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怀安将脑袋蒙在被子里生闷气, 等了半晌也没人掀开他的被子。都已经开始憋气了,自己出去很没面子的好吗?
没人来哄哄他吗?他挺好哄的呀。
功课不用全免,减半就行;点心不用太多, 每天两顿足够;弹弓可以不要,让他出去玩就行——他是个懂礼貌讲道理的好孩子,凡事好商量嘛。
怀安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爹应该是出去了,这才慢慢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偷偷喘了一口气, 然后将脑袋钻出来。
只见老爹端着一盘点心进来, 玲珑也进来支起榻桌。
怀安又将被子蒙在头上。
沈聿朝被子里的小鼓包拍了两下:“好了好了, 别闹了, 有什么话就说,爹听着呢。”
怀安从被子里钻出来,挪到榻桌前以谈判的姿势坐好, 正色道:“我的婚事要自己做主才行。”
沈聿啼笑皆非, 他不明白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婚事,明明还是十年八年后的事呢。
但他仍是很耐心的跟他分析:“你自己怎么做主?你眼下还小,出入别人的内宅自然不受阻碍, 等你长大了, 碍着男女之防,是等闲见不到人家深闺女子的。”
怀安倒没想到这一层, 等他长大了, 就很难见到同龄的女孩子了, 他呆呆的看着房梁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头绪。
沈聿又告诉他:男婚女嫁, 人之大伦,要合两姓之好,上承宗庙,下继后世,这可是事关两个家族的大事,所以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怀安生无可恋的坐在那里,听老爹给他灌输“正确”的婚姻观。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别的不说,等芃儿嫁人的时候你还能如此淡定的长篇大论,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结果被他不幸言中,有人在芃姐儿的昏礼①上哭的昏天黑地,不过那个人不是沈聿,而是他自己——这是后话。
怀安暗自后悔自己做了无用功,小小年纪跟大人扯什么婚姻观,被反PUA了吧……还不如索取一点实质性的好处,比如免了今天的功课,下午还可以出去玩一玩,听说老爹要给自己和哥哥寻一家私塾,以后起早贪黑的去上学,就没有时间玩了。
……
次日是黄道吉日,隔壁的宅子动工了,许听澜一大早叫来兄弟二人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私自跑进隔壁工地看热闹;第二,不许爬高翻墙乱捡东西;第三,不许随意跟陌生人聊天,尤其是见人就背族谱的那种……
怀安听着,感觉每一条都像在针对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只好顺从的答应下来。
沈聿又出门了,临近中午才回来,用过午饭,孩子们各自回房,夫妻二人才聊起正事来。
“我去了城南贺家的私塾,是开在那位贺举人的宅子里,很小的馆,只容得下十六七个学生。”沈聿道:“他愿意收下怀铭和怀远,只是觉得怀安还太小,再晚个二三年送是最好的。”
许听澜闻言,柳眉微蹙:“不是说……也收七八岁的学童吗?”
“大概是改了规矩罢。”沈聿含糊其辞。
他哪里忍心告诉妻子,人家问过怀安的学习进度后,实在有些面露难色。
可许听澜哪里听不懂弦外之意。
像怀安这样四五岁开蒙的孩子,用《三百千》等蒙学书籍认字,然后开始读《孝经》、《大学》、《中庸》,建立基本的三观,再读《论语》、《孟子》,这个顺序一定不能错,且七八岁就要达到背诵串讲的程度,才算过了《四书》关。
接着才是更高阶的《五经》关。
反观怀安,《大学》将将背完,《中庸》背了忘忘了背,勉强算是熟读。
贺举人很委婉的表示,收下他也是可以的,只是不建议这样做,跟不上进度反而事倍功半,不如为孩子请个西席,扎扎实实的学两年再送来。还安慰沈聿道:“孩子的天资不同,不能揠苗助长。”
贺举人说得很中肯,沈聿也听进了心里,回来就与妻子商量:“我后日就回翰林院当值了,单独请个先生来教他罢。”
许听澜看着丈夫心里暗道:谢天谢地啊,终于肯松口给儿子请个西席了。
丈夫的才学她固然信得过,可他拿出对长子的那套来教小儿子,是真的不太适用。
怀铭这样的孩子凤毛菱角,天资聪慧,自律勤勉,稍加引导便可一飞冲天,怀安这样顽皮惫懒的孩子才是大多数,想让他把书读好,只有狠下心管得紧这一条途径。
“回头找人打听一下,选个落第举子聘到家里来。”沈聿道。
“别回头了,你后日去了翰林院,先办这件事!”
许听澜生怕丈夫反悔似的,当即便命人在前院开辟出一间空房,摆上两张桌椅、一面书架,另有笔墨纸砚书籍等,充当西席授课的小书房。至于束修该是多少,她问都没有问。
然后叫来怀安通知他被学堂拒收的消息。
怀安毫无沮丧之色,满脑子都是一条弹幕:明天不用上学,后天也不用上学,大后天也不用上学!
高兴的险些跳起来。
“别高兴的太早。”许听澜幸灾乐祸的说:“等你爹把先生给你请来,专盯着你一个。”
怀安惊呆了,啥家庭啊,请一对一家教?
转念一想,他的娘亲,腰缠万贯,霸气多金,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心地段买下了大宅子,请个家教自然不在话下了。
“为什么请了西席专盯我一个?大哥不用读书吗?”怀安问。
“你大哥已经定好了外面的私塾。你年纪尚小,先在家里读两年再去。”夫妻俩不欲打击他。
沈聿又叮嘱道:“你这几天也要收收心,等新先生来了,好好跟着读书,不许再调皮捣蛋。”
“我都已经长大啦,才不会调皮捣蛋呢!”怀安满口答应着,掰手算着自己还有几天假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着乌亮的眸子问:“爹爹,娘亲舅大,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访舅公哇?”
沈聿微哂:“你是想去看表哥吧?”
怀安面带担忧:“不知道表哥在舅公家过得好不好?”
“下次休沐带你去看他。”沈聿道:“今天把功课做好,明日咱们一起上街添置些东西,也给表哥买些吃的用的。”
“好!”怀安脆生生答应下来,狗腿安当然要负责给娘亲拎包了。
看着怀安一蹦一跳的回房做功课去了,许听澜催沈聿也去睡一会儿。
沈聿从没有昼寝的习惯,但见妻子穿一身家常的蜜藕色袄子,没有佩戴什么首饰,也只素素的描了个眉,却依旧掩不住莹然光华。
又觉得可以睡一会儿。
……
由于国朝的科举和选官制度,朝廷上层精英皆出自翰林院,因此翰林学士看似品阶不高、没有实权,每天喝茶看报岁月静好,实则离扶摇直上或许只差一个契机。
沈聿复任当日,先去礼部衙门见礼部尚书邹应堂。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都归礼部管辖,邹应棠又身兼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是沈聿的顶头上司。
邹应堂年过七旬,身兼数职已力不从心,平日翰林院诸事都由手下侍读、试讲两位学士负责,也就是沈聿和曾繁。
但沈聿离京三年重新上岗,不拜山头肯定是不行的。
邹应堂为人很和气,请他就坐,命人上茶,他久矣不掌实事,对院中诸事知之不详,不过说了几句勉励后辈的话,什么“实心任事”,“前途远大”之类的。
又提到沈聿面对倭寇临危不惧,带领守城军民苦撑七日的过往,不住唏嘘:“老夫还是从郑阁老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惊得夜不能寐,实在是太险了。”
沈聿反而淡然笑道:“是啊,那一战尤为惨烈,最终惊险获胜,全赖全城军民守城的决心,以及赵知县守土有方,下官不敢贪功。”
邹应堂听他提及赵淳,神情微微有些迟疑,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聿捕捉到上官的表情,但他并不知道哪句话出了问题,又不好过多追问,略坐了片刻,便告辞回到翰林院。
翰林院也在东长安街,与礼部衙门紧挨着。
进门头一进,是七开间的厅堂,是翰林院学士以及侍读、试讲学士的值房,门前一颗巨大的老槐树,参天蔽日,十分粗壮,要两个成人才能合抱。盖因国槐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喻示为国培养栋梁之材,所以翰林院、国子监等地多有种植。
回到值房,见到了昔日同僚,侍讲学士曾繁、侍读谢彦开、侍讲陆显。
四人相互见礼寒暄,互道安好。
“明翰,你清减了不少。”谢彦开道。
提到这个,沈聿敛笑做哀痛状。国朝重孝道,无论沈聿对沈老爷有再多的不满,都必须为他养老送终,对外要表现的哀痛悲切,否则就是孝道有亏。所以在回京之前,他有意清减了几斤,让自己这三年的丁忧生活看上去没那么的……滋润。
曾繁和陆显跟着劝说:“逝者已矣,明翰,一定要节哀呀。”
沈聿苦笑点头:“无妨无妨,衙中一切都好吧?”
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向他介绍起衙中事务来,无非是编书修史组织经筵等,多数时候闲的吃饭不用放盐。
同僚交接完毕,沈聿又召集手下典籍、侍诏等人,将分管的一应事物理清头绪。
杂役送来饭菜,沈聿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挂起毛笔准备用饭。谢彦开这时来到他的值房,沈聿便邀他一起用。
谢彦开是癸丑科状元,生的目似朗星,相貌堂堂。比沈聿大三岁,却比他晚一科,品秩也低一级。但两人私交不错,性格投契,又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学。
谢彦开是京城本地人,是以沈聿直接向他提出:“佑宁兄可认得前科的落第举子?我想聘请一位西席。”
谢彦开沉吟片刻,道:“举子我不认得几个,但我有一位远方表亲,是前科会试的贡士。”
“贡士?”沈聿面露惊讶:“他殿试没有通过?”
会试通过称贡士,贡士可以参加殿试,而殿试没有落榜一说,只是对所选贡士进行重新排名,所以但凡通过会试的,不出意外都会成为进士,除非出意外。
“学问倒是没得说,据说是卷面上出了点意外,殿试落榜了。”谢彦开道。
“这样——”沈聿面露同情之色。每科也确实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考场吓晕的,答题犯忌讳的,卷面污损的……状况百出。不过只要不是犯案舞弊被提学道除名,下一科再考也无妨。
“堂堂贡士,真的愿意出来教书?”沈聿难以置信。
谢彦开道:“似乎听他说起过,如果明翰觉得没问题,我去同他说。”
直到谢彦开离开他的值房,沈聿仍沉浸惊喜错愕之中:一不留神捡了个大漏,变相相当于给怀安找了个进士当老师啊!
这种事堪比撞大运,比把怀安培养成进士的可能性还要小。
沈聿不禁暗想,看来这小子真是有大福气的,每走一步都如有神助。
……
“阿嚏!阿嚏!”怀安连打了两个喷嚏,左手上美味的红豆椰蓉卷甩飞,右手毛笔一抖,直戳在整洁的纸面上,他最爱吃的点心狠心离开了他,临了半个时辰的字也废了。
“啊——”怀安痛苦嚎叫,感觉最近冲撞了什么灾星,处处倒霉。
……
临近立秋,要置办厚的衣裳,许听澜为全家选好了料子,找了可靠的裁缝上门。丈夫的尺寸她是有数的,三个孩子还在长身体,每次置办新的衣裳都要重新量尺寸。
这次她要为怀铭新做两套直裰,一套单一套棉,都是稳稳当当的灰色蓝色,另外做了两件银鼠皮的暖耳,京城冬季严寒,给爷俩一人一个;为怀安新做一件鹅黄色的圆领短衫,一件白绒缘官绿色的袄子,一顶白狐皮的小圆帽;芃姐儿新来不久,要置办的衣裳鞋袜就更多啦,什么短衫、肚兜、比甲……一应俱全。
裁缝背着褡裢,一边跟在许听澜后头,一边恭恭敬敬的记录着她的要求,京城里官老爷多,不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这样小胡同四合院里的,都要谨慎伺候。
他们一前一后迈进正房门槛,再转进西屋,许听澜脚步一滞,人呢?
她环视屋内,忽然吓得一个踉跄。
只见她的小儿子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桌案后头,脑门上贴了张黄纸。准确的说那是一道符,符胆处用朱砂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字——水逆退散。
第42章
“沈怀安!”许听澜怒喝一声。
哪个好人家的娘亲看到这种场面能不疯的?
接下来, 裁缝就遇到了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为难时刻。
只见主家将她扔在原地,从花瓶里抄起一把鸡毛掸子朝着儿子就冲了过去……
怀安“诶呀”一声,扯下水逆符, 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从桌底钻出去夺门而逃。
裁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蹰两步,站在堂屋门口往外看。
怀安围着那口硕大的荷花缸东躲西藏, 被娘亲撵着打,怀铭在厢房里温书,闻声出来, 慌忙拉劝, 怀安趁机逃出二门, 绕过影壁, 直接逃到了胡同里。
许听澜火气直窜,哪肯放过他,追着就出了大门。
她是吏部在册的五品宜人, 往日外出交际, 端的是谈吐得宜,举止大方。坐立行走,满头钗树不会发出丁点响声。这样不顾形象, 撵着儿子从屋里打到屋外还是第一次。
四邻忍不住开门探头, 围观坠落人间的仙女揍儿子,邻里家的女眷们一瞬间觉得她亲切多了, 原来大家被熊孩子气疯了的时候都差不多……
这时沈聿的马车进了南水关胡同, 车夫搬下一条杌子, 一身团领官服的沈聿从车上下来。是的,他高兴的早退了, 急着回来向妻子汇报“战果”。
怀安正回头跟娘亲解释,不留神一头撞在老爹身上。
这下跑不掉了。
沈聿见此阵仗,就知道怀安又作妖了,三两把将他提溜起来拎回了家。
许听澜气得胃疼,早早打发了裁缝先回去,将鸡毛掸子拍在桌上,坐在一旁生闷气。
捡起地上的符纸,沈聿有些头疼,这孩子玩得越来越花了……
其实怀安怕爹胜过怕娘,娘是雷声大雨点小,爹要是生气了,可是真揍人啊。
他挠了挠脑袋,小意道:“我最近运气不好,拿这个压一压,不留神吓到了娘亲。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弄这个了。”
他向来认错的速度比他犯错的速度还要快,而且说到做到,绝对不犯重样的错误。
沈聿沉着脸看看符纸,又看看儿子,突然嗤的一声笑了。
怀安错愕的看着他——又疯一个?
“你运气不好?”沈聿道:“你小子运气好得很啊。”
怀安:都开始说胡话了……
沈聿对妻子道:“今日我托同僚帮我寻一位西席,本意是想找个滞留京中的落第举子,谁成想找到了上届的一位贡士。”
许听澜也是一惊:“贡士?!”
“是啊。”沈聿神色中难掩兴奋:“所以说这孩子有福气,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被他碰到了。”
怀安:……
这叫什么福气?老天爷嫌他身边的大佬不够多,专门派一个贡士来给他当家教?
贡士是什么?准进士啊。一个临门一脚的准进士不好好在家准备殿试跑到别人家做西席,这就好比一个国家级公务员放弃了offer跑去当家教,教的还是小学生……这恐怕不是缺钱就是缺心眼儿吧。
他可不相信是缺钱,范进中举后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直接发生了翻天覆化,这世上有几个穷举人?何况是一个贡士。
所以还是缺心眼儿啊……
那么问题来了,缺心眼儿也能通过会试?
怀安措辞良久,半晌才憋出一句:“爹,您不会被人骗了吧?”
沈聿今天心情好,看什么都格外的顺眼,闻言笑道:“你也觉得难以置信?”
许听澜闻言,也顾不上生气了,跟着沈聿一人一句的劝他:“要好好珍惜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再变着花样捣蛋了。”
怀安除了答应下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过他还真想看看,这位不走寻常路的贡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莫非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流名士,用科举证明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然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
三日后,谢彦开找到沈聿,他的那位远房表亲答应来做西席,馆金一年八十两,只有一个要求,他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希望可以带在身边一同教导。
有个同龄的孩子结伴读书不是坏事,沈聿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回家又在前院的小书房里添了一张桌椅。
许听澜命人去集市买齐拜师用的“六礼”,有干肉条,芹菜、红豆、红枣、桂圆、莲子。
沈聿问他:“知道这六样礼物分别代表什么含义吗?”
怀安扫了一圈,一样样的数过去:“肉条是束修,芹菜是勤奋好学……”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欣慰的笑了。
便听怀安的语气变得不自信起来:“红豆是……情定三生,红枣桂圆莲子是早生贵子。”
沈聿扶额,许听澜扒下他的佛珠挂在了自己的手上。
亲生的亲生的……面带微笑保持理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佛了就可以遁入空门,再也不用给这孩子当爹娘……
……
休沐日,全家起了个大早,等新先生上门。
芃姐儿好似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早上起床都没闹着挑衣服,吃了小碗的蛋羹,还蹭上两口焦圈蘸豆汁儿,随后就正襟危坐,惹得大人频频发笑。
芃姐儿扫了大伙儿一眼,皱眉瞪眼,警告众人:“不笑,严肃!”
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辰时过半,先生上门了。
先生名叫陆廷煜,家里世代耕读,读到他这一辈,终于出了一位贡士。
他本人比沈聿想象的要年轻一些,未及而立,身材高挑,面白无须,穿一身半旧的灰色细布直裰,头戴四方巾,温文尔雅。
沈聿对他客气有加,请他上座,命人奉茶。
陆廷煜也并未因沈聿的礼遇而飘然,面对当年获得三鼎甲的前辈,举止谈吐十分谦逊有礼。
沈聿很满意,大凡时下的父母都希望找一个遵循礼义纲常的先生为孩子传道授业,引导他做一个洁身自爱,孝悌有礼的君子。
只是听陆廷煜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来此坐馆只是为了将来自己设馆开私塾积累经验。莫非以后真的无心功名了?
他再好奇,也不会直截了当的问人家殿试上出了什么岔子,同是独木桥上走过来的人,都知道举业不易,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两人立了聘书,聘期两年,沈聿便命李环将怀安叫来。
怀安今天经过娘亲的特意打扮,穿一身月白色的交领长衫,两个双童髻梳的整整齐齐没有一缕碎发,显得斯文乖巧。
他是要正经拜师的。陆先生领过他的小手,带他行盥洗礼,就是在李环端来的铜盆里正反洗一次手。
然后先拜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九叩首;再拜先生,三叩首;听父亲训示,教他要尊师重道,勤勉向学,再叩首。
最后向先生敬茶,聆听训示。
只见陆先生神情严肃,语气缓慢而郑重:“听闻你四岁就已经开蒙了。”
“是……”
“古人绞尽脑汁,说尽了读书的好处,为师就不多赘言了。”陆先生道:“只要你记住一点,读书如树木,没有速成之理,人再有智慧,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满腹经纶,一定要潜心贯注,持之以恒,才能有所成就。当然,《四书五经》、八股时文固然枯燥,但你需知道,现在的勤学苦读,是为了早日摆脱其苦……”
陆先生还是赘言了不少话,说的茶都凉了,才啜了一口,搁下杯子。怀安用现代老师的话术总结如下:你现在把书往死里读,以后上了大学随便玩。
他虽然没上过大学,倒也不至于被骗……
敬完了茶,怀安又奉上沈聿提前准备好的“六礼”,就算礼成了。
从今天起,他也是有业师的孩子了。
……
今日休沐,只拜师不上课,所以礼成之后,陆先生便告辞离开。
怀安一大清早磕头磕的晕头转向,折腾到晌午,又感到饿了,但他没有点心吃,因为今天要去舅公家里做客。
马车沿着东四大街一路往南,从崇文门出了内城。
“咦?”怀安奇怪的问:“咱们要去哪?”
别是爹娘嫌他最近不听话,要把他拉出城去卖了吧。
许听澜笑道:“舅公家在京郊有座庄子。”
“啊!!!”怀安惊叫连连,怀铭往远处躲了一下,连坐在老爹怀里的芃姐儿都嫌弃的捂住了耳朵。
“为什么没人提早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下呀!”怀安懊恼极了,去郊外秋游,必须带上水果饮料烧烤架,钓竿渔网防晒霜啊!
沈聿微哂:“提早告诉你,又要三天读不进书去,连觉都睡不着了。”
怀安摇头叹气:真是被人看透了……
于是他迫不及待见到陈甍表哥的心,被郊游的兴奋分走了一半。
马车一路出城,街道干净整洁,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没有了一排排脏乱的窝棚,也没有了蓬头垢面行乞的流民。
“哥,你看!街上没有流民了!”怀安笑眼弯弯的问:“他们也能回家过中秋了吧。”
“嗯。”怀铭苦笑,敷衍的应了一声。
随即转头看向窗外,将悲悯之色小心藏好。他不忍心告诉年幼的弟弟,中秋在即,小阁老吴琦为了整顿市容市貌,下令拆毁了那些窝棚,把流民一股脑都赶到城外去了。
其实这样说也有些偏颇,虽然吴家父子不是什么好人,倒还不至于变态到故意去草菅人命。
朝廷靠百姓的赋税运转,不能眼看着大量人口抛家弃荒,只好不遗余力的驱逐,逼他们回乡。可是百姓回乡也没有口粮,还要面对苛捐杂税和官府的摊派,只好在京畿一带游荡,寻找新的谋生手段。
怀安却天真的以为朝廷采取了赈灾措施,让这些漂泊在外的人都能回家了呢。
第43章
一路晃荡着小脚哼着歌, 他们来到舅公家在郊外的庄园。园子是陈家初来京城就置办下的,位置极好,依山傍湖, 隐约可见的青砖院落掩映在山水竹林间,竟有几分江南味道。
据说这附近还有一眼温泉,旁边的几座山庄都是皇庄,常有皇室宗亲来此游玩。
舅公年近五旬, 生有两子四女,四个女儿皆已出嫁,两个儿子放了外任, 儿媳跟着去了任上, 只留下一小堆儿孙子孙女在老两口身边。
他是兵部武库司郎中, 掌管军械、符勘等, 但他喜好书画,沈聿投其所好,将自己珍藏的一幅名画拿来孝敬舅舅。
怀安迫不及待想见到陈甍表哥, 可是大哥和大表兄在陪长辈们讨论字画, 与他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姐拉他去外头玩,他环视了一圈都没看到陈甍。
“他呀……”听怀安问起陈甍,三表哥眉头微皱。
“怎么了?”怀安见一众表哥表姐怪异的神色, 紧张的问:“他家里遭了事, 很难受的,你们不会孤立他吧?”
“怎么会呢?”二表哥急忙解释:“他把我们孤立了还差不多。”
“哎?”怀安一头雾水, 怎会如此啊……
二表姐道:“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 写写画画算算, 不知在摆弄什么,只有吃饭的时候出来。”
三表哥道:“祖父心疼他, 随他高兴。我们也不敢硬拉他出来玩,祖父会以为我们欺负他。”
“嗐!”怀安心想,这就要怪舅公了,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三表姐又道:“怀安,你有空要劝劝他,这么憋着不得憋出毛病来?”
“好的,包在我身上!”怀安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决定回到京城就去找表哥谈谈。
大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哎,这个家离了他沈七岁可怎么办……
……
饭菜还未摆上,沈聿跟着舅舅单独去了书房说话,陈充先问:“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沈聿道:“母亲身体尚可。”
陈充道:“她这一辈子啊,过得十分艰辛……”
作为娘家哥哥,陈充对沈聿的父亲一向颇有微词,只是现在沈老爷人都走了,死者为大,所有的不满也只化作一声喟叹。
“是。”沈聿也道:“母亲日夜操持家务,教养我们兄弟长大,劳累了一辈子,听澜与我商量着,等过几个月隔壁的宅子完工,将她接来身边奉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陈充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是难免舟车劳顿。你遣妥帖之人回去,务必将她们平平安安接上京来。京城不比老家宅子轩敞,我这庄子平时也不用,你得空就送她来住上一住,山明水秀,能让她心情愉悦一些。”
沈聿恭声道谢。
陈充摆了摆手:“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沈聿眼眶一热,眨了眨眼,看向地上的砖缝。
“甍儿在我这里很好,只是他家人新丧不愿意出来玩,我便叫小辈们不要强求。”陈充又道:“他喜欢钻研军械火药,跟着我去了两次军器局,说长大要发明出最厉害的武器剿灭倭寇。”
沈聿唏嘘道:“他想为父母祖父报仇。”
“是啊……”陈充叹道,“你回头见了他,帮我劝劝他,要多把心思放在经史文章上,考不取功名,凭他有多么经世济用的学问,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沈聿点点头:“我得空劝劝他。”
陈充又与他聊起了在安江县遇到的倭乱:“你还没到京城的时候,那位赵知县就上了一道奏疏,弹劾南直隶兵部管辖不当,卫所缺额严重,老兵弱不堪战,训练废弛,致使安江险些沦陷倭寇之手,百姓伤亡惨重。”
沈聿悚然一惊。
这十分符合这位老兄的性格,沈聿吃惊的并不是他上书的行为,而是他的奏疏经过府衙、南直隶通政司,层层递交到中枢,竟无一人阻拦。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上司,上司的上司,无一例外,全都想要搞死他。
这道奏疏一旦传递到京城,牵涉其中的南直隶兵部官员、武将勋贵、守备太监等人将同时发力与之对抗,这岂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能扛得住的?
正当沉吟,婢子在外面敲门,太太问是否在花厅摆饭?
陈充自去吩咐下人摆饭,二人从书房转出,小辈们已经等在花厅,围着陈家太太王氏凑趣儿,把王氏逗得前仰后合。
孩子们玩的痛快,桌上也不拘束,女孩们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男孩们商量着下午的行动计划,王氏拉着许听澜的手嘘寒问暖,许听澜换上一双新的牙箸给二老布菜。
做媳妇的,这样的场合总要服侍长辈,难免吃不好,沈聿看在眼里,餐后特意要了一道汤饼,陪着许听澜又吃了一些。
没心没肺的怀安早不知踪影了,他被院子里的一颗大树吸引了视线,树冠翠绿而茂密,当中挂满铃铛一样的绿色果子。
“核桃熟了!”他说。
“还真是!”孩子们围着大树唏嘘。
怀安飞奔回屋内,问爹娘:“我能不能爬树?”
沈聿夫妇十分默契的抬头,不太友善的看了他一眼。
“没事,我就问问。”怀安赔笑:“您二老真有夫妻相。”
言罢转身欲逃,忽听老爹在身后问:“你爬树干什么?”
“摘核桃!”怀安赶紧道。
大人们不禁失笑,南方的核桃七月份就熟了,但京城的多要到九月份才熟,眼下才八月初,核桃怎么会熟呢?
沈聿起身离席,牵着他的手去了园子里,想告诉孩子们万物各有时令的道理。
园子里果真有棵核桃树,并不算高大,但很粗壮,显然是一颗老树。沈聿仰头看了一眼,居然真的成熟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附近有温泉,土壤温暖,加速了果实的成熟。
足见孩童的想法没有形成定势,才能发现异于常态的美好。
沈聿信手折了一支竹竿,剥净竹叶递到怀安手里,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刚好就可以够到那些青绿色的果实。
怀安挥着竹竿打核桃,树下下起了核桃雨,果实吧嗒吧嗒的掉落一地,孩子们兴奋欢呼。
等怀安玩够了,沈聿又依次抱起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大孩子们则找来竹篮,围着大树捡核桃。怀安被掉下来的核桃砸了脑袋,当时没觉得疼,等沈聿看见的时候,额前已经起了一个大包。
沈聿拉过来看了看,万幸没有砸到眼睛,顺手揉乱他的流海,藏好了别给孩儿他娘看到。
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一声:“没什么大碍,玩去吧!”
第44章
怀安便跟着表兄表姐去了湖边。
湖边是一片绵延十里的草场, 就在陈家的庄园外,这里景色清幽,常是富家子弟跑马游玩的地方。湖对岸是一座古老的道观, 名曰青云观,观外种有一片古银杏,据说最老的一棵已经有一千年啦。
孩子们好奇,想到湖对岸去看看, 这里头属怀安是最有钱的,从小荷包里掏出十几枚铜钱,赁了一条小船, 让艄公把他们带到湖对岸去。
艄公见他们都是衣着华贵的富家孩子, 怕有闪失, 不敢赚这个钱:“对岸开了粥厂, 聚了好些流民,乱得很,你们还是叫上大人一起去吧。”
怀安一愣:“流民?不是已经回乡了吗?”
“他们愿意回乡就好了, 就在京郊和周围几个县游荡。”艄公用夸张的语气吓唬他们道:“昨儿小老儿载了两个客人, 刚到对岸去,身上金银就被流民抢光了。”
“顺天府不管吗?”怀安反问。
“管啊。”艄公道:“可是这一带的流民就有一两万呢,大牢里塞满了人, 管不过来啊。”
怀安捂紧了手里的小荷包:“算了算了, 我们不去了,谢谢老爷爷。”
艄公见他俊俏可爱又有礼貌, 露出一脸慈爱的笑:“这就对了, 赶紧回家吧。”
怀安点点头。
艄公虽觉得外乡的流民可怜, 可架不住实在影响生意,谁不是有一家子人要养活?难免自说自话的抱怨:“真不知他们还要怎样, 听说地方已经减免了秋租和摊派,都不肯走……”
“马上入秋了,回乡没有粮食吃,怎么也要等到开春吧。”怀安一本正经的分析道。
“小公子懂得可真不少。”艄公笑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匹白色的小马沿着湖岸哒哒哒的朝他们走来。
又或许不是朝他们来的,因为马上的白衣小童显然掌控不了方向,小白马像喝了假酒似的扭来扭去。
怀安在看他,是因为这一人一马的身后,尾随着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怀安想要大声提醒,又怕惊到对方,直接将不听使唤的酒驾马开到湖里去……
果然,其中一个男子猛地冲上前去,抢了孩童身上的荷包就跑。
“站住,不许跑!”马上的孩童先是一惊,然后双腿一夹马腹:“驾!”
白马前腿腾空而起,摆了个很英俊的Pose,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儿,高贵优雅的原地踏步。
孩童急坏了,翻身下马,奋起直追:“站住,不要跑!还给我!”
怀安见状,从艄公手里夺过船篙,贴地一扫。
跑在前面的男子飞跌出去,摔了个狗啃泥,另一个男子见状,调转方向往树林里跑,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地上的男子挣扎起身,怀安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两个表哥一左一右的抱住他的腿,再次将他扑倒在地上。
“拿来吧你!”怀安从他手里夺过荷包,捏了捏,轻飘飘的,空的!
怀安杵着船篙站起身来,一个空荷包,至于这样穷追不舍吗?白费小爷这么大的力气。
正在暗叫奇怪,那小童已经狂奔至眼前,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才腾出一只手从怀安手里接过荷包,小心的将褶皱捋平,系回腰间。
小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曳撒,脚上蹬着鹿皮靴,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只见他将将站稳,就在自己的身上摸索,发现身无一物,神情有些窘迫。然后指了指身后的白马:“这匹马赏你,权当谢礼。”
怀安脸色有青转白,什么意思?白马?赏他?
小爷我差你这一匹马呀!是,小爷是挺需要一匹马的,但也不是你这匹喝了假酒的怨种马好吗?
“我们帮你不是贪图你的东西,你走吧。”怀安阴沉着脸回头道:“二表哥,回去找人报官吧。”
“哎,别别别!别报官!”白衣小童急了:“他们大多是被逼无奈才偷鸡摸狗的,算了算了,还是放他走吧。”
“被逼无奈就可以抢劫吗?”怀安真的有些生气了,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他也很同情这些灾民,可是在他眼里,抢劫和偷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偷盗只侵犯别人的财产,抢劫可是威胁人身安全的,所以在后世,偷盗一千元以下可以不立案,抢劫一块钱也会被判刑。
谁料那白衣小童上下打量怀安一眼:“你当然不会抢劫了,你家又不穷。”
怀安一瞪眼:“你家穷?”
“我家穷啊,”小童道:“我家穷的八口人穿一条裤子。”
“吹牛谁不会,”怀安反唇相讥,“我家穷的吃菜不放盐。”
“我家穷的吃不起菜,只吃盐。”
“我家……”
只听地上的男子“哎呦呦”叫了起来:“几位小爷啊,求求你们,还是把我送官府吧,我腿压麻了!”
三个孩子这才从那男子身上爬起来。
“表弟,我看还是算了。”二表哥劝道:“苦主都不计较了,我们把他放了吧。”
怀安打量那个男子,只见他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明明是个年轻人,身体却比那老艄公还要佝偻,这也是他轻易被三个孩子打倒的原因,吃不饱,也缺少营养,所以流民大多虚弱无力。
确实不是大奸大恶的面相,只是个被逼急了眼的普通百姓。
白衣小童问他:“湖对岸就是粥厂,天子脚下是不会饿死人的,为什么还要抢钱?”
男子叹了口气,弯腿坐起来:“在我们老家,女儿在中秋时要簪花拜月才能嫁个好人。本来我在城里已经找好了营生,只等发了工钱就去买头花给我闺女带,实在买不起,扯两条头绳也行。可是官府贴出告示,把我们这些没有路引的外乡人都赶出来了。”
怀安呆住。
是啊,粥厂施粥也只是让他们不饿死,可是人活着,难道只为了不饿死吗?他们想要的是凭一己之力做工赚钱,获得除了口粮以外的一点点尊严。
怀安环视四下,见没有什么人,把荷包里的铜钱倒在手上,数了数,也不过二三十枚,一股脑塞进男子脏兮兮的手里,只是苍白无力的说了句:“以后不要再抢劫了,被官府抓走,你女儿怎么办?”
男子看了看惨白的日头,揩了把脸上混着泥土的汗,千恩万谢,拿着铜钱离开了。
再回头时,白衣小童也不见了。
原来他在抓他的马。那白马顽皮的很,在他一两步远的地方悠闲的踏着脚步,就是不让他抓到。
二表哥说:“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怀安点点头,却见官道上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几个身穿灰色短打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小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把夫人担心坏了。”
这场面怀安在电视上见过,一群黑西装保镖朝着叛逆少年鞠躬:“少爷,总裁让您回家继承亿万家产。”
正在暗暗发笑,只见马车上果真走下一位贵妇,穿着竹青色的织锦褙子,举止神态极尽雍容,满头钗树,珠光宝气,竟一点也不觉得俗气。
怀安好奇的看着他们。
“姑母。”白衣小童跑过去。
“调皮!”妇人瞧他毫发无损,略松了口气,伸出一指戳在小童额上:“一声不吭的跑了这么远,吓死姑母了!”
小童一指怀安:“刚刚有人抢了我的荷包,是他们帮我抢回来的。”
“是么?这么勇敢?”妇人瞧见几个孩子俊俏可爱,衣着不凡,便笑赞一句:“真是好孩子,这荷包对我侄儿十分重要,你们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改日定然带厚礼登门道谢。”
几个孩子不愿多事,纷纷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举手之劳……”
见他们不愿报家门,小童拉拉妇人的衣袖:“我已经把这匹马赏给他们了。”
怀安:???
妇人道:“人家帮了你,是有恩于你,这么能说赏呢,是答谢。”
小童这才道:“对对对,是答谢给他们的礼物。”
怀安忙道:“不用谢,但这马就不必了,太贵重了,你把它牵回去吧。”
当然,想要牵走它确实有些难度。
小童摇头道:“不贵不贵,比起这只荷包,十匹百匹马也不算什么。”
嚯,口气真不小。
妇人笑道:“既如此,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家吧。”
怀安几个点点头,便见小童跟着姑母朝马车方向走去。
“等等,把你的马带走!”怀安急道。
小童回头对怀安扮了个鬼脸,指指正在吃草的叛逆小马:“它叫月亮,很懂事,谁养谁知道。”
“我信你个鬼!”怀安愤愤的骂了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荣贺。”小童头背对着他,头也不回的跳上马车。
叛逆小马见小主人真的离开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凑到了怀安身边打了个鼻响。怀安被吓了一跳,一伸手便拉住了它的缰绳,毫不费力。
“这……这可怎么办呢?”孩子们面面相觑。二表哥问:“表弟,你能养它吗?”
怀安围着白马转了一圈,它真的很漂亮,通体银亮,鬃毛飘逸顺滑,一看就是用很精的草料悉心养大的——小宠物。
苍天!他为什么要养一匹不走直线的马当宠物?!
白马似乎不想再被抛弃第二回 ,昂首挺胸,迈着矫健的步子围着怀安转了一圈,然后再次打了鼻响,喷了怀安一脸唾沫,以表示对新主人的认可。
怀安揩了把脸,不由犯愁的问:“这家伙一个月要吃多少草料?”
“可能,”二表哥不太确定的说:“比养一个你还贵些。”
第45章
怀安听得直咋舌, 转念一想,就算在后世,养马也不算一件很平民的事, 何况把体态毛色养的如此之好。
老家的宅子地方大,下人多,才养了三匹马。京城就那么两进院子,马厩都放不下, 寥寥几个下人,平日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没有场地和精力去料理一匹马。老爹上衙以及平时家人出行的马车, 都是在车马行长期租赁的。
看着小白马围着他踏着步子极尽讨好的模样, 怀安摸了摸它的大长脸, 一时犯了难。
总不能把它独个儿扔在这儿吧。
牵着小马回庄园, 怀安心里有些忐忑。
上一世,弟弟抱了一只狗回家,爸妈表面上装作同意, 夜里趁着弟弟睡着, 骑着电瓶车出门把狗扔到了几公里外的一个厂区,还吹嘘自己心善,工厂的人必然会喂养等等。
第二天骗弟弟, 早上开门的时候狗自己跑掉了。弟弟哭着去上学, 放学回家眼睛肿得像核桃。怀安好几次想跟他说出实情,可是爸爸威胁他, 要是敢说真话就揍他。
虽然这辈子的爹娘绝对不会做类似的事, 可这……毕竟是一匹马呀。
怀安挠挠头, 不好交代呀……
天色不早了,庄子里的下人等在外头, 见孩子们回来,忙转回去禀报。
堂屋里一众长辈这才放下心来,片刻又见几个孩子空着手出去,牵了一匹活物回来。
这马通体纯白,鬃毛如瀑,观之不像民间的物种,甚至不像凡间的物种。
“这是谁家的马呀?”陈充站在房檐下,稍有些吃惊。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尽刚刚发生的事,极力证明是对方强人所难,扔下这匹小马就跑的。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怀安此时却哑巴了,他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在马脖子上摩挲,似乎有点紧张。
陈充拾级而下,端详起那匹马来。他久在兵部,少不了与战马打交道,粗通相马之法。
先看牙口,判断是一匹还未成年的马驹;再看毛色、看骨架,实在是一匹良驹;再看气质……算了,看不下去。
“娘……”怀安欲言又止。
“你想养吗?”许听澜问。
怀安点点头:“挺想的,但如果家里不好养,养在庄子里也行,这家伙有点傻,丢出去活不了的。”
许听澜欣慰的笑笑,她知道儿子平时看起来调皮捣蛋,关键时候是很懂事的,从不无理取闹让爹娘为难,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心疼。
许听澜道:“这马一看就很名贵,要弄清楚来历才行。”
作为品官命妇,许听澜敏感度很高,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必须谨言慎行,如果有人试图通过孩子行贿,问题就复杂了。
沈聿明白妻子的担忧,便问怀安:“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吗?”
怀安道:“他只说他叫荣贺,没说家住那里。”
沈聿眉心微蹙:“荣贺?”
许听澜也稀奇的说:“还是国姓呢。”
沈聿点点头:“可不是国姓么,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孙子。”
许听澜惊讶道:“祁王世子?”
沈聿点点头。
许听澜欲言又止。郑阁老正张罗着让丈夫站队,祁王世子就送来一匹马,这难道只是巧合?
怀安看着爹娘,小心翼翼的问:“我没做错事吧?”
沈聿囫囵了一把儿子的脑袋道:“没有,这匹马我们可以先带回家,但是它太贵重了,能不能养,还要先问过这孩子的家里人才行。”
怀安再次点头,表示很理解。
他们说着话,陈充已命人拿了一把草料喂月亮,月亮显然吃不惯这等“平民”吃的草料,鼻翼翕动,忽闪着睫毛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
“嘿,真娇贵。”陈充道。
怀安见园子里种有一片胡萝卜,拔了几根来喂它,月亮看见胡萝卜果然两眼放光,前掌来回踏步,摇头晃脑,活像庙会上的舞狮子。
月亮吃了胡萝卜,状态更加兴奋,急吼吼的围着怀安转圈儿,恨不能撒开蹄子一气儿跑上八百里的模样。
陈充对怀安道:“这马驹看上去两岁大,可以偶尔骑着玩玩,但真想要驮人驮东西,还需要再等半年。”
怀安表示记住了,并薅秃了舅公家的胡萝卜地,装了满满一大筐,连筐端走。
陈家今年是吃不到胡萝卜了。
许听澜站在檐下直头疼:“上下嘴皮子一碰,应下来容易,总不能养在屋里吧?”
沈聿道:“先去隔壁搭一个临时的马厩,凑合一段时间。我托人去王府问一声,到底是孩子之间玩闹,还是祁王另有意指。”
……
云青观,取“云在青天水在瓶”之意,观内的道人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愿意借出一些空地和房屋,并调派人手,协助贵人们开办粥厂施粥。
官道旁华丽的马车上,白衣小童荣贺扒着窗户,流民正排队领粥。
他看到了刚刚抢他荷包的男子,捧着一碗粥从人群里钻出来,目光四下梭巡,在蹲在路边摞石子的两个小女孩身上定格。
荣贺有些惊讶,那男人瘦的皮包骨,两个女儿看上去除了脏一点,竟还算健康。
“大丫二丫!”男人跑上去:“快,趁热喝。”
两个孩子捧着一只碗,一人一口,大口大口的喝粥。
“爹,你也吃。”懂事的大丫将粥碗塞给父亲。
男子拍着干瘪的肚皮,一脸餍足:“刚刚碰到一家富户,给爹吃了根大鸡腿!这会儿吃不下了,你们自己吃吧。”
二丫一脸羡慕的笑:“爹,真厉害!”
男人四处看看,从衣襟里掏出两小块腊肉丢进碗里,低声道:“快,吃吧。”
他相比多数人还算机敏,一旦有了落脚之处就会去做工,绝不坐以待毙或等待朝廷所谓的赈济,这才把他的两个女儿养活,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骨瘦如柴,更不用像那些走投无路的同乡,典妻卖女,骨肉分离。
荣贺阖上车帘,依偎在姑母身边。
他的姑母正是祁王的同胞姐姐温阳公主,她与驸马不睦,一年到头也懒得宣召一次,有一半的时间是住在京郊的皇庄里自己清净,这次赈济灾民的粥厂,正是宫中几位贵人合力出资,托她办的。
温阳公主从小也不受宠爱,没攒下多少体己,但很乐意帮忙跑腿,只是看着仓内存粮日益减少,也难免面带忧愁。
“姑母,怎样才能让这些人回家?”荣贺问。
温阳公主道:“其实说复杂也简单,有足够的粮食撑到明年开春,再拨款到地方,免除他们的赋税和债务,发给足够的粮食度过春荒,这些人自然会回乡了。”
荣贺年纪还小,听得晕头转向,总结起来就俩字:“给钱。”
“要多少钱啊?”他问。
温阳公主笑道:“这姑母就算不出来了,自然是越多越好,至少先把这个冬天过了,不要让他们冻死饿死啊。”
荣贺点点头。明白了,得去弄钱!
“贺儿,你为什么非要把马送给那个孩子?”温阳公主不解的问。
荣贺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父王要缩减府内开支,下令送走一半的马。月亮平时就不爱干活,又特别能吃,还挑唆马房里其他的马也不干活,我瞧那管马的太监早想把它送走了。”
他知道留不住月亮,今日难得有机会跟着姑母出门,就带它出来散心,谁料荷包被抢,还碰到了怀安一伙孩子。
他瞧着怀安家境殷实,为人仗义,索性把月亮送给了他,总比卖给马贩子要好吧。只盼这月亮能识时务一些,洗心革面重新做马,不要被人家也撵出来才好。
回城的路上,月亮被拴在马车旁边,跟着马车跑,或许是那几根胡萝卜的缘故,它对新生活十分的憧憬,迈着英俊的步伐扭起了大秧歌儿。
田间的农人,放牧的孩童,挑着担子赶路的小商贩……纷纷朝它投来怪异的目光,回头率老高了。
“这马怎么不走直线呢?”怀铭发出了灵魂拷问。
怀安如坐针毡,扶额叹气,看来他误会了荣贺的骑术,骑上这马,换谁也得像酒驾呀!
回到家里,爷仨翻墙到隔壁工地,连夜砌了一座临时的马厩,铺上稻草做垫料,拿前房主养鱼的石槽做食槽水槽。
然后将细干草铡碎,掺上黑豆和高粱,又切上一把胡萝卜丁,添到石槽里去。
从王谢堂前,到寻常巷陌,月亮如天马下凡一样的不习惯,马脸拉的老长,一脸嫌弃的咀嚼着食物。
怀安来回踱着步子,给它做心理辅导:“所谓’子不嫌母丑,马不嫌家贫’,啊,我们这样的人家,已经算条件很好的了,你去外面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权贵遍地走,马命不如狗!有这么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别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连怀铭也不禁上前拍拍它的脖颈:“没办法,马各有命。随遇而安吧,伙计。”
回到堂屋里,爷仨挨了娘亲一顿训:“放着正门不走非要翻墙,深更半夜的生怕摔不断腿?!”
三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总算换得娘亲消气。
“月亮怎么样了?”许听澜问。
“好的很,”沈聿道,“经过怀安一番谆谆教导,已经大彻大悟,决定痛改前非了。”
“是么,”许听澜十足认真的问,“能走直线了?”
怀安:……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怀安笑道:“至少它长得挺好看的,娘,等我大哥将来迎亲,骑上它,红衣白马少年郎,还不把我未来嫂子迷晕。”
怀铭想想那个场景,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品官长子聘妇,场面庄严盛大。
在一众亲友同窗同僚热切的目光之下,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色吉服,骑着一匹白马当街扭秧歌……
新娘是扛着轿子跑路的吧?
第46章
沈聿夫妻想到那个场景, 已经有点不想活了。忙对怀安说:“再议啊,再议。”
怀安点点头。
“还有,”许听澜又道, “眼下家里人手不够,刷马、打扫马厩这些活儿……”
怀安抢先道:“包在我身上。”
许听澜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吹牛,不许耍赖。”
怀安伸出小手指, 跟娘亲拉钩。
又盘算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马鞍缰绳笼头这些暂时不用买,草料、黑豆还是从庄子里拿回来的, 撑不了几天, 什么都能省, 只有吃的方面不能省。
沈聿见他又兴奋得忘了形, 出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怀安张大了嘴,突然想起明天要上课。然后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房洗洗睡了。
听见大哥在身后笑他。
老爹问:“你笑什么?”
大哥道:“我笑秋后的蚂蚱, 向来是蹦跶不了几天的。”
怀安:!!!
好生气, 但无法反驳。
怀安和怀铭各自回房休息,芃姐儿玩了整日,中午也没睡多久, 早就挂在沈聿身上睡得昏天黑地, 沈聿轻轻将她放在小床上。
“难为这几个孩子了,在老家呼奴唤婢养尊处优, 来到京城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沈聿叹道:“你公公脾气再爆, 也没让我扫过马厩啊。”
许听澜却说:“人处在什么境地, 就做什么境地的事。家里奴婢成群,他们当然可以呼奴唤婢, 家里人手不够,他们也要一起分担,不能因为年纪小就一味呵护。”
沈聿煞有介事的点头:“嗯,夫人教训的极是……”
满室静谧,光影昏昏,一颗烛泪冲破烛口滚落在铜台上,烛焰窜动,许听澜去剪灯花。
忽然身上一轻,竟被人打横抱起,多年夫妻,倒没有多少羞赧,只是错愕不及。
床帐一边缀着五彩流苏的如意香囊被他信手扯落,带下一片轻飘飘的帐子。
霜重风清,偶有几声虫鸣透过窗纱,昏黄绰绰的光洒在帐帘上,带来满室温存。
……
西长安街以南,向来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尤以一座朱门碧瓦的府邸最为显赫,只见匾额上三个烫金的大字:祁王府。
正殿面阔五间,是祁王殿下待客、读书、签押之所,此时夜深人静,殿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个守门太监在廊下值守。半夜三更,正是容易打盹的时候,两人半眯着眼睛靠在廊柱上。
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两人抬头一看,见是个孩童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殿门前。
“呦,”两人一下子精神了,打躬行礼道:“世子爷!这么晚了,您还没安歇呢?”
孩童正是荣贺,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衣裳,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裤。
“父王命我来取一点要紧的东西。”荣贺是祁王的独子,从小在王府说一不二,除了祁王和易王妃,还没人敢对他半个不字。
果然,两个太监心下一嘀咕,要世子亲自来取的,那一定是特别机要的东西。便丝毫不敢耽搁,一左一右打开沉重的殿门,点起两盏宫灯,为小主子照亮。
却见荣贺从袖中掏出一只麻袋,哗的一声抖开——是一只能把他自己装下的巨大麻袋。
太监看傻了眼。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两个太监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画面。
只见殿内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被荣贺翻了个遍。什么字画古董、徽墨名砚,碑呀帖呀壶呀瓶呀,但凡值点钱的,一股脑的被他装进麻袋。
然后将麻袋系了个节儿,拎起来扛在肩上,一溜烟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两太监的衣裳下摆都被风刮了起来,张着大嘴半晌回不过神儿。
趁着四下无人,太监甲低声问:“殿下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太监乙道:“听说咱们府上已经两年拿不到岁赐了,不会要变卖家产吧?”
“嘘——”太监甲反而低声警告:“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太监乙翻了翻白银:“不是你先问我的吗?”
两人互朝对方冷哼一声,熄了灯,将殿门关严。
祁王府的世子所坐落在东北角,正房五间,轩敞宽阔,是荣贺起居之所。东次间是荣贺的卧房,家具陈设极为普通,丝毫不能体现亲王世子的尊荣。
并不是荣贺不受重视,整座王府都是如此,外头看上去金砖碧瓦、雕梁画栋,走进来看,好些家具竟是松木的。
祁王府最值钱的东西都在正殿,是用来撑门面的,用荣贺亲舅舅的话来说,叫“驴粪蛋子表面光”,用祁王自嘲的话来说,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世子所院墙靠街,年久失修,墙根处有个小洞,刚好可供一个孩子通过。
荣贺蹲在洞口学了两声猫叫,洞的对面果然响起老鼠的叫声。他把麻袋扔在洞口,自己先钻出去,再拖麻袋。
爬起来拍拍手,再拍拍身上的尘土。
街道上果然有接应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荣贺的亲舅舅。他拉起荣贺后唏嘘一声:“堂堂王府的围墙上居然有狗洞。”
荣贺瞪了他一眼:“狗能打出这么漂亮的洞吗?当然是我打的!”
……
说着,又将沉甸甸的麻袋打开,露出里面的宝贝:“不说废话了,你把它们拿去卖掉,银子交给我姑母。”
“你!!!你怎么敢?”舅舅瞠目结舌。
荣贺并非嫡出,他的生母是祁王侧妃刘氏,三年前去世了,娘家只有一个弟弟刘承欢,今年刚满二十岁,受封襄宁伯。
襄宁伯傻站在秋夜清凉的风里,看着自己一身“江洋大盗”打扮的外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祁王殿下的私产,这不合适……”
荣贺翻了个白眼:“你们大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问题搞得很复杂,粥厂外头两万条人命等米下锅,这时候还计较什么公产私产?”
刘承欢都快哭了,祁王小世子可真是爱民如子啊……
流浪吧,我亲爱的子民!我偷我爹的家产养你们!
刘承欢叹了口气,结结巴巴道:“这要是出了事儿,你别把我抖搂出来啊!”
“放心吧!我是那种人吗?”荣贺推着刘承欢:“去吧去吧,要卖个好价钱哦!”
马车辚辚,消失在深夜宁静的街口。
次日,祁王面对被洗劫一空的书房,铺纸没有镇纸,提笔没有砚台,连他惯用的茶杯都不见了。他想摔个瓷器表达愤怒都不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值守正殿的太监跪了一地,昨夜当值的太监首当其冲,被人叉起来跪在最前头,瑟瑟缩缩的交代昨晚“失窃案”发生的经过。
最后结尾总结道:“只听’嗖’的一声,世子就不见了。”
祁王身边的公公孟三和忍不住出声训斥:“你当是黄鼠狼吗,还’嗖’的一声!”
当值太监眼前一亮:“哎对对对,是有点像。”
“像你个头!”孟三和斥骂一声:“你俩是干什么吃的?当时追不上世子,事后为什么不禀报?”
“世子说是殿下派他来取一点东西,我们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多问啊。”另一个太监忙道。
孟三和又愤愤的骂了两句,看向祁王,等他发话。
祁王揉着眉心挥了挥手,他现在没心情发落下人。
整个王府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都被那坑爹玩意搬空了——哦不,还给他留了一样,殿中一座玻璃围屏安然无恙的杵在那里,想必是实在搬不动。
他把拳头攥的骨节发白,咬牙切齿的说:“把那畜牲提来见我!”
孟三和摆手命人将两个当值太监叉下去听候发落,又屏退一屋子的太监宫人,赶紧劝说:“殿下消消气。世子再淘气也是家事,殿下关起门来再说,眼下魏长史就在偏殿,曾繁曾师傅也快来讲书了。”
祁王的手指渐渐松开,孟公公说的对。荣贺的这一行为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若是传出去遭到弹劾,声名尽毁,就不是一屋子古董书画能挽回的事了。
“你去,赶紧去问那畜牲,东西拿到哪里去了,能追的追回来,追不回来的给我列一张单子,”说到这儿,祁王恨恨的吐出一口浊气,“依样买赝品摆回去,尽快办,别让人看出端倪。”
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雍王不孕不育,多少人盯着这唯一的皇嗣?偏偏这小子不懂得谨言慎行,往死里作。
环视眼前空荡荡的书房,祁王顿生凄凉之感。
坑爹啊,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忘八的畜牲,猪狗不如的东西,生他还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祁王殿下没有形容词了。
曾繁除了翰林院试讲学士外,还担任祁王府讲官,今日入府讲学,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一向宽和沉稳的祁王今日总是心不在焉的出神,目光中还动辄露出腾腾的杀意。
只是随和的久了,这点杀意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曾繁放下手里的《公羊传》,问:“殿下有心事?”
纵使祁王与曾繁还算亲近,也是有苦难言。只是问一句:“翰林院不是要再推举一位师傅入府吗?人选定了吗?”
曾繁道:“人选还未定,也无非是在沈学士、谢侍讲几个人里选,都是才学品行俱佳的,殿下但可安心。”
祁王点点头,道:“世子已经八岁了,读书读得乱七八糟,天天像个黄……”
他想说像个黄鼠狼似的,搬空家里的东西还到处乱窜,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自己儿子不太合适,把话咽了回去。
可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咬牙切齿的说:“世子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师傅,教,他,做,人。”
第47章
曾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不便多问,只是口头承诺道:“殿下放心,翰林院会尽快拟出人选, 呈送内阁票拟。”
见祁王面色稍霁,曾繁才试探着问:“沈聿沈学士托臣问一句,世子昨日在郊外,赠了他儿子一匹马, 殿下知道这件事吗?”
祁王一愣,他一向安分守己深居简出,非但不知道什么马, 甚至连沈聿是谁也想不起来。
曾繁又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原来是这样……”祁王恍然大悟:“那荷包是世子的生母临终前留下来的, 世子视若珍宝, 想必是为了表示感激, 曾师傅回去告诉沈学士,不必多虑,收下便是。”
相比他攒了半辈子的珍品, 一匹马简直入不了眼了, 也不会放在心上。
待到外人散去,祁王再想叫世子时,底下人回禀:“世子殿下去了温阳公主府上。”
呵, 跑得还挺快!
“谁允许世子出门的?”祁王的怒火再次点燃。
“是王妃。”太监道。
祁王没了话讲。
但还是愤愤的添了句:“他有种就别回来, 回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是是是,殿下息怒息怒。”太监忙添上一杯茶, 让祁王压压火气。
祁王坐回榻上, 顺了几口气。这些年, 他和王妃怜惜荣贺年幼丧母,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才把荣贺纵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正在暗自后悔,前去“追脏”的孟公公轻手轻脚的进入正殿,手里拿着一卷清单。
“世子一早去了温阳公主那里,老奴派人去公主府问,只要来这一张单子。”
祁王欲哭无泪,那就是一样也追不回来了……
“殿下,想开点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三和劝道。
祁王苦笑:“本王真是好福气啊。”
既然东西追不回来,掩盖世子的罪行才是最为要紧,孟公公依照单子上列出来的物件,花了上百两银子,七七八八的弄了些赝品回来,把祁王的书房重新装点好,生怕被王府官员看出破绽,贻人口实。
公主府,荣贺还在没心没肺的吃螃蟹呢。
温阳公主摇着扇子数落他:“过一两天,等你父王气儿消了就赶紧回去,别真把他气出个好歹。”
“他那个温吞脾气,能怎么样嘛。”荣贺道。
“贺儿!”温阳公主也不由瞪起眼来:“有你这样说你爹的吗?”
荣贺不再说话。
温阳公主无所出,平素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侄儿,见状又劝道:“你也要稍稍体谅你父王的难处,给你皇祖父做儿子,是这天底下最艰难的事了。”
厂卫的探子遍布京城,她不敢再多说下去。
荣贺将蟹八件放回原处,用巾帕擦了擦嘴:“给皇帝当儿子都叫难,那云青观的流民还怎么活呀?”
荣贺只知道顺天府下令驱赶流民的时候,有不少官员找到父王,请他带头进宫请旨,不要搞一刀切,他却说皇爷爷在闭关,不敢进宫打扰。他十分看不惯父王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不顾百姓死活的态度。
“各有各的难。”温阳公主道:“亲王不能干政,这是祖制。贺儿,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他还有你、你嫡母,还有王府上下百十余口,如果他惹怒了皇祖父,会置你们于何地?”
荣贺半晌没有说话,这些年,他在王府里过得很憋屈,心里越憋屈,就越想念生母。
其实他那时还小,对生母的印象太少太少。只记得母亲来自民间,外祖父是普通工匠,她喜欢讲民间的故事,讲春种秋收、四时节气,她好像总也闲不住,即便选秀进了王府,即便进府一年便生下了皇孙,依然每天织布纺线,做针线活儿。她有一双巧手,一朵荷花要用上十几种颜色的绣线,真叫一个栩栩如生。
他依稀记得娘亲说过的话: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这是天道,谁要是掠夺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粮食,就是违背天道,是要遭天谴的。
荣贺一脸认真的说:“姑母,父王受天下人供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难道不该想着百姓吗?”
温阳公主一时无言,胸中如堵了一块石头,泪湿了眼眶。
片刻她回过神来,微变了脸色:“不对啊,这跟你打劫他的书房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荣贺心虚的笑道,“劫富济贫。”
“你是江洋大盗吗!还劫富济贫……”温阳道:“再说你父王算什么富?你当他为什么要缩减用度?户部欠了他两年的岁赐!”
“啊?”荣贺道:“凭什么啊?”
温阳很难对他解释朝中复杂的局势,只是问:“东西还能追回来吗?”
荣贺皱着眉头:“难了,我舅舅办事很麻利的。”
“哎……这次只能这样了,下不为例!”温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担忧的问:“你舅舅办事妥当吗?”
荣贺忙道:“姑母放心,绝对妥当,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扯出祁王府来。”
“但愿如此。”温阳公主乜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剥了一壳子蟹肉,推到他的面前。
盘算着府里还有多少存银,添上一笔,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关。
……
怀安是不到卯时起来的,不是他勤奋好学闻鸡起舞,实在是迫不得已。
月亮越狱了,冲破不太牢固的围栏,打算出去寻找自由。谁料刚出胡同就迷了路,站在胡同口左右张望,不知哪个方向通往快乐的天堂。
因为纠结的太久,被胡同口那户人家的好心大婶收留。随后恩将仇报的啃了人家的菜地,拆了人家的狗窝。
狗还以为来地震了,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一脸懵的看着自己坍成一片废墟的家。
大婶本打算做完早饭再料理它的,也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计,赶紧挨家挨户的询问是谁家走失了马,再不领回去,要把她家拆光了。
邻里皮衣出来,纷纷表示家里没有马,并添上一句:“多新鲜呢,马也能走丢。”
问到最里头的沈家,才算找到了正主,李环千恩万谢,赔了人家的菜地和狗窝,还十分惭愧的多给了几十枚铜钱,算作给狗的精神补偿。
然后叫起媳妇让她去二院禀一声,这家伙力气大,家里连个拴马桩子都没有,也不能专派个人牵着它吧。
所幸皇帝“闭关修炼”,已经辍朝多日了,沈聿不用上朝。但他有起床气,不能接受自己一个人早起,又不敢惊动妻子和女儿,只好提着鞋蹑手蹑脚的出屋,把两个儿子祸害起来。
怀安睡眼惺忪,脾气很大:“天还没亮呢!”
沈聿的脾气也不小:“起来修马厩!”
晨光熹微,爷仨加上一个李环,四个人叮叮当当忙了一身汗。
直到修宅子的工匠来上工了,围在旁边看了好半晌,工头才忍不住出声道:“老爷,您这卯口凿得不对,不结实。”
四人:……
白起那么早了。
事实证明,专业的事情还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要试图挑战别人的饭碗。
认清这一点的爷仨扔下锤子凿子各奔东西。
沈聿上衙是可以迟到的,他是二把手,上司又不在衙中,迟到早退摸鱼都是常态。怀安和怀铭迟到就会很惨。
尤其是怀安,他今天第一天跟着先生读书,从隔壁工地翻墙到院子里,跑回自己的房里拿背包,再跑到前院小书房门口,虽然没有多远,也足够他气喘吁吁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陆先生今天来的也够早,身边还跟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想必就是老爹提过的,陆先生的儿子陆淮。
怀安顾不得这些,慌里慌张的走进屋里去,朝先生深施一礼。
他在老家开蒙时也上过私塾,魏老先生有个很不讲理的规矩,时不时会提前一到两刻钟到书堂,谁要是晚于他,就算谁迟到。迟到了就是抄书罚站挨板子,视情节轻重而定。
年轻的陆先生显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还算和气的介绍他和陆淮相互认识。
怀安暗自松了口气,两人序了齿,陆淮大他两岁,已经在学《尚书》了,比他的进度快的多。
不过这个年代的私塾教育讲究因材施教,每个人的进度不同也很正常。
怀安坐在靠窗的书桌后头,拿出书本。
陆先生是很板正的人,连带着陆淮也是很板正的孩子,两人正襟危坐,总显得怀安有些格格不入,他左看右看,也不得不挺直了后背,端正坐相,让自己看上去合群一点。
陆先生见他拿了一套《四书》,却回身往书架上翻出一套蒙学书,搁在他的案头,还是要他从《三百千》开始背,一本一本的背过去,查漏补缺,重新温习。
怀安背的口干舌燥,又想喝水,又想吃东西,又想去院子里玩……就像刚上一年级的小朋友,心里长草似的坐不住。
好在陆先生还算通情达理,给了他三天时间调整状态,并用这三天温习蒙学内容,第四天才正式开始读《四书》。
陆先生与老爹的教学方法大相径庭,最大的区别在于,老爹会给他讲解经义,还会引经据典,甚至夹带自己的观点,而陆先生只是一味的让他背书,最多讲一讲朱子的注解。
怀安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天的。
时人讲究十五岁之前,物欲未染,知识未开,要多记忆;十五岁之后,物欲既开,才开始思辨、理解。主流的教育模式自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他再不擅长,也要慢慢适应。
这日翰林院没有多少事忙,沈聿早退回家,站在书房窗外听了一会儿,暗自欣慰,疯马套上了鞍辔,神兽也关进牢笼,真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怀安此刻就坐在窗边背书,抬头看见老爹的一张脸,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他对这种画面的恐惧是刻在基因里的,古人不懂,只有现代人懂,因为它有一个很通用的名字,叫窗户外的班主任。
第48章
“啪”的一声脆响, 怀安悚然一惊。
定定神,见是陆先生的戒尺拍在了书案上,警告的目光看向他。怀安忙低下头去继续背书。
沈聿嗤的一笑, 不是嘲笑,而是欣慰,天可怜见,他的小儿子看上去终于像个正常的娃了。
怀安要是知道老爹此时的想法, 一定会崩溃大哭:你没看见不正常的小孩儿要挨揍吗?
陆廷煜也看到了沈聿,搁下书本走到门口,朝沈聿行礼:“沈学士。”
沈聿道:“不必多礼, 我无意打扰先生讲课, 只是命人在淮扬楼叫了一桌席面, 先生今日留下来吃个便饭?”
怀安听到吃的眼前一亮, 扯扯身边的陆淮:“你觉得狮子头是清蒸好吃还是红烧好吃?”
陆淮从小就是很乖的孩子,让读书就全神贯注的读书,此时从满脑子圣人之言突然转换到狮子头上, 愣了足有好一会儿, 才硬着头皮回答:“我觉得清蒸好吃。”
门外,陆先生推辞道:“深谢学士好意,只是未能提前向家中父母禀告, 不如改日?”
沈聿自弱冠以来, 向来不把这种应酬当做多大的事,还要特意提起告知父母。便道:“我遣一个下人, 去先生家中打声招呼。”
陆先生见推辞不过, 只好答应下来。
后来沈聿从同僚口中得知, 陆廷煜是个十足的孝子,万事以父母为首要。媳妇和公婆生龃龉, 他只一味数落媳妇,结果陆淮他娘一怒之下跑回娘家长住,夫妻分居已经第二年了,他倒像半点不着急的样子。至于为什么决定不再参加殿试,就没人知晓了,总之是个有些奇怪的人。
沈聿听后不过一哂。他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多大兴趣,只要把怀安教好,一切与他无关。
翰林官员走的是熬资历的路线,只要不出大错,迟早能当大任。
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急于仗义执言的青年了,这次回京面对更为复杂的朝局,他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对任何事都是高高挂起的态度,唯独对赵知县的事留了心。
赵淳的奏疏经内阁票拟,发回地方责令有司自检,果有愆违,应纠举自劾。
也就是说,关于赵淳在奏疏中提到的问题,责令相关衙门自检自查,如果真的查出问题,要积极检举揭发自己的过失。
用脚后跟想想也是不现实的,只是内阁处理类似奏疏的常用手段而已。
可赵淳这一举动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南直隶一干大佬请托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恒,上书弹劾赵淳,说他包庇贱民,鱼肉乡绅,扰乱备倭方略,一顶顶帽子扣上去,卯足了劲要送他回老家种地。
沈聿通过吏部的同年找到文选司郎中程弛,希望他从中斡旋。
吏部无小官,不要小看这区区五品的位置,全国一千多个知县、知州的命运前途,几乎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
程弛钦佩赵淳的为人,答应尽量相帮。
与此同时,沈聿作文章一篇,将安江县遭遇倭乱的过程完整记录,言辞生动,绘声绘色,扣人心弦。
以沈聿在文坛中的地位,这样的文章岂有不火之理?
连带着赵淳火了,罗恒也火了。
一个指名气,一个指血压。
相传小阁老吴琦拿着那篇文章怒冲冲闯进郑迁的值房,质问他:你的好学生沈聿为何要与我作对?
郑迁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年轻后辈追名逐誉可以理解,小阁老怒从何来?”
言下之意,沈聿宣传自己的抗倭功绩,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你生哪门子气?
吴阁老闻讯从自己的值房赶来,训斥长子:“吴琦,不得无礼!出去!”
吴琦愤愤瞪了郑迁一眼,拂袖而去。
……
怀安正在小书斋里抓耳挠腮的同时,荣贺无所畏惧的人生也面临着空前的挑战。
温阳公主府,荣贺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
温阳屏退宫人,来回踱着步子。
却说襄宁伯刘承欢离开祁王府之后,不敢拖延,立刻找来了妥帖的买家。放眼京城,有闲钱消化这些珍品的买家屈指可数,要么是大典当行的东家,要么是古玩界的大佬,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力极好。三两眼就能看出真伪、年份,极少有打眼的时候。也因此开出了十分合理的价码。
诸事顺利,偏偏里头出了个胆小怕事的主,借口去钱庄取现银,出门就报了顺天府,因为他坚信里面有些东西出自大内,谁碰谁死。
他安闲富贵的人生才刚过一半,还不想死呢,那就只好把刘承欢送交官府了。
顺天府的差人一看,竟是个伯爵,当时就头大如斗,可现场正在交易的物件又实在非同寻常,只好回去请示知府。
光天化日,公然买卖大内之物,曹知府当然要将其收监,并将卷宗递交刑部,抄送司礼监。
司礼监历来对大内物品失窃的情况极为重视,立刻派人来查,轻而易举便查到了祁王头上。
这下麻烦大了。
刘承欢自然不敢供出祁王,一口咬定是自己盗窃王府之物,被顺天府移送刑部鞫审。一时间闹得人尽皆知,满朝文武都在等祁王表态,皇帝闻讯直接出关,遣人传召祁王进宫。
荣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小脸吓得惨白,那是他的亲舅舅啊,是娘亲留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了!要是自己一时胡闹把舅舅害了,他要愧疚一辈子的。
温阳公主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好的办法,拧着眉头看向荣贺:“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要是还想让你舅舅活命,就赶紧去求你父王,事到如今只有他能顶得住了。”
吓傻了的荣贺瞬间醒悟,带上伴当太监匆匆离开公主府,钻进了姑母为他备好的轿子里。
……
祁王不同往日闲适随意的居家打扮,而是换上一身红色团领的蟠龙袍,头戴翼善冠,腰革玉带,脚蹬皂靴。
王妃帮他掸平衣裳上的褶皱,像是正要出门。
荣贺哭天抹泪的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王。”
祁王见到他,一口气没倒上来岔在胸口,捂着前襟坐在床榻的踏板上。
指着儿子好半晌,才咬牙切齿的挤两句话来:“你还知道回来,看你闯得这祸事!”
是的,这对于宅心仁厚的祁王殿下来说已经算是发飙了,往常可说不出这么“重”的话。
荣贺怕得直掉眼泪,额手俯身:“儿臣知错了,父王。”
祁王见他吓得直哭,目光由愤怒渐渐化为怜惜,反复回味自己是不是话说的太重了,伤害到了孩子……
孟公公已经上前扶起荣贺:“世子先起来,一切有殿下在,不要怕。”
荣贺泪眼婆娑的看看父亲,看看嫡母,又看看孟公公,最后看到了殿内摆着的一座晶莹剔透的玻璃围屏。
这围屏看起来很值钱,那天光线暗,没有注意到。
“你你你……别往那儿看!”祁王实在怕了他了,叫得他回过神,嘱咐道:“父王进宫面圣,你与你母妃呆在府里不要乱跑。”
荣贺噙着泪点头。
祁王又嘱咐孟公公:“你也留在府里,看好那座围屏……呸,看好王妃和世子。”
他都气糊涂了。
孟公公躬身应是,打发妥帖的太监一路随行。
祁王妃叹道:“别看你父王平时寡言少语,就觉得他不疼你,其实他最疼的就是你。”
祁王妃看的透彻。
她是嫡母,与荣贺的关系仅仅算是和睦,视如己出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她自己都不信。她才刚过而立,自然不会放弃生养一个孩子的念头,只是里里外外体己的人都劝她,一定要对荣贺好,日后或许还要指望他云云。
可祁王妃无法说服自己带着目的对一个孩子嘘寒问暖,更无意将他带在身边,所以荣贺从生母过世后就一直住在世子所。
没娘的孩子,往往也不太愿意亲近父亲。祁王不善表达关爱,荣贺也看不惯他谨小慎微的做派,父子间一直存在着一些难以消弭的隔阂。
祁王府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希望他经历过这件事,可以懂事一些,能体谅大人的难处。
……
皇帝提前出关,气不顺是很正常的,就算是平时,他也从未对祁王有过什么好脸色。
他看似清静无为,实则心机很深,惯于站在幕后操控朝局,享受坐山观虎斗的乐趣,在他手下活下来的朝中重臣,忠奸尚且不论,首先都是双商超高的大佬。
祁王素日安分守己,努力维持老实儿子的形象,尽量降低存在感,也是为了这帮神仙打架的时候不要波及到自己。
然而这次面圣,祁王一反常态。
他当面向父皇表明:国库赤字,要购置军秣粮草,要发边饷,要治理运河和各地赈灾,他每每想到父皇日夜闭关自苦,为生民祈福,就忧虑的难以入眠。
因此他决定向户部捐银五万两用于赈济灾民,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还声称:“臣受天下人供养三十有三年矣,而今朝廷有急,臣岂敢坐视?”
永历皇帝、祁王的亲爹,都险些不认识他了。
只见皇帝缓缓走下龙椅,在距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步,缓缓道:“亲王一年的俸禄折银约一万两?”
只这么一句话,就令祁王冷汗湿了一背。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个:“是。”
空旷的大殿内,皇帝的声音仿若来自仙界,带着幽幽的空明:“这几年国库亏空,大内府库也不太宽裕,朕极少给你额外的赏赐,你养着偌大一个王府,居然还能省出五万两?”
“是。”祁王恭声道:“臣托襄宁伯变卖了一些物件,凑出来的。”
皇帝面上依旧不变喜怒,只是静静的把他看着,半晌才说了句:“襄宁伯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原来是你授意的。”
祁王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是,襄宁伯维护臣的面子,不肯在公堂当众指认。”
皇帝点了点头:“好啊,好得很。”
也不知是在说谁。只是再次回到龙椅上,微阖双眼,像是入定了。
他身边当值的事司礼监秉笔太监王铨,悄悄朝祁王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祁王俯身叩首,默默退出大殿。
此时冷汗已将贴里全部湿透,一阵秋风袭来,沁凉的打了个寒战。他擦擦额角淌出来的汗,举头看看惨白的日头,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儿子会如此惧怕自己的父亲?
事实证明,不受待见的儿子无论怎样做都是不受待见的,他相信在父皇眼里,连他捐银的行为都显得痴蠢憨直。
也好在他平日的“痴蠢憨直”,才让父皇轻易相信了他的谎话。
“脏物”被顺天府如数送还,孟公公照清单一一对照,一样没少。只是五万两白银着实让祁王妃头疼了几天,东挪西凑,才将将凑齐,命侍卫解送户部。
与此同时,刑部结案,将襄宁伯放出大牢。
刘承欢一脚刚踏出刑部大门,两个身着便装的太监立刻迎上去赔笑:“襄宁伯,这边请。”
原来王府的马车就等在刑部衙门外,荣贺探出脑袋来喊:“舅舅,上车!”
刘承欢快走两步登上马车,祁王竟也在车里,一身亲王常服,正靠在车壁上闲闲的看书。
车厢尚不及一个成人的高度,他一时坐也不敢坐,站也站不直,心虚的喊了声:“殿下。”
祁王抬眸看他,默默将手里的书卷成了卷,关心的问:“在里头挨打了没有?”
“没有。”刘承欢属于给点颜色就开染房的性子,当即嬉皮笑脸的说:“我堂堂一个伯爵,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祁王温和的一笑,突然冷下脸,手里的书卷劈头盖脸的朝他砸去,边砸边骂:“不知好歹的混账!跟着世子一起胡闹!世子小你也小么?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孤九泉之下如何向你姐姐交代?!”
荣贺扑上去阻拦,脑袋上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刘承欢为人机敏,从话音里听出一丝关切,反手将外甥护在怀里,疾声认错,承诺再也不敢胡闹。
……
皇帝再不喜欢儿子也是在私底下,廷议时还是表彰了祁王一番。
众臣表示深感于陛下与祁王殿下的忧国忧民,必定尽心国事,恪尽职守,为君父分忧。当日山呼万岁表完一顿忠心,次日回到衙门,该吵架吵架,该甩锅甩锅。
没办法,朝廷是一个朝廷,饭还得分锅吃。
户部兵部难,吏部工部也难,中央难,地方也难,抗倭的难,守北的也难,什么叫内忧外患?区区几万两白银不过杯水车薪。
可是祁王这一行为,倒叫雍王坐不住了。
雍王远在封地,气的须发发抖,作为皇帝最为中意的儿子,雍王就藩只是暂时避妨,他的生活要比祁王宽裕太多,准确的说,是荣华富贵,钟鸣鼎食。
可他视财如命,让他将自己的私产拱手送人,比杀了他还难受。要知道他的父皇沉迷炼丹烧可是真金白银,大内的钱烧完了,来日轮到他登基,还不得指望自己的私房钱?
雍王“高瞻远瞩”,已开始为登基后的奢靡生活做打算了。
可他的好哥哥居然主动向朝廷捐银?
是不是傻!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不是钱多烧得慌!你想表孝心,捐给大内就好了,捐给户部做什么?
就显你就显你!这不是把老子架起来烤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何太急!
骂完了兄弟,雍王还是忍痛含泪跟了五万两。
当日王府官员进殿秉事,茶杯里装得都是白开水……
第49章
二位皇子带头向朝廷捐银, 其余各地宗室藩王也不得不放血,共计向户部纳银二十万两,皇帝嘱意户部, 这笔款项全部用于赈灾,当然,层层下放之后,真正可以用之于民的不知几多。
八月初, 上谕钦天监,命礼部择期斋戒祈雨,祭告天地、社稷、山川之神;命顺天府及各州县用心绥抚、安置、赈济流民;拨款调粮至受灾州县, 都察院派遣御史督查赈灾, 引流民回乡复业云云。
京郊各州县设粥厂施粥, 规定每个流民每日一碗稀饭一个杂面馒头的指标, 为避□□民无所事事形成匪患,各县还贴出告示,招募流民代替民夫修补城墙、疏通运河、卸运漕粮等, 以工代赈。
按照官场规则, 知府不该过多插手州县庶务,但曹知县为表重视,还是亲自到各州县巡察赈灾情况。果不其然, 下级官吏无不怨声载道, 眼看就要入冬了,受灾的府县不下雨, 京畿一带雨水也很少, 土地减产, 仓内存粮是预备用来给京城百姓度过春荒的,眼下还要替地方养着这么多流民直到开春, 实在是难。
曹知府知道下面州县各有各的难处,磨破了嘴皮,尽量劝慰安抚:“连祁王、雍王都节衣缩食向朝廷捐银了,足见陛下对流民的重视,多事之秋,大家苦一段时间,和衷共济吧。”
……
郑阁老分管工部,这天忽然叫沈聿陪他去通州考察漕运。沈聿知道,是恩师有话要跟他说,十有八*九还是为祁王推举讲官的事。
沈聿并不知道祁王捐银的背后真相,只是经此一事,对祁王的为人有了一些初步的概念。
马车沿管道一路出城,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沈聿等老师先开口,郑迁却似乎陷入沉思。
二人一路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来到通州码头,扶着城墙远眺川流不息的运河,无数流民应召在此做工,正往一艘巨大的进鲜船上搬运货物,官员打着蒲扇,在他们身后催促咒骂。
即便是这样,因为可以换一点银钱,他们仍甘之如饴。
郑迁叫沈聿陪他往远处走走,左右随员便被留在了原地。
沈聿恭声道:“不知恩师有何训教?”
郑迁平静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问道:“你与那个安江知县赵淳有私交?”
沈聿不假思索道:“没有。”
郑迁疑惑的看向他:“没有私交,你为何苦心替他周旋?”
沈聿道:“为了给大亓的官场留下最后一点良心。”
郑阁老顿了片刻,不置可否:“此次外查,吏部要给他挪个位子,平调。”
沈聿了然,南直隶官场同样错综复杂,其中吴浚父子的亲信不知凡几,赵知县守土抗倭的经历被沈聿宣扬的人尽皆知,甚至被说书先生编成了段子传遍大街小巷,一时间谁也不敢再提罢他的官。
他们便换了个思路,给吏部施压,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挡路碍事且随时会炸的危险人物弄走。
如果前任吏部尚书周信还在,必定让他们从哪来的滚回哪去,可是两年前周信被陷害,如今的吏部尚书会变通的多。
但好在官位保住了,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做知县罢了。
郑迁忽而指着那艘巨船道:“他们正在搬运的,是宫里赏赐雍王的丝绸,共计两万匹。”
沈聿侧目看向郑迁,诧异中带着一丝怨愤。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莫如是矣。
“祁王呢?”沈聿问的是,祁王有什么赏赐?
郑迁话音中透出一丝讥讽之意:“祁王,拿到了拖欠两年的岁赐。”
沈聿无言以对。
郑迁反问他:“明翰,你也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会因为宠爱幼子而苛待长子吗?”
沈聿道:“怎么会呢。”
怀铭、怀安、芃儿,都是他的心头肉,他只恨不得用身躯挡住所有风雨,让他们永远活在一片光亮之中。
苛待子女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始终不理解,就像他一生也无法理解他的父亲一样。
郑阁老也叹道:“祁王仁厚贤德,不该被如此对待。”
沈聿想到自己曾经的处境,深知祁王的痛苦,父权如一座大山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祁王或许比自己更加艰难,因为父权之上还有一道君权。
君父不仁慈,臣子却仍要忠孝。
他胸中突然涌起一团火,为自己的过往,为祁王的处境,为国朝的未来……尽管他深知,这是郑阁老的激将之法。
郑迁远眺滚滚浪涛:“明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忍心看着这风雨飘摇的国朝,落入这等骄奢淫逸之人的手中吗?”
起风了,一道惊雷掣过,震人心魄。
似乎是上天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有所示警,可郑阁老迎着风雷,毫不畏惧。
沈聿紧绷的面色忽而释然:“恩师误会了,学生此前并非敷衍推脱,实在是唯恐学问浅薄,难以胜任。今日闻恩师一言,如醍醐灌顶。”
沈聿面朝郑迁,双袖交叠,郑重一揖:“聿虽不才,请尝试之。”
郑迁的笑声淹没在狂风骤雨声中,他连道三个“好”字,深望着沈聿:“老夫没有看错人。”
……
京郊云青观,温阳公主开设的粥厂仍在施粥。二王相继捐银后,京中的达官贵人也纷纷解囊,募集了近万两的善款。
温阳公主生来精明能干,从流民中选出几个机敏心善的妇人协助,将西郊一带两万多流民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一人饿死,也没有再发生过抢劫和骚乱,放眼京城各个州县的粥厂,也是首屈一指。
青壮的男子白天去修城墙,温阳怕年轻的女子无所事事烦闷忧愁,辗转从营缮司讨来一笔制作戎服的订单,让她们也能做工补贴家用。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青云观的鼎力支持。
青云观的主持长老曾是深受皇帝信任的真人之一,但他不赞成一国之君服食丹药,逐渐被皇帝冷落。后来年老体衰,就深居观中清净修行,观中琐事全部交由尚还年轻的大弟子周息尘负责。
他做主在观中辟出一片空地,里头聚集了上百个孩童,不拘男孩女孩,纷纷席地而坐。又遣了几个弟子,与自己一起,轮流教他们读《三字经》,识一些常用的字。
流民中有些即将临产的孕妇也被他收入观中生产,为此还请了两个稳婆常在观中料理。
这在许多同门师弟眼中是对天尊的大不敬,更有人看不惯师兄将道观搞得“乌烟瘴气”,扰了正常的香客上香,去向主持告状。
老主持只让小道童传出一句话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便将他们打发了去。
温阳公主听闻此事,一大清早扮作普通妇人打扮来到云青观,首先入耳的不是道人们早课的诵经声,而是孩童的琅琅书声。
缓缓走进道观大门,果真见到一群孩子围坐在大殿前的广场上,中间站着一个道人,面颊清瘦,身材高挑,衣袂翩跹,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那道人正是周息尘,只见他一手执拂尘,一手执书卷,念一句,孩子们就跟着诵一句。
孩童们声音稚嫩,咬字不清,可温阳只觉得此生从未听过这般动听的声音,一时间泪盈眼眶,呆呆立在原地。
忽而一颗豆大的水珠打在她的脸颊。
她以为自己流泪了,可是很快,第二颗,第三颗,砸在她的额头上,发髻上……她举头望向天空,果然有豆大的雨点砸落。
雨水打湿书卷,周息尘必然有所察觉,蓦然抬头,便看到一个容貌姣好、清丽纯净的女子站在雨幕中。
他口中默念:“三无量。”
雨越来越密,温阳身旁便装打扮的宫人和太监没有带伞,伸手用衣袖为她挡雨,低声劝道:“殿下,回吧。”
温阳不为所动,激动的望着小豆丁们如雨后春笋般的,一个个从地上跳了起来,拍手欢呼。
“下雨啦!”
只因父母告诉他们,一旦下雨了,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京城内城的百姓已经许久未见这样大的一场雨。
持家的妇人不收衣裳,沿街的商铺不收摊位,有人站在檐下,有人抻着脖子看向窗外,有人索性站在雨中,有人落泪,有人欢呼,迎接这场久旱未至的大雨。
祁王府的宫人太监跪了一地,向祁王和王妃报喜,世子不肯让人打伞,冒着大雨从自己的寝殿跑来,不顾一身湿漉漉的雨水,抱住了他的父亲。
祁王的脸上亦露出经久不见的笑容,轻抚稚子的后背,热泪盈眶的叹道:“上天有德,祖宗保佑!”
钦天监还未选定祈雨之期,旱了一整个夏季的京畿一带忽降骤雨。
在首辅吴浚的带领下,京城官员连夜具贺表:陛下有德,天降瑞雨,福泽万民云云。
……
人间悲喜不相通。
南水关胡同,沈宅。一大一小两个萧瑟的背影,正对着窗外雨帘,盘腿坐在床榻上。
怀安叹气,芃姐儿也跟着叹气。
怀安问:“你叹什么气?”
芃姐儿奶声奶气的跟着学:“你叹什么气?”
“这么大的雨,肯定去不成舅公家了。”怀安道。
“去不成舅公家了。”芃姐儿又学舌道。
怀安问:“你是一只小八哥吗?”
这题芃姐儿会,她上次在舅公家见过八哥,黑黢黢的一只很不好看,于是断然否认:“不是!”
怀安弯着眼坏笑:“那你准是一只小鹦鹉。”
芃姐儿这下不会了,她还没见过鹦鹉。于是又转头对着雨幕:“哎……”
她盼着赶紧长大一点,哥哥就不会用信息差欺负她了。
沈聿拿着一道劄子从东屋出来,交到李环手里,命他送到翰林院,仔细不要被雨水沾湿。
他昨晚给怀铭的讲完文章又连夜写贺表,此刻只想遣人去陈家回舅舅一声,转身回床上睡个回笼觉。
许听澜悄悄指向两个孩子,他探头往西屋一看,见一双小小的儿女正对着大雨长吁短叹。
沈聿嗤一声笑了,吩咐李环媳妇和玲珑:“给两个孩子穿好衣裳,咱们去陈家。”
怀安倏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爹?”
“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言过?”沈聿道:“带上月亮,它有两三天没放出来跑了。”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各自去换衣裳。
月亮被风雨打的东倒西歪造型凌乱,烦躁的打了个鼻响。
高贵的小白马怎么能在恶劣天气出工呢?它甚至挑唆马行拉车的骒马也不要出工。
车夫一脸嫌弃的将它牵回院里,交给李环:“劳烦,您还是把它牵回去吧,不要误了老爷太太的事。”
第50章
贺先生的学堂功课繁重, 怀铭明年八月下场参加秋闱,更是着紧的时候,因此一大早就去了学堂。
怀安今日放假, 约好了去舅公家找萌萌表哥玩的,就赶上连夜的暴雨,老天像是要把前几个月欠下的甘霖一次给足似的,倒叫人不禁犯起嘀咕, 这个下法儿,可别又成涝灾才好。
小孩子倒没有那么多的焦虑,只要不影响出门计划的, 都是好天气。
怀安冒雨给白马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月亮啊月亮, 你再不出去跑两步, 就要胖成月饼了!我们老家白胖胖的酥皮月饼, 皮薄馅大,没见过吧?就是你现在这样!”
在小主人一口一个月饼的刺激下,才勉勉强强, 拖拖沓沓的跟在马车后头。
到了陈家, 怀安先说了一大堆幼稚的好话哄舅公舅婆开心:您家的胡萝卜可真好,把月亮喂的白白胖胖,小白龙养成了大饺子。
舅婆笑得合不拢嘴, 命人将庄子里刚送上来的两筐李子和葡萄备着, 给怀安带走。
“我现在还不走呢。”怀安强调道。
陈充朗声笑道:“没人撵你走,你就是住下来也无妨。”
舅婆也撺掇着:“今儿就住下吧, 和哥哥姐姐小妹妹一起玩儿。”
“我也很想啊, 可惜我明早还要上课呢, 我现在功课可忙啦,都没办法经常来陪舅公和舅婆玩了。”怀安一脸遗憾的叹气:“要不您和我爹娘说说, 让他们给我减点功课,别十日一休了,改成五日两休,实在不行,五日一休也好哇!”
陈充笑骂:“鬼灵精,怎么净想着玩啊。”
许听澜裙子湿了,去内室暖阁换下,转出来正听见儿子的话:“沈怀安,你又在说浑话了?”
怀安后背一凉,立马义正言辞的改口:“舅公,我爹娘督促我读书可是为我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虽然读书很辛苦,但我能理解他们!”
说完,还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以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
可把二老逗得前仰后合。
“你这不是很明白吗?”陈充笑道。
“皮得很,变着花样气人。”许听澜道:“好在请来的这位先生能拿得住他。”
其实许听澜心里清楚,随便一个先生都能拿得住小儿子,他是皮,又不是刺头,该怂的时候怂的可快了。
陈充朗声笑道:“这孩子,能屈能伸,能成大器。”
怀安剥了一小碗水嘟嘟的葡萄,推到娘亲眼前,狗腿兮兮的请她吃。
许听澜这才给了他一个笑脸,囫囵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道:“你自己吃吧。”
怀安捧过来,拿去喂妹妹。
舅婆却说:“我瞧着咱们怀安孝顺爹娘,友爱妹妹,是个顶好的孩子。”
怀安被夸得美滋滋的。陪好长辈,喂饱妹妹,申请去找陈甍玩一会儿,陈家其他几个孩子今天都上学,他猜测陈甍表哥应该在房中。
“你父亲正和他说话,你等半盏茶功夫再去。”许听澜道。
怀安这才发现老爹不在堂中,原来是找陈甍表哥单独说话去了。
他目露同情之色,真可怜啊,他最怕被老爹揪着谈话了,旁征博引、指古摘今,从来不考虑对面的那个小孩儿他是不是能听懂。
许听澜问道:“甍儿那孩子还是避着人不说话吗?”
陈充道:“毕竟还在丧期,哪能轻易释怀?我弄了些小玩具给他解解闷,近几日好多了。”
怀安一听有玩具,登时瞪起眼睛来。
……
小小的跨院里,沈聿正与陈甍谈话。陈家的孩子都在就近的私塾念书,只是附近几个馆都已经满额了,陈充此前不给他找私塾,是想让他在家养养身子,也缓缓心情,眼下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不得不考虑他读书的问题……
沈聿的意思是令陈甍搬到沈家去住,与怀安一起读书,反正家里请了先生。
但不知为什么,凭沈聿说破大天,陈甍就是不肯去。
怀安又等了半盏茶工夫,才在陈家府婢的引领下来到陈甍居住的小院子。还没进院门就拖着长腔大喊:“萌萌表哥——你在吗?!”
声音盖过了风声雨声,精准钻入陈甍的卧房。
人未至声先到,正与表叔说话的陈甍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巴不得就地撅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陈家三进宅院,两处跨院,只住了老两口并几个孙子孙女,年纪小的都住在上房,因此陈甍分到了一个清净的小院子,每天深居简出,很少出去玩耍。
很久没有听到如此聒噪的声音了……
“萌萌表哥!”怀安扛着个口袋呼啸而至。
陈甍撇了撇嘴:“换个称呼,算我求你。”
怀安想了想:“萌萌哥,小萌哥,陈小萌?”
沈聿瞪他一眼:“不许对表哥无礼。”
陈甍彻底被他打败,吐出一口浊气:“随你吧……”
沈聿被吵的头疼,起身道:“玩一会儿吧,午饭再遣人来喊你们。”
快速离开了噪音现场。
陈甍其实也头疼,但这些日子在陈家,清净虽清净,却时常想起在沈家与表兄弟姐妹一起热热闹闹的日子。
他们一起下飞行棋,烤橘子,放纸鸢……殴打长辈。
关键是叔父一点也不生气,三言两语便气走了那些意图吸血的本家叔伯。他很羡慕怀安,又很希望长大后成为叔父那样的人,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怀安围着他嘘寒问暖:“萌萌表哥,你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在陈家还习惯吗?肯定不习惯对不对?体验一下就好啦,还是跟我回家吧!”
陈甍脑袋都要炸了,一脸无奈的问:“半个多月不见,你怎么更聒噪了?”
怀安道:“有话当然要说出来了,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的心意呢?”
陈甍愣了愣。
怀安大喇喇的坐在一边:“萌萌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说着,从大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跟怀安常背的挎包不同的是,它有两根肩带,包口可以用抽绳收紧,然后阖上翻盖。四角和翻盖是皮革的,可以起到一定的防碰撞和防水的作用。
“这叫双肩包。”怀安背到自己身上给表哥演示:“背法跟书箱差不多,但比书箱轻便的多,比斜挎包对身体更好。”
这对于陈甍来说确实是很实用的东西,他再跟伯祖父去军器局的时候,可以携带纸笔、尺规,并腾出双手记录一些东西。
陈甍由衷的感激:“谢谢!”
“不用谢,”怀安反问,“你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分享给我呀?”
陈甍略想了想:“我有!”
说着,他从柜子里头搬出一个大木箱,木箱很重,他只挪了两下,就让怀安帮忙来抬。啪的一声打开箱盖,怀安惊呆了。
里头是长长短短好几杆火铳,另有一些被单独放置保存的药粉。
怀安往后退了几步,头皮发麻,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军火贩子的家中。
陈甍拿起其中一杆火铳,演示给怀安看:“从这里打开药池盖,然后将蛇形杆往下推压,就可以击发了。”
怀安嗖的一声躲到了壁板后头。
心中哀嚎:舅公啊,这就是你说的小玩具?你通常都是拿枪给孩子解闷吗?
陈甍笑道:“别怕,都是炸膛后淘汰下来的报废品。”
怀安吓得都打磕巴了:“你你你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陈甍已经将这支火铳拆开绘制,只见他拿出图纸,对怀安一番解释,总结道:“现在军队里普遍使用的铳装填费时,精度也很低,射程还短,我想改进它。”
怀安瞠目结舌,没听错吧?一个十一岁的娃,他说他要造枪?
“小……小萌哥,但凡我能达到其他同行的普遍水准,我一定帮你,可惜我啥也不懂,一点忙都帮不上,留下来反倒容易添乱,这样,你先忙,我锅上炖着火……”怀安被吓得一通胡言乱语,夺门欲逃。
陈甍早对他信口开河的毛病习以为常,一把将他薅了回来。
“有什么好怕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怀安就差哭爹喊娘了:老天爷,我承认我是废物行了吧,不要再往我身边安插大佬了,求放过!
他又看了一眼陈甍,捂住双眼——这次还是个军火大佬!
怀安越抗拒,陈甍越兴奋。抓住他的肩膀晃了两晃:“睁开眼,我再给你看个更好玩的。”
怀安扯着嗓子干嚎:“娘啊,他还有更好玩的……”
“别嚎了!”陈甍笑道:“相信我,你肯定喜欢。”
说着,他拿出一堆工具,按配比称量出一些生铁粉、杂硝、磺灰等。
一边做,一边解释:“根据不同的配比,可以放出不同的效果,有的可以窜高,有的可以连续发出响声,还有像这样的……”
怀安这才意识到,这孩子他在做炮仗。
他在做炮仗!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躲到了壁板后。
陈甍无奈的摇摇头,不再理他,熟练的装填药粉,做出一个小圆盘状的炮仗,随手扔在地上,点燃引线。
怀安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阿弥陀佛,哈利路亚,无量天尊,阿门……
只听嗖嗖嗖几声闷响,小圆盘冒着火花,旋转着在地上四处乱窜。
怀安呆呆的放下手,目光紧盯着它看。
“这个叫地老鼠,好玩吗?”陈甍道。
“好玩哎。”怀安渐渐放下戒备。
哪个孩子能拒绝烟花的诱惑呢?
此前的三年家里都在治孝,两次过年都没有放过烟花。怀安这辈子总共没活几年,压根不知道市面上已经有了这么好玩的款式。
他问:“这玩意在烟花铺子里能买到吗?”
陈甍暗含得意的说:“独家发明,市面上还没有。”
怀安一阵失落,又问:“我可以带芃儿来看吗?”
陈甍看看堂屋门外的大雨,道:“下次吧,下次去院子里放,傍晚放,可以一次放很多个。”
怀安连连点头。
看着他这一屋子军火,心道,怪不得不肯去沈家呢,一个军火天才,放着管军器局的伯祖父身边不待,还能去哪?
他也不再强求表哥跟自己回家了,反而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央他给自己讲讲,这么好玩的烟花是如何做出来的。
……
晚上回到家,怀安给大哥和芃姐儿讲了“地老鼠”的有趣之处。
怀铭觉得他幼稚,芃姐儿则完全听不懂。
他一想也是,大哥看上去总是又老又小的,妹妹从生下来就没体验过放烟花的乐趣。
“哎——”
沈聿抬头看他:“小小年纪,总叹什么气?”
怀安万般忧郁的说:“等您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人生在世,不被理解是很正常的。”
沈聿淡淡道:“你再不睡觉,明天起不来,挨揍也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