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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以血虔 薛美人以自身鲜血作墨,抄的是……


    次日, 逢春奉命往蓬莱殿问话,元嘉则等到下朝后,先回自己宫殿换了身轻便常服,才又去了燕景祁处。


    踏进内殿时, 男人正独自坐在昨日那张软榻上, 榻中央的案几已被撤下, 另换上了一副白釉瓷棋盘。燕景祁指尖拈着一枚玉棋子,凝神望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 不时落下一子, 无声与自己对弈。


    元嘉并未出声打扰,只默默行至燕景祁身侧, 替他斟了一盏温热的参茶,便安静坐到棋盘对面,随手拿起一本昨日未看完的奏章翻阅起来,视线却并未落在字上, 而是不着痕迹地留意着殿外的动静。


    原以为至多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却不想一直到午膳时分, 逢春才步履匆匆地走进来, 额角还带着细汗。


    “奴婢该死,回来迟了。”


    逢春伏地请罪, “奴婢去了蓬莱殿,值守的小内侍却说薛美人不在殿内,奴婢不得已只能等候, 许久后才见到贵太妃陪着薛美人回来, 说是一直在蕴真殿的小佛堂诵经。”


    “因隔得远了些,奴婢不曾看清薛美人的脸色。本想上前请安,一并禀明来意, 美人却忽称倦极,贵太妃便没让奴婢近身,径直让宫女扶着薛美人回去歇下了。”


    燕景祁执棋的手一顿,“那便是什么也没问到了?”


    逢春额头紧贴冰凉的地砖,声音因低着头而略微有些闷沉,但每个字仍咬得极清晰,在寂静的殿中回响,又一字不落地传入元嘉与燕景祁耳中——


    “虽未能向薛美人请安,但却得了贵太妃娘娘的解惑。贵太妃娘娘说,薛美人近来避而不见陛下,除却身体确实不适外,更因她发愿要抄满九十九卷的《地藏经》,焚香供奉于温穆太子妃灵前,祈求温穆太子妃庇佑腹中皇嗣平安。且……薛美人为显诚心,几乎日夜不休,以至耗心劳神,无法见驾,绝非有意怠慢圣恩。”


    话音刚落,殿内霎时一静。


    元嘉若有所思地瞥了逢春一眼,并没有急着开口。燕景祁则摩挲着指尖的棋子,将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眼底掠过一丝将信将疑的异色,神态亦是冷淡,“既然身体不适,便该听太医的叮嘱安心静养,何必做这些费力劳神的事情……怎么,蓬莱殿的宫女内侍都死绝了么,竟也由着主子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


    闻言,逢春微微直起了身子,声音也愈发清晰,“回陛下,奴婢原也不解,好在贵太妃娘娘不嫌奴婢愚钝,又将其中的因由细说与了奴婢听。贵太妃说,薛美人此举……乃是、是想效仿温穆太子妃当年抄经祈福的心意,且薛美人抄的也并非寻常墨经,而是……刺破指尖,以自身鲜血作墨,抄的是血经,这才……”


    元嘉眸中讶色一闪即逝,面上更带出几分未消退的错愕——这倒不是刻意作伪,她确实没有想到,薛玉女怀着身子,竟还能对自己狠心至此。


    她虽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借薛玉女这股东风成全自己,要将蓬莱殿、薛贵太妃,乃至薛家从前现在的种种异常闹大到燕景祁跟前,但不论如何推波助澜,都没想过要将薛玉女这个双身子的人牵扯其中,是以也不曾真的纵容那番流言在宫里继续传散。


    说到底,她只是想趁着薛玉女的这次机会,让男人的火气一日胜过一日,若能再大病一场便更好了……至于薛玉女自己要怎么成事,便不在她的考虑之列了。


    也因此,不管这段日子蓬莱殿的如何折腾,她大半时候都只是冷眼旁观。与嫡母和善、推拒燕景祁的召见,乃至所谓的折磨宫女,她都只当是薛玉女为了成事的手段,料想铺垫也已足够,却万万没猜到对方还能使出抄血经这一狠招。


    且不论薛玉女是否真的存了效仿亡姊之心,若当真为抄经放了自己的血,那与自伤又有何分别?


    元嘉心底骤然掠过一丝寒意,她原以为对方只是在演戏,可如今看来,分明在赌命!以自己血肉之躯下注,博燕景祁的一念之怜还不够,还要将逝世多年的薛神妃也拖下水……下一步,怕就该如李夫人一般“病重”垂危,再引燕景祁亲去蓬莱殿探视了。


    元嘉迅速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骇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她原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险些忽略了手里捏着的不是棋子,而是能自己做主的人……还真是漂亮的一场局哪,就不知薛玉女最后要到何种程度方肯罢休了。


    再抬眼时,元嘉脸上已只剩下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怜惜,“这……这如何使得,贵太妃竟也由着人胡来!可传太医去看过诊了?薛美人的身子可还支撑得住?陛下,血经之事非同小可,若损及母体,便是害伤皇嗣根基,妾身恳请您亲自去蓬莱殿瞧上一眼,也好叫薛美人知晓咱们都顾惜着她,万不能再让她行此痴事了!”


    说着,又急切般看向燕景祁。


    这一看,心中却生出几分怪异来——


    男人的脸色变换了几瞬,却不是担忧或愤怒,而是一种极为古怪的凝滞,仿佛陷进了某个久远的、不甚美好的过去,以至于让男人本能地感到排斥与回避。


    指尖的玉棋子“啪嗒”一声跌落在棋盘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燕景祁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抿紧了唇,不发一言……任谁都能瞧出他的不对劲来。


    但很快,这副异样便被回过神来的男人遮掩了过去,甚至刻意抬手揉了揉眉心,摆出一副疲惫不耐之态。


    元嘉心下凛然,面上却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困惑,“……陛下?”


    燕景祁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终是像耗尽了所有气力般,十足倦累地摆了摆手,沙哑着嗓音道:“抄经祈愿……是积福之事,但以血为墨,日夜不休,害伤己身,便是过了。皇嗣平安固然要紧,但也不需要用这等自残的法子来换。传朕的口谕,命她……好生将养,不可再行此等损伤身体之事。”


    男人没有解释缘由,也再未多问哪怕一句,只倦极般合上眼,又向后靠倒在背枕上,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元嘉见状,立刻识趣地起身,温声道:“妾身这就去安排,陛下好生歇息,晚些时候妾身再让他们送汤药进来。”


    说完,便行礼告退。


    经过仍跪在地上的逢春身边时,元嘉眼风极快地往她身上扫了一下。前者立刻会意,将头颅垂得更低,而后悄无声息地跟上元嘉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寝殿。


    申时安与兰华垂手站在门外等候,见元嘉出来,连忙躬身请安。前者脚步不停,只余光瞥了两人一眼,随即字句清晰地吩咐起来——


    “陛下累了,此刻正在殿内小憩,他的汤药且再放到炉子上煨一会儿,迟些再送进去……还有,申内官,有劳你命人将里头未批尽的奏章悉数搬去西侧殿,予稍后再看过。”


    申时安自是应下。


    元嘉嗯了一声,又转向另一人,语气稍缓却依旧不容置疑,“兰华,你亲自去一趟蓬莱殿,传陛下口谕,就说……陛下已闻听薛美人抄经祈福一事,心中甚慰。然当以皇嗣为重,敕命薛美人静养安胎,不得再行任何害伤己身之事。”


    见兰华面上似有不解,元嘉又道:“就按予说的去办,传完话,速回西侧殿复命。”她的视线在兰华身上停留一瞬,意味不明,“予尚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二人立刻躬身应“是”,又各自分头行事,不敢有丝毫怠慢,元嘉亦转身朝西侧殿走去。


    既然从燕景祁那里探听不出缘由,那她便从他身边的亲近人下手。兰华是御前掌事的大宫女,从太子时期便侍奉在男人身边了,与申时安两个几乎可说是形影不离。那些与薛神妃有关的旧事,她必定知晓一二,甚至……可能本身就是某些阴私内事的见证者。


    元嘉一面在心里思忖,一面携着逢春踏进侧殿,却并未立刻走向那张堆满书卷的案几,而是缓步踱至窗前。窗外枝叶扶疏,偶有一二雀鸟掠过树桠,是宫里再常见不过的景致了,元嘉却望得有些出神,好似被这难得的生机盎然引去了全部注意。


    直到殿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申时安领着几个小内侍恭敬地将一摞摞奏章搬进来,整齐码放在案几上,又无声退下后,元嘉方才回头。


    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上扫过,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旋身落座,逢春站在一旁研墨,元嘉则伸手取过搁在最上面的一本奏章,逐字细看了起来,神情专注,好似已将早前发生的事情全然抛诸脑后,唯有指尖不时在案几上轻叩一下。


    落笔的间隙,元嘉的目光偶尔也会瞥向殿门的方向,好似在等待着什么……或者说,等待着谁,但很快又神色如常地垂下眼去,继续将视线停在眼前的奏章上,周而复始。


    一直到,兰华步履匆匆地回到西侧殿。


    第182章 寄佛安 她找不到解脱之法,只能寄望于……


    “……可见到人了?诸事无恙罢?”


    元嘉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抬眸看向屈膝行礼的兰华,神色平静。


    兰华敛目垂首,姿态恭敬,“回女君的话, 奴婢见到了。薛美人卧于内殿榻上, 但因四周帘帐垂散, 奴婢只隐约瞧见一个模糊人影,并未看清薛美人的面容。又听她回话时气声极弱, 断断续续的, 似乎身子极为不适。贵太妃娘娘亦在榻边陪着,还握着薛美人的手, 但不知说了什么,奴婢进去时,两人似乎有些争吵。”


    她略一停顿,又道:“因您叮嘱奴婢须速去速回, 所以奴婢传完陛下口谕后, 见薛美人已领旨谢恩, 便也不敢多加打扰, 怕妨了薛美人休养,即刻就回来向您复命了。”


    元嘉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并不对兰华未能见到薛玉女一事感到意外,只是在听见前者提及薛贵太妃似与薛玉女有争执时,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倒是奇了, 薛玉女都能让薛贵太妃亲自帮着推拒燕景祁的传召了, 竟也会叫人瞧见姑侄相争的场面?


    不过眼下也并非深究这二人态度的时候,她便也暂且按下不提,只三言两句将薛玉女抄录血经一事说与了兰华听, 又刻意提了句前者此举意在效仿其姊温穆太子妃,而燕景祁闻听此事后态度亦是有异。


    兰华初时还凝神细听,可越到后面,神色越是震惊,最后更忍不住抬了眼,脱口低呼道:“女君!这……薛美人未免也太胡来了,她如今还怀着皇嗣呢,怎好做这种损害自己身体的事情!”


    只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在主子面前的失态,连忙压下了声音,又伏在地上请罪。


    元嘉见兰华震惊的神色不似作假,便也顺势放缓了语调,先命逢春将人扶起来,又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担忧,“予也觉得难以置信呢。从前虽听说有些极虔诚的奉佛者确会以损伤自身之法表其心意,但薛美人如今怀着皇嗣,再金贵不过了,岂能做这样不顾后果的事情呢……况她进宫这么多年,也从未在人前提过自己向佛呢!”


    说着,又愁眉不展地看向兰华,“偏她又说此举是效仿温穆太子妃,予也是怕薛美人强加附会,曲解了温穆太子妃的本意,又或是祈福心切,没了章法。只是予亦不解,她虽是温穆太子妃的妹妹,但年岁上到底差了许多,进宫也晚,当是不曾见过姊姊做太子妃时的风华,又从哪里听说的这些呢……兰华,你跟在陛下身边的时日长,可清楚温穆太子妃抄经祈福的旧事?”


    闻言,兰华眼中涌出几分缅怀之色,“回女君的话,温穆太子妃确是极为宽厚仁善的。奴婢记得,从前在太子府时,无论哪位娘子染病不适,或是遇喜、乃至……不幸小产,温穆太子妃都会闭门斋戒,亲自抄写经文祈福,常常一抄便是整夜。”


    兰华说着,语气愈发感念,“陛下还劝过呢,说这些事交给底下人做即可,但温穆太子妃总说心诚方灵,亲力亲为才能叫神佛看见自己的诚意,是以从不肯假手于人。且温穆太子妃从不张扬,往往是过去了许久,才由身边人偶然透露一二……奴婢斗胆说一句,似温穆太子妃这般的慈和人,实是难得。”


    元嘉看着兰华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眶,便知前者的这番话发自肺腑,显然对薛神妃很是推崇……可若只是为他人祈福,那该是无可指摘的大好事,但燕景祁方才的反应为何那般奇怪?


    染病、遇喜、小产……这些可都是关乎妃妾身体康健、衍嗣绵延的要紧事,薛神妃不为自己,不论其他,独独为这些事情抄经,是真的慈和,还是……想弥补什么?或者说,想借此遮掩什么?


    元嘉心下一凛,状似无意般问道:“那你可知,温穆太子妃惯常爱抄的是什么经?”


    “奴婢只依稀记得,温穆太子妃供于佛前的,以《药师经》居多,当是祈求消灾延寿、祝祷平安的。”


    元嘉若有所思地颔首,像是只随口一提,“倒是巧了,薛美人今次抄的,却是《地藏经》,可惜予对这些不甚了解,也不知这两部经卷……有何不同之处?”


    她抬眼看向兰华,却见对方脸上亦是茫然,只斟酌着开口,“奴婢愚钝,只知道都是些功德无量的宝经,至于其他的……还请女君恕奴婢孤陋寡闻之罪。”


    元嘉便也不再追问,只就着薛玉女的事情另行叮嘱了几句,便含笑让她退下,直到殿内只剩下她与逢春两个人,方才彻底淡了神色。


    既要学,为何不学个彻底,连经文都抄个一模一样的?


    ……


    元嘉心底的这点疑惑,很快就在几日后得到了解答——薛玉女以血抄经的事情在宫里传开后,好奇心颇重的倪娉柔特意拉上刘婵与卫妙音两个东宫旧人跑了趟清宁宫,更毫不掩饰地打听起当中的内情来。


    隐去自己的许多猜测,元嘉倒也坦然相告。倪娉柔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生出几分多愁善感,刘、卫二人却只是前者硬拖过来的陪客,听她说起这些并没有多大反应,权当是凑个热闹。可唯独在提到《地藏经》三个字时,元嘉却敏锐地发现卫妙音一瞬间变得奇怪的脸色。


    “我倒是对这些一窍不通,”元嘉看向卫妙音,似乎只是纯粹的好奇,“还特意问了兰华呢,偏她也不奉佛,只说依稀记得温穆太子妃抄的是《药师经》……也不知道这两本经书在内容上有何不同?”


    闻言,卫妙音犹豫了一下,柔声解释道;“《药师经》,全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是赞叹药师佛行愿的佛经。僧侣或信众诵读此经,多是为消灾免难、延寿增福。《地藏经》么……”


    “《地藏经》又如何?”倪娉柔正听到兴头上,见卫妙音倏然收声,不免催促起来,“你快说呀!”


    卫妙音垂下眼帘,“《地藏经》,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的略称,说的是释迦牟尼佛为报母恩,在仞利天宫为其母摩耶夫人说法的故事……但若被人念诵,却是起超度亡灵、消除业障的作用。”


    她略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虽都有积攒功德的作用,但《药师经》更偏于为生者祝祷,《地藏经》则相反。若我要为谁祈福,也多是念诵《药师经》或《心经》,求个眼前平安。佛家经典众多,无论如何也选不到《地藏经》的,但薛美人是何想法,我便不清楚了……”


    “唔,那不是抄错了,白学了……”


    倪娉柔嘟囔道。


    元嘉眉心微动,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闲谈时的随意,她的目光依次从刘婵几人的脸上掠过,语气自然道:“兰华还说呢,当时府上凡身有不适的,温穆太子妃知晓后都会抄经祈福,昼夜不停,也是有诚心了……诶,你们可见过?”


    却刻意模糊了范围。


    三人陡然被元嘉问起陈年旧事,彼此皆是一怔,又相互望了两眼,方才细细回忆起来。


    “我当年小产……恍惚听宫女提过一句,”倪娉柔抿着嘴,表情有些奇怪,“说温穆太子妃曾为我长跪佛堂祈福,但我那时一心为自己夭亡的孩子难过,不曾亲见,之后也未敢多问……”


    卫妙音则道:“我那几年……总是病殃殃的,哮症发作最厉害的那一次,昏沉中依稀听见耳边有人念及温穆太子妃抄经一事,说是在替我祈求佛祖庇佑。后来身体好转,也曾想去菡萏馆叩谢,却被温穆太子妃婉拒了,只说平安便好。”


    三人当中,唯有刘婵茫然摇头,“我怀宜妤时一切安好,生产当日也诸事无恙……并未听说温穆太子妃为此抄过《药师经》。”


    闻言,元嘉搭在杯盖上的手一顿,指尖缓缓划过茶盏边缘,脑海中迅速掠过太子府时期的种种过往——薛神妃矛盾的言行、燕景祁看似深情却常含冷淡的眉眼……还有或小产或害病的太子妃妾们。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结论浮上元嘉心头——薛神妃从前的种种抄经之举,只怕根本就不是什么祈求神佛降福的慈心,而是对自己聊胜于无的慰藉罢了,或者说……是对某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心怀不安,可却找不到解脱之法,最终选择了将一切寄托于神佛,以求得内心的平静。


    元嘉心绪微沉,若真如此,薛玉女如今抄的《地藏经》也只会另藏它意……她究竟是想超度谁呢?


    自己?


    薛神妃?


    还是她那早已病亡于宫外的生母?


    元嘉被自己脑海中陡然浮现的猜测惊得心口一悸,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指尖险些将杯盏打翻。她迅速垂下眼帘,借着啜饮茶水的动作掩去眼底的惊骇,再抬眼时,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温和,仿佛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原来如此……”


    元嘉发出一声感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正被倪娉柔惊讶追问的刘婵身上,心中疑窦丛生——为何薛神妃独独放过了刘婵和她的孩子呢……是失了时机?还是当时另有有其他的顾虑?


    这潭水,倒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第183章 命锁仇 恨与报复,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


    只是, 还不等元嘉从一团乱麻中理出思绪,蓬莱殿便先一步传来噩耗——承恩侯夫人曾氏不知为何与薛玉女起了争执,薛贵太妃上前劝说,却不慎带倒了薛玉女, 前者当场便见了红, 人也痛晕了过去。


    当日轮值的全部太医都被传去了蓬莱殿, 可细诊过脉后皆是摇头,道薛玉女孕期本就孱弱, 此番遭此变故, 身体便如风中柳絮般摇摇欲坠,若强行催产, 只怕即刻便会血崩而亡。为今之计,只能先施以猛药吊住性命,竭力稳住胎像,待三、五日后母体稍有好转, 再以金针催产, 或可搏一线生机。


    但薛玉女能否熬过这几日, 生产时又能否母子均安, 仍是未知之数。


    噩耗传来时,元嘉正陪着燕景祁在寝殿内用膳, 闻言手中筷箸“哐当”落在桌上,表情更是难以置信。男人僵坐片刻,猛地起身, 脸色铁青地吐出两个字——


    “摆驾!”


    这一次, 再不会有人阻拦。


    ……


    蓬莱殿里一片混乱。


    内侍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奔走穿梭,宫女端着满盆的血水踉跄跑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药草自带的苦涩气息。


    曾氏瘫坐在阶下, 两目空洞,任身边人如何劝说,都视若无睹,只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会如此”。而薛贵太妃,则脸色煞白地扶着廊柱,指尖发颤,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怨毒。


    与这片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内殿死一般的寂静。繁复厚重的帘帐垂落,仿佛就此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响,只余下一股令人心悸的阒寥。


    燕景祁的脚步一顿,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紧闭的门扉,眉头紧锁,脸色难看至极。元嘉跟在他身后,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心跳如擂鼓。


    男人并没有失了章法,不管不顾地冲进内殿,而是沉声唤来了尚在侧殿商议药量的太医们,又细问起薛玉女的情况来。


    “早前已给薛美人喂下了固本培元的汤药,但也只是解当下之急,两个时辰后还须再服第二碗药……臣等如今正是在斟酌这第二碗药的药方。”


    太医跪地回禀,面上带着忧惧与难色,“只是……薛美人方才短暂清醒后,竟厉声屏退了所有宫人,臣等本想近前查看美人的状况,却也被拒之门外。恕臣斗胆,薛美人如今身心交病,若再无人看顾,恐生不测……臣等忧心如焚,万幸陛下与女君驾临!”


    说着,又重重一叩首,“还请陛下、女君进去劝一劝薛美人,请她万万以自己身体和皇嗣为重哪!”


    “陛下,那咱们——”


    人命当前,元嘉不免催促,只是话才说了个开头,便在瞧清燕景祁的脸色后咽了回去——若论常理,以男人帝王之尊,眼下大可以直接命人破门,让太医强行施救。然而,他却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却一句重话也没说。


    燕景祁猛地一挥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你们自去斟酌药方……至于其他人,都退下!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内殿十步之内……将贵太妃与承恩侯夫人都带下去休息。”


    在场众人虽惶惑不定,却也不敢违逆燕景祁的命令,连忙躬身退至远处。跪在地上的太医们也如蒙大赦,揩了揩汗,匆匆离去。


    眼见左右宫人尽数退避,元嘉迎上燕景祁投来的深沉目光,心中惊疑更甚,猜测薛玉女此举恐怕极不寻常。她虽想要一探究竟,但更知谨慎为上的道理,遂主动退后半步,垂眸轻声道:“陛下与薛美人或有体己话要说,妾身不便打扰,就在此等候吧。”


    岂料燕景祁并未应允,目光继续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神情复杂难懂,更带着几分叫人窒息的沉重,良久哑声道:“你……随朕一同进去。”


    说罢,便率先踏进内殿那片昏暗之中。


    元嘉心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得压下满腹思绪,低眉垂眼地跟上。两道颀长的人影一点点没入寝殿深处,沉重的门扉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


    殿内门窗紧闭,只从缝隙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药味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元嘉屏息静立,目光迅速在殿内扫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层层帘帐后那道模糊静卧的人影上。


    似乎察觉到有人走进,那人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随即,一声虚弱至极,却也清晰至极的呼唤,幽幽穿过帘帐,飘荡在空旷的内殿中——


    “……三郎?”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仿若一道惊雷,令燕景祁怔在了原地,竟脱口应道:“神妃……”


    然而话音未落,男人便猛然清醒,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帘帐后的人影。方才一瞬间的失态与恍惚尽数化为冰冷的审视和发觉被愚弄后的怒火,“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斥责虽厉,可尾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惊颤,眼底是尚未完全褪去的震荡,显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元嘉在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霎时雪亮——来之前她还在怀疑,薛玉女既是学李夫人的把戏,想来不会真置自己生死于不顾。况且惹出这一桩险事的,还是最希望她平安生下皇子的薛家人,于是她想,这大抵又是一出的苦肉计罢了。


    可她却忘了,薛家一开始送人进宫的目的便不纯粹。


    薛玉女笄年进宫,初照面时,便已令所有人觉得她的姿态、神情,乃至说话的语调,都与曾经的薛太子妃别无二致,可见薛家用心良苦至深。


    可倒推回去,薛神妃病逝时,薛玉女也不过总角之龄,又长于眼底心里都只有自己女儿的曾氏膝下,本就不受重视,却偏因那点肖似的容貌被薛贵太妃和承恩侯挑中,就此做了嫡姊的替身。


    经年累月,言行举止皆被要求模仿她那“福薄”的姊姊薛神妃,半分自己的想法也不许有。学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总算逼迫着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落在外人眼里,薛玉女先是金尊玉贵的高门娘子,后是恩宠不衰的皇帝嫔妃,何等令人钦羡,可内里受的磋磨怕也不少……设身处地作想,若深陷此局之人是她,当也是既恨且疯的。


    事实上,那日从承恩侯夫人口中得知林氏病故后,她也曾命人出宫暗查,想知道薛玉女究竟对自己的这位生母情分几何。而传回来的消息,也确实与前者在自己面前提及生母时的反应一致无二。


    薛玉女与林氏的感情极深,便是被曾氏带在身边教导的那几年,也不曾有一日离开过林氏的小院。其后进了宫,每逢年节,依例送去承恩侯府的各类赏赐里,总会有她单独为林氏准备的衣料首饰、贵重药材或其他金银财帛。


    每年如此,从未间断。


    薛玉女对林氏牵挂至此,听凭家族与薛贵太妃的摆布到今日,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生母在宫外过得安稳。于薛玉女而言,林氏便是她在这寂寞深宫中的唯一寄托,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这样的她,在终于知道林氏早已在宫外病故,而家族却为权势地位隐瞒她至今的那一刻起,她所做的一切便再无意义。从前的忍耐都成了笑话,此后的苟活唯剩煎熬……恨与报复,便成了支撑薛玉女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元嘉思及此,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若她猜的没错,薛玉女根本没打算给自己留任何活路……她既不要自己的命了,也不要肚子里孩子的命了。所以,她才会在前段日子抄写《地藏经》,既是超度自己,也是超度那个即将被她亲手杀死的孩子。


    元嘉回过神来,见燕景祁面色铁青,一副气急怒极的模样,便知他已被薛玉女的那声呼唤搅得心绪大乱,遂上前两步,温声劝道:“陛下,薛美人神志已有些不清了,还是先让太医——”


    “装神弄鬼!”


    燕景祁猛地打断,声音里满淬着嘲讽与怒意,“你以为学她几分样子,就能……”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帘帐后传来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嗤笑,带着令人发寒的诡异与平静——


    “三郎……陛下,您上前来,掀开帘帐看看妾身哪……您看看妾身现在这副模样……血痕斑斑、气息奄奄,会不会觉得……很眼熟?”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却带着难掩的兴奋,“您看……这场景像不像……当年温穆太子妃……在您怀里,一点点冷下去的时候?”


    此话一出,燕景祁整个人如遭雷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血色尽褪,眼底的惊骇再压抑不住。踉跄着后退两步,只勉强扶住手边的柱子,才不至于过分失态。


    闻言,元嘉双目微微圆睁,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马上反应过来般抬手捂住了嘴,这才勉强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第184章 旧枷揭 若非心中有鬼,何以惧人提起?……


    已然如此局面, 她先前怎会只觉得薛玉女是要为母报复呢……不,报生母之仇自然是真,可她却低估了前者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恨意。


    是了,薛玉女怎么会不恨呢?


    她想恨的, 她要恨的, 都太多了。


    她恨薛实甫和薛贵太妃,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母, 分明与她血脉相连, 却只将她当作巩固权势的棋子,推进这暗无天日的后宫, 让她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她恨薛家和坐在薛家主母位子上的曾氏,明明自己的母亲早已病故,却因害怕她在知道此事后会有荒唐之举,坏了家里这许多年的筹谋, 从前许多威逼不说, 如今更联手隐瞒, 丝毫不在意她对生母的挂牵难舍。


    她还恨薛神妃这个嫡姊, 恨她为何死的那般早,若能牢牢将太子妃的位置攥在自己手里, 又何以会多出一个季元嘉,再多出一个她。


    可说到底,她最恨的, 还是燕景祁这个皇帝!若不是他娶了薛神妃, 若不是他在薛神妃死后摆出一副难舍难忘的姿态,若不是……他默许了作为妹妹的自己进宫,更透过她的脸去追缅薛神妃, 又何以会出现今日之结局!


    薛玉女今日舍命躺在这里,不只是因为生母之死,更是要为自己经年累月遭受的苦痛讨债。所以,与她发生争执的,才会是自家嫡母,“不慎”让她跌倒的,才会是薛贵太妃……而燕景祁,只听薛玉女方才寥寥几句话中的意思,薛神妃的死,便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男人当也在其中做了什么,或者说……放任了什么。


    若非心中有鬼,何以惧人提起?


    正当时,帘帐后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血气与嘲弄的讥笑,“陛下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还斥责妾身只学了……姊姊的几分模样么……”


    薛玉女顿了顿,刻意拖长了调子,笑声里掺进更深的恶意,“啊……是了,皇后殿下还在这儿呢……您带皇后进来……莫不是以为有外人在场,妾身便会心存顾虑……哈哈,妾身连命都不要了……还会怕多一个人听见么?”


    元嘉暗道一声不好,无论燕景祁带她进来的初衷是什么,薛玉女此言都无疑将她也拖进了这滩浑水当中。原想静观其变,但眼下这情形,若不立时表态,只怕她就要成为下一个被迁怒的对象了。


    眼见男人的目光转投向她,电光火石之间,元嘉面上适时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适,而后微微侧身,抬手扯过袖角轻掩住下半张脸,仿佛被殿内残留的血腥气熏得有些经受不住。


    她垂眸扫了眼与燕景祁的距离,脚下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恰好将自己藏进圆柱投下的大半阴影之中,缓了缓,方道——


    “美人当真是痛糊涂了,予会在此,只因陛下仁厚,顾念美人的身体与腹中皇嗣安危,这才命了予一同进来探视,想着也劝一劝美人……依予看,美人如今这副模样,还是即刻传太医进来看诊,莫要再说些无根据的胡话激荡心神。若因此误了自己,岂非太不值当?”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面上更是沉沉的痛心。看似在劝说薛玉女,实则是提醒燕景祁自己与他立场一致,更为要紧的……是行激将之实,暗诱薛玉女在心绪激荡之下吐露更多隐秘。


    「你若真有凭据,何必逞口舌之快?有本事,便都说出来。」


    元嘉看向帘帐后的薛玉女,无声道。


    果然,厚重的帘帐后传来女子急促的喘息声,显然是被胡话二字戳中了痛处。她猛地呛咳起来,却仍挣扎着拔高声音,“呵……呵呵……看来陛下如今是真爱重皇后殿下了,事事倚重不说,连这等场面……也、也不舍得皇后错过半分!”


    薛玉女的声音断断续续,曾经清亮的音色荡然无存,“那陛下可还记得……您当年对温穆太子妃是何姿态?您又对她说过些什么!您说……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最有资格站在您身边的人……您把整个太子府都交到她手里……要她替您看着、管着……可您还记得她的样子么……她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夜不能寐,她草木皆兵!她每日念的想的……都是如何成为您口中最无可指摘的太子妃!她积攒的名声越好,她的心里就越怕……是您将她逼成那样的,将她钉在了高台上动无可动……您害了她,也害了我!”


    这一番言论,如晴天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内殿,也再清晰不过地回荡在元嘉的耳边。


    她微微瞠大了眼睛,只见那帘帐忽的晃动起来,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伸了出来,死死攥住了旁侧垂落的丝绦,指尖因用力而扭曲发白,似乎是想借外物挣扎起身,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滑落回去,只带得帘帐一阵轻摇。


    随即,薛玉女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将矛头转向了元嘉——


    “皇后殿下,您瞧,陛下如今对您……可真是不吝指点、倾囊以待哪……”那声音里浸满了恶意,“可就是不知……您如今这般合他心意,是天生聪慧,还是……也如当年的温穆太子妃一般,被陛下用无数的寄望……给一点点磨出来的?”


    她喘了口气,声音陡然放得极轻,仿若诅咒,“皇后可要……仔细些。坐在凤座上固然风光,可忖度陛下心意,替他料理前朝那些政务却是难事……皇后小心顾此失彼,最后引火烧身,步了……温穆太子妃的后尘!”


    元嘉瞳孔微缩,垂在袖下的手悄然握紧。踏进内殿至今,她第一次对薛玉女生出了恼怒之心——此话既出,无疑往她和燕景祁之间埋下了一根尖锐的刺,又将她过往所为全部蒙上了一层别有用心的阴影。


    好一招祸水东引。


    元嘉思绪暗转,心知此刻绝不能陷入自辩的泥沼,更不能叫燕景祁觉得自己因此生出了任何动摇。她当即从阴影下走出,径直停在男人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沉静地看向帘帐后的薛玉女,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你如今病中昏沉,这等呓语本不该计较,但既说了出来,予便也得答上一句。”


    元嘉微微侧首,目光与燕景祁短暂交汇,而后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予自入太子府至今,立身行事,从未有一日更改——一切皆以陛下意志为尊,以江山社稷为重。陛下是明君,胸有丘壑,行事亦有章法,予只须恪守皇后本分,为陛下分忧解难即可,焉能被你用一‘磨’字胡乱概之?”


    说着,又坦然正视着男人,姿态恭谨却不见任何卑微,“妾身是何种人,陛下当最是清楚。妾与陛下,从来都志同道合,休戚与共,陛下对则妾对,陛下错则妾错。今日既得薛美人提醒,妾也不怕再说一次,妾身对陛下……此心从未生疑,此志无有改换。”


    元嘉这番话,既是向燕景祁表明自己的忠心,绝不会听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生出异心,更是在隐晦地提醒薛神妃,不必再将挑拨的心思放在他二人之间,根本是徒劳无功。


    闻言,已渐复常态的燕景祁深深看了元嘉一眼,喉头微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化为一声喟叹,“皇后自来知朕,朕也……从不怀疑皇后。”


    语气里虽带着感慨与肯定,但就如元嘉的话里掺了太多的假意一样,以男人的深沉心思,大抵也不是真信,只是不想再提起更多的往事了……而她,也只是需要有这个台阶罢了。


    元嘉迅速将自己从这出风波中摘了出去,犹豫了下,本打算敛目收声,继续由着薛玉女向燕景祁诉说诸般不满。可就在她眼睫垂下的一刹那,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的不对劲来——燕景祁借力般搭在柱子上的手,此刻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那是男人每每竭力忍耐身体上的不适时才会泄露几分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小习惯。


    这么多年,只有在头疾发作、疼痛难忍时才会如此。


    元嘉的心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看来薛玉女的那些话并非全然不起作用的。字字句句,仍如淬了毒的银针般,一点点扎进了男人的心里。


    思绪几度回转,元嘉眼底的最后一丝犹豫终于褪去不见,只余下再凶狠不过的果决。


    她险些被眼下的局面搅昏了头脑,薛玉女今日求死,意在诛心,不论成败与否,她都可以一死了之……可自己不行。


    若燕景祁毫发无损地撑过了今日,以男人自来多疑的性子,日后一旦看到自己这个目睹了他许多阴私与不堪的旁观者,怕就会想起薛玉女和她说过的话,又还能容她到几时?


    更何况……


    燕景祁近年来风眩症愈发严重,精神亦大不如前,这也是男人为何允了她代行朝政,而大臣们非议亦渐少的最根本原因。


    今日这场面,于她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她本就抱着不纯粹的心思走了进来,焉能因几句狠话生怯后退?


    元嘉再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


    她才不要平息事态。


    她要……再添一把火——


    作者有话说:愉快地睡着午觉,然后被工作电话吵醒,服气[裂开]


    第185章 又燃萁 一样的形容枯槁,一样的苦不堪……


    心念既定, 元嘉立刻改了主意。


    她不再试图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抽离,反而主动迎上前去,毫不迟疑地伸出自己的手,又轻轻覆在男人那只微颤的手背上, 温热的掌心与男人冰凉的皮肤相触, 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元嘉仰头看向燕景祁, 眸中盛满了恰到好处的焦灼与担忧,声线中夹杂着几分急切, “陛下!您的手何以这般冷……可是头又疼了?妾这就扶您出去传见太医, 薛美人就先交由医女们照顾吧!”


    她甚至刻意拔高了声调,以确保这番话能被帘帐后头的薛玉女听个一清二楚。


    燕景祁则在元嘉的这一声呼唤中稍有醒神, 可跟随一起涌出的,是远比之前更为明显的痛意。他抚着额角,下意识顺着元嘉的牵引向外走了几步,很快又迟疑般顿住。


    他回过头, 望向陡然沉寂下来的帘帐深处, 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未散尽的怒意, 有被当面刺破阴私过往的惊悸, 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逃避。


    最终, 愈发厉害的头疼占据了上风。


    男人拧着眉,重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褪去最后一丝异样, 只余下元嘉熟悉的冷冽, “皇后既已安排医女侍奉,那便依规矩办吧,至于……有些人, 天生福薄,命当如此。”


    她看见燕景祁略一停顿,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心想果然如此,男人怎会不动杀心……从来高高在上的皇帝,怎会容忍一个小小的宫嫔在自己面前放肆相讥,又怎会容忍今日之事有一丝可能泄于外人口中?


    她……也是。


    这宫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万无一失,男人今日能因她的知情识趣而信任,明日就能因她知道得太多而嫌恶,薛玉女的今日,或许就是她的来日……所以,她必须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而燕景祁,也只能病,必须病,一直到他再无余力去深究、处置别人,她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元嘉想到这里,又一次轻握上男人冰冷的手,语气愈发温柔体贴,“妾身明白,可您的龙体才更要紧,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她不动声色地催了一句。


    “……走。”


    燕景祁哑声吐出一个字,几乎被元嘉半扶半劝着往外走,脚步虚浮,额角更渗出细密的冷汗。


    元嘉将步子放得极缓,行至距殿门还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果然听见身后传来薛玉女嘶哑滞涩、却又带着诡异平静的声音——


    “……陛下,您信命么?”


    听见这句堪称耳熟的话,元嘉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心中暗道一句来了,却并未回头,只将全副注意力放在燕景祁的身上。


    “……无稽之谈。”


    话虽如此,可元嘉却立刻察觉到男人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连搭在她腕上的手也猛地收紧。


    看来,不管过去多少年,那些旧事依旧如鬼魅般萦绕在燕景祁心底。原以为会随着薛神妃的离世而深埋淡去,不想却出了个薛玉女,被她血淋淋地挖了出来,又摊开在男人眼前。


    “……无稽之谈?是了,陛下不信命,因为您是真龙天子,凌驾于众生之上……可您还记得么?”


    薛玉女的声音幽幽响起,似毒蛇吐信,“那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徐良娣……啊,险些忘了,她后来变成一个小小的奉仪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的?真是她自己不留意,踩到了积雪滑倒……还是神妃姊姊授意别人在其中做了什么?”


    “还有如今的贤妃娘娘……她的孩子,究竟是徐良娣害的,还是徐良娣受了谁的蛊惑,自觉要争、要斗,要让您的第一个孩子只能从她的肚皮里出来?”


    “啊,差点忘记充仪娘娘了……她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就不知道她回忆往昔之时,会否遗憾当年遇到的不是季娘娘……否则也不会旧疾复发,熬出这满身的病骨了。”


    每一个称呼,每一桩旧事,都仿佛一把生锈多年的锁被强行撬开,只露出里面腐败溃烂的真相。


    “神妃与你……同为薛家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你也是叫了她许多年姊姊的,何以如此毁她死后名声……”


    闻言,元嘉眼角余光从男人侧脸上划过,见他仿若不堪忍受般合上了眼,便也了然般垂下眼睫,不发一言,只眼底的讥意愈发浓烈。


    “不过是……同姓薛罢了,我与她,谈何……情分?什么姊姊妹妹的,我只有一位母亲,她姓林,不姓曾……她与主母住在堆金积玉的正院,我与母亲多年来偏居荒室一隅,她也好,主母也罢,可从未纡尊……来瞧过我们一次。”


    “……还说什么名声,”帘帐后传来薛玉女一阵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哈,哈哈……陛下到如今,还……还想着保全她的名声?那谁来保全那些丢了命的孩子?谁来保全我母亲!谁来……保全我?”


    薛玉女猛咳几声,气息愈发微弱,却也愈发诛心,“陛下,那您……可相信因果报应?”


    “您看……害人的,被害的,最后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住。”薛玉女低低笑了起来,带着癫狂的快意,“尊贵如温穆太子妃……神妃姊姊,不也年纪轻轻地,就薨了么……陛下,你看着她咽气的时候,可曾想有朝一日也会轮到自己呢?哈,哈哈……悖入亦悖出,害人终害己……三郎呀,这出戏唱了这么多年,你看的可还满意!”


    那句“报应”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燕景祁勉力支撑到现在的心神。他身体骤然一颤,猛地抬手捂住抽痛的额角,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呻吟,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掉的东宫旧事,顷刻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薛神妃日渐憔悴的容颜,和那双总是盛满忧虑,最后一点点失去所有神采与灵动的眼睛;倪娉柔得知腹中孩子小产时撕心裂肺的哭嚎;卫妙音缠绵病榻时灰败、毫无生机的脸色;还有徐丽华,她满怀恨意地望着自己,而后毫不犹豫喝下堕胎药时的决绝……


    这些面容,最终都与薛神妃在他怀里咽气时,那张苍白如纸、朽木死灰的脸,缓缓重叠在一起。


    一样的形容枯槁,一样的苦不堪忍。


    原来……她们的模样,竟如此相似。


    燕景祁胸口一窒,喉咙一阵发紧,而后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衣襟。他再支撑不住,踉跄着半跪在地,两手死死撑住地面,指尖因用力而隐隐泛白。


    “……住口!”


    男人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溢出的血丝,眼神却凶狠异常,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是她自己选的!是她自己说……要做最合适、最无可挑剔的太子妃!是她自己生了错心,才会一次又一次的错漏疏忽……朕从未让她做过什么,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挑的法子,也是她自己吩咐的底下人!怪得了谁?怪得了谁!”


    话到最后,已近乎嘶吼。


    而说的话,与其说是在反驳薛玉女,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方寸大乱的男人,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早已病逝的薛神妃,似乎只要这样做,就可以减轻心中那剥肤锥髓般的痛楚。


    至于元嘉,亦被燕景祁倒下的力道带得一个踉跄,顺势跌坐在地,却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了殿门的方向,将男人呕血与低吼的动静掩去大半。她神色慌张地扶住燕景祁,却将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三郎!您身子还撑得住么!”


    而后不等男人开口,便又抬起头望向薛玉女的方向,脸上铺满了恰到好处的痛心与震惊,“薛美人,快快住口,这等诅咒之言岂可妄说!你如今可还怀着皇嗣呢!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积些口德,盼他平安降生才是!再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胡话,岂非自误?”


    似乎是被元嘉的话给点醒了,燕景祁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盯着帘帐方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你这毒妇!竟敢说出此等恶语,就不怕报应到自己身上么!”


    帘帐后的动静停了一瞬,随即传来薛玉女的低低嗤笑,声音断断续续,语调诡异而平静,“报应?哈哈……陛下觉得,妾身如今这般模样,还怕……什么报应?”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最后一点气力,声音倏然变得森冷,“横竖……也没两天好活了,待妾身到了下面,当着地府阎王的面……定要拉着害苦了妾一生的仇人们,好好论一论……因果对错!”


    “啊……险些忘了,神妃姊姊也在下面呢,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她是否已经转世投胎了呢?陛下放心,等妾下去了,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神妃姊姊,与她好生叙一叙姊妹情的……也问问她,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带着彻骨的恨意,“陛下,你说……这么多年的债,究竟该找谁讨呢……若妾身怨恨不消,来日化为厉鬼,又该先找谁索命呢?”


    燕景祁呼吸一滞,竟被个垂死之人的气势慑得怔在原地,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第186章 雀夺眼 “季皇后,神妃姊姊,果然及不……


    元嘉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一切, 眼见燕景祁心神已濒临失守,而帘帐后的声音却愈发微弱,心知已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不进则退, 稍有迟疑更会满盘皆输。


    她立刻蹙了眉头, 脸上满是担忧与不赞同, 带着刻意拔高的声音,又急切道:“美人便不要再胡言了!眼下宫里的皇子公主虽不多, 但个个都是金枝玉叶, 福泽深厚!至于陛下……近年来虽龙体微恙,那也只是因为太过挂牵国事所致……先帝也是如此!薛美人怎可笃信鬼神之说, 又将陛下与那些无有根据的报应扯在一起!”


    元嘉一面说着,一面关切地望着燕景祁惨白的脸,“天家之事,哪能以因果二字寻常论之, 陛下大可不必将这些胡话放在心上。”


    只是还不等男人说话, 帘帐后便先传来了薛玉女刺耳的讥讽, “先帝……在您这个岁数时, 咳咳,膝下可不止两位皇子……体弱早夭的, 也只一个娄氏太后所生大皇子而已。”


    她重重喘息着,声音如毒蛇般钻进燕景祁耳里,“可陛下您呢?且不说……早年间没福气的那几个孩子……只看长子之后, 过了多少年才又有金才人生的第二个皇子……便是寻常人家, 既拥三妻四妾,也该是儿女绕膝,后继不愁, 哪能似您这般……子息缘薄?”


    “你……”


    元嘉眉心微拧,正欲开口,便听薛玉女缓声打断,“皇后是想说……妾如今就是个疯子,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对么?”


    “至于陛下……此刻想的,当是两位皇子一切安好,妾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实在可恨,实在该杀,对么?”薛玉女气息奄奄,却字字淬毒,“可大皇子是如何来的……皇后拼却半条性命,早产难产,至今凤体未愈,汤药不离,真是可怜……”


    “二皇子……呵,他那位生母,金才人是什么人哪,愚蠢张狂,妄自尊大……活该如今幽闭观云殿!这般女子生下的孩子,如今瞧着是康健……可谁又知道来日,二皇子骨子里带的孽性,会不会哪日发作出来……反噬其父?”


    薛玉女的声音陡然拔高,似鸮啼鬼啸,“陛下……您竟从未想过么,您的二位皇子,一位耗干了母亲的精血,一位带着母亲的种种恶性……他们来此世上一遭,焉知不是您的一场因果……或许害伤了母亲,便要来克您这位君父了呢!”


    元嘉原本带着几分担忧的神色,在听清薛玉女竟将因果报应之说与燕明昱牵扯在一起后,一瞬间冷却下来,唇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底隐有怒意浮现。


    她可以冷眼旁观男人被气得呕血,甚至自己蹚进这趟浑水推波助澜,但并不意味着她能够容忍在大局未定前将“报应”、“克亲”一类的污糟话与燕明昱牵扯在一起。


    元嘉扶着男人的动作未变,只面无表情地看向那重重帘帐,目光如淬寒冰,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薛美人病重糊涂,予原不该同你计较,但皇子公主乃陛下血脉,天家贵胄,岂容你这等污言秽语诅咒?你如今言行无状,怕非病痛所致,而是心魔缠身了。”


    戏,她可以继续陪着演,但薛玉女这样不管不顾、见人就伤的疯妇,再不配她费心应对。此刻只叫燕景祁困于心魔不得出,便是在保全她和燕明昱的来日,至于藏在里面的将死之人,自也有该去的归宿。


    思及此,元嘉又垂眸望向意识渐趋昏沉的燕景祁,口中低低道:“陛下,此地血气污浊,于龙体无益,妾扶您回去。”


    只是不等她施力,燕景祁便猛地瞪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而后又是一口鲜血呕出,整个人彻底瘫倒下去。他用尽最后力气攥住元嘉手腕,指尖几乎要深陷进前者皮肉之中。


    饶是如此,男人涣散的瞳孔依旧死死盯着元嘉不放,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艰难道——


    “记住……若朕不好……你也……难担……佳名,更……独善……”


    话音未落,元嘉便感受到钳住自己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再看燕景祁,已彻底陷入昏迷之中,但那句未说尽的警告,却如烙印般刻在了元嘉心头。


    她垂眸看着自己腕上那一圈刺目的红痕,和男人威仪不复的昏迷姿态,脸上是毫无波澜的平静。


    这人是在提醒她,他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若他因今日之事倒下,她也绝无可能干干净净地抽身而去……毕竟,以她对燕景祁的了解,前者会带她来蓬莱殿,绝非信任,亦非依靠,更不可能是所谓的一时起念。


    元嘉眸色微烁,心中谜团顿如拨云见日般明晰——是了,薛玉女多年来在人前从来一副温顺娴静的模样,近来诸般反常,只怕男人也预感到前者在暗自谋求着什么,又听太医道其拒不见人,便猜到薛玉女今日恐有惊人之举,更可能触碰到某些旧日阴私。


    拉上她,是因为男人深知他们早已是密不可分的盟友,而他近年来头疾缠身,精力不济……他需要一个人在场,一个能在他力竭失控时稳住局面,能让这些过往秘辛彻底烂在这间殿里,不使外人听去分毫,更能在必要之时,与他同担后果之人。


    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同样地,若他今日狼狈姿态有半分泄露,她便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被处置的人。


    只可惜,燕景祁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薛玉女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远……她不仅掀开了男人自以为已经痊愈的旧疮疤,更戳破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将“因果报应”四字血淋淋地摆在了他面前,以至令他心神彻底溃散,连带着也给了元嘉可乘之机。


    元嘉看着昏迷不醒的燕景祁,又瞥向那一片死寂的帘帐,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左右从踏进这座宫室时,她便已没了退路,如今既不打算独善其身,应男人所想一遭又如何?


    她伸出手,先探过燕景祁鼻息,又将两指冷静地停在男人脖颈处感受了几番——这还是她从章辛夷那里学来的,确认男人是真昏厥而非作伪以后,便毫不犹豫地起身,却非扬声传太医进来救治,而是越过地上的男人,一把掀开了那隔绝生死的厚重帘帐,期间始终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帐内光线昏暗,药味与血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薛玉女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脸色是近乎透明的青白,胸口几乎看不见任何起伏,唯有微微颤动的眼睫昭示着她还残留着少许意识。


    元嘉垂眸俯视着这张与薛神妃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如愿了。他呕血昏迷,心神俱损,即便救回来,也已废了大半。”


    话音刚落,元嘉便见榻上之人的脑袋极其轻微地朝她的方向偏转了毫厘,眼睫艰难地颤动了一下,却终究没能睁开,只从干裂的唇间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呵……是么……”


    “予还记得,第一次在清宁宫内见到你时的样子……你过来请罪,锋芒虽敛,行事却自有一套章法。”元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室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慨叹,“后来,予又在宫里见了你许多次,但那个时候的你,总是低眉垂眼,温顺得……像只自小被豢养在笼里的家犬,处处都循着规矩,端庄得像幅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的仕女图。”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可现在这副模样,决绝,孤注一掷,连命都可以拿来当赌注……倒比入宫后的那些年,都更像你自己了。”


    而后,元嘉又一次听到了薛玉女的笑声,喑哑且微弱,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


    她便也只是看着,一直到笑声彻底消散在殿内浓厚的血腥气里,方才俯下身,凑近那张灰败的脸,复道:“予会吩咐太医,让他们用最好的药吊着你这一口气,让你好好活着,但你也该清楚,你的这一条命……到头了。”


    见薛玉女毫无反应,元嘉也只一笑,继续道:“若还想你生母在九泉之下得片刻安宁,若还想你这番算计,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就记住了,从现在起,闭上你的嘴,再不要说出任何予不爱听的话。否则,你想要的,一个也得不到。”


    薛玉女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她艰难转向元嘉的方向,已然痛极,却仍道:“……皇后……是在威胁妾么……可妾如今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好受人威胁的呢……”


    “你若乖乖听话,予便答应你……”元嘉姿势不改,甚至凑得更近了些,她的唇几乎贴上薛玉女冰凉的耳廓,“让你的好嫡母、好姑母,还有你那位贪慕荣华的好父亲……尽快下去陪你,给你,磕头谢罪,如何?”


    元嘉略一停顿,声音里蓦地裹上一层愉悦的笑意,“至于咱们的陛下……他如今拥有的一切,予,都会从他手里接过来。”


    薛玉女有一瞬间瞠大了眼睛,但很快便咬牙道:“皇后……有如此伟愿,怎不借妾身这把刀……将他们一并……了结,既圆了妾身的……心愿,也……如了您的心愿……什么尽快……怕不是在替他们……想个体面的死法吧……”


    “自然……是不想你太过如愿了。”


    元嘉缓缓直起身,垂眸看着薛玉女因这话霎时变了脸色的面容,唇角噙起一抹极为明显的笑,“你若管好自己这张嘴,不想着拖予和大皇子也进这趟浑水,予推你一把又如何,只可惜哪……”


    “说来,还是予吃亏了,你这盘棋虽下得不错,漏洞却也不少。贵太妃、曾夫人,你怎么就能笃定,陛下会因你的死,和肚里孩子的死,让她们给你赔命呢?承恩侯府薛家,那可也是陛下的母家呢……你没两日光景了,也再没有第二条命可以去赌了,能指望的,只有予了。”


    薛玉女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而后不甘地盯住元嘉的脸,仿佛要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眼前人的面容刻进魂魄深处。片刻后,那紧绷的脊背终是如同断弦般猛地坠下,只带出一声痛苦与释然交织的沉重喘息。


    “……季皇后……神妃姊姊,果然……及不上你……”


    元嘉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再无需多言。


    她不紧不慢地转身,又一次从重重帘帐中穿行而过。就在踏出殿门的刹那,元嘉脸上所有的平静与漠然瞬间消失,转而被混杂着惊惶与无措的焦急所取代。


    “……快!快传太医!”


    元嘉颤抖着声音,一把抓住距她最近的内侍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对方肉里,“陛下在内殿呕血昏厥!薛美人……薛美人情况亦是危重,快!让太医都过来!”


    她甚至踉跄了一下,全靠眼前的内侍搀扶才勉强站稳,再抬头时眼眶已然泛红,全然一副方寸大乱的模样,任谁瞧了都挑不出任何异样。


    因元嘉的这番话,整个蓬莱殿瞬间陷入混乱与恐慌之中,太医和宫人跌撞着涌进内殿。


    所有人只看见皇后掩面拭泪的恓惶,无人察觉那长长袖摆之下,元嘉重归冷淡的漠然神情。


    第187章 凤栖梧 凤栖梧桐,终如所愿


    那之后的数月, 前朝后宫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混乱之中。


    元嘉呼喊的时机恰到好处,燕景祁虽救治及时,被太医竭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经此一事, 身体受损极重。


    最明显的, 便是视物模糊, 初醒时甚至连近前的人影也辨认不清。若还想行批阅奏章之事,便只能由元嘉逐字诵读——正应了章辛夷早前所说“轻则头痛难忍, 重则目不能视”之言, 头疾更是频繁发作,沉疴难起, 往往旬日不能上朝。


    蓬莱殿那边,薛玉女在痛苦中挣扎煎熬了数日,终究还是油尽灯枯,期间再不曾说过一个字。太医们穷尽各种手段, 也只勉强催下一个已成形的女胎——所谓秘方, 也未能让这世间再多一个流着薛家血脉的燕姓皇子, 更在落地时便没了气息, 浑身青紫,与母亲一起魂归黄泉。


    而元嘉, 则在这场混乱中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与手腕。燕景祁昏迷未醒之前,她日日衣不解带地侍奉榻前,亲尝汤药, 无一事假手旁人, 直将“贤德”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期间纵应群臣所请,于宣政殿内主持大局,亦时常掩面拭泪于人前, 问则道忧思难舒,心亦惶惶,唯请天神赐福,燕家先祖一同庇佑,陛下吉人天相,康复如初。群臣无不赞颂感念,以使元嘉几乎以雷厉风行之势稳住了前朝局面。


    待到燕景祁病情稍稳,元嘉便干脆利落地退回了清宁宫,重将群臣议事的地方改在了紫宸殿——燕景祁坐卧起居的殿室,自己则又一次做回了代为批朱、转述圣意的活计。


    可燕景祁的身体显然再回不到从前。


    每每翻阅奏章,不过看了两、三行,便觉眼前字迹模糊难辨,额角突突的跳着,剧痛便伴着阵阵眩晕向男人袭来,即便强撑着口述几句,也常因精力不济而思绪中断,过后不知所言。


    在又一次试图亲自批阅奏章,却发现自己连朱笔都捏不住后,男人不得不接受了现实。渐渐地,政事的决断、官员的任免,乃至军国要务,皆由元嘉这位皇后定夺后再禀明病榻上的天子。


    已然大权在握,元嘉却似乎早忘了当日对薛玉女的承诺,并未在前者死后发落任何的薛家人,只将全副心思放在了江山社稷与帝王病体上。


    然而,不过一年光景,承恩侯夫人曾氏便因先后失了两个女儿和外孙,自皇宫归家后便一直卧床不起,哀恸过度,数月后撒手人寰。


    而又一次大梦落空的薛贵太妃,在薛玉女死后很长一段时日,频繁召道士入蕴真殿念经,更三不五时前往大角观祭拜,彻夜不归,宫中皆道姑侄情深。后遇薛玉女周年道场,薛贵太妃特意在蕴真殿设了祭台,又独自在静室悼念至深夜,却在起身时不慎打翻烛台,因左右无人,呼救声亦微弱,最终焚于一场大火。


    至于承恩侯薛实甫,在接连闻听妻女与自家亲姊的死讯后大病一场,病愈后竟就此看破红尘,弃了财帛爵位,自往野林深处的破落佛寺出家,后于某日清晨坐化归去。


    饶是曾经风光无限,如今也终如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地零落成泥,薛家自此一蹶不振。


    这些消息传来时,元嘉正坐在宣政殿批阅奏章,闻言也不过笔尖稍顿,而后又继续写下新的一行小字,从容流畅,期间始终不曾抬眼。


    如此又过了数月,元嘉才终于迎来了她等待许久的另一个时机。


    那日,燕景祁难得身体稍佳,总算能短暂出现于宣政殿之上,十数名朝臣便连同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宗亲一起上奏,道国本当立,以安天下之心。


    之后的事情,元嘉还是从谭思文的口中听来的。身边人早早为她探来了风声,所以她便也有意避开了那一日的风波,只当自己又痴又聋,不听,也不问,直到谭思文携黄翠娘过来向她请安。


    彼时,她正陪燕明昱在暖阁内临帖,听谭思文说起燕景祁在收下群臣恳请立储的奏章后,既未点头,也未勃然动怒,只是长久的沉默,心中便已有数。


    “手腕下沉,再稳些。”


    元嘉站在燕明昱的身后,抬手覆上前者执笔的右手,声音温柔而清晰,“下笔不要犹豫,要一气呵成。”


    说罢,又引着那略显稚嫩的手,稳稳捺下宣纸上“定”字的最后一笔,笔锋内敛,干净利落。


    “若是沉不住气,这字,便不好看了。”


    元嘉低头看着同样仰头望向她的燕明昱,抿嘴一笑,“记住了么?”


    看着那双酷似燕景祁的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元嘉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扩大了几分,却未再继续解释。


    她转而抬眼,望向静坐一旁的谭思文与黄翠娘,指尖在方才写就的“定”字上轻轻一点,语气温和不改,“谭卿、黄内司,你们也来瞧瞧……他这个字,可还能入眼哪?”


    谭思文只看了一眼,便笑了起来,“运笔虽还稚嫩,可比起臣上次见到的字,已然精益不少,好几处都能窥见您的影子了,想是您悉心教导,大皇子也勤奋钻研的缘故。”


    元嘉看着因这声夸奖不自觉挺起了胸膛的燕明昱,微微一笑,“……别是东施效颦就好。”


    “臣倒觉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谭思文亦笑道。


    两人打哑谜般往来了两句,彼此心照不宣。


    不多时,谭、黄两人起身告退。元嘉命徐妈妈相送,自己则看着重新埋下头习字的燕明昱,心中毫无波澜。


    她当然知道燕景祁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不是抗拒,只是权衡。男人在权衡自己的身体,权衡前朝的稳定,权衡他来日的名声,更在权衡……她这个皇后如今手握的权柄,和有无压过群臣的本事与声望。


    燕景祁没有立刻点头,只是因为需要时间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唯一且必须的选择。


    果然,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冬日,燕景祁于病榻上用了印,诏立嫡长子燕明昱为太子,皇后季氏临朝听政,决断诸事。


    消息传回后宫时,元嘉正独自立于廊下,仰头望着空地上那株覆雪的梧桐。冬日里叶落枯枝,实在谈不上美景,可元嘉却瞧得入迷,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逢春与徐妈妈疾步而来,领着宫人们跪了一地,恭贺之声如潮。元嘉却没有因这喧天的动静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梧桐枝干与天际交汇之处。


    凤栖梧桐,终如所愿。


    ……


    “皇后康安。”


    元嘉甫一踏进紫宸殿,便见申时安正领着两个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生面孔退出殿门。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几步行至燕景祁榻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不赞同,道:“三郎,我方才见又有道士出入?三郎龙体为重,他们进献的来历不明的金丹还是少服为妙。若实在难受,何不让太医署另行斟酌新的药方,慢慢调养才是正理。”


    男人倚靠在软枕上,眉头紧锁,脸色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枯槁。此刻听见元嘉的话,也不过是摆了摆手,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与固执,“太医?不管进多少太医,都是一样的无用……他们开的那些方子,喝了多少年了,也不见有任何起色,我如今时常头疼不说,但凡动作稍猛,便兼有晕眩之感,分明是越治越病!倒是这些金丹,我服下以后自觉精神不少,人也有力气了。”


    自燕景祁再度醒转,太医署的汤药便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进紫宸殿。可男人的身体却跟无底洞似的,不管喝多少药,始终不见任何起色。


    各方有心人闻风而动,搜罗进献的偏方、秘药不计其数,大多徒劳无功,更有触怒龙颜者被革职下狱,但丝毫不减众人“热情”。直到一名偏远州府的官员,不知从何处觅得一位道家“高人”,又献上那道人炼制的数枚金丹,情况方有所改变。


    初时,燕景祁不过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不想就水送服后,竟真觉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整个人为之一振,连纠缠他许久的头疾似乎都缓解了几分。


    自那以后,金丹便成了燕景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常日服用不说,更将太医署悉心熬制的汤药弃置一旁。如今两年过去,男人对这些丹药的依赖日益加深,服用也愈发频繁。


    元嘉心知肚明,那所谓的金丹恐为虎狼之物,初时虽能抖擞精神,长久服用必然损耗根基。但燕景祁病痛多年,太医署的药已对他没了作用,服食金丹却能让他上朝理政,如此一对比,男人自然舍不得放弃这对他而言唯一有用的东西,自然……也就听不进旁人的任何劝说了。


    毕竟,大权旁落的滋味可不好受。


    元嘉敛目一笑,自兰华手里接过呈上来的参茶,又以指腹确认过温度后,方才递到燕景祁手边,仍柔声劝道:“三郎若觉得太医无用,太医署的药也不好,想寻些别的法子,也无可厚非。可不论如何,也当寻些素有名望的正统高功才是。”


    “玄都观的成玄英、成玄览两位道长就不错,万春皇姊的周年道场便是他们做的。他二人的徒弟,如今的小成道长,在百姓口中亦有嘉名,让他们替三郎炼丹,也更稳妥些……那些来路不明的游方之士,岂能轻信?”


    元嘉言辞恳切,句句在理,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贤德,可她也同样清楚燕景祁在此事上的态度——几年过去,男人早已割舍不下金丹,更不可能因旁人三言两语的劝诫便止步回头。


    不过么……她说这些,本也不是为了让男人听进去,不过是当着满殿宫人的面,一次又一次地立下她忧心龙体、深明大义的好名声罢了。


    至于那丹药最终会将男人的身体侵蚀到何种地步,于她而言,便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毕竟,这是男人自己的选择。


    “……玄都观的道士?”


    燕景祁冷哼一声,眉宇间积郁着久病之人的烦躁与偏执,“他们跟皇室打的交道久了,早没了方外人的超脱,说的话也与太医署的如出一辙,全都是让我静养……我若静养有用,又何至于此!”


    说着,又冷然看向元嘉,“皇后这个时辰,该在宣政殿批阅奏章才对……就为了几个道士,皇后便要抛下朝政大事不理,眼看劝谏不成,还要继续与朕在此处争论不休么?”


    燕景祁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耐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元嘉心知不必再劝,便也顺着男人的问话,从容应道:“陛下卧病,妾身暂代朝政,内外琐事,千头万绪,岂敢在此等小事上浪费时间……实则是有一桩陛下挂心多年的要事,今日总算传回了消息,这才特来面圣。”


    她也跟着换了称呼。


    “……何事?”


    “陛下当年要找的那个和尚,已有人寻到他的踪迹了。”


    元嘉微微一笑,迎上男人一瞬间变得深沉的目光,如是道。


    第188章 竟显踪 若依旧……找寻不见那和尚呢?……


    “那个疯和尚?”


    燕景祁半眯起眼, 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当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咸宜观,说什么能解朕所需,装神弄鬼一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年, 任朕派了多少人明察暗访, 都一样的杳无音信, 如今皇后却告诉朕,人找到了?”


    他略一停顿, 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皇后,你莫不是被哪个江湖术士给蒙骗了, 也拿这些无根由的话来搪塞朕?还是说……皇后觉得朕如今,已昏聩到会信这种不经之谈的地步了?”


    元嘉毫不意外燕景祁的激烈反应,事实上,那个疯癫和尚已成了男人的一块心病——当年一语道破他身害病疾, 却在留下旁人不敢轻易尝试的法子后就此消失。经年过去, 男人依旧受风眩症所扰, 那疯癫和尚自然也就成了他多年来的执念和隐痛。


    “妾身知道陛下心有疑虑, ”元嘉语气平稳到不见一丝波澜,“初闻消息时, 妾身亦是不信,但此人形貌确与当年别无二致……陛下该是记得的,那副不像个和尚的模样, 天底下哪还能找出第二个呢?”


    见男人表情似有松动, 元嘉又道:“传消息回来的人说,他们瞧见的那和尚,脑袋顶上还有道狭长狰狞的旧疤……陛下可还有印象?”


    “竟真的出现了……”


    燕景祁有些惊疑不定, 但最终还是治病的渴望占据了上风。他身体不自觉前倾,急声追问道:“那和尚现下何处?既已寻到,为何不立刻将他带回上京!”


    元嘉却没有立刻回答,只将目光从殿内侍立的宫人身上扫过。燕景祁心下了然,虽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压着脾气将一众人挥退。


    元嘉这才道:“咱们的人,在陈州一处偏僻山邑查访时,本以为又是无功而返,却偶然听见身边的茶客闲聊,说起年前有个外来的行脚僧,穿着怪异,举止亦怪异,不久后便因不守佛寺的清规,被山上的小庙给赶了出来。再一细问,果不其然,茶客口中的和尚,其形貌正与咱们这些年来要找的那个疯癫和尚一般无二。”


    她略一停顿,似乎在回忆,很快便继续道:“底下人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发现他并未远走,离了陈州以后,近半年来反而一直在附近几个州郡游荡,颍州、徐州、沂州……都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最近的一次,是在宋州与徐州的交界地带,有货郎见他与数名作道士打扮的人勾肩搭背,瞧着相谈甚欢。似乎……还在深山里寻了处废弃的猎户木屋暂住,有时拿采摘的野果与山脚下的小贩换些盐米,也干些替人誊抄经文的活计。总之就是深居简出,少与外人往来。”


    燕景祁眉头紧锁,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既已查明他的落脚之处,何不立刻将人妥善‘请’回京中,难道还怕他一个癫和尚翻了天不成!”


    “陛下,此等异人,岂是寻常手段就能请回来的?”她刻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语调,“陛下莫不是忘了,当年咱们可都在呢,身后也是跟着一堆的人,那和尚却还能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如今若知咱们有强留之意,只怕会打草惊蛇,令他再度消失无影。咱们的人动作再快,过去了怕也只能看到一座空屋,届时天地茫茫,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燕景祁闻言,重重喘了口粗气,身体向后倒回软枕,少顷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那你说,究竟该如何是好!难道非要朕这个皇帝纡尊跑去他面前,低三下四恳求他替朕治病不成!”


    元嘉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陛下万金之躯,自然不能对一个癫和尚低头,失了身份……”


    她略一停顿,似乎也在为难,少顷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拊掌一笑,道:“陛下,妾有主意了。”


    “说!”


    “沂州、徐州、宋州、陈州、颍州……陛下听着,就不觉得耳熟么?”元嘉意有所指,“这几个地方相互毗邻,可它们中间,还围着一处州郡呢。”


    “……亳州?”


    燕景祁想了想,带着几分不确定道。


    元嘉点头称是,“陛下可还记得自明法师……便是那王丛璧王娘子?当年为显虔心,蒙陛下恩典,特意命工匠在她的家乡——真源县修了座道观,专供她坐习修道之用……真源县,正处在亳州地界。”


    燕景祁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当年,妾身曾与陛下笑谈,道那自明观建好以后,或可趁着王家娘子归乡修道的当头,亲去自明观里瞧上一瞧,看看与咱们去过的咸宜观有何区别,还可再去一趟太清宫拜祭老子,改道游览一番泰山美景也是好事……后来,也不过是因陛下一时抱恙,才遗憾未能成行,如今恰是好时机。”


    闻言,燕景祁沉吟片刻,指尖点着榻沿,似乎在斟酌元嘉话里的可行性。不多时,带着几分迟疑,复道:“朕这身子……今日好明日坏的,若去了,诸事皆成自是最好,可若是不成……再者,你如今打理朝政,千头万绪,焉能长久离京?期间若遇紧要事,大臣们又该找谁决断?”


    他轻啧一声,抬眼看向元嘉,“就算这些通通不论……你也好,朕也罢,到了那和尚面前,又该说些什么?若直接让他为朕治病,他装疯卖傻,拒不从命,届时天家颜面何存?若另寻其他借口,又如何保他一定会听从,愿意随咱们再回上京?”


    元嘉听罢,从容答道:“陛下思虑极是,但既出了宫,咱们只当是游山玩水如何?不必急于赶路,命太医随侍左右,金丹亦备足分量,陛下哪日精神稍好些,咱们便多行几段路,哪日觉得倦怠,便停在临近的府衙或行宫暂作休憩。眼下正是好风光,陛下只当是巡幸散心,缓缓而行便是。”


    “朝政之事,”元嘉想了想,复道:“六部几位老臣皆可倚重,日常庶务可由他们领着年轻官员们酌情处置,每三日快马呈送咱们案前,再做检核。遇紧要大事,则改由八百里加急追上咱们的队伍,由陛下圣裁,以保无虞,亦与在京无异。”


    “至于这第三桩……”


    元嘉眸光微烁,“陛下且细想想,那和尚先是出现在您面前,而后销声匿迹多年,到如今又似冥冥中自有指引般再露踪迹,焉知不是天神庇佑、陛下洪福所致。当年,他既能主动现身于咸宜观,此番机缘之下,未必不会再主动现身于自明观。”


    “自然了,天家颜面也是要顾的。”元嘉话锋一转,“咱们可先至自明观,等上些时日。若守株待兔无用,便请陛下暂于观中休养,妾身带上一二随从,以祈福为名,亲去那猎户木屋一趟,拜访求见。如此,既不损天威,又能彰显咱们的诚意。”


    “若他也不在那木屋之中呢?”


    燕景祁沉声问道。


    元嘉看着男人,缓缓道:“那便是底下人消息有误,亦或是……今次无缘。”


    “既无缘,又何必勉强去这一趟。”


    燕景祁冷声道。


    “世间之事,岂有万全。去了,尚有五分的可能,但若裹足不前……那便只剩下十分的失望了。”


    “陛下,”元嘉依旧直视着男人,“妾身愿为陛下,去搏这五分的可能。”


    这一次,燕景祁沉默了许久,方才沙哑着声音开口:“堂堂国母,纡尊降贵去到荒山野岭,去求一个不知底细、不知真假的疯癫和尚……嘉娘,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妾的私心。”


    元嘉微微停顿,迎上男人的目光,“若他真有神通,能使三郎恢复如初,那便是天下万民之幸,而我……亦能卸下这肩上的千斤重担。”


    “若根本寻不见此人,或是寻见了,发现他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由我亲眼所见,由我亲口回禀,或许比任何劝谏都更管用,也可以让三郎彻底看清楚……那些所谓的能提振精神的金丹,本质上与这江湖骗子的话并无不同,都只是镜花水月、饮鸩止渴罢了。”


    元嘉正色道:“三郎……陛下,妾身愿以此行,赌一个让陛下能彻底断了念想、从此安心用太医署的药方调理身体的机会,这便是妾身最大的私心。”


    燕景祁抬手揉着眉心,不知是因元嘉的话头疼,还是风眩症又一次发作了起来,他有些难捱地合上眼睛,伴着一声冗长的叹息,再睁开时,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头,“……依你。”


    男人的声音愈发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只是……离京的名目可想好了?你我为帝后,一举一动皆关乎国本,绝不能有丝毫轻率。”


    “这倒好办……”


    元嘉眉心微动,“三郎可下旨,道近年来边境安稳、四海升平,念及上天庇佑,欲亲往名山观宇祈福还愿,一并为黎明百姓祈求福泽。如此,既可彰显三郎仁德,又可安天下臣民之心,使他们无须再担忧三郎龙体……一举两得,名正言顺。”


    燕景祁听罢,一直紧绷的面容总算缓和了少许,他深深看了元嘉一眼,“好……就依嘉娘所言。”


    “再命礼部、吏部与太仆寺,遴选稳重可靠的官员随行,仪仗……就不必太过张扬了,但护卫一事务必周全。”他轻咳两声,“一应事宜,由你全权定夺。”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尽快……动身吧。”


    元嘉眼中掠过一丝精光,随即恭顺应下,又见男人疲惫般阖上眼帘,心中了然,很快便步履沉稳地退出内殿。


    第189章 行前事 无论幸与不幸,都与她再无干系……


    既得了燕景祁的点头, 元嘉的动作便也快上许多。


    明面上,她依旧命吏、礼二部及太仆寺拟定了随行官员及护卫的名单,一切遵男人吩咐行事。但暗地里,这支即将离京的队伍中, 几个紧要位置却悄然换上了她自己的心腹。


    这两年已坐上中书舍人之位的谭思文赫然在列, 而统领护卫的人选, 正是欧阳沁的夫婿,从前的副将虞长风。


    但最引人注目的, 莫过于队伍中那位已两鬓微白, 却依旧将腰背挺得笔直的老将——元嘉的生父,昔年的云麾将军, 如今的应国公,季连。


    在得知元嘉与燕景祁的决意后,前者便以“忧心帝后安危,自愿护从”为由, 几次三番请旨同行, 元嘉劝说不过, 无奈允准。


    燕景祁倒不曾反对, 只私下里与元嘉说话时,揉着额角叹了一句, “季将军年纪也大了,舟车劳顿,怕是不好。”


    元嘉则道:“三郎体恤, 我实在感激, 但父亲他……我也是劝过几回的,连母亲也与他闹了一场。偏他自来脾气硬,既放心不下我这个女儿离京远行, 又……”


    她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燕景祁,“又忧心三郎龙体……三郎该是知道的,自父亲解甲归田以后,便总觉自己失了用武之地,报国无门。如今好容易有了个机会,自是坚持不改。这份固执,我也……阻拦不住。”


    见男人似有触动,元嘉又道:“可我也实在不放心,便干脆自作主张了一场,将元淳也给带上了。他如今性子渐稳,有他随在队伍当中,也可替我多看顾几分。”


    “这小子,进了千牛卫才老实许多,”燕景祁感慨一句,“若是五郎还在,他两个混世魔王搅在一起,又不知有多少热闹好看。”


    “我还觉得可惜呢,”元嘉亦是一笑,“若不是五郎已先去了军营历练,今次出行,我定是要拉上他的……还有母后,她老人家推说身上不爽利,亦是婉拒。咱们这一走,虽也请了贤妃和德妃帮着打理宫务,可少不得还有烦劳她的时候,我身为儿媳,心中不免惭愧。”


    “所以,你便也让阿姊她们跟着了?”


    燕景祁又问道。


    “既说是游山玩水,人自然要多一些才好。端王与熙宁皇姊又都是自家人,有他们陪着,沿途百姓们见了也不会多生疑惑。”元嘉柔声道,“三郎自己不还让人给阿昱收拾行装么?”


    “阿昱?”燕景祁语气平淡,“他如今顶着太子的头衔,若咱们都出去了,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些妄心。还是跟在我们身边,一并出去看看为好……下次再有机会,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是,三郎担心的亦在理。”


    元嘉仍是含笑,并不多说什么。


    “还要多久?”


    燕景祁忽而问道。


    元嘉想了想,道:“名单已经定下了,这两日再稍加整顿一二,料想便可出发了。”


    闻言,燕景祁不快地拧起了眉,催促道:“叫他们动作再快些……若人去屋空,我非治他们的罪不可!”


    元嘉又是一声应下,见男人再没有别的吩咐,便也起身告退。


    ……


    回到清宁宫,元嘉习惯性地朝身后跟进来的人唤了一句,“逢春,替我——”


    “女君忘了?姊姊她今日休沐,一早便出宫去了,说是正好应了太仆寺少卿的邀,去他家吃过酒,回自家宅子住一晚再回来呢!”


    却是拂冬走上前来,又朝元嘉笑盈盈道。


    元嘉伸向鬓边金步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失笑摇头,眉眼间难得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柔和,“是了,她昨日还特意同我说过呢,倒是我自个儿给忘了……竟是赴太仆寺少卿的宴么,我还以为他有多沉得住气呢,还不是学起这一套来了。”


    她轻嗤一声,转身坐在妆台前,随手将取下的金步摇掷进半开的匣子里,正要让拂冬传人进来梳洗,忽又反应过来,“诶,可是她那位许郎君舍不得人,央她在外头住一晚?”


    元嘉口中的许郎君,便是当年央到徐妈妈跟前,迟迟不肯婚配,一门心思想要求娶逢春的那一位。


    彼时,逢春于婚嫁一事上毫无留恋,她便也顺着前者心意托徐妈妈推拒不提,不想却低估了那许家郎君的痴心——他虽不再提求娶的事情,却就此孤身一人,任家中如何催促,亦不改此志,更不许自家父母再去太子府相扰。


    而她们会知道这些,还是某次逢春奉她的命令回季家时,从昔年友伴的嘴里听说的——却不是说许家郎君对逢春如何痴情,反而是以一种近乎取笑的口吻,大声谈论着前者至今未有婚配的原因,彼此挤眉弄眼,猜测是许家郎君身患隐疾,这才无人肯嫁。


    元嘉还记得,那一次,逢春从季家回来后,坐在自己面前沉默了良久,再之后便与许家郎君有了往来。


    一直到三年前,许家郎君搬去了逢春的屋舍,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层纱纸才算是彻底戳破。可饶是如此,逢春也不曾向许家郎君承诺过什么,前者亦从未提起过交换庚帖的事,两人就这样搭伙过日子般到了现在。


    “女君这回可猜错了,是姊姊主动的呢。”拂冬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许阿兄前段日子在外地采买货物,姊姊又自来忙的脚不沾地,他二人已许久不曾见面了……姊姊不是要跟着您巡幸各地么,下次回京最起码都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索性趁着今日休沐,机会难得,回去陪伴许阿兄了,也同他交代几句。”


    拂冬咧嘴一笑,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比起逢春在元嘉面前的沉稳得当,她这个妹妹倒更自在些,带着年轻女郎惯有的娇憨活泼。


    元嘉瞥她一眼,“要我说,当初便不该弃了读书,去跟着别人做生意的。虽也赚了不少银钱,他二人独处的时间却少了许多……分明已过了乡试,文章也做得不错,瞧着更是块当官的料。”


    说着,又颇为可惜般叹了口气。


    拂冬见元嘉神色似有感慨,忙凑近几步,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妆台上的钗环,一边脆生生地接话,“女君便不要操心他们了,许阿兄也不是心里无数的人。他常说姊姊在宫里侍奉您,是您的左膀右臂,身份贵重,哪户好儿郎配不得,却还愿意与他在一起,已是他自己高攀。”


    “又说他学识粗浅,纵能侥幸考中,来日在朝为官,也难免有人要说女君您任人唯亲,到时定会给姊姊和您添麻烦,坏处实在太多。还说他如今行商,有机会遍览各地风光,反倒比关在屋子里念书更自在呢!”


    说到高兴处,拂冬更不自觉比划起来,“女君还不知道吧,许阿兄每回行商回来,都会给姊姊带一大堆的好东西……我、敛秋、徐妈妈、红珠,还有红玉姊姊,个个都有份儿呢!”


    她掰着手指数道:“越州的绫,蜀地的锦……还有荣宝斋新打的金银首饰,许阿兄就差把整间铺子都搬来给姊姊了!其实,姊姊哪里还会缺这些东西呀,且不说如今隔三岔五的便有人给她送珍宝古玩,便是姊姊自己,若真想买这些玩意儿,也不过抬手间的事情。就为这事,姊姊总说许阿兄浪费呢,兜子里留不住银钱,是个败家的汉子。”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虽嘴上这样说,可我却瞧见好几次了,姊姊对着许阿兄送的东西,每回都能偷偷笑好几日呢!”


    元嘉一下子笑出声来,反手轻戳了下拂冬额头,“你呀,古灵精怪的,瞧着是在开解我,实则在趁机打趣他们……记住了,可不许当着你姊姊的面说这些,仔细臊得她脸红,到时候再捶你两拳!”


    拂冬故意哎哟一声,捂着被元嘉戳过的地方,笑盈盈道:“那只能请女君替我保密了,姊姊的拳头厉害得很呢,许阿兄都扛不住的。不过这许阿兄来了以后啊,日子还真是有意思多了,每次行商回来,都会给我们说好多外头的事情,有一回还说起念夏呢……”


    拂冬一下子没了声音。


    元嘉闻言微愣,思绪不自觉有些飘远。


    时隔经年,她已有些记不住念夏的模样了,印象中仿佛是个眉眼伶俐,却总带着三分浮躁的丫头。从太子府离开时,她想着两人主仆一场,额外给了不少金银器物,又将身契还给了她,希望她可以安稳度日。


    自那以后,她便再未过问一句,后来零星听闻的些许近况,也不过是徐妈妈在与逢春几人闲谈时,偶尔飘进耳朵里的三言两语——嫁人了,被休了,又嫁人了,没两年和离了,如今似乎靠着昔年的赏赐度日,境况潦倒。


    “是么……她竟不在上京了?”


    元嘉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是说她跟着老子娘住回季家了么,怎的又去了外州郡?”


    “念夏姊姊的爹娘……年前便先后病逝了。”拂冬表情有些讪讪,“她料理完爹娘的丧事以后,还托人来找过我们几个呢,说是想再回您身边伺候,只是被姊姊做主拦下了,不曾报到您跟前。后来……似乎结识了一个货商,很快便成了亲,没两日就带着全部财帛随他离京了。”


    顿了顿,又忙慌慌的补充道:“我与姊姊都觉得许阿兄是看错了。念夏姊姊看中的那个货商,据说生意做的颇好,念夏姊姊嫁他,本也是奔着回去做富户夫人的,怎会像许阿兄说的那般,衣衫褴褛地行走在街市上,疯疯癫癫不说……还嚷着什么自己服侍过皇后……念夏姊姊从前分明是最爱洁的。”


    却是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然垂下眼睛不肯看人了。


    “是谁都好,”元嘉语气淡淡,仿佛只是听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闲谈,“都是那人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


    无论幸与不幸,都与她再无干系了。


    拂冬见元嘉不再追问,也跟着松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句多嘴,面上却连声应道:“是,是!”


    “得了,别在我跟前杵着了,叫她们提水进来,我要沐浴……这两日事多,收拾好了,也好早些安置。”


    元嘉余光瞥过拂冬,见她一副失言懊恼的模样,心中不免一笑,遂故意抬高了声音,提醒道。


    拂冬下意识欸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元嘉说了什么后,才慌忙告罪一声,又快步奔出殿外传话。


    元嘉的目光却虚虚落在窗边那一对连枝灯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几不可闻地轻吁了一口气,眼帘低垂,只将所有情绪尽数敛于无形——


    作者有话说:也算是call back吧,就当它是call back了[鸽子]


    第190章 不复改 既然他执意要快,那便……如他……


    又两日, 诸事备毕,太史局也已测算好了出行大吉日。元嘉坐在书桌后头,一边对着礼部呈上来的奏章做最后的检核——减了车驾的数量、去了费时耗力的繁琐仪礼,一边听着已升任太医令的苗显光在底下喋喋不休。


    这个从前在章辛夷嘴里仿佛个闷葫芦的人, 这两年在她面前倒愈发聒噪起来。


    “还请皇后再劝劝陛下, 陛下他……执意要带上前些日子进宫来的两个道士, 还让他们到时随太医坐在一驾马车。”苗显光苦着一张脸,胡子花白了不少, “如此也就罢了, 偏这两日又说奉皇命炼制金丹,硬是占了太医署的一间药房, 将里头翻得乱七八糟,还不许其他人进出……可咱们也正准备着陛下出行所需的药材呢,这、这如何能行!”


    “……就为这事?”


    “予倒听陛下提过一嘴,”元嘉头也不抬, “说是早前炼好的金丹已不多了, 陛下便让他们多预备些, 也好留在路上服用。医道一体, 炼丹所需之物,太医署里是最齐全的, 总不能让他们去宫女在的司药司吧?这两日过去便好了,苗太医且多担待些。”


    “皇后有所不知,”苗显光忧心忡忡, “那些所谓的金丹, 里面掺了太多的朱砂、雄黄,无一不是损害身体的毒物,陛下长久服用, 纵能得一时体健,然终究不是长远之道啊!”


    元嘉提笔,又调整了几处布置,方合上奏章,抬头道:“予岂会不知……可这么些年,你们在劝,予也在劝,太后、朝臣们都在劝,陛下听过一句么……唉,你们也当再上心些,若太医署开的药方有用,陛下何至于倚重这些游方道士?”


    “臣万死!”


    苗显光立刻伏身请罪。


    见状,元嘉无趣般收回视线,又瞥了逢春一眼,前者便会意上前,又将苗显光从地上扶起来,嘴里道:“咱们女君也是担忧陛下龙体,与太医令的心思是一样的。”


    “予也不是要论你的罪。陛下的脾气,予也是知道的,恼急时连予都不敢多劝,你们终年侍奉在陛下身侧,用药时有所顾虑也属常事。”


    元嘉唉唉一叹,“好在过了这么些年,予也算想开了……陛下既舍不下金丹的好,那便找些正统高功去炼,予也能稍安心些。”


    却避而不提今次巡幸的本意。


    “您的意思是……”


    “太医令过来前,女君便已命人去玄都观传旨了,让里头的小成道长一并随行。至于陛下要的两个道士,便请太医令瞧瞧,哪一位性子更佳,也愿意听太医们的话,便带走那一位,剩下的暂且送去玄都观修行,待御驾回京后再作打算……至于金丹的量,不拘最后炼了多少,都只能减半带上马车。陛下日常服用的,仍要以您和太医们熬的汤药或制的丸药为主。”


    逢春笑盈盈道。


    “皇后体恤,”苗显光说着又要跪下,好在被逢春眼明手快地制止了,“可如此,会否惹来陛下对您的不满?若因臣等无能,以至帝后失和,臣等实在万死难辞其咎!”


    元嘉眉心微动,将声音放得更缓,“苗太医安心预备着出行就是,无须过多担忧。陛下近年来虽脾气渐躁,可予的话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你且带着人做好分内事,旁的予来想办法。”


    闻言,苗显光更是感激,连连道:“有皇后相辅,实乃大周之幸,亦是天下臣民百姓之幸,臣等各司其职,也能……少些忧惧。”


    元嘉自是惭受,又温声安抚了苗显光几句,方才命逢春将人好生送出去。她仍旧坐在原地,望着苗显光较前几年已明显佝偻不少的背影,目光沉静如水。


    ……


    五月初九,卯正三刻,太史局选定的吉日吉时。


    天光初晓,銮驾启程。仪仗虽由元嘉做主减了大半,但仍处处彰显着皇室威仪。元嘉与燕景祁的车驾在一众精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驶出宫门,后头还跟了数十驾马车,载着元嘉精心挑选的官员、宗室和随行服侍的宫女内侍。


    车轮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碾过,发出一阵沉闷而规律的响动。元嘉端坐于车厢内,神色平静无波,除非燕景祁开口,否则多是沉默不言,偶尔掀帘看向车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怎么神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挂心不下的事情?”


    果然,燕景祁问了起来。


    元嘉闻声回头,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弧,语调温和依旧,却多出一丝不甚明显的迟疑,“我约莫……是有些‘近乡情怯’了吧?真到了路上,反而不似在宫里、在三郎面前那般笃定了。这才刚出了城呢,我竟开始担忧起来,若最终寻不着那和尚,又该怎么办呢……”


    说着,又重新将侧帘掀开一条缝,目光再度转向车外,掠过官道旁连绵的田地与山坳,声音渐渐舒缓,“不过,瞧见这平川旷野,景色正好,倒叫我想起先帝还在的时候。先帝晚年虽静养深宫,可但凡精神稍济,必会命人搀扶着去御苑走上一圈,说是草木蓬勃,只瞧着便觉心胸开阔,比喝苦药汁子更散郁结……我当时还少有感触,今日忽而便明白先帝当年的心境了。”


    元嘉略一停顿,偏头看向燕景祁,目光温和,“侍奉先帝的太医也曾说过,病气郁结于心,反伤根本。有时不必苦寻良药,但使心胸开阔,便是最好的医方……三郎如今既已出宫,不若也效仿先帝,暂且将烦忧搁下,静心感受这天地间的勃然生机。即便最终无功而返,于三郎龙体而言,或许也远比所谓的金丹更见效用。”


    燕景祁顺着元嘉掀开的侧帘望出去,平畴沃野,田连阡陌。他静静凝望片刻,忽而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看透的了然,“嘉娘方才还说自己‘近乡情怯’,转眼倒又拿先帝的旧事来开解起我来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车内,笑意渐敛,“可我与先帝……终究不同。先帝赏花散步,是因为已无他法,只能寄情草木,聊以自遣,而我……”


    男人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自己抽痛的额角,声音愈发低沉,“我的指望……还有那个和尚,和他手里能根治这头疾的法子……所以,这人,我……朕非找到不可!”


    元嘉听出燕景祁言语间那份不容置喙的执拗,深知此时再劝已然徒劳,便也不再摆出一副关怀开解的假面,只轻轻放下侧帘,隔绝了车外过于舒惬的风景,脸上露出一抹赞同的浅笑——


    “三郎说的是,倒是我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了……既有希望,自然该全力以赴。我会替三郎安排好一切,助三郎早日见到那和尚,治愈痼疾。”


    她低声应和,随即又关切地打量起男人的脸色,“只是……这才刚出上京不远,路面便已不如城内平整,颠簸得很。三郎若觉得不适,万不可强撑……我这就吩咐他们将车驾行得再缓些。”


    元嘉说着,已微微倾身向前,一副要唤人的姿态,视线却依旧停留在燕景祁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离下一处驿馆还有段距离,龙体要紧,缓行片刻也不妨事的。”


    果然,燕景祁闻言,眉头便是一蹙,几乎是立刻否决,“不必!我还没虚弱到那般地步!区区颠簸,何须劳动整个车队缓行,平白耽误时辰。”


    话一出口,他便对上了元嘉那双沉静不语的眸子——虽不曾出言反驳,目光里却满盛着不赞同。男人仿佛被刺到一般仓促移开视线,却仍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执拗,颇为烦躁地找补了一句,“车上……不是备着金丹么,若真难熬时,暂服一枚应急,提提精神也就是了。”


    仿佛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金丹,也不喜欢进献金丹的那些道士,可太医不也跟了好几个么,他们开的药……我也带着,并非不用。只是这荒郊野岭的,如何架炉生火?等到了驿馆,咱们安顿好了,再命他们熬煮汤药也不迟。”


    男人这一番话看似权衡得当,可却骗不过元嘉的耳朵,她太了解燕景祁了……自车驾驶离上京城,他每一次开口,都带着难掩的焦躁和急切。提起金丹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分明是依赖,俨然仍寄望于金丹能立刻舒缓他的不适。而对于需要熬煮的汤药,男人明显带着几分不耐,更嫌弃前者的繁琐过程。什么到了驿馆安顿好就改服汤药,不过是用来安抚她的权宜之计罢了。


    元嘉将燕景祁的这份心思看得分明,微微颔首,不再就丹药之事多言半句,只温声道:“三郎能这么想,我便也放心了……我这就让他们动作再快些,趁早赶到驿馆,三郎也好趁早用药。”


    又见燕景祁已合上了眼,一副默许的姿态,元嘉便也从容抬手,朝车外人示意了两下。只听鞭哨一声脆响,车轮转动的速度陡然加快,车身的颠簸亦愈发明显。


    男人在不见消停的晃动中依旧阖着眼,眉心却几不可察地拧紧了一分,搭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却始终没有出声阻止。


    元嘉端坐一旁,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既然他执意要快,那便……如他所愿。


    既然……固执不改,那她也没有什么好动摇的了。


    是好是坏,这条路,都只能继续向前,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大概就是一连串的wuli元嘉演技大赏了[菜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