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刻钟后, 萧斩石请这独臂男子同坐,还给上了茶和点心?。
独臂男子果?然是以前萧家军的?人。
萧斩石以往见?到昔日的?战友来见?他,都是很高兴的?, 但今日, 他见?到这独臂老兵的?落魄样子,却没法像过去?那般纯粹地笑出来。
萧斩石大?手在膝盖上搓了搓, 踌躇地问:“小?孙, 你这手臂, 是……?”
老兵苦笑了一下,说:“是后来在战场上弄的?。没有将军以后,萧家军走的?走, 拆的?拆, 有些编入了其?他军队,我当时年纪还小?,离开军队也?不知道干什么, 就选择留在军中。
“但没有将军,萧家军就再不是萧家军了,后来我们输多赢少, 被辛军打?得落花流水。我缺了一臂,但能活下来还算不错,以前的?战友, 很多都没能回来。”
萧斩石默然以对,只是握惯刀的?手反复搓着大?腿, 握紧又松开。
凭借谢知秋这几年对萧斩石的?了解, 这是他内心?煎熬的?表现。
独臂老兵名叫孙堂。
算起来的?话, 他今年应该四十出头,萧斩石风头最劲时, 他应该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兵,比萧斩石年纪要小?很多。但如今单看外表,这位孙堂老兵却比实际年龄瞧着沧桑。
他当初是负责在萧斩石帐前执勤的?小?兵,虽说在军中是微末的?职位,但由于离萧斩石的?生活区域近,不时能与大?将军说上话,萧斩石还能忆起他的?脸。
孙堂道:“将军离开边关后,我和其?中一批萧家军的?人一起被编入另外一支镇北军。但其?他军队,和萧家军太不一样了。
“朝廷的?军队实行更戍法,将领每三年就会有一次轮换。
“我们后来跟的?那个将军,带我们这支军队还不到一年,对军队里的?人都不熟悉,不知道哪些人真有作战能力,哪些人只是会耍嘴皮子,于是只听部分人的?一面之词,重用了一大?堆只想捞取军饷的?酒囊饭袋。
“军饷被克扣以后,普通士兵装备、伙食都很差,自然士气?大?减,而且上行下效,就连士兵里都出现一大?批恃强凌弱、偷奸耍滑之辈,老实士兵苦不堪言,会耍小?聪明的?却能吃得满嘴油,成天?不干活光喝酒玩牌,还能受到将军倚重。
“不仅如此,以前萧家军都是萧将军亲自带上来的?兵,萧将军视我等为家人,每回出战都会仔细考虑对此,尽量减少伤亡,绝不打?无准备之仗,非但对死去?的?士兵抚恤郑重,每回出战,将军自己一定冲锋在前,势与军队共存亡。我等亲眼见?到将军英勇,又感念将军恩德,当然愿意为萧将军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但换到新军以后,那位新将领本来就对这支军队的?士兵没什么感情?,三年后又要换任,所以压根也?没有好好培养军队的?意思,训练蛮横荒唐,只将活生生的?士兵当作作战的?棋子用。
“他目标第一是保证他在任期间不出大?错,第二是尽可能立点军功。
“所以军队有一点功绩,他立即夸大?百倍上报朝廷,揽为自己的?功劳。然而手下真正?出力的?士兵,他却百般压制,不愿提拔,连正?常的?论功行赏都十分吝啬。
“以前萧家军纪律森严,萧将军延续老萧将军当年的?军规,严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的?铁律,百姓见?到萧家军都是夹道欢迎,我等心?中也?有自豪感。
“而在新军,那将领是典型的?蛮将,行军过程中从周围百姓家中取用是常事,并视之为节省军费、犒赏军士的?妙计。
“军中士兵本来在军队里环境就艰苦,衣食不保,里头还有不少人本来就是地痞流氓被征来当兵,将领不管,他们就自然将沿途百姓视作任凭宰割的?摇钱羔羊,动辄以‘吾等保家卫国,尔等岂敢置身事外’相要挟,实际就是抢钱抢东西,甚至抢女?人。
“结果?老百姓见?到军队经过,都吓得闭门不出,简直如同看到土匪一样。
“我们这批萧家军,一开始还能保持纪律。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些人见?到这军中这样的?状况,便忍受不了清苦的?日子,逐渐变得和其?他士兵一样。
“我们原本是萧家军的?人,各地的?军队因为我们有实绩,都曾积极招揽。那位将军亦是如此,把我们当作续命救火药,一有辛军过来就让我们上,一味地催我们进攻。
“更别提还有督军的?文官,一天?仗都没打?过,只是看了一堆兵书,就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在旁边指手画脚,非要我们按他那根本天?方夜谭的?‘锦囊妙计’来。
“人人都指望我们能像当初萧将军在时那样力挽狂澜,显得他们用兵得当、英明神武。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不到半年,我们原本的?人,无论是士气?还是军纪都一落千丈,不复当年英勇,一上战场,立即被打?得丢盔弃甲。不少当年出生入死的?伙伴,就这样倒在战场上。”
孙堂说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空荡荡右边衣袖。
他说:“若是萧将军还在场,看到那样的?场面,必定失望透顶。”
堂中几人皆是肃静。
谢知秋还在其?次,她毕竟是局外人,感触不深。
但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都满脸凝肃,似乎被包裹在阴云密布的?低气?压中。
尤其?是萧斩石,数度起身欲立,可又强行忍下。
他亲手带起来的?军队,一度生死与共的?战友,后来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他自己却在梁城忍辱贪生,为了不惹天?子不快而多年沉寂,任谁听了,能不觉得恼火窝囊?
可萧斩石远离朝野已久,纵然有心?,亦无力可为。
他紧了紧拳头,问:“那你现在……在何处谋生?又怎会到梁城来?又在将军府外久久徘徊而不入,可是有什么事……?”
被问及正?题,孙堂将头低得很低,似是难以启齿。
孙堂道:“我断了一臂,虽然生还,但在军队中待不下去?,后来就回了家乡,前两年随家人一同迁到梁城附近。
“我这种样子,有很多工作做不了。好在我还有一身蛮力,原本蒙一位亲属关照,在码头帮人搬送重物为生。但前些日子这名亲戚下江南经商,卖掉了这里的?产业,我本寄希望能继续从事此业,但其?他雇主却都不愿意用我。
“一连数月寻不到生计,我已近乎弹尽粮绝。
“今日我本是恍惚走到将军府附近,忽然想起当年意气?风发……我自知当年在军中只不过是个小?兵,不敢厚颜求萧将军帮助,但我已走投无路,前后不过一死,所以多少抱着试试的?心?态……”
孙堂话又说到后面,屋外的?雨声越大?,几乎要淹没他的?讲话声。
求人帮助、仰人鼻息,对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开口的?事。
孙堂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还要来央求几十年前与自己不过几句话之缘的?将领来求一口饭吃,于他自己而言,只怕难堪。
谢知秋见?此状,已感到一阵苍凉意。
萧家军散后,昔日英雄流落天?南海北。
谢知秋与萧家军接触不多,但这几年假装萧寻初,也?见?过其?中几人,比如张聪、钟大?梁之类。
张聪几经周转,最终还是回到萧斩石这里谋生,如今是她的?护卫。
钟大?梁对朝廷军死心?,转而加入义军,换一种形式抗击辛军。
如今又是这位孙堂……
都是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可命途各自难料。
史书一句话,便可引出人豪言壮志、浮想联翩,但落到每一个个体头上,又是千转万折,一言难以述尽。
萧斩石亦叹了口气?。
随后,他拍起胸脯,豪义道:“小?孙,你放心?,你当年是我麾下的?战士,既然同共过生死,自有恩义在!我萧家虽不及往昔,但给往日过命的?将士保一条生路,还是没问题的?!
“你若实在没有地方去?,就留在萧家,继续为我做事吧。我等下叫管事来问问,看有什么能交给你做的?活。”
孙堂仍有些拘谨忐忑,但俨然松了口气?。
他忙对萧将军道谢,感恩戴德。
*
不久,孙堂在萧将军的?安排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既然要打?长工,多半会住在将军府中。
府中人见?他是萧将军的?旧部下,又缺了一臂,都对他颇为友善。
孙堂此前生活艰难,还未用饭,萧家管事带他去?用饭的?时候,恰巧经过谢知秋与萧寻初的?院落。
将军府极大?,各处通达,可唯有这二少爷的?院子装了门、上了锁,里面一片安静,没什么人气?。
孙堂见?这景象,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那里是……?”
管事回答:“那是二少爷和少夫人住的?院子,二少爷打?小?性子有点怪,喜欢摆弄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年成婚后尤其?不喜欢被人瞧见?,所以就给锁上了。
“他们夫妇喜静,不喜生人,平时除了少夫人的?妹妹和二少爷的?师兄,院子里只有他们从小?用惯的?一两个仆从可以进去?。你今后也?注意着点,没事别打?扰他们。”
孙堂连连称是。
*
“小?弟。”
大?堂那里散后,萧家人各自离去?,但是萧寻光在外面绕了一圈,驱走其?他人后,又追上了自己的?弟弟“萧寻初”。
谢知秋走到半道,听到萧寻光的?声音,回过头。
雨中,萧寻光身姿高大?挺拔,眼神坚毅,犹如一棵巨松。
此时,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其?实心?头亦是震撼。
他与弟弟并不是十分亲密的?兄弟,四年前“弟弟”忽然从临月山回家那次,他就感到,“弟弟”和他原本认识的?那个弟弟有很大?变化。
当时他只是感慨欣慰,这个小?弟的?确是比以前成熟不少。
在那时,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懒散率直、有点小?聪明的?弟弟,有朝一日竟能高中状元,还在短短三年内,从一个八品知县升至二品参知政事,就算是写话本,都写不到如此离奇。
震动有之,钦佩有之。
但随之一同而来的?,是陌生。
说实话,萧寻光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眼前这个“萧寻初”相处了,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可这个弟弟的?眼神如此冰冷疏离,眼底深得连他这个兄长都看不清。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他还能在“萧寻初”身上,感受到两人血脉相连的?亲密。
萧寻光定了定神,道:“那位姓叶的?工匠,以前是你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吧?他做的?突火.枪,比想象中还要管用。”
实际上,他这次急急赶回梁城,还是为了突火.枪。
叶姓工匠很有责任心?,说自己要去?梁城任官,还特意做好一批枪才?走。
但萧寻光清点了一下,发现上回与叶青接洽的?人要么没说清楚,要么中间哪里出了纰漏,这批枪数量还不够。
战场凶险,容不得半点差池,最近辛军那里情?况也?不是很乐观,时间很紧迫。
得知叶姓工匠是去?将军府找萧寻初了,萧寻光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地亲自赶回梁城。
在他心?里,做官只是敷衍父亲,义军才?是第一位的?。
他亲自回家来谈,绝对比其?他人少很多麻烦。
当然,他其?实也?怕这位叶师兄投靠朝廷以后,对义军的?态度有变,甚至走漏消息,他非得过来确定一下才?能安心?。
除此之外,见?一见?弟弟,也?是一件要事。
有了钟大?梁在其?中牵线,尽管萧寻光这几年与弟弟基本没有联络,但两人都和义军有牵扯这事,就算摆在明面上了。
以前,萧寻光只知道萧寻初推崇一种标新立异的?学说,并且沉溺工匠之术,但他并不清楚被萧寻光称作“墨家术”的?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可能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心?底支持弟弟的?人,但他的?支持,本源自于两人同在父亲施压下的?共情?。
直到真正?用到突火.枪,萧寻光才?意识到,萧寻初在做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倾覆传统的?事,这东西究竟有怎样的?价值!
他是有从戎之志,还有暗中支持义军的?经验,一眼就看得出此物能在战场上发挥何等作用。
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性情?爱好都不相同,但竟能在这件事上殊途同归!
萧寻光顿时就对这个弟弟生出一种比过去?更深的?亲近感来,他情?真意切地道:“小?弟,多谢你,依我之见?,此物绝对能在战场上起到以少胜多、逆转全?局之用。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在做的?究竟是何事,虽不曾像父亲那样反对,但心?里难免觉得是富家子闲来摆弄的?游戏,不曾想到原来……”
“等等。”
萧寻光还未说完,忽然被对面的?人打?断。
谢知秋目光安宁,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长若要讲,还请跟我来。”
萧寻光茫然。
他虽想向?弟弟道谢,但他本身并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想稍微说几句罢了,谢知秋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架势,他反而有点为难。
不过,谢知秋已自顾自撑着伞离去?,萧寻光只好跟上。
两人离院落已经不远,几步就到。
萧寻光听到院中动静,抬起头,本以为是谢知秋回来,没想到她身后还跟着兄长,不免一怔。
他迎上谢知秋的?目光,而谢知秋在确认过他在以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他在里面等待。
谢知秋与萧寻光走到廊下。
萧寻光没提进屋,就站在这里,将先前未尽之言讲完,道:“你所学的?墨家之术,我认为确有足以造福千秋万代之奇用,是难得的?远见?之学。
“不单是在战场上,若是运用得当,想必还有极大?潜力,能做出何等大?的?改变,简直不可想象。
“义军那里的?局势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这回,是我必须谢你。
“你也?好,那位叶工匠也?好,能顶住压力,初心?不改,委实不易。
“日后,还请你与那位叶工匠继续为义军制器,若是有新的?军器问世,请务必告诉我,我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尝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夜。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 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 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 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 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 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 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 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 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 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 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 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 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
“我敬王兄一杯,我懂王兄,我也痛快!”
“王兄你平时?看到哪个官员都要骂骂咧咧,头一次见你夸人……不过我也懂你,来?,喝一杯!”
众人喝了一轮酒。
这时?,其中一人问?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道:“史大人,依你之见,齐慕先这回能倒台吗?这可是他?近二十年来?受威胁最大的一次了,若是再不倒,真是老天都奈何不了他?。”
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年纪了,打扮却不大修边幅——
他?头上只插了支木簪,身上的常服宽大松敞,喝酒时?他?将酒撒了,袖子上染上一大片酒渍,但他?全然没在意?,继续喝酒品诗,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
在文会上,他?其实?没怎么说话,但众人交谈时?,偏偏都不会错过他?的意?见,显出一种?特殊的尊敬。
此人名为史守成。
是当今的礼部尚书,亦是这个不拘一格的文会中心人物。他?崇尚以义合,不以利合,广结天下?君子,是这里的老前辈。
听到那位文友问?他?的话,史守成略顿了顿。
他?道:“不好?说,齐慕先于方和宗有恩,和宗是安宗与当今圣上的父亲,这种?威望不是轻易能扳动的。
“萧寻初现在看着风头是不错,但太年轻,未来?还不可知。”
那文友有些失望:“史大人也看不清啊。”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个萧寻初虽然年轻,瞧着却像个实?干的人!我早就?觉得梁城赋税太重?,应该予民减负,奈何这事阻力重?重?……萧寻初能将这事办下?来?,我就?敬他?三分!
“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那水渠修的是好?,才几个月,外面麦田就?金灿灿的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抢你功劳。”
“要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其他?人太差了,才衬得萧寻初好?些。他?有些想法还是过于激进了,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扶持‘工’这一业上,对根基的‘农’重?视却不足,听说他?早年想当工匠,这样做未免私心太重?。不过,大部分方向确实?是好?的……”
一群人文人说来?说去,都对“萧寻初”这个人赞赏颇多。
尽管其中也有苛刻挑剔的指摘之词,但比起?他?们以前点评朝中其他?官员的刻薄,这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道:“史大人,虽说我们往常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不过齐慕先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史大人可有考虑与那萧寻初走得近些,或者暗中协助一二?当然,若是史大人邀请他?一同来?文会上聊聊,我等自也是期待的。”
史守成一顿。
他?看上去像是考虑一下?,才道:“再说吧,再说。”
*
文会上气氛热络,不久话题就?转了风向,又聊别的去了。
然而,史守成却沉寂下?来?,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自己独自凝思。
实?际上,不用其他?人提议,关于是否要拉近与萧寻初的距离这件事,他?早就?反复考虑过多次。
他?一般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与齐慕先那帮凭借利益凝结的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是靠志趣与才学走到一起?的,非但高尚许多,而且绝非结党营私之辈。
但事实?是,要在朝堂长久而立,如果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简直千难万难。
必要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一定要互相帮助的。
在萧寻初出现之前,史守成自认是齐慕先最大的对手。
他?承认齐慕先有能力,但同时?也看不惯他?一手遮天的作为。所以,史守成不断在发掘并提携他?认为品行高尚、务实?能干的人,逐渐地?,他?在朝中同样拥有了一些名望和力量。
当然,他?还全然斗不过齐慕先,所以多年来?,他?始终蛰伏不发,没有与齐慕先正面冲突。
齐慕先多半看得出他?的心思,但齐慕先做人会留一线,并非赶尽杀绝的人。
他?大概是觉得史守成这批官员都还算可用,朝廷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实?事的,于是留了他?们下?来?。虽然这些年,齐慕先偶尔也会打压一下?史守成的人、适时?铲除一下?他?们的成员,但总得而言还是给了一条生路,始终没将他?们摁死。
齐宣正这事,史守成很?看不惯。
齐慕先这个儿子,又逛窑子,又杀人,后面还想以权压人,实?在是败类中的垃圾,没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当“萧寻初”这个人冒出来?,他?心情又很?复杂。
起?初,“萧寻初”凭借月县雨娘案名声?鹊起?,他?觉得不过是个朝中新秀,又会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就?会销声?匿迹。
后来?,“萧寻初”凭借天鹤船讨好?新帝,又与齐慕先逐渐走得近,他?又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心想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萧寻初”竟试图在齐宣正之案上与齐慕先对着干,史守成心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这下?大概彻底完了。
结果,“萧寻初”竟一手逆转乾坤,还凭借此案让自身威望一飞冲天,一举成了足以与齐慕先分庭抗礼的人物。
每回上朝,史守成看到“萧寻初”那身紫色公服,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刺眼。
他?是喜欢提携年轻人。
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把他?酝酿多年想干的事干了,一举超到他?前面,那又另当别论。
二十岁中状元也就?算了,这个“萧寻初”今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官至参知政事。
史守成是三十五岁中的进士,拼搏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当上礼部尚书。
今年他?五十九岁了,这么一把年纪,上朝居然要站在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后面,将这种?毛头小子当作顶头上司。
个中滋味,唯有亲历者才会明?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史?守成知道, “萧寻初”当下在这群人中的名声?还不错,是因为他有效地遏制了?齐慕先,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于是他们借萧寻初之势来?抒发?自己?多年的怨气。
这群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真心胸开阔, 还有一部分是真无心官场,与“萧寻初”竞争关系不强, 更别提还有祝维平这种受过“萧寻初”恩惠, 基本?已经倒向萧派的中间党, 他们自然对萧寻初多有称赞。
但史?守成其实私心更想听他们说萧寻初的坏话,多讲讲萧寻初新政的不足之处,最好再感慨一下年轻人到底经验不足, 恭维几句“真是不如史?大人沉稳”之类的。
奈何这些人说来?说去, 就没一个人说到他心坎上?。就算个别人挑剔了?几句,在史?守成看来?,还是太过温和。
他了?然无趣地四处看看, 目光落在太学博士严仲身上?,眼前一亮。
这个严仲历来?挑剔,是那种刚正过头的人, 连他这个礼部尚书都在严仲碰过好几次钉子,没准能从他嘴里听到几句想听的。
于是史?守成凑过去,问:“严大人, 你对这个萧寻初怎么看啊?”
“史?尚书。”
严仲早年受过史?守成的照拂,和文会?其他人一样, 对史?守成颇为敬重。
但提到萧寻初, 严仲眉头一皱, 和平时?一样“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这个小子, 他当年中状元之前,我就在太学见过他。
“当年的太学生,一个个都是满眼功名利禄,为了?科举名次整天写?些吟风颂月的矫揉诗词,反而忽视最为基础的经义之学,脑袋空空,没半点做实事的能力……”
史?守成听严仲骂人十分舒服,正听得有点畅快。
就在这时?,就听严仲话锋一转:“——唯有这个萧寻初,还算有几分真本?事,文章写?得很不错,诗文亦佳。其实当年我就觉得他很不错,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将我女儿静姝……咳,总之果然是没看走眼。”
史?守成:“……”
严仲这个人不太会?看人脸色,史?守成细微的心情变化他完全感受不出来?,反而进一步道:“尚书大人可是有意与萧寻初会?面?若是如此,我可以试试找理由,来?帮尚书大人牵线。尽管下官官位低微,但当年萧寻初在太学时?,下官有缘指点了?他一二,他或许还会?给下官一个薄面。”
要是三四年前,史?守成是打死都想不到严仲会?说这种话。
但当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严仲好像忽然开始有点松动了?,性子没有那么耿直,人也?稍微圆滑了?一点。
他本?来?是个相当重视老?规矩的人,这两年在一点微妙的地方倒“开明”起来?。
比如严家有个叫严静姝的女儿,十八岁了?还没定亲,严仲瞧着也?不是完全不急,可有人上?门问起,他又?下不了?决心,说这小女儿平时?会?读书写?文章,看这些提亲人家的架势,娶她回去肯定不会?再教她念书了?,想想就有点不甘心。
严仲这点家务事的百般挣扎暂且不论,史?守成听他这话脸上?有点皮笑肉不笑,只和蔼地敷衍:“君子之交,不必拉帮结派,再说再说。”
*
文会?结束,史?守成回到家里,在书房中闭目思?考。
诚然,他厌恶齐慕先的作派。
但若是就这样倒向“萧寻初”,他又?实在觉得别扭。
这“萧寻初”年纪轻轻,怎么就坐到参知政事了?呢?
难不成,他一个年近六十、德高?望重的朝中三品大员,真要屈居一个才?过弱冠之龄的小年轻之下吗?
若是不站队萧寻初,怕他棋差齐慕先一招,万一齐慕先再度得势,新帝开元之年好不容易展示出来?的新兴之象,说不定会?就这样结束,一切又?走回以前的老?路上?。
若是站队萧寻初,以新帝现在对萧寻初的信任,他只能继续留在二把手的位置,不得不一听一介晚辈的调派。若只是短暂听一听还好,但史?守成也?是有野心的。
萧寻初如此年轻,一旦他成为像齐慕先那样的权臣,后面还可以再把控朝廷四五十年!他史?守成,哪里还等得到自己?的出头之日呢?
难……难啊……
史?守成坐在椅上?,指节敲着椅背,反复斟酌。
*
数日后。
谢知秋刚下朝,走出不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候在半道等她。
时?隔几年相逢,身份已天差地别。
严仲就算自认对谢知秋有师生之情,真站在二品参知政事面前,他还是比在太学里对待学生收敛很多。
严仲清了?清嗓子:“参知政事大人,你可还记得老?夫?”
谢知秋看看严仲,又?看看他身边的礼部尚书史?守成。
谢知秋道:“严先生当年教导,学生自不曾忘。”
严仲知道谢知秋肯定是谦虚,但如此大官自称是他学生,让严仲顿时?腰杆都挺了?起来?。
他声?音不觉温和几分,说:“是这样,明天不是休沐之日吗?我与尚书大人说起想去郊外赏枫,听闻参知政事大人是武家出身,马术十分精湛,便想厚颜向参知政事大人请教骑马技巧,不知大人是否有空一同出游啊?”
*
十月金秋来?临时?,嗅觉敏锐的官员,都发?觉了?朝堂上?的新变化——
礼部尚书史?守成,开始帮“萧寻初”的腔了?。
礼部负责朝中仪制以及学校贡举相关之事,在六部之中,属于清贫但是地位较高?的一部。尽管礼部油水远没有吏部、户部可捞得多,但却管理天下学子,还直接负责万众瞩目的科举制度,可谓关乎一个国家官员的未来?。
礼部若是在学校、科举中稍加引导,很有可能会?影响天下学子和士人的舆论风向。
先帝当初极有可能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特意将史?守成这么一个与齐慕先没那么对付的人,放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作为对齐慕先的牵制。
齐慕先对史?守成没那么喜欢,但史?守成还算会?把握分寸,而且他是个干实事的人——如果齐慕先的提案符合实际,史?守成也?不会?光为了?反对齐慕先而反对——比如当年科举改革,减少诗赋而增加经义策问,就是双方合作促成的。
这两只老?狐狸在多次博弈后,已经达成了?某种平衡——
齐慕先把握朝廷大势,而史?守成始终是朝中一批刚直之士推举的带头人,亦是方朝以清廉为誉的名士。
这种平衡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而现在,齐宣正一案后,齐慕先势头大减,“萧寻初”名声?鹊起。
“萧寻初”本?就在赵泽的支持下,逐渐有了?与齐慕先平分秋色的架势,现在本?在观望的史?守成的一派人,竟然也?隐隐倒向“萧寻初”。
史?守成自不会?在明面上?承认,有时?他甚至会?先激烈反对“萧寻初”的观点,指责对方有违前制,后面再假装被对方说服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改口:“原来?如此,参知政事大人的想法也?有道理,原先是我误会?了?。”
搞得那些以为可以和他一同反对“萧寻初”的人措手不及。
有人指责史?守成最近附和“萧寻初”的次数太多,怀疑两人互相勾结,史?守成就又?义正言辞地怒斥:“皇上?明鉴,老?夫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与人勾结过!老?夫向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某些人,根据形势,甚至可以指鹿为马!
“对的事老?夫支持,错的事老?夫反对,二十年来?,老?夫日日如此!官员勾结,总要有利害牵扯,你们哪个人家里不是衣锦食肉、娇妾数人,但老?夫至今都是布被瓦器、糟糠一人,
“老?夫的弟弟上?回在街上?与人起口角,不服气抬出老?夫的官职,老?夫知道此事,转头就骂了?他一顿,压着他去对方家里道歉,为了?给对方赔礼,老?夫甚至不得不卖掉女儿最喜欢的一副珠钗!
“老?夫以天下之利为己?利,以天下之害为己?害,从不做亏心之事!为天下人着想,支持利于天下的观点居然还要被人说是勾结同僚,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赵泽坐镇龙椅,纵观全局。
说实话,对朝堂权术越来?越熟悉以后,赵泽纵然喜欢“萧寻初”,但看到越来?越多人因为“萧寻初”的改革显出成效,或者?单纯为了?反对齐慕先,而开始倒向“萧寻初”这一边,他内心是隐隐不安的。
他也?很担心“萧寻初”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真的开始与其他高?官拉近距离。
所以,史?守成逐渐表现出对萧寻初的亲近时?,赵泽非常忌惮。
会?有言官大张旗鼓地在朝堂上?提及此事,背后其实并非没有他的纵容默许。
然而,史?守成这番话一说,非但让言官们颜面大失,也?让赵泽对自己?的怀疑心生愧疚,不再多疑。
一时?间,齐慕先的处境,愈发?风雨飘摇。
然而,处于漩涡中心的齐慕先本?人,这种时?候居然还能乐呵呵的。
遇到事,他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超脱架势,只道:“我觉得萧大人与史?大人的想法都挺好,话语权总归是要交给年轻人的,只要方向没有大错,我作为长辈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
说回谢知秋这里。
朝堂上?暗潮汹涌,风波变换。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局面,无疑是谢知秋日益显出优势,甚至在与齐慕先的对峙中逐渐占了?上?风。
对谢知秋这般新秀而言,有了?史?守成这样的朝中老?人助力,无异如虎添翼。
然而,唯有谢知秋自己?知道,她和史?守成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
首当其冲的,她和史?守成的性格,相当合不来?。
史?守成并不能说是个坏人,相反,以传统的价值观来?论调,他绝对是个清廉的好官。以齐慕先来?比较的话,那么至今生活简朴的史?守成,简直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但这种严守清规戒律的读书人,往往同时?有着极为古板守旧的道德标准。
史?守成本?身比较死脑筋,他在朝堂上?反驳言官的那番说辞,其实是谢知秋背后出的主意。
但为了?说服史?守成说出那番话,就费了?谢知秋不少口舌。
一来?,史?守成觉得这是做戏,很不情愿。
二来?,谢知秋能感觉到,史?守成虽然看似愿意支持她,但他自持阅历,其实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并不愿意听她这个晚辈摆布。
光是这些,已经很不舒服了?。
但还有一日,史?守成有事来?拜访将军府,两人书房里谈话时?,萧寻初出来?取东西,从书房窗外经过。
他平时?在家很随意,跟以前在临月山一样,经常披头散发?。
在隔窗看到谢知秋时?,他对谢知秋笑了?一下,这才?离开。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谁知史?守成当即就皱起眉头。
他对谢知秋道:“你这个妻子怎么回事!在家中衣冠不整,不知礼数,明知丈夫与客人在书房谈事,居然不避道而行,而且见到丈夫,非但不行礼,甚至敢抬头平视夫君!
“谢家也?是家风严谨的书香门第,怎会?教出如此不知妇德的女儿!参知政事大人竟这样还不振一振夫纲!若是我的夫人如此,我早已休妻了?!”
听闻史?守成之言,谢知秋表情一改,略微显出不悦之色来?。
她本?是女儿身,现在只是借用萧寻初的身份。
她自幼就不太喜欢这些他人强加的规矩,要是她真将所有劝诫都当回事,谨小慎微地满足每个人的评价标准,那她根本?就不可能成为谢知秋,和萧寻初交换之后,也?不可能走到参知政事的位置。
谢知秋听不得这种话,当场驳道:“此地是我的居所,屋内虽在待客,但内子只是在屋外经过,本?就无意打扰。
“他之所以往屋内瞧,是因为担心我这个夫君的情况,反而是在尽妻子之责。
“倒是史?尚书,在别家做客,理应守礼,见到主人家的女眷经过,本?应低头非礼勿视,为何史?尚书非但没有回避,反而看得这么仔细?若按照史?尚书的礼数之言,这也?不太合适吧?”
史?守成被反将一军,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起来?。
其实他故意挑“萧寻初”家眷的刺,未必没有对这个晚辈有意见,于是故意给下马威的迁怒之意,没想到“萧寻初”完全没有对客人宽容一点的意思?,直接呛起他来?。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史?守成知道此人一般不太说话,但真要辩论口才?了?得,跟她争论讨不了?什么好,遂偃旗息鼓。
*
又?是一日,谢知秋与史?守成不欢而散。
待送走史?守成,谢知秋头疼地靠在桌前缓解情绪。
她通常都是单打独斗,即使?偶尔与人合作,基本?也?只是短暂地目标一致,不久就会?分道扬镳。
与史?守成这样的结盟,还是头一回。
实话实说,她与史?守成不太相处得来?,但在朝堂之上?,她又?确实需要史?守成的支持。
现在新政正在实施的关键时?刻,阻力很大,多一个朋友远胜于多一个隔岸观火之人。
更何况,还有齐慕先这个隐患……
谢知秋闭目凝神,觉得许多事情烦不胜烦。
正当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知秋抬头,道:“进来?。”
从外面进来?的,竟是叶青。
“谢小姐。”
叶青通常不太会?主动来?找她,可能是对着一个外表看上?去是他师弟、实际却是女子之魂的人,他实在是难以拿捏相处的分寸。
不过今日,叶青的神情像是在担忧。
他站得有些拘谨,道:“刚才?我看到史?尚书脸色不太好地离开了?……”
谢知秋“嗯”了?一声?。
叶青又?道:“史?尚书之前抱怨过我在侧院冶铁的声?音太响,其实朝中让我研制新年要用的烟花,我刚才?正在试验,可能又?发?出一些响动。你与史?尚书相处不太愉快,是不是又?是因为……”
“不是,不关你的事。”
不等叶青将话说完,谢知秋已经安抚他道。
今日叶青那边发?出炮仗的声?音时?,史?守成是皱过眉头,后来?两人也?发?生了?几句口角。
谢知秋能感觉到,史?守成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工匠,对谢知秋新政将重点放在扶持工商业的倾向也?有不满。
不过,在谢知秋与史?守成近期发?生过的冲突里,这点小事实在微不足道,叶青那边造成的影响,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谢知秋不太客气地评价说:“他看不过眼的地方很多,那是他的问题。要是事事在意,没完没了?。”
叶青听谢知秋如此说,微微松了?口气。
他当年和师兄弟们在临月山上?,受尽了?非议与冷眼。
他知道谢知秋力排众议,让朝廷任用他这种没名没气的工匠不易,实在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于他有恩的谢知秋与其他高?官关系恶化。
他十分诚恳地道:“我知道谢小姐在朝中做事,必然不易。在下受谢小姐恩惠,对目前的生活已经非常满足,也?盼望能有对谢小姐投桃报李的地方,自不愿给谢小姐惹麻烦。
“在下现下住在将军府中,若是哪里给谢小姐造成了?不便,请谢小姐务必开口提醒,在下必当尽力改正,千万不要有顾虑。”
“好。”
叶青的心意,谢知秋心领下来?。
叶青告辞后,谢知秋捏了?捏鼻梁。
尽管是又?有惊无险,但她与史?守成的关系,多少是个隐患。
要么求同存异,找到能长久相处下去的方法。
要么等局面再稳定一些……等他们失去共同的敌人齐慕先以后,恐怕要做好分道扬镳撕破脸的准备。
谢知秋目前更倾向于前者?,毕竟史?守成算是个好官。
但如果有个万一……
谢知秋眼底冷光微动。
夕阳西沉,窗外唯有些许暮日余光残留。
谢知秋收回种种念头,整理思?绪,心想该回去一趟,顺便吃晚饭了?。
她打开门,打算踏出书房——
但下一刻,她心中浮现出一丝怪异来?——
以往这个时?辰,五谷应该会?主动来?叫她,为何今日没有来??
还有,周围未免太安静了?……
“——!”
谢知秋向来?敏感,尽管不清楚这份不安来?自何处、是否是她多心,但她一旦生出疑虑,便决定立即退回到屋内——
谁知下一刻,她面前寒光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谢知秋只见眼前瞬间掠过一把银色长剑,锋利的剑刃如风从她耳边擦过,插.进她身侧木门的同时?,还削去她一缕鬓发?——
萧寻光现身在她面前。
他一双眼睛与弟弟和母亲相似,可眼神丝毫没有弟弟那样的亲和慵懒,反而锋锐坚韧——
只听他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在此之?前, 谢知秋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目前知道?她和萧寻初身份的三个人——
知满是个小女孩,不但是谢知秋信任的亲妹妹,而且她当时年纪很小, 就?算跑出去乱说, 可能都没人相信。
秦皓是自?己看出来的,而且看出来的过程漫长?而玄妙——据秦皓说, 他甚至能看到谢知秋本质的样子, 这种?情况在其他人身上没有发生过, 谢知秋只能猜测他是体质较为特异。
而叶青,则是她与萧寻初主动?告知的,前后他们讨论过很多次, 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没有一个人, 能给她萧寻光这么大?的压力。
到目前为止,谢知秋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逼问过。
剑锋抵在她的喉侧,谢知秋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
此刻, 她脑海中充斥着一个问题——
萧寻光是怎么进来的?
她和萧寻初平时非常小心,外面都有人守着,如果有其他人要进来, 必定会有通报。
就?算是他们两个,也不可能一天十二时辰都打起?十分?精神假装对?方,总要有喘息的地方——自?己的院落, 就?是这个地方。
然而萧寻光,竟然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庭院里!
谢知秋心中疑窦丛生,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问出来——
萧寻光多半是听到了她和叶青的对?话, 才会对?她的身份产生质疑。但她和叶青的对?话, 终究只是对?话而已,萧寻光就?算怀疑也拿不出证据, 要是处理?得当,或许还有机会敷衍过去。
谢知秋逼自?己镇定精神,冷静地问:“哥,你在说什么?”
“别想糊弄过去。”
萧寻光却没有被她轻易动?摇,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将剑刃又往里压了一分?,紧紧逼着她的咽喉——
“我听到叶青将你称作‘小姐’。”
这剑锋如此之?近,谢知秋只要呼吸得重一点,喉部就?会被银剑割伤。
但说到这里,萧寻光自?己顿了一下,道?:“……你是女的?”
萧寻光看上去有点不可置信,立刻就?想确认一下,但考虑到眼前这个人真的有是个女人的可能性,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想了半天,萧寻光抬起?手,在谢知秋脸上用力搓了几把,看她有没有易容。
谢知秋:“……”
谢知秋和萧寻初互换身体,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是真的,不但如此,萧寻初的个子虽然不及父兄,但也八尺有余、接近九尺,萧家这种?身量的男子世上都找不到多少,女人更是凤毛麟角。
萧寻光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他弟弟货真价实的身体,而谢知秋就?在等这一刻。
果然,在萧寻光确认过她的脸全然没有伪装的痕迹后,面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谢知秋马上道?:“哥,你误会了。‘小姐’是我在师门中的绰号,我去临月山上的年纪不大?,以前过得养尊处优,初到山上很多事?情不太懂,受了两位师兄不少照顾。师兄们认为我过于青涩,像久居闺中的大?小姐,才开?玩笑?给我起?了这个绰号叫‘小姐’,现在偶尔还会叫起?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萧寻光听到这里,微微凝了一下。
谢知秋趁热打铁,又说:“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教?我骑马,然后我们一路跑到山林里。我贪玩爬到树上,结果看到马蜂窝,吓得从树上跌下来,手臂磕到地上的石头?,还留下一个伤疤?
“我当时单手就?没法骑马,是哥你将我带回来的,你还因为我的关系,被父母骂了一顿。
“现在这个伤疤还在,你可以确认一下。”
听到这里,萧寻光已经慢慢信了谢知秋的话,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他握着剑的手没那么紧绷了,缓慢地往后退了一点,似要放过谢知秋。
谢知秋松了口气。
但就?在下一刻,萧寻光的脸色猛地一变,顷刻间又将宝剑抵上来,肃道?:“不对?!”
他说:“当年你上临月山以后,我曾经暗中去山上看过你几次,但你的师父和师兄都是称呼你的字,从没听到有人叫你‘小姐’!按你的说法,你这个绰号必定是上山不久起?的,我去看你的时候应该正是叫得多的时候,要是真的能被用到现在,我怎么可能一次都没听到过?”
“——!”
他竟然上山看过萧寻初!
谢知秋心中暗道?不好。
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还是萧寻初,都认为萧寻初到临月山上以后,就?和家里彻底断绝了关系。当然将军和将军夫人时不时还是在关照他的,但采取的都是比较间接的方式。
没想到,萧寻光居然自?己一个人上山看过弟弟!
照这种?情况,萧寻初大?概对?此也不知情,而谢知秋只知道?萧寻初能告诉她的事?,当然想不到还会有这种?事?。
这一下,她为了遮掩叶青称呼导致的问题,反而成了更大?的破绽!
谢知秋心头?一紧,大?脑愈发紧张地活动?起?来。
然而萧寻光却不愿给她这样的机会,剑锋近一步逼近,逼问道?:“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你不对?劲,还当是他成长?了性格才有所变化?……你究竟是谁?冒充我弟弟几年了?为什么连我弟弟过去的经历都知道??我弟弟本人在哪里?你怎么能伪装到这么相似?叶青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你的人?你将叶青介绍给义军,是不是另有目的?”
萧寻光一连串问题丢下来。
他的剑刃已经触到谢知秋的皮肤,她能够感受到银剑冰冷的温度。
剑刃吹毛立断,萧寻光几乎已经不信谢知秋的身份,不再客气,剑锋划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肤,细细的血线顺着皮肤流下来。
谢知秋头?脑中天人交战,在说出实情解释和继续找一个可以说服对?方的借口中反复挣扎。
就?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哥!”
萧寻初不知从何处奔了过来,看到这场面,立即出声制止:“别动?她!当初谢小姐想到可以将墨家术研制的武器提供给义军,还为双方沟通出谋划策。
“这段日子,亦是谢小姐在想办法说服皇上进行军事?改革,若是成功,方朝的将领今后就?能正常带兵,不会再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之?事?。
“谢小姐对?你我、对?义军并非没有恩情,难道?你要对?她恩将仇报吗?”
萧寻光剑锋一抖。
他低头?朝谢知秋看去,只见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千里寒冰,哪怕这种?时候,居然也没显出慌乱之?色来。
*
片刻后。
萧寻光、萧寻初和谢知秋三人一同坐在书房里。
萧寻光皱起?眉头?,难以理?解地道?:“什么东西,你再说一遍?”
萧寻初:“……”
萧寻初:“不就?是我和她换了身体这么点事?,所以她看起?来是我,我看起?来是她,有那么难以理?解吗?”
“……”
与其说是难以理?解,不如说是不可置信。
碰上这么离奇的事?,任谁都会感到匪夷所思。
萧寻光定定地看向谢知秋。
“所以,你果真是女人?”
谢知秋颔首。
“所以,早在科举之?前,我弟弟的壳子里面就?是你了。非但中状元的是你,在月县降服当地恶霸的也是你,甚至过去几年中,与义军不时有书信往来、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也是你?”
谢知秋道?:“义军是如何评价我的,我不太清楚。但就?你说的事?情而言,的确都是我做的。”
萧寻光深深地看了谢知秋一眼,脱口而出:“不可思议……钟大?梁这两年一直对?你赞不绝口,直夸你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你这样的年轻女子,竟能做到这样的事??”
萧寻光的本意是惊讶。
不过谢知秋闻言,却浅浅皱了一丝眉头?。
她问:“萧大?公子认为,如果是女子,就?不太可能做得到吗?”
“不……”
萧寻光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
其实他母亲就?是个厉害的女人,一手飞刀用得炉火纯青,在战场上能发挥出相当的优势。
萧寻光是知道?,如果环境没有被压制,女性是拥有比现在能看到的更大?的潜力的。
诚然女性的平均体力弱于男性,但这是女性的身体为了生育而产生的差异,是同一物种?生理?上必要分?工,如果因为某一方拥有生育能力而反而遭到打压和歧视,那简直是卑劣的行为。
而在头?脑上,双方更是毫无区别,纯粹是教?育上的差异。
然而他从自?己的过往经历判断,还是对?谢知秋的身份非常惊讶。
换言之?,在这种?对?她异常不利的环境中,她还能拥有这种?学识和胆量,甚至胜过一大?群从小被精心培养、本身必定也有些天赋的男性官员,这过程中不知遇到了多少困难,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本身也一定是个才华惊人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和他弟弟交换,至今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崭露头?角。
萧寻光收了收自?己的眼神,想了想,转而问她:“你真有改革军事?的计划吗?”
谢知秋颔首。
不过接着,谢知秋主动?说:“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上在农业和商业的方面嘴很松,可是说到军事?,他就?百般犹豫。”
“毕竟事?关他自?己的龙椅稳不稳了……那如果皇上一直不同意,你又当如何?”
谢知秋暗了三分?。
她说:“边关局面不稳。十年之?内,辛国恐怕必会发起?一战,而方国的军力……看起?来人数不少,可军队基本上是一盘散沙,几乎没有应敌之?力。
“若是军事?改革实在无法推动?……我会暗地里全力强化?义军。
“这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萧寻光顿了顿,道?:“你果然想介入义军的事?。”
谢知秋问:“萧将军意下如何?”
萧寻光顿了一下。
他说:“若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你的功劳,我对?你的头?脑感兴趣。如果你真是我弟弟,我肯定会满口答应,并且将我能给的都分?享给你。但你终究是外人,我对?你也不熟悉,不可能那么快就?信任你。不过……”
萧寻光凝视谢知秋一眼。
她身上那种?清冷沉着气质其实与萧寻初截然不同,只是外貌太过相似,才让人无法往别的方向去想。
他说:“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吗……这一句话,我记下了。”
*
其后的时光,萧寻光与谢知秋聊了不少军事?上的事?。
军事?并不算是谢知秋的强项,但她博古通今,真说起?来也不会露怯,而萧寻光则有实际经验,二人观念上并无大?的分?歧。
谈论到后面,谢知秋能感觉到萧寻光的眉间有所舒展,对?她没有最开?始那么戒备了。
只是,谢知秋也不得不问萧寻光一个问题。
她道?:“萧小将军,你之?前是怎么进到我们院子来的?”
萧寻光不解:“还能怎么进来?当然是走进来的。我本来是来找叶青,走到你书房门口,正好听到你们说话罢了。”
谢知秋道?:“你进来时,外面的人没有拦你吗?”
萧寻光说:“外面的人?我没看到院子门口有人,就?自?己进来了。我还想说,你与寻初这种?情况,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怎么外面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
谢知秋皱起?眉头?。
她和萧寻初的院子一直不让外人进,所以始终有人守着。这规矩将军府现在人人都知道?,连萧大?将军本人都不会一声不吭进来。
而萧寻光之?所以不清楚,想来是他刚会将军府的缘故。
只是,萧寻光进来时,外面的人去哪里了?
谢知秋眼神一动?,若有所思。
*
夜深。
萧寻光那里安定下来,他与谢知秋两人谈得投机之?时,萧寻初想了想,决定给他们一点互相建立信任的时间,便自?行回到院子里,去查看那几块黑石。
上一回与师兄交谈过以后,萧寻初思路有所拓展,关于黑石的研究进展显著。
黑石里面“势”的积累速度,果然和日光月光没关系,而是与温度有关。
这种?势,似乎是在光照下会积累,但是一旦温度过高,石头?中的势又会被消耗。
正是这种?区别,导致黑石中的势在晚上沐浴月光会增加,白天照了日光反而会减少。
而且温度越低,“势”的增长?速度会越快。
于是,为了让“势”的增长?速度最大?化?,萧寻初尝试将黑石泡在冰水里,白天黑夜都放在户外照射。
几日之?后,进展喜人!
被泡在冰水中的黑石,势的增长?速度前所未有的快,如果按照这种?进度,他与谢知秋换回来的速度,会远比想象中更快!
萧寻初心中一喜,将今日的试验结果记录在册子里。
这时,院子外面的门被敲了几下,又传来一个女孩有点羞涩的声音:“小姐!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今晚是轮到雀儿守门,她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说,才在这个时候过来。
萧寻初将册子一收,说:“没事?,你过来吧。有什么事??”
雀儿推开?门,跑到萧寻初身边。
“小姐,我是来问问你。”
雀儿道?。
“再过几日就?是老夫人的生辰了,您想好要给老夫人备什么礼了吗,要不要我出府去准备一下?”
萧寻初一愣:“老夫人?”
雀儿道?:“当然是小姐您的祖母啊!小姐你不会把这事?忘了吧?往年小姐您跟姑爷在外地就?算了,今年肯定是要回谢府祝寿的呀!”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十月廿一, 谢家老夫人生辰当日。
前?往谢家的马车上,谢知秋缓缓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要紧?会?不?会?太累?”
萧寻初有些担心地看她。
“最近朝中事情多,你?昨天文书看得那么晚, 今天还要回谢家, 没关系吗?”
谢知秋应道:“没事,等回去的时候, 我在车里闭目养神好了?。”
言罢, 她又打了?个哈欠, 将目光移向马车外。
累诚然是累的,但严格说起来,这本就不?是萧寻初的事, 而是她的事。
这是她祖母的寿辰。
上一次走在这条通往谢家的道路上, 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之前?了?。
她和萧寻初交换身体以后,就很?少再回来。
成亲以后,她作为女婿来过几回, 后来去了?月县,便离家千里。今年?重返梁城,一开始当然“陪妻子”回家探望过, 但之后朝中的事务多起来,就又不?曾再来了?。
现?在再回想她作为女儿?在这座宅院里度过的岁月,恍如隔世。
而且, 祖母啊……
谢知秋托着腮,有些出神。
*
“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萧家的马车还未到谢家门口, 守在路口的门房已?经眼前?一亮, 跳了?起来, 急急跑回府中汇报这个好消息!
谢府门前?当即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鞭炮,喜庆的气氛人人都看得出来。
谢老爷火急火燎地迎上来, 不?等谢知秋的鞋尖踏出马车,谢老爷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来接应——
“贤婿!你?可好久没有过来了?啊!最近你?在官场上可还顺利?知秋儿?在萧家还守礼规矩吗?她没做什么干扰你?的事吧?”
*
却说大?姑爷“萧寻初”今日会?陪妻子一同回谢家,是前?日子就定好的。
谢家人一得到消息,马上里里外外张罗起来,已?经准备了?好几日。
开玩笑,“萧寻初”是谁?
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方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仅次于同平章事齐慕先的堂堂二品大?员!
像这样的人,谁敢怠慢?
哪怕是自家的女婿,也?不?敢出什么差池啊!
这两年?,谢望麟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最初,他对女儿?嫁了?个状元郎,感到既惶恐又担忧。
惶恐是因为状元郎毕竟少见,谢望麟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得了?一个中过状元的女婿,已?经够他心生距离感了?,而且这女婿甚至并非寒门子,而是名将萧斩石的二公子,连门第上也?隐隐压过谢家一头。哪怕谢望麟不?太瞧得起所谓的武将蛮夫,也?不?敢真?不?将将军府放在眼里。
而担忧则是因为官场无情,这世上得了?功名却多年?不?曾展露头角的官员多如繁星,不?少人金榜题名那日就是人生的最高峰了?,此后哪怕是状元也?不?乏有碌碌无为之辈。这萧寻初的本家受皇上忌惮,他本人性子瞧着也?挺清奇,前?途格外令人看不?透。
当初这“萧寻初”迎娶他谢家的女儿?,多少用了?点强硬的手段。
谢望麟自己的女儿?,他是知道的,知秋儿?比寻常女子聪慧,又极有主见,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嫁去萧家,若是萧寻初此后还一蹶不?振,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此难以释怀。
女儿?嫁都已?经嫁了?,此后再也?没有回头路,谢望麟是盼着“萧寻初”好的。
毕竟女子大?多慕强,即便知秋一开始对他没多少感情,要是萧寻初官途顺遂,她或许也?没那么难接受了?吧?
不?过,这种担忧只持续到头一两年?之前?。
在“萧寻初”回到梁城以后,谢老爷就只剩张大?嘴在旁边看的份。
“萧寻初”这种高升的架势,真?是让人做梦都不?敢想。
如今,谢老爷腰也?挺了?,背也?直了?,逢人都红光满面。
试问,这世上有谁见过年?仅二十三岁、正二品参知政事的女婿?有谁见过?!
*
只说这时,谢知秋从?容不?迫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当她的鞋尖落到地上,周围都为之一静。
她今日是来祝寿的,算是私事,并未穿公服。
但人人皆知她身份,哪怕她一句话不?说,在其他人眼中,都有不?怒自威的味道。
谢老爷本是谢家的主人,还是“萧寻初”的岳父,是长?辈,可他看到谢知秋下车,竟下意识地躬身要行礼——
谢知秋低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谢知秋今年?二十一岁,在过去的这些春秋中,谢望麟都是谢家说一不?二的大?老爷,她作为女儿?,何曾见过父亲试图对自己行礼呢?
谢望麟这一躬身,谢知秋才发觉,没回谢家的这些日子,父亲头顶已?生出几根白丝,这令他看上去虚弱,不?再像她年?幼时,如云峰高峦般不?可逾越。
不?等谢望麟完全弯腰,谢知秋已?抬手将他撑住,道:“岳父大?人是长?辈,还是东道主,何必向我这样的小辈行礼?”
何况,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婿,而是女儿?啊。
“我……我……”
听谢知秋这样讲,谢望麟一时竟险些哽咽。
虽说“萧寻初”是他女婿,但谢望麟自己清楚,他当年?对这个小青年?并不?算太友善,百般挑剔不?说,还给?“他”出各种难题。
当年?,他其实更想将女儿?嫁给?秦皓,若不?是这“萧寻初”自己耍诈去求皇上做媒,这桩婚事未必能成。
如今这女婿功成名就,竟非但没有报复,还对他礼遇有加,实在是个仁义的人。
谢望麟感慨万千,感动不?已?,连忙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知秋在家里还懂事听话吗?她打小就喜欢研究朝廷上的事,但官场那么复杂,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儿?处理得来,她平日里没有对你?指手画脚,烦扰到你?吧?”
谢知秋:“……”
“贤婿?”
谢知秋定了?定神,方恢复如常。
她回答道:“无妨。她不?会?……干扰我。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她,我才能走到今日。”
谢老爷没有多琢磨谢知秋话中之意,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贤婿能这么想,实在是小女之幸。”
言罢,谢望麟连忙侧过身招呼:“贤婿别在外面站着,快请。”
谢知秋颔首。
她回过头,亲自将萧寻初从?马上接下来,表演他们一贯的夫妻和睦戏码。
*
下了?马车后,就要前?往府内。
一路上,不?时有好奇的家仆和丫鬟跑过来,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悄悄观察谢知秋与萧寻初。
这两年?,谢家有不?少丫鬟嫁了?人,还有一些小厮请辞,家里陆续换了?一批雇工。
谢知秋如今名满方国,谢家也?有不?少人久闻谢知秋与“萧寻初”的大?名,却从?未见过真?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便忍不?住跑来观看。
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想起议论?之声——
“那就是姐姐们常提起的大?小姐吗?从?这个位置看不?清脸……”
“姑爷好俊啊!”
“姑爷就是雨娘案那出戏里的人吧?明明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真?能一个人打月县一群人吗?”
“姑爷这么高,小姐站在边上瞧着有点小呢。”
“话说像姑爷那么大?的官,平时能见得到皇上吗?”
“我的天,你?傻啊,连这种问题都问得出来,肯定能啊!姑爷这种大?官,肯定每天都在朝中那什么……惩恶扬善!和皇上一起制裁坏人!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通。
这时,有个小丫鬟疑惑地道:“听说大?小姐当年?一直抗拒定亲……可是姑爷这么好,大?小姐怎么会?不?想成婚呢?若是我能嫁给?姑爷的人,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
小丫鬟话音刚落,众人皆取笑她。
“姑爷可是当年?的状元郎!现?在还是鼎鼎大?名的好官!只有大?小姐这样的名门闺秀能嫁给?他,你?这样的小丫鬟别瞎想了?,还当姑爷看得上你?吗?”
“要我说,大?小姐当年?肯定是欲擒故纵!大?小姐可是读过书的人,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怎么样才能显得特别!”
*
仆人们那里聊得热闹。
只说这时,谢知秋已?经跟着谢老爷一块儿?到了?寿堂。
祖母今年?六十二岁,尽管不?逢整数,但也?算是值得庆祝的岁数。
谢老爷父亲早亡,由老夫人一人辛苦拉扯大?。
他早年?吃了?孤儿?寡母的苦头,发迹后就难免略喜铺张,亦喜欢显摆自己孝子的一面。
只见寿堂之上高挂仙翁送桃祝寿图,两边挂着红色的寿联。
红木寿案上摆着寿果、寿酒,上供南极仙翁,几支长?寿烛点得通透。
寿宴还没有正式开始,寿堂内谢家人还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一会?儿?摆上果盘,一会?儿?调整桌椅的位置。
谢知秋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的后背上。
那是一个女子,她看上去个子与谢知秋差不?多高,满头乌发端庄地挽成妇人发髻,不?必回头,背影亦透着温柔的气质。
她正在安排其他侍女整理寿堂,好让一切井井有条。
谢望麟只是先带谢知秋到寿堂来看一看,他以为“萧寻初”不?常来谢府,大?概不?熟悉路。
认过路后,谢望麟便道:“贤婿,祝寿还没开始,你?先随我到花园里休息会?儿?吧?其他男宾也?在那里,我族中的堂兄弟和一些后生也?有在朝中做官的,你?们可以聊聊。”
谁知,谢知秋道:“等等,那位是岳母大?人吧?难得见她,我想去打个招呼。”
谢望麟一愣,他是以为“萧寻初”这等大?官,不?会?爱掺和妇孺之事,再说女婿大?多怕见丈母娘,温解语本身也?挺低调内向的,不?是健谈之人,他才特意体贴地没让“萧寻初”到处行礼,没想到“萧寻初”自己反而重这个礼数。
谢望麟忙道:“那当然好,贤婿有心。”
谢知秋遂步入寿堂中。
她一步步靠近温解语,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最终,她在温解语背后站定。
谢知秋望着母亲的背影,想要唤她,可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棉花,竟发不?出声音。
在她心尖,“娘”这个字徘徊了?千万遍。
但最后,谢知秋开口道:“岳母大?人。”
温解语吃了?一惊,手中的食案险些掉到地上。
她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女儿?,认不?出来,第一反应竟是惶恐,手忙脚乱半天,她才忙行礼道:“民妇见过参知政事大?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谢知秋望着向她低头的母亲, 百味交杂,一刹那,几乎想要告诉她, 她并?不是萧寻初。
只是话到嘴边, 终于还是忍下。
谢知秋双手?一伸,比对?父亲那时更快将母亲扶起, 道:“寻初是晚辈, 岳母大人无须多礼。”
谢知秋态度温和, 可温解语一个商人之妻,却不敢在二?品大官面前?造次。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谢知秋, 战战兢兢地不知该不该将礼数尽完, 直到谢望麟拼命给她递眼色,温解语才慌忙起身。
她本?想说?几句客气话,可面对?“萧寻初”这样的高官, 又有点害怕,最后只道:“多谢萧大人。”
谢知秋:“……”
温解语慌慌张张的,全然乱了阵脚, 又开始没话找话说?:“萧大人怎么来得这般早?寿堂这里还没完全好呢,先来的男宾都在花园里赏景……对?了,萧大人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茶水点心吗?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然后送到花园去……”
谢知秋本?是想来见见母亲,不想对?方?见到自己如此紧张, 反而添了麻烦。
谢知秋抿了抿唇, 只得开口道:“没关系, 岳母不必麻烦了。既然老夫人还没出来,那我也?先去花园看看吧。”
温解语连声称好。
寿宴男客女客分开, 谢知秋去男宾在的地方?,萧寻初倒可以先跟着谢家?父母。
*
谢知秋喜爱清净,到花园后,她也?没急着与男宾们会合,反而提出想一个人赏花。
她对?谢家?何等熟悉,轻易就能找到僻静无人又风雅清净之处。
谢家?花园中有一棵梅树,这个季节没有梅花,不过树的造型仍称得上?别致。
谢知秋在梅树旁的石桌石凳坐下,抬手?轻轻拂去桌上?的落叶和薄薄一层灰。
因是没人来的地方?,家?中仆从打扫也?懈怠一些。
但谢知秋偏就喜欢这等无人打扰的地方?。
她闭上?眼,感?受片刻宁静。
犹记当初,她带着书,不知在这里度过多少春夏秋冬。
再归来,居然生疏。
谢知秋正发着呆,忽然,听到一旁有人轻轻唤她:“萧大人?”
谢知秋睁开眼,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温解语亲自端着一个食案过来,食案上?摆着水果点心,还有茶。
温解语在她面前?还是十分紧张,但由于谢知秋如今的身份,她又对?她远比一般客人客气,生怕怠慢了一点。
温解语怕招待不周,不小心连语速都比平常快了一点,她道:“虽然寻初你说?不用,但你们从将军府一路过来,总不能连口水都没得喝。我问了一下知秋,她跟我说?了一些你喜欢吃的东西,寻初你若是不介意?就吃点。”
谢知秋往桌上?一看,只见温解语带来的并?不是“萧寻初”爱吃的东西,而是她本?人真正喜欢吃的。
这多半是萧寻初说?的。
谢知秋拿起一个橘子,剥开,道:“多谢。”
温解语看着她剥橘子的动作,有些愣愣的,道:“不过,知秋跟我说?的时候吓我一跳,你爱吃的东西,和她真像啊。”
这一句话,在谢知秋心头勾起无数回忆。
她手?上?一停,但只对?温解语道:“或许正是有缘,才能结成夫妻。”
“若是如此,那真是有缘。”
温解语闻言,浅浅笑了一下。
她好像就是来送点心,送完就要回寿堂忙了,不过,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温解语像是一句话在喉间转了许久,犹豫无数次,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萧大人,最近几年,你与我们知秋,相处得可还好?”
谢知秋望过去。
温解语眼神有些忐忑。
尽管她问的是夫妻之间的相处情况,但谢知秋听得出来,她实际是想知道女儿?在萧家?过得好不好,只是怕引起“萧寻初”的反感?,才用这种?方?式从旁侧击。
大概是担心女儿?报喜不报忧。
于是,谢知秋颔首道:“很好。当初成亲时,我就说?过,我待她,会像对?待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一般。如今,小婿自认并?未失言。”
谢知秋气质沉静,这一点换到萧寻初身上?后也?没变,她说?话时,会有一种?让人不知不觉信服的力量。
温解语听她这样说?,心中已经放松大半,嘴角甚至有了宽慰的笑容。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忧,连连道谢,本?来就要离开了,但思来想去,又多说?了一句。
温解语情真意?切地道:“萧大人,我这个女儿?,自幼脾气就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可能冷淡一点,也?不太会迁就别人的情绪……但她实则是个温柔的好孩子,也?很率真,不常说?话,但也?不会故意?为了讨好别人说?假话。
“她自从成婚以后,回家?来说?的都是您与萧家?的好话,尽管你们的婚事当初波折不少,还颇为突然,但今日?看来,她应该是十分喜欢您的。
“知秋虽是有名的才女,但成婚这么长时间,这种?头衔带来的新鲜感?可能也?没那么强了,她性情不太善表达,也?没有大部分女子那么体贴……她若是做了什?么事惹您不快,我提前?跟您道个歉,有事您尽管跟我们娘家?人说?,我们肯定会帮着教育她的,但她的事,平日?里还请您多担待。
“您如今是数一数二?的大官,梁城里谁人不知您的名号?您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言罢,温解语深深对?她行了一礼,客套却做足了礼节,方?才离去。
在秋季金黄的落叶中,母亲的背影,隐约透着落寞。
*
温解语走后,院中又只剩下谢知秋一个人,然而谢知秋回想着她的背影,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于是,知满偷偷跑来找姐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桃花眼的青年坐在梅花树下,她看起来不像姐姐,但分明是姐姐的神情。
姐姐静静地望着没到花期的梅花,一动不动,犹如一幅逼真的水彩画。
“姐——姐——”
知满步伐轻快地蹦过去,一头撞在谢知秋背上?,撒娇道:“我就知道你又在这里!姐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动都不动的?”
谢知秋回过神来。
知满迫不及待地问她:“姐,怎么样,时隔多年回家?的感?觉如何?有没有翻身的感?觉?”
谢知秋一凝,对?她道:“爹娘对?我十分客气。”
知满不解:“客气不好吗?”
谢知秋摇摇头,说?:“娘她甚至忽然跟我道歉。”
言罢,谢知秋将父母以岳父岳母身份跟她说?的话,大致对?知满说?了说?。
知满听完,急得跺跺脚,道:“娘她怎么这样!姐姐你又没做错什?么,她就先道起歉来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谢知秋眼神幽幽的,低头看着茶盏里茶水的倒影。
她抬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才摇了摇头,说?:“娘她不是真的想贬低我,而是‘萧寻初’这个身份现?在地位太高,凭我们父母的能力,已经完全压制不了这个女婿。
“自古以来,丈夫发迹,抛妻弃子的都不在少数。
“对?男人来说?,只要身在高位,和离休妻可能名声不好,但再换一个妻子不是难事,甚至会有比原配背景更好的人家?赶着去攀他,不痛不痒。
“可是女子,通常都会被要求从一而终,而且自身大多没有谋生机会,如果第一桩婚事不顺,那么她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舆论层面,受到的冲击都更大,严重的话一生都会受到影响。要是还有孩子,那更是一笔扯不清的烂账。
“如果我真的是‘我’,萧寻初真的是‘萧寻初’,在当下的局面,他万一真高了眼界,开始对?我有所不满,那不管是我还是谢家?,都处在绝对?劣势,几乎只能束手?无策。而一旦我们真的撕破脸,会吃大苦头的多半是我。”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了一下,才往后道:“以‘萧寻初’现?在的地位,谢家?敲打的手?段已经用不了了。母亲怕我过得不好,只能使劲来哄女婿,甚至低声下气地巴结,希望能让女婿记得谢家?这份情面。
“她不是助他人志气,只是希望我在婆家?过得舒服一点。”
谢知秋作姑娘时,与母亲关系很好。
年幼时,她抱怨贾先生教她的不够多,是母亲抱着她坐在桌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书写。
小时候她生病,是母亲衣不解带坐在床边,摸着她的体温守到天明,她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数个时辰,给她做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她和知满两个人最常跟在母亲身边,母亲做绣活,她们两个就在旁边玩,知满喜欢做手?工,常用纸和木头折腾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温解语性子绵软,即使是家?中主母,也?没什?么威慑力,可谢知秋如今回想起来,和母亲在一起的几乎都是美好的回忆。
母亲是真心爱她,盼着她过得好的。
谢知秋说?:“归根结底,女婿功成名就,跟自己家?的孩子功成名就还是不一样。”
如果她现?在还是谢知秋,母亲一定不会这样疏离客套。
她会由衷地为她骄傲,只需纯粹开心就好,不必担心女婿怠慢女儿?。
父亲亦是如此。
自己的孩子该教训还是会教训,不必一边得意?,一边又谨小慎微地捧着这半个外人。
谢知秋作谢家?的女儿?时,不是没有期待过自己有朝一日?登朝入仕,能让家?里人刮目相看。
只是如今,这一日?的到来却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同。
今日?之景,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点难过。
知满听了她之言,亦冷静下来。
“说?得也?是。”
知满道。
“我是因为知道姐姐是姐姐,才能毫无芥蒂地和姐姐撒娇。要是你是姐夫的话,我大概会有点怕你,我这么跟你说?话要是被爹娘抓到,说?不定还要骂我一顿。”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揉揉她的小脑瓜子。
“揉笨了!揉笨了!”
知满被揉得嗷嗷直叫,奋力挣扎。
*
约莫过了一两刻钟,天色瞧着有点暗了,寿宴终于开始。
祖母早年过得辛苦,直到儿?子长大成人,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大概是年轻时忍得太多,她老了很享受这种?苦尽甘来、被人捧着的感?觉,别人看到她儿?子孝顺,她心中也?得意?。
祖母今晚笑容不少,本?来在家?里有点严肃的一个人,今日?瞧着也?慈蔼起来。
谢家?老祖母的寿宴,邀来的宾客都是亲朋好友,不是自家?亲戚,就是走得近的世家?,而且大多都有女眷露面,因此规矩比往日?松散些,但还是男女分了席。
谢知秋自从和萧寻初分开,就再没见到他,现?在被分到男子席这边,就更看不到了。
谢知秋扮演萧寻初几年,遇事已经十分淡定,只是她走到门口,往里面一望,就顿了一下。
谢知秋道:“这回客人真多。”
寿堂里前?来祝寿的宾客远比想象中更多,男客尤其。
谢知秋在闺中时,从未在自己家?里见过这么多人,简直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犄角旮旯亲戚都冒出来了。
这会儿?陪着谢知秋的,正是雀儿?。
她怕姑爷到谢家?不认路,又怕谢家?的仆人不熟悉姑爷的习惯性情,特意?从“小姐”那里跑来给谢知秋带一下路。
雀儿?虽然离开谢家?几年了,但她以前?的朋友还在府中,看起来对?谢家?还有点熟悉。
听到谢知秋的话,她压低了声音,道:“姑爷,其实我刚刚和谢府的人聊天,他们说?,就是您高升的这半年,来和谢家?套近乎的人一下子多了。
“说?不定,他们根本?不是来给老夫人祝寿,而是冲着您来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雀儿只是?随口嘀咕一句, 但未必不是?言出了实情。
像寿宴这等场合,寿星一般都会是?所有人的焦点。
可是?今日的情况,倒是?谢知?秋甫一现身, 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只按部就班祝寿。
方朝给?老寿星祝寿的习俗, 是?同辈人抱拳作礼,儿女辈鞠躬作礼, 到孙子女辈则要跪下磕头拜寿。
谢知?秋给?祖母写了祝寿词, 又送上贺礼。
贺寿的过程大同小异, 大家为了避免触到长辈的忌讳,都以稳健为主,谋求不出大错。正因如此, 一般宾客上前贺寿, 其他人也不会太?过关注。
唯有谢知?秋,她一起身,就成了焦点。
谢家人自诩书香门?第?, 为人大多清高,不会明着攀龙附凤,但谢望麟这么个读不出书的商贾, 生?了个聪慧的女儿不说,如今还攀到这么个女婿,他们稀奇是?有的。
“萧寻初”原是?武将?家出生?, 并不为谢家人所喜,但“他”入朝以来?, 展现出的学?识不差, 建议帝王实施的政策更是?效果立竿见影, 谢家人也逐渐收起原先?对武将?之子的轻视不屑,日渐对其改观。
席宴间, 众人对她夸赞颇多。
*
谢知?秋拜寿时,萧寻初其实正隔着屏风看她。
谢家的寿宴男宾女宾分开,萧寻初顶着谢知?秋的身体,自然去了女子席。
萧寻初现在的身份算是?“已婚”,没有小姑娘那么规矩森严,但谢家的晚辈中还有不少是?小女孩,只能隔着屏风偷看男席。
她们大多是?谢知?秋的堂妹表妹,个别是?侄女、甥女辈,还有一些与谢家交好的世家家的姑娘。她们都对“谢知?秋”这位著名才?女的二品大员丈夫非常好奇,嚷嚷着想来?看,还硬将?萧寻初抓来?指人。
萧寻初无奈,只好带她们来?“偷看”谢知?秋。
谁知?,谢知?秋站在人群中,简直如同一轮明月高悬夜空,任谁都无法忽略她。
其实他作为女眷几次替谢知?秋回谢家的时候,已经听了不少他人对谢知?秋的夸赞,还有不少人对他所谓的“嫁得好”表示羡慕。
本以为他对类似的事情已经波澜不惊,只是?,亲眼见到谢知?秋本人站在这种场合中,竟又是?另一番感受。
有一桌男客离屏风近,也不知?女眷躲在后面,于是?萧寻初听得到他们的交谈——
“这萧大人的确还算有些本事,他的新政我本以为必是?做不成的,没想到半年下来?,成效居然不错。原先?的判断,是?我武断了。”
“确实,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见地?,已能称一句良才?。”
“哈哈哈哈,我比你们有先?见之明!他刚当上参知?政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个人虽然看着做事不着边际,实则事事有条理,反而是?远见胜于常人。若要我说,只要他能保持现在这个势头,过个十几年,方朝面貌必然全新!哪怕他年纪大了以后保守一些、懈怠一些,只要不犯大错,名相簿中必有他一席!”
一众宾客,有人夸赞,有人改观,还有人喝了口酒,感慨道:“这些年,官场里争名夺利的人多,为民?请命的人少,整个朝廷有如一摊淤泥浑水。我本已对这世道心冷,想要辞官隐居,但这齐宣正案一判,萧寻初出了头,朝中风气忽然就变了,让人一下子期待起来?。老夫这把年纪,好久没这种期盼的感觉了,不如先?不辞官了,看看……再看看。”
一群人话?说得投机,不过“萧寻初”与谢家的关系,主要还是?靠“他”是?谢家的女婿。于是?他们说着说着,又聊到谢家的女儿头上——
“说起来?,知?秋嫁去萧家都三年多了,肚子怎么还没消息?望麟他们也不催催她?”
“知?秋那小丫头怪有主见,性子又僵,当年劝她成婚就费了老大劲,望麟他们怕是?也不太?敢催她吧。”
有人道:“说起这事,其实我心里是?担心的。知?秋知?满她们娘,性子好是?好,但总共才?生?两个闺女,身体这方面可能差一点。知?秋儿若是?随了娘……虽说这事由老天定,但这萧寻初才?能出众至此,若是?没个儿子,总觉得怪可惜的。”
又有人说:“我担心萧家其他人回头怪咱们谢家。这萧寻初骨骼清奇,是?个讲理的人,但他家里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那些多是?武将?蛮人,怕说理说不通啊。”
先?前夸“萧寻初”最厉害的那人顿了一顿,评价道:“其实知?秋儿本事也挺不错,当年我与她聊过,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姑娘。她若是?个男子,谢家的小一辈也不至于后继无人……我说得大胆一点,我觉得要是?真让她入仕,她的成就未必逊于萧寻初。”
尽管谢家人里几乎没有支持谢知?秋做官的,但就才?能方面,她的聪慧倒也是?公认的,于是?其他宾客虽觉得“不逊于萧寻初”这话?过于夸张,却也没人相当激烈地?反驳。
不过那人下一句竟是?:“要我说,当初知?秋儿还跟着甄奕学?习的时候,谢家就应该借着甄奕当时的东风,鼎力支持知?秋儿破格做官!哪怕是?不起眼的小官,或者哄骗哪个大官让她当没有实职的谋士也行,一旦有了实绩,让有权势的人离不开她,还愁后面无法高升吗?
“自己家的姑娘当官,再给?她招个赘,不比萧寻初这女婿可靠?”
这个发?言可谓相当大胆,简直跟萧寻初当年听到师父对他说世上除了儒家还有别的思想,以及谢知?秋提议要用减税来?增加税收总额的颠覆认知?程度有得一比。
此言一出,满桌皆惊。
萧寻初亦是?惊愕抬头,朝对方看去。
坦白?地?说,萧寻初自从?和谢知?秋交换身体以后,对谢知?秋做官的想法持否定、贬低态度的人太?多,那种女子不如男的烂话?也听了不少,说实话?他起初还替谢知?秋觉得憋屈、生?气,但后来?听得太?多,他已经学?会和谢知?秋一样左耳进右耳出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有人居然支持谢知?秋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个人看起来?喝多了老酒,可能是?一时上头才?会高谈阔论,不过萧寻初不免被吊起一点胃口,他竖起耳朵,去听其他人对这话?怎么评价——
谁知?其他人第?一反应便脱口而出:“你疯了!知?秋丫头有没有这种水平的才?华另说,这是?颠覆老祖宗的经验行事,是?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
这个时刻,谢知?秋正要按照拜寿的规矩给?祖母磕头。
祖母与谢知?秋这个孙女关系谈不上很好,她还激烈反对过“萧寻初”与谢知?秋的婚事,而现在偏偏这个“孙女婿”,居然当了大官,气氛自然很难热络。
谢老爷大概是?提前跟祖母打过招呼了,祖母没敢让谢知?秋下跪,谢知?秋刚一曲膝盖,就被老寿星连声阻止。
不过她也怕自己作为主人显得怠慢,没话?找话?地?硬拉着谢知?秋聊天。
两人没什么可聊的,祖母唯有抓着谢知?秋如今十分男性化的手左看右看,羡慕地?反复说了几遍:“好孙女婿,你爹娘有你这样的好孩子,一定很幸福吧?可怜我家就两个孙女,香火怕是?要断了……”
谢知?秋默然无语。
半晌,她才?道:“也不尽然。我在家的时候,家中长辈常认为我太?不服管教,还不能成事,大抵对我不满颇多。”
祖母附和着她说:“他们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换作我有你这样的孙子,简直要开心得烧高香了。”
谢知?秋沉静的眸子望着祖母,没搭腔。
就在这时,忽然间,墙边的屏风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竟当众倒下来?——
屏风后响起一阵女子的惊呼声。
在场的丫鬟们见状,赶忙冲过去将?屏风扶起来?,将?小姐们挡回去。
好一会儿兵荒马乱。
幸亏这是?家宴,而且谢家的女孩不少都有躲在屏风偷看的传统,在场之人不会因此大惊小怪。只是?,饶是?如此,这也是?家宴上一个不小的风波,半天没有平息。
谢知?秋顺势望去,只见她视线方向的两个中年男客手捧茶盏、拉长脖子,亦在看热闹似的朝骚乱的方向看——
一人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道:“听声音好像是?女眷在吵吵闹闹。”
接着,他不以为意道:“没事儿,她们女人那点打打闹闹的小事,让她们自己处理就好,跟我们没关系。来?,喝酒喝酒。”
说罢,二人就不再关注了。
谢知?秋却没那么快忽视,她顿了顿,若有所思。
*
寿宴持续到亥时才?结束。
在回将?军府的马车前,谢知?秋重新见到萧寻初。
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相当凝重。
萧寻初向来?是?个松弛的人,这么肃穆的神情,在他脸上罕见,连昔日懒洋洋的桃花眸,都瞧着严肃起来?。
谢知?秋一顿,问:“你们那里出什么事了?中间屏风倒下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里。”
因着她的声音,萧寻初缓缓回神。
他看向谢知?秋。
出乎谢知?秋意料的是?,萧寻初没吭声,反而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谢知?秋愣住。
萧寻初极少对她有这么亲昵的肢体接触,即使在她承认自己对萧寻初并非完全没有好感之后。
而且他的眼神,凝练着月色,似有忧郁。
但下一刻,他对她笑起来?,恢复成寻常轻快模样。
秋夜中,萧寻初长袖轻垂,微凉的秋风拂过他的长发?,似是?乘雾欲飞。
他说:“没什么,只是?起先?几个谢家的长辈在席宴上争论话?题,屏风后的姑娘们听到,跟着讨论起来?,后面不算吵架,只是?聊得很激烈,一不小心将?屏风撞倒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 但谢知秋感觉他好像有所隐瞒,似乎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萧寻初为人坦荡,两人相处这么久, 谢知秋还?是第一次见萧寻初有事瞒她?。
她?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 既然萧寻初不?想说?,她?会尊重对方的态度。看今日寿宴的场面, 萧寻初那边多半不?是好事, 他不?愿意吐露, 亦是正常的。
于是谢知秋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 打了个哈欠。
萧寻初看她?睡眼?惺忪的样?子, 微微一笑,眼?底溢满温柔。
“困了?”
“……嗯。”
“也是,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犯瞌睡, 能坚持完寿宴不?容易。”
萧寻初笑眯眯的。
谢知秋平时看起来是高不?可?攀的天峰之?花,她?偶尔露出这种普通人的样?子,在萧寻初看来十?分可?爱。
他道:“马车上有毯子, 你等?下在车上睡会儿好了,到了我叫你。”
“……好。”
*
不?久,谢知秋身上盖着一片薄毯, 靠在不?时小幅颠簸的马车上,安静地熟睡。
萧寻初在旁边看着她?的侧颜, 一笑, 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
然后, 萧寻初脑海中?浮现出寿宴那里出现的争执来——
“你疯了!竟想颠覆老?祖宗的传统,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 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你说?得未免太夸张,何至于此?”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此事并非没有前例在前,是成弟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宾客满脸严肃,将筷子“咯”得一声放下,菜也不?吃了。
他道:“女子从政,早有前车之?鉴。北齐女官陆令萱,因其曾为北齐皇帝乳母,受到器重,地位渐高,后来操纵北齐朝廷八年之?久,干政弄权,任用大批奸臣,祸国殃民,最后北齐灭国,陆令萱自杀,其后代?皆落得斩首弃市的下场。
“再说?唐代?上官婉儿,可?谓才华过人、文采斐然,辅佐女皇武则天,可?后来在唐隆之?变中?被李隆基怀疑忠心,被斩于旗下。
“不?说?远的,就说?当朝太后顾诗诗,还?政之?前,受到多少?非议?她?自己是保住了身份性命,但她?垂帘听政时任命的外戚,后来被齐相清算掉了多少??
“女子从政的合理性弱于男子,古往今来,士人早已用种种妖妃奸后的案例将此事定调。哪怕什么错都还?没犯,性别放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靶子,他人只要说?一句牝鸡司晨,就可?以站在有理的一方。在这种劣势下进入官场,得面对多少?阻碍?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倒不?如在家中?老?实相夫教子,好歹可?以平顺一生、衣食无忧。”
那宾客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时与萧寻初一同在屏风后面的,有好几个谢家的小姑娘。
谢家的女儿在小时候,都是与家中?兄弟一起读书的。
其实她?们得到的教育资源多半不?及当年的谢知秋,但比起贫家女子,学识已可?言不?错。
那些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会不?服气的年龄。
她?们这个年纪,正好要和家中?兄弟分开了。一群兄弟姐妹,明?明?在此之?前都是一块儿念书,她?们功课也未必就比兄弟差了,结果这时才发现读得再好还?是被当作?是陪读,有几个姑娘心里憋着气。
一个谢家姑娘在屏风挺直了脊背,开口道:“二堂叔,你这话理就偏了!古时是有妖妃奸后,但男的奸臣难道就少?吗?秦朝赵高,汉朝董卓,唐朝李林甫,每一个朝代?都有佞官奸臣,数量远胜于妖妃,却从不?见有人说?男子会为祸朝纲。
“而女子之?中?,既有战国宣太后灭义渠之?国、巩固秦国国土,又有东汉邓太后节俭救灾、治理贪腐,亦是赫赫功绩。
“这本是为人人品的问题,并非男女之?故,怎么二堂叔一说?话,就把祸事全推到了女人头上?
“再说?,女人会出奸后误国,祸及家人,难道男的做官当了奸臣,家人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这小女孩话说?得冲动?,但在屏风后引来了几声附和,这让她?愈发挺起胸膛。
萧寻初亦听得新?奇,谢家的姑娘倒真是读过书的,说?话辩论都可?以引经据典,且学识相当广博。
谢知秋年纪小时不?爱说?话,她?若是愿意与人争辩,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而那位被称作?二堂叔的宾客被屏风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后面居然有一群小丫头。
他被小姑娘拆台,有些尴尬,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不?是说?亡国都是你们小姑娘的错。若要我客观评价,其实妲己褒姒这些后妃虽有祸国妖姬之?名,但商亡,西周亡,归根结底还?是纣王残暴无道,幽王不?思进取,结果将罪名推到后妃头上,的确难免有推卸责任之?嫌。
“但流言可?畏、众口铄金,一旦一个认知已经成了公认,就难以颠覆。
“听你之?言,认为男女都有可?能出奸臣,所以风险一样?,此言不?对。
“在我看来,女子在道义上占了劣势,这会导致女子从一开始就比男子多出一些弱点?——
“其一,天下人重视传统,女子从政乃阴阳颠倒、有违常理之?事,并无理法支持,性别即是靶子,这是其一。
“其二,女子难以得到主流支持,会导致普通官员与女子合作?时瞻前顾后,甚至部分官员会有逆反心理,看到女子提出的建议,先下意识地不?认同。
“这使得女子在官场博弈中?处于弱势。在过往的前例中?,绝大多数得到大权的太后皇后之?类,为了巩固权势,都不?得不?依赖外戚,同时重用拉拢唯利是图之?人。
“虽是为了增强自身势力的无奈之?举,但这类人往往满眼?荣华富贵、奸猾腐败。与这样?的人结党,难免会有道德上的污点?,给言官史官提供抨击的把柄,也强化女子祸国的印象。而男子则不?必有此顾虑,这是第二。
“其三,女子贞洁更重于男子,若是女子为官,势必要在朝廷中?与男子朝夕相处,如若有要事,夜不?归宿偶也有之?。
“一个女人成天待在男人多的地方,如何挡得住流言蜚语?男性官员若是生活不?检点?,也会受人非议,但女子标准无疑更高,还?容易招致各种猜测,成天抛头露面,已是于理不?合,哪怕本身并无不?守礼教之?行,仍是一个易受人攻击的把柄,又是第三。
“后面还?有其四、其五……难以一一赘述。
“你们年纪小不?懂,官场里的人并非善男信女,稍有不?慎,全家人头落地,多一个弱点?,就多一份风险。
“女人天生就在官场上有这么多劣势,而男子却不?必有种种顾虑,当然更如鱼得水。让家里的女儿去?从政,一不?小心就会招致祸患,相反男子弱点?少?很多,哪怕愚笨一些,也少?了很多麻烦事。
“是以,哪怕是天赋普通的儿子,也远胜于聪明?绝顶的女儿,至少?安全稳妥很多。”
小女孩叫道:“可?是这不?合理啊!”
“不?合理又如何?事实如此!”
二堂叔毫不?客气地道。
他冷冰冰地道:“刚才讨论的是否要送谢家的女儿为官。要是没有这些问题,凭知秋当年的聪慧,我也支持她?入仕!但实际情况摆在眼?前,难道能当不?存在吗?
“重点?不?是公不?公平,而是怎么办!
“不?公平是一回事,利益权衡又是另一回事,夸一句聪慧容易,可?要让她?去?做官,怎么去??凭什么去??你们想想,真要让她?一个女子做了官,会在梁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可?与当年的才女之?名不?同,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家同辈并非没有男儿,既然有更靠谱的选择,何必铤而走险?
“不?是她?不?能当官,而是去?当突破常规的第一人,必然面对极大的风险,还?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祸福难料!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
时间回到现在。
今日寿堂之?上,双方争论足有半个时辰。
萧寻初全程听得稀奇。
谢家终究是读书人家,双方有来有往、有理有据,长辈显然看轻小女孩的想法,可?是也没有太敷衍对方,反而一一与她?们权衡利弊。
后来谢家姑娘说?得太过激动?,不?慎推倒屏风,有了这个插曲,辩论才被打断
萧寻初少?年时没花太多心思在念书上,萧家也没有这种氛围,对他而言有些新?鲜。
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对他的想法亦有影响。
*
不?多时,马车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回家后,先去?了他充作?工作?室的院子。
他将近日正在昼夜沐浴光照的黑石取出,捏在两指之?间,于月光之?下打量。
这黑石已然黑得十?分通透,白斑近乎消失,在月光下幽黑透亮,犹如千年凝结的黑色珍珠。
这是其中?“势”充裕的证明?。
按照他的推算,他与谢知秋可?以换回来的日子,恐怕已近在眼?前。
可?是……
“——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谢家长辈之?言,在他脑中?回荡。
在此之?前,他都十?分坚定要与谢知秋换回去?。他们毕竟不?是本人,用对方的身体是有危险的。
而且,他心慕谢知秋。
他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可?自我认知没有变,仍然是以男性的身份在喜欢女人,如果不?换回去?的话,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法有什么进展。谢知秋自己也说?,想等?换回去?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无疑很希望与谢知秋换回去?。
可?是……
谢知秋正值事业的高峰,她?离齐慕先那样?的滔天权势几乎只差一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一切她?曾想象的抱负都能实现。
换回去?会怎么样??
她?现在积累的一切是不?是会化为乌有?
她?会不?会再也得不?到同样?的机会?
而作?为男人来说?畅通无阻的事,她?以女性身份去?做,会不?会就要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谢知秋说?过,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当官,萧寻初很支持她?。
他觉得谢知秋适合当官,也有这个才华,不?让她?入仕是很不?公平的事,道理很简单。而谢知秋说?她?想试试,萧寻初就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能做到,并无犹豫。
不?过,现在再仔细考虑,关于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算往深处想过,至少?远没有像谢家的长辈和女孩们考虑得那般深入。
光是从谢家人今日的激烈争论,萧寻初就能窥见谢知秋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当了女官第一日,她?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谢知秋聪慧过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萧寻初不?太清楚原因,或许是谢知秋认为哪怕有困难,凭借自己的身份入仕也十?分重要;或许是她?也知道用男性身份来做这件事更轻松,也有所意动?,可?是在意萧寻初的感受,所以从未提过。
凡事都有两面性。
谢知秋要是不?换回去?,世人将永远无法知道她?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能得到怎样?的成就。
但相应的,她?就不?必放弃现在的前程,不?必面对种种议论揣测,她?对方朝的种种构思理想,都能用阻力更小的方式实现。
一直以来,她?都缺一个可?以得到机会的身份,而现在,这个身份,他可?以给她?。
不?过是此生放弃情爱,不?过是失去?自己真实的人生,有什么难的?这些身外之?物,早在他走上临月山的时候,就做好舍弃的准备了。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中?年男子与人说?话的低沉嗓音。
自从交换身份以后,萧寻初与谢知秋都对外面的动?静很敏感,他当即回过神,往外看去?。
须臾,果然五谷恭敬地过来敲院门。
萧寻初发声:“什么事?”
五谷听是他的声音,道:“少?夫人,是将军想要见少?爷,不?知少?爷方便吗?”
萧寻初一顿,说?:“我去?问问。”
*
谢知秋本来已经很困了,但因是将军亲自过来,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尽责地来扮演“儿子”的角色。
院门一开,就见萧斩石凶神恶煞地肃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见谢知秋,就喝道:“臭小子,反了你了,你这院子怎么回事,连亲爹都要三催四请才开门!你给我过来!”
言罢,他大步走向外院的一处石桌石凳,然后肩腰一展,双腿分开稳稳地坐下来,面容深板,尽管手上没有刀,但俨然一副收关大将的架势。
谢知秋这两年已经十?分熟悉萧斩石的性情,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上去?。
萧斩石吹胡子瞪眼?:“今天你们去?谢家祝寿以后,我与光儿比划了一下武艺,结果那小子中?间跟我说?,你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打算?”
谢知秋一滞。
她?的身份之?前被萧寻光拆穿了,两人因此聊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想法。
因为军事是敏感的部分,皇上非常犹豫,那些她?只在私下与皇帝含蓄地讨论,尚没有在朝中?正式提及。
由于进展相当缓慢,前景也堪忧,她?便没有告诉与萧寻初父子关系一般偏差的萧斩石,怕萧斩石空欢喜一场。
不?过,既然萧斩石主动?问题,谢知秋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萧斩石肃道:“你的那些想法,光儿详细跟我讲了,你——”
谢知秋本以为萧斩石要给她?建议,认真准备听着。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斩石肃杀的面孔上眼?眶一红,他居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下眼?角。
他说?:“你的那些想法,若真能实现,说?不?定能改变国家至今以来冗兵而战力弱的局面,天下将士都会欣慰。我当初逼你们兄弟从文,就是盼着你们能带来这个日子。
“你们当年不?过两个小孩,我对你们又打又骂,是过于严苛。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你们被我打得浑身伤,心里也难受。
“可?是我又害怕,我若不?严格教育你们,将现状一日日地拖下去?,会永远看不?到朝廷振作?的一天,会拖到某一日,他国的铁骑踏入梁城,令方国的百姓沦为败奴。
“要是有朝一日,这江山不?必再因他国强大的军队而胆战心惊,百姓能够安心生活,也不?枉二十?多年前,萧家军的战士在北方送掉的性命。”
……
这个时候,萧寻初背靠着院墙,隔着这一堵红墙,听自己父亲与谢知秋的对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赞赏不?已。
萧寻初听得出来,父亲还?不?是放不?下老?将军的架子,态度颇为僵硬,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萧寻初听到自己亲爹一个晚上能笑那么多次。
夜风中?,萧寻初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叼着玩,嘴角有一丝无奈又感慨的笑。
说?起来,上一回听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夸赞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寻初转过叶子,悠哉地拿叶子吹曲调。
萧寻初平常很少?抱怨他自己面临的处境,不?过,说?真心话,他对现在的状况其实有很多不?自在的地方——
他以前经常骑马,也喜欢游山玩水,哪怕避世,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而现在,哪怕回了自己家,他父母对“儿媳”这个身份的束缚没那么大,他仍然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自由。
有时候甚至他父母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丫鬟就会小心翼翼地劝他——
“小姐你还?是不?要太常出去?吧,现在小姐已经是萧大人的妻子了,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在。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小姐总是往外跑的话,说?不?定萧大人的父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而且,他也很羡慕他师兄。
在谢知秋的努力下,叶师兄已经顺利在工部入职,尽管目前还?算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但比起临月山上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谢知秋已经在推行改善工匠处境的政策,今后工部的地位或许会越来越高,叶青是真正是有技术的人,相比较于学儒学中?第进入工部的官员,他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乐观一点?说?,未来可?期。
这原本,也是萧寻初期待的事。
然而现在,当叶青开始每天充实地忙忙碌碌时,萧寻初还?是只能在后宅里待着,等?叶青回将军府了,他才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见闻。
说?来神奇,其实是萧寻初与谢知秋认识的时间更长,可?是谢知秋一旦离开家,外面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难以知晓了。
反而是师兄,有时能跟他说?说?谢知秋最近又在朝中?干了什么事,引得官员纷纷议论。
要说?完全不?烦躁,是不?可?能的。
但本来会遭遇这些的,是谢知秋。
这种日子他才过了三年而已,而谢知秋,在十?七岁之?前的人生,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个惊才至此的人被每天强行关在家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萧寻初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黑石,放在掌心看了看。
*
夜深。
谢知秋送走萧将军,回到屋中?。
屋中?烛火亮着,她?本以为萧寻初应该在的,可?能准备睡了,然而进到屋里,才发现室中?空空的,没有人影。
谢知秋疑惑地将灯笼搁在桌上,左顾右盼。
须臾,她?看到自己床上有东西——
那是两块黑石,还?有一支竹蜻蜓。
竹蜻蜓是两人的相识契机,但这些年来,萧寻初已经许久不?曾做过,看床上这竹片的光洁程度,似乎是他刚才新?制成的。
和以前一样?,竹蜻蜓上绑着一封信,纸条似乎比他们幼时传递的要大一些。
为何他人不?在?
是什么话,让他觉得递信比当面说?更好?
谢知秋将信从竹蜻蜓上解下来,打开,只见上面是熟悉的萧寻初的笔迹。
字只有几行,但写得潇洒——
【此石近成。】
【欲归原位之?日,取石寻我即是。】
【不?必过急,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
同一时刻,齐府。
午夜,齐慕先仍在屋中?,听完对面之?人说?的话,他面上有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指尖转着一块光滑通透的黑色石头,此石不?及萧寻初那里的通亮,但分明?是同一材质,且看光泽,已相当美丽。
齐慕先的神情变幻莫测,似乎此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可?思议地道:“通过一块石头就能调转两个人的灵魂,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蒙蒙亮, 秦皓在齐府花园里步履匆匆,正要离去。
他还没走几步,就被?刘求荣追上——
“秦大人?!秦大人?!”
刘求荣此人?生得贼眉鼠目, 最近又被?“萧寻初”这把?利剑悬在头顶, 活得战战兢兢,本就瘦小的一个人?, 瞧着像是宽大的官服下面裹了?具骨架。
不过, 刘求荣今日心情还算不错, 脸上挂着点笑,还愿意找人?聊聊。
他对秦皓道:“真是树倒猢狲散,以前齐府多热闹啊, 这‘萧寻初’才冒出来几个月, 一大批以前常来趋炎附势的人?都观望起来了?,生怕齐家倒台自己会被?牵连进去,恨不得早早撇清关系才好, 亏同平章事大人?以前那么提携他们。”
秦皓颔首:“确实物是人?非。”
“不过难得秦大人?还对同平章事大人?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难怪同平章事大人?从以前就格外看重秦大人?。”
秦皓并?未隐瞒,只道:“秦家并?非左右摇摆的中间派, 从以前就受了?师父不少提携,早已?与齐家高度捆绑。我?与师父又是师徒关系,师父于我?有恩, 我?自然必与师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一顿,道:“我?是秦家长子, 势必要保全秦家。”
刘求荣心道这小年轻倒是坦诚。
一般人?遇到这种处境总要美化?一下, 至少名头上用?忠诚义气来掩饰, 他倒好,直接就承认秦家是别无选择, 必须与齐慕先站在一起。
不过,这份坦白,反而比虚头巴脑的话更让人?信服。
说?实话,刘求荣自己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呢?
他是绝无可能在萧……不,是谢知秋掌权后活命的,只能依附于齐慕先,做垂死一搏。
想到这里,刘求荣不由?一笑。
现在看来,命运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原来那“萧寻初”根本不是本人?,抓到她那么大个辫子,何愁齐家不能再势起?
而且经此一回?,他也算与齐慕先患难与共过了?,将来不愁不发迹。他已?经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停了?很多年,这回?说?不定能混个尚书当当。
思及此,刘求荣对秦皓一拱手,友好地笑道:“秦家日后必然飞黄腾达的,这回?你又在齐大人?那里立下大功……我?看我?们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有空不如多多来往。”
秦皓一顿。
刘求荣比他年长许多,两?人?同在齐慕先麾下,由?于他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刘求荣一向?对他不错,秦皓自然也不会对对方不恭敬。
他眼神深暗,回?以一礼道:“当然好,刘侍郎客气。”
*
午后,谢知秋正垂眸在窗前批阅文书。
须臾,五谷敲门进来。
“大人?。”
五谷抱拳汇报。
“今天到上午为止,我?暗中巡查都没有发现异常,守卫一直都在门口,没有动过。不过,我?走动时,发现东面墙外面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似乎有个几天了?。大人?的院子若是有人?进来过,可能就是往那个方向?跑了?。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行窃的不是我?们府内的人?,而是外面进来的。”
谢知秋停笔,略作思索,点了?下头。
五谷笑问:“大人?,您这院子里到底是有什么这么要紧?连将军都说?,您这院子跟铜墙铁壁似的,都比得上军营了?。我?平日进来打扫,除了?一点墨家术的机关,好像也没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谢知秋道:“重要之物,自然不会轻易摆在外面。”
她稍作停顿,又问:“东墙外有痕迹的那个位置,院内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五谷回?答:“别的没瞧出来,不过那里不是正好有一棵少爷小时候命人?种的歪柿子树吗?现在已?经长得老高了?,说?不定就是借着树从院子里爬出去的。”
须臾,她走到院子东面,去看那棵大柿子树。
果然是一棵长歪的高大柿子树。
其高约有十余尺,主?干离墙一丈左右,歪歪斜斜地向?外延伸着枝桠,繁茂无比。
现在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金灿灿的柿子累累挂满枝杈,宛如一盏盏金灿灿的小灯笼。
由?于谢知秋的院子不让人?进,这里平时只有萧寻初和知满会过来,前段时间知满跑来玩,开开心心地摘了?一筐柿子回?去,萧寻初偶尔也会过来午睡,饿了?就摘两?个柿子吃吃,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人?动这些柿子。
谢知秋抬起手,只听“咔嚓”一声,单手就轻易折下一根低处的枝桠,而且不等?她去碰,随着树枝的晃动,熟透的柿子就从枝上掉了?下来。
五谷撑起衣裳,慌张去接。得亏他灵活无比,竟然勉强在落地前接住了?!
谢知秋看着五谷的模样,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道:“找几个侍女过来,将这些柿子摘了?吧,不然怪可惜的。”
五谷称是。
谢知秋略一定神,又道:“今后派人?到东墙之外定时巡视,最好再找两?个人?守着。”
五谷有些为难:“大人?,我?们这里人?手有限,本来一天十二个时辰要轮流守您的院子就十分辛苦了?,再派人?巡视东墙,恐怕无法?完全兼顾。”
“无妨。”
谢知秋的表情,超乎寻常地淡定。
“现在以守东墙为先,院内一处正门与两?处侧门可以减少一点人?手。”
谢知秋眼神平静,似是有所打算。
五谷历来聪慧灵光,但今日,他竟也看不懂自家少爷的神情。
不过,他老实地没有多问,应过“是”后,就麻利地安排去了?。
*
几日后,又有东西被?送到齐慕先手中。
齐慕先似乎对那种“黑石”很感兴趣,连着数日下朝后就闭门不出,一直在家里研究黑石。
这回?送到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本簿子。
齐慕先翻开一看,就发现上面详细记录了?黑石的特性、注意事项,还有关于“势”如何增长的方法?。
“‘势’通过光照增长,需要控制温度。”
“遇热失效,遇火即毁……”
这簿子看上去非常旧了?,主?人?约莫用?了?不少年月,但前面几乎都是无谓的摸索,和不成系统的记录。
直到今年开始,关于黑石的进展才一下子提升上去,逐渐明朗起来。
齐慕先大致翻了?翻。
他神色悠然,一副闲云野鹤般的模样,不像在看仇人?的把?柄,倒像在读什么闲书。
刘求荣有些紧张地问:“齐大人?,这下证据算齐全了?吗?足不足以弄死那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了??”
齐慕先一凝,反问他:“若你是皇上,我?拿着一本不知打哪儿?来的手记,跟你说?你最为信任的官员其实和别人?换了?灵魂,有欺君之罪,请你给她定罪……你会信吗?”
刘求荣定住,半晌,不太情愿地摇摇头。
他垂头丧气,叹息道:“没人?会信,这话未免太离谱了?。”
“这就是了?。”
齐慕先微笑道。
“不可操之过急,总要拿得出皇上不得不信的切实证据才行。”
言罢,他从袖中摸出黑石。
不知何时,齐慕先手上的黑石已?经不止一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在他掌心静静不动。
他取出其中一块,对着光转了?转,看着上面的光泽,道:“三天后,你到我?这里来,我?们商量一下细节。如无意外,当天便可以做个了?结。”
第一百五十章
齐慕先送走刘求荣后, 拿着黑石和从萧家?弄来的簿子,独自进了书房。
齐慕先一条条细看?着簿子上的内容,有时看?到值得注意之处, 还会特?意停下?来, 眯起眼细读作者?在边角处杂乱书写的种?种?注解。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这样的敲门声, 齐慕先一听就知道是谁, 他?漫不经心地道:“进。”
下?一刻, 秦皓推门进来。
“师父。”
他?唤道。
齐慕先看?上去对秦皓现在还来找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慈蔼地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这么晚了,你还有事?要说?”
“是。”
秦皓点了点头, 看?他?的表情?, 似乎情?绪复杂。
他?凝了凝神,才问:“师父,谢知秋的情?况, 这样离奇……您确定吗?这件事?……真的非得告诉皇上不可?若是双方各让一步,在私下?里?解决……”
齐慕先看?了他?一眼,面上仍是乐呵呵的。
齐慕先轻拍秦皓的肩膀, 对他?,显然比对其?他?心腹更为和蔼。
齐慕先道:“皓儿,你对谢知秋, 果然还是心软?”
秦皓:“……”
秦皓未言,但他?犹豫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也看?得出来……你对谢家?那女?娃, 多半是有些好感吧。”
齐慕先微笑着喝了口茶, 可他?下?一句话,却带着丝丝寒意:“有你在, 能帮我确认萧寻初就是谢知秋,我很感谢你。你又是我的爱徒,按理来说,你希望保她一命,我不该拒绝你。不过,当初正儿出事?,我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想让她私下?解决。可那个时候,她对我手软了吗?”
“……”
有一瞬间?,秦皓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齐宣正是齐慕先的软肋,谢知秋动了齐宣正的那一天起,这两个人便不共戴天。
秦皓还是试图再从中周旋一下?。
一边是他?师父,一边是谢知秋,他?很清楚,这极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秦皓道:“可是师父,她当时是大理寺正,从实情?来讲,的确是齐宣正大人有错在先,以当时的事?态发展,谢知秋恐怕也预料不到……”
预料不到齐宣正会死。
然而这话,秦皓没有敢说下?去。
幽暗的屋室中,齐慕先的眼神已然沉暗,他?面上还有微笑,可周围的空气似乎要在他?的眼神之下?凝固。
齐慕先缓缓道:“说实话,她身为女?子,能有如此?见识胆识,甚至走到参知政事?的地步,确实令我惊讶。这样厉害的女?人,除了顾太后之外,世上还真见不到几个。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既然走上政坛,就应该知道,人都有身不由己之处。
“正儿的确是我动手所杀,可实际上,还是被谢知秋逼到这个地步的。
“在那个情?境下?,我亦有我的迫不得已。皓儿,等你年?纪再大一些,或许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
齐慕先听上去心意已定。
秦皓掌心冒汗,他?的手握成拳头,须臾却又松开。
“师父……那若是将一切告知皇上,谢知秋……会怎么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
齐慕先只是笑笑,并不明言。
他?道:“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而要看?皇上的决断,不是吗?”
“……”
秦皓略一晃神,他?不太相信齐慕先不知道,而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反而徒增他?的不安。
秦皓没说话,是安静地低着头,陷入沉寂。
*
“我留在工作室中的记录簿子昨天不见了,另外,这段日子陆陆续续的,黑石也丢了不少,总共大概少了有十三四颗,都是接近完成的。”
将军府中,萧寻初在对谢知秋说明失窃的情?况。
最近一两个月来,由于?黑石的进展神速,他?制了不少以交换人类灵魂为标准的黑石,不少都已经从水里?捞出来,用篮子装好,为了方便区分,还在篮子外面标注了“一成”“五成”“九成”等字样,以表明完成的程度。
近日失窃的多是“九成”篮子里?、接近完成状态的黑石,更不要说还有萧寻初的手记簿子。
这样的损失,已经非常严重。
谢知秋略一颔首,抬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
*
一夜。
刘侍郎如约来到齐府。
这正是齐慕先先前所说的“了结之夜”。
对这个夜晚,刘侍郎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只要扳倒谢知秋,悬在他?头上的利刃就终于?消失了。没了萧氏,朝中就还是齐氏一家?独大,他?们这种?跟着齐慕先卖命的人,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紧张则是,这事?实在太大了,又怕太离奇,皇帝不会信,白忙活一场,反而搞得他?们像两个老糊涂的疯子。
不过,齐慕先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既然他?选了这个时机出手,想来事?情?一定能成。
刘侍郎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敲门见齐慕先。
在听到“进来”两个字后,他?弓着腰进屋,谦卑地道:“见过同平章事?大人。”
齐慕先今日见他?没在以往的书房,反而是齐府一个偏僻的小?房间?。
刘求荣一进去,就看?到里?面供着神龛,上列三尊牌位,而齐慕先本?人,正在上香。
齐慕先上完香,对他?笑笑,道:“来,你也来烧点纸钱。”
刘求荣不用细看?都知道神龛上供的是谁,他?连忙依言去烧纸。
齐慕先微笑着看?他?烧完纸,又说:“你跟我来一下?。”
说着,齐慕先领他?到了隔壁屋子。
他?指指屋里?的景象,道:“求荣,你看?这样,算不算充分的证据?”
*
子夜将近。
礼部尚书史守成本?来已经睡了,竟在半夜被人敲门叫醒。
“谁?!什么事?啊?!”
史守成明天一早要上朝,平时事?情?多本?来就很累了,熟睡中居然还被人吵醒,当即就来了起床气,口气相当不好。
“老爷!”
然而赶来的家?仆一脸严肃。
他?说:“是一个平时常与您一块儿喝酒的学生,自报名字叫常德。他?说他?今晚约了与人下?棋,下?到这个点,本?打算回太学去,谁知路上看?到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的马车,还一路往皇宫去了,说这会不会是个什么要事?,就掉头跑来告诉您。”
史守成一听和齐慕先有关,顿时清醒过来!
齐慕先这个老狐狸,大半夜不睡觉跑皇宫去,是很奇怪!
就算是皇帝晚上也要睡觉啊!他?冒着让皇帝生气的风险也要进宫,肯定不是小?事?,没准儿就是憋着什么坏!
史守成一个翻身就从床上下?来了,连声道:“来人,伺候我更衣!快!快!我要备马去将军府!”
*
事?发突然,史守成连让人套个马车的功夫都没有,自己策马加班就一路奔到了城西。
将军府戒备森严,非但足有两重厚墙,而且外头守着佩刀士兵,和普通门房截然不同。
史守成每次来都很有点忐忑,何况今晚还是深夜叨扰。
但齐慕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史守成急急上前道:“你们见过我没有?我是礼部尚书史守成!你们快进去通报,我有急事?必须立刻见到参知政事?大人!”
然而守卫摇了摇头,说:“二少爷今晚不在府中。如果你是急事?……”
他?往墙另一边的方向一指,道:“他?与少夫人到外头赏月去了,大概走得不远,你骑马过去找找更快。”
史守成头脑一懵。
这萧寻初,明天卯时可就要早朝呢,他?这个点居然还有兴致和妻子赏月?
史守成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话,但他?现在与“萧寻初”结盟,而“萧寻初”是目前最可以对抗齐慕先的人,史守成也没别的办法,跳上马就往守卫说的方向去——
方朝没有宵禁,晚上出门是合法的,不过都快到午夜了,大街上人也不多,他?骑马走得飞快,一边沿着将军府的墙走,一边拼命找人。
没多长时间?,忽然,他?看?到将军府后门的杏花树下?,有一男一女?。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杏花了,不过在轻柔的月色下?,树影也显得温柔。
四下?无旁人。
那两人依偎在一起,似在亲吻。
男子披头散发,只着一身宽大的白衣。
女?子身上罩着斗篷,不太看?得清衣着外表,只能从身段分辨性别。
男人低下?头,一绺乌发垂下?,他?将手抚在女?子面颊上,女?子双手搭着他?的肩膀。
晚风徐来,只从画面来说,这场景倒是赏心悦目。
但史守成这会儿完全没有闲情?逸致,甚至想骂伤风败俗。
他?直接骑马靠近二人,喊道:“参知政事?大人!我有要事?要与你商量!齐慕先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进宫去了,不知是要搞什么勾当!”
男子抬起头来,看?向史守成。
他?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神宁静,果然是萧寻初。
听到史守成的话,他?低头对年?轻女?子说了点什么,转身向史守成走来。
*
另一边,此?时此?刻,齐慕先已经进了皇宫。
赵泽睡到一半被抓起来,打着哈欠。
饶是他?脾气很好,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想要抱怨。
如果是其?他?官员他?肯定要严厉拒绝对方打扰的,但偏偏来的是齐慕先,哪怕齐慕先权势大不如前了,但明面上对他?还有许多恩情?在。
赵泽只得道:“相父怎么这个点不睡觉,还特?意跑来见朕?有什么事?,明天早朝上说不行?吗?”
齐慕先伏身跪地,表现出十足的恭敬。
他?声音沙哑地道:“请皇上恕罪,若非事?关重大,老臣必不会如此?深夜匆忙打扰皇上。”
“算了算了,朕起都起了。所以相父是有何事??”
齐慕先清了清嗓子,问道:“皇上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鬼神?”
赵泽听闻,不由带上一分戏谑地笑。
他?说:“相父不是打小?就教朕,要敬神,但不可盲信盲从吗?今日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齐慕先道:“老臣一直不太信鬼神,但今晚遇到一事?,却不得不信。实际上,老夫今夜偶得一块奇石,手中持之,居然就可听到上天预言。而这奇石所述之预言,老臣听闻,甚为震动,却不敢请验真假,还望皇上亲自鉴别。”
“哦?”
齐慕先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赵泽的心立刻就痒了起来。
要知道齐慕先平时说话做事?都很实际,赵泽从未见他?求神拜佛。
今日,这个一本?正经的齐慕先居然如此?神神叨叨,还一副大为吃惊的样子,赵泽实在很难不好奇,还没见到所谓的“奇石”,他?话已经信了八分。
赵泽来了兴致,抬手道:“既然如此?,拿来给朕看?看?。”
齐慕先当即从袖中捧出一个木盒,双手举起。
大太监董寿恭恭敬敬地接过,又捧着盒子送去给赵泽看?。
木盒一开,只见里?面仔仔细细地垫着绒布,在软垫之上,一块乌亮通透的怪异石头光泽微晃,乍一看?,倒真有几分神异之状。
赵泽伸手,将石头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