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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行觅寻 那个时候,男人的反应有些奇怪……


    回程的路上, 元嘉自然与燕景祁同乘一车,自然,也就将男人不虞的脸色尽收眼底。


    “……方才听祥顺说起,徐妈妈在他之后才回到厢房, 想来嘉娘该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燕景祁拧着眉心, 蓦地开口。


    “知道, 也不知道。”


    元嘉浅浅一摇头,“我让徐妈妈去打听的, 是无端出现在咱们面前、又莫名其妙消失了的那个和尚。只是回程匆匆, 也不知她问出什么东西没有。至于中郎将口中所说之事,我还来不及探查究竟呢, 只方才一路过来,见护卫的人数多了许多,三郎的神色也稍显凝重……想来、不是什么小事?”


    不止一个人瞧见徐妈妈出去了,但这事本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便也干脆直言不讳。


    燕景祁放下手, “受伤的那个人, 是始安县的县令。”


    “……始安县?”


    元嘉低声重复着, 又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少顷摇头, “我实在没有印象,但听三郎语气,这始安县似乎并非上京周边的县府, 可是距离颇远?”


    “远, 远的很,远在桂州呢!”


    “桂州的县令,怎会受了伤, 还跑到了上京城里?”


    一听燕景祁的语气,元嘉便知男人是真动气了,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面上却顺势露出惊讶的表情。


    “朕也好奇的很呢!”


    燕景祁绷着一张难看的脸,“那人只说自己被人追杀,勉强通了名姓以后,便再支撑不住,晕了过去。盖锐虽立刻命了千牛卫去找,可猜测是伤人者瞧见他冲到了咸宜观,担心自己身份暴露,便趁乱混进人群中跑了。”


    元嘉眉心微动,“可有把握把伤人者逮捕归案?”


    燕景祁缓缓摇了头。


    “……如此,怕是有什么冤情哪。”


    见状,元嘉又道。


    “这便是嘉娘口中的太平盛世哪,地方官员瞒上不说,如今竟有人敢在朕的面前动刀子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燕景祁摩挲着指节,蓦地发出一声轻笑,只那笑意不曾渗进眼底半分,反而显出几丝骇人的狠意。


    元嘉坐近两步,将手贴在男人紧绷的背脊上,声音轻柔而和缓,“三郎莫急,怒则气上,反而折损了三郎好容易才见好的身子。眼下且缓一缓,那县令既还在,便有一查到底的余地,处置蛀虫们也不过早晚的事情。”


    掌心才覆上燕景祁的后背,元嘉便觉出了不对劲。分明还在春日,男人的外袍却已有濡湿之感──只能是被冷汗浸透了中衣所致。


    元嘉的指尖蓦地一顿,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马车便毫无征兆地一颠簸,整个人立刻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下一刻,元嘉的手肘便狠狠撞上厢壁,来不及痛呼,便在触及到坚硬物体时本能地扣住,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斜插在髻后的步摇剧烈地晃动着,珠石穿就的细长穗子不时扫过侧脸,伴着轻微的刺痛感,元嘉余惊未定地抬起头。


    “……陛下,皇后殿下,是前两日落雨后遗留路面的碎石。驾车的侍卫眼拙,没留意便碾了过去,这才晃了马车,还请陛下、皇后殿下恕罪。”


    车驾已停了下来,盖锐勒马停在侧窗边上,低声询问着里头人的安稳。


    元嘉撑着小几坐直身子,手肘还有些隐隐作痛。本欲等燕景祁开口,却迟迟没有听见男人的声音,遂偏头望去,正瞧见前者抵住厢壁,用力到近乎泛白的指尖。


    方才的感觉果然没错。


    燕景祁身有不适。


    “……陛下,皇后殿下?”


    盖锐等了又等,车内却始终未传出一声响动,只好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


    “无事,继续走吧。”


    帘后传来元嘉含糊不清的回应。


    “是。”


    盖锐虽觉有些奇怪,但还是依了命令行事,车轮重又转动起来。


    “三郎竟连丸药也不曾带么,回去后还是先让医女把药熬了,且养一养才是。”


    元嘉观察着燕景祁的神态,建议道。


    “那些药,喝再多也无用。”


    燕景祁力道颇重地摁着额头,眉心却没有舒展半分,“你忘了那和尚的话了?说我身边的太医们都是些惧身怯心,他们开的药,又如何能根治我的病疾,最多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


    “喝药治病,常理如此──这也是那和尚的原话。”元嘉尚不确定那和尚来路,闻言便也只模棱两可地答道,“三郎若真是信了他的话,那是否也要听这一句呢?”


    “嘉娘还存有疑虑?”


    燕景祁反问道。


    “是,”元嘉毫不迟疑,“三郎想要根治自己的头疾无可厚非,可那和尚的身份都还未摸清,又如何能全盘皆信?就凭他侥幸说中的几句话么,三郎可从不是笃信神佛的人哪。”


    “金针泄血,嘉娘又以为如何?”


    燕景祁继续问道。


    “或有典籍可寻,但仍是不妥。”


    元嘉语气愈硬,“三郎患的是头疾,若依此法医治,难道、要让太医,或是那和尚在三郎头上施针放血么……三郎是天子哪!”


    燕景祁摁压额头的动作突然顿住,但仍是敛目不语,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的影。少顷放下手,反将其搁置于自己眼前,不知在打量着什么,很快便发出一声不快的轻啧。


    “先把人找回来,至于其他的,慢慢再议吧。若真是世外高人,既能提出金针泄血的法子,想来也能替我对症下药的……否则,欺君犯上之罪,足以赐他一死了。”


    他道。


    元嘉不着痕迹地瞥了燕景祁一眼,暗自惊讶于前者在这件事情上的坚持──男人虽也有圣心独断的时候,却也不是这样的固执己见,更与自己一贯的处事作风不甚相符,太奇怪了。


    “方才在咸宜观中耽搁了些时辰,除却始安县令的事情,三郎可也查到那和尚的蛛丝马迹了?”


    元嘉试探般问道。


    燕景祁没有立时答话,仍是盯着自己的手掌发怔,直到元嘉又重复了一次,方才如梦初醒,迅速敛去所有表情。


    “问了一圈,观主、修行的女冠,还有当时在场的护卫们,都说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更遑论之后是怎么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了。”


    燕景祁缓缓道。


    “如此……人海茫茫,倒是难找。”


    “喝酒蓄发,又一身脏衣的和尚,只要不是些酒囊饭袋之辈,我不信他们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出来!”


    男人的语气愈发强硬,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容置喙。


    “是,三郎要找的人,焉有找寻不到的道理,除非是精怪化身……只是这事急不得,更不好让他们大张旗鼓地搜查,否则反而将三郎的病疾显露人前了,还是先命人暗访吧。”


    元嘉顺着燕景祁的话,建议道。


    男人对这些细枝末节倒无甚疑义,简短地嗯了一声,便闭目养神起来──想来是头疼的厉害,有些撑不住了。


    元嘉便也收了声,只自顾自的揉着还有些钝痛的手肘,一路无言。


    待回了宫,还不及换衣梳洗,元嘉便先摒退了左右,又召来了徐妈妈,问起让她打听的事情来。


    “……如何?”


    徐妈妈低声说了几句,倒是与她早前从燕景祁那里听来的情况大差不离──不知来路,亦不知去处。


    元嘉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正欲让徐妈妈先回屋歇息,便又听前者言道:“虽未打听到那和尚的踪迹,但小厨房里做饭的老婆妇却同我说起一桩奇怪的事情……”


    见元嘉目光复投在自己身上,徐妈妈只一笑,“她说,近来也不知怎的,明明只多了自明法师与其母两人,饭菜也是依着各院的人数分别备的,却总也不够吃。不是这个院子少两道菜,便是那个院子缺了羹饭,累的她们还要重新起灶。”


    “……想是,被谁偷吃了吧?”


    元嘉眸光微烁。


    “那几个婆妇也是这般想的,可一连守了好几日,饭菜仍是少了不说,她们却连根老鼠尾巴都没摸到。”


    徐妈妈顿了一下,“一直到两日前,她们按惯例去各个院子松土锄草,这才在后院的墙角处发现了个残破不堪的狗洞,只因平日里杂草丛生,所以被遮挡得极好。”


    元嘉唇角微弯,“可那和尚的身形并不算矮小,爬的出去么?”


    “我去看过了,那狗洞四周的砖块都松垮垮的,尘土落了一地。若遇上个力气大些的,徒手掰开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妈妈如是道。


    元嘉眉梢一挑,“竟还没把它堵了?”


    “选在咸宜观入道的女冠,大多是官宦富人家的女郎,衣食财帛都不缺。若真想修道,在家中设堂,或干脆自己建一座道观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留在外头呢,无非是想要图自在、躲婚嫁罢了……那些婆妇们又哪里敢堵掉这个洞呢,更连问都不敢问,若非我今日恰好遇上,她们怕还会憋在肚子里呢。”


    徐妈妈话说的隐晦,可元嘉却是明白的──那观中的婆妇,想是怕自己误了哪位女冠和情郎的幽会,这才对饭食与狗洞二事避而不提。


    这样的事,本也不好在人前提及。


    “既是活人,那便好找了……逢春。”


    元嘉亦绕开此事,只吩咐起逢春来。


    前者立刻心领神会,“奴婢会让家里头想法子找人的,也会多留意着咸宜观里的动静。只要那和尚再出现,必不会让他跑了去。”


    元嘉轻轻一颔首,心绪放松下来的同时,手肘处的疼痛便愈发明显。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撩开袖子一看,早前撞上厢壁的地方已然肿胀了起来,四周青紫一片。


    徐妈妈低呼一声,立刻便出去找人提水冷敷,逢春亦是焦急,本还想跑一趟太医署或司药司,却被元嘉扣住了手腕。


    “……不急,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必再惊动人了。你明个儿去把辛夷叫来,让她给我揉几下也就是了。”


    元嘉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吩咐道。


    逢春挣扎不过,只得应下,又接过徐妈妈递来的已经绞好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敷在元嘉的伤处,生怕把人给弄疼了。


    前者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头,视线虽还停留在自己的手肘处,思绪却早已飘回了与燕景祁同坐一驾马车的时候。


    那个时候,男人的反应有些奇怪。


    不止是头疾复发惹出的躁烦,还应该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其他事情。


    可究竟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给自己鼓掌,总算把这一轮榜单字数写满了,等一手周四换榜,大概率就能稳定日更了,如果存稿的速度赶得上日更的速度的话(心虚脸)……


    第162章 心探忖 “那若是旧疾复发了呢?”……


    昨日在咸宜观外发生的事情, 如长了翅膀一般,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上京。到今晨候立时,已然化作了朱墙绿瓦下的窃窃私语。


    朝臣们垂着脑袋走进宣政殿,彼此间却在不停地交换视线, 又在旁人试探着提起时连连摆手, 一副讳莫如深的反应, 哪怕面上早已泄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方秋达昨夜晚些时候已醒转过来,但提起自己被追杀一事仍显得惊魂未定。伤口处不时渗出血水, 好在经太医诊治后并无大碍, 敷药包扎以后静养一段时日就能好全。


    但燕景祁仍是怒不可遏,直接在宣政殿上将满朝文武大臣都骂得狗血淋头, 又一连下了数道圣旨,将桂州自上而下的官员全部撤职查办不说,更赦免了庞英娥杀人之罪,反将彭昌一干人等下狱严审。


    其后又借着庞、方二人之事, 接连贬退了数名京官。一时间, 上京城内风声鹤唳, 人人自危。


    但, 有避而不谈者,自然也有面折廷争者。


    谭思文便属于后者。


    此事一出, 立刻便上书谏言,要求严查桂州当地官员以权谋私、欺上瞒下之恶行,更痛陈此一事的发生乃现行法令疏漏守旧所致, 力主修法。


    这幅姿态, 全然与谭思文过往示人的面目相悖,但却无人怀疑她的私心——方秋达与谭思文有同窗之谊,两人的家眷更时有往来。做学兄的差点丧命, 谭思文想要为其讨回公道,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朝堂上的这些风波,此刻还尚未传进元嘉的耳朵里。她正坐在清宁宫内,听着章辛夷责怪又难掩心疼的话语,整个人却格外的悠哉自在。


    “……我昨日就在司药司当值呢,女君既带伤回宫,便该立刻请徐妈妈或是几位姊姊过来寻我的,怎好这般敷衍了事?如今可倒好,您这里青紫了一大片,怕是会疼上许多日了!”


    章辛夷一边低声埋怨着,一边从手边的瓷盅里挖出一大块绿褐色的药膏,又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元嘉伤处。期间不时观察着前者的表情,生怕自己力道重了,再把人给弄疼。


    “真没事,”元嘉笑道,“昨儿个已让她们替我冷敷了许久,夜里也睡得不错,没叫它把我给疼醒呢!”


    章辛夷瞪大了眼睛,“怎能只冷敷,还得热敷呢!怪道您这伤严重了呢,就该让姊姊们早些将我叫来才是!”


    眼见章辛夷又开始絮叨起来,元嘉不由得暗叹一声,纵容般听了许久,总算寻到前者说话的间隙,赶忙打断道──


    “对了,陛下那里可也召了太医?虽说男女有差,可我都这样子了,陛下那里也难说没有磕碰,还是让人看个诊为好。”


    虽这样问,可元嘉却心知肚明,她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一桩事,而是男人回去后有无命太医送药缓解自己的头疾……又或是被她忽略的其他不适。


    章辛夷正折着元嘉的衣袖,闻言头也不抬地答道:“自那件事以后,陛下待太医署的便冷淡了许多,连我们这些医女也跟着受了不少迁怒。如无必要,如今大半时间是不会传我们去紫宸殿的。”


    “若是身有不适,也不传你们么?”


    元嘉追问道。


    “也不是,但、唔……”


    章辛夷动作轻柔地合上盅盖,又交到逢春手里,叮嘱了几句,方才专心答起话来,“陛下也不是真的要远了太医,只是不似从前般信任了。虽还会命他们来诊平安脉,可频次却低了不少,也不再只让一个太医侍奉在侧了,医女们也是,几乎隔两日便要换一人,且……不到万不得已、忍耐不住的时候,还是不会传召我们的。”


    “……昨夜也没传召你们?”


    章辛夷老实摇头,“未曾听说。”


    “那若是旧疾复发了呢?”


    元嘉想了想,状似不经意般开口,“如今药膳停了,从前的补药也不吃了,若真发作起来,总不能还不见你们吧?”


    章辛夷拧着眉回忆了一下,“开了年到现在,紫宸殿拢共只让请了三回平安脉,曹司药更到现在都未得陛下传召过……啊,苗大人!便是太医丞,这一月单独被陛下召见的次数倒多了不少,好似是将陛下常用的水药改制成了丸药,讨了陛下的欢心,说不定再多两月,便要称呼他为太医令了呢!”


    说着,又不自觉撅起了嘴,“就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比我爹爹还闷呢……曹司药的话都比他多!”


    章辛夷只是无意识的抱怨,元嘉却从这番话里听出了其他的意思——苗显光是个闷葫芦,换句话说,他便是个口风颇严的人了。只怕、是燕景祁的身体又出了什么毛病,或者干脆是头疾愈发厉害了。


    “……辛夷,我少读医书,对药啊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元嘉眉心微蹙,“之前只囫囵知道陛下害的是头疾,一旦发作便疼痛难忍,旁的却再不清楚了。但陛下如今这样,我总也不放心,可否请你告诉我此病的症状,又忌讳些什么,免得我也被陛下给糊弄了过去。”


    章辛夷不疑有他,回答道:“您叫它头疾也没有错,但医书上记载的名字却是‘风眩’二字。患此症者,不可累,不可怒,又以静养安歇为佳,若做不到……轻则头痛难忍,重则目不能视。”


    顿了顿,又吞吞吐吐道:“但像陛下这样勤政,只恨不得事事都亲力亲为的,哪里听得进我们的话呢,更遑论遵照医嘱调理身体了。女君惦挂陛下是好,可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闻听此言,元嘉立刻回想起了燕景祁在车厢内时垂目盯着自己手掌愣神的情景,心中突然有了思量,但仍多问了一句,“听着倒是个难治的病……辛夷,你可清楚陛下如今的状况,算轻,还是算重?”


    章辛夷并不设防,坦诚道:“大抵算轻吧?那事之前,司药司但凡为陛下煎药,作用都是以止疼养神为主,药方里也不见其他治眼睛的东西,如今便不知道了。但陛下既能正常上朝,处理政务亦无恙,该也没有目浊之状,猜测还不至严重难耐的地步……不过我人卑言轻的,也从没有给陛下看过诊呢,这些也只是从脉案里瞧来的,女君听过则过,只当是我的胡言乱语吧。”


    章辛夷说着,又不免羞涩一笑。


    “我巴不得你再多说一些呢,最好每日都来说给我听,也能叫我更安心些。”


    元嘉说着,又浅浅叹了口气,“我是知道陛下有这个毛病的,也见过他发作时脸色苍白的样子。可、约莫是陛下藏得太好了,误叫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大病,至多疼的那会儿磨人些……若非今日问了你,我也不知要掉以轻心到何日呢!”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早在几年前,燕景祁便再没有在她面前遮掩过自己的种种不适了。反是她利用了这一点,从男人的手里拿走了不少好处,如今更变的贪得无厌,愈发不知足起来。


    可那又如何呢?


    翻手为云的滋味太过美妙,她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再不愿将其拱手让于人。


    章辛夷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弯绕,只当元嘉是真的担心挂怀不下,少不得又是一阵安慰,直到逢春恰到好处的打断──


    “章小娘子,你帮我瞧瞧,女君臂上的药膏,可是都干透了?”


    章辛夷低头一看,原本敷在元嘉伤处的绿褐色药膏,不知何时已凝成薄薄的一片硬壳,颜色近乎透白,俨然是逢春所说的情况,不由得低呼一声,又小心将那透白硬壳从元嘉伤处剥离。


    等忙完手里的活计,再一看窗外的天色,章辛夷方才惊觉自己在清宁宫内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连忙起身告罪,又定下明日过来换药的时辰,这才收拾东西离开。


    目送着章辛夷的身影远去,逢春方才凑近元嘉耳畔,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换回前者一个诧异的目光。


    “……这么快?”


    逢春轻轻一点头,“只怕,今日里便能将加封方秋达和庞英娥的诏书送出去呢。”


    “别的呢?”


    这也算意料之中,却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陛下还没有表态,但听说冯尚书似乎有些异议,还被吕尚书劝了几句,刑部的官员们自然也就与谭大人起了争执。”


    逢春小声道。


    “谭思文要修法,自然便是说他刑部和吏部修撰的《律疏》有问题,冯家正又是这上头的主力,几年来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自然不会对谭思文有好脸色。吕长青倒是稳的住,难怪能接连得到先帝和陛下的倚重……让谭思文从他身上下手,或许能解眼下僵局。”


    元嘉想了想,吩咐道。


    逢春应了声是,又听前者道:“再去趟翔飞宫,若见着熙宁长公主,就说是阿昱念叨她了,请她来清宁宫说会儿话。至于宫外的女眷,就让谭思文和黄翠娘自去考虑,若有拿捏不准的,先去找你或是申国夫人商议,仍有不决的,再报给我知。”


    “……奴婢?”


    “是,”元嘉笑看逢春一眼,“我不是早说过了么,近来分身乏术,未必腾的出手去帮她们,便只好叫你替我看顾着些了。”


    “奴婢知道了。”


    逢春正色道。


    “那便替我去研墨吧,有些东西,虽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可还是得备着才行。”


    元嘉微眯着眼睛,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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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3章 又波澜 “夷安长公主倒将事情做得漂亮……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就在一众文武大臣还在为庞英娥引出的变法之事争论不休时,自边境的驻军营地中又传回了一桩新的麻烦事——


    距疏勒十数里开外的荒野地带,前些日子发现有大片马蹄踏过的痕迹,但因地处偏僻、少有人烟, 此异状未引起任何一个斥候的重视, 一直到半月前, 一伙面覆黑巾、操着外族腔调的贼匪夜半袭击了临近边城的一处村镇,纵火劫掠、猖狂无匹。若非欧阳沁领兵操练时正巧遇上, 发现后立刻便将这群贼匪驱离, 还不知要酿出何种后果。


    与欧阳沁的奏章一并送回来的,还有燕清忞亲笔写的一道请罪折子, 自言身负皇恩,却未能替大周尽安定边疆之责,歉疚难安。须卜王亦惶惶不可终日,于此事发生后不久便病倒榻前, 至奏章送出之时仍不曾彻底清醒。


    消息传回后宫时, 元嘉正立于书桌后头, 提笔悬腕, 倾身写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 只问了两个字,“……驱离?”


    来人将身子佝得更低,“是, 说咱们的人当时虽由欧阳将军带着操练, 可分散在了各处,与欧阳将军一道的不过十几个人,但劫掠村镇的却有几十个人。欧阳将军不敢贸然出击, 也怕他们因此屠戮无辜百姓,便只虚张声势,想法子将他们驱离了开来。幸而那伙人的胆子也小,手里的兵器也多是些斧头、砍刀一类,瞧着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军士,猜测是因利而聚的流民,这才轻易被欧阳将军唬了过去。百姓们虽伤了不少,但万幸没有一个死去。”


    元嘉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仍只盯着桌上铺开的宣纸,执笔的姿势不变,似握住一柄已出鞘三分的利剑,一笔一划都带着横扫千军的锐意。


    逢春默不作声地站在书桌的另一侧替元嘉研墨,见状朝来人投去隐晦的一瞥,又朝殿外抬了抬下巴,前者立刻会意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元嘉依旧没有理会,只继续写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偶尔停下来思忖一会儿,似乎在斟酌字里行间的语气。如此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待到“谨奏”二字收笔时,力道已大得将墨渍晕透整张宣纸。


    “竟是被沁姊姊撞上了么……依沁姊姊的脾性,即便当场驱离了贼匪,过后也定会寻出他们的踪迹,将人斩草除根的。”


    元嘉搁下毫笔,一面揉捏着有些酸疼的手腕,一面与逢春说道。


    “覆着面巾,又说的是外族话,蛮人的长相又大多相似,就算欧阳将军想找,怕也是要费一番工夫的。”


    逢春同样停下动作,笑着答话,“若欧阳将军真能找到他们,奴婢倒觉得是桩好事。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能干出劫掠我朝百姓的恶事了,如何能再容留他们活在这人世间呢。”


    “谁说不是呢,那边城本就与诸多外族毗邻,从前隔三差五的便要折腾些事情出来,后来也是因为有夷安长公主与沁姊姊坐镇,这才安宁下来……只可惜,自疏勒臣降以后,其他小部族亦各自收敛,以至于朝中重文轻武之风气愈发浓厚,连斥候的人选也跟着不上心了。”


    元嘉看着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干透,嘴里虽说着不满的话,神色却始终平淡。


    “那伙人骑着马,又带着利器,多大的阵仗哪,却没有一个人觉出端倪……说句难听的,斥候也只是个小卒罢了,归根究底还是上头的将领们不在乎了,亦失了曾经的警惕。”


    “今次是运气好,正巧在那里的是欧阳将军。奴婢也不是咒他们,但若他们仍不加反省,继续疏忽懈怠,早晚还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总不能回回都指着欧阳将军去救吧?”


    逢春一边说着,一边从匣子里取出皇后印玺,悬在半空中比划了两下位置,便利落地盖在了那写满了字迹的宣纸之上。


    “女君,咱们这会儿便去紫宸殿么?”


    逢春询问般看向元嘉。


    “不急,先把它收起来吧。”


    元嘉又摁了两下手臂,自觉受伤的地方只残余些许钝痛,这才停了动作,踱步回到软榻上坐下。


    “我们现在去,怕是有些刻意。陛下这会儿想是还在宣政殿呢,保不齐又在朝大臣们发火,还是别凑这个热闹了。再观望两日,也看看苗显光去紫宸殿请平安脉的次数……陛下今次怕是气的厉害,若再不留神损了康健,可就太不值当了。”


    “若要保重身体,总得先将这两件事情定下来才行,否则一日日的耗着,再一日日的折损精气,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呢……”


    逢春轻声道。


    “都是些军国大事,哪是三、五日就能定下来的呢?”


    元嘉浅浅勾起唇角,又朝逢春望了一眼,前者便会意地凑了上来。元嘉俯在逢春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少顷重新坐直了身子。


    “……都记下了么?”


    逢春点头,“家里人都是稳当的,至于其他人,既有您的这句话,料他们也会拼尽全力替您成事的。”


    元嘉嗯了一声,阖眸作养神状,逢春便也继续收拾起书桌上的物件来,未几听见前者发出一声感慨──


    “夷安长公主倒将事情做得漂亮。”


    “是,长公主不曾辜负您的期望呢。”


    她亦笑道。


    ……


    此后数日,前朝沸议不休,上京城内流言亦不止。


    庞英娥的事情,一众武官大多作壁上观,虽也有仗义执言者附声应和,但仍是看文官热闹居多,等到出了谭思文的这通谏言,便更是各扫门前雪了。


    一直到欧阳沁的奏章送抵上京。


    对武官怀抱诸多不满的文官们也学着前者早前的做派,开始冷嘲热讽起来,直言他们连看家护院的本事也没有了,不若早些卸甲归田为好。


    如此,便将武官也拉进了战局。


    他们哪里比得上能言善辩的文官,几句话下来,便被激得无言以对,甚至妄口巴舌起来──先道此一事乃欧阳沁揽功捏造,又指责她未尽统帅之职,任由大周地界出现外族流窜。再其后,更诘问文官刻意打压他们是何居心,是否想将他们驱离朝堂,就此再无立锥之地……总之是一团乱麻。


    元嘉接连两日去紫宸殿请安,都能看见燕景祁拧眉不语的样子,脸色亦一日差过一日。章辛夷过来换药时,也提及苗显光进出紫宸殿的次数愈发频繁,应是为前朝的事情烦心所致。


    元嘉置若罔闻,只默默在心底算着日子,期间照常处理后宫一应事务。一直到燕清忞快马送来了第二封奏章,再次提及想请大周增兵驻守,以备不时之需时,元嘉方才携了备下多时的奏书去往宣政殿。


    并非等到上朝的时辰,堂而皇之的进殿,而是早在紫宸殿将将掌灯,文武百官还在通乾、观象两门外肃立等候时,便已带着逢春踏进了紫宸殿。而后站在御阶之下,微微仰头看向那方独属于燕景祁的宝座。宝座的侧后方,原该还有她的一方凤座的,只因她大多陪着男人在紫宸殿处理政务,近来更有意避开了这些,她的凤座便也不知何时、不知被谁给撤了下去。


    这是自作聪明到以为她退回清宁宫了不成?


    元嘉面无表情地勾起唇角,视线停留在那御阶宝座之上,迟迟没有挪动,眼底浮现出令人心惊的热切。一直到左右殿门大开,朝臣们鱼贯而入,方才缓缓垂下眼睑,用细而长的鸦睫遮去自己的全部思绪。


    “何人胆敢……”


    元嘉背光而立,最先踏进宣政殿的官员一时未看清前方人影为谁,下意识发出一声质问,又在身边同僚的用力拉扯下倏然收声,而后立刻伏身跪于地面,面向眼前的朱红人影战兢请罪。


    “敬问皇后殿下康安!”


    余下诸人同样伏身行礼。


    “诸卿免礼。”


    元嘉噙着一抹浅笑回头,微微抬手,便示意一众人等起身。


    “……不知殿下凤驾在此,臣等有失礼数,万请宽宥。”冯家正拱手询问道,“可是后宫中出了什么要紧事须奏禀陛下?只眼下朝会将至,不若请殿下暂避后殿,待臣等与陛下商议完政事,殿下再细细说与陛下知道,如此也好两不耽搁。”


    “冯尚书将予视作什么人了,?”元嘉眉心微蹙,“予虽不才,但好歹执掌后宫多年,不敢说事事皆妥,但也从不为宫嫔的事情打扰陛下。如今乍一听冯尚书这话,倒像是予这个皇后做的忒不称职了呢。”


    冯家正神色一凛,头亦低垂,“臣并无此意,还请殿下恕罪!只是,殿下既不是为后宫事而来,又为何未伴在陛下左右,反倒自己带个宫女独自出现在此处,还与咱们站在同列……”


    “予欲向陛下建言,自不当以君妇身论,而该与诸卿一样为臣。如此站在阶下,与诸卿一般模样,又有何不妥哪?”


    元嘉接过逢春递来的奏书,如是道。


    第164章 殿前争 若为前朝琐事分心,恐有本末倒……


    元嘉的声量不高, 虽大半官员都瞧清了她自宫女手里接过奏章的动作,但只有临近冯家正站立的几名大臣听清了她刚才所说的话,面上不由得露出三分怔愣,似乎不明白元嘉的言下之意。


    冯家正的身形亦是一僵, 抬眼间与几名老臣的视线在殿内熏炉氤氲飘散的烟雾中短暂相撞, 又迅速错开, 而后斟酌着开口──


    “臣惶恐,想来能烦劳皇后殿下纡尊踏足宣政殿的, 该是桩要紧事。何不让申内官或是兰姑姑先行替殿下通传, 咱们在此候上一候,待到殿下与陛下奏禀完毕, 再来议前朝的事情……殿下身份尊贵,又何必委屈自己与咱们一般,平白在此站立苦等呢。”


    “……冯尚书的意思,是要叫皇后殿下离开么?”


    逢春余光瞥了眼元嘉, 蓦地开口。


    “臣绝无此意!”


    冯家正连忙道。


    元嘉不置可否, 只朝逢春一示意, 前者立刻敛目收声, 退至元嘉身后。


    “予也不是第一次见冯尚书了,从前在紫宸殿时便打过许久的交道, 自然知道冯尚书没有这个意思……逢春,你这话可是冤枉他了,还不快上前来给冯尚书赔罪。”


    元嘉笑了一下。


    逢春听命上前, 还未及屈膝, 便被冯家正反手拦住,自己又退后两步,摇头示意无碍。逢春也只是作势虚拜, 见状立刻停了动作,又等到元嘉示意后,方才重新回到前者身边侍立。


    一时间,再无人敢开口相问。


    元嘉缓步回身,目光扫过殿内林立诸人。视线所及之处,一众朝臣们尽数如惊弓的雀鸟一般,接连垂首避让,整个宣政殿静得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原不该打扰诸卿与陛下议事,只予要奏之事,也是诸卿近来议而不决之事。左右都是细说论道的,便不叫各位因予耗时枯等了,还是一并说开了吧。”


    “……是。”


    众人沉默一瞬,很快便低声应下,无人再敢置喙。


    “端王爷,今日便委屈你站后面了。”


    亲王位列一品班,身膺之责或不及其他各部官员,但除却告假的日子,按制都是要站在最前头的,是以才有元嘉对端王的这通笑言。


    前者眨了眨眼睛,勉强回神,但还是有些不习惯元嘉的这副姿态──虽也不乏有事情安排到他的头上,可燕景祁却是清楚这位兄长有几分本事的。除却与皇室相关的少数内事,其他交办的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也因此,即便是燕景祁头疾发作的那几次,他也从未被召进紫宸殿中议事,自然也就没见过元嘉替前者打理政务的模样了。


    “殿下凤驾,自当如此。”


    说着,又自觉退后了好几步,眼中闪烁着几分跃跃欲试──他实在好奇,一个瞧着比他还瘦小的女郎,竟能将这群随时都能吵翻了天的大臣们给压制住,究竟是燕景祁的默许,还是元嘉自己的本事。


    可转念想起赵妍和素日在府里对他的叮嘱,心知眼下并非合适的时机,只好遗憾作罢。


    见端王爽快让位,其他官员亦随之调整位置,元嘉便也不再多言,只转身立于一众大臣的最前方,无声等待着燕景祁的出现。


    “……皇后?”


    又一刻钟的工夫过去,阶上总算传来了令元嘉耳熟的声音,却伴着难以被人察觉的倦累。


    “怎的在下头站着,”燕景祁并没有询问元嘉出现在宣政殿的原因,反而吩咐起申时安来,“还不快将皇后迎上来坐着!”


    申时安急匆匆答应一声,先使人搬来本该置于燕景祁身侧的凤座,又亲自奔下阶欲搀扶元嘉。前者却纹丝不动,只在申时安的手伸过来时摇头避开。


    “陛下,妾高居皇后之位,深知肩上担重,内则以辅佐陛下为要务,外则以生民百姓为己任……”


    元嘉将奏章托于掌心,旋身出列。依着过往奏议的惯例,先不轻不重地将自己贬低了一通,又夸赞起燕景祁治理下的大周是何等的海晏河清,最后才绕回今日来宣政殿的目的,“然……妾斗胆建言七事,以求为陛下解忧。”


    趁着左右大臣尚未反应过来,燕景祁也未加阻止,元嘉便也继续道──


    “事其一,广言路,杜馋口;事其二,兴农桑,薄赋徭;事其三……事其六,罪定刑,法相匹;事其七,进武举,安邦民。”①


    “此中详说,已尽数写于奏章之内,呈请陛下览阅。”


    元嘉将手里的奏章举得更高了些。


    燕景祁一开始还靠坐在御座上,揉着眉心不作言语,等到元嘉一条又一条的细说起来,才逐渐多出几分正视。再等到元嘉止声,申时安更是颇具眼力劲的接过前者手里的奏章,又恭恭敬敬地上呈给燕景祁。


    至于阶下的其他人,此刻也逐渐回过神来。本以为元嘉今日是为了谭思文或欧阳沁来的,猜测至多也就一、二件事,不曾想这会儿竟直接建言了七桩要务,以其皇后的身份而言,实在是匪夷所思,更十足的大胆。


    “……殿下身在后宫,却有兼怀天下之心哪。”


    有人先耐不住了,强笑一声道。


    元嘉循声望去,却没能找到说话人的踪影,只有一群穿着绿绯官袍的男子混站一处,想来便是他们中的某一人开的口。


    “既为天下母,自当如此。”


    元嘉收回视线,语气淡淡。


    “皇后母仪天下,慈德昭彰,是国朝女子与六宫嫔御的典范,时人莫不敬仰……若为前朝琐事分心,恐、有本末倒置之嫌哪。”


    礼部侍郎宋西华上前一步,避开元嘉倏然看向他的目光,俯身一拜,沉声道。


    此话既出,当即便有人将视线偷摸投向御座上的那一位,但燕景祁的反应注定会让他们失望了──男人只盯着手里那份由元嘉亲笔写就的奏章,头也不抬,似乎并未察觉到眼前几乎波涛汹涌的动静……也或许只是不在意罢了。


    倒是端王,不耐烦地抠挖着耳朵,又朝宋西华道:“侍郎在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太明白哪……皇后不过是为国建言,想的也是百姓民生,不曾存一分私利,怎的到了侍郎嘴里,竟严重到什么本末倒置的地步了?”


    元嘉仍是含笑,并不见任何被冒犯后的怒意,只跟着问道:“看来,宋侍郎是觉得予这个皇后行有不当了?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若真有什么失过的地方,予定自省改正,以求不辜负皇后二字,亦不辜负陛下对予的种种期许。”


    “陛下操劳国事,近来时有不适。皇后身为君妇,合该以陛下龙体为先,如娄氏太后陪伴先帝般,侍疾于陛下左右,如此才算是皇后之本。”


    宋西华沉默了一下,很快便道。


    “宋侍郎,你未免太──”


    端王抬高了声音,却被元嘉温和而不失强硬地打断,“陛下患疾,难道不该归咎于诸位大人身上么?”


    元嘉扫过一众神色各异的脸,“若非诸位大人都将心思放在了议论这些无关小事上头,以至无人替陛下分忧解难,陛下何至于此!予珍重陛下,一如娄氏太后珍重先帝,既知病因出于前朝,自然要建言解忧……如此竟还被侍郎说成是忘本,予当真比窦娥还冤哪!”


    说罢,又以余光瞥了燕景祁一眼,果见前者将视线从奏章上头收了回来,此刻正隔着珠帘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似乎是某种预示。


    元嘉驳斥宋西华的余音还在殿内回荡着,亦不乏有官员因前者不退让的姿态而心生怯意、噤声作壁上观的,但却在发现御座上的燕景祁并未打断他们任何一人的话,也没有流露出偏帮元嘉这个皇后的意思后,心思又开始活泛了起来。


    待到熏炉上燃起的烟雾散尽,御史大夫屈朝贵陡然出列,带着自以为窥得圣意的沾沾自喜,将所有矛头直指元嘉──


    “臣等忠君为国,一片丹心可鉴,宋侍郎心直口快,或有言语冲撞之处,还请皇后殿下勿怪,但……宋侍郎的隐忧,亦不无道理哪。”


    “依皇后殿下所言,您珍重陛下,是以要为陛下排忧解难,此为大善。可您如今所做的,却早已越过了身为后宫嫔御的本分。”


    “早前陛下偶有不适,您陪伴御驾左右无可厚非,替陛下录记、阅览奏章,亦算是事出有因。可到去岁冬日,您竟大半时间都住在了紫宸殿,更代陛下与咱们论起了国事,如今更出现在宣政殿上,要像咱们一般向陛下建言了……纵无他想,但难免给人以擅权之感,便是有陛下允准,皇后殿下也当进退有度才是,否则只会辜负陛下对您的深深期许!”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屈御史,你是这个意思吧?”


    元嘉面不改色。


    屈朝贵退后两步,再一俯拜,“臣不敢作此想,但当年大小姚妃亦是仗着愍帝对她二人的信任,霍乱后宫不说,更插手前朝立储大事,险些覆了大周江山。皇后殿下仁德宽厚,又有文德皇后之遗风,定不会由着外人将您的名字与大小姚氏相提并论的。”


    此话可谓是大不敬,阶下数名官员立刻变了脸色,端王更是勃然大怒,正要厉声斥责,却听身前的元嘉缓缓道──


    “屈御史将予比作祸国的姚氏,那陛下岂非就是纵容予的无为愍帝么?”


    第165章 激然辩 朕若不点头,你们是不是还要学……


    “诸位大——”


    谭思文站在稍远的地方, 眼见元嘉被宋西华、屈朝贵接连诘问,少不得有些焦急。正欲出列相帮,却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季连给挡了下来,“莫急, 殿下自来是个有主意的, 你这会儿出声, 或许反倒会坏了她的事。”


    谭思文有些迟疑地顿住脚步,两手不自觉攥紧, 又将视线投向了被一众大臣包围的元嘉身上。


    那厢, 元嘉看着因这话陡然失声的屈朝贵,嘴角缓慢勾起一抹愉悦的弧线, 尤嫌不够般继续,“予自问行得端,走得正,亦不惧旁人议论, 可屈御史若因此累得陛下声名受损, 那可就是活该千刀万剐的死罪了。”


    “……殿下如是, 臣亦如是。”


    屈朝贵脸色白了一瞬, 见燕景祁态度仍是模棱,心中的那杆秤摇摆了片刻, 虽知前路有虎,但咬牙一搏的念头还是占据了上风。


    只听“咚”的一声,屈朝贵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而后梗着脖子坚持道:“臣今日所言, 句句出自肺腑,纵使拼着这身官袍不要,也请皇后殿下为燕周基业着想, 退离宣政殿!”


    有屈朝贵一马当先,尚且举棋不定的围观者中又跪下十数人──大多与屈朝贵年纪相仿,更有几个须眉交白的,同样学了前者的姿态,伏身跪于地面,嘴里说着相差无几的话,一下又一下地叩请元嘉退离。


    有跪地的,自然也有站立不动的。


    新入朝没几年的年轻文官们,以季连为首的大部分武官们,甚至还有不少正值盛年的中砥之臣──元姝与元妩的夫家就在其中。


    至于其他人,或是因家中女眷与元嘉来往密切,或是为看在季、顾两家,甚至欧阳家与柳家的面子上,又或是……为了元嘉在建言七事里提及的种种好处──下级京官增俸,久任官员擢升。


    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哪。


    若随波逐流,跟着这群顽固御史、守旧老臣们逼退了元嘉这位皇后,这封奏章便也一起废了。他们也不是什么自诩卓异的惊世之才,若错失了今次良机,能做的也只剩下苦熬而已。希望就在眼前,焉能在这时候被人阻挠?


    于是当即调转矛头,彼此指责,连队列也变得泾渭分明起来。


    “……说够了没有!”


    燕景祁难耐般捏了捏眉心,而后重重合上了奏章,反手抓过案几上的茶盏,看也不看地摔了出去──那原是申时安预备着给燕景祁润养喉咙的。


    男人近来为朝堂之事烦恼,已数日不得好眠。昨日晨起时便有些哑了声音,到今日起身时情况依旧不见好转,申时安这才搁上了茶盏,以备不时之需。


    倒也确实用上了。


    “朕还没死呢,诸卿就这么着急忙慌的要替朕做主了?”


    燕景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扫视着阶下众人,眼神中难得带了几分阴鸷。


    “臣等是为了──”


    底下人辩解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元嘉迎着燕景祁的目光屈膝一拜,一改方才的言笑晏晏,女子尖细的嗓音里挟着满腔的怒意,同样高声道:“陛下!这已不是妾身第一次来宣政殿了,从前伴您身边时,怎不听诸位大人说起这许多的不是!今日可倒好,见妾身拿了封奏章建言,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指摘起妾身失当来!”


    “您如今正需要人才分忧,他们不思及如何为国献策、为您松缓肩上重担,反还将莫须有的罪名压到妾身上来……此间种种,看似秉公持正,实则只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离间帝后、排除异己之目的!”


    “皇后慎言!”


    屈朝贵不堪忍受般起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您说这话,不也是一家之言,又往臣等身上泼脏水么!”


    元嘉不为所动,只勉强分了丝余光在屈朝贵身上,语锋更利,“陛下,他们今□□妾身退离宣政殿,之后呢,又要逼谁?难道只要诸位大人用上这一套说辞,陛下便要一次次的答允让他们口中的那个人离开不成!”


    “陛下,臣等并无——”


    元嘉哪里要他们再开口,又兀自抬了声音,强硬打断道:“陛下,妾身只想问一句,这天下究竟是燕家的天下,还是诸位大人的天下!妾身方才进殿时,便听有大人言道妾身有兼怀天下之心,但如今转过头来再想,存着这副心思的怕是另有人在哪!”


    “……皇后狡言,已失去为陛下君妇的谦卑。”


    宋西华颤巍巍的被人搀扶着起身,“今日当着外臣的面便敢如此跋扈,可见平日里对待后宫嫔御亦是强硬,从前的和善怕也是装出来的,陛下勿要被皇后的话给蒙蔽了!”


    “笑话!”


    元嘉乜他一眼,“宋侍郎分明已对予起了偏见之心,自然予说什么都是狡辩……但若连为自己辩解都算是跋扈了,诸位大人方才的那些话,岂非比予所言还要跋扈上百倍?”


    闻言,宋西华一时顾不得礼数,抖着手指向元嘉,嘴皮上下翻动着,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端王摩挲着下巴,一脸看够了戏的表情,“宋侍郎无言以对了?不会真被皇后殿下说中了吧……陛下,如此看来,臣也要为皇后殿下叫一声屈了。”


    屈朝贵连忙道:“端王……端王是陛下的兄弟,素日里与后宫少有往来,何以在这当头出言偏帮皇后?陛下,可见皇后她插手前朝事、交结前朝人早已有之哪!”


    “你这匹夫,竟敢污蔑本王!”


    端王勃然大怒,“你说这话,是觉得皇后给了本王莫大的好处,还是想胡诌本王与皇后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屈朝贵,你做御史大夫久了,便以为本王也只是个任你拿捏的寻常官员不成!”


    屈朝贵脸色一白,“端王爷……”


    “端王莫要寒了忠臣之心!”


    宋西华勉力道。


    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端王也从来不是个好性子的人,不过是与赵妍和待的时间久了,便也沾了前者在处事上的些许习惯罢了。


    再听这话,立刻抬了声音──


    “怎么,宋侍郎觉得本王说错了?还是又要跪地再陈自己的忠心?如此做派,跟那些故意扑倒在马车前讨要银钱的市井小民有何区别,无非是侍郎穿的更体面些罢了!若下跪磕头便能换得陛下允诺,本王即刻便跪下……只是比不得宋侍郎年老体弱,瞧着没那么好看了!”


    宋西华颤着手,几乎摇摇欲坠。


    冯家正似有不忍,本欲上前,却被吕长青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又面色惨淡地朝前者摇了摇头,暗示已无转圜余地。


    “陛下,臣没有……”


    元嘉惋惜般睨了眼宋西华,而后垂下羽睫,“所谓‘苟且逐旋、挨去为事’①,宋侍郎或许无心,可约莫是留在上京,做太平官的日子久了,也忘了何为做臣子的本分……累得陛下动气,更是不该。”


    但话锋一转,却道:“可此事妾身确有失当之处,若非妾身争口舌之快,何以会惹来这般的非议……今日原是为陛下建言而来,不想竟让诸位大人在妾身上折耗如此多的时间,妾心中实在愧惭,再不敢让陛下因妾身与诸位大人离心,更失去股肱之臣。陛下既已收了妾的奏章,妾身已然知足,这便离开宣政殿,再不耽搁陛下与诸位大人商议其他要务了。”


    说罢,竟真是转身要走。


    端王却拦在了人面前,气恼道:“皇后何以要委曲求全呢,岂非助长他人志气?”


    “恭送皇后!”


    屈朝贵生怕元嘉反悔,立刻道。


    燕景祁盯着眼前这场闹剧,冰冷刺骨的视线从屈朝贵发顶掠过,又在宋西华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零星跪倒在地面的一众朝臣身上,面色愈发可怖。


    “宋卿,皇后已然顾全大局退让了,你还要和屈卿、地上跪着的其他人一起,苦苦相逼到几时?是不是非要等朕允了你们的种种请求才肯起身?朕若是不点头,你们是不是还要学人死谏,再让朕成为后世口中的不贤不德之君!如此,是不是才算如了你们的愿!”


    燕景祁猛地站起身,又推开申时安急忙伸来搀扶的手,快走几步,径直掀开御座前作遮掩之用的珠帘,看着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宋西华,近乎怒斥道。


    此话一出,殿内再无人敢站立,除却茫然四顾的宋西华,余下诸人全部跪伏在地请罪,口中连道不敢。


    元嘉半屈着膝盖,悄然抬眼,见燕景祁身形似有些摇晃,预感到了什么,连忙提裙上阶。前脚才伸手触到男人臂肘,后脚便感觉身前一重──是燕景祁失了力气般将大半身子抵在了她的肩上。


    还来不及传太医,便又听底下人一阵惊呼,伴随着重物坠地的声响,宋西华亦倒于人前。


    “让太医丞速速过来!”


    宣政殿内立刻兵荒马乱起来。


    元嘉扶着燕景祁,又居高临下地乜了生死不知的宋西华一眼,“来人哪,还不快将侍郎也抬进后殿,一并请太医救治,莫要让人出事了。”


    话毕,再不留恋地收回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朱子语类》。


    第166章 铸事成 “但我不是非你不可的,嘉娘。……


    申时安上前撑起燕景祁, 又与其他内侍一起将人扶回后殿,元嘉落后两步,站在阶上俯视着一众朝臣,扬声道──


    “诸卿退去吧。”


    底下人还有些犹豫, 左右相觑, 又看着燕、宋两人消失的方向踌躇不决, 脚下迟迟没有动作。


    “诸卿还有何疑问?”


    元嘉扫视一圈,复问道。


    褪去早前驳斥人时的尖锐, 女子的嗓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 可殿内或站或跪的官员们依旧垂首屏息,无人说话。


    谭思文本想出声应答, 余光却瞥见左右同僚挣扎不定的脸色,话到喉间又硬生生咽下。掩在袖中的手指攥紧又松开,终究拿捏不准分寸,又将视线投向同样站立不语的季连。


    她是一定会站在元嘉身边的, 可诚如季连方才所言, 不能在这时候坏了前者的事, 亦或是带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季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只朝某个方向轻抬了抬下巴。谭思文顺着望去,顿时将心收回了肚子里。


    “……诸位, 且听我一言。”


    吕长青将冯家正扯到后头,自己则从人群中走出来,“咱们都先回去, 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只会给皇后殿下添乱罢了。”


    “可陛下与宋侍郎──”


    元嘉出声打断,“陛下如天之福,宋侍郎自也有宋家先祖庇佑, 诸卿放心……宫里的太医也不是些干嚼俸禄的碌碌庸流。”


    季连紧跟着出列,附和道:“有皇后殿下看顾,咱们自是能安心的,诸位便不要在这里站着了。与其让殿下在这里守着咱们,不若去到后殿,时刻伴着陛下才是!”


    文官有吕长青带头,武官又有季连劝说,一群人总算找到了主心骨,又朝着元嘉说了许多祈祝安宁的话,方才在内侍的引路下先后退离。


    季连与谭思文走在最后头,本想与元嘉再多说两句,可眼见端王伫立不动,便也不好过多停留。彼此的视线在半空中遥遥一相触,而后迅速分开,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端王爷?”


    眼见众人终于散去,元嘉这才将目光转向端王,却仍高高站在阶上。


    “许久未进宫探望母妃了,我今日便不回去了,”端王回过神来,“陛下那里,还请皇后多加看顾,若好转过来,也请皇后往长生殿知会一声。”


    元嘉微微颔首,“自当如此,可陛下的身体……太妃还有母后那里,还请端王爷暂且不要声张,也免得她二人担心。”


    “本王知道轻重的,”端王同样道,“但今日之事,怕也瞒不了多久。官员们只要出了宫,再如何也会有流言传于市井的。”


    但见元嘉含笑不语,端王便也知自己失言,索性告辞道:“皇后还是快些去到后殿吧,陛下如今该是离不得您了……宋侍郎那边,或许也需要人决断一二呢。”


    “那予也不同你客套了,”元嘉从善如流,“祥顺,替予好生送端王出去。”


    “奴才领命。”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祥顺这才出声。


    申时安带着人离开时,特意将祥顺留了下来,想着元嘉身边就跟了个逢春,此间喧嚷,或许能有用得上的地方──如今也的确用上了。


    端王自是谢过不提,哪怕他早已对皇宫熟稔于心,却还是依了元嘉的话,等着祥顺近前相送时才彻底转身离去。


    “……咱们也走吧。”


    元嘉看着端王逐渐远去的背影,又侧眸瞥了眼属于自己的镶金缀玉的凤座,指尖却似不经意般从燕景祁坐过的御座上划过,很快朝逢春道。


    ……


    元嘉踏进后殿时,申时安已将诸般物事有条不紊地安排了起来,兰华也从紫宸殿赶了过来,此刻正站在苗显光身旁听着对方说话,不时发出两声轻问。


    殿内重又弥漫起零散的药香,燕景祁眼睑半阖,整个人倚靠在软榻上,眉心凝着深深的折痕,整个人显得疲累而无力。


    元嘉顿了一下,方才缓步上前,又将脚步声放得极轻,像是怕惊碎这一室的静谧般,摇头示意众人不必行礼,自己则站定在距软榻几步开外的地方,低低唤了一句,“……陛下。”


    声音轻的像是随时会飘散在空中的一缕烟雾,语调里却是始终不改的恭谨。


    燕景祁头也不抬,只指尖在膝上微微一叩,元嘉便会意地离得更近,“陛下可觉得好些了?”


    燕景祁不答,可抵住眉心的另一只手却泄了端倪──指尖隐隐泛白,力道大得更可瞧清手背上的青筋,俨然情况不佳。


    “……耽搁了这么久?”


    他反问道。


    元嘉顺势坐在男人身侧,“大臣们忧心陛下龙体,少不得要安抚一二,妾身已将他们打发了去……只是不知,宋侍郎的情况又如何?”


    后半截话,则是问苗显光的。


    前者立刻上前,“回女君的话,臣已让廖典廖太医带着医女去瞧过了,宋侍郎是急怒攻心,兼之年纪老迈,这才会不支倒地。万幸出事时许多人都在场,去太医署报信的也及时,这才不曾耽误医治的最佳时机……可到底垂老,今次遭此一劫,往后怕是得静养了。”


    元嘉不置可否,“无事就好。”


    又看向燕景祁,“陛下,您的药可熬好了,妾身先服侍着您喝了吧?”


    此话既出,男人还没有反应,殿内其他人的脸上倒显出几分异样──苗显光眼神闪躲,申时安与兰华更是欲言又止。


    “……都出去,朕要和皇后说会话。”


    燕景祁沉默了片刻,吩咐道。


    众人垂首称是,各自退离。


    申时安却在这当头飞快地瞥了元嘉一眼。元嘉似有所觉,面色却不改,只同样朝逢春抬了抬下巴,前者立刻跟在了申时安身边,又随着其他宫女出了殿。


    “陛下……三郎。”


    待到诸人退离,元嘉重又拾回私下里的称呼,看向燕景祁关切道。


    “……嘉娘,我能信你几分呢?”


    燕景祁总算睁开了眼,可看向元嘉的视线中却满是晦涩难懂,和下定某种决心前的最后挣扎。


    元嘉拧眉不解,“三郎?”


    “回答我,嘉娘,我能信你几分?”


    燕景祁重复道。


    元嘉正色,旋身站在男人榻前,裙摆一提便跪了下去,“愿与三郎两不生疑。”


    “嘉娘在我面前,永远都是这样善解人意。”燕景祁沉沉看了元嘉一眼,“这么多年,连与我争执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我也许久未见嘉娘这般强势的模样了。今日看着嘉娘在宣政殿上驳斥官员的姿态,竟叫我觉得恍如隔世了。”


    “他们看似对我不满,实则是向三郎施压,亦是反对三郎的决定,我必不能退。”


    元嘉说着,又直视起男人的眼睛,“眼下四里无人,我也不愿与三郎说冠冕堂皇的假话……三郎的身体迟迟不见好转,只怕一些官员的心里也是有成算的。若他们牢记为臣子的本分最好,可权势在前,难保不会有人趁机起歪心思。”


    “若可以,我希望自己只是三郎身边的一株丝萝,依附三郎、替三郎打理好后宫便满足了……可如今却觉得,若能替三郎多分担些,我的心也能更安些。”


    元嘉轻声道。


    “真好听哪,”燕景祁喟叹一声,“但我不是非你不可的,嘉娘。”


    “是,三郎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我最能够令三郎无后顾之忧罢了。”


    元嘉不闪不避,“前朝自有可信赖的老臣,他们足以替三郎稳定朝野,可同样能凭自己盘根错节多年的地位与关系,挟天子以令诸侯。三郎的兄弟也可以信任,但皇室血脉在先,焉知他们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可我却只是个女人,不会阻碍三郎半分,更可因帝王妇这重身份,使他们对我少有抵触,如此也能更好听三郎吩咐行事。”


    燕景祁低低咳了两声,“嘉娘,你似乎还说漏了最要紧的一个人吧。”


    “是,但以我的立场,实不敢说。”


    元嘉坦然道。


    “我、朕让你接着说,”燕景祁久违地显出几分温和,尾音却微微有些上扬,隐约带着诱引,“说出口了,才好成事。”


    元嘉抬眼,“如三郎当年一般,选一位得力的皇子打理朝政,前朝后宫都不会有非议,也能够保燕家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确是良策,嘉娘为何不提?”


    燕景祁笑意加深。


    “若我没有皇子,自然敢提;若宫里不止阿昱这一个皇子,我也敢提;若金宝林和薛美人肚子里怀的都是男孩儿,我更无有畏惧。可眼下这局面,我一旦提了,难免会被人被揣测有不轨之心……我不愿与三郎生出隔阂,亦不愿阿昱与三郎父子情分淡薄。”


    “可他还远不到成事的年纪呢。”


    “未雨绸缪,总是不会错的。”


    “……先起来吧。”


    燕景祁朝自己身侧瞥了一眼,元嘉便会意地坐回榻沿。


    “若让你替我分担,似今日这般的事情只会层出不穷,言辞亦更加尖锐。”


    “可我却觉得有些高兴。”


    元嘉反而道。


    “为何?”


    “他们能指责我的,无非是皇后与女人这两重身份,却非批判我从前代三郎批阅的奏章内容有误……如此说来,我也算是不辜负三郎的教导吧?”


    元嘉歪头一笑。


    燕景祁一愣,而后纵声大笑。


    见状,元嘉心中愈发安定,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她想一劳永逸,总要再添一把火才算稳当。


    “今日既与三郎作此剖心之语,索性便再说的分明些……还请三郎写下亲笔诏书一份,再交与可堪信赖之人密存。若来日我有任何的失当之举,便请他以此密旨论我罪责。如此,也算能让人放心了吧!”


    元嘉看向燕景祁,如是道——


    作者有话说:果然,一到工作日,存稿速度呈断崖式下跌[柠檬]


    第167章 得偿愿 替我守住前朝,别叫人动了歪心……


    燕景祁本欲端盏的动作一顿, 眉尖极轻微地蹙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话,“你……不必如此。”


    他看着元嘉,眼中三分惊愕, 三分不敢置信, 余下四分尽数归了困惑, 似乎没想到眼前的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很快,这些惊愕、不敢置信与困惑俱数化为了恼怒──元嘉是他的妻子, 更是大周的皇后, 竟还要迫于非议而被逼自证。推而论之,来日未必不会有其他人做出同样的事, 只是将逼迫的对象换成了他自己,一如今日在宣政殿时的荒唐场面。


    元嘉只当不觉,将榻上的黑漆螺钿案几挪得更近,又起身取来笔墨纸砚, 一面研磨起手里的墨块, 一面坚持道:“我心中坦然, 既知道自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留此物令他们心安又有何不可……也免得三郎来日受我拖累,落下其他诟病的名声。”


    燕景祁看着被元嘉递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毫笔, 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前者又催促般往前一推,方才缓慢接过。


    笔尖沾上墨汁, 燕景祁悬腕停于素白宣纸之上, 目光从元嘉脸上扫过,见她坦然回视,眉心微动,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顷半眯着眼睛,落笔再不见迟疑。


    写下的,却不是会掐住元嘉命脉的密诏。


    “……这是,调令?”


    元嘉垂目分辨了几眼,发出一声不解的呢语。


    “接替你兄长的人,应该也差不多到宁州了吧?”


    燕景祁问道。


    “算算日子,该是差不多了。”


    元嘉答道:“但依阿兄的性子,怕是会事无巨细地同人交代清楚了才肯离开,中间又不知会费去多少时间呢。”


    “让他即刻回京,不必再等了。”燕景祁头也不抬,“回来后立刻去礼部上任,就顶宋西华的位子,做礼部侍郎,也不必先去太常寺熬了。”


    “这如何能行!”元嘉眉心微动,嘴里却反驳道,“且不说兄长资历尚浅,便是宋侍郎,也远不到致仕的年纪哪。若让兄长迁任礼部侍郎,那是否要让宋侍郎升任礼部尚书呢?”


    “苗显光不都跟你说过了,宋西华今后就得静养了……他半边身子都瘫了,以后起居饮食都离不开人伺候,如何能再为国尽忠?”


    燕景祁又写了两个字,而后蓦地停了动作,顿笔处洇出一个大大的墨点。他闭了眼,指节抵住无意识紧蹙的眉心,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力道重得几乎在额间留下深深的印痕。


    如此又是好一阵,燕景祁才断断续续地重新落笔,字迹却已不似先前工整。待写到最后一行时,腕肘更是陡然一颤,笔尖在宣纸上拖出一道突兀的墨痕。男人猛地扣住案几,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三郎!”


    元嘉连忙将人扶住,又把案几推到一旁,让自己靠得离燕景祁更近。而后熟稔地伸出手,在男人的鬓间找了下位置,便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


    待感受到燕景祁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以后,元嘉才继续未尽的话,“不是立刻便传太医了么,怎的还这般严重?”


    “宋西华年轻时便是个躁脾气,也是岁数上来了,才渐渐学起同僚的做派。但到底本性难移,忍不得旁人与他相争。偏论辩的本事又差了些,时常被人挤兑得无从张嘴,却总也不长记性……这般的沉不住气,酿成今日这局面,也是必然。”


    燕景祁半算解释,半算感慨。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过错了,不该为一时长短,与宋侍郎争执不休的。待到他将养得稍好些,我还是要与他致歉的。”


    元嘉轻声道。


    “嘉娘何错之有。”


    燕景祁一下子睁开了眼,又反握住元嘉的手。前者顺势停了手里的动作,询问般看向男人。


    “你在殿上说的话很对,做臣子的也要清楚自己的本分,知道自己究竟身处在什么样的位置,该做的又是些什么事……宋西华就是个反例,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又有诸如屈朝贵一流附和响应,便真以为自己占理了,可却连端王也争辩不过,最后急怒攻心,又能怪得了谁呢?”


    燕景祁淡淡道。


    “我原还想再用他两年,可不知道设身为君王考虑的臣子,也没必要留着了。给他一份体面,让他以尚书的身份致仕,就当是荣休了。”


    “你兄长的年纪是轻了些,但地方上的政绩不错,也拿得出手。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知道如何让我少为琐事烦心……就像你这个妹妹一样。”


    燕景祁拍了拍元嘉手背,若有所指。


    “兄长定会克尽厥职,一心为三郎分忧的。”元嘉说着,很快又笑了起来,“这下可好,三郎这道圣旨一出,外头人是真会议论纷纷了,怕不是说我只知道替自家人要好处……三郎将难题甩给我了呢。”


    “嘉娘要因他们推拒么?”


    “自然……不。”


    元嘉轻轻吐出最后一字。


    “兄长受得起,我也受得起。”


    燕景祁笑意愈深,“那便替我将这调令重新誊写一份吧……今日这字,实在是难以入目。”


    “是。”


    元嘉垂目应下,又重新将那张案几拖到身边,燕景祁任由她动作,甚至体贴地挪开了少许地方。


    元嘉只一笑,取过案上那张墨痕斑驳的纸张,摊于眼前细观──确是称不上好看,除了初落笔时的小十个字,余下笔锋都带着虚浮无力,一如踏进殿后男人给她的观感。


    默默将内容熟记于心,元嘉重新换上一张宣纸,摩挲铺平后,又用镇纸压住其上两角,而后提笔蘸墨。


    不多时,与燕景祁如出一辙的字迹便浮于纸上,连男人藏锋一点的习惯也学了个彻底。待到墨迹干透,元嘉方才递给燕景祁细观,至于那份“真迹”,已然被搁置一旁。


    “……倒是半分不差了。”


    燕景祁也不接,只就着元嘉的手粗粗扫了两行,便发出赞许般的喟叹。


    “三郎给的字帖,如今依旧在清宁宫里放着。”元嘉温和一笑,“不敢有负三郎的期许,我仍是日日都练,今日能换回三郎这一句赞肯,也算是知足了。”


    “三郎写的这一份,我先给三郎放匣子里收着?”


    元嘉又问道。


    “不必留了,烧了吧。”


    元嘉自是依言行事,拿着先头那张宣纸起身,又走到临近的香炉旁,开了盖子便将折了几折的纸张投了进去,直到见它被陡然升高的火焰吞噬成灰,方才走回燕景祁身边。


    男人不知何时又抵住了额头,也不看人,只道:“嘉娘莫不是还忘了什么?”


    “……这,”元嘉故作疑惑,“我实在是记不得了,还请三郎指点。”


    “纵是亲笔,也得再落上宝玺才行。”


    燕景祁勉力抬眼,“嘉娘跟在我身边那么久,又看了那么多次,怎的还没记住?”


    元嘉立时恍然,转身从书桌后头、架格的最深处取出那方螭钮蓝田玉玺,动作小心地将玺底蘸满朱砂,而后当着男人的面压落于宣纸之上。


    缓了缓,方卸去力道,“从前倒是申内官捧着宝玺的时候多些,替三郎做这些的次数也多些……我却是还没习惯。”


    说着,又赧然一笑。


    “嘉娘还是快些习惯吧,”燕景祁拉着元嘉坐到自己身边,掌心炽烫得几乎要将前者灼伤,“我等着嘉娘替我分忧呢。”


    “只要三郎开口,我永远都是在的。”


    元嘉回握住男人手掌,轻声道。


    燕景祁道了声好,“既如此,那便替我守住前朝吧,嘉娘,别叫人动了歪心思。”


    “……也别叫、流着旁支血脉的人坐了咱们这一支的江山。”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进元嘉耳中,顿时如火星溅入杂草一般,轰然烧尽前者的五脏六腑。


    元嘉的指尖倏然收紧,又立刻强迫自己恢复如常。她低垂着眼帘,又将呼吸压得极缓,唯恐被男人察觉到异样,但微微颤动着的鸦睫仍泄出几丝激荡的心绪。


    “……是,元嘉谨记。”


    她盯着与燕景祁交握在一起的手,自喉间深处发出一句含糊的答语。若男人此时与她对视,定会发现她眼底那几乎藏匿不住的快意。


    「……也图一把生杀予夺、权势在我的滋味了。」


    燕清忞的话尚在耳边回荡,如今这滔天权柄,也只与她隔着一层皮肉了,终于触手可及。


    “……去吧,你的建言写得很好,改日与他们细细再议吧,今日就算是耽误了。”


    燕景祁强撑了许久,头疾却依旧肆虐得厉害。额角突突的跳着,不断向他彰显着存在,也一并提醒着他何以到向元嘉放手权柄的地步。


    但这已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看着元嘉,元嘉亦看向他。


    而后,女子依言起身,却没有立时离开,反而道:“我让他们进来侍奉三郎服药,三郎养好身子,一切便又会如常的。”


    燕景祁不置可否,“那个和尚……”


    “之前派出去的人还没有结果,”元嘉不再劝阻,“想是人还不够多,这才迟迟没有觅见那和尚的踪影……我让他们再安排一队人马去找,定把他带到三郎面前,让他治好三郎的头疾。”


    男人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元嘉看着燕景祁难掩虚弱的模样,唇角有一瞬间的上浮,但很快便克制着抿成一条直线,又转身出去唤人。


    第168章 权愈盛 “臣等,遵皇后殿下懿旨行事。……


    元嘉甫一出殿, 便有兰华领着手捧托盘的医女入内侍奉,申时安却与逢春站在一处,似乎才说完什么事情。


    “申内官,烦劳你跑一趟了。”


    元嘉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前者接过只瞧了一眼, 立刻便正了神色, 又郑重应下元嘉吩咐。


    “奴才先将这桩要紧事办了,至于其他的, 方才也同逢春娘子说了个囫囵, 便请逢春娘子代为转述,奴才晚些时候往清宁宫一趟, 再给您请安。”


    元嘉浅浅颔首,又与逢春相携离去。


    ……


    “女君,申内官同奴婢说,陛下在问太医丞金针泄血一事……”


    逢春将元嘉扶坐上榻, 低声道。


    “是想让苗显光动手, 还是?”


    “那会儿咱们还在外头站着, 听申内官的意思, 陛下在后殿仍是发了一通火,苗太医不过让医女去取药, 便被陛下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也是身子实在难受,才勉强偃旗息鼓, 跟着便问起金针泄血的出处, 又问太医署里有无人精通此道。”


    “苗显光怎么答的?”


    元嘉听得眉心一动,回想起燕景祁方才突兀问起疯和尚的举动,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自是万般推脱, ”逢春笑了笑,“先说自己医术浅陋,只会些微末技艺。又说此法虽见于医书典籍之中,可也只剩些断字残篇,近乎失传。还说咱们陛下乃龙血凤髓之躯,更不能以凡物相伤……所以陛下才对苗太医发了火。”


    “怪不得……”元嘉感慨了一句,“申时安方才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申内官毕竟是从陛下少时便陪在身边的老人了,既瞧见了殿内发生的事,又清楚陛下的身体究竟糟到了何种地步,自然是担心的。”逢春点头,“申内官还说,陛下如今也就听得进去您的话,想要请您帮着劝说两句呢。”


    “劝?就陛下那性子,我能劝什么?”


    元嘉似笑非笑,抬手从案几上端过已放得温凉的茶盏,浅浅啜饮一口。


    “申内官哪里会不清楚,只是骤然听见陛下的那声问,有些关心则乱罢了。陛下不乐意听苗太医的话,可那话却未必没说到申内官的心坎上……奴婢从旁瞧着,申内官也只是希望陛下能够按时服药,仅此而已。”


    “也罢,”元嘉摇头,“待他过来了,应承他两句也就是了,但还是得尽快找到那疯和尚才行。陛下要他,咱们也要呢。”


    “咱们的人,一部分守在咸宜观,一部分留在城门口,还有一部分,就在城内四处探查暗访,只要那和尚敢冒头,一定是躲不掉的……”


    逢春说着,又露出几分迟疑,“可近来街上的金吾卫也多了不少,该是陛下特意派出去的……如此,便又有些不好说了。”


    “无妨,之前想赶在前头把人找到,不过是为了……若能趁着陛下这股东风,速速将那和尚绑回来,对咱们也只剩下好处了。”


    元嘉并不在意,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逢春应了声是,“那、可要将咱们的人都撤了,也免得打草惊蛇?”


    “不必,叫他们将行踪藏得更隐秘些就是了,”元嘉搁下杯盏,“且就算金吾卫找到了人,也得提到我的面前了。”


    逢春眼睛一亮,“您是说……”


    “好逢春,兰华与申时安的活计,你可清楚哪?”


    元嘉不答,反笑着问起话来。


    “奴婢清楚的,”逢春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回答道,“兰华姑姑跟我一样,也跟徐妈妈一样,管着紫宸殿的大小事务,殿内的宫女也归她调度。申内官么,与兰华姑姑大同小异,也是要管事的,内侍上的调度便全部经他的手。但平日里,还是申内官跟在陛下身边的次数多些。”


    “除此之外呢?”


    元嘉似乎并不满意,又追问道。


    逢春不自觉拧起了眉,下意识看向元嘉的眼里雾蒙蒙的,尽是迷惘与困惑。


    见元嘉仍好整以暇地将她盯着,只好垂着头继续冥思苦想,不多时发出一声豁然大悟的低呼,而后道──


    “奴婢知道了!申内官还会跟着陛下去宣政殿,会在陛下批阅奏章的时候随侍在侧,有时还会去六部传旨呢!”


    逢春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俨然因自己答出了元嘉的问而心生欢喜,连声音都透出几分轻快的调子。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劲──这当头,元嘉又怎会无缘无故地提起不相关的两个人呢。


    “女君,可是他们中间有猫腻?”


    再开口时,语调中已褪去雀跃,重又压低声音询问起来。


    元嘉笑着摇头,“逢春,我身边不缺兰华,但还差一个申时安……你明白么?”


    逢春怔了一下,瞳孔微微睁大,“您的意思是……”


    尾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路已经铺好了,之后能走多远,便全看咱们的本事了。”元嘉再不压抑自己激荡的心绪,几乎要咧嘴大笑,“逢春,事情成了,咱们想要的,就快能拿到手了!”


    “恭喜女君,贺喜女君!”


    逢春亦是兴奋,来回踱了几步,手脚登时便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了,只不住地向元嘉敬贺,好一阵才冷静下来。


    “那女君接下来想如何做?”


    她问道。


    “自是,从咱们的建言开始。”


    ……


    次日,朝会依旧。


    燕景祁没有出现,重重珠帘之后,只坐了一个元嘉。此刻将指尖轻轻搭在自己昨日建言的奏疏上,身姿纤秀却凛然,姿态从容且坦荡,仿佛生来便该坐在此处。


    丹墀之下,是合紧牙关、一片死寂的各路官员。本有几位老臣迈步欲前,却又在身边人的暗示下生生止步,几乎脱口的谏言被强压于喉舌之下,他们的视线不自觉移向凤座旁拢袖侍立的那道人影──本该陪在燕景祁身边的心腹内官,申时安。


    申时安站在阶上,只初时依着惯例喊了句“有事即奏,无事退朝”,而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如同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像──可他身上本就带着皇帝的印记,哪怕只是站在这里,其暗含之意也已昭然若揭。


    宋西华与人争辩,最后倒于殿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虽有太医照料,但早前那道圣旨一下,已然无官途可言。昨日跟随劝谏的屈朝贵等人今日更不曾出现在宣政殿内,虽有告假文书,可于宫门口分开时还康健不改的一群人,怎会才过了一夜,就病的起不来身了呢……只怕不日也要被清算的。


    咆哮宫闱,藐视圣意。


    不管是哪一条,都足以将这个人降职贬官,更严重者,或许还会被剥去一身官袍,革职下狱查办。


    昨日还是站在身边的同僚,今日便不知会否为阶下囚了。


    只想到这一点,寒意便从余下诸人的骨头缝里渗出来,凉浸浸、湿潮潮,直叫人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自己的性命,家族的昌盛,还有尚未走到头的官途……与这些相比,什么祖制规训,什么男人的脸面,都不重要了。于是,满腹的思绪、不甘的扭捏,乃至基于某种隐晦心思下的傲慢审视,都在眼前的无声威压中,碾落成了忧惧的沉默。


    “陛下抱恙,然军国大事不可有一日耽误,予虽为女流,亦厚颜忝列此间,暂代圣听,与诸卿同议朝政。”


    元嘉微微一笑,“予四六不通,才疏德薄,比不得诸卿学贯天人,万事万物还得仰赖诸卿良谏。若有什么错漏缺失,诸卿可一定要不吝指教哪!”


    话音刚落,便见一众文臣武官将头颅垂得更低。无人敢应声,亦无人敢在这当头抬头回望丹墀上那道看似温和,却实则千钧重的目光。


    宣政殿里外死寂一片,只偶尔传来几声官袍窸窣摩擦的轻响。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元嘉的自谦之语,但今后究竟该如何相待眼前这位掌权的皇后,无疑又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新难题。


    事事附和难免有谄媚之嫌,亦会背地里遭人诟病,可隔岸相望同样会被视作对元嘉,甚至是燕景祁的怠慢……实在是进退维谷。


    到最后,一众官员几乎以全然齐整的动作深深拜躬,额头触及地面,将对元嘉的畏惧与臣服刻进弯折的脊背里,顺服且卑恭。


    “臣等,遵皇后殿下懿旨行事。”


    众人齐声道。


    元嘉缓缓勾起唇角,眼底的愉悦几乎要喷涌而出。


    权势的滋味果然美妙。


    她不自觉收拢指尖,却又在触到凤座上冰冷的宝石后倏然松开。余光极快地从侧前方空无一人的御座上掠过,又蜻蜓点水般扫过角落里的申时安,原本上扬的唇角重新被抿成一条庄重的直线,强自将满腔的激荡思绪压回心底的最深处。


    元嘉轻吐出一口浊气,再抬眼时,面上只余一脉沉静如水的威仪。


    “这段日子,便烦劳诸位大人了。”


    她的语调,温和如旧。


    众人齐道不敢,又在元嘉的示意下先后起身,姿态仍是恭敬。


    元嘉将底下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中满意的同时,又朝谭思文的方向投去若有若无的一瞥。


    前者旋即出列,道──


    “臣有本启奏……”


    一切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第169章 驭生悦 但如今的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燕景祁的放权, 议而不决许久的修法总算拍板定调,仍是由刑部与吏部继续编撰未尽的内容,但涉及定罚的部分,通通得推倒重来。


    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反对, 但元嘉直接将屈朝贵贬出了上京, 又发落了为其说话的一干人等。而宋西华, 也从皇宫挪回了自家府宅静养,带着“荣休”的体面, 做起了不闻外事的闲人。


    有屈、宋二人下场在前, 躁性如冯家正,也只是绷紧一张僵硬的脸, 却始终没有出言劝谏。只因殿上好几位资历稍长的朝臣都被罚没,元嘉又为此拔擢了包括谭思文在内的十数位年轻官员,几番补缺下来,老臣们在朝中的威信大不如前, 推崇元嘉做法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本以为燕景祁对此或有芥蒂, 但元嘉将分寸拿捏得极好。初时不容置辩, 待到男人身体略微好转, 立刻便事事询问起前者的意见来,又主动提出退离宣政殿──只因燕景祁如今再不能受累操心, 这才无奈作罢。


    之后哪怕男人偶有上朝,丹墀上的那方凤座,也再没有被撤下去过。


    至于元嘉在建言中提及的其他事, 也都有条不紊地施行起来。里面的每一条, 都是她跟在燕景祁身边时眼见耳闻,又或是在命妇入宫请安时,从她们的嘴里探听得知的——既为内眷, 夫婿的前程总是最关心的,自然也时常挂在嘴里。


    只是,就跟早前被燕景祁搁置不提的武举一样,这些在当时都不是男人最在乎的,或者说,被他有意识的略去不提。但如今既由她的口说出来,再经由她这个人推波助澜,那一应的感激自然要收归她的囊中了。


    但一连贬谪数名京官,难免会有人生出顾虑──皇后强硬,代理朝政后雷霆手段更是不绝,如此行事会否太过激进,又唯恐折损燕景祁的贤名……此般种种,元嘉自然有耳闻,却不过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


    无他,燕景祁自承继皇位以来,便已积攒了太多对光熹帝旧臣的不满──从前做太子时,就受了无数“为储君计”的指手画脚。后来做了皇帝,却还是有拎不清身份的朝臣,自诩教导太子一场,倚老卖老不说,还妄图左右男人在某事上的态度。


    拔除不服听管的老臣,扶植忠心甚于前者,也更具胆色的年轻官员,本就是燕景祁乐于看到的,又怎会对始作俑者生出任何不满。


    而元嘉自己,何尝不清楚这是男人在借她的手除剪杂枝,可那又如何呢,充其量是对两人都有好处的事情罢了。


    也因此,前朝闹出的动静不小,但等到传回后宫时,也只余下几声含糊不清的呢语。曾有牵连遭贬的娄家人求到娄太后跟前,几番痛哭陈情,却也只换来前者紧闭宫门,不管不问,仿佛对外头的风雨和变数漠不关心。


    整座后宫沉寂到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谁也不敢在这当头惹来元嘉对她们的丝毫注目,一直到──


    “……金宝林发动了?”


    元嘉搁下毫笔,顺手将已批阅过的奏章递给逢春,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却已移步走到软榻旁坐下。燕景祁正阖眸养神,但手背隐现的青筋却暴露出男人并不算安稳的状况。


    抬手接过已被兰华绞好的湿帕子,元嘉只随意擦拭了两下,便将微凉的指腹按上了燕景祁的鬓间,依着从前章辛夷教她的手法,力道不轻不重地摁压着。


    观云殿的宫女被传进来问话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是……是,宝林她、她半个时辰前便发动了,可一直没生下来。稳婆、还有医女们都说、说宝林胎位有些不正,怕是要难产!”


    那宫女扑通一声跪下,眼眶通红,神色惊惶,便连回话的声音也打着颤。


    元嘉按压的动作倏然一顿,“太医不是说金宝林的产期还有半月之久么,怎的这会儿就发动了?”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那宫女的哭腔声更重,“宝林自静养安胎以来,便多了午后小憩的习惯。今日用过补药,便说自己嘴里发苦,想吃些甜的,于是打发了奴婢们去尚食局取点心。岂料、岂料奴婢们回来时,便瞧见宝林倒在地上,医女听见动静赶过来,便说是要生了!”


    “取些点心罢了,”元嘉语气转冷,“何至于劳碌你们全部人出去。金宝林大着肚子,又临近产期,你们竟也敢让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那宫女呼吸一滞,连连磕头,“皇后殿下容禀!奴婢们怎敢不照顾好主子,可宝林她、她自从那一次过后,因出不得观云殿,脾气暴躁了不少,动辄打骂。宝林吩咐的事情,奴婢们只要稍有怠慢,轻则罚跪,重则掌掴……宝林的习惯,是小憩时不留人的,奴婢们实在不敢违逆哪!”


    燕景祁猛地睁开眼,带着一丝被烦扰的不悦,偏过头瞥了地上那宫女一眼,又与元嘉的目光短暂相触,前者便了然地收回手,道:“予知晓了。兰华,命人去太医署传予懿旨,让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去观云殿守着,务必要金宝林与腹中皇嗣平安。”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宫女低低道了声是,却不曾从地上起身。兰华本以为她是吓着了,索性走到前者身边,伸手欲搀,却见那宫女面色惨白,五指紧紧攥住腰间襟带,像是被魇住了一般,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兰华皱了眉,还来不及反应,便见那宫女又重重嗑了一个头,声音已然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强撑着开口──


    “殿下,请恕奴婢僭越之罪……能否求您和陛下移驾观云殿,去瞧瞧宝林,哪怕只看一眼……奴婢过来前,宝林就已虚弱得不成样子了,奴婢怕晚了就、就……”


    “放肆!”兰华立刻低斥道,“金氏不过一六品宝林,何以敢劳动陛下与皇后殿下纡尊驾临观云殿!你更是大胆!”


    那宫女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方才的轻问好似已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此刻瘫软在地上,除了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见状,元嘉坐直身子,先朝兰华睨了一眼,前者便会意收声,又后退几步绕回两人身边。


    “你方才不是说,金宝林对你们动辄打骂么,怎的这会儿又帮起她来了?”


    那宫女拭泪道:“可、可她终归是奴婢的主子呀……”


    元嘉不置可否,但见燕景祁眼中的不快愈浓,干脆朝兰华抬了抬下巴,口中则道:“先回去吧,好生守着你家主子。”


    那宫女泪眼婆娑,“殿下……”


    “兰华,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让传话的人脚程再快些。若误了金宝林生产,予第一个拿你问罪。”


    说这话时,兰华已重新走到了那宫女的身边,闻言答了句是,半拖半拉地将人从地上扶起,再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两人就这样离了殿。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


    元嘉将手搭回男人的鬓角,又一次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视线却越过窗棂,遥遥看向了金宝林所在的观云殿,眼底带着几分思量。


    “金氏的孩子生下来,不拘男女,都抱去兴庆宫,交由母后抚养。她从前既与母后走得近,便将孩子也一并给了去……金氏,也不必再留了。”


    燕景祁蓦地开口。


    “这如何使得,母后年事已高,近来又因修佛之故喜好清静,这刚出世的孩子最是闹腾,怎好将他安置在兴庆宫呢。”


    元嘉回过神来,不赞同道。


    “金氏那性子,实不堪为人母。”


    再轻飘飘不过的一句话,却已然定好了金宝林的结局。


    “但还请三郎留她一命。”


    元嘉自然也听出来了,遂道:“女人生孩子,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本就不易,纵无功劳,也有苦劳。依照宫规,金宝林的孩子原也不能留在自己身边抚养,如今既要把孩子抱离观云殿,人便留下来吧。”


    “她自怀了身孕,便惹出不少事端,你也是罚过她的。”燕景祁掀了掀眼皮,打趣道,“你呀,对着外头那群大臣尚且强硬不让分毫,怎的对着这些后宫嫔妃们,倒变得温柔体贴了起来。”


    “三郎这话,倒显得我多么凶神恶煞一般……我可不敢认,也不敢接。”


    元嘉只一笑,顺势岔开了话题,“但谁来抚养金宝林的孩子,我心中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


    “说来听听。”


    “卫婕妤,如何?”


    “她?”燕景祁惊讶抬眼,“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不够资格抚养皇子公主,还是换个人吧……放在德妃,或是贤妃宫里养着。”


    “卫婕妤确有哮症不假,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连猫儿都能养在身边了,可见已无大碍……陛下不也清楚么?”


    元嘉轻声细语,“至于位份,已经是三品的婕妤了,趁着今次金宝林产子,将她与卫婕妤的品阶都抬上一抬,再将孩子抱去含凉殿,如此也算是顺理成章……母后近来也总爱传卫婕妤去兴庆宫说话,有时还会让她帮着抄录佛经。孩子若能由卫婕妤抚养,也能常带去给她老人家瞧瞧。既不必母后费心照顾,也算是合了三郎方才的话,岂非两全其美?”


    事实上,娄嬛仪的孩子也没有被送出去,打着由娄太后抚养的旗号,默许般留在了她自己的身边──燕景祁会说出将孩子抱去兴庆宫的话,想来也有此因由在里头。


    燕景祁却笑了起来,“你这是还记着她欺负卫氏那一场呢。”


    “三郎觉得可妥当?”


    元嘉不置可否,只催促道。


    燕景祁语气随意,“一个孩子罢了,他的去处,有你这个皇后做主就够了。”


    元嘉当即起身,“那我便替卫婕妤谢过三郎了……瞧着时辰也不早了,观云殿那边迟迟无有人来回禀,想是生得不顺。我还是过去一趟,待孩子生下来,再抱过来跟三郎报喜。”


    燕景祁嗯了一声,重又合上眼帘,“若等得太久,便先回来,宫女、内侍,还有太医们,一个个都守着呢,若有万一,也是她自己的命数。”


    殿内烛火啪嗒一响,零星几点黑影映射在燕景祁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愈发显出男人的凉薄。


    也确实称得上一句凉薄。


    元嘉面色如常,“是,我都知道的。”


    但如今的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半斤八两罢了。


    第170章 孕生怖 除却几声哀嚎,再无力做其他挣……


    紫宸殿外, 步辇已然备好,祥顺领着数名内侍垂首候立,见元嘉跨阶而下,连忙将辇身压得更低。


    元嘉搭着逢春的手腕, 步履不停, 裙裾似阵风般拂过跪伏之人的手背, 旋身便端坐其上。


    “起——”


    随着祥顺的一声唱喏,步辇便被平稳地抬了起来, 宫女内侍簇拥随行, 长长的队伍无声而迅速地向皇宫的另一处而去。


    ……


    步辇将将在宫门前停稳,元嘉的脚都还没踏进观云殿, 便听里头传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嚎,痛苦而嘶哑,狠狠撞进所有人的耳朵里,直听得人头皮发麻——正是金宝林的声音。


    随行的宫女内侍, 哪怕是见过其他嫔妃生产的场面的, 也被这动静吓得齐齐一颤, 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元嘉置若罔闻, 只搭着逢春的手缓步下辇,姿态从容不改, 仿佛耳边并无有金宝林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她甚至不曾往产房分去一缕视线,只抬手抚过鬓边步摇垂下来的细长穗子,又低头将被风吹得稍显凌乱的披帛拾掇齐整。


    直到又一声更惨烈的哭嚎传来, 元嘉才似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般, 由着逢春和祥顺陪着,神色平静地迈上台阶。


    或许是没有人料到金宝林会跌了跤提前生产,一时被乱了阵脚, 最外头的宫门虚掩不说,元嘉进来时,竟也无一人值守通报。殿外空地、通往产房的廊道、甚至是阶前,都不见半个留守或奔走的身影。


    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血腥与药草混杂的腥涩气味便愈发浓重,丝丝缕缕飘散开来,压得人心口发闷。


    不合时宜的寂静在元嘉踏进产房的一刹那消失殆尽──金宝林压抑的痛呼、稳婆焦急的催促、宫女含着哭腔的应答,还有器皿碰撞时发出的尖锐声响……所有声音胡乱地交织在一起,总算是多出一丝活气,但也带着令人不安的惧惊。


    元嘉抬手挥止了想要出声的祥顺,将自己止步于厚重帘帐之外。借着廊柱投下的阴影遮挡,悄无声息地望着里头喧嚣吵嚷的一通乱象。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


    翻倒在地上的铜盆、来不及收拾的染血的布帕,还有剩了一半药汁的瓷碗……这些都不该留在殿内碍事,但眼下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些,全部的视线都牢牢粘在了最内侧的床幔深处──金宝林已有些力竭了,但还是在稳婆的声声“用力”中咬紧牙关,用尽自己全部的气力使着劲。换回来的,却只是又一次绵延不绝的痛楚。


    元嘉就站在这通混乱的最边缘,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直到其中一名小宫女端着满盆的血水匆忙转身,险些踩上那袭赤红的裙摆,待抬头看清来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也“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而后立刻伏身行礼。


    “……皇、皇后殿下康安!”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殿内诸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又与那宫女做出一样的反应。


    逢春替元嘉掀开面前的厚重帘帐,前者便踩着脚下的阴影缓步走了进来,祥顺则自觉留在原地,低垂着头颅,不动也不看。


    “都起来,眼下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元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里,顷刻间便抚平了众人心底的慌乱。


    “你们今日在这里,只需顾好一件事,便是让金宝林平安诞下皇嗣,旁的都不必管。”


    元嘉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自己则又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一个距离适中的地方,既方便她察看金宝林情况,又不至于妨碍稳婆和医女们动作。


    殿内诸人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重又各司其职,只是行走间更多三分小心翼翼,声音亦放轻了许多。虽不过是聊胜于无,但比起之前堪称混乱的场景,如今也勉强称一句“井然有序”了。


    元嘉盯着金宝林毫无血色的侧脸,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自己当年生产时的模样——是否也如这个躺在榻上的女子一样,生死交于他人手里,除了发出几声哀嚎,证明自己尚且存有一缕生机以外,再无力做其他的挣扎。


    “……皇后殿下康安!”


    元嘉轻飘飘一回头,见苗显光领着几名太医急匆匆地奔了进来,额间还挂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其中一人的袖口,更沾着些许深色的药渍,猜测过来前该是正在熬药。


    “今日竟是太医丞当值么?”


    苗显光神色顿时一凛,趋前两步,身子一躬便要行礼,“微臣……”


    元嘉略一抬手,示意免礼,视线在苗显光几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又重新落回金宝林的身上,“虚礼就免了,金宝林情况如何?”


    “回女君的话,宝林的胎位略有偏斜,想是方才不慎摔倒,腹部撞在桌角的缘故。但好在发现及时,医女们施针也得宜,虽一时产程艰难,但并无性命之忧。”


    苗显光看了眼床榻上的人影,话音顿了顿,又将声音压低了少许,“但宝林到底是第一胎,此前未得要领,喊叫时损耗了太多气力,身体更是亏空的厉害。臣等虽已让宝林服下了参汤,但之后……怕是累不得,动不得,冷不得,也热不得了。”


    “无非在衣食起居上金贵些罢了,”元嘉并不担心,“宫里从来不缺这些,伺候的人更是一大堆,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你们就不必管了,守着金宝林平安诞下皇嗣便好。”


    “是。”


    苗显光便也不再多言,只叮嘱了医女和稳婆几句,他们便又绕回屏风后头,重新写起药方来。


    早前去紫宸殿报信的宫女走过来,“产房污秽,殿下不若去侧殿稍坐?”


    元嘉本就只是为了金宝林肚子里的孩子而来,进来探视一番,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闻言便也一点头,自座上起身,转身正欲离去,却听榻上传来一道虚弱的女声——


    “陛、陛下……我,我要见陛下……”


    稳婆一面擦拭着金宝林额头细密的薄汗,一面安抚道:“陛下在紫宸殿等着娘子喜讯呢。娘子再喝两口参汤,等会儿听奴婢的话用劲,给陛下生一个健康白胖的小皇嗣……皇后殿下也在这里守着您呢!”


    元嘉走到金宝林榻前,垂目看着女子苍白如纸的脸色,终是缓和了语调,“宝林安心生产,太医们都在呢。”


    “……皇后、殿下?”


    金宝林有些艰难地偏过头,试图看清自己眼前晃动的几条人影。可无奈身上疼痛太甚,眼睛也被汗水和泪水浸得太过,目光所及之处,人也好,物也罢,全是模糊不清的虚影,只茫然发出一声轻唤。


    “是,予在。”


    元嘉声音更柔,“宝林天人吉相,都会平安的。”


    金宝林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脸上木然依旧,很快又被痛色覆盖。稳婆和宫女连忙上前,元嘉顺势后退两步,将自己从这出安抚人的戏码中抽离。


    正当时,有小内侍垂着脑袋从殿外走进,凑到祥顺耳边说了句什么。前者哎呀一声,同样急匆匆地离了殿,不多时又带着一脸苦色回来。


    “女君,薛美人在外头站着呢。”


    祥顺避开不断进出的宫女,小心凑近元嘉身边,低声道。


    “……她来干什么?”


    元嘉诧异回头。


    “奴才也不知道呢,”祥顺皱着一张脸,“要说薛美人的月份也大了,就该在蓬莱殿好生养着才是,结果挺着个大肚子,来了就在殿外空地上站着,身边还只跟了一个宫女。奴才劝了好几句,可美人根本不搭理奴才……还请您出去瞧瞧吧!”


    元嘉眉心微蹙,一时弄不懂薛玉女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可也不能由着人继续站在外头,遂朝苗显光叮嘱两句,自己则带着逢春和祥顺走了出去。


    “……薛美人是听说金宝林生产,心中担心,所以专程过来的么?这里有太医和稳婆照料,金宝林又素来体健,料想很快就能平安诞下皇嗣,薛美人便不要在这里陪着等了,早些回蓬莱殿吧。”


    甫一出殿,元嘉便瞧见了空地上的那抹瘦削人影,等再走得近些,薛玉女的模样在元嘉眼里也愈发清晰。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骤然涌出的担心与疑虑。


    无他,薛玉女实在太瘦了。


    算来也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平日里各式补品又流水似的送进蓬莱殿,按说正该是滋养得当的时候,可薛玉女还是不见半分圆润。隆起的肚腹与过分纤细的四肢、几乎要凹陷下去的两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特意放了量的宽松裙衫穿在薛玉女的身上,竟平白给人以空荡荡之感。风一刮,便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她的脸色比在榻上挣扎的金宝林还要苍白,唯有眼眶下多出一抹极淡的青黑,像是长久不得安眠——一如逢春当初在她面前说的那样。


    她那时还不以为意,虽吩咐了留意,却实则再没有投去半分关注。后来又因将目光聚集在了前朝,后宫的许多事务便暂交给了倪娉柔与刘婵协理。如今看来,薛玉女的情况远比她以为的更糟糕。


    元嘉又走近了两步,见她仍怔怔地望着产房的方向,眼神空洞又恍惚,拧着眉又唤了一声,“……薛美人?”


    薛玉女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而后惊醒般回望,却在看清楚元嘉的脸后,露出了一抹怪异的微笑,近乎耳语道——


    “女君……信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