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君妇升职手札 > 170-180
    第171章 魇困心 我只觉自己早跌进泥巴地里,脏……


    元嘉眉心蹙得更厉害了, 一时不解薛玉女何以会发出此问,但眼下也不可能放任她继续在这里站着,遂道:“薛美人累了,还不先将美人扶进偏殿休息, 你……似乎不是常跟在薛美人身边伺候的那个?”


    元嘉说着, 又看向距薛玉女半步之遥的那抹杏色人影, 是大宫女的服制不错,她却从来没在薛玉女的身边看到过这张脸, 不免发出一声疑问。


    那宫女上前扶过薛玉女, 口中低声道:“奴婢原是在薛贵太妃身边伺候的,因美人有孕, 贵太妃实在放心不下,遂让奴婢过来照顾美人的饮食起居……之前都只在蓬莱殿侍奉,今日是第一次跟在美人身边出门。”


    若是薛贵太妃派来的,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元嘉浅浅一颔首, 不再多言。


    “美人, 咱们回去吧。”


    那宫女亦是不住劝说, “奴婢知道您关心金宝林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您肚子里的这个,也得小心为上哪!”


    薛玉女起初还没有反应, 一听见“孩子”二字,立刻便发了狠劲将那宫女推到一边,更言辞激动道:“要你多嘴!”


    这可与薛玉女一贯示人的温柔面目背道相驰了, 更全然不像她那位早亡的姊姊——薛神妃给人的印象了。


    那宫女骤然被推开, 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也不知是被薛玉女打到了哪一处,脸上有一瞬间闪过吃痛的神色, 但很快便被掩盖在她平静的面容下。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般重新凑了上去,将声音放得更低,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


    “美人,您就听奴婢一声劝吧!产房血气重,若是冲撞了您,或是腹中的皇嗣可怎么好?纵然不想回蓬莱殿,也请遵皇后殿下的吩咐,先去侧殿暂歇吧……”


    话未说完,便见薛玉女怒气更甚,又猛地一甩胳膊,硬生生将那宫女攥着她衣袖的手指扯开,宽大的袖角裹着刺啦的风声扬起,又从那宫女鼻尖前堪堪扫过。


    但也只是堪堪罢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宫女早有预料,总之在薛玉女抬手的一刹那,她便动作灵敏地退后半步,在自己和薛玉女之间空出大半个身位。


    “滚开!”


    薛玉女的声音尖锐而急促,“你是不是以为有贵太妃撑腰,便可以做我的主了!脚长在我自己身上,要去哪里,还由得着你一个奴婢置喙么!”


    闻言,元嘉眉心微动,又联想起那宫女方才莫名熟稔的动作,遂朝逢春投去隐晦的一瞥,自己则道:“都说有妊者孕期易躁,连薛美人这样的和善人也不例外呢。”


    薛玉女一下子没了声音。


    “此处是风口,站的久了怕是要受凉,美人哪怕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也不要辜负这宫女的好心了。”


    元嘉又是一笑,“方才离得稍远,只隐约听见美人似乎要同予说什么话,不若就此去到侧殿暂坐,美人慢慢说给予听……也可一等金宝林的消息。”


    “……妾身遵命。”


    薛玉女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应下。


    元嘉又看了那宫女一眼,前者便会意地扶过脚步虚浮的薛玉女,一行人转而走进距产房最近的一处侧殿。


    约莫是被谁重新交代过了,两人一进殿,便有宫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茶具,又低眉垂眼地退离。


    逢春执起青玉壶,俯身替季、薛二人斟了满盏的热茶,又分别搁至两人身前,这才在元嘉的示意下带着其他人离开——包括那名眼生的宫女。


    待到殿门轻轻合拢,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元嘉才问道:“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女君信命么?”


    薛玉女却没有立刻答话,只两手捧着泛着热气的杯盏,盯住虚空中的一点,又发出一声同样的询问。


    “信,也不信。”


    元嘉答得干脆,“若都道予贵极,那予便是信的。但若道予命途坎坷,此生孤苦,那自是不信……怎么,美人如今也笃信命理之说了不成?”


    “女君信与不信,命都是好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命一早便跌进了泥巴地里,脏透了。”


    薛玉女反应仍是迟缓,“活到这般年岁,竟只在孩童时候感受过一星半点的自在……人为什么一定要长大呢,若我能一直是个孩童就好了。”


    这话说得实在奇怪,元嘉唯恐她是孕期多思,不免宽慰道:“可是底下的宫女内侍伺候得不够尽心?如今你最尊贵,打发了她们,另换其他人补上就是,莫要憋在心里难受……你若于心不忍,亦可来清宁宫禀明了予,予替你发落了他们。”


    “女君才说我最尊贵,谁又敢给我不痛快呢。”薛玉女歪着脑袋,“您瞧,依我的位份,原不该有这么多人服侍的,可贵太妃宁肯自己少几个人伺候,也要紧着我的好坏,多贴心哪……多好的姑母哪。”


    最后一句,薛玉女几乎是呢喃出声。


    不对劲……


    元嘉眸中掠过一丝深思,斟酌着开口,“予若没记错,你与温穆太子妃并非同胞姊妹,生母乃薛侯爷身边的一名妾室吧?你如今胎像既稳,按说是可以让承恩侯府的人进宫作伴的……若你愿意,便不叫承恩侯夫人进宫了,予直接让你的母亲进宫如何?”


    薛玉女骤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可、可不是要等到嫔妃生产以后,家里人才能进宫相陪的么……我姨娘她、她连命妇都不是哪……”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能因此叫你舒心一些,予明日便下旨传她进宫,就住在蓬莱殿,陪着你产下孩子……不好,干脆住到孩子满月,喝完满月酒再出宫,可好?”


    元嘉笑问道。


    薛玉女猝不及防,看向元嘉的眼睛里满盛着惊愕,仿佛不明白这番话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袖,指尖隐隐泛白。


    “薛美人,可好?”


    元嘉恍若不觉,只笑盈盈地又问了一句。


    薛玉女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呼吸声愈发的急促,少顷才似终于反应了过来般,眼眶迅速泛红,表情似哭似笑,“您、我……深谢皇后天恩!”


    说着,便要起身叩拜。


    元嘉眼明手快地拦住,“母亲高兴些,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待着,也才会更安心哪。同理,你顾好自己的身子,你的母亲在宫外也才会少些担心。”


    “我……”


    薛玉女任由元嘉将她摁坐回原处,唇瓣微动,一句话才刚开了个头,便听殿外陡然喧闹起来。


    逢春紧跟着走了进来,面带喜色,“女君,金宝林生了,是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薛玉女一下子没了声响,稍有舒展的神情瞬间收敛。她飞快地扫了逢春一眼,又兀自垂下了头,一双手死死交握在一起,指甲深陷进手背,又变回了殿外那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


    元嘉不曾察觉到这丝异样,只撑着桌角站了起来,“那可真是桩大喜事哪,让祥顺速回紫宸殿报喜,陛下听了也会高兴的。”


    逢春同样笑道:“祥顺已先行一步,还让奴婢向您告罪一声呢!”


    “孩子呢,现下在何处?”


    元嘉又问道。


    “太医瞧过无恙以后,便被奶母抱去侧间吃奶了。”


    逢春答道。


    “既然无恙,就不必再耽搁了。”元嘉偏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命人将二皇子裹得严实些,再带上伺候的人,直接送去含凉殿。”


    “……含凉殿?”


    元嘉侧身看向薛玉女,面色平静,“金才人虽为陛下生下了第二个皇子,可她的位份远不足以亲自抚育子女,自然是要交给其他嫔妃的。”


    “可含凉殿只有一位三品的卫婕妤,若依宫规,她也是不能抚养皇子公主的……还有金氏的位份,女君莫不是记错了?”


    薛玉女神色晦暗,咬着牙追问道。


    “金氏诞育皇嗣有功,位份上本也该嘉奖,”元嘉微微一笑,“就如当年生下公主的娄婕妤一般,亦如将来的薛美人你一般……至于住在含凉殿的人么,予只知道有位姓卫的充仪,美人口中的卫婕妤是谁,倒确实寡闻了。”


    “女君还真是思虑周全哪,可若我记得不错,便是要将低位嫔妃的孩子抱走,也多是等到满月之后的。金才人将将生产,便要遭受骨肉生离之痛,未免也太可怜了……”


    薛玉女扯动着嘴角,似乎想勉强自己露出一副笑脸,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只能灰心丧意般别过头去。


    “宫里就这么大块地方,等金才人养好身子,若是思念孩子了,去含凉殿向卫充仪请安时也能见到,端看她想不想了。”


    元嘉语气不变,“今日之前,倒也少见你与她有过往来,能替她在予面前说这话,也算难得了……金才人若知道,合该好生谢过你才是。”


    “逢春,还不快去。”


    元嘉又催促起来。


    逢春屈膝道了声是,疾步出殿吩咐了两句,很快又折返回来,跟在元嘉身边候命。


    “薛美人,你也该回去蓬莱殿了。”


    元嘉朝外走了两步,却没听见身后人的动静,回头见薛玉女一副失神的模样,不免提醒道。


    薛玉女动也不动,只神色恍惚地回望着元嘉,蓦地发出一声轻问,“那我呢,我的孩子又会交给谁抚养?”


    “娄婕妤的孩子也是留在自己身边的,可名义上抚养公主的却是太后。”


    元嘉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偏又自然流露出一股居高临下的诧异,“美人也有一位做太妃的姑母呢,若能求贵太妃抚养美人的孩子,想来便不会有美人说的什么……骨肉生离之苦了吧?”


    说罢,见薛玉女依旧没有反应,只脸色愈发的苍白,元嘉不觉冒犯,唇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堪称了然的弧度。


    她亦不再多言,只朝逢春投去一瞥,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侧殿,将满室的沉寂留给那道单薄伶仃的身影。


    第172章 乱麻绪 欺君之罪可死,欺瞒皇后之罪,……


    从观云殿出来, 奶母抱着孩子、十数名宫女也已站在空地上候着,元嘉未作停留便上了辇。一行人正要离开之际,忽听产房内传出一阵哗啦响动,早前去紫宸殿报信的宫女踉跄奔出, 又跌撞着跪倒在步辇前。


    “女君, 宝林她、她还在昏睡中, 能否暂且将二皇子留在观云殿,待宝林醒转, 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再抱走?”


    那宫女不敢抬头, 只怯怯道。


    “观云殿金氏,诞育皇嗣有功, 即日起晋为才人。”元嘉怪罪般看了逢春一眼,“这样大的事,你们竟未向金才人知会一声么,怎能任由底下人也错了称呼?”


    逢春的视线从那宫女发顶掠过, 轻道了声奇怪, “奴婢命人去抱二皇子时, 分明听到了太医在里头道喜的声音呢, 但若依这丫头的说辞,金才人还昏睡着, 那这喜……又是道给谁听的呢?”


    那宫女陡然白了脸。


    元嘉端坐在辇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来人,“她若舍不得孩子, 只管以自己的名义向予哭诉, 躲在屋子里,让你一个小宫婢跑出来拦路作甚?你难道不知,欺君之罪可死, 欺瞒皇后之罪,亦可死。”


    那宫女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再抬头时神色凄惶,却又带着一丝认命的麻木。


    “奴婢……知道。”


    她低声喃喃,每一个字都像是生生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可那是、奴婢的主子。主子要奴婢生,奴婢便生;主子要奴婢死……奴婢便也只能跪在这里,求您的一个恩典。”


    元嘉闻言,目光在那宫女青紫的额头上停留片刻,眼底冰霜稍融,似是触动,但更似惋惜。


    “……愚蠢至极。”


    她轻轻吐出四字,却不见多少怒意,反倒更似一声叹息,“予请五窦进宫,又令一众宫女听学受教,就是希望你们能明事理、知进退,而非做个主子身边的榆木疙瘩,只知道一味遵命。”


    元嘉摇了摇头,“也罢,既是二皇子降生的好日子,那便不宜见血了。你且回去告诉金才人,让她收起那满腹的歪心思,若还想活命,从此便安安分分度日……否则,二皇子也只会有一个母亲了。”


    最后一句,话音倏然转冷。


    那宫女背脊一凉,连忙磕头称是。


    元嘉看了眼正在奶母怀里酣然入睡的婴孩,忽而开口,“不必急着给予磕头,先去给你屋里的那位主子磕最后一个头吧。”


    “……女君?”


    那宫女猝不及防,茫然抬头,目露无措地看着元嘉。


    “将予的话一字一句地说给金才人听,然后便回自己屋子收拾东西吧。”元嘉难得耐心解释,“往后你便是二皇子的宫女了,跟他住去含凉殿吧……你既只知道听主子的话,那予便给你换一个主子效忠。”


    见那宫女似有些反应不过来,元嘉索性就近指了个小内侍,“你,就在这里等着,看到人出来了,去到含凉殿了,再回来复命。”


    那内侍闻声出列,拱手道了声是。


    “走吧。”


    步辇重新被抬了起来,绕过长街,将那瘫倒在地、悲喜交加的宫女与不复喧嚷的观云殿一同抛在渐暗的斜晖中。


    “……你也跟着去一趟。”


    元嘉偏头对随侍在侧的逢春吩咐道:“到了含凉殿,替我安抚一下卫充仪,告诉她不必过于担忧。二皇子日常起居自有奶母和宫女们照料,她若嫌麻烦,过好自己的日子也足矣,只消每日瞧他两回,知道他健康无恙便是。”


    顿了顿,又补充道:“一应用度,都会由六尚局添补妥当的。你记住,叫她莫要多思多想,这是陛下的恩典,也是她的福气。她只需安心抚养二皇子,恪守本心,旁的什么也不必管……若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再来清宁宫问过我便是。”


    “是,奴婢记下了,”逢春点头道,“定将您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充仪娘娘听。”


    元嘉微微颔首,又吩咐抬辇之人改道回紫宸殿。逢春则停在原地,待步辇彻底消失在拐角处后,方才看向抱着孩子、无声等候在另一侧的奶母众人,唇瓣轻启,“诸位,咱们也走吧。”


    ……


    再回到清宁宫时,已近漏夜时分。


    元嘉陪着燕景祁用过晚膳,又将白日里剩的奏章批阅完毕,方才起身告退。


    从前,燕景祁头疾发作时,她一度将自己歇在了紫宸殿,与男人起居一处,任由外界猜测议论。如今替燕景祁打理朝政,却反倒留在了皇后寝殿,宁肯每日奔波些……说到底权势在人,至于这个人住在哪里,便没那么重要了。


    “……奴婢过去时,正赶上太后娘娘与卫充仪从御苑赏景回来呢,知道金才人平安为陛下产了位皇子,都很是高兴。”


    摇曳的烛火下,逢春正向元嘉回话。


    “但卫充仪还是有些不安,尤其是听见您晋了她的位份,还将二皇子抱到含凉殿抚养之后……太后娘娘倒什么也没说,只命人去观云殿赏赐了金才人一番,之后连二皇子的模样都没瞧一眼,便直接叫奶母抱进殿了。”


    “她只养过猫儿,自然是担心的。”


    元嘉笑了笑,“也无妨,让掖庭再多挑些有经验的宫女过去,还有内侍……至于伺候皇子该有的人数,也全部添去含凉殿。虽一时侍奉不了皇子,但侍奉皇子的母亲,还是可以的。”


    逢春自是应下不提。


    元嘉语音稍顿,又说起另一桩事,“方才你不在,我便让红玉去传了个话,叫薛美人的母亲明日进宫,也好陪着女儿生产。可最后却是承恩侯夫人出来接的旨,我只怕当中又要起什么波折……”


    “承恩侯夫人……是薛美人的嫡母,为显对您的郑重,由她来接旨也算情有可原。”逢春斟酌着开口,“薛美人的生母,不曾有诰命加身,明日就算进宫,怕也是要跟在承恩侯夫人这位命妇的身边的。”


    元嘉却摇了头,带着几分迟疑,“红玉只说奇怪的很,咱们都知道薛玉女非承恩侯正室所出,她进宫来也从未隐瞒过这一点,可等到今日去侯府传话的时候,竟无一人知道那名妾室姓甚名谁,真就以为薛玉女是承恩侯夫人的女儿,可外头谁不知道……这难道不奇怪么?”


    “这……”


    逢春面色郑重了不少,想了想,复猜测道:“奴婢依稀记得,红玉曾说过承恩侯夫人治宅极严,为人也倨傲,从不许后宅的其他女人现于人前……或许正因如此,她们也不许与侯府的郎君、娘子们有任何勾连,所以在仆婢的嘴里,薛美人的母亲便只剩下一位承恩侯夫人?”


    “你自己都说得如此勉强,还想拿它抚平我心中的疑虑不成?”


    元嘉半无奈半好笑般睨了人一眼,“若说薛玉女泯然于众人,或许有你说的可能,可她自进宫来恩宠不断,如今还怀了皇嗣,该是薛家此代最本事的一个了,更遑论她还生了那样一张芙蓉面……薛神妃辞世,她便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便是从前在侯府里不受重视,如今也早不可同日而语了。”


    顿了顿,又道:“若我是薛玉女的生身母亲,就凭自己生了个光耀薛家的女儿,便要就此挺直腰杆,在府里与那正室夫人打起擂台来了,怎还会做到叫丫鬟小厮连自己名姓都避而不谈的……你今日也瞧见了,薛玉女提起她娘时的反应,该也是母女情深的。”


    “可……这与咱们有何干系呢?承恩侯府里的是非纠葛,那是关起门来,她们自家人该解决的事儿。您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前朝后宫,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等着您决断,哪还有闲工夫管她们家主母与妾室之间的相处之道呢。”


    逢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声。


    元嘉叹了口气,“我是不想管的,可你今日也瞧见了,薛玉女的情况不对劲,或者说是太糟了。这还在人前呢,她便已维系不住温穆太子妃的那副姿态了,若在人后,还不知道是何种模样呢……”


    “孕期本就容易生骄生躁,胡思乱想也是常有的,更有那性情大变者,都属常事,可我却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若继续放任不管,我只怕她早晚会伤了孩子,更会伤了自己。”


    所以不能不管。


    逢春抿着嘴,思来想去一番,倒也确实没找出更好的解释,遂道:“左右明日人便进来了,女君若有疑问,当面问了她们去,再敲打那承恩侯夫人一番……或者干脆便不叫承恩侯夫人去蓬莱殿请安了,只在咱们这里坐上一坐,打发了出宫就是。”


    “也只能如此了……”


    元嘉喟叹一声,忽又回忆起陪在薛玉女身边的那名宫女,还有她避开前者推搡时的熟稔反应,心中陡然升出些猜测,“逢春,金氏的宫女说金氏孕期急躁,动辄便会打骂她们这些宫女,那薛玉女如今这副模样,会不会也……”


    逢春愣在原地,良久迟疑道:“您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像呢……”


    元嘉眉心拧得更紧,似乎想从这一团乱麻中捋出些许思绪,可终究拼凑不出一个更有力的说法。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沉沉的夜色,终是放弃了思考,“罢了……横竖像你说的,她们明日就进宫了,一切总能见分晓,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算什么。”


    元嘉说着,又伸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起身走向后殿,另只手朝殿外一指,示意逢春命人进来梳洗,可动作间仍透着一股隐约可见的心神不宁。


    第173章 深瞒语 她如今有的一切,都是沾我女儿……


    次日, 承恩侯夫人曾氏独自进宫。


    “……敬问皇后殿下康安。”


    曾氏敛目进殿,在元嘉三步开外的地方稳稳停住,两手交叠置于身前,面向前者深深一俯拜, 动作恭顺到了极致, 全然瞧不出半分外人口中倨傲的模样。


    “上次见夫人, 还是月前命妇们进宫请安的时候,当时也不曾与夫人多说两句, 今日便算是补上了。”


    元嘉笑着叫起, 又近乎刻意般朝曾氏身后望了两眼,“可怎的只见夫人一个, 薛美人的母亲呢?”


    曾氏将将起身,便因元嘉的这声询问僵在原地,本就低垂的脑袋被埋得更深,似乎想借此躲开元嘉堪称迫人的视线。


    “……曾夫人?”


    元嘉又唤了一句, 声音却沉了下去。


    “女君恕罪, ”曾氏强撑着一张笑脸, 勉力道, “本该带林氏来向您请安的,可她的身子骨弱, 前两日不慎染了风寒,如今正卧床不起呢,哪里敢再让她进宫, 若是让贵人们也跟着染了病, 那便是薛家上下的大罪过了,这才……”


    “竟这般不巧,怎的昨日传见时不曾听夫人说起?薛美人知道自家母亲要进宫相陪了, 如今就在蓬莱殿等着呢!夫人考虑也忒不周全,可请大夫去瞧过了?病得可厉害?罢了罢了,还是让宫里的太医也去一趟吧,也好叫予放心,叫薛美人安心。”


    元嘉噢了一声,尾音却上挑,显然是不信的。


    “不必不必!”


    曾氏连连推拒,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反应的不寻常,跟着便放缓了语调,“已叫大夫过府诊过脉了,就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只是她自来体虚,这才显得严重了些。太医们都是伺候贵人的,哪里敢叫他们给一个小小的姨娘看诊呢。”


    此话既出,若再瞧不出其中的端倪,便枉费元嘉这些日子和朝臣们打的交道了。


    “曾夫人这话便不对了,”元嘉不紧不慢地搁下杯盏,“夫人纵是薛美人的嫡母不假,可林姨娘更是她的生母,进宫前亦是感情甚笃的。薛美人如今正怀着身孕呢,予下赐太医看诊,也是希望她在宫里一切舒心,好平安为陛下再诞下一个皇子呢。”


    曾氏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皇后殿下慈心,臣妇替林氏谢过,只是、只是……”


    “还请夫人想清楚了再答,究竟林氏是因何缘故未能进宫。”逢春站在一旁,瞧着人不阴不阳地开口,“夫人若有欺瞒之举,过后可是要被从严论罪的。”


    曾氏闻言,额角冷汗涔涔,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的视线变得飘忽不定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嘴唇哆嗦着,试图张口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元嘉也不催促,只将目光牢牢钉在眼前如坐针毡的人影身上,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曾氏双膝一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再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重重跪倒在地。


    “臣妇不敢隐瞒……”


    她猛地抬起头,上齿死死咬住下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林氏未能进宫,实则是因为她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


    元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林氏早已离世,又如何能进宫呢!”


    话音刚落,曾氏便似脱力般彻底瘫倒在地,仿佛卸下了身上的千斤重担,伏在地上颤抖不止。


    元嘉端坐在上首,面容虽还算平静,可心底已掀起了波涛巨浪,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更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指节微微透出青白。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曾氏身上,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字字千钧,“夫人早前说她病了,如今又说她没了,都说的有板有眼,神态再笃定不过……予究竟该信夫人的哪一套说辞呢?”


    曾氏两手死死攥紧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株救命稻草般,声音发颤,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开口,“臣妇……臣妇不敢妄言,林姨娘她、她确实是没了……寻常人害一场风寒,不过休养个十天半月,偏她身子骨弱,大夫给她开的药喝了便呕,小厨房特意为她备的吃食咽了两口便吐,臣妇……还有侯爷、府上的所有人,真的是尽力了,可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性命哪……“


    “你说林氏没了,那她是什么时候没的,”元嘉语气微顿,似乎在审视着曾氏每一个字的真伪,“嫔妃的生母去世,这样大的事情,怎的一点消息都没传进宫来,承恩侯府也是众人缄默,竟连林氏这个人都不识得了。“


    “……林氏、早在去岁端阳前,便已不治身亡,距今已一年半有余。”曾氏不敢抬头,“府里的妾室本就多,伺候的人亦时有变动,新来的仆婢……自然不知道还有过一位林姨娘。”


    “夫人还没答完呢,为何人没了,却没向宫里递过一次消息?”


    见曾氏声音低了下去,又抿着嘴沉默起来,逢春不免“提醒”道。


    曾氏缩着身子,似乎想将自己就此藏匿起来,可实在躲闪不过,只好道:“来报过的……只是贵太妃娘娘说、让家里不要声张,说只是死了一个连族谱都上不去的姨娘罢了……又说薛美人如今在宫里正当宠,若为这样的小事乱了心神,御前失仪、祸累全家便不好了……臣妇哪里敢左右贵人的想法,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听命行事?好一个听命行事,”元嘉勾唇一笑,“就好似夫人在其中全然做不了主一般。但予怎么听说,薛美人当年是经夫人一手教导提点,才被选中送进宫来的?”


    闻言,曾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眼底怨恨与不甘交织,勉强道:“臣妇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终归是薛美人自己的福气,得了她父亲与姑母的重视……所谓出嫁从夫,臣妇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听从夫君的吩咐罢了,哪由得了自己哪。”


    元嘉听得眉心微动,望向曾氏的目光里也多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看来眼前这位女妇人,与承恩侯府、甚至薛贵太妃的关系都不算好……也难怪,自己就一个女儿,眼看她风光显赫地嫁给了储君,夫妻情浓不说,前路更是一片灿烂。结果人上人的日子还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偏偏这个时候,从来瞧不上的妾室和她生的女儿却被选中去延续薛家的辉煌,更要她这个做嫡母的手把手将其教导得与薛神妃生前别无二致……可不就是踩着自己女儿的尸骨往上爬么,她怎会心无芥蒂?


    “你也不是头回进宫了,这几年去蓬莱殿的次数也不算少,薛美人就没向你问起过她生母的近况么?”


    元嘉收起满腹思绪,继续问道。


    曾氏此刻已平静不少,她缓缓坐直身子,更抬起一只尤带颤意的手,整理起方才惊慌失措时散乱的鬓发,将滑落肩窝的几缕发丝捋回耳后,又将鬓边有些歪斜的步摇扶正,带着一股竭力想要恢复体面与镇定的执拗。


    待将自己整理妥当后,方才回话道:“臣妇既进宫向您请安,自然也是要去蕴真殿向贵太妃请安的,若还要再拐道去蓬莱殿,大多是与贵太妃结伴同行。贵太妃在场时,薛美人总是少言的,偶尔问起林姨娘,也很快被贵太妃几句话搪塞了过去,臣妇也只说她在家中一切都好,只是身份委实低微,不能进宫探望……本也进不了宫。”


    最后六个字,已近耳语。


    “是么?”


    元嘉不置可否,“你们是笃定,薛美人永远不会有见到她生母的机会么,就没想过予、太后或是陛下为使她孕期舒心,下旨让林氏进宫相陪么?”


    曾氏已重新将两手规矩叠放在身前,只仍然不敢抬头,“事已至此,臣妇亦不敢再瞒……其实,贵太妃为让薛美人安心待产,一早便应承了她,答允在她生下皇嗣后,让臣妇带着林氏进宫,陪她在蓬莱殿住上些日子。所以这几个月,薛美人一直老实安分地留在蓬莱殿安胎……只是不想,她竟求到您面前来了。”


    说着,又深吸了一口气,“本也没想过能一直瞒着,家中都打算好了,到时先以林氏染病为由拖上些日子,等到彻底瞒不下去的那日,再将她生母的死讯说出来,料她顾念着刚出世不久的孩子,纵是悲痛伤心,也不会有大碍的……”


    若没有昨日观云殿那一遭,或许真就如薛家设想的一般,薛玉女还要被瞒在鼓里许久,才会在某一日发现自己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可对她未免也太过残忍。


    元嘉想到这里,不免出言轻嘲了一句,“看来,温穆太子妃当年辞世时,承恩侯也是这般令夫人振作起来的吧?”


    即便已到了眼下的境地,曾氏还是在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时厉声反驳,“她如何能与我的神妃相提并论!连她的名字,都是沾我女儿的光……她如今有的一切,也都是沾我女儿的光!”


    “那怎么不继续瞒下去了?”


    元嘉深望了她一眼,“被予的几句话唬住了?还是自信予会帮着你们继续隐瞒?”


    “……您当然会的,不是么?”


    曾氏的身子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蓦地抬起头,发出阴恻恻的一声轻笑,“她肚子里怀的,可是陛下的皇子哪。”


    第174章 胁令从 “当然是皇子……一定是皇子!……


    元嘉听着曾氏这声堪称僭越的话, 非但没有动怒,唇角反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她微微向后一靠,指尖搭在扶手上轻轻一点。


    “……皇子?”


    元嘉发出一声轻飘飘的疑问,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兴味, “且不说薛美人的产期尚未到, 只听夫人这话, 还以为夫人是济世名医呢,连太医都拿捏不准的事情, 却在夫人的一张嘴里拍板定案了。”


    “当然是皇子……一定是皇子!”


    曾氏的声音忽高忽低, 像是陷进了一场难醒的美梦,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也只能是皇子……家里为她打算了这么多,否则凭她庶出的身份,何以有今日的尊荣,更令我在她面前卑躬屈膝!若不是……神妃当年早就该替太子, 不, 替陛下生下第一位皇子的!”


    想是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许久, 一直没有机会向人倾吐, 直到方才在元嘉这里受惊受激,才终于不管不顾地发泄一通。


    元嘉起初还饶有兴致地听着, 更抬手制止了逢春想要出声斥责的举动。但很快,随着曾氏愈发颠三倒四的呢语,元嘉原本带着戏谑的神情渐渐敛起。她坐直身子, 半眯着眼睛捕捉着曾氏口中的关键之语, 又暗示般朝逢春投去短促一瞥。


    “放肆!”


    逢春立时喝道:“皇后面前,夫人也敢这般不知礼数么!”


    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曾氏浑身一颤, 未尽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哽咽,所有外泄的情绪被强行掐断,只剩下无措的喘息与茫然。


    她抿着嘴,眼眶微微泛红,“臣妇便是恪守礼数,皇后今日还会容我完好无损地走出去么?左右是一定会领您的罚了,臣妇还端着那一套虚礼,假眉三道的作甚……我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当然不怕,”元嘉缓缓一摇头,“说到底,林氏也只不过一个侯府妾室罢了,她是生是死,确实不必报到宫里来,哪怕是嫔妃的生母……毕竟过往恩赏的,都是你这位嫡母。予纵使罚你,也不过一个疏忽延报的过错罢了,至于其他的,若想师出有名,是再没有了。”


    “皇后思虑远重,怪道能替陛下打理朝政呢……可我不过一短视妇人,哪能想到那份上去,不过是听命而行,若要找那罪魁祸首,也该是陛下的生母,宫里的贵太妃娘娘才是呢,我自然没有过错。”


    曾氏抬起手,指尖极其缓慢、近乎刻意地拭过自己干涸的眼角,仿佛那里真的存在过一抹泪痕似的,再仰头看向元嘉时,原本的惊惧与慌乱褪得干干净净,嘴角扬起一道僵硬而扭曲的弧度,“看来今日,是没办法令薛美人娘娘展颜舒心了,臣妇这就回府闭门思过,在此叩别皇后殿下。”


    说到这里,曾氏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饶是两膝还跪在地上,姿态却已带上了从前的倨傲,“臣妇自昨日接到您的口谕后,便知道早晚有这么一遭,更没想过能瞒住您。与其被您觉出端倪,下令严查,落得个颜面尽失的结局,不若臣妇自己挑明了……这是臣妇欠下的债,它就跟团烂泥似的,一脚踩进去,沾上了便抠不掉、洗不净,皇后殿下若要问罪,便请处置了薛家吧,尤其是臣妇的那位夫君,承恩侯薛实甫!”


    元嘉眸光骤然一凝,看向曾氏的目光里褪去冷淡,却又重新带上一股审视猎物的锐利锋芒,“……竟是予看走眼了,还以为夫人只是无计可施,不得不对予坦诚相告,如今瞧来,夫人分明是对自己的夫家怨恨已久哪。”


    现在回想起来,哪怕有她方才说的诸般理由,今日的问话也未免过于顺畅了,那些看似宣泄却又能时刻戳中往昔旧事的言语,还有此刻毫不遮掩的对承恩侯的愤恨……她本以为曾氏既为薛家妇,又在后宅中说一不二多年,许多事情应是与他们站在同一立场上的,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如是。


    薛神妃的骤然离世,薛玉女的步步高升,以及承恩侯与薛贵太妃在此事上的逼迫与强压,最终成了扎在曾氏胸口上的一根毒刺,多年钻心刺骨,经年溃烂腐败,至此已成魔障。


    只可惜,她却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医者……至少,现在不是。


    “夫人不顾及己身,也不在乎承恩侯与薛家上下,这倒也无妨,”元嘉轻笑一声,重又收回视线,“但予若没记错的话,夫人膝下还有位小郎君吧,似乎还未及弱冠?”


    曾氏神情骤然一变。


    “既让夫人进了宫,如何好就这样打道回府……逢春,去把予给薛美人准备的补品取过来,曾夫人稍后去蓬莱殿探视时,正好替予一并转交给薛美人。”


    逢春敛目应是,却没有立时离开,仍是站在原地,将视线停留在曾氏的脸上。


    “……皇后还真是心大哪,听了臣妇的话,竟还能让臣妇去到蓬莱殿,去见那位金贵的不得了的美人娘娘。”曾氏歪着脑袋,露出一副十足的苦恼模样,“臣妇如今的记性是愈发不好了,若是在她面前说错了什么,又或是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了,惊了腹中皇嗣可怎么是好?”


    眼底是再懒遮掩的恶意。


    “那便让薛小郎君去和自己的姊姊作伴吧,”元嘉重新靠回背椅之上,神情再轻松不过,“料想温穆太子妃泉下寂寞,会愿意见自己的这位弟弟的。”


    “……皇后!”


    元嘉的视线缓缓垂落在曾氏惊怒交加的脸上,像是瞧见一只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般,淡漠到近乎面无表情,“夫人何以这般激动?可是予让夫人误会了什么,但予也任由夫人在清宁宫自说自话了一通哪……如今要些回报,也不过分吧?”


    她略顿了顿,看着曾氏骤然僵住的表情,才慢条斯理继续道:“夫人说的没错,薛美人近来本就心绪不佳,人瞧着也瘦了一大圈,怕是承受不住。予虽怜她丧母,但为了她肚子里的那个,也只好先瞒着了……予想着,夫人既是她肚里孩子的外祖母,定然会心疼外孙,帮着遮瞒,只当今日从未在予面前说过这些话,予也什么都没听到,可懂?”


    而后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冷,“若薛美人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予全当是从夫人的嘴里漏出去的。夫人身娇肉贵,自是不好苛责的,但夫人唯剩下的那位小郎君,怕是就要替他这位母亲,尝尝祸从口出的滋味了。”


    曾氏一下子焦灼起来,上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尝到明显的血腥味,才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又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再抬头时,曾氏瓷白的脸上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所有的怨恨、不甘,还有癫狂,都在元嘉的话里被碾得粉碎。


    “……臣妇……谨遵皇后懿旨……今日什么都、都……没有说过,这就去、去见……”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力气,说完便如被抽去了全部的骨头般,身子脱力似的伏在地上,只剩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气声。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元嘉这才笑了起来,“予近来实在有些分身乏术,能得夫人替予分忧,实在是予的福气……瞧着天色也有些晚了,夫人就不要在予这里继续耽搁时间了,还是早些去蓬莱殿见过薛美人吧,也省得她挺着个大肚子等得心焦。”


    “……臣妇遵命。”


    语气却是平淡。


    “夫人可带够了换洗的衣物?”元嘉并不理会曾氏的态度,又关切道,“本就是让夫人进宫陪伴女儿的,之后少不得要在宫里住个几月,若有什么缺的少的……罢了,也是小事,予回头命六尚局给夫人重新置办一整套新的器具衣物就是。”


    “……臣妇谢恩。”


    又是一声低语。


    按说是十足无礼的姿态,偏元嘉却看曾氏如今的反应十分顺眼。她朝着逢春抬了抬下巴,“还不快把承恩侯夫人扶起来,再替予好生将人送出去……啊,差点忘了,别说予不体谅夫人。夫人若拿不定主意,可先去蕴真殿向贵太妃请安,只是记得将门窗都关严实些,别叫檐下的鹦哥给偷听学了去。”


    曾氏踉跄两步站稳,又被元嘉的这番话激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勉强道:“臣妇受教,唯遵皇后殿下懿旨行事。”


    “好,那予便不送夫人了。”


    元嘉重又端起手边放了许久的杯盏,不管里头的茶水已然沁凉,垂目啜饮两口,待余光瞥见曾氏将要踏过门槛的一刹那,又慢悠悠地补上最后一句话——


    “夫人还不知道吧,观云殿的金才人昨日已为陛下诞下了第二位皇子,母子均安,真是件功在社稷的大喜事。只是昨日生下来的时候已有些晚了,尚且未晓谕上京,但想来再过两日便会颁旨与诸位同庆了……薛贵太妃也是知道的,说不定还有话要与夫人说呢,夫人一会儿过去,不妨多待片刻,也可与她细聊聊。”


    看着逢春身边陡然僵硬的背影,元嘉缓缓合上杯盖,眼中笑意更是开怀。


    第175章 细推敲 温穆太子妃因何而殁,这你可清……


    不多时, 逢春重又回到殿内。


    “奴婢命了两个小宫女相陪,瞧着,是先往蕴真殿去了。”


    元嘉略一颔首,指尖虚虚一点对面铺着软垫的坐榻, “此刻没有外人, 坐下来说话吧。”


    逢春应了声是, 跟着便动作熟稔地坐下,显然已不是第一次。


    “承恩侯夫人今日说的话当真是惊耳骇目, 好在您一早便有预料, 不曾让其他宫女入内服侍,否则便是想瞒也瞒不过的。”


    逢春指腹一触, 便将元嘉手边的杯盏推至一旁,另替前者换了盏新茶,又重新放在元嘉面前。


    元嘉表情却有些凝重,“若不是……我又何尝想瞒呢, 也瞒不了多久的。”


    “要说也是他们家自己的事情, 偏捅到您这里来了, 您如今纵是不想管……也不成了。”


    逢春不快道。


    元嘉却没有立刻说话,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低垂的睫羽在她脸上投落一片动摇的阴影。元嘉沉默良久, 才带着罕见的犹疑与厌弃开口——


    “方才……我竟有一瞬间觉得,就这样放纵不管也非坏事……她撑得过去是福,撑不过去也是自己命数使然, 或许……连她自己也觉得是种解脱呢。”


    话音稍顿, 似乎被自己的念头给烫到一般,元嘉不自觉抖了抖身子,“我这样的念头……会不会, 太恶毒了?”


    逢春闻言一怔,下意识看向元嘉面露挣扎的侧脸,自己也跟着动摇起来,但很快,这份动摇便消失了,平稳而坚定的声音旋即响起——


    “奴婢愚见,恶毒与否,从不在于女君所思,端看女君最终所为罢了……此事的起因既不在您,其后种种,又如何能怪罪到您的头上呢?”


    “薛玉女的事情确实与我无关,我虽有些怜悯,可也不至于为了她苛责自己。”元嘉垂目一笑,“你若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或许便不会这样说了。”


    “不管好坏,女君只需自己问心无愧便够了。”


    逢春只道。


    “……哪怕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元嘉故意反问。


    逢春抿嘴一笑,轻声却坚定道:“奴婢跟着女君,早做了许多大逆不道的事情了,还怕这一桩不成?”


    元嘉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烦闷却是减轻不少,又与逢春打趣了两句,这才绕回一开始的话题。


    “曾氏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全部都听清了吧……可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逢春眉尖微蹙,沉吟片刻后方道:“曾夫人话到后头,虽有些癫狂失态,可在薛美人生男生女一事上,却是无比的笃定……且,也不知是否是奴婢想多了,总觉得温穆太子妃当年,也有过薛美人今日之事,但似乎并不为人所知……”


    到底是未加证实的猜测,她便也说得隐晦,但元嘉还是听出了前者的言下之意——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薛神妃当年怕也是怀过孩子的。


    “去把薛玉女有孕以来的所有脉案、开过的药方,还有蓬莱殿这几个月取用的药材种类、份量,通通找出来。先让辛夷、还有章有为帮着查检一下,看看当中有无问题……动静大些也不打紧,左右现在也无人敢置喙。”


    逢春先是答应,随即为难道:“可咱们之前已经查过了呀,都是没有问题的。当时还想着有贵太妃这位同族姑母的看顾,薛美人这胎一定是稳稳当当的,谁知竟……”


    “不,咱们查的还不够彻底!”


    元嘉倏然抬眼,“也是咱们疏忽了,被薛贵太妃虚晃了一枪,只盯着明面上的安胎药不放,却忘了这几月来送进蓬莱殿的,远不止这一张安胎的方子!”


    “那奴婢这就跑一趟司药司。”


    逢春立刻道。


    “等等——”


    元嘉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各宫本就都置了医女,她们等着司药司煎好了送来也可,自己跑一趟照方抓药,回来后在小厨房熬煮也可……”


    她猛地抬眼,看向逢春,“咱们想浅了!蓬莱殿的要查,蕴真殿的也要查,若药方上拎不出错,便只能是用量上了……蕴真殿可不止有医女,还配了太医呢!那位太医,如今就侍奉在蓬莱殿呢。”


    “女君是怀疑……”


    逢春欲言又止。


    “不必大张旗鼓,只让辛夷暗中去调薛玉女有妊以后,蕴真殿领药的记档,看看都有哪些药材被取走了,又取走了多少……若我们猜测没错,这当中的许多药,未必真用在了贵太妃身上。”


    元嘉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只要能领回来,中途调换一二,或是另作他用,岂非轻而易举?她们既笃定薛玉女能一举得男,怕就是将这些扣下来的药材混作了寻常补药、或是安胎药,再让薛玉女一日日的喝下去……谁能察觉?”


    元嘉缓缓收拢了指尖,“这远非一朝一夕之功,只要咱们想查,一定是能发现蛛丝马迹的……或许,薛神妃当年也深陷其中,里面也有贵太妃的影子呢?”


    “贵太妃当年如日中天,自己便是一品皇妃之尊了,又手握陛下这位养在娄太后身边的皇子,其后更连太子妃之位也被自家人收入囊中,又何必使这些旁门左道……竟还敢在宫里行此等阴司鬼祟之事。”


    逢春委实不解。


    “权势当前,谁能不动心呢,”元嘉觑她一眼,“便是我,至今也是贪得无厌的。”


    “那奴婢这就去交代章小娘子,请她在这上头多费些心思。”


    逢春想了想,如是道。


    元嘉嗯了一声,又吩咐道:“出去时,替我将红玉叫进来,温穆太子妃的事情,我也还要再细问她一二。”


    逢春应了声是,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不多时,红玉垂首入内。


    “坐下回话吧。”


    元嘉搁下手里的奏章,用朱笔勾划了一番,又写下十数个字的批语,听见有脚步声走近,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因曾氏一事,她今日不曾去宣政殿,便索性让内侍将奏章都抱到清宁宫来了。


    红玉脚步微顿,眼底掠过一丝受宠若惊的惊异,但很快便应声道:“谢女君恩典。”


    说着,又依言上前,却没有选择坐在早前逢春坐过的位置,反而另搬了个矮凳,搁在距元嘉三步开外的地方。坐下时只堪堪沾着矮凳的边沿,腰背挺得笔直,姿态依旧恭敬,不敢有半分逾矩。


    “你也在我身边许多年了,怎还这般拘谨?”


    元嘉抬起头,笑问了一句。


    “女君待奴婢好,但奴婢也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红玉垂目答道。


    元嘉瞧着她这副拘礼的模样,心叹一声到底不同,面上笑意微敛,随意摆了两下手,道:“不为难你了,让逢春叫你过来,原是有桩事情要问你,就是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印象了。”


    “奴婢定知无不言。”


    “好,我便也懒得绕弯子了,你告诉我,”元嘉直视着红玉,“温穆太子妃当年可曾怀过身孕?”


    红玉猝不及防听闻此话,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下意识摇了头,却又在元嘉正色的神情中停了动作。眉头紧紧蹙起,在脑海里飞快地将记忆翻检了一遍又一遍,片刻后重又抬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回女君的话,无有此事。”


    “温穆太子妃当年、与陛下感情甚笃,又成婚几载,所有人都盼着她能早日有妊。若真是怀了身孕,那必定是太子府,还有宫里头等的大事,太医署脉案、赏赐的记录上都会有载。奴婢当年跟在陛下身边,却从未见过半分痕迹……”


    “或许是月份太小,连胎都还没有坐稳的时候,便不慎小产了呢?”


    元嘉假设道。


    红玉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更具体的细节,而后又一次摇了头,“不可能,温穆太子妃虽和善柔婉,但那也只是对外人,对自己从来是苛责要强的,更恨不得府中大小事都亲力亲为。若真有什么滑胎之事,如何瞒得过日夜相伴的宫女嬷嬷们……且,此一事对女子损伤极大,再身强体健者,少不得也要静卧休养数月,还有那脸色,衰败憔悴,断断是藏不住的。”


    蹙眉不语的人换成了元嘉。


    红玉的话也算有理有据,可还是无法消除她心底的疑虑。


    元嘉沉吟片刻,忽而话锋一转,又问起另一桩事来,“温穆太子妃因何而殁,这你可清楚?”


    “……奴婢不知。”


    这一次,红玉的话里多了几分犹豫。


    元嘉立刻觉出了前者话里的闪躲,追问道:“你们当时就跟在陛下身边服侍,总不能一点因由都不知道吧。”


    红玉喉咙有些发干,“奴婢确实不知,且因温穆太子妃去的突然,陛下那段日子悲痛欲绝,身体几乎要支撑不住,所以太后娘娘特意降了旨,不许咱们在人前提起或议论温穆太子妃,自然也就……”


    “突然?有多突然。”


    元嘉蓦地问道。


    “此前未听说有任何不适,忽而有一日卧床不起,连一月工夫也没撑到……”


    声音更是微弱。


    “你们私下里又是怎么想的呢?说是人前不许议论,人后你们也没有任何猜测么?”


    红玉咽了口唾沫,“……一说是温穆太子妃平素辛苦,又总是强装无事,所以最后积劳成疾。一说、是她从出生起便带了病,之前靠吃药遮掩,但是药三分毒,所以才会迟迟没有子嗣。如今为了子嗣停药,自然就撑不住了。”


    “你觉得是哪一种呢?”


    “……奴婢不知。”


    “那你说,温穆太子妃的死……会不会跟咱们之前猜测的小产有关呢?”


    元嘉的声音不高,话里的内容却足以让红玉怔愣原地。


    第176章 溯旧局 她越是恨,出手便越狠


    “……可, 温穆太子妃薨逝前几个月,还曾因体虚血亏之症,屡召太医及医女看诊,开的方子也全是益气补血的, 若当时有孕, 断不该服用这一类的药哪!”


    声音虽轻, 却比之前还要斩钉截铁,更带着一丝为自己记忆辩驳的急切。


    元嘉不置可否, “那, 当时侍奉的太医又是谁?”


    “只专职侍奉温穆太子妃的,便有一个太医四个医女, 至于那几个月……当时在太医署供职的,大半也都传召过,药方也都是在许多位太医手里传阅过的,并无有什么奇怪之处。”


    红玉回忆道。


    “人多难免沸议, 再如何也该有一个拍板的吧?”


    元嘉复问道。


    “随在温穆太子妃身边的那一位, 对温穆太子妃的情况和过往脉案最是熟悉, 所以其他人在斟酌用量时, 多是以那一位太医的意见为主。”


    “后来,因温穆太子妃那段时日传召太医的次数过于频繁, 宫里的娘娘们便也有所耳闻,贵太妃更将侍奉自己的太医送去了太子府帮衬,若遇拿捏不准之时, 两位太医便也会共同商议。”


    又是薛贵太妃身边的太医……


    元嘉眉心微动, “我听你之言,温穆太子妃患的该是妇人间常有的病症,又怎会让这么多的太医看诊……是、很严重?”


    “倒也不算, ”红玉浅浅一摇头,“但毕竟是太子储妃,哪怕只是主子身上掉了根头发丝,底下人也不敢掉以轻心哪。”


    “如此说来,温穆太子妃当年薨逝,真就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了?”


    红玉虽不解,仍低声答道:“以陛下对温穆太子妃的爱重,想来若有端倪,当年出事时便该一查到底了,也不会无事发生般过了这许多年……”


    元嘉听到这话,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将目光投向窗外渐转昏沉的暮色,少顷喟叹一声,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天不假年,温穆太子妃……也是可惜了。”


    听着却不像是感慨,更多出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元嘉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又对着红玉一摆手,面露倦色道:“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对了,今日承恩侯夫人进宫,之后几月便都要住在蓬莱殿了。趁着天色未晚,你且亲自去一趟尚宫局,让杨尚宫替我提调着各局各司的人,将承恩侯夫人那里缺的少的全部补足。记住了,让她们动作麻利些,越快越好,莫要耽搁了。”


    红玉起身应了声是,见元嘉再无旁的吩咐,只拧了拧眉心,强打起精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散乱摊放着的几本奏章上,顿时如蒙大赦,恭敬行礼后悄步退下。


    殿门合拢,室内又重归寂静。


    元嘉仍保持着红玉离开时的姿势,朱笔悬停在半空,视线停驻在奏章之上,似乎在细览其中的内容,可眸底的深处,分明是一片毫不遮掩的、含着冷冽的讥讽与怀疑。


    ……


    “……噢,还是没过去?”


    元嘉听着逢春的回禀,搁下手里拿着的燕明昱临的字帖,眉梢微微一挑,露出一抹略带玩味的惊异。


    那日自清宁宫离去,曾氏便改道去了蕴真殿,也不知两人商量了些什么,薛贵太妃身边的嗅香便捧着一匣子点心,去了薛玉女所在的蓬莱殿。


    同样不知解释了些什么,总归薛玉女对自家生母没有进宫一事无有任何反应,也不曾来清宁宫问过元嘉分毫。


    而曾氏,到现在都没有从蕴真殿里走出来过。


    “……倒是有趣,”元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还以为她那日癫狂一通,会有胆子与贵太妃撕破脸皮呢,没想到还是站在了一起,倒是我高看她了。”


    “也罢,她既愿意躲在蕴真殿里掩耳盗铃,便也由着她去……横竖,纸永远是包不住火的。”


    “……咱们就这样干等着?”


    元嘉笑看她一眼,“逢春,你觉得薛玉女是个什么样的人?”


    逢春闻言,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垂眸细思了片刻,方才斟酌着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奴婢虽与薛美人来往不多,可观她平日言行,并不似那等全然听人摆布的。且,举手投足能与亡姊如出一辙,还能不惹来陛下厌烦的……奴婢觉得,薛美人心中或许自有成算,只是迫于形势,藏一半露一半罢了。至少,不会是前些时候咱们在观云殿见到的那副样子。”


    “是啊……”


    元嘉喟叹一声,颇有些意味深长,“观云殿那次,瞧着心绪不宁,如惊弓之鸟一般,可仍能压住身边的宫女,还能想起替金才人和她的孩子说话……当年第一次见她时也是,明明薛家打的主意是送她进宫做亡姊的替身,那她便该在站稳脚跟之前谨小慎微才是。”


    说着,又觑了逢春一眼,“可你还记得么,她来清宁宫请罪时的那副模样,看似恭谨,实则毫不驯服,更隐隐有挑衅之态……分明就不是个软和的性子,谁也不能真的做她的主。”


    “……那您说,薛美人今次,是真的被搪塞过去了,还是已察觉到了不对劲,又想不出破局的法子,不得以暂作忍耐呢?”


    逢春的声音里透着迟疑,“可若是后者,奴婢心里反倒没底了……若薛美人真有这般的城府,眼下按兵不动,怕是在酝酿一出大戏呢,也不知会否将咱们也牵扯进去?”


    “不若先敲打试探一番,也好叫她行事上多些顾忌,又或者……也学了她的模样,静观其变,端看她意欲何为?可,若是养虎为患又怎么办……”


    逢春拧着眉左右为难,但所思所想,比起当年初进太子府时的模样,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不必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元嘉却在这时候觑了逢春一眼,带着洞悉一切后的了然。


    抬手将逢春招到自己身前,元嘉声音细轻却字字清晰,更透出一丝不近人情的算计,“辛夷不是说了,蓬莱殿的药量无异,蕴真殿这大半年开的补药却过于多了,纵有贵太妃打着调理的幌子,可难说其中有无猫腻……若薛玉女真是只老虎,从前怕是为着林姨娘才事事听从,一旦她猜出自己的生母已不在人世,满腔的恨意会烧在谁人身上呢?”


    元嘉嗤笑一声,“贵太妃,还有她身后的薛家,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自以为被他们拔干净利齿的傀儡,如今反应过来,第一个要啃食的便是他们自己。”


    “薛玉女若真有本事吃掉他们,便自去报仇泄愤。她越是恨,出手便越狠,反倒替我省了力气,更可以借她这股东风。”


    元嘉指尖缓缓抚过眉梢,眸色幽深,“还有薛神妃,她当年死的那样突然,死前几月的行径亦是可疑,你说……会不会也和贵太妃、还有她找人弄来的药有关呢?”


    她抬眼看向逢春,唇角笑意渐深,却渗出莫名的寒意,“若是有关,咱们的陛下……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他若知道,便是见死不救,是帮凶,那他会容许薛玉女为了报复,将此等损害自己声名的事情捅得众人皆知么?”


    “他若不知道,那他会不会因此迁怒薛氏全族?要不是这些人自作聪明,他便不会失去一个那么合他心意的太子妃,也不会娶了我这么个从他手里分权的继妃,更不会发生这之后的许多事情了……唉,倒显得我成了那个渔翁了。”


    “陛下如今,也是倚重女君、离不开女君的呢。”


    逢春先是感叹了一句,亦是对元嘉所想心领神会,遂面露担心道:“虽都是咱们的猜测,可薛美人若真闹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陛下知道呀!太医可是叮嘱过的,绝不能再让陛下受累受怒,否则头疾复发,身上便不止如今的毛病了。”


    “唉,真是让人头疼……”


    元嘉低声喃喃,语气似真似假地抱怨着,可尾音却带着明显的上扬,“他们这一个个的,怎就不叫人省心呢!”


    “算起来,陛下今次也已休养了数月,期间只偶尔去御苑赏景,其他时间几乎都留在紫宸殿,连给太后请安的次数也少了,更一步未踏进过后宫。”


    逢春亦是附和,“是哪,连二皇子降生这样的大喜事,陛下也只传了道口谕,去的地方还是含凉殿,观云殿的赏赐都是以女君您的名义下赐的。”


    “那若是,陛下哪日突然兴起,去了蓬莱殿探望薛玉女,见她那般模样,再听些不经意间漏出的旧年往事……你说,陛下会先对一个看似委曲求全、心怀怨怼的有孕嫔妃震怒,还是会对那些欺君罔上、试图拿捏帝王心意的臣子们震怒?”


    “咱们只需……适时倒一筐柴,再浇上一桶油便是。这把火,烧得越旺才越好看。”


    元嘉终是忍不住,掩着嘴笑出声来,肩膀微微颤动,像是窥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秘密一般,顷刻间便将方才那点装模作样的苦恼抛到了九霄之外。


    “越乱越好……”


    她喃喃自语,“这潭水,早就该搅浑了。”


    第177章 引他行 如今既好上不少,便该多出来走……


    “……这些花开得倒好, 模样也喜人,就是日头晒了些,该再晚些来御苑的。”


    元嘉从逢春手里接过纨扇,将其挡在自己的斜前方, 目光从脚下石子路斑驳的光影上掠过, 轻声叹了口气。


    “原想着傍晚时分日头能柔和些, 哪知今年竟这般热,到这个时辰了还是燥热不减。”元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 又朝燕景祁温声道, “是我思虑不周了,在小花园里走上一走也就是了, 何必劝您来这御苑,若是中了暑热可怎么好。”


    闻言,燕景祁偏头望了元嘉一眼,眼底难得含了丝温和的笑意, 姿态惬意地摆了摆手, “无妨, 也是我自己点了头的。这段日子总是闷在紫宸殿里, 骨头都快躺懒了,如今既好上不少, 便该多出来走走,也算是透气了。”


    说着,又推开了元嘉欲要搀扶的手, 兀自沿着石子小径缓行, 目光掠过左右争奇斗艳的艳丽花卉,饶有兴致地指了指,“你瞧这株月季, 倒是稀罕,往年似乎不曾开得这样好。”


    日光将男人瘦削的身影拉得颀长,近月来时常紧蹙的眉心也得以舒展开来,显然是享受这片刻闲暇的。


    元嘉见状,也不再多言,只含笑跟在燕景祁身侧,偶尔顺着男人的话凑兴两句,视线却沿着小径,轻飘飘地落在更远的某处。


    “……沅表妹上次进宫,还向母后讨了许多花种,说是要种在自己的小院里,还说等开花了,便给母后选一盆开得最盛的,再带进宫与母后一同赏鉴……如今,却是又许多日不曾出门了?”


    燕景祁的脚步微顿,目光从一簇开得正盛的木槿上掠过,忽而想起了什么,又侧身问起元嘉来。


    “是,本就是用学舍将她劝回来的,如今上京的学舍尚未修起,她便也无意出门,每日不是在屋子里编书习帖,就是养花弄草……简直像跟换了个人似的。”


    提起柳安沅,元嘉不免一声长叹。


    谢四娘子之前在信上说,她与柳安沅大抵会在夏末返京,但实际上却提前了不少日子回来。


    回来时悄无声息,既没有惊动任何亲友,也不曾住进谢家或是宿国公府,只趁着夜色回了柳安沅早前租下的那处屋舍。若非穆怀英回自家老宅时察觉到了动静,还不知她想隐瞒行踪到哪一日……可即便如此,柳安沅也变了太多。


    虽也有谢四娘子的悉心照顾,柳安沅的气色也远比离京前好上许多,但整个人却寡言沉静了不少,再不复往日的明媚活泼。


    “说来,我上次见阿沅,也是母后召她来兴庆宫说话的那次呢。”元嘉语气微顿,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起初,不管母后问什么,都笑着说自己一切都好……一直到母后不慎提起了谢家郎君,阿沅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偏还怕我们担心,又忙侧过头掩袖遮挡,好一阵才轻说了句‘都过去了’,那副模样……实在是让人心疼。”


    燕景祁听罢,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怅惘与感慨,沉默片刻,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是啊……可这种东西,外人终究难替她承受半分,”男人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为今之计,也只有慢慢熬了……但愿岁月长久,咱们能等来她伤痛彻底抚平之日吧。”


    燕景祁说着,目光又看向远处渐沉的夕阳,神色晦涩难明,像是单纯在为柳安沅这位表妹可惜,又像是因为前者回忆起了自己为太子时的那段过往,连语调也低沉了三分。


    “嘉娘平日……若得空,便多叫她进宫来说话吧。她这两年跟着谢四娘子在外头,听说在落脚的村镇也行教化事,想来总是被一群学生围着的,回来了不见人,未免也太寂寞了。”


    吩咐完这一句,燕景祁便不再多言,只将突如其来的感伤随着余晖一并收敛,重又恢复了元嘉熟悉的帝王模样,只是悠然赏花的兴致到底淡了几分。


    元嘉自是答应,将声音放得更柔,“哪里要三郎提醒,我只恨不得时时能见到阿沅呢。可她心里总有顾虑,不说进宫,便连自己家、谢家,也都少有踏足。靖安郡主多要强的人哪,前两日还进宫在母后面前哭了一场……我也总不希望勉强她的。”


    “罢了……沅表妹既不乐意出去,便多让些人陪在她身边罢,如此也可放心些。”


    燕景祁摇头道。


    元嘉一听,立刻便笑了起来,“三郎宽心,我都省得的。说来也巧,阿沅今次回来住的地方,正与穆府老宅隔了条巷子。康敏县主虽不在上京,可穆小世子却是在学宫里念书的。如今每每下学,便会替咱们过去问上三两句话,偶尔也能坐个半刻钟工夫。穆小世子年纪虽轻,但也能帮着看顾一二,若阿沅遇上个什么急事,几步的脚程,也能及时帮衬着。”


    顿了顿,又道:“如此,既能全了阿沅与康敏县主自幼的情分,也不至于叫她心生抗拒,咱们也能稍微安心些。”


    燕景祁眉心微动,指尖在玉扳指上轻轻一转,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怪不得……”


    男人低低感慨一声,像是揭开了什么无关痛痒的谜底,“我前两日还听到荀夫子念叨呢,说穆小世子近来学业愈发进益,却一改往日秉烛夜读的习惯,如今不需人劝,一到下学的时辰,便立刻收拾东西出宫,绝不在学宫里多停留半刻……荀夫子还道他是转了性子,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了。”


    他侧身看向元嘉,眼底带着几分宽心的笑,“如今看来,竟不是惜身,而是替他自己惜时了,也是难得。”


    “谁说不是呢,半大小子的年纪,穆小世子却能记着他家姊姊与阿沅往日的情分,还能想着替咱们消愁分忧,真就是有心了。”


    元嘉顺着燕景祁的话说了两句,见他已面带倦意,似有返程之意,忙道:“三郎,你瞧前头那几株紫薇,颜色开得真是好,我瞧着竟比刚才见的月季还娇艳几分。您好容易出来松散片刻,咱们不若再往前走走,将这些花一一赏过了再回去?”


    元嘉笑着建议,又悄然向身侧的逢春递了个眼色。前者立时会意,先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迅速朝假山石后的某个方向投去隐蔽的一瞥,像是在确认着什么,而后上前扶过元嘉的手,伴着一个极轻微的颔首。


    见状,元嘉唇角笑意更深,神态愈发自然地引着燕景祁向前走去。


    “三郎你闻,风里是不是带了股甜香?”


    元嘉故作好奇地张望了几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从那边的林子里飘过来的。远远望着却不像去岁种的玉兰,开花时也没有这般浓郁的香气。倒是奇了,也不知上林署往那里新移栽了什么。”


    说话间,元嘉又不着痕迹地挽过燕景祁的手臂,脚步轻移,便引着男人往某个方向走去,“左右天色还没彻底黑下去,咱们便顺道过去瞧一眼?若那花开的真好,还可折上几枝带回殿里插瓶,也能多闻几日。”


    元嘉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闲情逸致,温声细语,直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燕景祁自然也不例外。


    “那便去瞧瞧吧。”


    男人颔首道。


    一行人遂改道往花林处走去。


    才行了几步,便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更深处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落英缤纷的青石径旁,刘婵、倪娉柔、娄嬛仪,还有卫妙音正随意坐在铺了锦垫的地上,宜妤与宜恕陪在左右,拿着草叶编织的小玩意儿,低声逗弄着正被娄嬛仪抱在膝前的小小女童,和埋在奶母怀里、睡眼惺忪的婴孩。


    宫女和嬷嬷们则在不远处守着,偶尔在公主们的呼唤下近前侍奉,倒显出几分宫闱中难得的家常热闹。


    众人显然没料到会在这时候见到燕景祁和元嘉,怔愣几瞬,慌忙起身行礼,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和一丝惶遽。


    燕景祁脚步微顿,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未露出任何不悦。目光从几张稚意未褪的脸上扫过,又落在她们拿在手里的草编蚂蚱等物,原本严肃的眉宇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燕景祁偏头看了元嘉一眼,“今日这儿倒是热闹。”


    语气不辨喜怒,隐约带着几分打趣。


    “可不是么,倒是我想岔了,原以为这个时辰了,该是没什么人的……不曾想竟与几位妹妹心有灵犀了,公主们也在这里赏花赏景呢。”


    元嘉目光飞快扫了一圈,将在场众人的脸尽数收归眼底后,方才回望着男人的注视,面上仍是温婉不改,只笑着答道。


    而后,又朝始终保持着行礼姿势的众人轻轻一抬手,“都起来吧!”


    刘、倪等人这才直起身子,早前放松说笑的模样顷刻间被拘谨取代,一个个站在原地,低眉垂眼,只等着燕景祁或元嘉的垂问。一众人当中,卫妙音距离最远,此刻站在怀抱二皇子的奶母身边,面色苍白,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元嘉见状,又温声笑道:“原是陛下和予随意走走,倒扰了你们的雅兴了。”她的目光状似无意般掠过卫妙音,又停在奶母怀里的襁褓婴孩身上,语气愈加和缓,“尤其是卫充仪,你如今身子虽已大好,可素日里还是得注意着些……二皇子可还乖巧,没有闹着你吧?”


    燕景祁的目光随之扫过,见到卫妙音垂眸不语的模样,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将视线移到奶母怀里的小小婴孩上,冷淡地看了几眼,方道——


    “这就是金氏生下的那个孩子?”


    第178章 绪思迁 承恩侯夫人纵为嫡母,也该知道……


    此言一出, 倪娉柔几人的脸色顿时微妙起来。谁不知道金才人为燕景祁诞下了第二个皇子,本以为是母凭子贵的大喜事,金才人早前犯的糊涂事也能就此抹除,却不想当日里便被元嘉抱走了孩子, 更被送去了卫妙音身边抚养——前者已多年不曾有过帝宠了, 虽因此被提到了二品主位上, 可依旧没等来燕景祁的一次传召。至于金才人这位生母,除却聊胜于无的赏赐, 其余种种, 更被前者抛诸在九霄云外了,以至连宫里人也不敢轻易提起。


    她们原想着, 燕景祁纵然深恶金氏,但至少对自己骨血还是重视的,但依旧是一面不曾见过。如今又听到男人这般发问,彼此间都有些拿捏不定, 面面相觑几眼, 又各自屏息垂首, 不敢接话。


    唯有元嘉神情自若, 嘴角噙着一抹笑应道:“正是呢,如今养在卫充仪跟前, 瞧着白白胖胖的,可见充仪是费了心思照顾的,陛下可得好好嘉奖她才行。”


    燕景祁听罢, 只淡淡嗯了一声, 却并未多说什么,显然是觉得抚养皇嗣乃嫔妃分内之事,即便是照顾别人的孩子, 也不值得额外嘉赏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正悄悄抬头望着自己的三公主宜俶时,面色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小姑娘正是好奇的年纪,穿着石榴红襦裙,梳着双丫髻,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燕景祁不放,下意识伸长了手想与自家爹爹亲近,却又在一众肃穆的脸色中停了动作。


    “宜俶,快让父皇瞧瞧,”燕景祁的声调略放缓了些,甚至微微俯身,“仿佛又长高了些?可有跟着母妃学认字了?”


    宜俶高兴得咧开了嘴,又连连点头,细声细语地答起燕景祁的话来。温声与宜俶说了几句,男人这才将目光移向站在两侧的宜妤和宜恕——亭亭玉立,已有几分吾家女郎初长成的娇俏,早前陪着一双弟妹说话玩耍的模样,更隐约可见做姊姊的担当。


    燕景祁眼底掠过一丝欣慰,语气较方才更多三分赞许,“宜妤、宜恕,你们很好,知道照顾弟妹,人也愈发沉稳,这才是长姊风范。”


    两人闻言,脸颊微红,忙敛衽行礼,声音虽还带着稚气,仪态上却已挑不出错,“谢父皇夸赞,此儿臣分内之事。”


    倪娉柔听见燕景祁对宜恕的夸奖,面上露出真切笑容的同时,心底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忙顺着男人的话,小心陪着说了几句孩子间的趣事。


    元嘉在一旁笑盈盈地瞧着,眼见气氛和恰了不少,便适时接过话头,“公主们这般懂事乖巧,二皇子也是健健康康的,真是叫人欣慰……说来,蓬莱殿的薛美人如今也怀着皇嗣呢,算算日子,离生产也没两月了。若到时也能为陛下添一位同样乖巧的公主,或是位健壮的小皇子,那便是更大的福气了。”


    被元嘉这么一提,燕景祁凝神思索片刻,方才浅浅一颔首,“确有些时日未见到她了……”


    语气中尤带一丝恍然,想来是因为之前静心休养的缘故,并未将薛玉女的近况放在心上。


    元嘉见状,又补充道:“薛美人自有妊以来,深居简出,一切以安胎为上,莫说是陛下了,妾身见她的次数也少了许多。金才人生产那日,薛美人也关心挂怀不已,更亲自去了观云殿等消息。妾身见她身形瘦削,该是饱受孕期之苦,便干脆允准她母亲提前进宫作伴,想着有亲眷在侧,薛美人再如何也能舒心少许……细算下日子,承恩侯夫人该也在蕴真殿住了大半个月了。”


    她略顿了顿,余光观察着男人神色,见他闻听蕴真殿三字时,表情略有变化,眉心亦是微动,只做无事发生,继续温言建议道:“说来,蓬莱殿只住了薛美人一个,平常便冷冷清清的,如今怀了身子,还该热闹些才是。虽也有承恩侯夫人作伴,可陛下若得闲,不若也去蓬莱殿瞧瞧?一则彰显皇室恩泽,二则……妾身私心想着,若陛下能亲去探望一番,薛美人心中想来也会更加安稳,于皇嗣亦是益事。”


    “……你方才说,承恩侯夫人奉旨进宫陪伴薛氏,却未曾住在蓬莱殿照顾女儿,反而住进了蕴真殿,与贵太妃作伴去了?”


    仿佛不曾听见元嘉关于探视薛玉女的提议一般,燕景祁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截话上,身体微微侧倾,一双深沉的眸子直盯着元嘉,“这是何时的事?也是你准的?薛氏如今肚子一日大过一日,正是需要母亲在身边安抚陪伴的时候……承恩侯夫人纵为嫡母,也该知些轻重缓急才是,怎会在这当头先去了蕴真殿,去陪着自己的婆姊?”


    元嘉听罢,眸光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无奈却体谅的苦笑,叹了口气道:“陛下话里不也说了,那承恩侯夫人是薛美人的嫡母,母女俩宫里宫外的分隔多年,而今骤然再逢,又是安养皇嗣的要紧事,承恩侯夫人难免心下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不知该如何与这位女儿亲近,保不齐……还怕自己言行有失,反倒冲撞了贵人呢。”


    元嘉语调轻缓,带着几分替人解围的温和,“妾身想着,让承恩侯夫人暂居蕴真殿也是有好处的,一则全了两人的亲戚情分,二则贵太妃到底是长辈,经的事多,或许能从旁疏解一二,也省的这对母女相顾无言,彼此生疏了。自然,妾身哪里好替承恩侯夫人拿主意,如今说的许多话也不过猜测罢了,只是叫她去之前想清楚了……承恩侯夫人离开时倒没多说什么,妾身也是后来听宫女来报,才知道夫人住进了蕴真殿。”


    她略顿了顿,见燕景祁不曾打断自己,又补充道:“且,贵太妃素日里也常挂记着蓬莱殿那边,又自薛美人有妊后,一日不落的派人问询,连自己的太医也给出去了。妾身便想着,只当是全了她们一家子的亲厚,也就默许了……却不知道承恩侯夫人这几日去瞧过薛美人了没有?”


    说着,又询问般望向一旁闭口不言的倪娉柔等人。


    “这……咱们也不敢扰了薛美人安胎,承恩侯夫人去是没去,咱们还真是不清楚呢。”


    倪娉柔与刘婵、卫妙音对视了几眼,少顷赧然摇头。


    倒是娄嬛仪,听到元嘉的这声问,下意识回忆了几瞬,而后不确定道:“妾身前几日去兴庆宫向太后请安,正巧遇上贵太妃带着一位面生的夫人也在殿内说话,瞧着……瞧着神情倒是亲近,也不知是不是承恩侯夫人……”


    娄嬛仪越说声音越低,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有些欠缺妥当,慌忙又补了一句,“许是妾身看错了也未可知……”


    否则,承恩侯夫人都能陪伴薛贵太妃左右,甚至一同出入兴庆宫了,却还未去到蓬莱殿守着有妊的薛玉女,便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燕景祁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而后喜怒难辨地评价了一句,“……本末倒置。”


    这话倒在元嘉意料之外,面上少不得露出几分惊讶。垂眸思忖了片刻,便跟想起来什么似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和恍然开口,“……莫不是为了温穆太子妃的生忌?”


    元嘉话音刚落,刘婵几人皆是一怔,而后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睫,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宫里提起薛神妃这位病逝的太子妃的次数越来越少,仿佛这个名字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悄然尘封,既不被她们挂在嘴边,也不见曾经的枕边人缅怀叹息。


    而如今,凤印早被牢牢握在元嘉这位皇后的手里,不仅统辖她们这一众嫔妃,更深受燕景祁的看重,从处理宫务变成了处理国朝大事,权势早不可同日而语……薛神妃留下的种种印记,终是被另外三个字一点点地蚕食殆尽了。


    “是么……是了。”


    经元嘉这么一“提醒”,燕景祁才恍然惊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可就像他如今需要费力回忆才能想起薛神妃的眉眼长相一般,前者的生忌日也早已模糊成他记忆深处最不起眼的一个墨点了。


    元嘉只当不觉,继续道:“算算日子,温穆太子妃的生忌日还真要到了,与太医报来的薛美人的产期也差不了几日呢。承恩侯夫人是温穆太子妃的生身母亲,贵太妃又是温穆太子妃的姑母,母后也被温穆太子妃称作母亲呢……几位长辈念及温穆太子妃曾经陪伴在她们身边的情分,一时感怀,聚在一起说说话,也属常事。”


    说着又轻叹一声,“人年纪大了,总免不了怀念故人的。日子特殊,承恩侯夫人又自己亲历了一遭,一时疏忽了蓬莱殿那边,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温穆太子妃的生忌日,也是大事。”


    细论起来,薛玉女的产期还是薛贵太妃派去前者身边侍奉的那位太医估摸了日子报过来的,如此巧合,也别怪她恶意揣测……且若是让她来布这个局,定要想尽办法叫薛玉女肚子里的那个赶在薛神妃生忌日那天生下来,那才好做文章呢!


    燕景祁听罢,表情变得有些冷淡,原本面对几个女儿时的温和荡然无存,也不知是因为元嘉的那番话,还是话里提到的那些人。同样地,不曾对元嘉探望薛玉女的提议做出任何回应,也未再深问薛贵太妃与承恩侯夫人之间的事。


    男人目光扫过一旁屏息垂首的嫔妃们和尚且懵懂的女孩儿,只淡淡道:“天色也晚了,你们都散了吧。”


    说罢,便先一步转身朝御苑外走去,步伐较来时快了许多,翻飞的袍角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略显冷硬的弧度。


    元嘉见状,亦不再多言,只简单叮嘱了几句,又让卫妙音安心照顾二皇子,便从容跟上男人的脚步,留下倪娉柔等人慌忙行礼恭送,心中各自惴惴——


    作者有话说:天爷呀,今天难道不是周末嘛,为什么我又被迫加班了[裂开][爆哭][爆哭]


    第179章 谢不见 她也一定还有后招,咱们且瞧着……


    未两日, 燕景祁便一道口谕将曾氏召去了紫宸殿。


    无人知晓那一盏茶的工夫里发生了什么,只瞧见曾氏出来时脸色苍白,指尖更微微发颤,甚至忘记向引路的内侍道谢, 便脚步虚浮地直往蓬莱殿方向去了。


    此后不久, 蓬莱殿中便传出消息, 道承恩侯夫人已搬进侧殿,以便就近照顾孕中的薛玉女, 母女二人似乎全然没有任何的隔阂与生疏, 相处得极为融洽。


    又过了一、两日,薛玉女便拖着沉重的身子, 亲自到清宁宫向元嘉行了大礼,更感激涕零地道谢,说若非皇后允准自家母亲提前进宫,她们母女不知到何时才能再见一面云云, 言辞恳切、情真意挚, 仿佛嘴里说的不是自来感情寡淡的嫡母, 而是自己真正的生母一般。


    “……快起来, 你还怀着孩子呢,如何能行此大礼!”


    逢春立刻上前扶起跪地的薛玉女, 又小心翼翼地托住前者的手臂,将其搀坐至元嘉对面坐下。


    “说起这事,倒是予在你面前失信了……原是想将你生母林氏一并接进宫来, 也好叫你们母女团聚一场。哪知竟这般不凑巧, 林氏染了风寒,病得起不来身,大夫也说不易挪动。予虽想成全你, 却也不能不顾及你生母、还有腹中皇嗣的安危,只能暂且作罢。”


    说着,又轻轻拍了拍薛玉女的手背,语气中更添三分宽慰,“如今只你嫡母一个陪在身边,终究是委屈你了。这样吧,待你平安生产后,予必定再下一道懿旨,将你生母风风光光地接进宫来看望外孙,可好?”


    “妾身那日说了糊涂话呢。”


    薛玉女轻轻摇头,又勾起一抹再得体不过的浅笑,“分明就是有违宫规的请求,却能得您允诺一场,妾身已是感激……其实,那日回到蓬莱殿以后,妾身便已觉自己言行不妥,后来听说姨娘是染了病没能进宫,惴着的心反倒能落下了。姑母和嫡母也都再三给妾身说过其中的好赖,姨娘能不能进宫,妾身如今已不强求了,只要知道她在宫外一切都好,妾身便什么都知足了。”


    元嘉闻言一顿,视线不着痕迹地从薛玉女的脸上掠过——女子的表情中只有诚惶诚恐的感激,与些许因提及生母而不自觉流露的牵挂,并不见其他异样。她心下微沉,一时竟分辨不出薛玉女是真不知林氏早已身故的噩耗,依旧被曾氏和薛贵太妃用染病做由头蒙在鼓里,还是经此一遭心知肚明,不过是强忍着悲恨与她在此做戏。


    元嘉眉心微动,随即更温柔地握紧了薛玉女的手,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与体贴,“那也太委屈你了。予都说了,如今你最尊贵,且这也是予自己应承了你的……予后来也细问过林氏的病症,承恩侯夫人说她只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喝了药,静养些时日便能好转。待她好转了,你们总是能见上一面的。”


    元嘉一面说着话,一面凝神察看薛玉女的神色变化,只见对方原本低眉垂眼,却在听见她这番话后抬起了脸,露出一抹挑不出错的、夹杂着感激与忧心的笑,声音仍是温顺不改——


    “妾身谢殿下如此挂怀姨娘。姨娘染病卧床,妾身不能侍奉榻前虽然愧疚难安,但能得殿下允准嫡母提前入宫,已是对妾身的莫大恩典,岂敢再有旁的奢求。妾身如今只盼姨娘能够安心静养,早日康复,自己能够顾好腹中的孩子,为皇室开枝散叶,旁的再不想了。”


    言辞恳切,考虑周全,说到动容处眼眶更微微泛起了薄红,当真是滴水不漏。


    元嘉看在眼里,心中的疑云却愈发浓重——这样完美无缺的反应,倒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若真按她们早前的猜测,薛玉女已然心里有数的话,这样隐忍的本事和演戏的能耐,实在是令人心惊。


    虽这样想,元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挂着一抹无奈的笑,又温言安抚了几句,仿佛是为了顾及薛玉女的身子,所以只好被前者的话说服了一般。


    待到薛玉女再次谢恩告退时,元嘉更特意吩咐身边的逢春,“去将库房里放着的、那几支从安东进贡的山参取来,给薛美人带回去补身子。”


    直到薛玉女瘦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元嘉脸上的温和笑意才一点点敛起,而后垂眸看向自己方才握过薛玉女的手,指尖微微捻动,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利芒。


    “……她的话,你信几分?”


    元嘉问。


    “奴婢一分不信。”


    逢春目光仍落在薛玉女离去的方向,只压低了声音道。


    元嘉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也是……一分不信。”


    ……


    又数日,宣政殿内。


    几位大臣正商议着武举一事的章程,元嘉则一心二用,一面听着他们的讲论,一面垂眸扫看着手里的奏章。不多时,耳边议论声忽而一顿,随即没了声响。


    元嘉抬眼一瞧,原是逢春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先朝众人一施礼,又拢袖垂首等在原地,想来是有事情禀告。


    元嘉面上不动声色,只对几位大臣闻言道:“今日便到这里吧,予还有些宫务须即刻处理……虞卿,武举的事情,予便交由你提调了。”


    “臣定不负所托。”


    应声之人,正是虞长风。


    事实上,燕清忞为贼匪劫掠一事写的第二封奏章抵京后不久,元嘉便也同样收到了驻守边城的欧阳沁的手书。信中无一字提及流民或骚乱,只惯例与元嘉闲话了些边境趣物,唯独在页末,较从前的书信多了一句话——


    「近日风沙盖眼,时有野兽扑营,士兵深受其扰,已追而除之,勿怕,勿忧。」


    她的沁姊姊,何等聪敏,饶是事发时不曾察觉到这一出骚乱的根由,之后也从她的态度中看穿了全部始末,更猜到了她试图以此推行武举、扶植自己人的真正意图。


    可即便如此,欧阳沁选择的,还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元嘉身后,一如她当年许下的诺言——


    「……放心,我无论如何都是向着你的。」


    而后,又在她为主武举事的人选举棋不定之时,毫不犹豫地让虞长风打着述职的由头回京襄助,只为解她当下的困局。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待一众大臣躬身退离宣政殿,元嘉方才搁下朱笔,又朝逢春抬了抬下巴,“说吧。”


    逢春上前两步,附耳低语道:“方才紫宸殿传来消息,说陛下半个时辰前召了薛美人入内伴驾。可传话的人去了蓬莱殿,却被薛美人以‘胎动不适,恐御前失仪’为由,推拒了传召……陛下那边,似乎有些不悦。”


    元嘉搭在奏章上的指尖轻轻一点,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胎动不适?她倒是给自己寻了个挑不出错的好理由。”


    “可这理由,未免也太糊弄了些。”


    逢春抬手替元嘉收整起散乱的奏章,又提起薛玉女当日在清宁宫时的场景,“薛美人若真是胎动不适,怎还有那精神头跑来清宁宫,又是谢恩,又是感怀,连话都说得那般严密周全。清宁宫与蓬莱殿的距离,可不比到紫宸殿短哪,这才过了几日呀,竟就不能见陛下了,可还特意来见了您呢……也难怪陛下不快。”


    闻言,元嘉的脑海里亦浮现出那日薛玉女前来叩谢恩典时的模样——眼下青黑,唇色苍白,依旧是她早前见过的憔悴面容。而她的身量,也比在观云殿时更显单薄,宽大的宫装空荡荡地穿在身上,行走间竟平白给人几分瘦骨嶙峋之感。


    唯独那一双眼睛,褪去了目睹金才人一事时的浑浊与不安,反透出一股异常的、令人心惊的平静。


    “她不避讳咱们,也不阻拦其他嫔妃去蓬莱殿探视,只独独不许陛下见她……又是那般的形容憔悴……”元嘉指腹不自觉摩挲着袖口的滚边,眸色深沉,“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逢春反应了一下,旋即听出了元嘉的话外之音,“女君是说……那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


    “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李夫人知道自己因何获宠,所以至死不见汉武帝,既保全了家族与兄弟的权帛,也让自己成了后世口中的聪明人。”


    元嘉睨了逢春一眼,“薛玉女么,自然也知道自己因何获宠,又因何有了如今的一切……她如今身体虽不算病凶,可容颜憔悴,数月未好,若以此猜测,学一出李夫人也情有可原,不是么?”


    “您是说,薛美人故意不见圣驾,是想留住陛下心目中自己与温穆太子妃别无二致的印象,赌一份不变的垂怜与顾惜?”逢春顺着元嘉的话继续猜测,“可……图什么呢?为薛家与贵太妃?为她自己?还是为她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


    “若叫我猜,既学了李夫人,自然是要叫陛下主动去蓬莱殿见她了,就像汉武帝去甘泉宫见李夫人一样。”元嘉半眯着眼睛,瞳孔深处隐约可见一丝兴味,“至于图什么,等一等不就知道了……保不齐,就是为了她的生母呢?”


    “……那咱们,什么也不做?”


    逢春迟疑道。


    “这才刚开始呢。陛下必然不会罢休,她也一定还有后招,咱们且瞧着吧,只看鱼儿何时上钩了。”


    第180章 无耐烦 再这样下去,怕就要适得其反了……


    此后半月, 燕景祁又陆续传召了薛玉女三、四回,或是让其同进晚膳,或是命其伴驾游园,却都被前者以各种理由推拒。光传到元嘉耳朵里的, 便有诸如孕吐不适、腿部浮肿、失眠倦累……等等一堆不重样的借口。


    最近的一次, 更直接请了薛贵太妃做说客。前者亲自领着太医去了趟紫宸殿, 再三道薛玉女胎象隐有不稳,为求皇嗣无恙, 生产前都得静卧安养, 不可再有任何的挪动受累。又因有太医署过往的脉案记档,所言所说查不出半分掺假, 是以也挑不出错处。


    燕景祁初时还存着几分关切,可次数一多,那点耐心便渐渐耗尽了,更在某次刘婵带着宜妤伴驾时直接道了句“朕瞧着, 她的身子比朕还金贵呢”, 直把当时在场的人吓得不敢吱声。


    “……也不是故意与薛妹妹打擂台, 但陛下传召, 岂有不去之理?可咱们都去了,不就独显出薛妹妹在忤逆圣意了么, 唉。”


    刘婵愁眉苦脸,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燕景祁自那日去过御苑以后,似是开始贪恋起儿女绕膝的温情, 召见燕明昱和几个公主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可既要召见皇子公主们, 自然也就会让照顾他们的嫔妃随同伴驾了……本就是仰赖君王的恩宠过活,谁又会逆燕景祁的心意行事呢?


    只有蓬莱殿。


    不管燕景祁是单独传召薛玉女,还是在公主皇子们陪伴圣驾时一并召她过来说话, 前者都坚持“孕中孱弱,不宜面圣”的说辞不改。蓬莱殿中纱帐重重,除却侍奉自己多年的宫女,薛玉女再不让任何人近身拜见。


    “薛美人何等温柔的一个人,连宫女做错了事都不舍得大声责骂的,想是真的不适,才不得以冒着触怒龙颜被降罪的风险避而不见。且这么多年,陛下不也一直对她恩宠有加么,哪里会真的生隙呢……再如何,也得看在她姊姊、温穆太子妃的面子上呢。”


    清宁宫内,元嘉指尖拈着杯盖,漫不经心地拨着茶沫,又安抚般朝刘婵一笑。


    闻言,刘婵还没有反应,坐在另一侧的倪娉柔却变了脸色,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吧,有人瞧见蓬莱殿的宫女身上带伤呢。尤其是跟在薛玉女身边的那两个,左右袖子一挽,胳膊上全是青紫掐痕……现下满宫里都在传她折磨宫女呢!”


    “……噢?”


    元嘉‘啪嗒’一声扣住杯盖,脸上的笑意亦散去几分,“这等阴私内事,谁瞧见的?又是谁透出来的?是挨了打的宫女自己跑出来见人就哭,还是正巧有别的人撞见了薛玉女打骂她们的场面,又刻意宣扬出去的?”


    倪娉柔哪想过这些,被元嘉一连串的反问砸得晕头转向,上下唇瓣几度开合,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少顷嗫嚅道:“……我当时只听了一耳朵,想着凑个热闹而已,并未深究是谁先起的头……如今被你这么一问,真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元嘉眉心一拧,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刘婵在一旁解围道:“你也不必问她,咱们谁会知道呢?这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此等非议主子的事情,有谁会傻到将自己放在明面上……你瞧,咱们今日不说,你只怕都还被蒙在鼓里呢,可见她们议论,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顿了顿,又道:“虽不知源头,但若只想辨其真伪的话,也是简单。命人将蓬莱殿的宫女传来,两边袖子一挽,便知到底有无此事了。”


    “……是啊,我竟不知,”元嘉半眯着眼睛,“陛下那里呢,也不曾听过此事?”


    刘婵想了想,带着几分不确定,“就算一开始不知道,今日过后,料也有传言到紫宸殿了吧……毕竟,陛下近来对薛妹妹颇为不满呢。”


    “既如此,便先不查了。”


    元嘉略一忖度,便落定了主意,“真有掐痕又如何,想要撇清干系,这当中能找的理由可太多了……且她如今也惊动不得。”


    “逢春——”


    元嘉扬声唤人进殿,冷然道:“去传我的口谕,自即日起,阖宫上下禁止再私议主子言行,违者杖二十,罚没掖庭。再让翁时瑞挑几个平日里便爱嚼舌根的,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是。”


    逢春屈膝应下,很快便消失在殿外。


    元嘉方才笑盈盈地回头,仿佛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又执过青玉壶,替倪、刘二人续上热茶,语调温和如旧,“这是今年的新茶,你们再多用些,贡茶院的说是比去岁贡上来的口感更佳,我倒是尝不出差来……如今难得与你们待在一处,今日不若在我这里用了膳再回去?”


    二人含笑点头。


    元嘉笑得更开怀了些,立刻便吩咐起宫人来,“去,让小厨房多备几道贤妃与德妃爱吃的菜式,再取一壶清酒……说好了,可不许拿宜妤、宜恕当借口,定要与我尽兴一场才是!”


    倪、刘二人自是笑应,又说起几人从前在太子府时烹茶刺绣的旧事,言语间尽是怀念。元嘉亦是含笑,不时打趣几句,殿内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这一聚便直到夕阳西斜,众人用罢晚膳,方才在宫人的拥簇下纵情归去。


    送走刘婵与倪娉柔,又挥退左右侍立的宫人,元嘉独自临窗而坐,遥遥望着蓬莱殿的方向,眼中笑意渐褪,只余下无动于衷的淡漠。


    次日午后,紫宸殿内。


    燕景祁倚在软榻上翻看闲书,元嘉坐在他对面,躲懒般在案几上铺了几层宣纸,又临摹起男人的笔迹来。殿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书页翻动与毫笔不时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未几,申时安悄无声息地踏进殿内,躬身朝元嘉一行礼,又走到燕景祁身边,附耳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什么。


    元嘉虽垂眸看着手下的宣纸,余光却敏锐地瞥见燕景祁的脸色骤然变差,嘴角向下抿成一条不甚愉悦的弧线,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不必听内容,单看男人这个反应,元嘉便已心里有数,只怕是蓬莱殿那边又一次寻了由头,拒绝了燕景祁的传召。


    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男人手里的书册被重重掼在榻上,唇角扯出一抹冷冽的弧度,“……呵,她的架子倒愈发大了。”


    元嘉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朝申时安一抬下巴,前者立刻会意地退下。


    “三郎忘记太医的叮嘱了么,”元嘉搁下笔,眼含关切地望向燕景祁,“不可急,不可气,否则您的风眩症又该加重了。”


    “好,好得很!”


    燕景祁却没有理会元嘉的劝说,事实上,自打上次在宣政殿被气得发作了一场后,男人的脾气便暴躁了许多,“这是真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当免罪金牌了,如今连朕都请不动了!”


    元嘉又劝道:“三郎息怒,许是薛美人的身子确实不适……”


    “不适?”


    燕景祁面露讥讽,“朕看她就是心思不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真当朕由着她纵着她,永远都不会处置她么!”


    见燕景祁似乎真动了怒,元嘉方才起身,又快步走到男人身边坐下,伸手抚上前者紧绷的背脊,语调亦放缓了不少——


    “三郎息怒,就为这么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不论如何,还请看在温穆太子妃的份上,宽宥了她这位妹妹吧。”


    元嘉叹息一声,言辞愈发恳切,“温穆太子妃何等慈悲的心肠,若知道她这位妹妹因有妊不适惹了三郎厌弃,九泉之下怕也难安哪。三郎不为别的,就当是……全了温穆太子妃的一点遗念,饶过她这一回吧,可好?”


    如此又是好一阵,男人的怒火才在元嘉的再三劝说中稍有缓和,但眉宇间仍凝着一股郁气。他重重靠回背枕,抬手拧了拧眉心,像是被勾起了不痛快的回忆一般,语气中带着未散尽的不悦,“宽宥?朕便是待他们太宽宥了!才敢一个个都——”


    话说到一半又忽然顿住,元嘉却听出了燕景祁的未尽之意——男人分明是想起之前发生在宣政殿上的事情了。


    元嘉正想劝慰两句,便见男人带着不快又一次开口,“你当年有妊时,可曾似她这般?便是神妃这个做姊姊的,也从未在那几个月自觉比别人高出一等。她倒好,也不知薛家都教了些什么!”


    元嘉眼皮一跳,抚在燕景祁背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果然,薛神妃也曾有过身孕,却不知因何缘故,最后不足为外人所知悉。


    但她的失态也只在一瞬间,随即便恢复如常,仿佛不曾听见那惊雷般的一句话,只就着男人的话继续劝说,“那如何能一样,我怀上阿昱那会儿,京中还发着时疫呢,自然不能同一而论。”


    “……到底是不一样的。”


    燕景祁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


    元嘉眸光微烁,又未免男人觉出自己在不经意间说了什么话,果断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三郎还是多关心些自己的身子吧,就不要为这些琐事劳神了……蓬莱殿那边,明日一早我便选个妥当人过去问问,再不济我也亲自去上一趟。终究是后宫事,女人之间总归好说话些,也能问得更周全些,省得其他人办事不清,又惹来您烦心。”


    燕景祁瞥了元嘉一眼,态度模棱两可,“若她放了你的宫女进去,那不就是一心要避开我?若真是这样,你今日的劝可就全白费了。”


    “三郎。”


    元嘉眉心微蹙,仍是坚持。


    “明日有朝会,你既要代我听政,还要批阅呈上来的奏章,怕是不得空。”燕景祁抬手按了按额角,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就让你身边的那个逢春去,待你下朝,我与你一同听她回禀。”


    “三郎思虑周全,我这就去安排。”


    元嘉笑着应下,心里却在盘算着薛玉女这一连串反常举动下的意味。男人如今的耐心显然已濒临耗尽,也不知她还想继续“病”多久,又要到何时才肯“见好就收”。


    再这样下去,怕就要适得其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