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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行止观 时移世易,果然最能改变一个人……


    车驾在官道上蜿蜒行进了大半个月。


    元嘉果如自己出宫前所言, 并不着急赶路,凡遇名胜古迹、风光秀美之地,便会下令停上半日,又陪着燕景祁下车走一走, 看一看, 期间笑语温言, 仿佛真就是一场为了散闷消愁的寻常出游。


    然而,男人眼底的焦躁却与日俱增。


    初时, 他尚能强打精神, 于地方官员接驾时端坐受礼,再询问几句当地的风土人情。几次过后, 男人便有些力不从心了,常以舟车劳顿为由,将接见官员、垂听民意等事尽数推给了元嘉处置,自己则留在精心布置过的院落内, 靠着金丹勉力强撑。


    元嘉对此心照不宣, 从容接受官员和百姓的参拜, 仪态端方, 举止得宜,于人前将一切处理得滴水不漏。


    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抵达了位于半山腰的,丹楹刻桷、绣闼雕甍的自明观。


    自明观的山门前, 身着玄甲的精锐侍卫肃立两侧, 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露出内里的空旷庭院。因一早便下了敕谕,原本香火鼎盛、信众如流的自明观, 如今静得只能听见山风穿过林间时发出的簌簌轻响。


    石阶尽头,一位身着锦帔青羽裙,头戴莲花冠的女道士正垂首静立。再一细看,只见那人身姿挺拔,气度拔俗,正是几年前由元嘉下旨敕封、赐号“自明法师”的王丛璧。


    又等到车驾停稳,元嘉、燕景祁并一众随行者踩着脚凳下车,她才倏然抬眼,从容上前两步,手持玉柄拂尘,躬身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道家拱手礼,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自明,恭迎陛下、皇后圣驾,见过太子与诸位贵人。道观简陋,幸蒙陛下、皇后不弃,择此暂居,实乃贫道与自明观上下的无上福泽。”


    元嘉扶着燕景祁上前,目光在王丛璧的身上停留一瞬,见她举止从容,再瞧不出半分当年被娄家推至探春宴上,又遭受众人逼问的依顺模样,心中不由感慨——时移世易,果然最能改变一个人。


    连说的话,也比从前更动听了。


    元嘉瞥了身旁的燕景祁一眼,见他神色倦怠,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遂含笑接过话头,声音温煦如春风,“法师过谦了,这自明观清幽古朴,正是修身怡情的好去处,又何来简陋之说哪?”


    话音未落,一旁的燕景璇便掩唇轻笑出声,带着明显的打趣,“皇后这话又何尝不是过谦?谁不知道这自明观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您亲自命了能工巧匠,比照着图纸悉心修造的……外头瞧着是简朴,里头怕是比我的公主府还讲究几分呢!”


    她说着,又将视线转向王丛璧,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惊叹,“至于丛璧娘子……如今该称一句自明法师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还真是今非昔比了呢……哪里还寻得见当年……唔,那般拘谨稚嫩的模样?怪道古人常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呢。”


    燕景璇那声“拘谨稚嫩”说得婉转,尾音却上挑,似乎是单纯与一别多年的王丛璧叙旧,又像是在提醒对方莫忘当年在探春宴上发生的事情。


    王丛璧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朝着燕景璇微微一笑,拂尘轻摆,又是拱手一礼,声音平静无波,“长公主谬赞,贫道俗身凡骨,不过是蒙陛下、皇后殿下恩典,得以在此清净之地……涤荡纷秽罢了。”


    “皇姊在和人说什么呢,也让弟弟我听个热闹?”


    下车后便一直懒洋洋打量着周遭景色的端王,此刻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踱着步子凑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在燕景璇与王丛璧之间打了个转,又毫不避讳地停在后者身上。


    很快,便跟想起了什么似的,玩味般啧了一声,扭头朝燕景璇问道:“皇姊,这位……莫不就是娄家那个、叫什么成安的小子,一直心心念念挂在嘴边的王家娘子?怪道真源县三个字听得叫人耳熟呢,还真是这位王娘子修道的地方。可惜那娄家小子今次没有跟着,他这几年失魂落魄的,连在学宫念书时都提不起劲……说来,我也很久没在上京城里瞧见他的踪影了,皇姊可清楚他的去处?”


    燕景璇近来正为娄家的事心烦——自打娄太后开始修起佛来,心肠慈悲了不少。去岁娄成安留书出走后,她那位舅母便哭哭啼啼地奔进宫来,央求娄太后派人去找。前者年岁渐大,又因娄家近年来安分守己了许多,便也起了恻隐之心,只是几番搜寻无果罢了。好在娄成安也不是个忤逆不孝的,虽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但好歹记着家中有人惦挂,每三月寄一次平安信回去,却仍不提自己身在何处。


    今次出发前,娄太后还特意将燕景璇叫去了兴庆宫,让她一路上注意着些。若沿途发现了娄成安的踪迹,一定记得让人回来报个信,也免得叫家里人牵肠挂肚。


    燕景璇不好对娄太后说什么,但心中难免抵触。此刻又听见这番话,更是没好气地横了端王一眼,带着三分火气,道:“你这话问得可真稀奇,腿长在人家身上,他自个儿要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钻,本宫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时时盯着他不成?”


    元嘉听得眉心微蹙,余光又见王丛璧搭在拂尘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正欲开口将话头截下,却见王丛璧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福生无量天尊。长公主,端王爷,贫道乃方外之人,前尘已断,俗缘亦了。诸位贵人提及之事,于贫道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听之不闻,见不挂怀。”


    顿了顿,又抬眼看向燕景璇,目光平静无波,“至于那位姓娄的善信,贫道虽久居山野,倒还知道他的住处……诸位贵人若要寻,可命人往距自明观十里地之遥的平乐乡走一趟,院门口栽了棵杏树的,便是他如今的居所。”


    闻言,燕景璇只微微挑眉,倒是端王噢了一声,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法师曾与他有旧,又知道他的去处,怎不早些说?若劝他的是法师,想他那固执性子,也是能听进去几分的。”


    王丛璧的脸色更加冷淡,“端王爷,自明观乃清修之所,不是什么官府县衙,成日里只守着些是非过往不放。那位善信执意在山门外辟院而居,又不时进观求见,贫道早已婉拒多次,可方外之人,不便强驱,但更不愿与之再有任何纠缠……若诸位贵人能晓以情理劝其离开,免扰道观清静,于贫道而言,方才算福德一件。”


    燕景璇与端王俱是一怔,尤其是燕景璇,显然不曾料到当年那个被娄家似提线木偶般领到人前的小小女郎,如今也能说出这般滴水不漏,又绵里藏针的话来——既撇清了自己与娄成安的关系,又点明了前者的纠缠不休,最后更将劝离的难题抛回了发问者手里,由始至终不曾有过一丝失礼,将过往与现今、世俗与方外,划分得清清楚楚。


    端王张了张嘴,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反驳,摸了摸鼻子,索性干脆利落地闭嘴。倒是燕景璇,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欣赏,少顷缓缓道:“法师言之有理……确是咱们唐突了。”


    “……诸位兴致倒好,莫不是打算就这样站在观门口,一直说到天黑?”


    燕景祁一直冷眼旁观着几人说话,眉宇间的倦色与不耐几乎要满溢出来,见场面总算沉寂下来,终是轻哼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他的视线从燕景璇和端王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垂目而立的王丛璧身上,语气冷淡,“自明法师,朕与皇后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到了你的道观,你便是这般待客的么?”


    此话一出,燕景璇与端王立刻敛容垂首,王丛璧亦再次拱手施礼,侧身让开道路,“是贫道疏忽了,陛下、皇后殿下,诸位贵人,还请随贫道移步观内用茶。”


    元嘉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躁意,又见王丛璧已侧身引路,当即接口:“陛下说的是,咱们这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的,想必大家也都乏了……今日便先安顿下来,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她虚虚扶住男人的手臂,又含笑看向在场众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左右咱们还要在此地停留些时日,诸事都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这道观是予当年下旨修建的,一梁一柱皆有其意趣,待明日精神好了,正好与诸位细细观赏。长公主和端王爷若与自明法师还有什么未说尽的话,也请留在明日慢慢叙谈吧,予实在乏了,再不能陪着你们了。”


    此话既出,个中意味不言而喻,在场众人立刻垂首称是。


    王丛璧亦道:“是,贫道这就引诸位贵人前往精舍歇息。”


    元嘉这才一颔首,又将燕明昱招来身边,一行人总算浩浩荡荡地进了自明观。


    第192章 诱同谋 神医而已,未必非要是真的……


    话虽如此, 燕景祁却只在次日晨间于人前露过一面,其后便称此地清幽,适宜静养将息,再未出精舍一步, 连膳食也是由申时安或兰华单独送进屋内。


    期间, 只不断催促元嘉追问那和尚的下落, 燥郁焦灼远比在宫里时更甚——盖因此行携带的金丹已所剩无几,而随行的另一位道士在小成道长和太医的“指点”下新炼的丹药, 因少了几味猛药, 功效大不如前,再无法令男人有精神提振之感。


    而同行的燕景璇、端王, 乃至一众官员护卫,亦渐生疑窦……既已到了自明观,为何不见帝后同游这御造之地?若觉无趣,又为何不提返程之期, 每日仍由元嘉带着他们几个亲近者在观内及附近山林走动赏玩?可若说是舟车劳顿后的安歇, 前后耽搁的日子也未免太久了, 久到……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却无人敢去御前探问。


    一众人当中,唯有端王私下里同燕景璇抱怨过两句——


    “陛下这般深居简出, 不像是来游玩的,倒像是专程来这道观……等什么人似的。”


    “近两日去向陛下请安,我总能听见他在屋子里斥责人的声音, 倒比在宫里时更加暴躁了。”


    “还有皇后殿下, 最近也不常出来了,大半时间陪着陛下,否则便是在观中处理些京中送来的急件, 瞧着也对这些花呀草的没兴趣了。”


    “难不成……真要在此地长久住下?这里哪比得上京城分毫,整日里不是听经,就是看山看树,有何滋味可言?也不知道娄成安是如何忍到现在的,弟弟我可是一日都呆不下去了,还请皇姊想想办法,也去问问皇后殿下的意思。”


    初时,燕景璇还嫌弃端王聒噪,次数多了,也被他这连日来的嘀咕搅得心头隐隐不安,索性于某日午膳后,径直去了元嘉所居的精舍。但大抵是她来的时候不巧,进屋时正赶上元嘉与季连、谭思文说话,逢春亦坐在一旁。


    “皇姊来了!”


    元嘉笑着招呼人坐下,季、谭二人亦起身行礼,随即便告退离开。逢春离了座,又替燕景璇新沏了满盏的茶,本欲站在一旁听候吩咐,余光见元嘉朝她摆了摆手,遂了然从屋子里退离。


    “皇后既挥退了左右,我便也不兜圈子了……还请皇后与我说句实话,陛下闭门不出,您也绝口不提回銮之事,咱们这一大群人耗在山野道观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莫不是……陛下的龙体有恙?”


    燕景璇眼见四下无人,立刻便追问起来,目光灼灼,带着不容闪避的关切与探究。


    闻言,元嘉眉心微动,一张脸因这话褪去了笑意,又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无奈。她握住燕景璇的手,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恳求与信任,“我与皇姊相交多年,原不该有所隐瞒的……实则是,陛下他沉疴难起,又过于依赖那些道士炼的金丹,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元嘉眼眶微红,“思来想去,只得编了个神医的由头,好歹将陛下哄了出来。本指望着离了皇宫,去到这山明水秀的地方,能够让他略开怀些,也一并疏散些心结,再慢慢劝他接受太医调养……”


    她沉沉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愁绪,“如今人倒是出来了,陛下却日日追问神医所在,我到哪里去给他变个神医出来呢?皇姊,你自来是有主意的,快帮我想想,眼下又该如何是好哪……此事关乎陛下龙体,出来到现在,我一直不敢说给其他人知道,皇姊今日不论从我这里听了多少话去,万不能再将消息泄露出去了。”


    “……原来如此,皇后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燕景璇这下再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她感叹了一句,想了想,同样压低了声音,“只是耽搁了这许多日,再拖不得了。陛下何等精明,时日一长,必定起疑。”


    “那依皇姊之见?”


    燕景璇沉吟片刻,忽而有了主意,“神医而已,未必非要是真的。找个机灵的、懂药理的,教他些话,再打扮成世外高人的模样,先用他暂时稳住陛下,让陛下能安心服用太医署的方子便够了,至于人选么……咱们身边这么多人,难道还寻不出个稳妥又会说话的?”


    元嘉一听,先是赞同般颔首,很快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蹙眉迟疑道:“皇姊的法子是好,可……今次跟随陛下出来的,无一不是他多年的心腹。纵是咱们的人,又有几个敢冒欺君之大不韪,听从我等吩咐行此李代桃僵之事?一旦泄露,那可是抄家灭门的罪过哪!”


    她略一停顿,复道:“不若……咱们去外头寻个贪财的,或者欠了赌债的江湖郎中,许以重金,让他扮作神医,待事成以后……”


    元嘉没有再说下去,只看着燕景璇做了个隐晦的手势,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燕景璇初时悚然,只觉元嘉手段未免过于狠辣,但冷静下来一想,此事关乎龙体安康与朝野稳定,若留活口,后患无穷。


    她思来想去一番,终是缓缓点头,“皇后思虑周全,此事……确不能留任何后患。”


    元嘉见燕景璇已被说动,眼中掠过一丝精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继续道:“只是……这江湖郎中也分个三六九等,咱们要寻,也得寻个模样、气度都能唬住人的,如此方能取信于陛下。若只图方便,找个普通的走方郎中回来,怕是陛下一眼就能看穿。”


    燕景璇也想到了这一茬,不免头疼起来。


    元嘉亦是蹙眉,仿佛在思忖着什么,少顷默不作声地瞥了燕景璇一眼,又将目光移向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峦,语气微妙一转,“皇姊,我想到法子了……既然你我如今身在道观,陛下近年来又格外‘看重’道士和他们奉上的金丹,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寻个和尚来扮这神医?如此,也能说一句机缘天成了。”


    燕景璇精神一振,顿觉元嘉说的在理,“皇后所言极是!找个有几分宝相、能言善辩的和尚,确实比寻常郎中更易取信,也不必与陛下身边的那几个道士挤占位子,再费去许多无谓的工夫。”


    燕景璇越想越觉此计可行,不由得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道:“平乐乡里就有座香火颇盛的寺庙,里头僧人众多,寻个眉眼周正、愿意听咱们吩咐行事的该是不难,我这就派人去——”


    “皇姊且慢。”


    元嘉轻轻拉住燕景璇的手,看着她摇了摇头,“寺庙里的和尚,有名有册,若凭空消失,难免会引人查问。再者,咱们如今住在道观里,若忽然冒出个别家寺庙的和尚,岂不同样惹疑?”


    “所以,咱们要找的只能是那些无根无萍,死了也无人问津的游方和尚。这种人来去无踪的,最适合陪咱们演这出戏,也最便于……过后处置。”


    燕景璇眼中倏然一亮,顺着元嘉拉扯的力道坐回座上,口中低声道:“是了,只有像他们这样无了根蒂的人,才会为富贵财帛所诱,不计后果地受咱们驱使……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着,也不等元嘉继续开口,便已想到更深一层,“但也不能就这样被咱们带到陛下跟前,须得再凑巧一些……有了!只叫他扮作云游僧人,途经此地,进观讨碗水喝。届时由你我偶然撞见,言谈间发现他于医药事上颇为精通,再顺理成章引荐,如此既不显刻意,又能自然成事,任谁也瞧不出破绽!”


    “佛道相逢,机缘天成,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元嘉见燕景璇已全然领会她的意思,又省去她许多铺垫的工夫,唇角微弯,露出一抹隐晦的、带着满意的浅笑,“这两日,我也会在陛下面前多提起此事,只叫他相信神医便是方外之人。届时陛下与咱们都对那人来历心知肚明,皇姊安排的和尚再一出现,陛下不觉奇怪,对外也不显突兀。”


    简短几句,便将一出精心谋划的骗局说得仿若命中注定般自然。


    燕景璇听罢,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眉心舒展,连神情也松快了几分。她压低了声音,迅速道:“皇后放心,此事只管交给我来办。但请您再稳住陛下几日,期间不论是服用金丹还是汤药,都先顺着他的心意,莫要再起争执。我这就去安排人,必定尽快寻个妥当的和尚过来,以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说完,燕景璇便自座上起身,随手抚了抚衣上的褶皱,便又恢复了那副熟悉的雍容姿态。她含笑看着元嘉,仿佛只是寻常话别,“时辰不早了,我便不多打扰皇后安歇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燕景璇便一如来时般匆匆离开。元嘉无声坐在屋内,只看着前者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拐角尽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满是志在必得。


    第193章 更陷局 前路既定,便只能一意孤行了……


    燕景璇离开后不久, 逢春重又走进屋内,一边替元嘉换了盏新茶,一边低声道:“女君,此事如此隐秘, 咱们何以要说给长公主听?若是……”


    “我自然知道此事不宜外泄, ”元嘉指尖拈着杯盖, 漫不经心地拨着茶沫,“可眼下大局未定, 咱们还得拉些有用的人上船。长公主今日到访, 初时纵然为担心陛下而来,过后却未必没有存着借机在陛下和我面前卖两分好的心思……虽与咱们所求不同, 但说到底都是为了权势二字,我与她多年交好,如今就算走得再近,也不会惹人怀疑。”


    她略一停顿, 忽的合上杯盖, 只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 颇为不快道:“偏那和尚行踪诡秘, 咱们的人明明寻到了踪迹,转眼却又人去楼空……那间木屋, 里头空空荡荡的,莫说人影,连丝热乎气都没有!”


    逢春低声道:“女君息怒, 底下人追查多年, 好不容易寻到了踪迹,断不敢在此等大事上撒谎。这和尚来去无踪,咱们又次次都晚一步, 莫非……他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通,提前遁走了?”


    “……神通?”


    闻言,元嘉抬眼瞥了逢春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何时也笃信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了?”


    逢春摇头道:“奴婢如今哪信这些,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此之外,奴婢实在想不出旁的缘由。总不能真如咱们随口一说的那般,是在等什么……机缘吧?”


    元嘉一听,竟低低笑出声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透着一丝冰冷的讥诮,“机缘?若真要谈什么机缘……”她目光转向燕景祁所在的精舍,话里多出几分深意,“那和尚上次出现的机缘,不就是咱们陛下身体有恙的时候吗?”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可逢春却置若罔闻,只笑盈盈道:“咱们今次出来,不就是为了陛下的龙体考虑么,若病上一场便能大安,料想陛下也是愿意的。”


    “我原想着,那和尚的话既已成了陛下的心病,能先一步将他拉拢到咱们身边,再借他的口成事,也算是上上之策。”元嘉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可底下人实在无用,好容易明了踪迹,却还能一差半错叫他给跑了……既一时寻不着人,也只能先两手准备了。”


    她看向逢春,眼底是令人触目心惊的寒凉,“长公主心思活络,由她去找个合适的假和尚,再机缘巧合地送到陛下跟前……届时,这和尚是真是假,是治得好还是治不好,便都由不得陛下,也由不得那和尚了。”


    逢春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又道:“女君,既然已由长公主领了这寻人的差事,何不……就让家里准备的那几个郎中扮作和尚模样,先由长公主的人找到,再顺理成章地在陛下跟前露脸?如此一来,人是我们的人,开的方子也是我们看过的,岂不比在外头寻个不知根底、靠银钱利诱的真和尚来得更加稳妥?”


    “原也不是不行……毕竟这么多年,陛下的脉案、医方,他们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也更容易被咱们掌控。”


    元嘉指节微曲,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少顷摇了摇头,“但也正因如此,若事后陛下病情有变,不拘好坏,第一个被找上的也必定是他们。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咱们不能冒这个险……逢春,记住了,这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想好一切后果,绝不能给咱们自己留下任何的隐患。”


    她重又看向逢春,“所以,不如全部交给熙宁长公主去张罗。她找来的和尚,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与咱们无关。等再过两日,我便寻个机会在长公主面前提起那疯癫和尚的形貌特征,只叫她以为是陛下在咱们的诱引下,不自觉生出的异想……长公主为了取信陛下,自然会按图索骥,寻个一模一样的来。”


    逢春顿时恍然,“奴婢受教了。”


    “到底是欺君的罪过,一旦败露,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元嘉指尖一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便是我如今自觉地位稳固,也需防备万一事发……届时,若只有咱们的人牵扯其中,我纵然长出十张嘴,怕也难自圆其说。”


    元嘉说着,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指尖,随即又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掩去了自己一瞬间的不平静,“有长公主在前头挡着,倘使真到了那一日,咱们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她略一停顿,眼中似有歉然,但很快便被果决所取代,“确实对不住她,但……若此事能成,我定不会叫她来日所得,低于今日陛下在时之尊荣。”


    见状,逢春几步上前,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元嘉微凉的手背上,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元嘉抬眼看去,正对上逢春坚定而澄澈的目光,只听她道——


    “女君……娘子,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借长公主之力,让她担了这份风险,确有不义。但来日方长,正如娘子所说,待您手掌乾坤那日,何愁没有百倍千倍回报长公主的机会……眼下,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咱们,一步也退让不得。”


    元嘉感受着自手背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深吸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被抚平。她反手轻握了逢春一下,随即松开,眼底已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沉静。


    “你说得对,此刻……确非动摇之时。”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前路既定,便只能一意孤行了。


    ……


    燕景璇显然在这件事上极为上心,不过两日的工夫,便揣着精心准备的名册又一次找上了元嘉。


    只是才将走近帝后二人暂居的精舍,便听见里头“哐当”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瓷器砸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燕景祁嘶哑的怒斥——


    “皇后……皇后!你究竟还要朕等到几时!那和尚……神医……咳咳,究竟现下何处!你若寻不来……朕便……便……”


    话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燕景璇脚步猛地顿住,只来得及与跟在身后的郑华交换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便又听见里头传来元嘉焦急的惊呼——


    “陛下息怒!太医千叮万嘱,您万不能再动气的!来人……太医,快传太医!”


    话音刚落,门扇便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宫人们面色惶急,脚步纷乱,在走道间穿梭奔行。取药的、备水的、奉命通传太医的……乱糟糟拧成一团。


    分明已是一片兵荒马乱,燕景璇却还能清晰地听见从门缝里溢出的、一声又一声固执不变的、来自燕景祁的催促——


    “……废物,都是废物!拿金丹来!朕的金丹呢!”


    竟已对金丹依赖到了如此地步。


    燕景璇站在院子,一时有些恍惚,却见逢春从另一侧的厢房里掀帘而出,左右环顾了一圈,抬手招来两名内侍,拧着眉吩咐着什么。


    逢春见到她,眼中似有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收敛了神色,几步下阶行礼,“长公主康安。您这会儿过来,奴婢原该立刻去告诉皇后殿下的,可眼下……实在不是刻意怠慢您,但请您先至侧厢房稍坐片刻,待女君那边得空,立刻便过来与您叙话。”


    说着便亲自引路,将燕景璇和郑华就近请进了另一间陈设简单的侧屋,手脚麻利地为两人沏上热茶,又是一声告罪,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燕景璇心知元嘉是为了燕景祁的事情脱不开身,便也按捺下满腹的惊疑与不安,在侧屋中安静等待。


    只是这一等,便又过了一个时辰。


    正当她几乎按压不下心底的担忧,起身欲出去一问究竟时,屋门终于被推开,元嘉稍显疲惫地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鬓边垂散了几缕发丝,连步摇都有些歪斜了,显然刚刚才经历了一场费心劳力的周旋。


    “陛下方才……就是有些气急,药碗又在他手边放着,所以不慎打翻了。我已经劝过他了,又取了金丹给他服用,这会儿已睡下了。”


    元嘉对上燕景璇担忧的目光,只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中带着些许沙哑。


    燕景璇急忙上前扶住元嘉手臂,声音压得极低,“皇后,您这副模样,可是……陛下的病又重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用词,“但这……又跟和尚有何关系,陛下怎会在这当头突然提起?”


    元嘉看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倒不是病情加重,就是有些……魔怔了。”


    说着,又将目光移向旁侧的郑华,“郑侍卫既然在此,若方便,可否暂且替我等在外头守着陛下安歇?虞将军被派了出去,一时半会的回不来呢。”


    郑华自是领命,很快便从屋内离开。


    燕景璇没有阻止,只等着前者身影彻底消失后,方才拧着眉看向元嘉,“虞留良……是被陛下给派出去的?”


    元嘉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力,“说来还是怪我……许是我急于求成,这两日在陛下面前提到和尚的次数多了些,陛下昨夜竟梦魇了。这也就罢了,偏他醒过来后抓着我的手,说是在梦里见到个奇装异服的怪和尚,对他念了些晦涩难懂的经文,还说什么‘机缘已至’。陛下便认定这是上天给他的预示,说那和尚就是能治他病的神医,定要立刻见到人……我实在是劝不住了。”


    “方才那一遭,便是为此。”元嘉疲态尽现,“陛下等不及了,且认定他梦里的和尚就在真源县一带,所以下令让虞长风亲自带着人去附近搜寻,阵仗怕是颇大……事已至此,皇姊,咱们再顾不得那许多周全了,先依样画葫芦,将陛下梦中的和尚找来才是第一等大事,否则谈何其他。”


    燕景璇细听了一番前因,这时反倒定下来了,只道:“皇后勿急,且先将那和尚模样说与我听。左不过再多上几层伪装罢了,只要陛下想要,我即刻便能将合他心意的和尚请到御前!”


    元嘉闻言,立刻反握住燕景璇的手,力道大得竟让她心中一惊。


    只听元嘉道:“陛下说……那和尚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腰间还别了个酒葫芦,头上……似乎还有一道狭长狰狞的伤疤……哪里像个和尚呢!”


    燕景璇半眯着眼睛,毫不犹豫,“只要陛下觉得他是,他便是!只要咱们能找到,他也是!”


    而后不等元嘉回应,便已转身疾步走向屋外,只扬声道:“皇后放心,我定将此事办得圆满!”


    元嘉望着燕景璇匆匆离去的背影,皱着眉聊胜于无的轻唤了一声,跟着便缓缓坐回椅中,唇角勾起一抹笑弧,面上再不复任何忧色。


    第194章 蜜语刀 用哪一味药,用多少药,都是有……


    不多时, 逢春推门而入,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元嘉身边,低声道:“长公主留了两个人守着陛下,让郑侍卫跟着她走了。”


    元嘉嗯了一声, 并不深问。


    逢春又道:“陛下方才醒了, 睁眼便要人去取金丹, 还要传施道长过去说话。申时安和兰华牢记您的吩咐,仍给的是小成道长与太医调整过药量的丹药, 但是否要让施道长过去, 他们不敢做主,想请您拿个主意。”


    她口中的施道长, 便是此前因进献金丹讨了燕景祁欢心,今次又遵命随行的其中一个道士。


    “姓施么……他如今可还听话?”


    元嘉问道。


    逢春笑了笑,“头两日也曾趾高气昂地使唤同车的太医替他做事,还想压小成道长一头。但有您的命令在前, 小成道长也不是个软和性子, 几次下来, 便也偃旗息鼓了, 之后倒也没听说再惹出什么乱子。”


    “让小成道长过去,替陛下念几篇静心的经文也好, 解释解释金丹的效用也罢,左右把这两日糊弄过去,届时也就不需要什么金丹了。”元嘉亦是一笑, “至于那位施道长么……一路奔波, 水土不服,已然病倒在榻上了,便还是好生休养吧, 吃喝也都由着他去,毕竟今后也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是,奴婢知道该如何回话了。”


    逢春心领神会。


    “虞长风那里,没出什么岔子吧?”


    元嘉又问道。


    “虞将军知道分寸,如今只带着一队精锐搜山呢,并不曾去到附近乡里找人。”逢春轻声道,“老爷他也跟着呢,单领了一队人马在自明观外兜圈子,瞧着阵仗颇大,实则只有咱们这些人能看到。”


    “既然看到了,那有没有人好奇,问上两句呢?”


    逢春点头又摇头,“长公主是知道些情况的。端王的心思本不在这上头,虽问了两句,但听说是陛下的意思,便也就此打住了。倒是有几个随行的官员,似乎有些担心,几次于陛下精舍外徘徊,想要进去请安呢。好在有谭大人从旁说话,将他们劝了回去,如今便算是都安稳吧。”


    “如此便好,”元嘉站起身,逢春便上前相扶,“只是依陛下如今的情况,怕是这段日子都不得好眠了……唉,让太医们都想想法子,最好是再开一剂安神助眠的药,按日送去给陛下服用为佳。”


    “怕是有些难呢,”逢春一面挥退见到她们便欲行礼的宫人,一面扶着元嘉往燕景祁所在的屋子里走,“陛下如今对太医们是十分的不耐烦,原本安养身体的药便已用得少之又少了,更遑论再多加一碗安神的药,怕是顷刻间便要发怒的。”


    两人跨过门槛,正低声劝着燕景祁的申时安和兰华便如见着了救星一般,立刻近前请安。


    元嘉朝逢春示意一眼,她便走到申时安跟前,又凑近耳畔说了几句话。前者凝神细听了片刻,便如释重负般跟着逢春离开,兰华则上前替过逢春的活计,扶着元嘉走至燕景祁榻边坐下。


    “不是已经让人将金丹取来了么,三郎便不要置气了,若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元嘉迎上燕景祁稍显冷淡的眼神,却只弯了弯眉眼,仍是一脸笑盈盈的模样。


    “可朕怎么觉得,那金丹的效用不比从前了?”燕景祁不置可否,“还有太医送过来的药,也愈发频繁了。朕已经说过了,不必他们点卯似的挤到朕跟前,盯着朕把一碗又一碗的苦汁子喝进肚子里……没病也要喝出病来!”


    兰华听得眼皮一跳,不自觉朝元嘉望去,却见她神态自若,仍是笑道:“三郎这话便是赌气了。分明是三郎自己应承的我,说是到了自明观,便由着太医熬煮汤药送服,金丹也会少用,可如今怎还反其道而行之了呢?”


    “喝药无用,金丹却有用,”燕景祁掩口轻咳两声,视线轻飘飘地从元嘉脸上扫过,“若换作是皇后,难道甘心舍近而求远不成?”


    闻言,兰华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将头垂得更低,只听耳畔女子声音温和不改,只多出几分无可奈何,“调理身体,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今日好过昨日,明日好过今日,那这药便是有用的。可这些金丹呢,瞧着是立竿见影,但一旦停用,您内里亏损之态便又复从前,如何能说是有用呢?”


    见燕景祁因这话猛地看向自己,元嘉似有些自恼般倏然起身,“罢了罢了,再说下去,我与三郎怕又要如方才那般争执一场,好没意思……三郎不肯回程,要找和尚,都好,只是记得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也叫我少担心一些。”


    是的,方才惹来燕景璇一通担忧的糟乱局面,根本就不是为了劝说燕景祁莫要将梦境中事当真,而是元嘉故意在男人面前挑明了木屋中无有那癫和尚踪影的现实,又以此催促他罢休回宫,断了再找人治愈顽疾的念想,就此听太医的嘱咐安心养身。燕景祁如何肯听,心中亦是不甘,这才有了敕令一众护卫出外搜人的事情。


    元嘉略一屈膝,转身正欲离开,便见申时安领着小成道长从外头走进来。她顿住脚步,复朝燕景祁道:“小成道长来了,陛下心中若有疑问,或可请小成道长解惑,妾身便不打扰了。”


    说罢,竟真的毫不留恋地出了屋子。


    申时安忙向兰华使了个眼色,口中则道:“小成道长,您这边请……兰华,你杵在那里作甚,还不快去送送女君!”


    兰华心领神会,顺势也出了屋子,又几步路追上元嘉,微微喘气道:“女君可千万不要生陛下的气,陛下那些话……他并非是对您不满,只是这病太过折磨人,陛下又眼看着自己希望落空,心中难免生躁,这才……”


    元嘉瞥她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确定声音飘不进屋子里后,方才驻足摇头,“予哪里会生气,不过是故意做给陛下看的,否则离了皇宫,就更无人敢逆他的意说话了……那金丹哪里是什么好玩意儿,献上金丹的人也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予纵是生气,也是生那些人的气。”


    兰华松了口气,衷心道:“女君这些年如何忧心陛下,咱们都瞧在眼里,哪里会怀疑您对陛下的一片真心……只眼下这情况,您分明是咱们所有人的主心骨哪。”


    “虽劝说无用,但事情还是要做的。”


    元嘉搭着逢春的手,遥遥望了眼屋里的动静,又一脸愁色地看向兰华,“予本想着让太医开一道安神的方子,每日熬了送去给陛下服用。可你瞧方才那架势,若予再让陛下服其他的药,怕是火气更大了……唉,索性让太医在现有的方子里再添几味药吧,能助眠的最好。等过上两日,陛下精神稍好些后,予再设法劝陛下返程回宫。”


    兰华自是无有不应,立刻道:“我这就去吩咐他们——”


    却被元嘉摇头制止了,“原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你且先回去陛下身边伺候吧,晚些时候……等小成道长离开时,你与他走上一趟也就是了。”


    顿了顿,又道:“行了,回去吧,替予好生守着陛下,若有什么动静,即刻来报。”


    兰华恭声应了声是,后退两步离开。


    元嘉也跟着转身,和逢春一起回了自己的屋舍,两户门扇一合,便是再方便不过的谈话之所。


    “……你说,小成道长能在里头待多久呢?”


    没了外人在场,元嘉的姿态便又随意起来,她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络子,忽而问道。


    “陛下想见的是施道长,小成道长么……能撑个一盏茶工夫便不错了。”


    逢春就坐在元嘉的对面,一边往青玉壶里舀着茶叶,一边笑着答话。


    “小成道长从不会带着金丹去见陛下,那位施道长却会。”元嘉百无聊赖地盯着逢春手里的动作,“陛下想见的也不是什么道长,只是想借他们的手拿到金丹罢了……哪怕是些功效不如从前的。”


    逢春又道了声是,手下微微用力,便将沏好的茶盏轻轻推至元嘉面前,“饶是现在炼的那些丹药,也是不能多吃的,偏陛下一意孤行,任周围人怎么劝也不听。”


    “到底是皇帝呢,哪能由得了旁人做他的主,”元嘉摩挲着杯壁,眼中似有愉悦,“咱们还能怎么办呢,该说的,该做的,法子都用尽了,再拦不住他了。”


    “女君这些年已做得够多了,”逢春又是一笑,“方才不还让兰华去找太医调整药方么,这也是为陛下的龙体考虑呢。”


    闻言,元嘉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诶了一声,道:“我竟忘了,既要他们新添几味药,也得一并叫他们注意药性才行。若是与原来的药材相克,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反害了陛下龙体?”


    逢春道:“太医们精通药理,纵是不曾提醒,他们该也是心中有数的。女君忘了?就为了陛下服用金丹的事,他们不还斟酌了许久的用量么,唯恐跟金丹相冲了呢。”


    “是了,这用哪一味药,用多少药,都是慎之又慎的……唉,还真是大有讲究呢。”


    元嘉喟叹一声,抬眼正对上逢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接,又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仿佛窥见了什么极令人舒畅的喜事。


    “快了。”


    她道。


    “是,马上就结束了。”


    她也道。


    第195章 病沉沉 既怕他飞不高,又怕他飞得太高……


    “阿昱, 还有淳弟,这几日还老实么?”


    元嘉端起杯盏,随意拨了拨茶沫,像是只忽然想起了一般, 闲问了一句。


    “大皇子听您的话, 每日里除了温习课业, 都在正殿诵念经文,替陛下祈福呢, 淳郎君都陪着呢。”


    逢春回话道。


    “……噢?”元嘉瞥人一眼, 又半真半假地感慨起来,“倒难得见他们这般听话。”


    “咱们太子从来是乖巧懂事的, 知道陛下抱恙,您这段日子又忙得脚不沾地的,奴婢还不曾将您的话说与他听呢,他便已先去找了小成道长, 从他那里要了祈福的道经来抄呢。”


    逢春微微一笑, “至于淳郎君么, 都已经加冠了, 是个顶门立户、能替家里抗事的男子汉了,自然知道该如何为您这个做姊姊的分忧。”


    “……他自己跑去的?”


    元嘉端茶的手蓦地停在半空, 茶水险些倾出杯沿。未几搁下杯盏,看向逢春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难明的意味,“宫里已有一位日日礼佛的太后了, 他是打算学那黄老之术, 来日做个修道的储君么?”


    逢春见元嘉的反应不似生气,索性低声劝慰,“此地荒僻, 陛下近来又极厌烦被人打扰,咱们太子每每过去请安,十次里有八次都被挡在门外。眼下此举,也只是聊表孝心罢了……”


    不想元嘉听罢,却似失望般摇了头,她转而看向窗外昏沉的暮色,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然,“孝心?孝心若只藏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与没有何异……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得使在刀刃上,用在明处。这孩子幼时是何等机灵,如今大了,却反倒愈发不懂得如何做‘有用’的事情了。”


    逢春听出了元嘉的言下之意,她沉默片刻,方斟酌着开口:“女君说的是,谁叫咱们太子天生一副温和仁厚的好性子呢……却也是件好事。”


    她笑着看向元嘉,“太子对您,那是毫无保留的亲近与信赖,咱们跟在身边伺候,看得最是分明。即便他如今大了,却还是如幼时一般,事事以您为先,从无有半分猜疑。”


    “说到底,太子也只是个半大小子呢,说话做事总有不周全之处。也正因如此,他才更需要女君您这样一位深谋远虑的母亲,随时在他身边看顾提点。有您替太子操心,替他打理好一切,他方能始终安稳无忧哪。”


    逢春的声音愈发轻了,好似一阵风刮过便能消散。


    “是啊,我岂会不知……”


    元嘉的神情似有一瞬间的怔松,眼底更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她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难得显露出几分母性,“这大概就是为人母的私心吧,既怕他飞不高,又怕他飞得太高,挣脱了自己的手心……我还真是什么都想要啊。”


    逢春嘴唇翕动,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从窗外掠过,忽然道:“女君,小成道长出来了。”


    元嘉眸光微动,循声就着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果然见到了那抹熟悉的靛蓝身影——小成道长从屋内退了出来,缓步下阶,申时安同样跟在身侧,却满脸苦笑地和人说着什么。


    她静静看了片刻,方才收回视线,语气平淡无波,“倒比咱们预想的……早了些,天都没黑透呢。”


    “瞧申内官的反应,怕是还要把那位施道长带过去的。”


    逢春也道。


    果不其然,申时安再回来时,身边仍跟了一个干瘪的、穿着靛蓝道袍的瘦长人影——正是二人口中的施道长。


    “这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呢,陛下还真是一刻钟也等不得了。”逢春估摸了下时间,发出一声感叹,“您说的话,陛下如今也只当是耳旁风了。”


    元嘉不置可否,只凝神细看了两眼,忽而一笑,“逢春,那施道长手里捧着的,是不是个小匣子?你说,里头装的是什么呢?”


    “想来,是什么提振精神的好玩意儿吧。”


    逢春粗粗瞥了一眼,很快便笑着道。


    ……


    两日后,深夜时分。


    元嘉已着寝衣躺下,睡意昏沉间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喧闹响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睁开眼,眸中睡意顷刻间褪去,只余一片冰冷的清明。


    元嘉坐起身,正要传人问话,便见守夜的宫女踉跄几步奔进屋内,颤着声音道:“女君,是陛下那边……不知因何缘故,突然闹将起来,此刻已是灯火通明!”


    元嘉神色一凛,当即掀被下榻,逢春此刻也捧着衣物走了进来,匆匆为她披上外袍,前者的面上满是焦急,系带的指尖却始终稳定如常。


    刚踏出屋门,便见燕景祁精舍的方向乌泱泱地挤了一堆的人,太医、内侍、宫女们更跪了一地,个个惨白着脸,神色惊惶。申时安几步迎上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女君,陛下、陛下方才醒来要茶,可……可杯盏递到手中时,竟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了……奴才、奴才明明是燃了烛的啊!”


    元嘉脚步一顿,面上忧色愈浓,可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浅的、近乎冷淡的‘果然如此’。她驻足回身,又急急问道:“何以至此!陛下此刻情况如何?太医们怎么说?”


    申时安佝偻着身子,面上带着几分后怕,“陛下在屋内……雷霆震怒,连药碗都摔了。今次跟来的太医,方才已全部诊了脉,都说、都说陛下这次急症来得凶险,他们一时无有良方,只能请陛下先用旧药稳住病情,速速回宫再行商议……可、可进言的太医话音刚落,便被陛下厉声叫人给拖出去了!”


    闻言,元嘉重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沈肃。她拢了拢披风,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予知道了。你先去传话,让所有人都管好自己的舌头和眼睛,不要多看,更不要多嘴。若胆敢漏出去什么不该说的,予唯他们是问!”


    申时安急忙应是。


    元嘉又望了眼半掩的门扉,复道:“叫他们都别在底下跪着了,还是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没的动摇人心。留个太医,等予见过陛下,还有事情要问他。再去……取些安神香来,一会儿燃了拿进来,不论陛下是何态度,且先叫他安睡一场,否则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说罢,元嘉便挥退了跟随在身后的一众人,又独自走进了屋子。


    只是才将将跨过门槛,便已踩上了满地的碎瓷片和溅落的药汁,又带出微弱的窸窣响动。原本仰躺在榻上的燕景祁立刻警觉般转向声源处,两眼大睁着,瞳孔深处却空茫茫的一片——男人果真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角落里,兰华两手拢着托盘,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元嘉脚步不停,径直走到榻边坐下,又将声音放得极柔,“陛下……三郎,是我。”


    她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又轻轻覆在男人因紧绷而青筋毕露的手背上,前者因她这一动作不自觉颤了颤,却克制着没有挣脱。


    “我在这里,嘉娘在这里。”


    元嘉重复道,语气不改分毫,“三郎勿急,太医们就在外头商议方子,一定能有办法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守在您身边的。”


    燕景祁一听,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又用力甩开元嘉的手,“发落了!通通将他们发落了!这些庸医……还有金丹,朕的金丹呢!”


    元嘉任由男人发泄,待他气息稍平,才温声接话,“三郎莫要说这些话,且先静一静心。您只瞧我,早年间不也是病痛缠身,汤药从未断过,不也一步步熬过来了?如今虽不敢说康健如往昔,却也不用将汤药当白水来饮了。”


    她坐得更近了些,又轻轻拍着男人的手背,余光却朝站在槛外的申时安一示意,前者手里正捧着她早前吩咐过的安神香,此刻已插进了香炉里,燃出几缕青烟。


    “太医们纵有不足,总归是尽心竭力。”元嘉的声音愈发轻柔,“三郎便不要朝他们发火了,也于龙体无益。来日方长,咱们……慢慢调养,可好?”


    但注定是无用功了。


    燕景祁对元嘉的劝慰充耳不闻,依旧陷在自己无法视物的惊惧之中,时而厉声斥骂太医无能,时而低声呢喃索要金丹,最后更死死钳住元嘉的手,不断催促着她将那癫和尚带到自己面前。


    元嘉这一次没有再接话,只静静坐在榻边,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方桌上,那里正摆着申时安送进来的安神香,已燃了大半。


    又过了一刻钟的工夫,燕景祁的声音总算低了下去,渐渐化为含糊不清的呢语,紧攥住她腕肘的手也无力地松开,呼吸变得沉重而规律。元嘉这才缓缓起身,替男人掖好被角,又将那双曾经执掌乾坤,如今却无力垂落的手放回锦被之中。


    元嘉站在榻边,垂眸凝视着男人沉睡中仍带着病气与不安稳的苍白面容,良久轻吐出一口浊气,转身悄然离去。


    第196章 意浮浮 你们须竭尽全力,能延一日…………


    元嘉走出屋子, 面上的温和柔意立时不复。她左右环视一圈,先对着跟出来的兰华吩咐道:“叫人进去将里头收拾干净,手脚放轻些,若是扰了陛下安睡, 予即刻便发落了他!”


    见前者低头应下, 又看向肃立在一旁的虞长风, 语气微沉,“虞卿, 再加派两班人手, 自此刻起,昼夜轮值, 将陛下的院子给守卫严实了。若陛下的龙体有半分差池,予唯你是问!”


    虞长风亦是领命,抬手一挥,便带着左右卫兵四散开来。


    待一切安排妥当, 元嘉才终于将目光转向阶下已屏息等候多时的太医邱卓, “邱太医, 随予进屋说话……陛下此番急症, 予还有许多疑问要请教太医呢。”


    邱卓躬身应是,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心知这是要盘问人了。他深吸一口气,看似镇定般提了提衣袍,又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跟了进去。


    一进屋, 不等元嘉开口询问, 邱卓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一步奏禀道:“陛下今夜急症……实乃服食金丹过量所致,加之近日汤药中新增的几味药材与金丹相冲, 数症并发,这才……这才令原本勉强压下的病疾骤然发作了啊!”


    “狡辩!”


    元嘉立刻斥道:“自出上京以来,予已再三严令他们将金丹效用减半!且尔等身为医师,该知药与药之间相克的道理,又岂能在汤药中添入与金丹相冲的药材!若依此论,便是尔等之过,才会给陛下招来如此后果!”


    闻言,邱卓又是重重一叩首,“女君明鉴!那些道士……小成道长自是牢记您的吩咐,不会做损害陛下龙体的事情,可另一个姓施的,便恨不得事事逢迎了。”


    他略一停顿,又道:“您虽发了严令,可陛下不曾让停用,底下人也只能遵吩咐,日日送去新的金丹。臣等斟酌药方时,也思及这一因由,特意按陛下服用金丹的量调改了药的分量,只要陛下遵医嘱送服,是断断不会有事的。但……因那金丹效用骤减,陛下服用后不见转好,精神又愈发不济,便叫那姓施的寻了可趁之机,前两日蒙陛下传召时,竟新进献了一匣子丹药。陛下频繁服用不说,剂量更远超从前,若非今夜……臣等、臣等怕还被蒙在鼓里哪!”


    元嘉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如同覆上一层寒霜,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予不想听这些推诿之词!若道士有过,予即刻便砍了他们的头,可若你们在其中亦有失当,予同样不会放过……邱太医,你现在便告诉予,陛下此刻,究竟是好是坏?龙体是安是危?”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利箭般钉在跪伏的邱卓身上,沉了声音,“说!”


    邱卓将头埋得更低,抖如筛糠,“回女君的话……陛下多年来深受风眩症所扰,其后又过量服食金丹,到今日,五脏六腑俱已被丹毒侵蚀……今夜看似只有目盲这一个病症,内里却已然有……油尽灯枯之象了!”


    “……便是一丝生机都没了吗?”


    元嘉问出这句话后,屋内立刻陷入一片死寂。邱卓僵硬地伏在地上,良久,才堪堪从喉间挤出一句话,“臣等必定竭尽全力……但眼下投鼠忌器,实不敢再轻易用药……还请女君劝说陛下速速启程回京,倾太医署上下之力诊治,或还能……有一线生机。”


    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邱卓伏在地上,正惶恐不安之际,忽听上首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弱的抽泣。他心惊胆战地抬眼窥视,正瞧见元嘉以袖掩面,悲痛难以自持的模样,全然不复方才的迫人气势,心中不免唏嘘——皇后果真如传言般对陛下情深义重,如今骤闻噩耗,自是承受不住的。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宽大袖摆之后,元嘉的脸上却并无半点泪痕,更竭力压制着自己想要上扬的唇角。她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指尖因用力而显出几分青白,却不是为了维系住人前的威仪,而是强逼着自己按下心中那股几乎要喷薄涌出的狂喜。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略有些沙哑,“予知道了,会尽快命銮驾回京……你们务必竭尽全力,能延一日……是一日。”


    邱卓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道:“臣谨遵懿旨,这便出去商议药方,定当竭尽所能!”


    他躬身退至门边,又特意停下,对着守在一旁的逢春深深一揖,语气恳切,“季姑姑,女君此刻忧思难舒,还请您……多加看顾。”


    逢春神色凝重,只微微一颔首,“邱太医放心,奴婢都知道的。”


    待到邱卓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阶下,逢春才摈退左右,转身合上屋门 ,又快步走回元嘉身边。但见前者缓缓抬起低垂的眼帘,那藏在细密鸦睫下的眼眸哪里有半分悲恸,唯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奴婢恭喜女君了,”逢春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散去,“太子仁孝,又事事倚仗母亲,这江山社稷,终归是稳稳落在您的手里了。”


    元嘉瞥她一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只道:“去寻我父亲,让他亲自督率可信之人,将自明观里外都守住了,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尤其是观里的扫洗婆妇们……也去自明法师那里知会一声,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半分岔子。”


    逢春肃然应下,正要转身离开,却忽听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又突然没了动静,紧跟着响起虞长风隐约的劝阻声,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何人敢在此刻喧哗?


    元嘉目光一凛,迅速给逢春递了个眼色,前者会意点头,又几步走到门边,透过缝隙朝外一看,原本警惕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复杂。


    她回过头,低声道:“女君,是……太子殿下。”


    元嘉心头猛地一紧,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方才的安排有疏漏?还是燕明昱不知何时听到了风声?亦或者……只是巧合?


    未等她理清思绪,虞长风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了门外,声音隔着门扇传来,“启禀皇后,太子殿下在外求见,欲向……您和陛下请安。臣等不敢擅专,特来请您示下。”


    元嘉迅速敛去眼底的惊疑,略略沉吟一瞬,便语气平稳道:“告诉太子,陛下刚服了药睡下,予也要歇息了。他的孝心,予和陛下都知道了,让他先回去,明日再来。”


    门外虞长风的影子晃了几晃,似乎有些为难,“女君,臣等已再三劝阻过太子,也说了陛下已经休息,可太子他……他执意不肯离去,臣等实在不敢对储君用强哪。”


    他顿了顿,又道:“可否……请女君出面劝劝太子,让他暂回自己屋舍?太子自来孝顺,想来会愿意听您的话……”


    元嘉拧眉不语,少顷对着逢春轻轻一颔首,前者便会意打开了屋门,凛冽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屋内的烛火摇曳不定。


    漆黑的夜色中,燕明昱仅着一件素色单衣,未披外袍,孤零零地站在阶下。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嘴唇被冻得微微发白,整个人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而执拗。


    元嘉见他这副模样,心头蓦地一软,朝左右一抬手,那些原本虚拦在燕明昱身前的侍卫宫人便如潮水般无声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逢春也已取来了厚实的披风,几步上前披在燕明昱的身上,将他裹得严实。


    元嘉跨过门槛,却仍立于台阶之上,近乎居高临下般看着他,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平静,“都这个时辰了,怎的还没休息?竟还甩开服侍你的宫人跑这里来了……你莫不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了,阿昱。”


    燕明昱猝不及防被问,方才硬闯的劲儿顿时泄了个彻底。他看着自己逆光而立、神色难辨的母亲,不自觉退后半步,低垂了脑袋,手指绞着披风带子,声音变得细弱嗫嚅——


    “我……儿臣睡到半夜,无端惊醒,忽觉……忽觉心悸难安,起身一看,见您和爹爹的屋子点了灯,猜测有事发生,便……忍不住过来了。”


    元嘉看着燕明昱冻得发白的脸,眼中似有一丝极浅的心疼,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理智压了下去。她复又开口,声音虽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的孝心,我与你父亲都知道了,只是你父亲刚服了药睡下,经不得半分惊扰……”


    见燕明昱唇瓣翕动,似要辩说,元嘉便稍稍沉了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威迫,“你如今站在这里,又坚持要进去,是宁可扰了你父亲的安睡,也要换自己的安心么……阿昱,你是不听娘亲的话了,还是不信娘亲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直将燕明昱钉在了原地,红了眼眶,又下意识摇头,“儿臣……我没有。”


    元嘉见燕明昱脸上写满了无措,再强硬的话也说不下去了,无奈叹了口气,道:“好了,先回去好好歇着,莫要胡思乱想。明日……等明日你父亲醒了,再过来给他请安也不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已隐隐带着催促人离开的意味了。


    燕明昱一时失了心神,竟未再反驳,只茫然地点了头,任由逢春上前将他扶住,又一点点沿着来时的路,缓缓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第197章 欲风雨 那张脸……怎么可能!


    次日, 果如太医所说的那样,燕景祁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安神香燃尽以后,男人曾在晨间有过短暂的苏醒,但一双眼睛依旧空洞无神地大睁着, 映不出丝毫光亮, 不多时又呕出几口暗红的血, 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那之后,便是短暂的清醒与昏迷间的不断交替。清醒时, 燕景祁暴躁易怒, 无法接受自己目盲病重的现实;昏迷时,却又气息奄奄, 仿佛一不留神便会彻底撒手人寰……整个自明观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


    ……


    “皇后殿下!陛下龙体抱恙,久留此道观非长远之计,宫中医官、药材齐备,更存有陛下过往的全部脉案, 臣斗胆, 恳请皇后殿下即刻启程回京, 方是上上良策哪!”


    随行的一众官员中, 侍中包义康先一步出声谏言,又引来身边数名同僚的点头附和。


    “回京?予难道不愿意回京?!”


    元嘉坐在上首, 一整个上午已被数波类似的谏言搅得心烦意乱,如今再闻此话,眼中顿时凝起寒霜, 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


    “包卿,陛下如今是何光景,你难道不知?若强行启程, 沿途车马劳顿,当中再有什么闪失,你来担这干系吗!予只怕到时候,你一个人的脑袋还不够砍哪!”


    包义康一下子白了脸色,冷汗涔涔而下,连忙跪倒在地,叩头请罪道:“臣……臣失言!臣万万不敢!”


    元嘉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目光如利刃般从在场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予也并非没有劝过,可陛下执意要留不说,更当着申内官的面冲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诸卿既如此忧心陛下龙体,不若待陛下清醒时,亲自劝说陛下回銮?若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便是予的恩人,更是整个燕周的大功臣!”


    她略一停顿,见下方官员个个低头缩肩,无一人敢应声,眼中讥色愈浓,“怎么,方才不还忧心忡忡,议论不休?如今予给你们机会,让你们去到陛下榻前,亲自将你们的忠君爱国之言说与他听,一个个的,又都变成锯嘴的葫芦了?”


    仍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元嘉冷哼一声,“既无人有把握能劝动陛下,便都把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给予收起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竭力顾好陛下龙体,稳住大局,而非挤在予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说些无用的废话!”


    一时间,屋内只能听见数道粗重压抑的呼吸声。站在最前头的几名官员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终是学了包义康的模样,撩袍跪地,声音干涩而恭敬,“臣等……谨遵皇后殿下懿旨。”


    这一声如同宣告,余下官员唯恐慢人一步,齐刷刷跪倒一片,垂首应和,“臣等谨遵懿旨。”


    元嘉俯视着匍匐在她脚下的臣子,眼底掠过一丝快意,又很快被压在一片平静之下。她的目光与跪在人群左后侧的虞长风有一瞬间的相接,而后几不可察地一颔首。


    前者立刻会意,起身近前两步,又屈膝重新跪在元嘉身前,恭敬道:“女君,遵您的吩咐,臣已命手下精锐八百里加急返京,将陛下病况与此地情形一并送回,想来不日便能有消息传回来了。”


    元嘉赞许般一颔首,随即将目光转向一众臣子,语气缓了些,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此刻,稳住陛下病情才是第一等大事,你们当中若有人敢妄语胡言,惊扰圣驾,便休怪予不讲情面了!”


    闻言,底下人非但没有惶恐,反而隐隐松了口气——皇后既已传消息回京,便是将此事摆在了明面上,其后是好是坏,如何安排,很快便有章程可循,也就不会将他们这群随行的官员卷进一场随时可能发生的风暴里。


    于是众人又一次齐声应和,语调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松快——


    “臣等谨遵皇后殿下懿旨!”


    元嘉正欲再敲打两句,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屋外,却见燕景璇揽着燕明昱,两人静立在阶旁的廊柱下,不知听了多久。燕明昱低垂着脑袋,整个人显得单薄而无措,燕景璇则微微抬了下巴,目光直直地望进屋内,与元嘉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顿了一下,很快便神色自然地收回了视线,只对着仍旧等候她吩咐的一众官员道:“诸卿且先退下,各司其职去吧。”


    众人自是领命不提。


    又等到臣子们全部离开,燕景璇才牵着燕明昱走进来。前者甫一进屋,便挣开了自家姑姑的手,小跑几步到元嘉身边,两只手紧紧攥住元嘉衣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与惶急。


    元嘉低下头,原本庄肃的脸色缓和不少,又动作轻柔地替燕明昱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神态专注而温和。


    燕景璇看着眼前这一幕,忽而道:“可是……真的?”


    元嘉没有立刻抬头,只沉默着将燕明昱衣襟上的最后一处褶皱抚平,才缓缓直起身,再不闪躲地看向燕景璇,“若……皇姊问的是陛下,那便是……真的。”


    “我就离了两日,去找那个和……去为那件事情奔走,怎、怎就……”燕景璇语不成句,眼眶更是泛红,“陛下……祁弟他,我下山前还去见过他,他当时……只是有些疲累,精神却颇好,还有兴致同我说笑呢,怎会……骤然病重至此?”


    “还能因为什么,都是……”


    元嘉略一停顿,见燕明昱眼也不眨地望着自己,满脸都是对燕景祁病情的担忧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惶恐,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柔了神色,抬手抚过燕明昱发顶,温声道:“去见过爹爹了没?”


    燕明昱摇头,小声道:“……兰姑姑说爹爹还睡着,我就只在门外头给爹爹请了安。”


    “再去陪陪爹爹吧,和他说说话。爹爹这样疼爱阿昱,说不定一听见阿昱的声音就醒了呢。”元嘉转而看向逢春,“你陪着太子过去,动作轻些。”


    燕明昱一听,立刻规矩地行了礼,又跟着逢春离开。元嘉直等到两人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方才重新看向燕景璇,恨恨道:“都是那个姓施的道士!竟蛊惑陛下服食金丹过量,这才引得他数疾并发,又酿成如今局面!”


    燕景璇又惊又怒,“……您不是早下了严令,叫他们将金丹的效用减半了么?”


    元嘉揽着燕景璇坐到榻上,口气愈发尖锐,“可架不住那姓施的胆子大,一心只想着谗言媚上!一听说陛下嫌弃金丹无用了,便趁着陛下单独传召他的机会,避开左右,又进献了满满一匣子的量!那东西哪里能乱用,连太医们也是几番斟酌,才敢让陛下将金丹与日常所服食的汤药混用的……他倒好,丝毫不顾忌陛下的龙体,更纵着陛下由着性子行事,这才、这才!”


    元嘉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副气狠了的模样。


    “……他人现下何处!”


    燕景璇亦面露狠色。


    元嘉缓了缓,道:“当夜便叫我给捆了扣下了,如今就关在观里的柴房,等押回上京,非叫他人头落地不可。”


    “皇后未免也太好性了……此等祸害大周社稷的奸佞小人,活该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燕景璇厉声道,跟着便要起身。


    “皇姊!”


    元嘉一把攥住燕景璇的手腕,“那道士的命,如今就捏在咱们手里,什么时候处置不得,哪需要将精力放在他身上!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陛下的安危!”


    她紧紧盯住燕景璇的脸,“留着他,是为了更好地撬开他的嘴,问清楚他究竟在进献的金丹里掺了些什么,用量有无增减……这才是关乎陛下性命的要紧事哪,皇姊!”


    话虽如此,可两人心中皆有数,眼下燕景祁的情况不可不谓之糟糕,谁也不知道他还能再支撑几时……谁也不敢赌。


    闻言,燕景璇身形微僵,很快便甩开元嘉的手,向外走了两步,可又在跨出门槛的前一瞬停了下来。少顷绷着一张难看的脸坐回榻上,语气中满是不甘心,“咱们竟什么也做不了么!只能眼睁睁看着祁弟在生死关头煎熬……早知如此,我还去找什么和尚!”


    元嘉眉心一动,旋即偏头看向燕景璇,追问道:“皇姊此话何意?莫不是已找到了……”


    “找到了……按您所说的,陛下梦里见过的模样寻的,虽有些……但该是没问题的。本想着今日带回来先让您过目,若觉得合适,便寻个机会带到御前……可谁曾想,我紧赶慢赶回来,听到的竟是这般塌天的噩耗。”


    她微微攥紧了双手,“如今……祁弟这般光景,这人……怕是也用不上了。”


    元嘉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只沉吟一瞬,便道:“皇姊口中的和尚,现下可在观内?”


    燕景璇点头,“随我一起回来的。这会儿正被郑华守着,两人在另一处屋子里等着呢。”


    “……若想把人带过来,需要多久?”


    “很快。”


    “那便请皇姊即刻将他带过来吧。”


    燕景璇面露诧异,“……为何?”


    元嘉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解的忧愁,“陛下大概……也心里有数,自己恐怕熬不过这一关了,所以每每醒转,总是激动难抑,于他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那和尚……或许就是咱们最后的寄望,若能借他之口,让陛下心绪稍平,哪怕只是片刻的安慰,也是好的。”


    她握住燕景璇的手,低声道:“皇姊,只当是尽最后一份心力吧。”


    燕景璇听罢,心中虽悲痛难抑,但也觉元嘉所言在理,当即忍泪道:“好,我这就去把人带过来,定不叫皇后和……祁弟久等。”


    她转身疾步离去,不多时,便领着一个罩着深灰色斗篷的瘦高人影重又进屋。


    “就是他。”


    燕景璇说着,又侧身让出一个位置。


    元嘉正暗自思忖如何利用这和尚再下一剂猛药,耳边听见燕景璇说话的声音,当即抬头望去,目光落在来人缓缓掀开兜帽的脸上,下一瞬后背便沁出了冷汗,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从榻上站起身,衣袖带翻了手边的杯盏,连温热的茶水泼洒在裙裾上也浑然不觉。


    那张脸……


    那张脸!


    怎么可能!


    第198章 疯言语 可要学小僧模样,往难受处锯上……


    燕景璇因元嘉这突如其来的失态一时微怔, 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和尚,又回头望着表情有些莫名的元嘉,眼中惊疑不定。


    “皇后,您这是怎么了?”


    她几步走到元嘉身边, 压低了声音问道。


    元嘉猛地回神,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借着细微的刺痛感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视线却如被火燎过般迅速收了回来。


    “……无事, ”她轻轻一摇头,被衣袖遮挡住的指尖却仍有些微颤, “只是没想到,皇姊竟真能找到如此……如此符合陛下描述的梦中之人,一时间有些震惊罢了。”


    不怪元嘉如此失态,实在是站在燕景璇身边那人, 除却两鬓微霜, 那身打扮、相貌, 甚至脑袋顶上的狰狞旧疤, 都与数年前在咸宜观中见到的疯癫和尚……毫厘不差。


    分明就是本尊!


    这个念头犹如冰锥一般,猝然刺进元嘉的脑海里, 直让她四肢百骸都遍生寒意……燕景璇从何处找到这个人的?还是知晓了当年发生在咸宜观的事,故意借机试探?


    元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她猛地看向燕景璇, 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以验证自己的猜测。


    但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燕景璇脸上只有纯粹的茫然与惊诧,全然寻不出任何算计与伪饰。


    是了……当年在咸宜观,只有她和燕景祁看清了和尚相貌, 连申时安和侍卫都只是远远跟在身后。虽在拿人时匆忙一瞥,却不知这和尚之前究竟与他们说过些什么,此后经年,亦无人探查到和尚踪迹,所以燕景璇绝无可能知晓其中端倪。


    思及此,元嘉略略定了心,重又看向那和尚,声音亦恢复了一贯的威仪,只内里仍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和尚,可有法号?”


    那和尚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反歪着头看了燕景璇一眼,随后又移到元嘉的脸上,带着纯然好奇的神态,默默无声了好一阵,方才缓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起了元嘉的问题——


    “和尚,法……号?”


    这一声语调平直,断句亦古怪,仿佛元嘉问他的是个极生疏、令人费解的词。元嘉沉了脸色,一时分不清眼前这和尚是在做戏,还是真的疯癫痴傻。


    倒是燕景璇凑近了她身边,拧着眉为难道:“这便是……我想请皇后先行看过的原因了,发现他时便就这般,神志时好时坏。无事时应答如流,发起癫来见人便说‘有病’,再不然就像方才那样,对别人问的话茫然不解,如懵懂稚子一般……我本不欲选他,可奈何时间紧迫,余下几个正常的又有许多的顾虑和要求,我便想着……将他梳洗打扮一番或许也能蒙混过去。”


    元嘉目光一凛,立刻抓住了关键,“他出现时,不是这副打扮?”


    “算是……类似吧。”


    燕景璇回忆了下,“只是头发散乱如蓬草,衣衫褴褛,脏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我本想给他换身体面的,也好装出几分高人模样。可谁知一碰他那身破衣裳,他便嘶喊挣扎,还险些咬了郑华一口……唉,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依着原样寻了套相似的。好在这些僧衣样式都大同小异的,不细看也分辨不出,再拿给这和尚套上时,他便也老实了。”


    “那……他又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元嘉追问道。


    “就在山脚,东南方向的那片荒草坡地里。郑华带着人经过时,他自个儿从杂草堆里钻了出来,见了明晃晃的刀也不害怕,还敢伸手朝他们讨要吃食。郑华见他也作和尚打扮,想着或有用处,便干脆带了回来。”


    燕景璇说到这里,声音里忽而多了丝不确定,将声音压得更低,道:“细细想来,这人与祁弟梦里所见的高僧……形貌上还真是有几分吻合。您说,祁弟那梦……会不会真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呢?”


    元嘉瞥了眼仍旧好奇般盯着自己的和尚,抿着嘴打断了燕景璇的话,“若真是上天预示,为何这和尚不早不晚,偏偏在陛下病入膏肓时才现身?又为何不直接出现在御驾面前,反要等着皇姊你的人去偶然寻到?”


    她加重了语气,“总不能因为……这和尚真是神仙转世,能掐会算,专等着这一刻襄助真龙天子,再铺垫一出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迹吧?皇姊,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在这当头被这些无稽之谈迷了心眼。”


    这一番话,既是在提醒燕景璇,亦是在说服她自己——不要被这些所谓的巧合或天意动摇心神。眼下当务之急,便是依此前计划行事,一步都不能错,一步也不能让!


    燕景璇蓦地打了个寒噤,随即醒神,亦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她迅速敛了神色,复道:“皇后说的是,确是我想岔了。既如此,这人……皇后打算何时带到祁弟面前呢?”


    “越快越好……本也拖不得了。”


    元嘉简短道,忽又问起另一桩事来,“皇姊方才还说,也问过几个正常的……那这些人,皇姊可安排妥当了?”


    燕景璇沉了脸色,“自然,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便听屋外传来一声燕明昱带着哭腔的激动呼喊,“爹爹——”


    不多时,逢春仓皇出现在门外,禀报道:“女君,长公主,陛下醒了。”


    元嘉脸色骤变,一时顾不得其他,只疾行两步奔出屋子,路过抱剑守在阶下的郑华时,脚步亦未停,只匆匆甩下一道命令——


    “带上那和尚,随予一起去见陛下!”


    ……


    屋内一片混乱,宫女和内侍皆惶惶不敢近前。太医屈膝跪在榻前,试图为燕景祁请脉,却被前者不耐烦地一把挥开。燕明昱亦挤在榻前,试图握住自家父亲胡乱挥舞的手,神情是全然的无助与惊慌,“爹爹,爹爹!阿昱在这儿,阿昱陪着爹爹!”


    元嘉急匆匆走到燕景祁榻前停下,只见男人大睁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双枯瘦的手不知在半空中抓挠着什么,连燕明昱和太医的呼唤也置若罔闻。


    她迅速环视了一圈,而后毫不犹豫地拉开燕明昱,自己坐在了榻边,又牢牢抓住了燕景祁尚且乱动的手。元嘉俯身凑近男人耳边,声音细弱,却又字字清晰,“三郎,您一直想找的那个人……那个和尚,我把他带过来了,就在外头等着呢。”


    燕景祁正要甩开那只握住他的手,却在听到“和尚”二字时猛地僵住,空洞的眼睛徒劳般睁大,扭头朝着声音出现的方向急急追问,“和尚……在哪儿?快,快……让他过来!”


    不待元嘉示意,燕景璇便已朝郑华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半拖半提着那闭嘴不言的和尚,几步行至燕景祁榻前。


    申时安侍立在侧,是早年间奉命暗寻过和尚下落的知情人之一,此刻一看清那和尚的面容和顶在脑袋上的旧疤,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竟真是他们遍寻多年不得的那个和尚。


    燕景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胡乱伸长了手抓探着,声音因急切愈发显得嘶哑难听,“和尚?和尚……人呢!皇后,你是不是在骗朕?你敢欺君!”


    元嘉充耳不闻,只握住燕景祁的另一只手,牵引着他,又一点点触上那和尚的额头。等到男人指尖碰及那道微微凸起的狰狞长疤,整个人立刻如同被定住一般,而后蓦地一颤。


    见状,元嘉重又凑近燕景祁耳边,近乎诱引般问道:“三郎,您摸摸看……是不是他?是不是您一直在找的那个和尚?”


    燕景祁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指尖死死按在那道疤痕之上,仿佛要循着这唯一的触感,一点点辨别眼前人的真伪。


    元嘉刻意模糊了话语,连站在旁侧的燕景璇听了,也没觉出任何奇怪,只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前者果然谨慎,一个动作便绕开了被人追问的可能。


    但等到燕景祁久久不语,摸索的动作亦停了下来,燕景璇的心又跟着悬了起来,唯恐这临时找来的和尚被觉出任何端倪。


    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燕景祁与那和尚身上。


    “……你,是你……法子,给朕治病的法子……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终于,屋内响起了燕景祁的声音,虽仍旧干涩嘶哑,整个人却一下子精神起来,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燕景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强装镇定地看向那和尚,只见他依旧茫然般歪着脑袋,浑然不觉眼前的紧张氛围。见状,燕景璇的后背沁出冷汗,生怕这傻和尚下一刻便开始胡言乱语,又或是一问三不知,那便真是功亏一篑了。


    然而,那和尚却丝毫没有被寄予厚望的自觉,他先是低声嘟囔了句“施主”,随即皱着眉头,扯开了燕景祁按在他头上的手。众人还来不及对这堪称犯上僭越的举动作出反应,便见他又自己捂住了脑袋,口中反复道:“疼,压得疼……小僧的脑袋……”


    未免也太疯了些。


    燕景璇下意识看向元嘉,希望她能在局面彻底失控以前,出声制止这场混乱,却在看清前者的表情后愣在了原地——那是她从未在身为皇后的元嘉脸上见过的、一种混杂着惊悸、不甘,还有了然的复杂神情。


    可还不等燕景璇细想,那和尚便突然停止了胡言乱语,整个人立时安静下来。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燕景祁脸上,少顷咧开了嘴角,字句清晰道——


    “施主,可要学小僧模样,往难受处锯上一刀?”


    第199章 又诘问 “谁敢妄加揣测圣意!谁敢污蔑……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无不色变,更有那胆小的宫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俨然被吓得不轻。


    “……哪里来的妖僧,也敢在此胡言乱语?”


    “什么救治之法, 分明是邪术……谁把这和尚带过来的, 怕不是想要谋害陛下吧!”


    太医们略镇定些, 却还是左右相顾,窃窃私语起来。


    “把人拖下去!”


    燕景璇脸色骤白, 立刻朝郑华喝道。


    “拖下去, 快拖下去!”


    申时安也反应过来,连忙指挥着左右内侍上前押人, 本守在门外的侍卫亦闻声而进,拖了那仍咧嘴笑着的和尚便要离开。


    一片混乱之中,元嘉却分明瞧见了燕景祁空洞的眼睛里掠过的一丝精光——他是真的在凝神细思和尚的话,又或者……是真觉得和尚说的话有道理。


    而那和尚, 被侍卫钳住双臂拖行至门口后, 竟不知何时从太医大开的药箱里摸出一根明晃晃的银针, 正浑不在意地乱舞着, 仍咧着嘴道:“这个……针也行,扎上它……血出来了……好了……”


    元嘉神色微变, 立刻起身喝道:“你们还在等什么?速速将这妖言惑众的疯子押下去,着士兵严加看守!没有予的吩咐,谁也不许将他放出来!”


    一众侍卫闻言, 低声领命的同时, 手下力道更重,只几瞬工夫便彻底将和尚拖离了屋子。


    元嘉还不及松一口气,又听见燕景祁断续呼喊和尚的声音, 立刻看向旁侧的太医,厉声道:“陛下心神激荡,于龙体百害而无一利!你们都杵在那里作甚?还不快快奉上安神药物,也好叫陛下舒缓少许!”


    又是一通忙乱,燕景祁总算被劝着服了药,不多时陷入昏睡之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又在元嘉的命令下先后退离,暂作休息。


    可也只安静了一夜。


    次日晨起,闻讯而来的官员们便已齐聚在元嘉面前,神情激动,言辞亦烈。


    “皇后殿下!臣等听说已有救治陛下的良方,献方之人却被您给关了起来?”


    “您说陛下龙体受不住路途的颠簸,不许咱们返京,可眼下既有名医,为何不许他给陛下看诊!咱们自是等得起,可陛下……陛下的龙体如何等得起?!”


    “皇后如此作为,莫不是另有打算,还是……存了不臣之心!”


    “放肆!”


    元嘉猛地睁开眼,抓过手边的杯盏便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滚热的茶水泼洒开来,直惊得头前几名官员连连后退,吵嚷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敢妄加揣测圣意!谁敢污蔑予!”


    元嘉霍然起身,眼底挟着滔天怒火,声音陡然拔高,“诸位质问予之前,不妨先告诉予,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张口便敢称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为‘名医’?若依尔等所言,今次随同陛下出行的太医、多年来尽心侍奉在宫里的医官们,岂非都是些昏庸无能之辈?!”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那不过是个神志不清的疯癫僧人,竟敢妄言在陛下身上动刀放血……若有差池,尔等谁担待得起!陛下万金之躯,你们竟敢拿他的性命去赌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简直本末倒置!予倒想问问你们,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


    元嘉重重喘了口气,目光如利刃般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予下令将其关押,正是为了陛下安危、江山社稷着想!尔等身为陛下倚重的股肱之臣,不思及如何尽忠竭节,反以此等诛心之论构陷中宫,当真是胆大包天哪!”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众人被元嘉的话震慑在原地,竟无人敢再轻易开口。


    元嘉略一停顿,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噤若寒蝉的一众官员,最终将视线停留在立于最前方的端王身上——方才正是他说出了“不臣之心”四个字。


    “端王爷,”她唤着端王的封号,语气平淡得令人胆寒,“予可是何处惹了你不满,还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叫你以‘不臣之心’四个字质问于予。”


    端王一时语塞,“这……”


    “答不出来?”元嘉向前走了两步,“那予便换个问题吧……敢问端王爷,陛下病重垂危这两日,你在何处?”


    这一次,不待端王作答,元嘉便骤然冷下声音,“王爷急着替陛下体察民情,去了十里开外的平乐乡,硬拉了娄家郎君作陪,在那里喝酒听曲,寻欢作乐,好不惬意!一直到昨日深夜方才尽兴归来,只怕连陛下的病况都未曾探明,今日就敢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来逼问予了!”


    元嘉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端王的脸色便白上一分。等到元嘉彻底站定在端王面前时,他的额角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王爷今日作为,究竟是真的为陛下考虑,还是……”元嘉语气陡然转厉,“做这亲王做腻味了,想趁着陛下病重之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亦或是……与谁暗中勾连,存了要帮扶他的心思?!”


    端王被元嘉这一连串的话刺得面红耳赤,不自觉退后半步,脱口道:“臣绝无此意,是……”话才说到一半,便猛地扭头朝身后某个方向怒吼起来,“你不是说——”


    却又一下子戛然而止,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失言,遂干脆闭紧了嘴。


    元嘉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尽头那处站了好几个埋着脑袋、不言不语的官员,一时竟难以分辨前者的话究竟在指责谁。但如此看来,这位端王爷大抵是被谁当成出头鸟使了。


    元嘉心下稍安,如无必要,她也不想在这关头和这群皇室宗亲们闹僵,毕竟……之后还有要他们帮腔执言的地方。


    但也不能轻易放过。


    思及此,元嘉当即哼笑一声,语带讥讽道:“原以为端王爷这些年来总算有了些长进,当差虽无大功,倒也勉勉强强,隐约能瞧出几分先帝当年的影子。可如今看来,却是陛下和予都高估了王爷。”


    “王爷是陛下兄长,予原还指望着王爷能在这当头帮衬一二,”元嘉一脸的痛心疾首,“却是不添乱便不错了……唉,早知道王爷如此分不清是非好歹,予当初便该让你那位贤淑的王妃一同随行!离了端王妃在身边提点,王爷这耳朵便跟聋了一般,眼睛也是瞎的,连人话都听不明白了!”


    一番话极尽羞辱之能事,直将端王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皇后威势,不敢当场反驳,只能铁青着脸低下头去。


    正当时,燕景璇疾步走进屋内。为稳妥起见,她先去察看了一番那和尚的情况,是以迟来了片刻,进来时恰好将元嘉与端王的这番争执听在耳里,当即沉了脸色,径直走到端王面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扬手狠狠掴了前者一巴掌。


    “啪!”


    这一下力道显然极重,直将猝不及防的端王打得头都偏了过去,脸上瞬间浮出红痕。


    “……皇姊?!”


    端王踉跄两步站稳,半捂着脸,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混账东西!”


    燕景璇怒容满面,指着端王厉声斥道:“这一巴掌,是替皇后殿下打的!陛下病重,皇后日夜忧心、殚精竭虑,你身为宗亲重臣,不思为陛下、皇后分忧,反倒听信些无边谣言,在这里大放厥词,以下犯上!是真拿自己当金贵人了呀!本宫打你,就是要让你清醒清醒!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对皇后如此不敬!”


    燕景璇见端王因她的话面色铁青,嘴唇哆嗦却不敢言,便知这人正为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跌了面子而恼恨,当即冷笑一声,语锋更利,“怎么?本宫这个当姊姊的,还教训不得你这个弟弟了吗!”


    说着,反手又掴了人一巴掌。


    “这一巴掌,”燕景璇没有再向近在咫尺的端王分去一丝余光,只冷冷盯着屋内鸦雀无声的一众官员们,“是打你目无尊上,狂悖无状!记住了,记清楚了,是本宫这个做姊姊的,打的你!”


    燕景璇此举,除为了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立场外,更替元嘉做了因皇后身份而不能亲为之事。而这接连打在端王脸上的两巴掌,不仅将前者的气焰灭了个彻底,更是起杀鸡儆猴之效,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官员齐齐噤声,又冷汗涔涔地低下头去,再不敢与元嘉和燕景璇凌厉的目光对视。


    见状,元嘉朝燕景璇递去一个眼神,前者立刻会意,冷哼一声,便振袖退回到元嘉身侧。一直静立在元嘉身后的逢春随即上前半步,面向众臣,声音清越平稳,语调不高不低,却再清晰不过地传到所有人耳里——


    “诸位大人若真心欲为陛下分忧,太医们眼下就在隔壁屋舍斟酌新方,可有谁去关心过进展?距往上京快马急报也已好几日,又有谁去督看过有无回信?若心系龙体,奴婢亦可为大人们指一条明路,去陛下屋子外静心守候,也算是表了忠心。”


    她神色平静地扫过表情不一的众人,语气依旧不卑不亢,“又或者……学着太子殿下的模样,跪在三清祖师面前诵经祈福,以尽臣子本分。”


    逢春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无论何种方式,都好过将皇后殿下围堵在此,徒作无谓争执。此举非但有犯上僭越之嫌,更徒耗光阴,于陛下病情无半分益处……诸位大人,请自便!”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温和却不失强硬,竟叫人一时忘了逢春的宫女身份,只觉那话中的分量与威压不亚于皇后谕令。


    底下人左右相觑,表情讪讪,早前兴师问罪的气势荡然无存。正犹豫间,见最前头的端王已然捂着红肿的脸,大跨步转身离开,便也灰溜溜地拱手行礼,一个个如潮水般退散,顷刻间便走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也算是打戏了吧[菜狗]


    第200章 作何选 皇姊以为,陛下如今……还有的……


    眼见屋内重新变得空荡荡的, 燕景璇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看向元嘉,神情颇为懊恼,“早知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 我便不该先去瞧了那和尚的好赖, 就该直接来您这儿守着……万幸, 总算没误了事,来得还不算太迟。”


    她略一停顿, 眼中掠过一丝狠厉, “那和尚疯癫至此,咱们不能再留了, 我这就去找人处理干净。”


    元嘉却摇了头,道:“杀他容易,但若陛下醒过来后又要见他,我们再去哪里找个一模一样的顶上?”


    燕景璇愈发气恼, 十指深陷进掌心, 恨声道:“都是我的过错, 挑来挑去, 竟选中这么个疯癫误事的!还有那些伺候的奴才,舌头都不必留了, 竟敢将榻前之事轻易泄露给外臣,简直该杀!”


    “……噢?”元嘉淡淡瞥她一眼,“那皇姊怕不是要先去将陛下身边的申时安和兰华给处置了, 毕竟那也是伺候陛下的奴才。”


    如同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燕景璇顿时语塞。她当然知道动不得那些御前心腹,她也没这个本事和胆量,可自己气头上的迁怒之语就这样被元嘉毫不客气地点破, 面上难免挂不住,当即绷紧了脸,抿嘴不语。


    屋内气氛一时凝滞。


    元嘉对燕景璇这反应早已司空见惯,深知她这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并非是真心计较,故而也不去哄劝,只兀自垂眸深思了片刻,便将这小小不快揭了过去,转而问起另一桩事来,“你过来时,瞧见阿昱了没?他是不是……又跑去正殿诵经了?”


    燕景璇虽还因方才之事尚存余愠,但闻言仍回过头看着元嘉,又替燕明昱解释起来——


    “如今这观里乱糟糟的,他一个半大小子,去哪里不是添乱?守在祁弟榻前徒增伤悲,面对外臣又手足无措,倒不如让他遂着自己的心意,去三清祖师面前祝祷祈愿,既全了孝心,也能寻个寄托,得片刻安慰……我觉得,情有可原。”


    说罢,又见元嘉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便知她并不满意自己的解释,或者说……是不满意身为太子的燕明昱在这当头做出的决断。


    燕景璇暗叹了口气,自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干脆接回了一开始的话茬,又道:“皇后,即便不对奴才们施以重刑,也须再严令他们管好自己的舌头,免得再生出今日这等风波,叫臣子们聚众生事。”


    “如今的关键,已不是臣子们会作何想了,”元嘉又一次摇了头,目光遥遥望向燕景祁屋舍的方向,“而是陛下自己。若他醒过来,铁了心要用那和尚嘴里的法子试上一试,你我……又当如何?”


    燕景璇一听见“和尚”二字,立刻便想起前者昨日里挥舞着银针的疯癫模样,脸色骤变,当即厉声反对,“不成,绝对不成!那和尚是什么来路,皇后与我心知肚明,又都在昨日亲身历过一遭。他所谓的法子,根本就是痴人呢语……什么动刀,什么下针,全部都是要人拿性命去赌!这些歪门邪道,岂能用在陛下的万金之躯上?那与……谋害圣驾何异!”


    “……赌?”


    元嘉倏然打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皇姊以为,陛下如今……还有的选吗?”


    “躺在榻上等着油尽灯枯,和用那和尚的法子博一线生机……这两条路,对陛下而言,有区别吗?”


    “皇姊,你若是陛下,你若到了他这般境地,会甘心洗颈就戮,还是……抓住这根不知是救命还是催命的稻草呢?”


    燕景璇被问得哑口无言,怔忡良久,方才茫然喃语,“我……不知道。”抬眼又见元嘉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不由得脱口问道:“那皇后您呢?若身处其中的是您,又会如何选?”


    “但有一丝生机,我都不会放弃。”


    元嘉毫不犹豫。


    燕景璇怔怔注视着元嘉的侧脸,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克制不住的颤抖,“可那和尚本就是咱们依样画葫芦,找来糊弄祁弟的!他那些疯话,不过是误打误撞,恰巧戳中了祁弟的心病罢了!如何能信?如何能将祁弟的命交到他的手里!”


    闻言,元嘉缓缓转过头,看向燕景璇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诮,“我何时说过,要让那和尚直接去给陛下治病了?又何时说过,我真信了那和尚说出口的话了?”


    她跟着轻叹一声,带着几分真假难辨的无奈,“方才所言,不过是咱们臆想的、最糟糕的假设罢了。陛下此刻尚未苏醒,那些个臣子也被咱们给震慑住了,眼下的情况,还还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皇姊放心,只要我还守在这里一日,便绝不可能让那来路不明的野和尚靠近陛下分毫!”元嘉沉着声音,将话挑得更明,“即便真有万一……到了不得不试的那一步,救陛下的,也只会是咱们都信得过的太医。”


    “留那和尚一命,不过是为了暂且稳住陛下的权宜之计罢了。他的用处,也只到这里了。”


    元嘉最后道。


    燕景璇听到这里,总算点了头,可眉宇间的忧色却始终未散,只喃喃道:“如此……真的能行吗?”


    元嘉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身,目光掠过屋外那些垂首屏息、步履轻悄如鬼魅的宫女内侍,以及更远处,严阵以待、将整座道观围得密不透风的兵士们。


    良久收回视线,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她缓缓吐出三个字——


    “等等吧。”


    等等吧。


    话虽如此,燕景祁却未再予她们更多的时间。


    半日后,男人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可情况却比之前更糟了——接连呕血不说,目盲之症也未有任何的好转。更令人担忧的是,他的神志也有些不清了,或将身边人错认成早已逝去的故人,或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陈年旧事,十足的油尽灯枯之态。


    数名太医轮番上前请脉,眉头却只是越皱越深,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却仍旧如石沉大海般未换回任何起色。


    终于,太医齐齐跪倒在元嘉面前,以头触地,声音颤抖而绝望,“女君,陛下五脏俱衰,元气耗尽,已是……油尽灯枯之象。臣等无能,唯有竭力再续些温补之药,或可……再延数日生机。”


    元嘉坐在榻沿,垂眸看着燕景祁苍白消瘦的脸,面上无悲无喜,唯独在听到“油尽灯枯”四个字时,眼睫才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仿佛胸口处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得一疼。


    但也仅此而已。


    这一切,原本就是她乐见其成的。


    可饶是如此,燕景祁在短暂清醒的间隙,仍会执拗地重复着一个命令——


    “带……带那个和尚来……”


    尽管有燕景璇早前的严令与威压,但世上无有不通风的墙,次数一多,风声终究是透了出去,又一丝一缕地钻进那些焦灼等待多时的官员耳中。


    有了前次的教训,他们不敢再贸然直闯到元嘉面前质问,但私下里的议论却如暗流般四散涌动,再难凭人力遏制——


    “陛下几次三番要见那和尚,皇后却始终阻拦,这……”


    “纵是忧心龙体,可到底是陛下自己的意愿哪!”


    “如此独断专行,岂是为君妇之道……”


    “或许……那和尚真是什么隐世名医,大罗金仙转世,有其独到之处,才会得了陛下的青睐?”


    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终于,在燕景祁又一次呕血昏迷后,年纪稍长的几位官员领着余下一众随行的臣子,再次跪倒在元嘉屋外,齐声哀恳——


    “皇后殿下!陛下呕血不止,太医们已是束手无策,陛下既执意要见那和尚,或许真存了天意指引……臣等恳请皇后殿下,允那和尚为陛下诊治!即便只有一丝希望,也当一试啊!”


    这一次的阵仗远甚先前,跪求的声音几乎要掀翻瓦盖,然而等燕景璇闻讯赶到时,元嘉的屋子却异常安静。屋门大开,内里却空无一人,熏炉里的香还未燃尽,显然屋子的主人才离开不久。


    燕景璇心头猛地一沉,忙抓过屋外值守的一个宫女,急声道:“皇后殿下呢!”


    那宫女慌张跪地,“回长公主的话,女君……女君半刻钟前,带着季姑姑,还有其他几个人往柴房方向去了。”


    柴房,正是他们关押那和尚的地方。


    燕景璇脸色微变,一时拿捏不准元嘉此举的深意,心中惴惴不安,又焦灼地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元嘉缓步而归,身后却跟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熟悉身影——那个和尚!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僧袍,神情却不复此前的痴态,反透出一股异常的平和。见燕景璇望向自己,更主动合十行礼,而后被申时安沉默地引去燕景祁屋子的方向。


    燕景璇愕然迎上前,“皇后!您这是要做什么?!竟真的要让那疯和尚去救治祁、陛下?!”


    元嘉反握住前者冰凉的指尖,目光古井无波,只淡淡道:“皇姊,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