吾便也懒得深究。可如今看来,竟是吾错了,你们确实没一个及得上十七郎的。”


    她从前便瞧不上迁居上京的这一支娄氏,看着她做了太子妃、皇后,便忙不迭地凑上来,生怕少了他们的半分好处。原以为娶了个卢氏女会稍有好转,到头来一家子还是些鼠目寸光之徒。


    也不知是怎么教养出娄嬛仪这颗好笋的,又是如何将娄十七郎养得精于辞赋又善作文章的……只可惜,这样出众的一双儿女,一个被送进皇宫为妃,此生再飞不出这四方的高墙;一个被赐婚给了疏勒的王姬,纵使文采出众,余生仕途尽毁。


    剩下的人里面,没一个成气候的,她便是想扶,又还能扶谁呢?


    她虽然老了,可还没有迷了心窍。


    即便娄太后已表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失望态度,对他、也对自己的母亲,可娄成安仍是坚持道:“太后娘娘,今日的事是成安的私心,丛璧娘子也是成安自己要带来的……她不一样,她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这才是迷了心窍。


    前者话音刚落,便听方才发问之人又道:“娄家郎君怎就能笃定丛璧娘子的命是好命,而不是凶命呢?究竟是她的命格太过贵重,所以寻常人匹配不得。还是她的命格太过恶狠,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都会死于非命,这二者间可是大有不同的……郎君可细想过?”


    元嘉端过杯盏,借着喝茶的当头悄无声息地藏去唇角的笑弧,不多时抬眼望向说话者,正是许久未见的靖安郡主。


    否则,这样当着娄太后的面议论娄家人,又牵涉皇室和燕景祁的话,有几个敢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出来。


    “正是姑姑说的这个道理。”


    燕景璇也跟着一唱一和起来,“若丛璧娘子的命格当真贵重,便是没有成安今日在探春宴上的这一出,咱们知道了,也定是要把人召进宫里一见的。可舅母方才也说了,这丛璧娘子的两位夫婿,皆是因故而死,焉知不是他们自找的祸事……到底不是拳夫人哪。”


    拳夫人,便是赵钩弋,因双手生来握拳而被河间人视为奇女子,后被当地官员进献至汉武皇帝面前。汉武皇帝只轻轻一掰,赵钩弋握拳多年的双手便如常人般轻松展开,而她也因此异象被得到了汉武皇帝的宠幸,带回宫中做了婕妤。


    至于有几分真假,时过境迁,如今已不得而知,但至少不似王丛璧这般,被拿来证明她身负吉相的,都只是身边人难分好坏的两条性命。


    “可、可丛璧娘子品性高洁,不管与谁说话,都是一贯的温柔和善,更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又怎会是什么恶命呢!”


    娄成安还欲分辩,却听靖安郡主毫不留情地打断,“这品性好坏,原是能靠人说什么话判断的。至于旁的,咱们总不能往丛璧娘子身上舀几勺甜水,引来虫蚁,再看她是真慈悲,还是假做戏吧?”


    这话说得过于刻薄了,远甚当年与福昌郡主相争时的姿态。且靖安郡主也算是她们这群人中的长辈,如此言论,难免有以大欺小之嫌,可元嘉却了然前者言辞何以这般尖锐。


    因为,柳安沅。


    若承认王丛璧的命格贵重,那她死去的两任夫婿便是活该──妄攀贵人,所以自食苦果。旁人再提起王丛璧,也要赞她一句富贵无极,天命授尔,谁也不能、也不会再对她做任何的指摘之事。


    可同样死了夫婿,柳安沅却在谢韫暄下葬后不久黯然离京。这事虽已过去了几年,可仍然不缺背地里议论的人。


    王丛璧死了丈夫是命贵难压,柳安沅死了丈夫却是克夫之相,靖安郡主如何能接受!且柳安沅再几月便要归京了,若默认王丛璧以这样的名声留在上京,或干脆宣召进宫,柳安沅还有何立足之地?只怕所受非议远甚于离京前,靖安郡主自是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元嘉看着慌不择言,几乎是愈发添乱的娄成安,和一旁毫无反应、甚至更加低眉垂眼的王丛璧,心中陡然涌出几分对前者的怜悯。


    是的,怜悯。


    因为在场的,没有人会帮她。


    包括自己在内。


    若上京的人笃信命贵一说,便不会有离京的柳安沅,也不会有当初被父兄送嫁去淮南的谢四娘子了。


    皇城根边,天子脚下,达官显贵不计其数,他们的家眷自也是旁人想象不到的富贵体面。彼此都是眼高于顶之人,又有谁愿意被一个从穷乡僻壤来的小娘子以命贵之说踩在头上呢?


    果然,燕景璇紧跟着道:“姑姑怎的也学起咱们说笑了,丛璧娘子到底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哪能被这样失礼地对待呢?不妥不妥。”


    “是啊,我自然是说笑的。”


    话虽如此,靖安郡主的眼里却不见一丝笑意。


    “虽说品性二字难断,但要想辨一辨丛璧娘子的命数还是有法子的。”


    元嘉围观了半晌,终于开口道。


    “噢?还请皇后为咱们解惑呢!”


    燕景璇立刻接口。


    元嘉的视线从娄成安脸上扫过,蓦地浮起一抹笑意,“何不为丛璧娘子挑一位体健而命贵的夫婿?若这位夫婿自始安然无恙,那便也谈不上什么命贵难压之说。若这位夫婿同样在不久后骤亡,那丛璧娘子命贵之说便有几分可信了。届时再将其召进宫去面见陛下,方才不算是欺君……娄家郎君,你以为如何呀?”


    “……殿下说的,不失为一剂良方。”


    良久,娄成安迟疑道。


    “好极!”


    元嘉拊掌一笑,“娄家郎君既赞同予所说的话,又一心为大周、为陛下,更为丛璧娘子考虑,干脆便替咱们了了这桩烦心事吧……予降旨赐婚你二人如何?”


    “不成!”


    卢氏大惊失色,“成安这孩子哪里堪配丛璧呢,两人又只是表兄妹的情分,若就此牵了红线,怕是要成为怨侣的。”


    “可本宫分明瞧见,成安一直都护着丛璧娘子呢,想是彼此间情谊深厚。”燕景璇佯作不解,“难道……舅母也怕丛璧娘子并非贵命,怕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可若连舅母都这样想,咱们又怎能放心叫丛璧娘子伴驾御前呢?”


    卢氏很快镇定下来,“原不该推辞皇后与长公主的美意,实则是家中已为成安选定了一门亲事,便不委屈丛璧做小了,还是让妾身回去替她另选一门当户对的夫婿吧,届时再厚颜请殿下为丛璧赐婚。”


    “卢夫人,今日来这南郊水畔,为的便是让这群年轻人们各自挑选喜欢的,长辈们原也不该擅入……且我瞧着娄家郎君有话想说呢,何不先问问他的心意?”


    靖安郡主又道。


    “成安,你说呢?”


    伴随着这一声问,众人目光齐聚于娄成安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再熬一天!


    第154章 归道者 还请太后、皇后允准妾身出家为……


    娄成安呆呆看向王丛璧, 掌心突然沁出薄汗。又见女郎低垂的细密眼睫蓦地一颤,他便也如从美梦中仓惶惊醒般抖了一下,思绪骤然回神。


    可终究是舍不下心底那一抹妄念,良久放低了声音道:“成安无才无德, 一切都听殿下的, 也听……丛璧娘子的。”


    “这不就成了!”


    燕景璇拊掌一笑, “丛璧娘子,你可愿暂且委屈几日, 为大周、为陛下的千秋福祉试此一试哪?”


    王丛璧不语不言, 只沉默着朝上首几人深深一伏身,好似应承了一般。燕景璇的眼里掠过一丝讽意, 靖安郡主却奇怪地抿紧了嘴,而后失望似的别过了眼。


    “……回长公主的话,妾身不愿。”


    王丛璧的额头抵在冷硬的泥地上,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她很快便挺直了背脊, 跪坐在神色各异的一众人面前, 昂着头重复道:“妾身不愿。”


    燕景璇眉梢一挑, “丛璧娘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蒙皇后殿下与长公主抬爱, 妾身感激涕零,可亦觉心中惶惶,受之有愧。”


    王丛璧再伏身, “妾身命贵命贱, 都不该加诸到旁人身上,让旁人牵扯进妾身的这桩因果之中。卢姨母顾念情分,不忍妾身与母亲流落他乡, 漂泊无有依靠,已是容留我母女二人在娄家长居,娄家表哥素日里也多有照顾,妾身已然无以为报,再不能因自己的事情拖累他们了。”


    “表妹,我不是为了──”


    娄成安更加感动,只是话没说完,便被王丛璧打断道:“表哥为丛璧做的已经够多了,姨母也是,如今再不必将自家人的终身大事也搭进去。”


    卢氏立刻拉住了娄成安,掩面作拭泪状,“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咱们可是一家人哪,一家人守望相助,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话倒是动听,只可惜掉眼泪的本事实在拙劣。卢氏扯着袖角擦拭了好一阵,也只勉强让眼尾红了少许,真是连半滴泪珠子也无。


    “丛璧娘子是瞧不上?”


    靖安郡主似乎笑了一下,“也是,娄家郎君的命尚不算极贵,自然也称不上绝佳之选。卢夫人,不若委屈你几日,自请下堂去,让娄家主君替儿子受此一遭,也算是不辜负娄家郎君早前说的那一番忠君之言哪……夫人脸色怎的如此难看,我与夫人说笑罢了,夫人可不要与我当真哪。”


    说着,又凑近娄太后耳边,笑盈盈地说起悄声话来,前者听了几字,便再懒理会卢氏,只催促起王丛璧来──


    “你虽是跟着娄家的马车来的,可说到底,今日之事起因在你。你若咬定主意不松口,咱们也不能行那逼迫之举,但若不盖棺定论,又难免留人话柄……王氏,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妾身羞惭,”王丛璧复起身,“竟因妾身一人惹来如此风浪。身负罪,难辞咎,还请太后、皇后允准妾身出家为女冠,往后余生长居道观,祝告神明,祈福祈灵。”


    闻言,娄成安脸色骤变,“表妹天人吉相,离了受过许多苦难的地方,前路如花如锦、光明灿烂,何至于枯坐道观、了此残生呢!”


    “谢过表哥称赞,可真源县乃生养丛璧之地,何以能用‘苦难’二字作谈?”王丛璧的脸色冷淡许多,“这样的话,表哥往后便不要再说了。”


    “成安,本宫问的是丛璧娘子,你这样贸贸然插嘴,实在有些失了礼数。”


    燕景璇责怪般睨了娄成安一眼,再看向王丛璧的目光里却多出几分温和,“丛璧娘子,你自己说。”


    “便请太后、皇后成全妾身吧。”


    王丛璧仍是坚持。


    因这话,娄太后总算抬眼打量起这个在下头跪坐了半晌的年轻女郎,眸中掠过一丝极浅的惊讶,少顷方道──


    “皇后,你拿主意吧。”


    如今倒是一点麻烦事也不肯沾了。


    可元嘉哪里会惧,先笑盈盈地应了声是,又重新将目光投向王丛璧,“丛璧娘子想好了?”


    “是,妾身矢志不移。”


    “原该顺从娘子心意的,可娘子此前从未表露过自己有向道之心……”


    元嘉浅浅一摇头,“予也是怕这只是娘子为了搪塞婚事而想出的无奈之举,若就此允准,或许反而会误了娘子终生。你且放心,予从不做勉强人的事情,娘子不必顾虑,听凭心意回答便好。”


    闻言,王丛璧鸦睫轻颤,头也微微偏向一侧,眼角余光似乎往娄成安身上投去了一瞥。可那动静实在太过轻微,还不及被人察觉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低垂下头颅,“妾身所言,全然发自肺腑,并无有一丝勉强。”


    顿了顿,又道:“贤妃娘娘方才也提到过,真源县乃老子故里,道教的太清宫也修在那里呢。妾身既是真源县人士,当也是自小熟悉、耳濡目染的,早就有虔诚问道之心了。若非……好在也不算晚。”


    “殿下,妾身若命贵,便该将一身血肉奉与天神,求天神庇佑大周永享安乐。妾身若命贱,妨克了身边的亲近之人,更该入道观修行,以余生为自己赎清罪过,也为逝者悼亡。”


    “殿下,这就是妾身的真心话。”


    王丛璧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模样──沉默地等待着不知是谁的又一次问话。


    元嘉不置可否,“看来丛璧娘子是真的打算好了,那可定下了在哪处道观修行?”


    “……不敢欺瞒殿下,妾身还不知道去往哪处道观修行,又有哪处道观愿意容留妾身长居的。”


    王丛璧缓缓摇头,“从前是舍不得家中父母,更唯恐他们担心挂牵,是以妾身虽有此念,却迟迟下不定决心。后来又因种种事由来了上京,便更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了……如今想来,或许发生在妾身上的种种,不是为昭显妾身享何贵命,而只是在提醒妾身,勿要忘记一开始的寄求,早早脱世修道呢?”


    元嘉听罢,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遗憾居多,还是可惜居多,而后敛目沉思了几瞬,道:“亲仁坊西南隅有一咸宜女冠观,乃是先代皇帝为其女咸宜长公主入道所修,此后京中凡有女眷入道,尽在咸宜观。”


    说着,又看向王丛璧,“娘子若还没想好去处,不妨先入这咸宜观。待予向陛下奏禀了娘子的事,还要为娘子上尊号、修道观……如此,少不得要委屈娘子在咸宜观中住个一年半载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更不曾料到元嘉会在王丛璧一事上如此轻放——娄家人今日带着王丛璧出现在南郊水畔,又借娄成安的口宣扬了命贵之名,若说只是机缘巧合,任谁都是嗤之以鼻的。


    而她们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娄太后这位自家最大的倚仗不快,更会招来元嘉这位皇后的反感,却还是一意孤行,可见她们能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好处远甚于失败之后可能的坏处。


    否则何以至此?


    可惜却是招不折不扣的坏棋──娄成安确实将该说的话说出口了,但偏帮的却是王丛璧,而非养育他一场的娄氏。王丛璧身处漩涡当中,却也只是听之任之,并不为自己争辩什么。最关键的燕景祁,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她们一开始便猜错了……原来,即便是亲生父子,也不是全然相似的。


    娄成安唇瓣几度翕动,却在看清王丛璧的表情后彻底卸了劲,转而伏身拜倒在元嘉面前,道:“殿下,丛璧娘子若需要个暂时修道的去处,何不直接在娄家后院辟一间单独的屋子,供丛璧娘子起居,如此也不必与其母分离。”


    元嘉看着强撑着笑脸的卢氏,又扫过自王丛璧露面后便一直作壁上观的娄家众人,突然便明白了前者为何要趁今日行此险招──她已经黔驴技穷了。


    这一代里,能够撑起娄氏门楣的十七郎已经废了,娶了疏勒王姬,远了官场仕途,如今连做学问的心思也淡了。余下几个年纪尚轻,远不到成气候的年纪,更瞧不出来日光景。


    但以燕景祁对娄十七郎的态度,便是娄家能再出几个出色的儿郎,怕也难得君王的倚重。


    而好不容易送进宫的娄嬛仪,虽在一众嫔妃中稳稳居于前列,却全然没有争抢之心,如今更是规行矩步,唯娄太后命令是从,早不管宫外的自家人了,前者又从来是瞧不上她们这一脉娄氏分支的。


    既求不到更长远的富贵,便先留下已经到手的富贵──这大概是除卢氏以外绝大部分的娄家人的想法,所以他们才会漠视前者与娄成安陷入如今窘困的局面。


    但想来也不曾完全死心,总还有几分侥幸在里头,这才任由卢氏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位遭遇恰到好处的远亲,收容她留在上京、留在娄家,又在今日带来了南郊水畔。


    可惜,还是失败了。


    “我母女二人已亏欠娄家良多,表哥的好意实在是受之有愧。”


    王丛璧垂目谢过娄成安,话语间仍是推辞,跟着又朝元嘉道:“妾身道微德薄,只堪为道观中的一小小女冠,哪里担得起什么尊号,又哪里值得被修造道观呢?”


    “娘子奉身为国,是大善,再贵重的供奉都担得起。”元嘉只一笑,“还请娘子在娄家委屈几日,待正式的诏书下来,再请娘子迁居咸宜观,也一并入宫相叙。”


    见王丛璧还欲开口,元嘉刻意放低了声音,“娘子是要违逆予的话么?”


    “……妾身无有此意!”


    “那便谢恩吧,王娘子。”


    逢春看了眼元嘉神色,适时开口。


    闻言,王丛璧身形微僵,脑袋朝某个方向偏了一下,似乎想再看谁一眼,可下一瞬便强自克制住了,只垂头向元嘉深深一拜谢。


    靖安郡主在一旁瞧着,原本冷淡的神色中多出几丝复杂,少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卢夫人,这两日便劳你费心照顾丛璧娘子了,待咸宜观收拾妥当,予即刻命人来娄家接丛璧娘子离开。”


    顿了顿,又道:“夫人的一片心意,予也会尽数向陛下奏禀的。”


    卢氏猜不透元嘉话里的深意,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俯身谢恩。


    “母后,春色正好,眼前的事毕了,儿臣陪您去水畔边上走一圈,那些个小娘子们想是该到斗花的时候了,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元嘉偏头看向娄太后,笑着建议道。


    “母后,儿臣也陪您同去。”


    燕景璇亦道。


    娄太后动了两下身子,燕景璇便会意地将人搀扶起来,又听前者道:“得了,都散了吧,皇后与长公主陪着吾就够了。”


    众人自是不敢有异,只暗地里交换了几分目光,便各自佯作无事般退去。


    元嘉朝逢春使了个眼色,见前者极轻地点了头,这才安心陪伴在娄太后身侧。


    可不能坏了她的正经事——


    作者有话说:万万没想到,回家以后还没来得及躺平,昨天竟然就能被夺命连环call到远程加班(痛苦脸),以及国庆期间应该是隔日更……如果哪一天回来晚了没更,第二天会补上,必须给自己留点存稿的时间了[柠檬]


    第155章 她即益 你写的批语,也不算错,可过于……


    那日发生在南郊水畔的种种, 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托娄太后撤去幕帐的福,和荣安侯家四娘子回去后的不忿私语。总之,王丛璧前脚从娄家的马车上下来,后脚便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地, 连同自己的过往与所谓的贵命, 成为了茶楼酒肆中食客们近来的谈资, 连商市上的小贩也能绘声绘色地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众或真或假的流言当中,传的最快的还是娄成安口中的、相师为王丛璧批的极贵之命。快到探春宴还未结束之时, 市井坊间便已隐约有了议论——想来便是娄家, 或者说是卢氏早备好的手笔,若非棋差一招, 如今便该是锦上添花了。


    但很快,自南郊水畔归家的其他女郎们便带回了新的流言——


    在她们的嘴里,王丛璧无一是处,是个只知道周旋在各家儿郎身边, 尤其挤占着娄成安不放的心机深沉的女子, 也根本不是什么贵命, 只是想借“吉相”二字, 掩盖自己贪慕虚荣的本性,和接连妨克身边人的事实罢了。


    比起承认他们眼中的低贱之人命数胜过自己, 后一则流言显然更契合上京城内某些暗藏他想之人的心思。


    自然,信的人也就更多。


    只如此,王丛璧的处境难免又艰难许多, 连带着旁人再提及她的名字, 语气中也生出几分轻视。但不论如何议论,私底下或是明面上,都不曾将娄氏牵扯其中。


    卢氏这才反应过来, 为何元嘉会再度叮嘱她要照顾好王丛璧,只怕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或许如今的局面正是元嘉这位皇后推波助澜的结果……可那也只是她自己的猜测罢了,并无有任何的证据。


    同样地,哪怕探春宴过后,她恨不得就此与王丛璧撇清干系,也不能趁着这当头展露分毫,更得在遇上好事者探问之时为其解释、替其撑腰。


    一直到元嘉正式命人将王丛璧与其母接去了咸宜观居住,又颁旨赐下自明法师的尊号,前者才总算得以正名。上京城内的风向随即调转,又夸起王丛璧果然不负命格中的那个“贵”字,更对做下这一切的元嘉颂赞非常。


    ……


    “奴婢不明白,为何您最后还是放了王丛璧一马?还有那位卢夫人,摆明了是想借命贵的由头将王丛璧献给陛下,更指着她与您分庭抗礼呢!什么与孝景、孝元两位皇后的批语别无二致,分明就是在肖想自己不配得的东西……奴婢瞧着,她们的野心也不小呢。”


    逢春看着站在书桌后头,正低头用朱笔圈画着什么的元嘉,一边收拾着前者已经翻阅过的奏章,一边发出不解的疑问。


    “王丛璧根本不足为惧,她就是个连自己主都做不了的提线木偶罢了,我犯不着拿她开刀,倒显得我不够容人了。”


    元嘉将毫笔搁回山形笔架上头,又垂目细看了两眼,方才将摊开的奏章拖到书桌的另一侧放置,只等着上面的墨迹一点点干透。


    逢春轻嗤一声,“奴婢瞧着,那王丛璧的心里怕也清楚的很,否则凭她一个有手有脚的全乎人,又不是个哑巴,若真是万分的不情愿,娄家的还能硬把她捆了带过来不成?”


    “那日的争吵分明因她而起,您召他们来问话时,看似一副委曲求全、任听任问的模样,实则早在心里打算好了。之后更是不出声则已,一出声就把娄家的那两个堵得哑口无言,还在您这里把退路都找好了。除了这两日受了些风言风语,旁的什么也没损失……奴婢现在只提起来,都替您觉得不值。”


    逢春的脸上,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元嘉露出几分惊诧,而后又笑着问起来,“她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竟让你这样讨厌她。”


    逢春绷着一张脸,“所有敢觊觎您东西的人,奴婢都不喜欢,都讨厌。”


    “你呀!”


    元嘉摇头失笑,“好逢春,莫说一个王丛璧,便是娄家再送进宫来一个女儿,也是够不着我的东西的──”


    “可您也没必要因为她身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同情她,放过她。”


    逢春忍不住打断道。


    “错了,我可不同情她。”


    “甚至,也不觉得她可怜。”


    “王丛璧此人,就是给她再好的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元嘉轻笑一声,“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她此前有两位亡故的夫婿是事实。可既然已被娄家接来了上京,又替她将之前的事情找好了理由,那便该一不做二不休,认下自己是极贵之命,再借娄成安的话扶摇直上……咱们陛下可不会介意宫里多出这样一位嫔妃,保不齐还会乐见其成呢。”


    “可你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


    “娄成安喜欢她,却又为着那套命贵的说辞,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觉得她该去天底下最尊贵的去处,所以不论当日被如何呵斥,都始终不改初时的言论,更不惜与自己的母亲相争……我自然不觉得王丛璧真能克死谁,可娄成安信哪,却还是愿意为了她连命都不要,可结果呢?”


    “她既不够胆子欺君,又做不到反抗娄家。既没办法当随波逐流的那一个,也无法说服自己安于现状,到头来被身边人推搡着前进,只能在夹缝中寻了个脱身的去处,代价却是赔上自己余生的自由……明明每一步都不算坏手。我就算一开始对她生出过遗憾,如今也都没有了。”


    元嘉感慨道。


    “若依您的说法,那这位王丛璧娘子岂非太没用了些?”


    逢春嘴角下撇,“一群人都在为她铺路,纵使抱的心思并不纯粹,可到她手里的好处却是最多的,结果到头来却是谁的情也不领,谁的好也不卖。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也就是女君您高看了她,您那日也不是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可还不是被她推了又推、拒了又拒,不就是放不下心底的那点子清高,舍不得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么……明明都已经住进娄家了,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你如今倒愈发的牙尖嘴利了,也是好事。”


    元嘉并没有呵斥逢春,只笑着打趣了一句,又接着之前的话,继续道:“她可不是没用的人哪,对我来说……用处可太大了。”


    逢春不解抬头,


    “我正愁找不到借口让陛下出宫呢,她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也算省去我一桩麻烦事。”


    “……女君是想,让今上御驾降临咸宜观,再提前让咱们的人进去,佯装与今上偶遇?”


    逢春压低了声音,确保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她们说的话。


    “不是咸宜观,”元嘉唇角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弧度,“我已奏明了陛下,会将王丛璧修行的道观修在真源县,与老子的太清宫毗邻,今后谁要去参拜老子,就得先入她王丛璧的自明观,自然……也就能记住予王丛璧这一切的人是谁了。”


    “女君英明。”


    逢春一下子反应过来。


    “先代也不乏有为帝者亲去真源县祭祀老子的,陛下虽不全然笃信这些,可为着佛道相衡,在太后已表露出对佛法的兴趣后,想来也不会反感去亳州的事情。既然都出宫了,再转道去祭祀泰山,也算不得突发奇想吧?”


    “只可惜,泰山与亳州相距甚远,也算不得顺路……”


    逢春迟疑道。


    元嘉却笑道:“只要想去,顺不顺路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


    逢春再不多问。


    元嘉扫了眼搁在一旁的奏章,见上面的墨痕已彻底干透,本想让逢春将它与此前的奏章归拢在一处,忽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来。看着自己写在上面的字,浮于脑海中的却是燕景祁对她说的话──


    「你就这么笃定,我在知道后不会将王氏召进宫么,竟连主意也替我拿了?」


    是的,她虽在人前说过要将王丛璧的事情奏禀给燕景祁听,可前者的去处、尊号,甚至该把她的自明观修在何处,都是元嘉自己定下的。


    一直到命人去接了王丛璧母子,她才拿着自己手写的奏书去往紫宸殿,这才有燕景祁问的那番话。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好似是──


    「王娘子于三郎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聊胜于无罢了,三郎如今早不需要这些了,自然该将她放在更适合的地方。」


    「倒也不错,毕竟眼前早有了合适的人了,确实是不需要她了。」


    燕景祁当时说完后,便姿态随意地将那本写有王丛璧过往的奏书搁在一旁,转而翻看起她早前批阅过的其他奏章来。


    很快,又指出其中的不足──


    「你这里写的批语,也不算错,可过于温和了。若门下省的人不过,或是重新再议,你要因他们退让么?」


    那本奏章上写的,是地方上的某位官员渎职,其后又心生悔意,做了不少补救之举,以至被查实后,朝中诸大臣对这人的处置迟迟难决,这才报到了御前。


    而元嘉顾念此人有悔过之举,定的是撤职加罚俸,再将其贬为白丁,可在燕景祁的口中,却还是太过温和。


    「将他下狱,定流刑或者徒刑。」


    这是燕景祁的原话。


    她当时应该是犹豫的,所以燕景祁才会提点般又一次补充道──


    「定的重些,门下省的要改,便由着他们去改,改到最后,自然就成了你一开始希望的结果了。」


    「若他们不改呢?」


    「那便是你的做法无误,那些人活该如此,朝臣们也自然遵从。」


    那之后,燕景祁又翻着其他几本奏章点了她几句,至于王丛璧的事情,再未从男人的嘴里提到过。


    “我太过温和么……”


    元嘉盯着手里的奏章,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果然还是对自己假期存稿抱有太高的自信了[裂开]


    第156章 自纵利 你可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比起王丛璧引起的风波, 元姝、元妩两姊妹的状况便要平淡许多,也顺利许多──探春宴后不久,两人的母亲贺氏便递了牌子进宫,请安的同时也一并告知了元嘉两人已各自定下婚约的喜讯。


    元妩选中的夫婿, 正是那日出现在南郊水畔的其中一位儿郎──太府寺卿窦言道的次子窦纶。两人年纪相仿, 便连喜好也相似, 是以窦家很快便请了媒妁上门提亲,如今两家人已过了纳采和问名。


    至于元姝的夫婿, 便有些超出元嘉意料了。探春宴上的一众年轻儿郎, 她竟谁也没瞧中,反而与早年丧妻, 又做了许多年鳏夫的怀远郡公裴愈走在了一起。


    裴愈的独女,郡公府的小裴娘子去岁冬末才行了笄礼,探春宴也是去了的,还与元姝说过几句话。前者虽稍长几岁, 可细论起来仍属同辈, 彼此间也是姊姊妹妹的称呼……这才过去多久, 竟就要成为母女了。


    “……她的主意, 还是你们的主意?”


    元嘉合上杯盖,掀起眼帘, 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贺氏立刻正色道:“有您的帮扶,家里哪用得着再赔上儿女的亲事呢。元姝早前也确实相中了一个,只可惜, 那位郎君却是个朝秦暮楚之辈。分明在南郊水畔时与元姝交谈甚欢, 转头却又朝其他小娘子们言笑晏晏,当也是抱着不落空的心思……可季家的女儿、皇后的堂妹,哪能是被挑拣的那一个呢!”


    “这话倒好听, 予暂且便信了吧。”


    元嘉轻笑一声,“那怀远郡公呢,元姝又是怎么认识他的?那日在场的可都是些年轻儿郎,熙宁长公主也没有特意给裴郡公下邀帖,他何以会出现在南郊水畔,还会与元姝撞上……叔母可不要告诉予,他二人是在探春宴后才偶然遇见的。”


    “初见、确是偶然。”


    贺氏倒也直言不讳,“元姝当时正巧与裴郡公家的娘子站在一处说话,一时不慎,手里的锦帕被风刮落在了水面。裴郡公接小裴娘子归家,便帮着将元姝的锦帕捡了回来,两人因此结识。”


    “……初时是偶然,”元嘉似笑非笑,“看来之后便是有意为之了?”


    贺氏掩口一笑,“裴郡公虽是个鳏夫,可洁身自好多年,家中也并无姬妾侧室一流,祖上又是开国的皇亲,说来还是元姝高攀了。”


    却是半分不提她们在其中做了什么。


    “裴郡公年近不惑,又只是中人之姿,还有个与堂妹相差无几的女儿……叔母说堂妹高攀,予却担心是委屈了堂妹呢。”


    元嘉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多谢殿下费心记挂。”


    贺氏又是谢过,“自然是想好了、想清楚了,家里才会与怀远郡公府定下这一门亲事。再者,元妩已有了个做太府寺卿的公爹,元姝若能与郡公府的人牵上线,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元嘉眼底的笑意大了些,“叔母体贴,堂妹也是个能拿定主意的,予也能放心许多……只是到底有宁国公与申国夫人的前车之鉴,堂妹若想要日子顺心遂意,少不得还要费些心力,小裴娘子那里也是道难关呢。”


    闻言,贺氏干脆起身,又朝元嘉深深一拜,“申国夫人是外人,殿下尚能为其做主撑腰,若有朝一日,元姝真在裴郡公身边受了委屈,殿下身为堂姊,定也不会坐视不理的……且,季家的女儿哪能由着人欺负呢?”


    “若为一家人,予自然是要帮的。”


    元嘉只一笑,又朝逢春示意一眼,前者便会意地上前搀扶。


    “自然是一家人!”


    贺氏顿时喜笑颜开,又顺从地坐了回去,只是一双眼睛仍不时望向元嘉,俨然还有未说尽的话。


    这是在等着她主动呢。


    就像当初拿走紫阳、芍药两支花钗的元姝和元妩一样。


    元嘉在心底摇头失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接过逢春递来的新茶,既轻且慢地啜饮了好几口,又等到贺氏因自己的反应显出几分局促不安后,方才开口道──


    “叔母是同予见外了不成?都说是一家人了,叔母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话音刚落,贺氏便接口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元妩的夫婿、那窦家郎君是家中的次子,长兄三年前便成婚了,下头的两个弟弟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妾身一想到她进门后便要与妯娌打交道,心中难免不安,也怕她受了委屈。”


    “窦二郎不是堂妹自己选的么?”


    元嘉故意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便是她不清楚,叔母也该是清楚的才对。家中为堂妹定下这门亲事前,当是问过窦家有几口人、后宅院里又是什么光景的。叔母自来疼惜女儿,这些事情该不必予来操心吧?”


    “自不敢拿这等小事烦劳殿下。”


    贺氏见元嘉并不接茬,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很快又换了套说辞,“但元妩毕竟是次媳,上头的嫂子又是范氏女,自嫁进窦家后便是被人交口称赞的。偏元妩那孩子脾气倔,又不容人,窦家二郎虽事事依从她,但到底有力所不能逮的地方,总不能让窦郎君在父母俱全的时候分家吧……妾身也是怕元妩被人轻视呢。”


    “说来也不是坏事。”


    贺氏也跟着端起杯盏,“若能借此磨一磨元妩的脾气,对她也是益多于害的。但若叫那些不知轻重的人见了,只怕会说起季家的不好来,再累了殿下的名声,那便是元妩的罪过了。”


    “得了,这里也没有外人,叔母就不必拐着弯的来试探予了。须知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叔母只要记住这一点,予自然不吝相帮……谁叫咱们是一家人呢。”


    元嘉似笑非笑,“叔母放心,元姝和元妩也是予的堂妹呢,予当然是希望她们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出嫁的。自然,贺礼也不会轻了去……她二人成婚后,元姝便是国夫人。至于元妩,暂且委屈几年,先做个郡夫人,等到窦家二郎任实差了,予再册她为国夫人。”


    “叔母觉得,予这个礼可够哪?”


    元嘉含笑问道。


    “妾身深谢皇后殿下了!”


    贺氏喜不自胜,起身便要叩谢,又被逢春眼疾手快地阻止。虽被前者劝坐了回去,贺氏面上还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元嘉稳稳坐在上首,又与贺氏客套了几句话,方才命人将其送离清宁宫。


    “……她们如今是愈发的会讨好了。”


    逢春眼瞧着贺氏的背影远去,这才在元嘉面前小声感慨起来。


    “三叔母口中所说的窦家长媳,你可还有印象?


    元嘉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逢春不解其意,却仍顺着元嘉的话细细回忆了一番,而后轻呼道:“是她!”


    “若奴婢没记错,那位范娘子是……贺家夫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窦家能有谁再压过妩娘子。奴婢瞧着,她们分明就是欲壑难填。”


    逢春压低了声音。


    元嘉睨了人一眼,“想起来了?”


    范家娘子没什么不好的,待人接物如春风拂面,出身亦佳,更与窦家大郎夫妻情深。若说有什么遗憾之处,便是夫妻俩成婚至今,膝下始终无有子息,窦家大郎亦不肯纳妾。时间一长,外界亦有传言说范家娘子善妒,自己虽不能生育,但还是要霸着夫君不放。身为长媳,到头来却误了窦家衍嗣绵延的重任。


    “……都说是范家娘子不能生育,连窦夫人也这么以为,还为此求到了宫里,请您赐了好几位精于此道的医官和医女,结果到头来却是窦家大郎的原因。”


    逢春眉心微蹙,“但不论如何,贺夫人至少该清楚她口中的窦家长媳是生不出孩子的,又何必在您面前故意摆出那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真就信了自己那套妩娘子会被人欺负的说辞不成……奴婢倒担心范家娘子会被她欺负呢。”


    “长房无有子嗣,早晚得从几个弟弟的孩子里挑选一个过继,她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愿意让元妩去做人家的次媳。”


    元嘉微微眯起眼睛,“一个想把夫家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一个嫁进门后等着丈夫早死……我的这两位堂妹,还真是各有各的意思。”


    “既如此,您又何必再抬举她们呢?”


    逢春不解。


    “好逢春,你可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


    元嘉歪头看向逢春,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愉悦,“我就是要让外头人看着,哪怕是些烂泥糊不上墙的,只要我想,我都能叫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他们曾与咱们家有过隔阂,只要愿意依附我,我仍能叫她们得到想要的一切。”


    逢春顿时心领神会,“有两位小季娘子在前,想来清宁宫今后也会更加热闹……只是陛下那边,怕是早晚会有所察觉?”


    最后一句,透出几分忧心忡忡。


    “那便让他无暇顾及好了。”


    元嘉意有所指。


    “您的意思是……”


    “近来朝野安稳,陛下头疼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可若是突然出了件什么事,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又或是干脆头疾复发,我这里纵有再多的人,也属情理中吧?”


    元嘉发出一声轻问。


    逢春立刻明白了,“若真如此,少不得还要再辛劳女君一场了。”


    “去替我研墨,”元嘉赞许般看了逢春一眼,“我要给夷安长公主去一封信。”


    “是。”


    逢春笑着应下——


    作者有话说:假期永远过得好快啊……


    第157章 罪为仇 “……谭卿希望我替谁做主呢?……


    又半月, 前朝一片风平浪静,后宫也因有怀着胎的金氏和薛玉女需要安养,兼之有元嘉的懿旨在前,除却每旬惯例的请安外, 嫔妃间都有意无意的减少了走动。


    倒是元妩和元姝的婚期定了下来, 一个选在了岁末, 一个议在了次年夏初,姊妹俩依齿序先后出嫁。元嘉知道后, 自是赐下许多金银器物不提。


    “……你意思是, 她病了?”


    “奴婢也不敢笃定,只是有几次奉您的命令去给薛美人送东西时, 瞧见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眉宇间也总带着倦意,像是长久没有休息好,很是疲累……或许是奴婢想多了, 这有妊者怀相不尽相同, 孕期的反应大抵也是不同的。女君当年怀小郎君时, 也有好几个月的工夫食难下咽, 薛美人约莫也是如此吧。”


    逢春自己倒先不确定起来。


    元嘉听着皱起了眉,“薛氏这胎, 贵太妃不是很看重的么,隔三差五便要去探视一番,派去照顾的太医也是侍奉在她身边多年的, 按说该全然无恙才是……”


    “蓬莱殿的药味极重, 说是贵太妃担心薛美人腹中的皇嗣,特意请太医开了足以强身健体的补药,又一顿不落地守着薛美人服下。药方也是在太医署和司药司留过档的, 并没有什么不妥……想来,真就是薛美人孕期体弱,这才煎熬了些吧。”


    逢春回忆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元嘉却道,“你一会儿去趟司药司,让辛夷素日里帮着多留意些。还有蓬莱殿伺候的宫女内侍们,每日里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咱们都得有个数才行……动作隐蔽些,免得真有什么问题,反而打草惊蛇了。”


    “是。”


    逢春郑重应下。


    元嘉这才颔首,兀自沉思了会儿,不经意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惊讶道:“竟都这个时辰了,黄娘子还没过来么?往日里早该到了才对,也不曾递消息来说有事情耽搁了呀。”


    “还真是……”


    逢春也奇怪起来,很快便道:“奴婢先命人去宫门口守着。想是黄娘子被什么人临时绊住了脚,这才误了时辰。女君且稍坐片刻,若黄娘子一直不至,奴婢再命人去宫外看个究竟。不拘是何原因,人先要无事才好。”


    说罢,便离了内殿,匆匆往外去吩咐人了。


    如此又过了许久,敛秋也进殿换过两次茶水了,逢春才带着消息回来──


    “黄娘子无恙,是谭大人那边,好似出了桩要紧事,一时找不着人帮手,黄娘子便留下了。又因事发突然,这才没来得及让人进宫里报信。”


    “适才奴婢正要命人出宫,谭大人的姊姊便赶过来了,与奴婢在宫门口相遇,这才知道个中缘由,又说明日来向您请罪。”


    元嘉嗯了一声,虽尚有疑惑之处,但想到黄翠娘明日进宫,便也暂且不提,只问起另一件事来,“怎么,过来报信的竟是谭思文的阿姊?”


    逢春听出了元嘉的言外之意,遂点着头道:“是哪,谭大人自来节俭,虽说已做了几年的官了,您也不时贴补,可除却那身官袍簇新些,旁的物件是能省则省、能用就用,攒下来的钱全拿去接济附近的贫苦孤寡了。家里也没个小厮丫鬟,一应事务都靠黄娘子和两位谭家阿姊操持,奴婢瞧着是又佩服又心疼呢。”


    “这谭思文,真是……”


    元嘉叹了口气,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面上显出几分思索。


    “不若让奴婢去寻个牙婆,从她那里买几个底细干净的丫鬟小厮,再找个理由送去谭家?”


    逢春建议道:“虽说背了身契,可依谭家人的厚道性子,也不会真拿他们当任打任骂的仆婢。若彼此真心以待,或许过两年也能像家人一般相处呢。”


    元嘉听着有些心动,但几番犹豫,终究还是摇了头,只道:“罢了,我当初会帮她们,也不过是想解她们燃眉之急,如今她们的生活既渐趋平稳,我自然也不该事事插手……若真有需要那日,黄娘子会向我开口的。”


    逢春点头称是,干脆绕过黄翠娘和薛玉女的事不提,只又与元嘉说起手里的几桩宫务来。


    翌日,黄翠娘进宫请安。


    这本是昨日便定好的事情,只是不曾想,谭思文竟也陪在她的身边。


    “许久不见你二人同来了,今日倒是难得……是轮到你休沐了么,谭卿?”


    元嘉靠坐在软榻上,笑盈盈地问道。


    “翠娘因微臣之故,昨日里误了进宫向您请安的时辰 ,微臣实在愧惭,是以今日特意与翠娘一道,向女君您请罪。”


    谭思文说着,又与黄翠娘齐身跪在元嘉身前,两手交叠便要叩首,好在被逢春与徐妈妈眼明手快地阻止了。


    殿内站了不少随侍的宫女,既说请罪,谭思文此举勉强算说得过去,可元嘉还是觉出了不对劲之处——这两人的脸色都太过苍白,黄翠娘的眼睛更有些红肿,像是才哭过一场。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元嘉心下微沉,干脆朝左右道:“徐妈妈和逢春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出去守着吧。”


    众人闻声而退,由始至终不曾发出一丝多余的响动。


    “……可是在外头遇上了什么难事?”


    元嘉这才看向谭、黄二人,也不与她们绕圈子,干脆利落地问出了声。


    “没、不,只是些家中琐事罢了,微臣与翠娘尚且应付得过来,就不拿它烦扰——”


    元嘉却不耐烦听谭思文这漏洞百出的回答,索性又一次打断,“谭卿,我自问与你二人相熟一场,不说知根知底,至少也分辨得出你们如今是好是坏……这样的表情,我许久未在你二人脸上瞧见过了,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当年殿试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么,若在外头遇上什么难事,只管来说与我听,我会替你们做主的。”


    闻言,两人俱是一怔,黄翠娘更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脸颊,一副被拆穿后茫然失措的模样。


    “我、微臣……”


    谭思文眼中有几分挣扎。


    “谭卿今日会陪着黄娘子进宫,不就是因为在心里有决断了么?”


    元嘉眉心微蹙,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关切,“若真觉得这件事是自家人关上门能应付得过来的,便不会拿这个借口来搪塞我了。只是,大抵连谭卿也没想好,就被心底的自己驱使着进了宫,见了我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看着谭思文因这话犹豫更甚,元嘉笑了笑,继续道:“若如今我告诉谭卿,只要谭卿开口,我定会为谭卿做主,也会为困扰谭卿的人和事做主,谭卿可还有多的顾虑?又能否对我倾肠倒肚、空臆尽言呢?”


    “……女君。”


    谭思文藏在袖下的手一点点攥紧,又与黄翠娘对视一眼,见后者始终信任地望向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微臣有一位唤作方秋达的学兄,两年前调往桂州的始安县为官,因兢业为民,在当地也算受百姓的爱戴。”


    “三月前,始安县出了桩人命官司。杀人者持利器于闹市中蹲守,得手后却并未逃跑,反而提着被杀者的头颅去到县衙自认罪状,兼之有围观者的指认,所以当场被县尉和职役关入大牢。”


    “听着倒没什么冤屈的地方,来龙去脉亦是清晰,谭卿是否还有未说尽之处……或者有其他的难言之隐?”


    元嘉眉心微动,追问道。


    谭思文深吸一口气,“问题就出在这两人的身份上……被杀者乃始安县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中不乏有做官的族亲,他本人更与桂州的某位官吏有旧,而杀人者却是一女流。”


    “此二人因何结仇?”


    “那富商为这女子的杀父仇人。”


    元嘉顿时了然,“报仇雪恨?”


    谭思文点头,“早年间因口舌之争,彭昌、便是那富商,召集了一堆流民将庞英娥的父亲砍杀,因非杀人者,最后得以金铜赎罪。庞家虽有两子一女,却在当地势薄,彭昌亦雇有护卫随行左右,是以她兄妹三人虽有报仇之心,多年来却一直未能如愿。”


    “后来,庞家两兄弟死于时疫,独剩她一个出嫁女,彭昌因庞英娥为女流之身不足为惧,便放松了警惕,这才被前者抓住了机会,躲在闹市中将他砍杀。”


    “……倒是位烈女子。”


    元嘉不免感慨。


    “谭卿是想为她求情么?”


    她看向谭思文,“但刑部和大理寺都没有这桩案子,我也不曾在哪位大臣的口中听到过……想来是还在桂州审办,尚未提报到京城来?”


    “依我朝律法,杀人者必偿命,可男女施罪下场不一,且庞英娥事出有因,不该落此结局……微臣于心不忍,微臣的学兄也作此想。”


    谭思文艰难道。


    元嘉想了想,又问道:“你那位叫方秋达的学兄,是始安县的县令,因为彭昌在当地颇有势力,没办法帮庞英娥脱罪,所以托到了你这里,想让你替他在上京走动一番,待到此案报上刑部,以期求个轻判或改判?”


    “不……”


    谭思文狠狠一闭眼,“学兄他不忍给庞英娥判罪,但无奈人微言轻。本想偷摸放了庞英娥离开,可彭家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了县衙,根本找不到机会。是以学兄他解了印绶,自请辞官,想带着庞英娥北上逃亡,或是往上京求告陛下……但庞英娥自知犯了杀人罪,为法所不容,亦不愿连累无辜,是以甘心以命抵过。”


    “又因桂州有人施压,学兄想联合其他人秉奏朝廷亦无果,如此僵持不下,学兄的处境也愈发艰难。离京前,他家夫人与翠娘有过数面之缘,所以便想方设法地托人给我们捎了封信,又在信中说明了前因后果,我这才知道庞英娥一事……”


    元嘉沉默不语,谭思文便也低垂着脑袋不吭声,手却无意识地与黄翠娘攥在了一起──又如当初那般,等着宣示着结局的铡刀落下。


    “……谭卿希望我替谁做主呢?”


    “为父报仇的庞英娥?钦佩庞英娥烈义的方秋达?还是──”


    “抱有其他念头的谭卿自己?”——


    作者有话说:明天还要接着上班,是什么人间惨剧……


    第158章 设局引 所以,心狠一些,不是坏事……


    “女君,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翠娘先反应过来,但很快便面带茫然地看向谭思文,不明白这事为何又与她家谭郎扯上关系了。


    反观谭思文,这期间始终维持着脑袋低垂的动作, 握住黄翠娘的手却一点点松开了, 少顷泄劲般吐了口气, 而后终于抬眼看向元嘉。


    “……就知道瞒不过女君。”


    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轻嘲。


    “你何曾想过瞒我,”元嘉摇头, “不过是进到殿内, 连自己都还没个章法。直到听见我几次三番承诺,冷静下来后才惊觉自己反应过了头, 这才有余力细细考虑庞英娥的事情,也一并想些别的东西。”


    谭思文面露愧色,“思文好歹也做了几年的官了,可回回遇上难事, 却只能腆着脸向您求助, 心中实在羞惭。”


    “那也是我自个儿乐意的, ”元嘉摇头失笑, “你又何必露出一副无地自容的表情。”


    黄翠娘左瞟一眼,右瞥一眼, 疑惑的目光在元嘉和谭思文的脸上来回扫荡,少顷皱着一张脸道:“谭郎、女君,你们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哪, 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谭郎, 我们今日不是为了庞娘子才进宫的么?”


    “是为庞英娥进宫没错,可却没有黄娘子一开始想的那么严重。”


    元嘉只一笑,复朝谭思文道:“庞英娥是杀了人, 却不是为私利无端滥杀。正所谓报应不爽,彭昌雇凶杀人,如今也为其女所杀,天理昭彰,因果循环,没什么好一命换一命的……”


    “且,若你学兄在信中所写内容不假,只要有人愿意顺水推舟一把,庞英娥无恙不说,还会因此事受封。你那学兄、还有在这件事情里施以援手的人,都会加官进爵。这其中该怎么做,谭卿,你该比我有主意才是。”


    “女君分明已替微臣想出了法子,再说这话,可不就是打趣微臣了。”


    谭思文赧然一笑,又安抚般拍了拍黄翠娘手背,继续道:“但微臣还想……将此事闹得再大些。”


    “先帝在时,便已命吏部和刑部一同修撰《律疏》,陛下登基后亦将其视为一桩要务,几年过去,《律疏》已近修成。只凭一个庞英娥,谭卿便想将已修成的《律疏》推翻重来,怕是艰难。”


    元嘉深深看了谭思文一眼,如是道。


    “古有缇萦救父,今有庞女雪恨,世间遭冤重的女子更不计其数。思文并不觉得有罪当罚是错,只是想求一个公平罢了。”


    “我本以为你这两年忙于做官,又将全副心思放在修造学舍上,早无暇顾及当初说的修法一事了,连托黄娘子递进来的册子也少了许多……倒是我自己狭隘了。”


    元嘉喟叹一声,“那么谭卿,你想要如何闹大此事呢?”


    “若能替方学兄解困,由他联合始安县一众官吏共同秉奏朝廷,庞英娥之事自能迎面而解,可这样一来,陛下也不会过多上心。封赏、刻碑、作传……庞英娥烈义传于后世不假,却帮不到微臣分毫,是为下策。”


    “那谭卿以为,此事的中策和上策又是什么?”


    元嘉听出了谭思文的言外之意,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但很快被更深的笑意覆盖。


    “若学兄或庞英娥能够亲赴上京,于满朝文武面前向陛下奏明因果,想来能更得三分重视……此为中策。”


    “噢,那上策呢?”


    元嘉的声音里多了两分笑意,她大概猜出来谭思文会说什么了,可还是想等着前者亲自吐露出口。


    “桂州既有人施压,始安县又能养出彭昌这种视雇凶杀人为寻常事的恶徒,那为了掩人耳目、平复非议,对庞英娥或是方学兄动手也属常事吧?”


    谭思文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冷冽,“天子脚下,若突然出现一个满身带血、神色惊惶的逃命之徒,再想将其大事化小,怕也是难了吧?”


    “那庞英娥一心想认罪伏法,谭卿若寄希望于她身上,怕是会枉费工夫。”


    元嘉故意道。


    “是,所以便只能对不住方学兄了。”


    谭思文不闪不避,直直看向元嘉。


    “……谭郎?”


    黄翠娘怔然道。


    徐妈妈和逢春亦是对视一眼,有些拿捏不准谭思文话中真意。


    “真不愧是谭卿。”


    元嘉一下子笑了起来,“既如此,我再帮谭卿将这事搅得更乱一些如何?”


    “谭卿设法将方秋达引去咸宜观吧,陛下届时会出现在那里的……不过么,机会只有一次,便请谭卿算好方秋达出现在上京的日子,不要叫我这番心意白费了。”


    愣住的人变成了谭思文。


    “……女君就不怕我害了方学兄么?”


    “所以,谭卿会吗?”


    元嘉反问道。


    谭思文下意识摇头。


    “我也信谭卿不会,所以不必问。”


    元嘉又是一笑。


    “女君、会否觉得思文心狠?本来有更容易、也更妥帖的法子,我却偏要为了一己私利,将事情闹大不说,更连自己的学兄也可以算计,甚至……动手。”


    谭思文眼中似有挣扎,只是被自己貌似平淡的表情遮掩得极好,叫人一时看不分明。


    “难道谭卿会让方秋达重伤不治么,亦或是叫他因此事残了废了?”


    谭思文自然摇头。


    “所以谭卿是在担心什么呢?”


    元嘉苦恼般拧眉,“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然了,这话用于当前境况,或许有欠妥之处,可道理却是一样的。谭卿担心我会多想么?恰恰相反,我很乐意瞧见谭卿如今的模样。”


    “官场是男人争名夺利的地方,纵有志同道合之辈,可大多还是受利驱使的。谭卿终日与豺狼为伍,若还是当年殿试时的心境,只怕早晚会被他们啃的连骨头也不剩……所以,心狠一些,不是坏事。”


    “谭卿又没做杀人放火的事,便是要对方秋达动手,只怕也是些皮外伤,瞧着唬人罢了,哪里算得上心狠。”


    “……我倒是很想看见谭卿杀伐果断的模样呢。”


    元嘉笑着说道,又将谭思文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


    “女君、女君又在打趣思文了!”


    前者再维系不住面上的平稳,整个人一下子局促起来,两颊也染上了烫意。


    元嘉笑意不改,“你只管放手去做,中途若遇上为难事,还让黄娘子来报与我听就是。只是我近来有些分身乏术,或许没办法立时替你除掉麻烦……但若只提庞英娥的事,熙宁长公主和申国夫人都会施援于你的。等这事闹将起来,我也会提前与她们通个气,至少不叫你孤军奋战。”


    “谢过女君。”


    谭思文郑重道。


    “但方秋达那里,我不会帮你。你须自己想办法将他带离始安县,再让他心甘情愿为庞英娥赶赴上京。”元嘉提醒道,“若这都不成,那我方才的种种许诺,便只好全然不作数了。”


    谭思文明白元嘉的意思,她也从没想过让元嘉替她操办好一切,自己却躲在大树底下乘凉,遂点头道:“自该如此。”


    “这事拖不得,既下定了决心,那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尽早回去准备吧。记住务必将方秋达抵达上京的日子算准了,我才好提前安排。”


    元嘉又一次叮嘱道。


    “是,微臣谨记。”


    谭思文领着黄翠娘起身,两人朝元嘉深深一俯身,这才退离清宁宫。


    “女君……”


    没有在意徐妈妈的欲言又止,元嘉反先问起逢春来,“夷安长公主那边可有回信了?都过去半个多月了,竟什么消息也没传回来。也不知长公主收到信没有,一路上又是否稳当。”


    “之前都是用的欧阳娘子的信鸽,自然省去许多脚程,”逢春笑着回答,“女君今次却是独独给夷安长公主送信,一并又捎去了许多物件,路程上多耽搁几日也是有的。算算日子,这两日也该差不多了,奴婢注意着些,若收到长公主回信,立时便送到女君手边。”


    元嘉嗯了一声,“长公主如今替夫打理疏勒事务,料想亦是繁忙……也罢,多两日少两日的,原也不急在这上头。”


    逢春笑着称是。


    “……妈妈方才想说什么?”


    元嘉这才问起徐妈妈来。


    前者却缓缓一摇头,只道:“本来见谭大人与黄娘子离开了,想着让外头的宫女们重新进殿伺候,可方才听您与逢春说的话,又觉得还是不要有外人在场为佳。”


    “妈妈知我。”


    元嘉却知道徐妈妈对她有所隐瞒,大抵还是因刚才的事情心有顾虑,又或是担心她所致,眼下也只当不知,又笑盈盈地问起话来──


    “说来,阿昱这段时日可还听话?”


    上次陪着燕明昱玩耍,还是新年时与燕景祁在一起的几日。之后操心着探春宴和王丛璧的事情,再加上元姝、元妩两人的婚事,她确实有些疏忽燕明昱了,燕景祁也不逞多让。


    “起初还闹脾气呢,说咱们拦着他不许来找您,又说陛下说话不算数,分明答应了要常来清宁宫陪着他的。”


    提起燕明昱,徐妈妈的脸上多出几分柔和,“这两日倒是安静下来了,约莫是记起您前些日子说的话了。有时让奶母给他念书,有时让咱们给他准备纸笔,竟也能耐着性子练上大半个时辰的字了。”


    元嘉眼中似有触动,“这孩子……”


    “大皇子如今也渐渐晓事了,瞧着也是个会心疼母亲的。女君或许也该为大皇子寻一位良师,咱们才疏学浅的,写几个字也就罢了,可怎么好误了大皇子启蒙呢?”


    徐妈妈打量着元嘉的反应,想了想又斟酌着开口。


    前者拨弄杯盖的动作忽的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神情自然道:“……日子过得真快哪,一晃眼,阿昱竟也到了要找师傅上学的年纪了。”


    “我会与陛下商议的,妈妈放心。”


    元嘉“啪嗒”一声扣住杯盖,笑着迎上徐妈妈的视线,如是道——


    作者有话说:憋了大半个月,总算把倒数第二个大剧情憋出来了,一看我的存稿……救命,怎么越来越少了[柠檬]


    第159章 疯癫僧 脑袋疼,那就把脑袋锯开,如此……


    又数日, 王丛璧正式束发为女冠,又在咸宜观中设了入道的仪式,元嘉与燕景祁亦驾临观礼,全然给足了体面。连带着王丛璧自己, 也被人处处恭奉, 称一句法师不说, 尊号更是传遍了整个上京。


    “……王氏的尊号,是你想的?”


    燕景祁提襟跨过台阶, 指尖随意从刻有咸宜长公主生平的石碑上划过, 闲聊般问了一句。


    “《中庸》有云: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 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元嘉抬手掐下一片细嫩枝叶,又放在手心里把玩,闻言笑道:“陛下不觉得很适合自明法师么?”


    既要出宫, 他们身边自不可能什么人也不带。此刻仪式已毕, 咸宜观内也不曾留有任何百姓, 难得静谧, 燕景祁便干脆退散了左右,只让他们远远跟在后头, 自己则与元嘉一起信步漫游。


    燕景祁不置可否,只沿着小径又走了一截路,眼见景色始终如一, 终是兴致缺缺起来。


    “这道观虽是为咸宜长公主所建, 但长公主一心问道,并不追求居所的奢靡,是以占地颇广, 内里却是空荡荡的。若非近年来上京女眷们偏爱于此观入道,怕是还会再荒僻些。”


    “内里虽简朴,却是清修的好去处。”


    元嘉笑了笑,余光见燕景祁似有意兴阑珊之态,眉心微动,复道:“若不是听皇姊自己提起,妾身还不知道呢,皇姊竟也修过两年道,真是一点也瞧不出来。”


    “阿姊当年哪……”


    燕景祁唔了一声,“阿姊哪里会是修道的性子,只因那时母后的阿娘、便是咱们的外祖母逢病逝身,母后便以祈福之名叫阿姊做了两年女冠。说是修行,倒也不曾让阿姊在咸宜观入道,也没有王氏这样的仪式,仍是住在宫里的,一如往常。那之后不久,阿姊便瞧上了……就更少为人知了。”


    元嘉便又顺着这话多问了两句,勉强将燕景祁的注意力转移了少许。如此又是一阵,男人眼中的不耐烦终是愈发浓烈。


    “……王氏既受了自明法师的尊号,今日里瞧着也恭顺,此事也就这样了。可难得朕与你一道出宫,到头来所见之景,却还比不上宫里的御苑,当真是辜负皇后的一片心意了。”


    元嘉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心绪几度翻滚,面上仍如常,只道:“陛下自个儿不也说了,咸宜长公主一心问道,她的道观自然也就平平无奇了。但这也只是自明法师的暂居之地罢了,待到真源县的自明观建好,咱们再去真源县一观如何?老子的太清宫也在那里,或还可一并瞧瞧呢。”


    “真源县……是亳州辖管的吧?”


    闻言,燕景祁有些不确定道。


    “是。”


    元嘉笑着点头。


    “倒是离上京远了些。”


    燕景祁啧了一声。


    元嘉柔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还从未出外巡游过呢。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正是好机会……何不借自明法师归乡修道的当头,先往亳州,再、转去泰山一游。或还可效仿武皇帝,在泰山祭祀神灵,行封禅事呢。”


    “……武皇帝功绩卓然,又有平定内外动乱的殊勋,朕如何及得上。”


    燕景祁脚步一顿,很快又恢复常态。


    元嘉却看出了男人的意动,浅浅一笑便又跟在前者身旁,继续道:“陛下未免也太看低自己了,若无陛下的夙夜匪懈,何以有今日的太平安康?武皇帝荡平动乱是有功,可大周如今物阜民熙,亦是陛下的功绩,又如何去不得泰山?”


    “皇后的话,总是叫朕舒心的。”


    燕景祁喟叹一声,到底没有说死,“待到王氏的道观落成那日……再议吧。”


    元嘉笑着称是,心里却知,男人这是动心了。否则依他的脾性,只会当场将此事驳回去,而非是眼下的反应。


    只是谭思文那里,未免也太慢了……


    元嘉这般想道,耳边却陡然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似有谁踩过草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本以为是等来了方秋达,但元嘉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若是被人追逃,动静怎会如此细微……


    遂抬眼望去,却见不远处站了个不知从何处来的衣衫褴褛的和尚,但这也只是元嘉的猜测罢了──除却那人身上穿的灰褐色僧衣,再无一处姿态、打扮能与出家人扯上联系。


    佛家中象征三千烦恼丝的头发不曾剃去,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个散着酒气的半大葫芦,全然视持酒戒于无物,更遑论那一身僧衣上的污迹了。


    这样的人,也会是和尚么?


    到处都是女冠的咸宜观内,又怎么会有和尚呢?


    思及此,元嘉的视线里不自觉带了三分警惕,正要唤人上前,却见那和尚两手合十,先道了句阿弥陀佛,又直勾勾地看向燕景祁,上下唇瓣翕动──


    “施主有病害身。”


    此言一出,元嘉便见燕景祁脸色陡然转冷,她也跟着皱了眉,脚步轻挪,“来人──”二字还没说完,便又听那和尚开口道:“施主周身紫气萦绕,应属大贵之人,偏眉心深处一缕病气不散,想是医治者身为惧身,心为怯心,这才令施主受病邪侵袭,不得解脱……阿弥陀佛。”


    元嘉有些迟疑地顿住了脚步,燕景祁则半眯着眼睛,审视般望了那邋遢和尚几眼,背对着已察觉出不对劲,又领着一众侍卫上前的申时安道:“退后。”


    “陛下……”


    申时安迟来两步,是以不曾听见那和尚早前说的一番话,又有元嘉和燕景祁在前遮挡,亦瞧不清那贼人是何模样,如今听燕景祁斥令他们退下,难免显出几分犹豫。


    “朕说,退后。”


    话是说给申时安听的,燕景祁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和尚不放,言语间亦没有遮掩自己身份的想法──毕竟帝后会出现在咸宜观里,是早前便定好的事情,观内除却修道女冠,亦摒退了其他所有人,是以这和尚的出现才是不寻常。


    众人只得听命,一退十数步,又回到最开始守卫的地方,但仍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动静。


    “……和尚,你说朕有何病?”


    燕景祁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问道。


    那和尚却一改此前的高深模样,拉长着脖子,表情夸张地舞着手臂,十足的怪叨模样。少顷,五指攥紧成拳,而后狠狠砸向自己的脑袋,近乎痴癫道:“小僧的头好疼哪,施主,你的头也会这样疼么?”


    这下,连元嘉也正色起来了,盯着那和尚的脸不知在回忆什么,余光却一直观察着燕景祁的反应。


    “和尚,你若头疼,又该如何治呢?”


    燕景祁蓦地开口。


    那和尚咧嘴一笑,改锤击为捂头,黝黑的眼睛又一次看向燕景祁,“脑袋疼,那就把脑袋锯开,再把让小僧难受的东西取出来,如此便治好了!”


    “荒谬!”


    元嘉厉声呵斥,心中却有些没底。


    只因被那和尚捂住的地方,从指缝间隐隐透出的皮肤一处,似乎真有一条狰狞狭长的伤疤,像是被什么钝器给狠狠划破过,又再度被细线缝合……正应了他自己说的那句话。


    竟不是信口胡诌?


    元嘉有些惊疑不定,但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疯癫和尚,连身份都尚且存疑,说的话又如何能信呢。


    正要劝说燕景祁先将人拿下,却听前者又问道:“肉体凡胎,伤不得损不得,和尚所言之法不妥。”


    竟是与人一问一答起来了。


    那和尚一听,立刻放下了捂着脑袋的手,一边打量着燕景祁,一边转而拨弄起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念珠,少顷念了两句佛号,复道:“喝药治病,常理如此。”


    “和尚既说朕身边者惧身怯心,所开之药又如何能根治朕之病疾呢?”


    “金针泄血,亦能解施主所需。”


    那和尚又道。


    闻言,元嘉垂下眼睑,不知在思忖些什么,但很快便凑近燕景祁身边,又低声劝道:“此人来路不明,又行迹疯癫,难保不是受人指使,陛下万不可听信他一家之言,轻易损害自己的龙体哪!”


    岂料那和尚的耳朵倒好使的很,立刻嘟囔起来,“出家人不打诳语,女施主何以往小僧头上泼脏水呢,小僧实在委屈,委屈哪!”


    元嘉脸色微沉,干脆朝后一抬手,等候已久的申时安立刻便带着人拥了上来。


    “陛下,这位高僧既有如此见识,不若请回宫里去,再慢慢细问他如何?”


    她道。


    燕景祁思忖几瞬,很快便点头道:“如此也好,母后近来偏爱研读佛家经典,就请这位高僧一并替她老人家解惑吧……申时安,去。”


    申时安自是领命。


    正当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惊惧的叫声,直把檐角下的铜铃吓得乱颤。申时安立刻调转方向,先领着护卫将燕、季二人围住。又是一通兵荒马乱,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本该提调外围的千牛卫中郎将盖锐近前解释──


    “陛下,外头有人受伤了。”


    元嘉立刻意识到了刚才那场骚乱因何而起,本来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大半。松了口气的同时,视线不自觉往那疯癫和尚站立的地方扫去,而后不敢相信般瞪大了眼睛。


    “陛下,那和尚、不见了……”


    第160章 避隐困 若留不下来,自然要杀之以儆效……


    既知前方骚乱因何而起, 元嘉便也无所谓继续留下了。又见燕景祁的脸色因自己那句话几度变幻,索性主动寻了由头回到厢房暂歇,而后便将逢春和徐妈妈召了过来。


    “……适才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和尚,你们认识么?”


    元嘉坐在临窗的圈椅上, 镂空菱格纹样的窗棂被浅浅开了一条小缝, 她便借着这条小缝不时观察着屋外的动静。


    原本随侍的宫人回来后便被她打发去院子里守着了, 此刻留在屋内的,只有她们三个。可绕是如此, 元嘉还是压低了声音, 唯恐这话被第四个人听了去。


    徐妈妈还在努力回想,逢春却已经果断地摇了头, “家里找的不是这个人。”


    “你确定?”


    不等徐妈妈反应,元嘉便又追问道。


    “是,”逢春再次点头,“家里都是依您的吩咐, 从正经行医的走方郎中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家世清白不说, 连治病救人的本事也是验了再验的……如今您尚不曾发话让他们进京, 他们又怎敢背着咱们出现在陛下面前呢?”


    “……或者、是家里新找了人, 只是还来不及知会咱们?”


    元嘉仍有些怀疑。


    “不可能,家里如今谨慎为上, 生怕自己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又招来外人对您的议论……这个和尚来路不明,瞧着疯癫邋遢的模样, 家里不会冒这个险, 让咱们的人以这幅鬼样子出现在陛下面前。”


    逢春仍是不改说辞。


    元嘉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话里难得带了几分不确定,“竟真是隐世高人?”


    这样凑巧地出现在燕景祁面前, 看着疯癫谵妄、形容可怖,却又能一语道破男人的病疾所在,事后还能在一堆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被有心人故意设局,那便只能是这个和尚真有超脱俗世的本事了。


    前者倒还好,若是后者……


    那对她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思及此,元嘉面色难免郁沉,遂朝徐妈妈道:“还请妈妈帮着打听打听,咸宜观中有无见过那和尚的,又是否清楚他的底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他的籍贯名姓问个明白。”


    想了想,又吩咐起逢春,“若我猜的没错,陛下大抵是会命人去搜寻那和尚的踪迹的。咱们也不能干等着,回去后给家里捎个信,让他们也去找,切记不能声张。”


    逢春自是应下,又多问了一句,“若是找到了……”


    “能留下来,为咱们所用最好。若是不能……此等妖言惑众,又肆意践踏佛家清规戒条的人,自然要杀之以儆效尤!”


    最后一句,已是再明显不过的狠意。


    徐妈妈闻言一惊,“可若陛下问起?”


    “陛下都找不见的人,我一个久居深宫的浅陋妇人,又有何本事知道他的去处?”


    元嘉不紧不慢地开口。


    “是,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逢春垂目一笑。


    “女君……”


    徐妈妈却不似逢春这样果决,上下唇瓣几度翕动,整个人有些欲言又止。


    元嘉侧眸瞥她一眼,笑道:“妈妈当日不是叫我依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么,如今怎反倒把自己给困住了?”


    顿了顿,又道:“妈妈放心就是,我何时会让自己陷入困境,又让你们跟着我担惊受怕过……对了,前两日我已同陛下商议过了,要为阿昱他选一位当世大儒做老师。不过陛下想的远比我深远,是以还没有正式定下,但约莫也就这几日了,妈妈听了可会放心一些?”


    逢春也道:“妈妈就不要多想了。”


    “你呀,且跟着女君胡闹吧!”


    徐妈妈嗔怪一声,抬手握拳,作势要捶向逢春,却在前者笑着凑近向她时撤了力道,最终只不痛不痒地触了一下。


    “我一直是信任妈妈的,也请妈妈多信任我一些吧。”元嘉也柔了神色,“我早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娘子了,如今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思考已久的结果,是好是坏也都想清楚了。”


    “所谓落子无悔,不管来日的我会因今日的话生出什么动荡波折,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好妈妈,且顺着我吧。”


    元嘉两手托住徐妈妈的手掌,指尖微微蜷紧,仰头时澄净的双眸直直映进前者的眼底,眷慕而依赖,一如少时模样。


    “我拿娘子当自家女儿一般疼惜呢!”


    徐妈妈如何能招架的住,下意识反握住了元嘉的手,又唤起旧时称呼。待反应过来后,只余连连的摇头叹息,到底是应承下来了。


    “妈妈果然是疼女君的呢!”


    逢春笑嘻嘻道。


    “你这妮子,都能打趣到我头上了,真是愈发与女君一个鼻孔里出气了!”


    徐妈妈笑骂一声,又朝元嘉道:“女君且歇息片刻,陛下虽在外头处理事情,但料想不会在咸宜观耽搁太久。趁着这会儿还没回宫,我出去替女君打听打听。”


    “逢春,替我照顾好女君。”


    说罢,便后退着出了厢房。


    元嘉看着徐妈妈远去的背影,既轻且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放松不少。


    她并不怀疑徐妈妈的忠心,但习惯却难改。徐妈妈随她进宫以前,先受宫规体统浸淫多年,早已视“帝王令,不可逆”为铁律。如今看清了她的动作,猜出了她究竟想做什么,虽知道该帮着从小陪伴长大的自己,却仍被旧说束缚着,两相拉扯。


    隐晦地提醒她要为日渐长成的燕明昱寻觅启蒙的良师,又在听见她毫不留情地要除掉燕景祁想找的人后,一瞬间露出的惊讶神情……如此种种,俱因为此。


    徐妈妈不会背叛她,也依旧会听她命令行事,可元嘉却不想就此与人生分,更不愿与自己的左膀右臂产生隔阂,这才在徐妈妈面前摆出曾经的少时姿态──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的闺阁模样。


    好在,徐妈妈还是舍不得的。


    “……女君若不放心其他人,拂冬的年纪也大了,可将她唤来身边帮手,敛秋也是随时听候您差遣的。”


    逢春同样注视着徐妈妈渐行渐远的身影,压低了声音,“徐妈妈毕竟年迈,许多事情上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偏女君如今的每一步都出不得岔子。徐妈妈今日或许听进了您的话,可明日呢?后日呢?若哪天又想左了,误了女君您的大计,岂非就要得不偿失了。”


    “不妨事,徐妈妈在宫里多年,许多事情有她看顾,我也能安心许多。”元嘉顿了一下,“阿昱也离不得她呢,如今粘着徐妈妈的时间竟比他的奶母还多了……我从前也爱粘着她。等再过两年,便将徐妈妈彻底留在阿昱的身边,或者让她就此离宫安养晚年也好,左右比守在我这里安稳。”


    说着,又侧眸笑看了逢春一眼,“徐妈妈说你与我一个鼻孔里出气,如今看来还真有几分道理。你这样与我同气连枝,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就不怕哪日我也摆出一张假面诓诱你吗?”


    “怎样都好,反正奴婢心甘情愿。”


    逢春认真道。


    元嘉摇头失笑,故意吓唬道:“待到哪日我将你发卖了,你这嘴里便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女君早将身契还给奴婢了,奴婢现在可是良民呢,打定了主意要赖在女君身边一辈子的。”逢春掩口一笑,“女君卖不掉奴婢,更撵不走奴婢,便只好由着奴婢来做女君的主了。”


    “真该叫徐妈妈回来瞧瞧,你何止是打趣到她头上了,如今分明是连我都能打趣了。”


    元嘉板着脸,可那装出来的怒意还未达到眼底,便已压不住上扬的唇角,“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行了行了,再不与你说笑了,不然可就真要耽误正事了。谭思文那里,你帮我盯着些。按说方秋达该在前门处便被拦下来了,千牛卫虽驱离了聚集的百姓,可围观看热闹的应也不止一二,还是中郎将盖锐进来回的话,动静料也不小……但、若动静还不够大,便设法将今日的事情传得再远一些,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才好,可不能功亏一篑了。”


    “是,奴婢知道该怎么做的。”


    逢春答应道。


    元嘉嗯了一声,又与逢春交代了几句,这才撑住下颌,转而观赏起窗外的景致来。逢春亦不再出声,只默然陪在前者的身边,偶尔凑兴一句。


    如此又过去大半个时辰,连元嘉手边茶盏里的水都换过两次了,男人身边的祥顺才小跑着过来请元嘉动身,却是半点不提方才的骚乱,只说是燕景祁见天色已晚,未免在宫外过夜,这才催着元嘉过去。


    元嘉看着微微有些气喘的祥顺,视线微转,又停留在迟一步进屋的徐妈妈身上,见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知托她去问的事情有着落了,遂放下心来,只朝过来传话的祥顺温声道了个好字,旁的一概不问。而后虚搭住逢春伸过来的手臂,姿态优雅地从座椅上起身,一众人离了厢房,又往前院与燕景祁会合——


    作者有话说:手,你快写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