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个时辰前。
齐慕先?让刘求荣看的屋子里, 有两只公鸡,还有一只兔子。
其中一只公鸡的模样非常奇怪。
它看上去极为惊恐,无法像鸡一样站立, 反而一只在试图用后腿蹬地!它保持不了平衡, 上半身?贴倒在地,双腿并?列用力, 像是想要跳起来, 却根本行不通!
另一只兔子的处境亦好不到哪里去, 它一直跌跌撞撞地到处乱撞,还试图仰颈发出叫声!它不停地尝试去撞另外两只鸡,然后用兔子的喉咙发出凄厉的叫声。
两者相加, 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刘求荣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不要兔子和鸡,小?孩的惨叫他?也听过不少?。饶是如?此,骤然看到如?此怪诞的景象, 他?还是愣了愣。
不过,只是转瞬,刘求荣就喜形于色:“算!算!这?个证据一定够充分了!想不到大人这?么快就掌握了运用石头的方法!试问世上有谁见过这?样的鸡和兔子?!只要让皇上看到这?个场面?, 何愁他?不相信那‘萧寻初’的问题?!”
齐慕先?颔首:“确实,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种奇事, 亲眼所见,实在震撼。”
刘求荣道:“大人, 那我们何时带这?兔子和鸡进宫?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齐慕先?微笑着说:“不急, 其实经过我这?些天的研究, 发现这?石头还有个小?问题,你?仔细看看。”
说着, 齐慕先?递了一块黑石,到刘求荣手里。
刘求荣连忙接过。
他?用手拿着黑石,疑惑地横看竖看,可他?不太懂这?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乌黑一团。
他?奇怪地问:“大人,这?石头还有什么问题?请同?平章事大人明示……”
刘求荣话未说完。
他?方一转头,就见齐慕先?不知何时已经掰开另一只公鸡的嘴。
然后,他?用衣袖作?为阻隔,拿起一块小?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石子丢进了公鸡嘴里!
“——!”
刘求荣大惊失色!
等他?反应过来,立即想将手里的黑石丢掉——
说时迟那时快,一刹那,他?只觉得手中石头滚烫,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震荡涌上头脑,与?之相伴的是强烈的眩晕之感——
他?的身?体慢慢倒下,视野的最后,是齐慕先?黑色的皂履官靴。
……
*
祖母寿宴归来那一夜,谢知秋拿着黑石去找萧寻初。
萧寻初果然他?的小?工作?坊里,他?正在反复修改突火.枪的图纸打发时间,大约是以?此缓解内心的焦虑。
谢知秋轻轻敲了敲门,才走进去。
萧寻初听到动静,直起后背,但停顿了片刻,才转回头。
他?回头时,面?上已是平日那样恣意舒服的笑容,道:“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谢知秋张开双手,将两块黑石放回他?手上,道:“换,我是希望换回去的,不过,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
萧寻初颔首,表示理解。
不过,谢知秋的下一句话是——
“其实,我怀疑,齐慕先?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
谢知秋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兄长?没有打招呼就进了院子?当时他?说,外面?并?没有人守着。
“后来我去问本该守在门外的人,他?说他?之前出去买的一批物品出了问题,被临时叫去问话了,当时匆匆忙忙去找人代班,中间出现了可能两刻钟不到的空档。
“府中人受雇工作?,自?然怕自?己的工作?出纰漏会受到责罚,更何况将军府中的人绝大多数都?知道我们的院子不能擅进,他?觉得离开一会儿不要紧,就没有上报。若不是萧寻光大人正好闯入,还进来找人,我们可能根本发现不了这?件事。”
萧寻初颔首。
这?件事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幸亏当时闯进来的是他?兄长?,且兄长?是个讲得清道理的人,若换作?是大嘴巴的外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守门人那里后来并?没有查出太大问题,他?们也加强了院子的戒备,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看谢知秋的表情,她?好像一直并?未对此事释怀。
谢知秋蹙起眉头,缓缓道:“我对此事并?不十分确定,也怕自?己太过多疑。如?果只是凑巧也就罢了,但守门人被调走,若是有人有意为之……”
她?停了停语气。
“本来我想,就算真的走漏了消息,恐怕也没人会信,更拿不出证据。但现下,如?果你?的黑石钻研已经接近尾声,那么我不得不往最坏的可能考虑——齐慕先?有可能已经得到了接近完成的黑石。”
“若是如?此,他?手上真的会有足以?威胁我的把柄。”
“不仅如?此,黑石本身?,也是十分危险的东西。”
“我必须要先?验证一下。万一果真如?此……我们恐怕没有别的选择,唯有铤而走险、冒死一搏。”
*
刘求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视线很低,前所未有的低,几乎是与?地面?平行的感觉。
他?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手找不到着力点——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根本已经没有手了,本应是手的位置,竟是一对公鸡的翅膀。他?再往下看,又看到自?己触地的部位是一双鸡脚,脚趾脏兮兮得沾满泥沙和鸡粪,简直作?呕。
刘求荣惊恐万分,奋力求救扑腾起来,可是他?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喔喔喔”的叫声,像打鸣,又腔调古怪。
齐慕先?低着头,慈爱地看着他?。
从鸡的视角从下往上望,齐慕先?看起来实在是高,几乎不可逾越。
“很吃惊,是不是?”
齐慕先?温和地说。
“但你?要明白,拿着这?石头意图扳倒谢知秋,是没有用的。”
齐慕先?在屋里踱步,悠闲地讲述起来——
“求荣,你?跟着我的年岁也不短了。我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有些事你?也知道,若真事事都?照章按律来算,我有十个脑袋怕也不够砍啊。”
“我私下的事,先?帝都?很清楚,但他?素来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没认真计较过。”
“这?是为什么呢?”
“一来,是因为我对先?帝有恩情,他?对我多少?有点情谊;二来,我对先?帝而言,的确有用,不可或缺;三来……”
齐慕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罢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与?辛国之间有多年联系,先?帝对此并?非没有察觉,他?那种种举动,不完全是在维护我,而是在维护与?辛国的关系。
“先?帝畏惧辛国,他?知道以?现在的军队状况,绝对无法战胜辛国,可是又不愿意放权给将领,怕将领威胁自?身?地位,所以?采取了绥靖苟安的方式,维持现状。”
“——!”
齐慕先?含笑道:“所以?,对皇上而言,重要的从不是欺君不欺君、清廉不清廉,而是会不会威胁皇权、能不能为他?所用。
“以?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是我,而现在,是谢知秋。
“谢知秋的确是个女人,她?的确不是她?冒充的‘萧寻初’本人,但那又怎么样?她?对皇上的帮助,难道是假的?
“皇上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可能会有短暂的惊讶,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由于女子从政的不利地位,他?可能会勒令你?我这?些知情人不准说出去,可能会要求谢知秋和萧寻初不要换回去,就这?样将错就错,以?减少?麻烦。
“但皇上本身?,我敢说他?不会不高兴。
“只要谢知秋不会以?女子之身?,试图倾覆皇上身?为男性对皇位的单一合法继承权,她?有什么不好?
“人皆以?利己为首要考虑因素,若是与?家族利益有牵扯的妻子或者姐妹,那当然要在势力范围内拼命打压,巴不得对方对自?己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但谢知秋与?他?在资源上并?无竞争关系,还是在朝廷上最支持他?的人,像这?样的人,当然是越强大越有利!
“如?果是在广阔的天地里挑选异性,人往往会被优点鲜明、各方面?最为出彩的人所吸引,谢知秋就是如?此。
“她?在战略上与?他?聊得来,明面?上又支持他?,如?果谢知秋是女人,同?性竞争也不存在了。相反异性相吸,赵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说不定暗地里还开心,甚至会希望她?公开上朝当个男人,私下再恢复女人!”
此时,鸡脸上的恐惧,已经泉涌而出。
齐慕先?悠悠地喝了口水。
他?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将你?变成这?样?”
“其实你?为我卖命这?么多年,我不该如?此待你?。”
“不过,我觉得关于这?种石头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齐慕先?自?己拿石头的时候,会小?心地用手帕作?阻隔。
他?拿起一块石头,眯起眼查看。
齐慕先?道:“这?样近乎奇迹之物,如?果只想到当作?对手的把柄,用来排除异己,未免目光短浅、暴殄天物!”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这?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
“它能将一个人,不论种族、性别、身?份、年龄等一切障碍,毫无痕迹地变成另一个人!”
“换言之,此物足以?让贫贱者富裕,貌寝者美貌,失意者得意,将死之人重获新生?!”
“这?是货真价实的起死回生?、逆转乾坤之物啊!”
“你?当初一个坑蒙拐骗的治病人肝就能赚来无数金银,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东西,若是为世人所知,会有何等价值?”
……
不多时,齐慕先?唤来仆从,令其备马。
他?耐心嘱咐道:“我要进宫一趟,刘大人今日瞧着好像喝醉了酒,在发酒疯,你?们好生?照料……对了,这?只鸡我瞧着不错,你?们将它炖了,煲个参鸡汤,等我回来,和刘大人一起喝。”
仆从连连称是。
他?隐约是听到屋里有响动,好像是刘大人在撞来撞去、还发出不成调子的怪声。
仆从对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多问。
他?双手去接齐慕先?手上的鸡,只见这?鸡瞪着双眼、表情悚然,两只鸡脚左右挣扎摆动,表情动作?竟有些似人。
仆从熟练地揪住鸡的翅膀,让它不得逃脱。
这?一拎,仆从不由使了点劲,道:“老爷,这?鸡劲真大!炖了一定好吃!”
*
时间回到此刻。
赵泽一拿起那石头,就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殿中一阵惊乱,离他?近的一两个太监和宫女似乎也感到了这?种摇晃,都?发出惊呼声!
然而离得远一点的宫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反而疑惑地看着他?们的慌乱。
而赵泽本人在震荡的中心,他?试图抓住自?己的龙椅扶手,却莫名?抓了个空,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晕眩一口气扑上他?的大脑——
等意识在恢复正常的时候,赵泽的第一感觉就是疲倦,很累,尤其是腰和膝盖,有一种难言的酸痛,仿佛动一动就是咯吱作?响。
对一个今年才二十八岁的青年皇帝来说,这?实在是陌生?体验。
他?皱着眉头吃力地撑开眼皮,发现眼前的景象偏暗,还有点模糊,视线的右上角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晃来晃去,恼人得人。
但当他?抬头看向高处,却看到龙椅上坐了一个人——
那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赵泽能感觉到那是他?的身?体,可是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又是齐慕先?。
赵泽瞳孔一缩,脱口而出道:“相父你?为何坐在朕的位置上?”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赵泽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在一句话间凝结了,大殿里的所有宫人都?用一种堪称可怕的眼神看向他?!
唯有董寿还算镇定,但他?也举着拂尘扫过来一眼,扬了下眉毛,换作?以?前,他?绝对不会对自?己这?个皇帝有这?样的表情。
而齐慕先?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
齐慕先?沉着地望过来。
他?将手中的那块黑石缓缓收入袖中,拉长?了音道:“相父方才说了什么,是朕听错了吗?相父莫不是脑子糊涂了?”
幽暗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将赵泽整个人吞噬进去。
赵泽的理智知道他?现在必须保持冷静,不该再说错任何一句话了,可是他?的情绪根本冷静不下来,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赵泽大喊道:“齐慕先?!你?对朕做了什么?!朕才是皇帝!快将朕弄回去!”
齐慕先?看他?的眼神,就像天上的鸟在看一只落进水里的蚂蚱。
不等齐慕先?开口,一旁的董寿已经呵斥道:“大胆!齐大人怎敢对皇上这?样说话!你?可知你?现在说的话,已经犯了谋逆大罪!”
赵泽当然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对,但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他?甚至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只要醒了就能恢复平常的样子。
他?气急攻心,一边怒骂齐慕先?,一边径自?冲向齐慕先?,试图抓他?的手、将他?从龙椅上扯下来,试图以?这?种方式让两人换回去——
然而,他?还没冲到中间,太监们就白了脸色,赶忙扑过去保护齐慕先?,同?时阻拦他?——
“护驾!快护驾!”
“齐大人造反了!”
赵泽现在一具年老体衰的身?体,哪里斗得过这?么多人,很快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他?被摁住脑袋,艰难地偏过头,喊道:“你?们看不见吗!你?们都?看不见吗!他?才是齐慕先?!朕是赵泽!朕是赵泽!”
然而他?很快被堵住了嘴。
齐慕先?从龙椅上站起来。
皇帝的龙袍笔直垂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泽。
“齐慕先?。”
他?道。
“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向敬重长?辈一向敬你?,想不到你?居然会这?样回报朕!”
言罢,他?下令道:“来人!将齐慕先?押入大牢!”
这?个要求现在看来合情合理,侍卫们不敢耽搁,立即来了一大群人,用蛮力押走了拼命挣扎的赵泽。
齐慕先?像泄气一样坐回座位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随后,他?睁开眼。
赵泽眼神清澈,而换成齐慕先?,这?目光就沉重了许多。
董寿本想上前安抚一下皇帝,但看到这?眼神,又止住脚步。
今晚的情况太异常了,尽管已经押走了突然发疯的齐慕先?,但董寿在皇宫生?存多年的本能,令他?在这?种时候保持了谨慎。
但“皇帝”先?开了口。
“董寿。”
他?道。
董寿不动声色地上前,问:“哎,皇上什么事啊?”
齐慕先?目光森冷,道:“立即派人,把‘萧寻初’叫进宫来,朕有事要与?‘他?’商量。”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禁门之外, 星火闪烁。
因已是后半夜,饶是夜不闭市的大梁城,到这个时辰亦安静下来。
满街门户熄灯, 万籁俱寂, 唯有街道上还?挂着几盏阑珊灯笼,不时有细碎虫鸣和打更?人慢吞吞的步子。
宫城大门已然紧闭, 唯有城门上几道火把闪烁。
守门的侍卫手持长?.枪, 笔直地立在门前, 但守夜到这个时候,难免已经有些困了。
他见四下无人,便?悄悄打了个哈欠, 砸吧砸吧嘴, 松动已经站僵的胳膊,快速揉了下眼睛。
就在这时,宫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直逼宫门前。
守卫连忙站直。
只听咯吱一声,闷沉沉的宫门从内部?打开?, 一人策马而出。
出城之人是侍卫,与守门的两个守卫平日相识,守卫见是他, 一边查了他的出宫凭证,一边问:“怎么回?事, 你今天这么晚还?要替皇上办事?刚才垂拱殿是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好像有点动静?”
那侍卫凛然道:“大事!”
他提醒二人:“你们今晚小心着点, 我出宫去找萧大人,一会儿就回?来, 除了我们,你们注意别放其他人进去!”
“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事啊?”
“不好说。”
那侍卫急着出宫,却架不住两个守卫催促,他们之间又确实有些矫情。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左顾右盼,见周围的确没?人,才压低声音飞快地道:“垂拱殿那里,同平章事齐慕先?……谋反了!”
“什么?!”
守卫惊呼出声。
侍卫忙道:“皇上还?未做出决断,此?事不要外传!会惹祸上身!”
两个守卫连忙点头。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这么说来,你现在去找参知政事萧寻初大人,就是皇上要与萧大人商议此?事?”
本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皇上对?“萧寻初”的信任,满朝文武有目共睹。
但谁知,那侍卫被问到这个问题,居然沉默了片刻。
“我本以为应是如此?。”
他道,语调莫名迟疑。
“但是皇上下命令时,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萧大人一旦进了皇宫,就不要想再走出去一样。”
侍卫回?想起片刻前“皇帝”的语气,背后不知为何犯上一丝寒意,令他在深秋的夜里打了个寒颤。
守卫不解:“这怎么可能,皇上与萧大人一向亲同手足,若是齐大人真的干了大逆不道之事,皇上应该更?加信赖萧大人才对?!”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
侍卫显然不欲再聊,他一勒缰绳,匆匆道:“皇上命我速去速回?,我必须要走了,你们万不可对?他人说是我走漏的消息——”
……
梁城大街这个时辰早已空无一人,侍卫纵马疾驰,一路西奔,不多时就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门前戒备森严,气氛肃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夜色中更?显威严。
侍卫急报道:“将军府人听令!皇上有命,今夜宫中突发?异事,特请参知政事萧寻初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将军府前的士兵见宫中侍卫拿出了皇帝手谕,连忙跪下。
但听到侍卫是来找“萧寻初”,二人又面?露难色。
士兵道:“回?大人,可是萧大人现在不在府中。刚才礼部?尚书史大人来访,萧大人深夜来了兴致,决定?跟史大人一同回?府下棋去了。”
“什么?!”
*
同一时刻。
史守成正在自家庭院,与“萧大人”下棋。
说是下棋,但史守成现在火烧眉毛,满脑子都是齐慕先?深夜进宫必有问题,心思根本不在棋上,哪儿有心思与这“萧寻初”对?弈?
偏偏“萧寻初”今晚心情还?好得出奇,长?发?未束、衣衫单薄就拉着他要一起下棋不说,他今晚笑容还?很多,全然没?有平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之感。
这“萧大人”在等他落子,一边等,一边笑眯眯地将手边的棋子叠起来。
他那手不知是怎么长?的,平衡感好得诡异,一连叠了七八颗棋子都没?有塌下来,将扁圆的棋子垒得像塔一样。
萧大人看了他一眼,催他道:“老?史,你都想了半天了,还?没?想好怎么走吗?”
“……”
史守成气闷。
他本来就不是善棋之人,和棋术不下齐慕先?的“萧寻初”较量,他只有被欺负的份,现在更?是满肚子心事,根本没?心思下棋。偏偏史守成要强,萧寻初比他年纪小,却在此?时如此?激他,史守成自觉矮了对?方一头,火气冲冠直上!
史守成将棋子往棋碗里一丢,道:“参知政事大人真好的兴致!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上朝了,我本是得知齐慕先?行踪反常,才不睡觉跑去将军府找萧大人,结果萧大人非但正事不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拉着我下棋浪费时间!
“我是不知道萧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若是萧大人就打算这样应对?齐慕先?,那还?是请回?吧!你我之后的情谊,也不必再提了!”
眼前的萧寻初,听到他所言,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
他从史守成的棋碗里取出一子,替他走了一步,然后自己又接上黑子。
史守成:“……”
这萧寻初自言自语道:“我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放在心上了……”
可是,他现在必须用尽所有方法,替谢知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萧寻初看了看天上的月色,问:“老?史,既然下棋腻了,你想骑马去城郊转转吗?”
史守成:“……”
他急火攻心,简直一阵暴躁的情绪涌上心头。
史守成正要破口大骂,忽然,门房举着灯笼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道:“老?爷!宫中的侍卫带着圣旨来了,说皇上要传召参知政事大人!”
来了!
萧寻初精神一动。
史守成听了门房的话,正怔了神,待他反应过来,回?头去看萧寻初,却见“萧大人”不知何时已将棋子一丢,脚底抹油掉头就跑!
史守成完全看不懂萧寻初的所作所为,简直头脑一片空白,皇上下诏让他进宫,他怎么非但不赶快接旨,还?往反方向跑呢?!
这个时候,花园远处亮起一片火光,似是侍卫带着人过来逮人了。
萧寻初还?没?跑远,领头的侍卫已经看到他的背影,当?即追了上去,边追还?边喊:“参知政事大人!参知政事大人!”
萧寻初一听在喊他,跑得更?快。
萧寻初到底是将军的儿子,长?得个高腿长?,先?天条件很有优势,他还?有着不错的体能。
饶是侍卫叫来了人帮忙,仍然愣是跑不过他!
萧寻初灵活得像根泥鳅,左钻右挤。天色黑,他又特意往暗处走,一不留神就看不见了。
众人在史家花园里你追我跑,兜了十几圈,宫中侍卫几乎将史家所有家仆都借来抓萧寻初了,才勉强将他堵在角落里。
侍卫跑得大气都喘不动,绝望道:“参、参知政事大人,让您进个宫而已,您跑什么啊?”
萧寻初被抓住,脸上亦是一副不解之貌:“不是你们在追我吗?我看这么多人来,又不知道是干什么,当?然要逃啊!”
侍卫:“……”
侍卫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道:“是皇上的旨意,这里不能细说,还?请萧大人尽快随我进宫面?圣。”
听他这样说,萧寻初点了点头,倒没?有拒绝。
只是,跟着走了几步,他又忽然停住脚步。
接着,他抱紧肚子,倒在地上,说:“不好,我今晚好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
侍卫被派去叫萧寻初,照理来说一个时辰总该回?来了,可不知为何,他一去不回?,到这个时辰都没?有回?到皇宫。
而这个时候,赵泽已经被千里迢迢压进御史台狱。
梁城主要有三处关押重犯的监狱,分别为大理寺狱,御史台狱,还?有梁城府狱。
大理寺狱关押重犯、要犯,而御史台狱负责将由?皇上亲自审理的犯人。
像赵泽这种情况,其实关去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有道理,但大理寺是谢知秋打下根基的地方,几乎都是她的人,齐慕先?自然不会将赵泽送去那里。
于是,赵泽被粗暴地推进御史台大牢。
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赵泽现在用的是齐慕先?那具老?迈的身体,本来就不及他自己的身躯年轻力?壮,被这样一推,他感到身上一阵剧痛,差点爬不起来。
赵泽看着手腕粗的铁栏,内心是一阵荒谬和绝望。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个皇帝,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关进御史台狱里!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视作父亲一样的相父,居然会这样对?他!
然而,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他根本不知道齐慕先?是怎么换走他的身体的,而其他人完全不相信他是赵泽。
不管怎么想,齐慕先?都肯定?会很快动手除掉他,彻底取而代之。
赵泽起先?还?想逼自己想办法,可是他越想,越觉得没?有任何办法。
精神上的崩溃,□□上的痛苦,两者同时折磨着他,让他被巨大的无助吞噬。
他甚至想要去死。
会不会只要去死,他就能从熟悉的龙床上醒来,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继续当?他的皇帝?
然而,被踢了一脚的腰部?传来的疼痛如此?真切,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绝不是梦。
赵泽呆呆地坐着,他不知所措,没?有办法,也没?了继续想办法的动力?,有如废人一般。
时间似乎十分漫长?。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铁栏,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无法阻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听见外面?传来狱卒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侍御史大人客气”这样的句子。
接着,外面?的木门吱啦一开?,两重脚步声响起,直到走到他的牢狱前,才停下。
赵泽抬起头,却见来者是侍御史秦皓,还?有一个被黑色斗篷罩住的女?子身影。
后面?那个女?子,赵泽没?有见过,但他认识秦皓。
他记得秦皓是齐慕先?的弟子,还?以为秦皓是听说齐慕先?入狱,急急过来查看的,应该会和自己说几句话。
谁知,秦皓一言未发?,只是拿着狱卒给的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对?那女?子点了下头,便?退到了一旁。
那女?子缓步踏入牢狱中。
她走到赵泽面?前,蹲下.身来,抬起头,露出斗篷兜帽下的面?容来。
赵泽一愣。
好一副标致的相貌。
尤其是那双乌黑的眸子,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晚空,澄澈得像能倒映世间一切。
若换作平日,他必定?会多看两眼,可今天,却没?有这样的心思。
这时,女?子开?了口。
她唤道:“皇上。”
“——!”
赵泽一惊,猛然看向她!
赵泽问:“你是谁?你竟认得出朕?”
谢知秋顿了顿。
她说:“皇上,上回?我们下棋,你曾提到我的棋风,像一位围棋国手的孙女?、名赫一时的女?棋手李雯。
“当?时,皇上还?说,皇上《孙子兵法》已经读了六篇。不知时隔多日,皇上将这本书读完了吗?”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数日之前。
“齐慕先是个极有?远见的?人。”
“普通人见到天鹤船, 或许只会?认为是个能飞上天的?稀奇之物,但齐慕先顷刻之间,就能想到山道运输、军事瞭望, 能想到民生、经济、军备。绝大?数人只重眼前, 他却能计之长远。”
“同?样的?,他看到黑石, 也不会?只想到是对付我的?把柄。他会?意识到此石真?正的?价值, 会?意识到这种石头的?惊天之处, 他立即就会?明白要如何将其利用最大?化。”
“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自己的?身份有?所留恋,至少也会?畏惧变成别人。但是齐慕先……他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而且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亲近的?家人, 以他的?情况, 最多只能寿终正寝,想要再重新获得皇上的?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他当时甚至决定亲手杀死齐宣正来看, 他现在的?身份说不定已经牵扯上了什么身不由?己的?事,令他难以脱身。”
“换言之,在这世上, 他已经没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如果得到黑石,知道黑石的?作用,他有?很大?的?可能会?铤而走险, 会?亲身使用黑石。”
那一夜,萧寻初极为专注地听谢知秋分析。
听到这里, 他不由?心中一凛, 深感情况危急。
萧寻初说:“你认为他会?主动和别人交换?可若是如此, 他会?选谁呢?”
谢知秋默了片刻。
她说:“齐慕先是野心很大?,也很通透的?人。我猜, 他会?选一个比他更年轻、地位更高,还比他更不受约束的?人。”
这个答案,让萧寻初一愣。
齐慕先已经是同?平章事了,在这世上,要比同?平章事权力还大?,那还有?谁呢?
忽然,萧寻初瞳孔一收,脱口而出——
“赵泽?!”
萧寻初想到这种可能性,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道:“若真?的?如此,你的?情况岂不是非常危险?!他一旦和赵泽换了身体、成为皇帝,那无论你我有?没有?换回去、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都可以轻易置你于死地……”
“的?确。”
谢知秋皱起?眉头,似乎也为此而烦恼。
但她想了一想,说:“其实提前阻止他去与?赵泽交换身体,应该是更保险容易的?方?法。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齐慕先已经知道了你我的?情况,那这一发?火炮必定是要炸的?。
“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唯有?让它为你我所用,干脆利用它,让这整件事,在最大?程度上为你我带来好处。”
*
御史台狱中,谢知秋正在对赵泽说明因果。
她眼睑低垂,似是沉痛地道:“皇上,关于我的?真?实身份,先前瞒着?你,实在抱歉,只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恐怕无人会?相信。臣当年与?萧寻初交换,可谓偶然中的?偶然,臣自己亦毫无准备。
“当时,臣与?萧寻初,都面临种种情况,可谓别无选择。臣蒙皇上厚爱,官至参知政事,更是一开始绝无可能想到的?事。我们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臣本想尽快向皇上说明真?相,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实在开不了口,竟拖延至今……臣原本并无欺瞒皇上的?意图,还请皇上恕罪。”
赵泽从听到谢知秋说明她的?真?实身份,脑袋就“嗡”了一声,可谓一团大?乱。
他问:“所以朕认识的?,从来都是谢知秋,而不是萧寻初?”
谢知秋颔首。
赵泽抚了抚脑袋,消化这些信息。
若是平时,赵泽肯定不会?轻信,他还会?大?为震惊,所有?注意力都在谢知秋的?事上。
但今日,他自己的?情况太过危急,已经没有?办法花费太多心思在谢知秋身上。
他忙问:“那齐慕先是怎么知道你们的?事的??他竟然还能将朕变成这样!”
谢知秋回答:“齐大?人的?事,臣也非常震惊,在今夜之前,臣从未想过消息已经走漏。
“事实上,今晚是千载难逢的?灵魂转换之夜,臣和萧寻初正在初次尝试交换回来,本没有?做其他事情的?打?算……其实是多亏秦大?人,他是齐大?人的?学生,亦是臣家族的?世交之子。近日,因为秦大?人与?臣少年相识,齐大?人似乎问了他很多奇奇怪怪的?、关于臣的?问题。
“秦大?人当时便起?了疑,只是没有?往这么离奇的?方?面想。今晚他偶然得知齐大?人深夜离开齐府,越想越古怪,便抱着?怀疑的?心态来找臣询问,臣才知晓此事。”
秦皓颔首。
事实上,秦皓早在礼部尚书史守成之前就来了将军府,给谢知秋和萧寻初通风报信。
而赵泽听到这里,则懵了一下,指了指秦皓,道:“说起?来,秦侍御史与?齐慕先确实是师徒关系,关系还很亲密……他竟没有?帮齐慕先,反而来帮你了?”
谢知秋顿了顿,淡淡地回答:“是。事发?突然,臣全无准备。若非侍御史大?人疏通关系,臣今晚绝无可能进到御史台狱来,也绝无可能见到皇上。”
秦皓自己则道:“我原先不知此事,一直相信师父为国为民,是个善人,在今夜之前,从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野心……我虽是师父的?弟子,但更是皇上的?臣子,师徒恩义与?君臣忠义相比,自然是忠义在前。
“师父的?确帮我颇多,对我恩重如山,可若是没有?皇上,哪里来的?天下太平?哪里来的?四海繁荣?
“臣背叛师父,的?确不孝,但两相权衡,臣必以大?义为先!”
赵泽闻言,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所有?人都背叛他了,可在天下臣子之中,还是有?这样两个人如此忠诚于他。
赵泽忙问:“萧……谢爱卿,那朕还有?办法换回去吗?应该有?吧?”
赵泽本以为谢知秋都能和萧寻初换回来了,齐慕先拿着?那黑石还能和他交换,那么换回去的?方?法必然是有?的?,谢知秋很快就能给出答案。
谁知谢知秋默了片刻,竟用一种忧虑的?眼神看着?他,神情充满不安。
她回答:“很难。”
赵泽的?心当即沉下半截。
*
“皇上,您还不睡吗?”
夜已过半,董寿手持浮尘,站在“皇帝”身后,担忧地道。
不过,皇上今夜久不入眠的?原因,是个人都能猜到。
董寿适时地说:“要说那齐大?人,真?是猪油蒙了心眼了……哎!可是皇上,您可不能这样整夜不睡,万一伤了龙体怎么办啊!”
此时,真?正的?齐慕先本人,正使用着?赵泽的?身体,站在朱栏之后,眺望这恢弘广阔的?宫城。
他一言未发?。
说实话?,他这一生过得漫长。
他贫贱过,也出人头地过。
他埋没过,也怀抱希望过。
他绝望过,也柳暗花明过。
他当过放牛郎,中过进士,做过一贫如洗的?清官,也曾一手遮天、位极人臣。
他教导过两个皇帝,把控过整个朝纲,他离至高权力如此之近,像是一伸手就能碰到。
但在此之前,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自己当皇帝。
这可能是他身为一个方?朝臣子,与?彻头彻尾的?权力奴仆之间,最后一丝界限。
然而现在,他终于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在了这个位置。
齐慕先扶着?雕栏,望着?遥远的?宫墙。
再过数个时辰,东边的?天空刚刚亮起?来,就会?有?无数官员立在那堵墙外?,在上朝前吃点街边买的?炊饼馒头,在寒风中拢着?官服,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等着?他这个皇上出现在龙椅上。
他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点愉快的?感受,可事实上,他感到的?更多是空寂。
阿云,狸儿?,正儿?……
他恢复了年轻,可在这段崭新的?人生里,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重复。
赵泽拥有?后宫佳丽三千,可那么多人里,再没有?一个会?是真?正陪他走过数十年人生路的?发?妻,他也永远不会?再体会?到,像初次拥抱呱呱坠地的?狸儿?,以及时隔多年再次看到正儿?降生时的?那种欣喜。
真?正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他,早已是个一无所有?的?老?人。
齐慕先叹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那个他递给“赵泽”的?木盒。
里面的?黑石他已经贴身放在身上,木盒表面看是空的?,但齐慕先掀开绒布,在盒子底部,还放着?一本陈旧的?册子。
那正是萧寻初的?手记。
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在避免其他人接触这本册子的?前提下,将自己持有?原本的?东西,转移到新生的?身体上。
齐慕先翻开手记,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只见,在他着?重划出的?段落中,关于黑石,记录着?这样的?内容——
【若要交换,使用同?一块石头分开的?两个部分,效果最好。若要确保完成两个人类之间的?交换,至少需要两块手掌大?小?、没有?斑点的?黑石。】
【黑石中‘势’,根据每月的?月相,存在稳定性的?变化。每月的?十四、十五、十六三天,交换的?情况较为稳定,除此之外?的?日子,虽通常也能交换成功,但皆出现过灵魂震荡的?情况,最严重甚至会?导致发?生灵魂转换的?动物死亡。】
【在交换完成后,仍然需要双方?都将石头固定在身上,至少在十二时辰后,灵魂交换才会?彻底稳定,否则仍有?反复的?可能。】
*
——数日之前。
“可是,齐慕先掌握了我们这里的?行踪,我们却完全掌握不了齐慕先的?行踪。”
萧寻初担忧地问道。
“如果真?的?放任他和赵泽交换,我们要怎样才能知道他会?在何时动手?而且,齐慕先知道黑石可以进行转换以后,必定会?有?防备,等他们交换以后,我们又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们换回来?”
这倒确实是问题。
谢知秋凝神片刻,便有?了主意。
她说:“齐慕先现在对黑石了解肯定还不多,而他为人谨慎,若不将黑石的?详细特性弄清楚,他不会?轻易动手。
“如果他真?的?对用黑石换人生的?事情有?了兴趣,肯定会?想弄到更多黑石的?情报。他不会?就此罢手,一定会?再派内鬼来偷重要的?东西。
“我们现在的?优势,在于知道的?关于黑石的?信息仍然比齐慕先多。而且,齐慕先只能从我们这里了解到黑石的?一切。
“既然如此,如果他想知道,我们就让他知道个够。
“只是,我们要在真?正的?信息中,掺一些假的?信息,误导他的?行为,让他尽可能在我们可控的?范围内行动。
“另外?,我们之前已经应证过,只要石头内的?‘势’足够充足,完全可以来回转换两次。而两次转换之间,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缓冲时间,并且距离不能太远。
“我们可以让齐慕先误以为需要使用的?石头,是真?正需要的?两倍,并且让他将石头贴身存放,这样之后,我们只需要想办法将赵泽送回石头能发?挥作用的?范围内,他们就能换回来。”
萧寻初恍然大?悟。
但他又道:“可万一假的?信息,让他看出来了怎么办?”
谢知秋摇摇头。
“他不会?看出来的?。”
她说。
“假话?不能像说原则一样说出来,而要表现得像是概率一样。齐慕先知道他窃取了重要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发?现,所以他会?速战速决,没有?太多时间来进行验证。”
“而即使他验证了,他也会?认为这件事仍然可能存在风险,只是他没有?遇到而已,所以不敢偏离大?的?轨道。”
谢知秋稍作停顿,又说:“不过,最好还是让他从一开始就相信,他拿到的?知识十成十是真?的?。
“为此,我们不能让齐慕先觉察到,他拿到的?是我们有?意给他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要更加对院子严防死守,摆出绝不让外?人进入的?架势。你的?东西也要全部锁好,不要让人生疑。”
萧寻初立即应“好”。
但接着?,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他对谢知秋道:“可是,等将皇上和齐慕先换回来以后,皇上如果发?现你在齐慕先那里提前做了准备,肯定会?意识到你早有?布局,是故意放任齐慕先和他交换、让他吃上这么一通苦的?。若是如此,他事后反应过来,势必会?迁怒于你,这要如何是好?”
谢知秋闻言,幽幽看了萧寻初一眼。
萧寻初莫名:“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谢知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
“既然已经决定要诱导齐慕先,为何还要告诉皇上真?相?”
她的?眼眸似平静的?夜潭,运筹帷幄,波澜不惊。
只听她慢慢地道:“真?实情况只有?你我知道,没有?被拆穿的?可能。皇上那里,另一套说辞,一起?骗。”
*
御史台大?狱内,谢知秋郑重地对赵泽解释:“齐大?人为了今夜,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按照正常的?方?法交换,两个人身上必须都有?石头。皇上找找看,齐大?人的?身上,是不是也藏有?一块黑石?”
赵泽先前来不及多想,听到谢知秋的?话?,才开始在身上找。
不久,他果然在腰上找到一块打?磨成扁平状的?黑石,一直贴着?他的?皮肤,只是他用齐慕先的?身体没那么习惯,竟然没发?现这种异常。
赵泽忙问:“这块石头可以再拿来交换一次吗?”
谢知秋摇头:“一块石头只能用一次,我们从未发?现能用第二次的?先例。而且齐大?人将这块石头绑在身上,恐怕是为了保证你们之间的?交换效果稳定,不让你的?灵魂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赵泽吓得忙将石头丢了出去。
这时,谢知秋从袖中摸出另外?一块石头,她先前用绢布小?心地包着?,此时才打?开。
那块石头黑得十分光亮,还系了一道红绳。
谢知秋道:“皇上的?情况,要换回去十分不易,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此石,虽也是黑石,但与?平常黑石不同?。萧寻初判断,这本是一块千年古石,蕴含有?远胜于其他黑石的?力量。
“理论上来说,它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或许只需要一块,就足以交换。但由?于没有?另一块黑石作为牵引,如果使用这块石头,普通情况下,极有?可能会?出现灵魂随意进入其他躯体的?情况,没有?方?向性。
“现在皇上与?齐大?人刚交换不久,灵魂还不稳定,若是皇上佩戴这块石头,有?极大?可能会?直接与?齐大?人换回去。”
赵泽听了,眼前一亮。
但谢知秋又道:“可这只是理论推测。这种石头,我们至今只找到一块,又因为其不具备精准交换的?能力,从未验证过。臣不敢保证,皇上一定能得到理想的?结果。”
赵泽闻言,又犹豫起?来。
谢知秋耐心在旁边等着?,就像她也下不了决心,所以等待赵泽自己的?决定。
赵泽问她:“你们认为,此石能让朕换回去的?可能性,有?几?成?”
谢知秋道:“七成。”
赵泽又问:“……灵魂保持不稳定的?时间能有?多久?”
谢知秋答:“十二个时辰。”
“……是不是错过这段时间,就算朕再决定用这块石头,也不能保证一定换回去了?”
谢知秋点头。
赵泽开始思考起?来。
说老?实话?,谢知秋说不能完全保证成功,他是有?点害怕的?。
可是,时间紧迫,这是唯一的?方?法。
而且,齐慕先现在很可能是怕灵魂还没有?稳定,怕反复的?话?他自己也会?死,所以才没有?当场杀他。等十二个时辰一过,难保齐慕先会?不会?立即动手。
赵泽一咬牙,道:“横竖都比在这里当死囚好,朕试!”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丑时过半。
西华门外, 守门的?护卫举枪立着,心?不在焉地望着空中缓慢挪动的?星辰。
这个时辰,天上连一只鸟都不会飞过, 只有偶尔能?听到夜枭咕咕的?空灵叫声, 给夜晚平添几分诡异。
在寒风中站了大半个晚上,守卫腿已经?有些发僵。
他心?里开始期待再过半个时辰, 宫中早朝, 宫门便可开启, 他也好换班回?去睡觉。
不过……
守卫疑惑地往长街后望了一眼。
从宫中离开的?侍卫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他说去请参知?政事萧大人进宫,原以为快马加鞭, 至多半个多时辰就会赶回?来, 结果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守卫心?里有些焦虑。
齐慕先谋反那?可是大事,出?不得半点差池。
他对这事有点稀奇,想知?道细节, 但又颇为紧张,毕竟偏偏发生在他当值这一天。
本来他按部就班行事即可,可是那?宫中侍卫这么久没回?来, 他接下来换班还是不换班?就怕他换了班,后面的?守卫不知?道情况,出?了什么差池, 又怪到他头上。
正当守卫心?里烦着时,忽然, 只见远处有两匹马由远及近, 马上还载着人。
守卫眼前一亮, 本以为是侍卫带着萧寻初回?来了,可待两匹马靠近,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
*
——正式执行计划前,谢知?秋与?萧寻初在屋中秘密商定细节。
萧寻初问?:“知?秋,若是我们确能?诱导齐慕先在我们能?把控的?时间范围内去对赵泽使用?黑石,你认为定在什么时候最好?”
“首先,必然是晚上。”
谢知?秋微微阖眸,沉着地道。
“齐慕先与?赵泽交换以后,会拥有赵泽的?权力,若是白天,他一下子就能?调动朝中所有官员和士兵,我们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反应时间会大大减少,过于被动。”
“另外,黑石交换有距离限制,要将?赵泽和齐慕先换回?来,必须要将?赵泽带回?皇宫里。”
“诚然宫城夜晚会关闭宫门,要进宫非常困难,但相应的?,晚上宫城内没有官员,活动的?宫人很少,连守卫的?人数也会比白天少,只要能?闯进宫门,后面便可畅通无?阻……借着夜色的?遮掩,我们躲藏或者隐瞒身份也会更容易。”
言罢,谢知?秋起身,在屋中思索的?走动。
忽然,她转过身来,冷静的?眸中,有了决断,道:“丑时三刻左右为佳!此时宫中守备已经?守了大半个晚上,又即将?换班,是精神最懈怠的?时候。而且离开门时间已经?不远,他们态度上或许会有所松动。”
*
这时,那?两匹马已经?停在西华门前。
守卫定睛一看,只见那?两匹马壮硕高大,体格远胜于民?间普通马匹不说,竟在宫中名马面前也毫不逊色,看上去隐隐像是战马。
而骑在马上的?两个人,都身着战甲、头戴军盔。
其中一个看长相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兵,面白无?须,相貌十分柔和,个子也不太?高,竟有些男生女?相。
而另一人则是老兵,精神面目不佳,他始终低着头,在夜晚看不清长相,但从他隐隐露出?的?下巴可以看出?,他似乎刚刮掉了所有的?胡子。
只听那?少年兵从袖中掏出?一块信牌,高举过头顶,道:“吾等乃镇北军信使,有紧急军报要呈送给皇上,事关重?大,许与?同平章事齐慕先有关!还请速开宫门!”
守卫闻言,迅速上前查看信牌。
漆木所制,长六宽三,暗记正确。
这信牌是真的?,确实是镇北军信使,而且级别很高。
守卫当即道:“宫城夜不开宫门,你将?军报给我,我去交给皇上。”
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细长的?匣子,约莫臂长,极可能?就是“他”所说的?“军报”。
然而,当守卫伸手去接时,少年兵却将?匣子往另一边一护,皱眉道:“军报机密,岂能?交给尔等不明底细之人!李良将?军有令,必须由我亲自呈送给皇上!”
守卫听“他”态度如此强硬,顿时也不高兴了,冷声说:“夜叩宫门乃是重?罪,殿门杖九十,宫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吾等也是奉命行事!”
少年兵道:“江山社稷危在旦夕,老子战场上冷剑刀枪都过来了,还怕你一道门杖几十?!八百里急报,事关天下危亡,你现在不肯开门放行,若是耽搁了大事,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守卫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是有些怕了。
尤其这少年兵先前暗示军报与?齐慕先有关,齐慕先今晚正巧谋了反,宫内才刚发生的?事,按说宫外的?人不会知?道,“他”能?说出?这一条,这个军报极有可能?是真的?,而且很重?要。
两个守卫凑近在一起讨论了一下。
然后,一人道:“既然如此,我去通报一声,看皇上如何判断。”
两个信使对此并未再反对。
于是那?人反身进了宫城。
……
实际上,这两个士兵,正是谢知?秋与?赵泽。
秦皓在御史台疏通关系、让谢知?秋见到赵泽之前,就在慰问?狱卒的?食物里放了蒙汗药。秦皓身任侍御史一职,狱卒做梦都想不到秦皓会给自己人下.药,不曾生疑。
带着使用?齐慕先身体的?赵泽离开御史台狱后,两人就换上镇北军的?衣裳,准备突破宫门。
萧斩石当年统领的?“萧家军”,与?如今的?镇北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谢知?秋拿到的?盔甲、信牌全部都是真家伙,自然辨不出?伪来。
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换身份多年,她骑马已经?非常熟练,对男性的?语气?举止都很熟悉,哪怕她长着女?性化的?脸,只要穿上完全遮掩身体曲线的?战甲,再借以夜色,乍一看很唬人。
而赵泽那?边也做了伪装,谢知?秋刮掉了他脸上本属于齐慕先的?胡子和眉毛,再用?简单的?化妆改变细节。
不过,细看还是破绽百出?。
这个时候,赵泽背在身后的?手上,实则拿着棍子。
他忐忑得手心?直冒冷汗。
——这是他的?皇宫,他最清楚不过了。
前朝宫禁不严,因此宫变频发,动摇国本。
方朝建国以后,宫城实施严格的?门禁制度,民?间坊市可以夜不休市,但皇宫只要入了夜,除非是皇上允许的?个别极特殊情况,否则定然只出?不进。
几十年前,宫内曾有一次走水。
当时的?宰相看到宫殿火光,本想带人进去救火,结果绕着宫城叩了一圈门,没有任何一个守卫开门。
城中的?护卫数量并不足以及时救火,于是等到寅时宫门大开时,失火的?宫殿已经?烧掉大半,无?数珍宝化为灰烬。
这个所谓的?门禁,就是严格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事也不完全是铁板一块。
过去也曾有过出?嫁的?公主半夜与?驸马吵架,哭着跑回?娘家,在深更半夜夜扣宫门的?前例。
当时的?皇帝听到爱女?的?哭声心?软,便命人打开宫门,放公主进了宫城。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皇帝本人的?想法。
此举本是为了保护宫中皇室的?安全,但没想到,如今倒成了赵泽要面对的?大难题——
齐慕先才刚刚换到赵泽的?身体,他现在必然极为谨慎警惕,在这种时候,让齐慕先同意开门,几乎是不可能?的?。
况且,他们手上的?信牌虽是真的?,但他们两个,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垂暮老人,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他们绝无?可能?是镇北军。
谢知?秋和赵泽,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用?这种方式进宫门。
今夜,他们势必是要硬闯的?。
所谓的?军报,只不过是骗走一人去通报的?幌子。
谢知?秋和赵泽现在两具身体的?体能?,要快速制住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中守卫,难度太?大。
但只要骗走其中一个,二对一,胜算就大了很多。
而且如果只剩下一个人,他被制服以后,也无?法及时通知?其他人,两人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入宫中。
只是计划如此,赵泽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从未做过如此凶险的?事,紧张得两股战战。
他本该在其中一个守卫进了皇宫、另一个守卫走神的?时候,马上用?棍子敲对方的?头,迅速敲懵对方,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整个人都僵住了,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谢知?秋回?头看了眼赵泽,见赵泽没动,她当机立断,便要亲自动手——
恰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谢知?秋反应敏捷,迅速收起动作,一勒缰绳,回?头去看来人——
那?人身着红色高服,腰间佩刀,一看就是地位较高的?大内侍卫,而且谢知?秋还用?萧寻初身体的?时候,也在赵泽身边见过他几次。
谢知?秋蹙起眉头,心?中道了句麻烦。
而那?守卫看到这红衣侍卫,倒娴熟地与?对方攀谈:“大人,您回?来了!您不是去接萧大人的?吗,萧大人人呢?”
守卫左看右瞧,却始终只有侍卫一个人的?人影。
提起此事,大内侍卫看上去也有些烦躁。
他说:“别提了,萧大人今天很反常,一见到我就跑,好不容易逮到他,他竟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他是参知?政事,总不好硬将?他捆进来。”
本以为很容易的?一件事,没想到萧寻初完全不配合。
说实话,他甚至觉得,“萧大人”好像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红衣侍卫拧眉,只觉得今夜处处透着怪异。
他说:“我只能?先回?来跟皇上汇报一声,若是皇上态度坚决,就多带几个人去将?萧大人硬请回?来。”
谢知?秋听到这里,心?中暗叫不好。
这红衣侍卫回?到了这里,就说明萧寻初那?边已经?拖不住。若是让这红衣侍卫将?情况汇报给齐慕先,以齐慕先的?才智,难保不会意识到他们给他设了局,那?他们会彻底由主动转为被动。
而这时,红衣侍卫也注意到了谢知?秋与?赵泽二人。
他看着这两个生面孔,眯了眯眼,眼底在夜色中弥散出?探究的?光芒。
他问?:“这两人是谁?”
护卫回?答:“他们是镇北军的?信使,说有急报送来,要见皇上。”
“……今晚,要见皇上?”
“对,不过他们有信牌,大人您可以验一验。”
说着,护卫忙将?信牌给红衣侍卫。
红衣侍卫伸手接过,在指尖翻了几圈。
“这信牌确实是真的?。”
红衣侍卫拉长了音道,但听他的?口吻,好像并不全信。
他狐疑地看向谢知?秋,道:“你们真是镇北军的?人?”
谢知?秋保持了十二分的?警觉,点了点头。
红衣侍卫道:“为了防止镇北军投靠敌方以及防止敌方混入,镇北军的?士兵都在身上刺过字,标有其隶属军队的?番号和将?领身份。你们两个都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刺的?字。”
“这……”
赵泽慌了神。
他和谢知?秋是晚上临时想到的?策略,准备充其量半个时辰,怎么可能?有时间伪造刺字!
“怎么了,为什么不动?”
红衣侍卫见二人一动不动,顿生异样之感。
他给了守卫一个眼神。
守卫这时也意识到二人诡异,当即会意,连忙举起长.枪,向谢知?秋和赵泽一步步走去。
午夜寂静。
下一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谢知?秋一把掀开她怀中那?个细长的?匣子,从里面掏出?一杆金属制品,双手架在肩上!
没等红衣侍卫意识到这是什么,只听“砰”的?一声轰响,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射到他的?马脚边,并且炸了开来——
“咴——”
侍卫所骑的?马受到巨大惊吓,惊恐地抬起前蹄,猛颠了两下,便要逃窜——
事发突然侍卫根本制不住马,硬生生被马甩到地上!
门卫亦吓了一跳。
他是梁城士兵,也见识过所谓的?“突火.枪”,但那?是一种用?竹筒长管装弹、用?火绳点火的?武器,由于速度太?慢还不稳定,如果是危急情况,根本不如刀剑好使。
而谢知?秋手上这个东西,非但是修长的?金属管,而且靠燧石来打火,从机关发动燧石到射出?子窠,只有短短眨眼间的?功夫!
士兵本应该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但梁城的?守卫实战经?验稀薄,在面对未知?的?本能?恐惧面前,他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不要说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根本连挪都挪不了一下!
然而谢知?秋反应极快。
一切只在瞬息。
趁着侍卫和护卫都爬不起来的?功夫,谢知?秋连放两枪,将?宫门打出?个洞,同时甩鞭用?力一抽赵泽那?匹马的?屁股,道:“冲!”
赵泽回?过神来。
不等宫城火光亮起,二人的?马已经?撞开宫门,直直往大内冲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远远地, 城门外号角吹响,宫城上的火光一道接一道亮起,逐渐包围整座宫城。
夜色幽寂, 尚未天明。
谢知秋与赵泽, 正策马在宫城一路狂奔!
背后是嘈杂的火光,前面是一望无阻的开阔宫道。
宫墙那里人声逐渐喧闹, 还有马蹄与兵器声, 毫无疑问, 追兵一定很?快就会赶来,只?要四面宫门一封,捉他们?就会像追瓮中的老鼠。
这是赵泽这辈子最惊魂的一夜。
在今夜之前, 赵泽做梦都没想过, 有朝一日他想回到自己宫里,居然又要袭击侍卫,又要撞门, 还要一路靠逃的!
然而他别无他法。
谢知秋在马上再度对他确认:“你最后见到齐慕先,是在垂拱殿?”
赵泽道:“对!”
谢知秋未言,但两人像来之前商量好的那样, 默契地往垂拱殿飞驰而去。
谢知秋可以凭借事?先对齐慕先的误导,大致判断齐慕先尝试与赵泽交换的时间?,但交换完以后, 齐慕先到底会在皇宫的哪个位置,就很?难说了。
无论如何, 对两人来说, 垂拱殿是目前必须一探的地方。
垂拱殿是平常皇上接见臣子之地, 谢知秋以前与赵泽下?棋,大多就在垂拱殿。
而且, 它北面是皇上日常休息批奏折的福宁殿,东面则是群臣上朝的紫宸殿。
马上就要上朝了,齐慕先最有可能在的就是这三个地方,就算他已经?离开了垂拱殿,从垂拱殿转去福宁殿与紫宸殿都有近路。
正因?如此,谢知秋才会选择在离开御史台后,从离垂拱殿最近的西华门进入宫城。
二人强行闯过承天门,又经?过集英门和皇仪门,战马飞奔,两侧风景如风从耳畔飞掠而过。
到垂拱殿门附近,谢知秋立即放了两枪。
城门那边已经?有不少士兵冲了出?来,但宫内反应不及时,门口守着的内侍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听到枪声,以为是炮响,再一看有火光,还闻到硝石的气味,他们?就被吓懵了,条件反射地抱头缩在地上。
谢知秋直接闯了进去。
宫城最精锐的护卫都分配在宫城城墙附近,这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去。
而进入内朝以后,因?为这里是皇上本人的生活区域,再往北走就是后宫,不允许寻常男子进入,所以反而没有那么多称得上战力的人。
然而,垂拱殿是空的,齐慕先已经?不在此地。
赵泽本来对垂拱殿抱了很?大的期望,一见这里居然没有人,当即失落无比。
他忙问:“接下?来怎么办?去福宁殿还是紫宸殿?”
谢知秋凝神。
跑空一个殿,意味着他们?浪费了走一个殿的时间?,追兵离他们?又近了许多。
最要命的是,福宁殿与紫宸殿在两个方向上,要是下?一次再跑空,就不得不走回头路,极有可能迎面碰上追兵!
谢知秋凝思片刻,看了看天色,押注道:“快上朝了,齐慕先为人守时,当同平章事?时在宫门外等候的时间?都比常人早些,他更有可能已经?在紫宸殿!”
赵泽现在六神无主?,都听谢知秋的,二人当机立断,要转向往紫宸殿去!
不过,在离开前,谢知秋眼神一动,又说:“等等,我再做点准备。”
*
却?说那红衣侍卫,他被谢知秋惊了马后,等回过神后,立即吹响军号,并率领执勤的守卫都冲出?来抓人!
夜间?视物?不清,他们?又失了先机,等带人出?来追的时候,那两个闯宫的人早就跑远了!
红衣侍卫心中焦躁万分。
他没能带回萧寻初不说,竟然还正巧在他回宫的时候,让两个闯宫的人闯进了西华门!
前者已是过失,而后者则是要掉脑袋的!
红衣侍卫心知自己必须将功赎罪,沿着宫道猛追。
恰在这时,在夜色之中,他看到有一匹陌生的马在垂拱殿与皇仪殿中的小路上奔行!
红衣侍卫眼前一亮,心中暗喜——
这闯宫者不识路!
他居然走反,又往西边去了!
红衣侍卫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带上士兵抽鞭猛追!
然而追了小半刻钟,红衣侍卫才发觉不对——
马是先前那匹战马,骑马的人也戴着头盔,但怎么穿着太监的衣裳?
夜晚光线朦胧,两边又有宫壁遮挡,更难看清,红衣侍卫盯了半天也不敢肯定。
他愈发用?力夹马肚子加速。
等追上那匹马,看清是什么情景,红衣侍卫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马背上根本不是闯宫者,而是一个小太监!
他被塞住了嘴,双手绕着马脖子被绑在上面,他显然不习惯骑马,被这样硬绑在马上跑了一通,已经?满脸都是泪花,裤子也湿透了。
他一被松开,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该死,我们?中声东击西之计了!回头!快回头!快去保护皇上!”
*
为了争取时间?,谢知秋舍了一匹马。
此刻,她与赵泽同骑一匹马上,往紫宸殿疾驰。
垂拱殿东面与紫宸殿相邻,其中有路连通。
赵泽会骑马,但他现在是齐慕先的身体,用?的还不是很?好,而谢知秋更为冷静,故而由她主?导。
赵泽心中有些惊奇。
以前,“萧寻初”骑马好,他只?当他是将军之子,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得知,“萧寻初”的真实身份是谢知秋,他才惊觉,谢知秋一个女子,马术居然如此精湛。
在今晚这种情形下?,赵泽纵然逼自己集中精神,实则也惴惴不安。
他问:“谢爱卿,你觉得朕……能顺利换回去吗?”
谢知秋本在专心驾马,但听到赵泽的问题,她还是顿了顿,回答他道:“臣是皇上的臣子,相信皇上乃真龙天子,必将逢凶化吉。”
心中一阵暖流淌过,赵泽有些感动。
“谢爱卿。”
他定了定神,不觉握住身侧的拳头,道:“今晚所有人都不信朕,唯有你仍愿意为朕赴汤蹈火。等朕恢复自己的身份……定会报答于?你。”
谢知秋凝神,说:“臣信皇上。”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紫宸殿。
大殿之前,是一片宽敞的平台,他们?从垂拱殿中间?闯到这里,因?此直接从殿前平台正中间?穿了出?来,二人宛如河鱼进入大海,突然就来到了宽阔之地。
谢知秋用?一匹马作障眼法,引走了追得最紧的追兵,但将太监绑到马上也要时间?,他们?多少耽搁了一点功夫。
二人进入紫宸殿,立即就看到殿墙外有明显的火光,还有密集的马蹄声!
赵泽脸色大变:“追兵不是应该被引走了吗,怎么已经?到这里了?!”
“不,这些不是一开始追我们?的人。”
谢知秋表情也并不好看,但相比于?赵泽,她还是沉着许多。
她略一沉声道:“他们?恐怕是被单独派来保护他们?眼中的‘皇上’的,所以没有急着追人,而是选择了加强守卫。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齐慕先多半就在这里。”
“那我们?……?”
“往大殿里冲!”
谢知秋做判断不需要眨眼的功夫,她当即调转马头,直直往紫宸大殿方向冲去!
天际线上,朝阳尚未升起,但已经?有一抹微光逐渐渗出?地面,透出?绒絮状的柔白。
谢知秋载着赵泽,一手持突火.枪,一手握缰绳。
战马奔得如此之快,赵泽被颠得作呕,感觉下?一刻就要将肺颠得吐出?来。
然而饶是如此,后面的追兵还是越来越近。赵泽不敢回头,但感受得到火光,他与谢知秋两人的影子,正因?身后追兵高举的火把?投向远处,而随着背后马蹄声的急速靠近,两人的影子不断缩短,越来越靠近脚尖。
然而他们?还没有抵达紫宸殿,也看不到齐慕先的身影,只?能看得到巍峨的宫宇,以及被晨光逐渐照亮的重檐斗角。
以往坐轿子的时候没觉得多长?的道路,现在坐在马上飞奔,还是如此遥远,一段路的距离,像是永远跑不到头。
谢知秋稍作思量。
忽然,她将马的缰绳放到赵泽手上。
赵泽一懵。
“皇上。”
谢知秋冷静地道。
“一匹马载两个人太沉了,齐慕先还不知道在紫宸殿哪里,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追上。”
“谢爱卿?!”
“皇上。”
谢知秋的声音,像是已经?做好了打算。
她说:“臣其实天顺元年九月初三生人,今年刚过二十二岁。这一生虽然不长?,但已称得上跌宕起伏,尤其是在梁城为皇上效命的数月,臣受益匪浅、三生有幸,过得畅快至极。
“臣相信皇上定能复归龙体,身魂合一。但臣这回若有什么不测,还望皇上开恩,务必保全臣与萧寻初的家人,臣与萧寻初的关系,他们?都不知情。”
言罢,谢知秋抱紧突火.枪,不等赵泽反应,她纵身一跃,滚身下?马!
谢知秋这些骑马已经?非常熟练,而且多亏最开始走得弯路,她很?清楚怎么摔下?马才能尽可能减少受伤。
不过,即使如此,她一个人带着突火.枪,要面对多达数百人的追兵,还是螳臂当车。
“谢爱卿!”
赵泽的喊声,在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但他不敢就此流连,只?得咬紧牙关,自己一个人往紫宸殿骑马冲去!
离紫宸殿还有十丈远!
赵泽双手双腿早已僵硬,马背颠簸地磨蹭着大腿,这个时候就连正常人会有的紧张恐惧都已经?麻木了。
九丈!
许是苦尽甘来,许是他们?奔波了这么远的必然,视线越过紫宸殿的重重石阶,赵泽在高处看到了齐慕先,还感受到了他自己的躯体。
八丈!
他看到紫宸殿的侍卫看到外面的光景,以及他不要命冲刺的样子,紧张地围到齐慕先身前。而齐慕先自己,似乎也对他还能冲过来的举动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七丈!
赵泽记得谢知秋的叮嘱,他不是真的要行刺,只?需要靠近齐慕先,他们?两个人就能换回来。
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两声枪响。
在垂拱殿的时候,赵泽看谢知秋数过子窠。
两人闯进皇宫后,不时就需要开.枪惊马或者威胁宫人,尤其是进垂拱殿的时候,谢知秋用?掉了不少火力。赵泽知道,她只?剩下?最后三枚子窠了,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再用?。
六丈——
“啊!!!啊!!!!!”
赵泽红了眼眶,嘶吼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试图给自己壮胆,试图让马跑得快一点,怒冲向齐慕先。
背后,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赵泽听到身后有明显的骚动。
忽然,他感到挂在脖子上的黑石滚烫起来。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
“怪了,今日怎么还不开宫门?”
“皇上又病了吗?”
“说起来,怎么没见萧大人?”
“还有齐大人呢,好像也没来。”
寅时已过,宫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半点动静。
若是平时,这个时辰早该宫门大开,放门口的五品以上大官们?入朝拜见皇上了。
方朝寅时上朝,天还半黑未白,又是深秋,天气寒冷,一群高官在外面缩着等,冻得拢起袖子。
有人今日恰巧起晚了,路上匆匆买了个炊饼吃,还没吃两口,本来怕上朝不雅观,只?好先收起来了,而这会儿?左等右等宫门不开,他又偷偷从怀中摸出?炊饼吃起来。
最近朝中气氛紧张,在官场能有资格进紫宸殿上朝的都是人精,他们?一早来见宫门不开,而且萧寻初和齐慕先居然都没了人影,已敏锐地觉出?肯定是出?了大事?。众人面面相觑,只?用?眼神交换着情绪。
有个别站不住的,已经?忍不住到处转了转,末了回来道:“各位大人,西华门好像开了!听说是昨晚有刺客闯宫行刺,现在还没抓到人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时间?,各官员反应各异,有人不敢说话,有人退了两步,有人连忙往里眺望,想要瞧能不能从墙外看到点什么。
这时,不知有谁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喊道:“愣着干嘛,既然有刺客,那咱们?身为朝廷命官,当然是赶快进去护驾啊!”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反应过来。
皇上有难,他们?身为朝廷命官,难道要躲在外面当不知道吗?
有脑袋快的这时已经?想到,当年齐慕先正是救了和宗一命,才从此平步青云,坐至同平章事?之位。
行此道固然危险,但趁这个机会向皇上表个态,说不定也能什么有好处呢?
这种想法一出?,不少官员都反应过来,连忙拥着往西华门去,有骑了马来的,连忙又去牵马。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一群官员争先恐后地跑去救驾,等赶到紫宸殿,只?看到场面根本就是一团混乱!
那所谓的刺客正好被当场制住。
刺客手持一管铁器抵挡,又躲又藏,士兵似乎对她手上的东西十分忌惮,居然足足费了七八个人才将这小个子的刺客死死摁在地上。
那人身着军装,头盔已经?被打掉,随着东边天亮、火把?通明,她长?发散落下?来,众人看清她的脸,才发现主?谋闯宫的居然是个女人。
紫宸殿里,宫人们?乱成?一团,都围着赵泽急唤:“皇上!皇上!您醒醒啊,皇上!”
忽然,在众目睽睽下?,赵泽悠悠转醒。
一众官员们?见状都反应过来,连忙冲过去凑热闹——
“皇上,您没事?吧!”
“担心死臣了!”
“臣不顾他人阻拦,立即就冲过来找您了皇上!是谁将您伤成?这样!”
然而赵泽刚醒,看上去还晕着。
他扶了下?额头,又看了看自己手,缓慢地看着手心手背,似是走神。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急忙往紫宸殿外望去——
赵泽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为首的侍卫让人将女刺客摁在地上,正要狠狠用?脚踹她的头!
“住手!”
赵泽瞳孔一缩。
围在周围的官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被赵泽伸手挥开!
只?见皇上顾不得自己身体摇摇晃晃站不稳,就疾步奔下?台阶!
他不顾他人阻拦,一把?推开压住谢知秋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赵泽左找右找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居然一时冲动脱下?自己身上的绛朱纱袍,披到谢知秋身上。
谢知秋面无表情,纵然赵泽表现出?对她如此超乎寻常的优厚,她仍只?是安安静静地低头跪着,有如一尊石像。
赵泽怒喝士兵道:“你们?凭什么打她?谁准你们?打她的?”
士兵见状也懵,说:“此人擅闯内宫,意图行刺皇上,属下?只?是行分内之事?!”
赵泽受了一整晚惊吓,心情极差:“那也不能打她啊!觉得可疑压住就好了,朕都没判定她有罪,你们?凭什么打这么重?!”
士兵忙了大半个晚上,本来抓住了刺客,还指望有赏,没想到还被皇帝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一时也倔了起来,道:“此女来历不明,胆敢假冒军令,携带火器,还带着谋逆罪臣齐慕先闯宫!众人皆亲眼目睹,请皇上明察!”
赵泽气结:“目睹什么目睹,你们?一个个根本没有眼睛!她刚才带进宫的根本不是齐慕先,是朕!她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她既是城东才女谢知秋,亦是朕的参知政事?萧寻初!”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权力是一种玄妙而?且恐怖的东西。
秦始皇死后, 赵高意图篡位,又怕群臣不服,便设计试探。
他献了一匹鹿给秦二世, 曰:“此为马也。”
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
然而?秦二世问询左右, 这是鹿还是马时,左右或缄默不言, 或选择附和?赵高说是马。
仅有的一些刚直坚称是鹿的人, 很快被赵高找理由或杀或逐, 消失在朝堂中。
一旦权力地?位走到很高的位置,哪怕是人人都能看出的离谱谎言,也会有人言之凿凿地?附和?;同?样的, 纵然是离奇到难以?置信的真相, 如果?出自权力至高人之口,哪怕有人心?有疑虑,也会多掂量一下, 不敢将驳斥之词轻易言之于口。
经过这一场风波之后,赵泽足足修养了几日没?有上朝。
在朝会暂停期间,赵泽曾召见所有朝中五品以?上的高官来紫宸殿。
谢知秋也在场。
他们如同?齐慕先那样, 找来一只鸡与一只兔子,演示了两?个物种进行交换的过程。
不过,赵泽被齐慕先用黑石换过身体以?后, 显然对这种石头极其忌惮,他不愿意再有更多人知道黑石的存在, 更不愿有人了解其作用。
因此在演示的过程中, 谢知秋在两?个生物背上盖了红绸, 用以?遮掩她将黑石放在两?个动物身上的举动,同?时辅以?特殊的光线混淆视听。
高官们只看到某种清光一照, 再揭开红绸,兔子就开始像鸡一样动作,鸡则变成了惊恐的兔子。画面之诡异,非亲眼?所见者,难以?感受。
这天,高官们离开紫宸殿时,都表现得异常沉默,并对自己看到了什么三缄其口。
但是,当其他人从旁侧击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们会回答:“皇上说的是真的,齐慕先意图谋反,罪该万死。”
数日后,赵泽不听群臣谏言,以?祭祀需要为由,放火焚毁了包括临月山在内的四座城郊山头。
萧寻初得到消息后,同?举家迁徙的山民?一起,择日迁出了其师邵怀藏的坟墓。
不过,他当年与师兄弟同?住过的草庐,山脚下那座曾经牵引起他和?谢知秋的月老?祠,以?及无数山中的生灵,都在这场大火中尽数焚烧殆尽。
这一年秋,秋叶红透,层林尽染。
然而?皇上下令燃起的山火,却比山上的红枫更为灼艳。
大火烧了十天十夜,染透天云,相隔梁城十里?都看得见。
谢知秋主持进行了此事,因为赵泽唯有交给她才会放心?。
焚山当日,谢知秋背着众人,将存放在萧寻初那里?的所有黑石、抄齐府找到的所有黑石,以?及她自己在闯宫当日就藏在袖中的几块黑石,都一起丢进临月山。
然后看着山火慢慢烧起,逐渐成为蔓延天际的大火。
谢知秋面无表情。
在确认火舌吞没?临月山后,她转过身,在一众对她又疑又怕的士兵簇拥下离去?。
*
另一边,齐慕先彻底倒台后的某日,一个独臂之人偷偷收拾了包裹,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将军府。
然而?他还未出将军府大门?,就被不知从何时开始盯守他的萧家人拦下。
萧家的护卫竟然早已围住了整个院子,将他困在其中。
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二人从墙后走出来。
萧斩石的目光极为复杂,他道:“小孙,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
孙堂起先慌乱,但见萧家准备如此充足,倒逐渐平静下来。
他惨淡一笑,道:“萧将军。”
孙堂问:“将军是为何会怀疑到内部的人的?”
萧斩石道:“不是我发现的,我根本没?发现这事。是那个谢……谢知秋。”
灵魂交换这件事,不要说梁城其他官员吃惊,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是刚刚才知道。
萧斩石现在对谢知秋的身份感觉很怪,因此说起这个人来,也相当别扭。
但他还是解释道:“谢知秋说,她的确在墙外发现了伪装的、有人从外部闯入的痕迹,但寻初院子里?那棵柿子树,虽然从外部看枝叶很茂盛,像是能爬的样子,但实则树干是长歪的,主杆离墙足有一丈远,从内部爬起来很困难。
“若单是如此,其实也不能笃定肯定没?有人能爬过去?,但是,柿子树是枝干很脆弱的树,只要树枝稍微细一点地?方,就会折断,非常难爬,且寻初院子失窃当时,正?是柿子熟透的季节,树枝哪怕稍微晃动,都会有柿子掉下来,而?那一片地?方居然只有外面有有人逃走过的痕迹,院子地?面则是干干净净的,全然没?有折断的树枝或者落下的柿子,这很不同?寻常。
“谢知秋由此判断,有人从外部进来是假象,必定是内部有人倒向了齐慕先。
“如果?是在本地?长大的人,极有可能上树摘过柿子,不会不知道柿子树难爬。而?且寻初他们院子的守备确实严苛,相比之下,爬墙其实更容易。
“闯入者明明发现了适合爬墙之处,却只用来遮掩行迹,反而?费尽心?思引开守门?者,而?没?有真的从那里?进入,谢知秋说,她认为这是因为闯入者手脚不方便,无法?攀爬。
“在府中,同?时符合两?者的只有你,小孙。”
于是,谢知秋顺势而?为,设下障眼?法?,将守备都分布在墙外,诱导孙堂相信她已经认为是外部有人闯入,将正?门?的防范减弱,引诱他继续进来窃取黑石有关之物。
萧斩石说得很慢,也很艰难,他那有刀疤的凶煞面容上同?时浮现出不解与哀伤的神情。
他问:“小孙,是我萧家有哪里?对不住你吗?你为何会答应齐慕先,行如此之事?”
孙堂:“……”
独臂的中年人沉默良久。
最后,他苦笑道:“将军,这事我真不希望你知道,真的。”
他说:“将军,您对我很好,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您都对我有恩。当年我年纪还小,将您当作神仙一样崇拜,真的,到现在我都觉得,当年能给您守军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齐慕先当年劝说皇上撤军,害我们在离十二州只剩十里?的时候功亏一篑,多少将士的性命被白?白?送去?,我也恨他。”
说到这里?,他眼?底泄露出饱经风霜的苦涩。
他无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早已失去?的右臂。
“可是日子太苦了,将军,太苦了。”
“我们已经不是骁勇善战、名震天下的萧家军了。朝廷给的抚恤过不了几年日子,再怎么节省还是有花光的一天。”
“一个独臂的人不要说当英雄,就连有片瓦遮头、顿顿青菜窝头都是奢望。”
“齐慕先答应给我房子和?钱,足够我过完这辈子。”
说着,孙堂抬头看向将军府。
将军府宽敞宏伟,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萧将军的住所时,他实在被这样的府邸所震撼。
他知道将军当年九死一生,这样的住所是尊严和?自由的补偿,对驰骋沙场的萧将军来说,纵然是琼楼玉宇,又何尝不是困锁他的华美囚牢。
但孙堂还是很羡慕。
将军好歹名满天下,好歹衣食无忧。
有多少人同?样置生死与度外,同?样在沙场上拼上性命,但到死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埋骨无名。
他们保家卫国、奉献血泪的时候,还没?想?到等带着战伤回到自己拼死守卫的家乡,会成为他人口中的“窝囊废”、“废物”。
*
谢家。
红梅树旁。
谢知秋摆了棋盘,正?在独自下棋。
她和?萧寻初本来就是互相同?意的假成亲,换回身体以?后,谢知秋不用想?也知道,她在萧家的情况一定会变得很奇怪,更何况她一开始并没?有真的嫁到萧家的计划。
所以?,谢知秋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换回身体以?后,她甚至没?有去?将军府露面,就径自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当天皇宫里?的事还没?有传到外面,谢家只听说皇宫有骚动,还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所以?谢知秋被皇宫的侍卫一本正?经地?送回谢家的时候,全家人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
互换灵魂这么离谱的事,还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哪怕皇上事后才意识到应该封锁消息,可不到几天时间,还是迅速传遍梁城,闹得满城风雨。
谢家人这才得知实情,吓得魂不附体。
这两?天,谢知秋能明显感到家人待她小心?翼翼,甚至不敢与她说话。
但是,对此感到好奇的人也是绝大多数。
光是这个时候,谢知秋就能觉察到东边的墙后躲了两?个小丫鬟,西面的树后则藏了三个,她们都在偷偷摸摸地?打量她。
谢知秋早就预料到事情一公开,她必定会站到狂风骤雨的中心?,现在甚至还在发酵前期,这种程度的关注,称得上风平浪静了。
皇上自从出了事后,就再没?有正?式上过朝,说是要“缓一缓”,最近深居简出,连周围的太监都不信任,少有人能见到他的面。
正?因如此,对谢知秋今后何去?何从,朝中还没?有人能正?式下定论。
女?子为官,自方朝以?来没?有先例,更何况她步入朝堂的方式太诡诞,谢知秋知道必定会有一番大争议,只是齐慕先和?黑石之类要处理的事更为紧急,还没?轮到她罢了。
所以?,她当下并不着急,难得回了家,就安然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雀儿在旁边陪她。
其实这几年,雀儿不止一次觉得小姐变化太大了,简直不像是小姐,但她万万没?想?到,她服侍了好几年的“小姐”,居然真的不是小姐本人!
得知这种实情,雀儿自然震惊得难以?形容。
回到谢家后,她已经对着谢知秋欲言又止数次,可到最后又不敢问,只好继续当只乖乖听话的小鹌鹑。
这时,外面有小丫鬟匆匆跑来,着急地?不停招手。
小姐下棋看书时都偏好清净,她们作为下人不敢打扰,所以?一旦谢知秋专注精神,她们就会尽量不说话,或者轻声细语。而?经历这么一遭,谢知秋回到家中后,她们待她,比过去?更为谨慎小心?。
雀儿见谢知秋下棋下得专心?,便自行小碎步跑去?看情况。
两?人在圆洞门?下小声交谈几句。
不久,雀儿回到谢知秋身边,低声道:“小姐。”
谢知秋抬眸看她。
“姑……不是。”
雀儿混乱起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道:“那个,萧、萧大人又来找您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雀儿说起这事, 似乎有些紧张。
谢知秋则略作停顿。
自从她回到谢家,萧寻初其实已经?来了?好几次,基本隔一两天他就?要来一回。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其他人看来, 大概有些不伦不类,还?相当奇怪。
说是前夫妻吧, 两人关系很好, 没什么矛盾, 更没有和离过。
说还?是夫妻吧,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假成亲,不过权宜之计。
但若要说两人是未婚男女, 干脆不让萧寻初进来, 但凭他们之前三四年的亲密程度,这实在是没什么必要了?。
最重要的是,谢知秋本人并没有拦着, 她同意萧寻初进来见?她。
现?在谢家举家上下都怕谢知秋,尽管她今后能不能当官还?不好说,可她之前已经?当过参知政事, 还?是在百姓间极为知名的大清官,光是这两点,就?足够她在家中拥有极高?的威望。
尤其当下, 众人还?在消化她这段日子?的遭遇,心情尚未平复, 现?在谢知秋说什么, 谢家父母几乎都会无条件招办。
此时, 谢知秋也只是想了?想,就?道:“让他进来。”
“好。”
果不其然, 雀儿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她的话?,慌慌张张地去请萧寻初。
须臾,萧寻初来到院中。
随着他的到来,本来守在周围的侍女们悄然退下。
小花园草木蓊郁,幽静隐蔽,如与世隔绝。
萧寻初抬手撇开挡在眼前的树木枝叶,来到谢知秋眼前。
萧寻初与谢知秋按说已经?十分熟悉,可是两人成年后以真实身份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这几年,萧寻初见?过种种模样的谢知秋,但是真重新以男性的身份,来拜访作为女性的谢知秋,他居然还?是有点紧张。
他对谢知秋一笑,桃花眼弯弯的,一语不言仍显温柔。
这时,他掌心一张,露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来。
他说:“我又找到你落在将?军府的东西?了?。”
他将?印章在掌心一转,递给谢知秋,笑道:“虽说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不过这是当时在月县做的,做这个?的工匠为你专门费了?好一番心思?,怎么说也是个?纪念,只由我收着不太好。”
谢知秋垂眸看了?看印章,却没有立刻伸手拿。
这阵子?萧寻初总找着各种理由来谢家,一会儿找到她的书,一会儿找到她的簪子?,每过个?几天,他总能从犄角旮旯找出点东西?过来还?,谢知秋甚至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哪天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过来。
不过,谢知秋大致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东西?需不需要还?另说,他实则是来见?她的。
心间像有羽毛轻轻拂了?一下。
谢知秋微微一凝,望向萧寻初。
她问:“我走以后,你家里的人反应如何?”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我哥是早就?知道了?,父亲则大吃一惊。娘……她不知为什么,好像完全不意外的样子?。不过我娘这个?人,本来就?有很多奇异的地方,大部分人很难跟上她的思?路。”
萧寻初如实说完萧家的情况,犹豫地问她:“那你呢?谢家……没有表现?得?很反对吧?”
萧寻初目光担忧。
他会有此一问,谢知秋猜得?到原因,多半是萧寻初用?她这个?身份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子?从政的压力,才会对她格外担心。
但谢知秋有心理准备。
她没有多说,只摇了?摇头,表示萧寻初不必过于担心。
不过,因为他这句话?,谢知秋看他的眼神,不由带上了?几分奇异。
她想起萧寻初给她留信那一日。
其实直到现?在,谢知秋都还?感到意外。
无论如何谢知秋都没想到,萧寻初在弄清楚怎么制黑石以后,居然会将?选择权完全交给她。
【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回想起萧寻初写?在纸上的话?,谢知秋心中微动。
“你……”
谢知秋迟疑地开口。
“什么?”
萧寻初不解。
谢知秋看着他的模样,道:“你最近的打扮,都很规矩。”
“啊,这个?。”
萧寻初恍然大悟。
他以往不管在家里还?是在临月山,基本都是披头散发,褐衣薄衫随心所欲地乱穿,会被人叫作怪人也无可非议。
不过最近,他无论何时出现?在谢家都是整整齐齐的。今天亦是,他正儿八经?地穿了?士子?服,头上还?束了?白?玉冠。
唯有这样看才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本也可以当个?正正经?经?的贵公子?。
萧寻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毕竟要到你家来嘛,说不定还?会遇见?你父母。其实我已经?好几次在院子?外面碰到伯父了?,他每次都瞪我。”
萧寻初口中的伯父,自然是谢知秋的父亲谢望麟。
其实要说的话?,谢望麟是要到最近才认识真正的萧寻初,在此之前以萧寻初身份与他打交道的都是谢知秋。
谢望麟知道此事后,大概是想起了?当初他故意在“萧寻初”面前摆岳父谱的种种事迹,最近非常尴尬,一直躲着谢知秋。
谢知秋道:“那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在意。他是在跟我闹别扭。”
顿了?顿。
谢知秋又问他:“那个?时候,要是我真的烧了?黑石,不跟你换回来……你会怎么办?”
萧寻初愣了?一下,谢知秋的话?题跳得?快,他没反应过来。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
他对谢知秋笑了?笑,看起来很坦然。
“那就?和以前一样,就?当没找到过换回来的方法。”
“这世道对女子?不易,若是不换回来,你此生或许都不能为官,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再像你曾设想的那样为墨家之学四海云游,种种桎梏,你先前已体?会过。我知道你喜欢骑马,喜欢游山玩水,若一生都受到如此限制,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这样于我而言不舒服,难道于你就?舒服了?吗?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如果问谁更有可能改变这种状况,我认为是你。我看到了?你的理想和前程,并且不希望你受到更多限制,仅此而已。”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谢知秋却怔了?怔,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齐慕先知道了?黑石的事,他与赵泽交换以后,必定会第一时间控制所有知情人,更别提我与他之间还?有仇怨。‘萧寻初’这个?身份是参知政事,很容易就?会被皇上召进宫。
“这种时候你和我换回去,无异于将?你置于你本不需要面对的危险之中。这些弊端,我当时也与你说过……为什么那时,你反而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换回来?”
萧寻初又对她笑了?笑。
他说:“那时换回来,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你没想到如何换回赵泽的计策,或许也能跑得?掉,你原本的身份与朝堂关联不大,或许有一线生机。”
“……”
两人相顾无言。
说了?这么多,萧寻初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你说得?我好像牺牲多大似的,其实我只是希望你尽量过得?顺利开心而已。”
一阵风轻柔拂过,戏弄得?梅树枝缓缓摇晃。
萧寻初定了?定神。
许是谢知秋的话?给了?他一点不同寻常的希望,令他忍不住开了?口:“对了?,那天晚上,我们……”
萧寻初话?还?未说完,忽然,圆拱门后冒出雀儿的脸来,她看上去有点着急,不断对谢知秋打着奇怪的手势。
谢知秋本在听谢知秋说话?,却被雀儿那里的情况打断,便出声?询问:“怎么了??”
“小姐。”
雀儿不安地看了?看旁边的萧寻初,才汇报道:“那个?……秦公子?也来拜访小姐了?,说他有话?想与小姐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雀儿?说话的时候, 心口突突地跳。
小姐平时从不?会开口与丫鬟们聊这些,但她们这些陪在小姐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萧公子与大小姐相处了几年, 现在明显是心悦大小姐, 而且对大小姐恋根深种、一往情深。
可秦公子是谢府是老熟人了,他为人谦和友善, 又?自少年爱慕大小姐, 当年大小姐碍于圣言之媒嫁到将军府的时候, 有不?少丫鬟其实都替大小姐和秦公子遗憾惋惜。
说实话,雀儿?本以为小姐成婚这么多年,秦公子多半已经放弃了, 但看现在的情况, 该不?会是还没?有吧?
他们要是岔开来拜访也就算了,怎么就偏这么巧,非要赶在一起来?!
雀儿?担忧得要命, 她偷偷去瞥萧寻初的脸色。
萧公子显然有不?安之色,他愕然一瞬,便问:“秦皓……也经常来找你吗?”
谢知秋倒是颇为淡定, 她听到秦皓此刻过来,似乎也觉意?外,但并无太大反应。
谢知秋回答:“没?有, 我回谢府后,他还是第?一次来。”
谢知秋想了一下, 便说:“既然如此, 请他进来。”
“小姐。”
雀儿?凑过来, 忐忑地问:“那……不?需要让萧公子回避一下吗?”
谢知秋抬眸,轻瞥萧寻初的侧颜。
萧寻初:“……”
过了一会儿?, 谢知秋道:“不?用。”
雀儿?想到这两位公子要面对面碰上,后脑勺已经了麻起来,但她看小姐如此风平浪静,也不?好多问,只?得乖巧应下。
片刻后,秦皓亦来到园中。
“谢妹妹。”
秦皓熟练地绕开过于繁茂的树枝,等来到梅树边,见到萧寻初也在,他不?由扬了下眉毛。
秦皓:“……”
萧寻初:“……”
四?目相对。
短暂的沉默后,秦皓对萧寻初颔首致意?。
萧寻初回以颔首。
秦皓出乎意?料地对萧寻初的出现没?有表现出太大情绪,打?过招呼后,他便径自在谢知秋对面坐下,娴熟地看向谢知秋的棋盘。
秦皓在谢家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如此随意?,如此理所当然。
他笑道:“几年不?曾对弈,谢妹妹的棋艺又?精进了。”
谢知秋回答:“遇上的对手多了,自不?会止步不?前。”
“也是。”
秦皓感慨。
“谢妹妹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李师母见到谢妹妹如今的棋力,必会欣慰不?已。”
言罢,秦皓执起棋子,问:“谢妹妹介意?由我来作对手,下完这一局棋吗?”
谢知秋未言,但她先落下一子,作为应诺。
秦皓见状,便也下了一手。
二人一来一往,对弈起来。
许久,秦皓问她:“我师父……就是齐慕先的处置方?式,谢妹妹可已知道了?”
谢知秋点了点头。
齐慕先这一回,定然逃不?过一死?。
齐家被抄家,一切富贵权势,皆如过往云烟。
皇上最近都没?有上朝,但对齐家和齐慕先一派的人半点没?有手软,只?是不?给其他人置喙的机会。
近日,朝中一片腥风血雨,当初的齐派如何风光,如今就如何落魄。
朝中与齐慕先不?对付的那一批人,以史守成为首,开始报复般地疯狂落井下石。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手遮天的齐慕先倒了台,压抑多年的反对者和中间派,终于有了一口气释放郁气的机会。
他们拿出多年来收集的证据,逮着?齐慕先的旧党开始一个个地痛打?落水狗。
其中自然有严仲那样的正直人士,是真心在趁此机会伸张正义?,但其中也有见风使舵、浑水摸鱼之人,只?是见势头如此,赶紧跟风去合皇上的心思,想借势谋个荣华富贵。
于是那些证明齐派人士罪大恶极的证据有真有假,也不?知有没?有本来并不?是齐派的人被卷进这道狂风,会不?会有人借此风铲除异己,将无辜者归入齐派丢进大牢。
一时之间,朝中风声鹤唳,人人都忙着?治罪齐派,以及尽可能和齐派撇清关系。
齐慕先的著作无论内容统统被丢进火堆里,在梁城士人中风靡多年的齐氏符已经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之物,年轻学子们个个赌咒发誓,表示自己从未崇拜过齐慕先,并且打?从一开始就看出他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而在这场剧烈的风暴中,与齐家交往密切的秦家竟神奇地独善其身,成了唯一没?有受影响的旧齐派。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秦皓背叛齐慕先,作为谢知秋的协助者,一同救了赵泽。
齐慕先并未对秦皓隐瞒他知道谢萧二人交换的事,但他也没?有告诉秦皓黑石。
是秦皓自己,从齐慕先向他反复确认谢知秋的性情特征时,就起了疑心,开始注意?齐慕先的动向。
从那时开始,秦皓就成了个双面间谍。
若非他一直向谢知秋提供齐府的动向,还助她进御史台狱劫人,谢知秋的计划未必能够那么顺利。
只?是,谢知秋也清楚,秦皓对齐慕先确有师徒之情。
直到最后关头,秦皓也还在试图劝说齐慕先放弃计划,尝试与谢知秋和解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希望过于渺茫,不?过徒劳一场。
于是,秦皓只?得用这种方?式,在风雨飘摇的齐氏大船沉没?之时,勉强保住了秦家。
诚如秦皓自己所说,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当断之时,他也会做出决断。
此刻,秦皓落完一子,忽然道:“谢妹妹,其实今日,我是专门来向你道别的。”
谢知秋夹着?白子的指尖一顿。
她问:“你要去何处?”
秦皓道:“那日我帮了你,所以皇上对我也有些许感谢之情。但……秦家虽然在这场风波中逃过一劫,这些年却是无可争议的齐党,今后,秦家在朝中的地位会很尴尬,尤其是我。
“我助皇上不?假,可我同样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我以前没?对你说,其实跟随齐慕先的这些年,秦家已经不?像我们秦谢两家的先祖刚开始来往时那样清白。最近朝中人人都在翻齐家的旧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跟出秦家不?少事。
“秦家素来谨慎,没?有太严重?的罪名,但终究不?大光彩。我救了皇上,本该有奖赏,但秦家又?犯了错,应该有惩罚,要如何待我,皇上大抵也很为难。
“所以,为了替圣上分忧,我已经主?动上书,请求皇上将我外放偏远之地。
“这样明升实降,里外都说得过去,而且我离开梁城,作为一个曾经与齐慕先关系亲近的人,大概也能让皇上更为安心。”
谢知秋一滞。
齐慕先已经倒台,秦家地位也会大不?如前,秦皓在这种时候主?动提出离开梁城,今后再要回来,可就难了。以后的秦家,也未必会有能力将他从偏远之地再调回来。
谢知秋意?外地看了对面之人一眼。
秦皓却对她微笑。
他放下手中棋子,说:“谢妹妹,你之前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高官权贵的衣食无忧是从何处而来,不?知道真正的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么趁此机会,我会去到处看看。我也想知道,你之前见过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谢知秋默了半晌,方?言:“那么,愿秦家哥哥一路顺风,一路珍重?。”
秦皓一笑。
随后,两人下完了这局棋。
秦皓终究没?有敌过谢知秋,但他看上去也无遗憾。
谢知秋送了他几步。
只?是,此番告别后,秦皓走?出院子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问道:“谢妹妹,现在我在你眼中,是一个值得你欣赏的男人了吗?”
谢知秋微顿,回答:“我一向敬重?秦家哥哥为人。”
“是吗,也好。”
秦皓笑言。
他对谢知秋微微颔首道别,便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
谢知秋正要走?回庭院,忽然,不?等旋身,就被人从背后抱住。
萧寻初个子生得高,从上面罩下来,简直是将她整个人盖住。
她与秦皓说话的时候,萧寻初就在旁边看着?,他没?插嘴,也没?打?扰他们,简直如同隐形人一样。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不?用看他,都能感到背后有人醋海翻腾。
谢知秋问:“你刚才是不?是也有话想跟我说?你要说的是什么?”
萧寻初是有话想说,但他再次开口,讲的却不?是之前的内容。
他问:“如果当初向你提亲的,是如今的秦皓,你的态度会不?会有所动摇,会不?会……愿意?考虑他?”
谢知秋认真考虑片刻,并未撒谎,如实道:“会。”
背后醋味更浓,谢知秋明显感到对方?收紧了搂着?她腰的手。
然后,谢知秋又?道:“不?过,错过就是错过。我与他之间太多时机不?对,就算现在终于能够互相理解,彼此也已错失太多,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
腰间的手似乎松了一点,但也没?有完全放松。
过了一会儿?,萧寻初在她耳边问:“那我呢?”
“什么?”
“你说和他不?会再有可能性,那和我呢?你会愿意?考虑我吗?”
谢知秋一怔。
萧寻初略有赧然,他像是回忆起什么,道:“换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不?是……接了吻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们实则是气氛使然。
毕竟那一晚如履蛛丝,一步踏错,两人真有可能齑身粉骨,若是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会后悔。
萧寻初记得是他先低下的头,可谢知秋也没?有躲。
她的眼眸如照映秋月的湖泊,让人几乎想要永远沉醉其中,万劫不?复。
这似乎预示着?谢知秋也对他与众不?同,但萧寻初又?不?太看得透谢知秋的内心,怕只?有他一个人沉醉在梦里,不?愿醒来。
萧寻初道:“你说和秦皓时机不?对……那和我呢?我们之间……错过了吗?”
谢知秋抬头望他。
晴空朗日下,园中秋叶微黄,不?知何处飘来夹着?桂香的风,将两人的发丝拂到一处,彼此相融。
谢知秋回忆起关于萧寻初的许多过往。
多么奇特的人。
世人都为世俗标准所困,唯有他离经叛道、遵循本心。
哪怕人人都认为渺茫的事,他也会去尝试。
没?有事的时候,他将主?动权给她,换不?换回去都无所谓,甚至同意?她将黑石烧了。
可是到真正千钧一发之时,她提醒他这种时候交换回去,萧寻初这个身份可能会死?的,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样一个人,就像技法从未见过的巨幅画卷,就算看上一千遍,也仍能发现有趣的细节。
谢知秋对他一笑。
谢知秋笑起来很甜,乌眸清亮,面颊有浅浅的酒窝,几乎不?像她平时给人的印象。
谢知秋道:“我本以为,你我之间,无须多言。”
萧寻初呆住。
下一瞬,谢知秋稍稍踮起脚来,趁萧寻初低头的功夫,维持着?被他从背后抱住的姿势,就这样微抬下巴,轻轻吻了下他的嘴唇。
谢知秋耳畔隐约有一点羞涩,但她很快低下头。
她说:“我不?是个擅长言语表明情感的人,若是如此说明,你还有疑惑吗?”
萧寻初怔了怔。
然后,他用力拥住谢知秋,笑道:“没?有了!”
秋叶飘落,无人小园之中,两道曾不?被理解的孤影,如今已然成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正月的时候, 谢知秋去了一趟大理?寺狱,看望齐慕先。
昔日紫衣相,今日阶下囚。
齐慕先刑期已定, 赵泽对交换身体的事至今心有余悸, 不愿让齐慕先活过下个春天,再过几日, 齐慕先其人就会?化?作历史。
谢知秋提了个食盒过来。
她现在在朝中身份尴尬, 来见齐慕先也没有像样的理?由, 可即使如此,当她要进大理?寺狱时,没有人一个人敢拦她。
齐慕先穿着囚衣, 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 不过在阴暗的牢狱中,他竟仍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他屈膝安坐在墙边的模样,比起其他囚犯, 给人的感觉甚至不像来坐死牢,倒像是在修仙。
谢知秋来时,他略略抬头, 看了她一眼。
谢知秋回以一瞥,道:“这种时候还见到我,你大概挺不愉快的吧?”
齐慕先笑?。
“还好,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这点气度, 我还有。”
齐慕先答。
“再说, 我也不止一次想动?手杀你,既然棋差一招, 便没什么可跳脚的。”
言罢,齐慕先又抬头看向天花板,大理?寺狱的墙角,蛛网结了一重又一重,蒙了层灰。
他又说:“其实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能来陪我打发时间,也不错。比起那些庸人,我宁愿与你这样有些聪明的后生聊。”
确实,眼下梁城人人都?对齐慕先避之不及,除了谢知秋,恐怕也没有人敢来看他了。
谢知秋开门将食盒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几盘简单的家常小菜。
谢知秋道:“我听闻你喜欢吃鱼香茄子,在酒楼找人帮你炒了一盘。另外?还有些小菜。”
齐慕先见了,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谢知秋问:“可还合你的口味?”
齐慕先道:“鱼香茄子还算可以,但别的菜不够辣,差了点火候。”
“我去给你弄点辣酱来?”
“不用了。”
齐慕先笑?笑?。
“梁城这儿的辣子,再怎么烧,也不是我家乡的味道。况且儿时喜爱的口味,如今就算回了家乡,也未必有了。”
但就算如此说,齐慕先还是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吃着,似在品味。
齐慕先道:“现在外?头,乱成一团吧?”
谢知秋颔首。
她说:“过去与你交好的人几乎都?被查办贬谪,另外?,史守成等礼部官员将你以往的所有著作都?批作伪学,大肆评骂,要求国子监、太学的学子一概不准再读,若有涉及,严重者甚至会?被归为齐党,革除功名。”
稍作停顿。
谢知秋说:“其实我倒觉得,你的有些书,的确有可读之处,就这样毁了,未免可惜。”
齐慕先倒颇为淡然:“不奇怪,世?上没什么新?鲜事,这种我也干过,没他们?那么张扬而已。”
他又问:“我院中那些松柏盆栽呢?你们?如何?处理?了?”
谢知秋回答:“有些送进了皇宫,有几盆可能没那么值钱,流落出来,被人泄愤砸掉了。”
齐慕先叹了一声?:“可惜,暴殄天物。”
话完,他边摇头,边又配着米饭吃了口菜,唏嘘不已。
待齐慕先吃完,谢知秋收拾着碗筷。
倏然,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你走到今日,可有后悔吗?”
“还好吧。”
齐慕先平静地?答道。
“这么多年,不该干的事干得多了,其实我早就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现在这天是来了,比起我最期望的结果,肯定是要差一点,但它比起我最坏的打算,已经来得晚得多了。”
谢知秋沉默。
齐慕先问她:“说起来,你的处境又如何??你虽然救了赵泽,但身份也曝光了,只怕比起我,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谢知秋并未否认,只道:“的确争议不少。”
齐慕先叹了一声?:“世?上俗人太多。”
就此无言。
二人斗了数年,积怨极深,两看相厌,话至此处,便没什么再可聊的。
谢知秋来给齐慕先送了顿饭,已称得上仁至义尽。
她收拾好餐具,提上食盒打算离开。
这时,却听齐慕先在她背后道:“谢知秋,我走了以后,你面对的对手未必会?更?简单。
“他们?大概都?比我蠢,但不一定更?容易对付。
“不自?谦地?说,我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若对我有用,我是知道如何?才能双赢的。但是这世?上,大有一批毫无远见的蠢人,哪怕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明知会?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也要不择手段地?将看不顺眼的人拖到阴沟里。
“还有许多人,即使对你本人没有任何?了解,只要有风一吹,就敢信个十成、妄加猜测。这一些人,他们?可以将你高高地?捧起来,亦可以将你狠狠踩进泥里。你合他们?心意时,他们?将你吹得上天入地?,但哪天你若是不合这些心意了,则会?遭到变本加厉的苛刻对待。
“你若是被一时荣光迷了眼,日后说不定会?吃大苦头。”
谢知秋微微侧头,齐慕先能看到她半张清冷的侧颜。
谢知秋道:“我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指教。”
*
从大理?寺狱出来,谢望麟正焦虑地?在外?面等待。
他不安地?搓着手,直到见谢知秋出来,才松了口气,急忙上前道:“话说完了?”
谢知秋颔首。
谢望麟对谢知秋要来见齐相这事,其实很不赞成。
他说:“现在形势动?荡,且不说齐慕先会?不会?鱼死网破对你不利,光是他这个人就很敏感,能不见还是不见得好。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干这么危险的事,爹很担心的。”
谢知秋道:“他家中无人,除了我,不会?再有谁给他送别了。不过是最后一程,送一送他又何?妨。”
谢望麟还是胆战心惊,但这个女?儿,连参知政事都?当过,他已经有些不敢教了,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
从大理?寺狱往马车走时,谢知秋看到不远处有个无人的高台,她指了指道:“父亲可愿上去看看?”
谢望麟难得见她有这种闲情逸致,便答应陪同。
两人登上高台,从高处往下望,可纵观整个梁城,一条长街自?东往西,直通城门,街上人来车往,熙攘繁闹。
谢知秋走到栏杆边,望向不远处的宫城。
宫城巍峨,高墙阻拦了视线,让人望不见其深处。
谢望麟一向不太懂自?己这个女?儿的心思,不过见她看这么久宫城,便知她定有心事。
谢望麟也知谢知秋境遇艰难,他试图缓和气氛,便调侃道:“知秋,你说你是不是生错了性别?你若不是个姑娘家,许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为父也早就可以以你为傲了。”
谢知秋一双乌眸静静地?瞥过去。
这么多年,谢望麟以前说类似的话时,谢知秋极少去接,简直像个哑巴。
但这一回,她却开了口。
她说:“我没有生错性别,有错的是习以为常的规则。父亲之言,不过是觉得天下男子个个都?应该有强于?女?子的特质,所以一旦出现例子让这个逻辑站不住脚,就只好将这些女?人归到男人里,以自?圆其说。
“但男性本身是一种性别,而不是特质,我不是男人,也不像男人。我的教育和人生经历令我长成如今这样,仅此而已。”
谢望麟张了张嘴。
他一向觉得这个女?儿有点过于?尖锐,但谢知秋在朝中所处的位置已经很高,他就算听这话有点不舒服,也难以再拿父亲管女?儿的架势来压制她了。
谢知秋也没有继续说。
她只是走到围栏边,用手扶住长栏,望向渺远的苍穹江山。
其实她话虽如此说,但心里也清楚,世?俗观念如此根深蒂固,她一个人的想法,在数千年积累的浪涛面前,不过是个渺小的异类。
妄图以一人之力迎战这样的世?道,如此不自?量力,又何?异于?蚍蜉撼树?
齐慕先已经倒台。
山河日异,大厦倾垮,朝堂暗潮汹涌,变幻之势已然明显。
而她恢复了久违的女?儿身。
这一日终于?来临。
今后,她必须以这具女?子之躯,去直面凶险动?荡的名利场-
中卷完-
第一百六十章
宁德二年。
这年的正月一过, 不等新年春风到来,齐慕先已被押往刑场问斩。
一代名?相,大起大落的一生, 就此谢幕。
齐慕先的处决告一段落, 公众们的视线亦开?始转向别处——
这一年,若要问梁城街头巷尾被人提起最?多的名?字是什么, 那必然只有三个字——
谢知秋。
*
早餐铺子外。
“所以那位萧大人, 竟然真变成了谢知秋?!”
“皇上金口玉言了, 不像有假……”
“可这萧寻初和谢知秋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成了同一个?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成了女?的了?这难道以后就变不回去了?一个大官, 当?女?的怎么成!皇上难道就接受了, 也不管管?”
“我看是胡说八道,萧大人那可是青天大老爷!女?人哪儿有那能耐!路边乞丐胡扯的话你们也信,傻子!”
*
寺庙外。
“所以那个谢知秋到底怎么回事?人还能变来变去的?”
“这等怪事, 依我看,此女?必是个妖物!皇上搞不好也被她狐媚住了!”
“妖女?现世,天下不会要亡吧?”
“我问过寺里的主持了, 他也说阴阳倒错,有违天理?,恐怕不是好事, 我看那人迟早要被佛祖责罚……”
*
茶馆中。
“怎么都说萧寻初和谢知秋是换了身体,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依我看, 多半是女?扮男装吧?”
“那现在是木兰重贴女?红妆、英台又?复祝九娘?”
“可是如果是假扮的, 萧家人能这么长时间认不出来?”
“不是说那萧二郎自小?就离家出走了吗?没准是因为这个才能换得?成,要不就是萧家本来就知情。”
“闯宫救圣这一出, 若编了戏码应该好看,就是可惜知道得?太?少,那齐慕先犯的事好像蛮严重的,他到底是怎么反的?怎么还能把皇帝弄到宫外去了?”
“喂,说书的,都说你消息灵通,什么时候来一段啊?”
*
女?子闺中。
“谢家姐姐真厉害。”
“要是谢家姐姐能当?上官,以后我弟弟再嘲笑女?子读书无用,我就拿这个例子骂他!”
“你们说,若遇上这事的是我们,要怎么办?”
“我肯定吓得?不敢动……”
“其实我也想去考考科举试试……”
“但?我觉得?谢家姐姐做事也有不妥当?之处,她怎么能不与?家里商量呢?而且还私自去当?官,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是会牵连夫家和娘家的啊!这样?瞎折腾一通,不如安安静静不要张扬稳妥,反正最?后也换回来了,不是吗?”
“说起来,当?男人是什么感觉?”
*
乐坊内。
“诸君,你们猜猜,若真像朝中说的,那谢知秋是和萧寻初交换了身体,那他们成婚这么多年,有没有……?”
“绝对有吧!就不知道有多少玩法。”
“那谢知秋这两年就在一堆男人里走来走去,一点异样?都没有,啧啧,怕也是个厉害的。”
“皇上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谢知秋这种?事情,也是稀奇。”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听说那晚啊,谢知秋是一个女?人去见的皇上,而且在那之前,她和皇上两个人单独待在垂拱殿,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
太?学书斋。
“今年朝中太?乱了,一波又?一波的,完全看不清局势。等再过两年春闱,我们若是考中入了朝,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生逢乱世,时运不济!”
“以后会怎么样??难不成还真让女?人入朝为官吗?这可不是内朝女?官,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啊!”
“一个女?人,在全是男人的朝堂走来走去,感觉实在有失体统……”
“其实谢知秋的诗词,写得?确实不错,我一直十分欣赏,很有韵调,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萧大人’……世上有这样?的奇女?子,着实令人钦佩。”
“我也欣赏,但?入朝为官还是……以前没有这样?的前例,女?子的本业还是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事不归我们学生管,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
城东书局。
“依我看,那谢知秋就像唐代的武后一样?,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基本三纲;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礼记》之要求。而这谢知秋,完全有悖伦常,就算救了皇帝,也只不过可以将功抵过,绝不可再让其乱政,重蹈过往女?子误国的覆辙!”
“英雄所见略同。”
“说得?对,这根本是阴阳错乱、牝鸡司晨啊!”
这时,忽听路边有人冷哼一声道——
“好一群酸腐之辈!”
那书生本在慷慨陈词,受人附和十分得?意,忽然被打断,顿觉面上无光,恼道:“黄酒鬼,你有什么意见?”
那酒客言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她的政策有利的是天下百姓,有利的是在座诸位?若是将她换下去,上来的人真能做得?比她好吗?只要能在这动荡世间保住江山,为官的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书生理?直气壮道:“可这不合老祖宗的规矩啊!再说了,我可没看出那新政对我有什么有利的,又?是重商又?是重工,将农本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嘁,张兄,你别理?他,这酒鬼疯疯癫癫的,还当?自己?是个风流隐士呢。”
“就是。”
酒鬼仰天饮酒,拍节歌道:“呵,惊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俗人,俗人……”
而这边聊得?热闹,另一边,又?有人道——
“其实,说句和大多数人观点不同的,我觉得?谢大人的政见,是的确为民着想。”
“我家本业务农,若非谢大人伪装男子之身减税,这两年日子恐怕不好过。更别提谢大人还为各方田地修了水利,既有利于?灌溉。
“不仅如此,自从开?始新政以后,各地物价大减,市场上商品多了,小?商品价格也低廉不少,对收入少的人来说,只去年一年,就过得?比以前宽裕多了。”
“只说这几点,我已十分感激谢大人,做人应当?知恩图报,谢大人现在处境已经凶险,我实在做不到与?其他人一般,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此言一出,便也有一些人小?声附和——
“其实我也这么想。”
“我家小?本经营,只去年一年,梁城忽然规范了许多,也是多亏谢大人新政。”
……
二月柳叶吐芽之际,因为这横空出世的谢知秋,整个梁城吵成一团。
而这个时候,处于?整个风口浪尖的谢知秋,其实不止在外面受人非议,就连在自己?家里,她同样?必须面对众多异样?的眼光——
谢家老夫人曾莲,自从谢知秋这个孙女?暴露身份回家,她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愁得?仿佛又?老了十岁。
祖母直到去年寿辰为止,日子都过得?很祥和,出门在外也十分风光——
她的孙女?嫁给了名?噪一时的状元郎,孙女?婿极为争气,二十出头就当?上参知政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没有亲孙子一直是她的心病,但?大孙女?找到这么厉害的孙女?婿,她还是很高兴的,脸上都添光不少。
老夫人本以为可以就这样?怀抱着一点遗憾颐养天年,然而这份体面,在去年年底戛然而止。
谢知秋救了皇帝,身份随之暴露,将整个谢家都推入了舆论场——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孙女?婿,实则是孙女?本人。
老人家得?知实情,顿时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若谢知秋那些事情,都是一个孙子所为,那她肯定开?心骄傲得?很,但?换作是孙女?,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因无他,就两个词——
离经叛道!
不合常理?!
女?子一生最?重名?声,要是名?声没了,那一辈子就毁了!
谢知秋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背离社会常识了,而且还做了太?多女?子不该做的事。
她现在到处被人讨论,外面的人随意评价她的外貌、婚姻、贞洁、人际关系。
在这世道,一个女?子的私事被全天下的男人如此议论,基本已经是将名?声放在地上踩,毫无尊严可言。
老夫人一辈子循规蹈矩,哪里受过这么多非议?更别提很多话在她看来,实在丢脸难听得?很,比被夫君休弃还要糟糕。
自从谢知秋回家,老夫人就不敢出门了,每天闷在屋子里,整日对周围人念叨几句话——
“你们说,萧家人还会要她这个媳妇吗?”
“你们都帮我劝劝她,让她去跟萧家赔罪,求求萧家,让她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就说她以后肯定不惹事了。让我这老骨头一起去赔礼道歉也行,再贴点嫁妆也行。”
她自己?曾亲自去劝过孙女?几次,但?谢知秋一双眸子黑洞洞的,又?不太?爱说话,老夫人实在有点怕了这个孙女?,就改道去找儿子。
说实话,现在外面对谢家风言风语极多,受此影响,谢老爷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谢望麟本身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面对民间舆情,他心里其实同样?是毛毛的,更别提谢家乃是书香门第,骨子里清高,他有时听到关于?自己?女?儿的污言秽语,简直气得?七窍生火。
但?谢望麟毕竟不像老夫人那样?一生都在后宅,他早年读过书,由于?谢家的背景,平时往来的朋友也有不少做官的,对局势看得?更清楚。
谢望麟一听老夫人要让他去劝谢知秋,不等对方说完,当?即打断了她:“母亲!现在外面对于?谢知秋,是有很多难听的话。那些人要说,能阻止就阻止,不能阻止就随他们去,但?您可万万不要跟着当?了真!”
“……?”
老夫人见儿子表情异常严肃,不解道:“我劝孙女?赶快回夫家,回去相夫教子,难道还错了吗?就算知秋自己?说这婚事是假的,但?她和萧家的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好几年了,在别人眼里,假的也是真的了!除了萧家,她还能嫁到哪里去呢?”
谢望麟肃言:“不是说这事,是说知秋儿的名?声。母亲,你难道没发现,现在公开?谈论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和无所事事的书生学生,而真正的朝中官员,一个都没敢开?口吗?”
老夫人一愣。
她问:“这是何意?”
“一件事最?终如何定调,普通人怎么想的,没有半点用。”
谢望麟道。
“最?关键的,只有皇上。”
只要皇上开?了口,朝廷下了结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结果。
普通人如有不同口径,那就是乱臣暴民、叛君之辈,尽管不可能堵住所有悠悠之口,但?压制住绝大多数人,让他们不敢乱说话,这样?就足够了。
谢望麟说:“我们知秋儿救了皇上,皇上肯定站在她这一边。但?皇上也不想被百姓官员认为是昏庸无道,所以还在犹豫要如何处理?此事,可能也想先观察一下民意。
“民意现在确实不利于?我们,但?皇上本人不是这样?想的,你若是被他人的言论裹挟,真将知秋儿骂一顿赶到萧家去,那无异于?打皇上的脸,得?不偿失。
“现在其实只有一件事不确定——知秋儿保不保得?住她的官职。
“再怎么样?,我们谢家都是皇上的救命恩人,这是铁板钉钉的,皇上那日就当?着百官的面承认了,无非是还不知道怎么赏。
“知秋儿的官职能保住最?好,但?即使保不住,只要有这桩事在,也够我们谢家光宗耀祖几百年了。”
说到这里,谢望麟不由直了几分背脊。
他道:“试问这等光荣,我那几个族兄的儿子谁能做到?他们十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一个女?儿!我的知秋儿,现在可是谢家上上下下最?出色的子孙,远胜于?那些男孩儿。”
老夫人闻言,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她人生的评价标准一直是单一的,男孩要功成名?就,女?孩则要做贤妻良母。
偏偏孙女?里冒出谢知秋这个异类,一直让她这个祖母难以理?解。
但?是,她总觉得?儿子的话值得?信任,是应该听一听的,听了谢望麟的话,她的态度略有一点软化。
老夫人问:“可、可知秋一个女?娃,要怎么当?官呢?她也没个功名?啊。”
谢望麟闻言,深深看了母亲一眼。
“谁说知秋儿没功名??”
“她之前那些……不是以男孩儿的身份考的吗?”
谢望麟摇头。
他道:“考是以萧家那小?子的身份考的,但?既然皇上承认了他们两个身份交换过,那功名?自然也调回来了。
“女?子为官此前没有先例,所以一直下不了结论,但?女?子通过科考取得?功名?,是有前例可以参考的——
“科举自隋唐始,制度是代代完善,虽然自有科举考试起,应试的就一直是男人,算是约定俗成,但?实际上从法律层面,一开?始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参加。
“直到淳熙元年,有一个九岁女?童林幼玉,钻了这个空子,主动报名?参加童子试。当?时的考官十分震惊,但?无法从法律上拒绝她,只得?让她考试,结果考了整整四?十三本经书,她竟无一不精。
“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皇上闻之震惊,虽没有授官,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
“自林幼玉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
“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引来官员责备,认为女?子不能为官,不该参加科举。从此以后,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
“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但?至少曾有过奖赏。”
老夫人闻言,又?愣了愣。
她说:“还有过这样?的事吗?”
谢望麟颔首道:“确实鲜少听人提及,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而且不仅如此……”
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问:“怎么了?”
谢望麟道:“齐慕先倒台以后,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原本也是齐派。
“齐慕先落网后,柳照也被抓了,在牢中,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
“现在,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
“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会试第二,殿试第一。
“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排在她前面的,就是齐宣正。
“齐宣正的功名?一革,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只问:“意味什么?”
谢望麟深吸一口气。
“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还连中三元。”
“这等荣誉,方朝开?国以来,包括知秋儿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这其中另外一个,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