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转眼到了中秋时节。明月照耀大江南北, 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高门还是百姓,都要出门赏月, 游街市,放花灯。


    深居内宅的年轻女孩们在这一天也可以盛装打扮,呼朋引伴,肆意张扬。


    华灯初上, 笙歌喧耳。


    灯火璀璨的中秋夜市上,鳞次栉比的商铺外挂满花灯,照的半个京城亮如白昼, 热闹非凡间。


    宫里已经多年不办中秋宴款待群臣了, 皇帝对亲情十分淡漠, 自从太子薨逝, 雍王赴封地避妨后,索性连家宴也取消了,整个大内一派死气沉沉。


    朝廷也如一潭死水, 被荣贺这只小炮仗炸出一片波澜后, 又重新归于平静。


    温阳公主从不与驸马一起过节,往年中秋等节日都是在祁王府度过的。


    可是今年王妃照旧请她过府的时候,却被拒绝了。


    王妃知道她向来特立独行, 也不再勉强, 只是苦苦劝她:“还是要一个孩子吧,趁我和你兄长都在京城, 我们还能看顾他长大, 等你老了也有个依靠。你如今独独的一个, 万一哪一天……”


    祁王妃没有再说下去,她怕的是哪一天雍王登基, 他们一家被驱离京城,温阳就彻底没有家了。


    温阳知道嫂嫂都是为她着想,所以嘴上胡乱应着,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见时候不早了,才将嫂嫂送出了公主府。


    祁王向来心疼温阳公主,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同胞妹妹。中秋之夜,他凝望望天边一轮将满的银月,叹息连连。


    王妃劝道:“温阳不来,想必是有更好的去处。”


    祁王喟叹一声,点了点头:“世人都道皇家公主出身高贵钟鸣鼎食,却没人知道她们的苦。”


    国朝为防止外戚干政,天子后妃、亲王王妃,都要从家道清白的普通人家选择。而驸马、宜宾等虽然没有家世要求,却要求高门子弟一旦尚公主、尚郡主之后,必须卸职荣养,一脉仕途尽丧。


    所以状元许配公主在这个时代只是台子上的戏码,世家大族、书香门第通常是不愿意尚主的,驸马多从家境殷实但社会地位不太高的平民之家选择。


    皇家与平民是毫无联络的两个阶级,于是驸马的选择和举荐就落入宦官手中,这其中存在了太多暗箱操作的空间。


    很多富户为了娶到公主、郡主,就去贿赂主婚的宦官。宦官只看银两,不看品貌,时常将一些粗鄙顽劣的男子推荐给皇帝皇后选择。


    受宠的公主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毕竟皇帝亲自把关,结局总不至于太恶劣,不受宠的公主就只能任人捏圆搓扁,嫁给一些无才无德的市井之流。


    温阳公主不受宠,无人为她做主把关,便成了这种选拔机制的受害者之一。


    驸马都尉从前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富户子弟,他在酒桌上与人对赌,夸口说自己能娶公主,受到同伴们的一番耻笑。


    酒醒后感到颜面尽失,寻死觅活的威逼父母,非要娶到公主不可。家里一打听,发现只要有钱,娶公主并非难事,与皇家联姻还能提升家族地位,何乐而不为?便去花钱买通宦官,遂了儿子的心愿,让他迎娶温阳公主,成了皇帝的乘龙快婿。


    温阳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清楚,早有心理准备,新婚当日,见驸马果真是个既无才学又无德行的草包,长相还极其猥琐,便心生嫌恶。


    然而她并不指天怨地,哀叹自己的命运如何如何,而是拎着驸马的衣领将他扔出了公主府,如扔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扔完了拍拍手,关起门来蒙头睡去。


    根据祖制,驸马既不能与公主同居,又不能纳妾蓄婢,想见公主一面都需要听候传召。


    而成婚这么多年,温阳极少召见驸马,每次听说他守活寡守的快要郁郁而终了,才把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叫来亲切的慰问几句。


    “最近过得怎么样呀?君姑君舅身体还好吗?大嫂生了吗?小姑成亲了吗?大侄子考试考第几啊?”


    看着驸马哭的像个泪人,温阳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诶呀,你别哭啊!这都是你我的命,你就认命吧,转世投胎,记得别再嚷着当驸马了哦。”


    说完便又把他丢出去。


    温阳驸马家中找到当年主婚的宦官,嚷着要休妻,老宦官都已经从司礼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买宅置地养老了。


    闻言也是捏着公鸭嗓一番冷嘲热讽:“怎么着,娶了公主还嫌不满意,你儿子是想上天娶仙女儿吗?快别做梦了,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大亓没有和离的公主,更没有休妻的驸马!想停妻再娶,左转投胎去吧!”


    驸马的父母不堪其辱,又去行贿司礼监的某位秉笔太监,要他罗织一个罪名搞死这老东西。


    干这行干的久了,把柄一大堆,罪名都是现成的,只看有没有人想翻出来。


    于是,高价“出卖”温阳的老太监很快被打入东厂大牢,跟着这批秋审的死囚一起上了勾绝名单。


    温阳公主安闲淡定的看着这些人狗咬狗,只当闲极无聊时候欣赏的一出折子戏。


    中秋当日,她命人买了一大箱绢花和红绳,换便服去了云青观。


    周息尘又看到了她,他近来常常在观中见到她,她纯净无瑕如同坠落凡尘的仙子,却又平易近人的辗转于流民之中。


    正跟着周息尘读书的孩子们见到温阳,如一群小家雀渐次起飞,围在温阳身边,直喊“仙女姐姐”。


    要过节了,温阳给孩子们佩戴红绳,女孩儿们的头上还要各簪一朵花。


    戴好绢花的孩子又跑去周息尘身边,雀跃着喊他:“道长哥哥,好不好看?”


    温阳看着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笑容明媚如她的名字,抬头见周息尘在看她,敛笑朝他点了一下头。


    周息尘在观中待的久了,不似俗尘中的男子,出于礼数或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就慌慌张张将目光避开,他竟敢明目张胆的直视,还朝着她颔首。


    温阳从未见过这般不通世俗的人,忽然起了捉弄之心,把一朵鹅黄色的绢花交给大丫二丫,在她们耳边低语几句。


    两个孩子奔向周息尘,缠着他让他蹲下来,踮着脚往他的莲花冠旁簪了一朵花。


    孩子们兴奋极了,围着他拍手哄笑,他竟也不恼,也不摘下,受了勋似的把它戴在头上,戴了一整天。


    ……


    怀安中秋当晚在舅公家吃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果子点心,又跟着哥哥姐姐们跑到街上疯玩到深夜。提着兔子灯挂了满身的糖果丁零当啷的回到家。


    回来仍不睡觉,在床上蹦来跳去。


    沈聿总觉得这孩子近来太兴奋,容易乐极生悲。


    结果一语成谶,第二天,怀安真的挨揍了。


    但不是因为迟到,在怀安看来,简直是无妄之灾。


    沈聿照例又早退回来。


    许听澜事忙,家里人手不够,芃姐儿到了可怕的两岁叛逆期,情绪总是跌宕起伏,怀安又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他趁着这几天得闲,早早回来带娃。


    申时一下课,怀安就委屈巴巴的来到父母房里,伸出一只肿透了的左手。


    都是亲爹热娘的,看在眼里哪能不心疼。


    许听澜放下手中的算盘和账本,将儿子拉到身边来,不先问缘由,就让玲珑去拿消肿阵痛的药膏子来。


    回到爹娘身边才感到莫大的委屈,怀安撇撇嘴,像是想哭,可是想想自己白天的经历,又觉得惨的可笑,于是哭两声笑两声,一副被玩坏了的样子。


    可把夫妻俩吓坏了,许听澜忙摸着他的额头:“不烧啊……”


    待他缓了缓情绪,沈聿才问:“怎么回事?”


    “今天学对仗,先生让我和陆淮分别做一句五言六韵的试帖诗。”怀安道:“今天外头又刮风又下雨,陆淮便作了句:好风迎密树,润雨泽溪塘。”


    沈聿点头:“不错,你作了什么?”


    怀安道:“我听着风对雨,又应景,就跟着学,我作的是:昼日迎风起,夜晚听雨眠。”


    儿子能有这样的进步,沈聿简直惊喜,赞叹道:“也很好!”


    怀安惨兮兮的喊道:“好什么呀,作完这句诗,陆淮就挨了顿手板。”


    “为什么?”沈聿问。


    沈怀安更委屈了:“您看,连您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聿更是一头雾水,这句诗并无不妥之处,甚至对于一个九岁学童而言,颇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先生说,这‘雨’字犯了父讳。”沈怀安道。


    沈聿微微蹙眉。


    避讳的确是读书人逃不开的问题,规矩也极为复杂,皇上的名字、圣人的名字,祖宗的名字都要避讳,甚至有个别不要脸的地方官,也要他下辖的百姓避讳,比如前朝有个知州名字里有个“登”字,为了避“登”字,严禁百姓说“点灯”,只能说“放火”,于是便有了千古谚语:“只准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自古有不少名人避同音讳,当然,也有不少人鄙夷这种过于迂腐的行为,沈聿就是其中之一。


    他记得这位西席的全名叫陆廷煜,若是“雨”字都算犯讳,那他的儿子孙子,岂不是都要避着“雨、与、玉”等极其常用的字眼,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沈聿道:“很没有道理,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引用的是韩愈在《讳辩》中的原话,意思是:如果父亲的名字叫某仁,儿子难道不做人了?


    “爹,我也是这么想的!”怀安叫屈道:“可我还没说话呢,陆先生提着戒尺就过来了,二话没说把我也打了一顿。”


    夫妻俩都懵了,怎么还搞连坐不成?


    “这又是为什么?”沈聿问。


    怀安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是委屈又是怨愤:“因为您的名字里也有个’聿’啊!”


    沈聿:……


    许听澜:……


    第52章


    许听澜连忙揽过儿子, 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抚慰。


    沈聿的脸色不太好看。


    尊师重道是世间规则,他倒不会当着儿子数落先生的不是,但他心里对这位陆先生的印象实在大打折扣。想当年他的老师也很严厉, 但不会这样不通情理,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繁文缛节上。陆先生人还年轻,怎么观念如此迂腐?


    他瞧了眼儿子那只肿起来的小手,鼻翼都有些酸涩。自己虽然整天嚷着要打断他的腿, 却从不舍得下这样的手。


    他自诩不是那种护犊子不让老师管教的父母,倘若是怀安调皮捣蛋,干扰先生讲课, 或者不做功课, 哪怕上课迟到, 他都没有什么话说。


    可是孩子分明进步喜人, 头一次做出一句对仗工整的制诗,换来的竟是一顿打,这叫什么道理?


    陆先生学问虽好, 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教成陈腐拘泥的小夫子。


    于是心里打定主意, 明日要找这位陆先生聊一聊,倘若还不奏效,便为儿子换一个老师。


    理由么?


    他家老太太信佛, 要求男客左脚进门, 某人某日用了右脚,犯了“忌讳”。


    ……


    次日, 沈聿照旧早退。


    阳光还算和煦, 他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看书, 一直等到申时,陆先生下课出来, 恰将他堵在门口。


    “沈学士?”陆廷煜有些意外。


    沈聿语气温和:“陆先生若没有急事,我们闲聊几句?”


    陆廷煜怔怔点头。


    沈聿请他回书房去,让陆淮出去暂候,李环进来上了茶,随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既然是闲聊,必然要先做铺垫,沈聿问了几句家中人口,父母安好云云,客套的兜了几个圈子,最后才直奔主题,聊到了昨日避讳的话题。


    沈聿道:“先生,朴以为,圣人提出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是礼崩乐坏之时为恢复礼治的举措,不该是后人过分解读,威慑权御臣民子孙的手段。《礼记》也有云:不讳嫌名,二名不偏讳。先生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过分要求?”


    陆廷煜也不甘示弱:“那只是《礼记》中的规定,事实上呢?自古避讳同声字之人常有,太史公著《史记》,为避武帝讳,将车辙写作‘车通’,唐朝官员贾曾为避父贾言忠讳,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后,转任谏议大夫。历代先贤这样做,难道都是愚忠愚孝陈腐迂阔吗?”


    沈聿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水:“诚如先生所说,日后怀安与陆淮作文,凡是‘与、余、欤’这些惯用的字一概不能用,非不能用,且不能说?先生何不自己尝试一下,避开所有的同声字,做一篇数千言的八股文,且行文不能晦涩不通畅,还要让考官一览分明不至淆惑?先生能做到吗?如果做不到,何必以此来为难后辈呢?”


    陆廷煜一顿,异常肯定的说:“我能。”


    沈聿眉峰微挑。


    陆廷煜道:“十年前学生赴府试,那年的府试由学政亲自主考,就因没有避父讳,被学政当面黜落。他对学生说,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家讳同理,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并非作诗作文时就可以抛诸脑后的。”


    沈聿蹙眉道:“个别学官的偏见而已,来年再考便是。”


    “学生当年也是这样认为的。”陆廷煜道:“次年再考,果然顺利通过府试。结果到了院试,不巧又碰上了那位学政,他竟一眼认出了学生,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将我黜落。学生无法,只得两年后再考,终于避开了这位大人,被点为院试案首,获得了乡试资格。可到了乡试……”


    陆廷煜顿了顿,缓缓道:“到了乡试,我踌躇满志的考完三场,到贡院等待揭榜。谁知居登上了蓝榜。”


    沈聿微唏,所谓“登蓝榜”,就是行文不避讳、涂改过多、卷面污损、字数不符等被剔出的违规试卷。


    “这时才知道当年院试黜落我的学政,正是那一科的乡试主考。”陆廷煜面露痛苦:“从那以后,我便将此事刻在了骨子里,凡是同音字一概不用,这才顺利走到了殿试。”


    沈聿唏嘘,难怪春秋之后历朝历代,避讳的规矩越来越玄乎,原来都是这种人在作祟。


    其实乡试糊名誊录,考官压根看不见父讳祖讳,多半是卷面真的出了问题,只是冤家路窄,他竟连续三次遇到同一个极品考官。


    沈聿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冒昧问一句,先生明明已经取中贡士,为何殿试会被黜落?”


    陆廷煜苦笑:“因为……家父名讳里,有一个‘瑾’字。”


    沈聿瞬间便明白了,殿试答题格式是有严格要求的,开头要写“臣对”、“臣闻”,结尾要写“臣谨对”。所以根据他此前的书写习惯,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沈聿添道:“君前无私讳,殿奉的文章不必避家讳。”


    陆廷煜点头:“是,学生知道。可我落笔的时候,脑中全是前几次的遭遇,一时激愤,便径直交了白卷。”


    沈聿嘴角一抽,这么任性的吗?


    却听陆廷煜又道:“我知道,这是个案,不该以偏概全。但假使一个人常在河边走路,为避免把鞋弄湿,是沿着河岸走,还是远离河岸走?我想多数人会选择后者。我现在对怀安和陆淮严格,是为了让他们以后不走我的老路。”


    沈聿却坚持道:“陆先生,恕我直言,有些因噎废食了。先生愤恨于这位学政的迂腐,如今传道受业,却又拿它来要求弟子,弟子成人之后再传弟子,邪风就是这样被助长起来的。”


    陆廷煜但笑不语,坚持己见。


    沈聿明白了,既赵淳之后,他又遇见了一个非常固执的人。赵淳是固执且实干,此人是固执且爱钻牛角尖。


    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明知到了殿试无须避家讳,仍沉浸在过去的阴影里,赌气交了白卷,让此前经历的一切苦难功亏一篑。他该夸他有骨气呢?还是该骂他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呢?


    不轻不重的搁下茶盏,偏头看向窗外,两个孩子坐在石凳上,怀安正跟陆淮喋喋不休的说着小话。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见两人出来,陆淮小心翼翼的站起身。


    怀安也忐忑不安的样子,看看老爹又看看先生,问:“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沈聿啼笑皆非,连陆廷煜都忍俊不禁。


    “寻常说几句话而已。”沈聿道:“先生要回家吃饭了,我们也进去吧。”


    怀安点点头,朝先生施了礼,跟着老爹回到二院。


    晚上做完功课,照例要跑到爹娘屋里打个滚撒个娇。来到东屋门外,便听见爹娘在探讨陆先生的事。


    沈聿道:“这位陆先生倒是很有才华,只是想法太过偏执,还是为怀安另请一位先生吧。”


    许听澜迟疑道:“怀安近来长进不小。”


    沈聿说了实话:“我实在是看不惯他那样打孩子,我自己恨的咬牙切齿都舍不得打,一个外人……”


    许听澜笑道:“还说你不护短?”


    只见怀安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进来:“爹,娘,不用担心,我自己能解决。”


    夫妻二人奇怪的问:“你怎么解决?”


    怀安负手做捻须状道:“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只当他又在胡说八道,往他脑袋上囫囵几下,撵他回去睡觉。


    “我是真的有办法,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怀安气鼓鼓的,顶着个鸡窝头回了房。


    ……


    次日,趁陆先生出门解手的功夫,怀安对陆淮说:“我昨晚苦思冥想,对避讳这个问题,还真想出一个对策来,你要不要听?”


    陆淮惊讶抬头:“这事儿还能有对策吗?”


    怀安道:“解决问题要从根源下手,要釜底抽薪……”


    “你别卖关子呀。”慢性子的陆淮都有些急了。


    “既然爹的名讳不好避开,给他改个名字不就完了。”怀安道。


    陆淮一脸惊悚:“那我简直是活腻了!”


    怀安道:“当然不是你来改,你家还有说了算的人吗?比如祖父祖母?”


    陆淮点头:“有的。”


    “你让祖父祖母给他改,改一个不太常用的字。”怀安道:“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就算不为了你,为了后世子孙的科举大业也一定会答应的。”


    陆淮是个认真的性子,怀安一通头头是道的分析,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很有道理。”陆淮顿了顿:“可是……改个什么字呢?”


    怀安道:“我哥教过我一个字,附耳过来。”


    陆淮听完,煞有介事的点头,又问:“你爹不用改吗?”


    怀安道:“你爹先改,我祖母不在京城,没人给我撑腰的。”


    两人窃窃的说着话,陆先生进来,便立刻分开了,趁他低头的功夫,怀安朝陆淮使了个眼色。


    少年,看好你哦,加油!


    ……


    次日,怀安面对空荡荡的书房直接傻了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风雨无阻的陆先生居然旷工了?


    过了片刻,陆淮竟然一个人来了,风尘仆仆的撩开帘子进来:“怀安,我来帮我爹告个假,今天不上课。”


    言罢,他又匆匆往外跑。


    怀安拉住他,好奇的问:“什么情况?”


    陆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家乱了套了,我爹可能要辞馆。”


    怀安:???


    辞馆可是大事,许听澜听说后也有些着急。可她正要出门去铺子上盘账,索性命人去翰林院将丈夫喊回来处理。


    沈聿还当是怀安与先生发生了什么争执,匆匆回到家,便见怀安独自待在书房里涂鸦。轻轻推门进去,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怀安看见老爹,知道自己干了坏事,“蹭”的一声蹿起来,躲到一个安全距离之外。


    沈聿瞧他那怂样,只剩摇头叹气。李环送来一杯热茶,便悄悄退出去,书房里静悄悄的,父子俩四目相对良久。


    “可以说了吧,你的妙计是什么?”沈聿不温不火的喝茶,他真不怎么生气,本来也打算换先生的,陆先生主动辞馆,倒省了他一番措辞。


    怀安在纸上写了个“歘”字,举起来给老爹看,十足认真的说:“我问过大哥,chua这个字,没有同音字,平时也很少用到,简直是得天独厚的生僻字。”


    沈聿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


    “我想着解决问题要追根溯源,就让陆淮回去跟他祖父商量,给陆先生改个名字,叫陆廷歘。”


    沈聿险些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搁下茶盏不住的呛咳。


    第53章


    “爹!”怀安急忙上前给沈聿拍背。


    沈聿板着脸推开他:“说下去。”


    “陆先生不想改, 陆淮祖父执意要给他改,结果他爹在他祖父门前苦苦跪了一宿呀。”怀安咋舌道:“陆淮来的时候,他爹还跪着呢, 今天一早就没来上课。”


    沈聿听完,神色平淡,不辨喜怒。


    怀安往后蹭了两步,按照流程, 他爹此时可以开始盘佛珠了,如果还不盘的话,只能说明佛祖也罩不住他了。


    “你过来。”沈聿不急不躁, 甚至带着一丝浅笑。


    怀安头皮发麻:“您保证不打我, 我就过去。”


    “我保证不打你……”沈聿慈祥的笑容骤然冷却, 一拍桌案:“我保证不打断你的腿!”


    怀安“哇”的一声, 夺门而逃。


    时隔两年多,他的腿长长了不少,可是距离老爹还差那么一大截儿,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 只有绕着影壁转圈跑才有可能不被抓住。


    谁料沈聿作势追赶,虚晃一招,反方向冲上去, 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 直接拎回书房。


    昨天还心疼得心肝乱颤的沈聿,此刻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多余心疼他, 就该!


    怀安认错求饶的话都不需要经过大脑, 一串一串的往外蹦, 也不妨碍被老爹揪着耳朵拎到墙根面壁。


    “简直离经叛道了。教你读书识字,不是教你戏弄人的。”沈聿板着脸训斥:“如果爹也给你改名叫沈怀欻……”


    说到这里, 沈聿声音发颤,有些想笑,咬牙强忍下来:“改成这样的名字,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机灵如怀安,自然能感觉出老爹没那么生气,赶紧赔笑道:“我错啦,以后再也不乱给人改名字了。”


    沈聿剜他一眼,坐回椅子上。


    怀安赶紧上去捏肩捶背端茶递水,意图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可他是糊弄不过去的,都不用等到第二日,傍晚十分,陆先生就登门了,来向沈聿夫妇告罪请辞。


    陆先生显然状态不太好,脸色蜡黄,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一副被玩坏了的样子。


    沈聿将他请至堂屋,诚心道:“犬子顽皮,一句玩笑的话竟引起轩然大波,该我向先生赔礼才是。”


    陆廷煜摆手道:“不不不,学生绝没有责怪怀安的意思,此前是学生偏颇了,经家父点拨,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打算闭门读书,筹备下一科殿试。”


    沈聿颇为意外:“这是好事啊。”


    陆廷煜点头道:“活了这些年,今日才想明白,明明深受其苦,反而助纣为虐,是何其离谱的一件事。父母盼我考取功名,盼我夫妻和睦,我一样也没能做到,还居然自诩为孝子。所以学生并没有责怪怀安的意思,相反,还应感激他才是。”


    沈聿回头瞧了儿子一眼,怀安心虚的赔笑。


    陆先生说完,两方解除了契书,沈聿在前头送他,怀安在后头送陆淮,相处近一个月,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陆淮今天心情不错,故意远远的落于大人后头,小声对怀安道:“祖父威胁我爹,不继续考进士,不将我娘哄回来,就立刻开祠堂给他改名。所以我们今天就去外公家接我娘。”


    怀安嗤的一声笑了,原来他的无心之言,倒给陆家老爷子提供了灵感。


    不论陆先生是真心改变也好,受胁迫也罢,总好过一成不变,至少他放下那些偏执的念头,陆淮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待陆先生走了,怀安笑嘻嘻的凑上去:“爹,我可挽救了一个迷失青年呀。”


    沈聿压根不搭理他。


    怀安继续道:“我也算是陆先生的‘一字之师’了,对不对?”


    沈聿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算是回应。


    ……


    陆先生辞馆走得急,轮到沈聿夫妻头疼了。


    许听澜重整京城铺面,在西长安街选了一处好位置,新开了一家成衣店。京城人手不足,新店开业,陈列、设账、招人,一切一切都要她亲自打理,她已经向老家写信抽调两个掌柜过来,但一来需要交接,二来安江到京城路程遥远,需要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她间或出门,芃姐儿有李环媳妇和玲珑照看,怀安可是看不住的,她和丈夫都不在家时,还不放了羊。


    怀安暗戳戳的希望爹娘都出门,自己被放羊,这样他就可以骑上月亮去闲逛,去寻找商机,还能去寻找表哥放炮仗。


    这可是他凭本事换来的自由。


    可爹娘显然不好糊弄,尤其是细心的娘。接下来的几天,许听澜就差拿根绳子把他拴在身上了。


    沈聿提前一天布置好次日的功课,许听澜去成衣店忙,就把他搁在账房里做功课。他只好趁娘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在纸上画画,等娘亲进来,再蒙上一张写满字的纸。


    就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用了三天时间终于画好了双肩包的图纸,并标注好了尺寸,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字体,颇为嫌弃的摇了摇头。


    “早知道让表哥来画了。”他自言自语。


    “什么表哥来画?”


    许听澜进来,怀安将画纸藏在身后。


    “没什么,娘,我写完了,可以下去玩一会儿吗?”他笑问。


    许听澜早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只是没有拆穿罢了,上前检查了桌上的几幅字,勉勉强强,便放他出去了。


    “就在楼下店里玩,不许去街上!”


    “知道啦!”


    怀安咚咚咚跑下楼,又咚咚咚跑回来,捧起桌上一小篮柑橘,倒在自己的前襟里,兜了满满一兜跑开,掉了一路。


    许听澜无奈的笑,俯身将地上的柑橘一个个捡起,避免有人踩到滑倒。


    成衣店是两层的商铺,前铺后院,楼下贩布,楼上是女客专用,可以试穿成衣,价格高低不等,丰俭由人。一楼长长一条柜台旁搭了一扇壁板,壁板内有两张长桌,桌上摆满了缝纫工具,两个裁剪婆子在其中辗转忙碌。


    “大婶!”怀安嘴甜甜的,将一兜柑橘分给她们:“还没开业,怎么就忙起来啦?”


    两个婆子见是东家的小孩儿,笑呵呵的喊他小少爷,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橘子。


    “东家命我们裁剪几身不同样式身量的成衣,放在二楼给客人试穿。”她们说。


    “哦……”怀安暗叹,娘亲就是有经商头脑。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给她们讲解双肩包的构造,他送给表哥的是跟李环媳妇一起做出来的,针脚比较粗糙,这次找到专业裁缝,要求会更高一些。


    等他讲完,问两位大婶:“你们看看,这个能做吗?”


    两人凝神看了一会儿,又交流了几句工艺针法,对他说:“恐怕有点困难……”


    怀安秒懂:“三个背包按一件衣裳的工钱。”


    “那就没有困难了!”两个婆子爽快笑道。


    怀安又摘下自己身上的单肩包给她们看:“每个包上都要绣上这个蒲公英,定金付一半,先做五十只,明天我来付定金。”


    “好好好!”两个婆子连连应道,将那蒲公英的图样拓下来,仔细收好。


    怀安将剩下的柑橘发给忙碌的伙计们,自来熟的跟每个人都做了自我介绍,才上楼去跟好娘亲商量:“能不能在一楼给我一个展位?”


    “你要干什么?”许听澜问。


    “放我设计的书包,然后挂上‘非卖品’。”怀安道:“以后店内定制童衣可以换取积分,一文钱算一个积分,满一千积分可以送蒙书代金卡,满五千积分可以送书包。”


    许听澜笑道:“有点意思,说下去。”


    “因为我的代金卡和书包都是有成本的,等我的童书馆在开了京城分馆,代金卡是可以直接抵扣书费的,所以店内的童装您要给我一分利的抽成。以后凡是拿代金卡消费童书的,我也给您一分利,这叫互利共赢。”


    怀安端上一杯热茶,狗腿兮兮的给娘亲捶腿:“您看怎么样?”


    “这里这里。”许听澜指了指酸痛的肩膀。


    怀安立刻跳起来,给娘亲揉肩膀。


    许听澜舒服的眯了眯眼睛,还别说,这小狗腿子……呸,这孩子的按摩手法倒是越来越娴熟了。


    “你的童书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要发什么……代金卡吗?”许听澜问。


    怀安道:“这叫提前邀约,等我的童书馆真正落地,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岂不是事半功倍?”


    许听澜略一沉吟,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但她还是说:“列一个详案给我。”


    怀安脆生生的道:“得令!”


    ……


    八月底,沈聿受命入祁王府为祁王试讲。


    早朝后便乘坐祁王派来接他的轿子,穿街过巷,直入庄严气派的王府大门。


    正殿,祁王穿一身红色蟠龙纹的团领常服等在殿内,他的身边还坐着几个衣着严整的王府官员,以及祁王的另一位讲官曾繁。


    不同于翰林院惯常的闲庭信步,沈聿提着衣襟步履匆匆的进殿,刚跨过正殿门槛,几位官员便起身相迎。


    曾繁为祁王引见:“殿下,这位就是沈学士。”


    沈聿大礼参拜。


    “沈师傅来了,”祁王态度随和,亲自将沈聿扶起来,“快请起来,不必多礼。”


    沈聿站起身来,出于礼仪,他不会左顾右盼,四处打量,但他仅用余光也能感受到整个王府艰苦朴素的生活气息。


    起先他并不意外,国库财政紧张,身为唯一居京的亲王,带头响应勤俭节约的号召,这很正常。


    可是正殿里摆放的一堆赝品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莫非祁王身边的宫人宦官手脚不干净?


    随即又想起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襄宁伯盗窃王府宝物一案,看来真如传闻所言,祁王纳捐的五万两白银,是卖了好些家当凑齐的。


    他抬起头来,抱着观摩圣君的心态与祁王对视,只见他五官端正,身材中等,眉宇间却总带着一股忧虑黯然。


    祁王也在端详沈聿,他听说沈聿是郑阁老的学生,但此时的郑阁老在他心里可不是什么忠臣良相,只是个依附于吴浚之流的庸碌小人而已。


    如今见到沈学士本人,端的是舒眉朗目、仪表堂堂,也难免以貌取人,觉得他是难得的青年俊彦,和郑阁老不完全是一路人。


    “沈师傅真年轻啊。”他由衷的叹了一声,问:“还未过而立吧?”


    曾繁替他答道:“明翰今年刚过而立。”


    祁王微微一惊,因为沈聿看上去比自己年轻的多,序过齿,原来他只比沈聿年长一岁。


    喝了几口茶水,曾繁和另外两位王府官员完成了任务,也要各归各衙,留下沈聿与祁王单独去书房谈话。


    “沈师傅,听说你有二子一女,具都十分出色?”祁王一边走,一边问。


    沈聿自谦道:“殿下,出色谈不上,小女还很年幼,犬子朴拙之质,尚算孝顺守礼。”


    祁王一脸艳羡的笑道:“孝顺守礼,就是很好的孩子了。沈师傅,曾师傅与你说过吧,你此来王府不是给孤授课,是给世子开蒙。”


    “是,曾学士说过了。”沈聿道。


    祁王点点头:“世子已经八岁了,跟着曾师傅他们几个零零碎碎读过几本书,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开蒙,沈师傅进府,实解我心头一忧啊。”


    沈聿心想,这不就是在老家时的沈怀安么。


    于是他一副稀松平常的神色:“殿下,人是学而知之的,不是生而知之的。”


    “话虽如此……”祁王欲言又止,又措辞良久,才道:“只是世子……跟沈师傅家的孩子可能不太相同。”


    沈聿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祁王支支吾吾的说:“他做事一向挺突然的,师傅要做好心理准备。”


    祁王一想到荣贺搞出来的那些事情,都觉得难为人家老师了。


    沈聿笼起两袖,摸了摸腕上的佛珠,心里头踏实不少:“殿下不必忧虑,稚子心性未定,慢慢教导就是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又撞上墙上的挂画,那应该是一副吴道子的画,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仿的实在有些低劣。


    按照礼仪,他是不该过多直视祁王殿下,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如果祁王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哗众取宠的话,假使他能登基,该是何等的圣君明主?


    祁王内心的想法则截然不同——简直七上八下:沈师傅是不是看出那副画是假的了?他怎么又去看花瓶了?笔洗仿的挺真啊?别看兽炉那个最假!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孤,用赝品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第54章


    此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已有宦官带着荣贺进到书房。


    荣贺见有外人在场,规规矩矩的行礼:“恭请父王钧安。”


    “贺儿,来, 见一见师傅。”祁王道:“这位沈师傅是壬子科的探花,有大学问,你要好好跟着他读书,知道吗?”


    荣贺今天表现的很正常, 他一丝不苟的给沈聿行礼,称他:“沈师傅好。”


    “世子好。”沈聿也向他还礼,语气温和。


    荣贺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抬头看着这位新老师, 举止斯文, 温文尔雅, 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沈聿也端详起荣贺,相貌清秀,举止也还算有礼, 只是目光中透着一股笨拙的精明。这目光沈聿太熟了, 一看就是个很爱自作主张的小祸殃子。


    祁王此时也措好了辞,对沈聿道:“世子是府内独子,自小备受溺爱, 有些顽皮, 还望师傅从严管教。”


    沈聿躬身应道:“臣僭越了。”


    祁王道:“自古天地君亲师,谈何僭越, 此后就拜托师傅了。”


    祁王将姿态摆得很低, 又或者他一向这样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


    今日不用给世子上课。拒绝了祁王和王妃的热情留饭, 沈聿便告辞离开了。没有回翰林院,而是直接早退回家。


    他觉得妻子一个人带着怀安一整天, 一定已经疯了。


    谁料回家之后,并没有他想象的鸡飞狗跳。


    灶房冒着炊烟,家雀在枝头蹦跳,怀安坐在葡萄架下给芃姐儿讲故事,怀铭换上新做的冬衣,转圈儿给娘亲看。纯然一派母慈子孝,兄妹和谐,岁月静好的画面。


    见到沈聿回来,孩子们纷纷迎上来。


    沈聿抱起芃姐儿打量怀铭一眼:“新衣裳。”


    又看向妻子:“我的呢?”


    许听澜忍俊不禁:“孩子们长身量,你又不长。”


    虽这样说着,还是把女儿接过来放在摇椅上,令玲珑取来一件簇新的氅衣给他试穿。


    许听澜为他系上衣带,抚平褶皱。退后几步上下一打量,像在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不错,比刚成亲那会儿要好看。”


    “乱说。”沈聿笑着,近前一步:“我几时难看了?”


    许听澜也不避,将他有些凌乱的衣领整了整:“那会儿比现在真的差点意思,还不是靠我这些年悉心打扮?”


    怀铭眼见画面开始少儿不宜,抱着妹妹薅着弟弟就去了堂屋。


    怀安正磕的津津有味,冷不丁就被大哥拎进屋来,见李环媳妇已经开始摆饭了。


    他一脸不满:“大哥,该多让芃儿看看,父母恩爱是最好的家教。”


    怀铭不知他哪来的这些歪理,瞪他一眼道:“芃儿渐渐晓事了,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要注意分寸。”


    怀安看到一旁跪坐在椅子上,对着满桌子饭菜垂涎三尺的芃姐儿:“她晓事了?”


    这一问,怀铭也有些不确定了,他听爹娘说,自己在这个年纪已经认了不少字,芃儿怎么只认得菜呢?


    怀铭到底也没想明白,还是叮嘱道:“总之要注意一下,还有你刚刚讲的故事,什么蛇精娘蝎子精爹,芃儿最怕蟹子了,改一改。”


    怀安一脸无语,他给妹妹讲的是葫芦娃的故事啊!


    “改成什么?”怀安一脸坏笑:“狐狸精爹?”


    怀铭一愣,也忍不住笑了,还挺贴切。


    沈聿和许听澜进了,就见哥儿俩在窃笑。


    “笑什么呢?”许听澜问。


    两人慌忙摇头:“没什么。”


    却听芃姐儿口齿清楚,慢条斯理且拖着长腔:“狐狸精爹——”


    堂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连摆饭的李环媳妇和玲珑都住了手,紧张的看着沈聿。


    哥俩难以置信的看向芃姐儿,然后相互对视。


    怀铭:你不是说她不懂事吗?


    怀安:她不懂事还不会学舌吗?


    药丸!


    沈聿也不恼火,拽出椅子神色如常的坐下。许听澜哪能容他们随意编排父亲,责怪的看着哥儿俩。


    怀安怂哒哒的赔笑上前,给老爹捏肩膀:“爹,我们给芃姐儿讲故事呢。”


    “是么?”沈聿朝他一笑:“讲的什么故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呃……”怀安略一思考,张口就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只小狐狸,在给老狐狸精讲故事……”


    沈聿伸手抓了个空,怀安笑着躲到娘亲和大哥身后。


    许听澜气的往他背上一拍:“你就皮吧!”


    沈聿也懒得跟他计较,一家人笑语盈喧的用过饭,玲珑端来的山楂糕,是祁王府赐下的东西,沈聿还未到家,东西先送到家里来了。


    把孩子们撵到院子里消食,结果怀安带着芃姐儿来回疯跑,跑的小胖丫头扶着膝盖直咳嗽。


    “沈怀安。”沈聿连名带姓喊了他一声:“把白天临的字拿来。”


    怀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诶呀”一声,转身跑回屋里去了,他今天临字少临了两张,要掺上两张旧的。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他自言自语。


    这时老爹已经在外头催他了,他慌慌张张将纸张拢好归位,装作没事人似的拿出去。


    沈聿瞧他狗狗祟祟的,就已经开始警觉了


    一查功课,果然有猫腻,不但偷工减料,鱼目混珠,还混进一张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合作项目企划案。”


    怀安悚然一惊,跳上去就抢,心里骂自己大意:怎么把这个混到里面去了!


    沈聿将它举高,不让他抢回去,问:“这是什么?”


    怀安心虚的干笑几声:“没什么,我练字,瞎写的。”


    沈聿乜他一眼,继续往下看:“方案一、开业推出团购款,不赚利润赚口碑;方案二、下单砸金蛋,开奖赢好礼……”


    怀安巴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你写的是成衣店的开业计划?”沈聿反问。


    怀安赶紧拍马屁道:“不愧是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爹,您就是当代的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呀!”


    沈聿只是哼笑,回头看向妻子,许听澜故意扭头去给芃姐儿换衣裳。


    原来这小子已经不声不响的把他娘给搞定了。


    怀安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完,丧眉搭眼的,连脑袋上耸着的两个小揪揪都耷拉下来。


    谁知老爹居然说:“好孩子,知道帮娘亲分担,值得奖励。”


    怀安转悲为喜,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沈聿道。


    怀安凑上去:“奖励点什么呢?”


    沈聿露出慈祥的笑:“翰林院一日游。”


    怀安笑容尽失:“我不去,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正因为没什么好玩,才叫你去。”沈聿穷图匕见:“以后休沐日之外,都跟着我去读书。”


    怀安像被雷击了似的。


    “娘——”他看向娘亲,疯狂暗示,合作计划还没开始呢!


    许听澜自知理亏,递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我不去!”怀安扑到老爹身上,扭曲爬行尖叫恸哭:“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沈聿被他夸张的反应弄得有些懵:“翰林院有那么可怕吗?”


    “有的!”怀安泪眼婆娑。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相当于后世的教育部加社科院,再加中央秘书处啊。里头书山墨海,除了经史文章就是一窝老神童。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咸鱼官二代,不想再结识任何大佬了!


    怀安捶床懊恼,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刚游手好闲没几天,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老爹抓了个正着呢?居然还要带娃上班,这合适吗?


    老爹用目光告诉他,这非常合适,就这么定了。


    怀安一脸生无可恋:“爹,翰林院共有多少个状元?”


    沈聿大致算了算:“侍读、侍讲、修撰……一共四位。”


    翰林院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学历,状元就有四个,连沈聿这位探花都算不得什么。


    怀安都傻了,这是捅了神童窝吧!


    他自暴自弃,一头栽进柔软的锦被里。


    许听澜笑道:“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干嘛搞得如此痛苦?”


    沈聿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你在我值房里做自己的功课,不会有人打搅你。也不会有人问长问短,让你作诗对对子背文章。”


    怀安泪眼婆娑,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沈聿一脸真诚。


    怀安擦擦眼泪:“骗人是小狗。”


    沈聿压根不接他这茬,抖抖他的功课:“去把偷工减料的功课补上,补完再睡。”


    怀安哀嚎一声,这下不但失去了自由,还要补齐功课,连“企划案”都被老爹扣了,简直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等他垂头丧气的拿着功课离开,沈聿将手里那张“企划案”轻飘飘的搁在许听澜身边的榻桌上。


    许听澜一条一条的看:“还别说,我儿这些点子还真新奇。”


    沈聿笑而不语,拿起一旁的书接着看。


    “你真打算带他去翰林院?”许听澜问:“明儿不是还要去王府授课吗?”


    沈聿道:“只去半日,让子渊替我看一会儿,不碍事的。”


    子渊是谢彦开的表字。


    ……


    次日,怀安背着小书包,被老爹牵着手来到翰林院。门口有四颗槐树,进门是磨砖对缝的八字影壁,穿过三重门来到署堂,堂中就是老爹的值房。


    他好奇的四处打量,院子里除了槐树,还有梧桐树和石榴树,树上已经缀满了红彤彤的石榴,居然无人采摘,树下还有一口大鱼缸,九尺高的夹竹桃开的缤纷热闹,菊花也开始打骨朵儿。


    怀安还没说话呢,老爹就堵住了他的嘴:“不许爬树。”


    怀安再要张嘴,老爹又道:“不许碰夹竹桃。”


    他闭上嘴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跟着走。


    邹应棠常年不在,曾繁今日去了王府,值房里只剩谢彦开和陆显。


    见到怀安,两人都挂起手里的毛笔凑上来。


    陆显赞道:“好俊秀的孩子。”


    谢彦开上来就囫囵怀安的脑袋:“这是谁家的娃娃呀,长得这么好看?”


    怀安缩了缩脑袋,感觉他在撸猫。


    沈聿笑道:“怀安,叫谢伯父、陆伯父。”


    怀安打了个躬:“谢伯父,陆伯父。”


    谢彦开笑道:“原来是小怀安呀,听说你不到一个月气走了一位先生?”


    怀安瞳孔震颤,谁在造谣污蔑本公子?


    他乖巧顺从的形象瞬间绷不住了,很认真的与这位谢伯父辩解:“是鞭策是鼓励。陆先生决定回家准备殿试了,不是怀安气走的。”


    “怀安。”沈聿提醒他讲礼数。


    谢彦开笑得不行,对沈聿道:“难怪我那表弟直对我说,从没见过这样机灵的孩子。”


    怀安这才想起陆先生就是这位伯父介绍的。


    不过谢伯父和陆伯父二人与其他大佬不同,或许是文凭太高,对别人的学习成绩压根没兴趣,既会不考他背书,也不起哄让他作诗。


    跟有边界感的大人相处,实在是太舒心了,午饭都能多吃半碗。


    午后,祁王府来接沈聿的轿子到了翰林院大门外,沈聿把怀安托给两位同僚照看,拿上牙牌匆匆出门去了。


    翰林院的差事确实很清闲,且整个京城的官员体系里,只有翰林院是五日一休沐的。两位伯父从午后就一直在讨论苏木花椒、布帛柴炭、市井奇闻,手下的编修、典籍入内禀事,也无非是签几个押罢了。


    五天一休,朝九晚五,没加班没压力没有勾心斗角,怀安想,这不就是梦想中的工作吗?可再一想想得到这份工作的代价,他立刻就醒了。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


    第55章


    怀安在老爹的值房里来回转看, 谢、陆两人也不管他来回乱走,直到他把一整个值房都逛遍了,回到老爹的分座, 才问两位伯父:“我爹去哪里了?”


    陆显道:“去了祁王府,给祁王家的小世子上课。”


    谢彦开怕他等得着急,添道:“大概申时就回来了。”


    怀安才不着急呢,巴不得老爹别盯着他, 只是比较在意一个问题:“去祁王府上课,是领一份俸禄,还是两份?”


    陆、谢二人都懵了。


    沈明翰家境挺好的呀, 莫非两口子为了锻炼孩子, 跟孩子装穷?


    虽然诧异, 谢彦开仍然好心的告诉他:“当然是两份。”


    怀安满意的点点头:那就放心了!


    又转念一想, 祁王世子,那不是比自己还嚣张的月亮前主人吗?他居然落到老爹手里了?!


    这可真是天理昭张,报应不爽啊!怀安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


    两位伯父看他的目光更怪异了, 怀安连忙敛笑, 捧起了《孟子》,开始背书。


    背了没几句,谢彦开和陆显的职业病犯了, 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他讲解经义。


    怀安托腮凝神听着。能蹭到两位状元的小灶, 他自然倍感荣幸,要知道他们做经筵讲官时, 可是给皇帝和满朝文武讲课的。


    谁知讲了没有一刻钟, 丙辰科的状元和癸丑科的状元居然发生了分歧, 就“天人合一”应将“天道”与“人道”视为两端,还是应以“人道”为核心, 将人道天道化等一系列问题展开了激烈辩论。


    真真的是引经据典、指古摘今。


    怀安一脸无语的望着两位大佬:要不您二位出去打一架?


    吵到我背书了。


    今天这段背不完,我爹又要扣我的点心,你们看看谁赔?


    ……


    沈聿终于理解了祁王的话,荣贺和怀安确实不一样,怀安闯祸是有逻辑有目的的,还很擅长踩着大人的底线来回蹦跳,荣贺则全然没有规律可言,漫无目的,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刻会干出什么事来。


    当然,他沈聿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对怀安心慈手软,因为那是亲生的,荣贺又不是……


    午后,荣贺爬到树上摘柿子,一群宫人太监围在树下紧张兮兮的喊:“世子小心啊,世子抓紧。”


    看到沈聿来了,一拨人心虚的围着沈聿打躬作揖:“沈师傅来了,沈师傅里边儿请!”


    沈聿还以为自己进了澡堂子。


    他起先没看到树上的荣贺,直到见书房里空无一人,才知道人在树上。


    沈聿也不恼,翻出一套《千字文》溜达到院中,大马金刀的在树下石凳上坐下来。吩咐左右:“劳烦将梯子撤下去,人都散一散,本官要为世子授课了。”


    众人一脸懵:授课?在树上?


    可祁王殿下和王妃早有吩咐,凡是沈师傅说的话,要不折不扣的施行。于是他们撤了梯子、凳子,作鸟兽散。


    “哎?沈师傅?”荣贺坐在一根横着的粗壮树杈上傻了眼:“喂,你们怎么走了?扶我下来啊!”


    但见沈聿一脸宽厚温和的笑:“没关系,世子喜欢在树上,那就呆在树上听课吧。”


    荣贺:???


    他是个贪图新鲜的性子,别的老师来教他,甭管他在树上、在房顶、在水里,都只会口沫横飞的把他劝到书房里去,让他正襟危坐,一动也不许动,他要是敢乱动乱看,必会有一番长篇大论的劝告钻进耳朵,端正他做学问的态度。


    他哪里坐得住啊?回回都是百爪挠心浑身长草,人在书斋魂已经飘出了大千世界。


    可是这个沈师傅,好像很不一样诶!他居然允许自己在树上上课,这也太好玩了吧!


    沈聿出入王府,穿的是交领右衽的直身,带着“官”字号的牙牌,好整以暇的整一整衣摆,笼一笼宽袖,翻开《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开始,一句句的领着荣贺诵读。


    其实荣贺已经开始读《四书》了,只是从前不用心,又频繁的换老师,读书读的稀烂,根本不成系统。沈聿索性也不问他学过什么,一概从头教起。


    荣贺起先还觉得好玩,不到半个时辰就察觉不对了,就这样抱着枝干坐在树杈上,还要维持平衡不掉下去,累啊;树上风大,他为了方便爬树又只穿了件曳撒,冷啊。


    “师傅,师傅。”他打断沈聿,问:“您这样昂着头,脖子不酸吗?”


    沈聿笑道:“臣的脖子不酸,世子。”


    荣贺又问:“院里风大,师傅不冷吗?”


    沈聿道:“臣也不冷。”


    荣贺瑟瑟缩缩的说:“可是我冷。”


    沈聿恍然大悟,命左右取来一件斗篷递上去,让他暖和的待在树上。


    荣贺简直快哭了,小脸皱成了包子:“我腿麻了,麻的乱七八糟。”


    沈聿管他腿麻成什么样子,只要不掉下来就行。只听他慢条斯理的说:“世子把刚刚讲过的八句背下来,臣就让内官去搬梯子。”


    荣贺懵了,祁王府节俭是不假,可到底是王府,作为当今圣上的唯一的皇孙,打出生以来就是奴婢环绕,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他喊了两声:“来人。”又喊刘伴伴、花伴伴、杨庆、赵棠……


    他身边的奴婢像隐形了似的,无人应答。


    只好哭丧着脸,认命般的接过沈聿递上来的书本,一句一句的背。此生头一次觉得能坐在书房里背书,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啊。


    所幸他记性好,背书还是很快的,背完一段,沈聿信守承诺,命左右拿来梯子放他下来,又十分开明的问:“世子接下来想去哪里听课?”


    荣贺很想发脾气,可撞上沈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肚子火气又骤然熄灭了。


    蔫巴巴的说了两个字:“书房。”


    ……


    翰林院,听着两位大佬的激烈辩论,怀安简直生无可恋,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爹,娘,我想上学!快送我去上学!


    日头渐渐偏西,直到快散衙,沈聿才从王府回来,笑问:“怀安没添麻烦吧?”


    怀安痛苦扶额,明明是他们给我添麻烦啊喂!


    两人暂时休战,谢彦开囫囵着怀安的小脑袋:“怎么会呢,这孩子性子很好,一点也不顽皮。”


    怀安叹气,这事儿闹得,光看你们吵架了,还没顾得上皮呢。


    陆显也笑道;“倒是我二人一时兴起辩论起来,耽误怀安背书了。”


    怀安抬起头,目光真诚:“谢谢陆伯父。”


    陆显问:“谢我什么?”


    “您这样说了,我爹就不会罚我了。”怀安道。


    “哈。”陆显笑道:“鬼灵精。”


    沈聿出入公门,多是行端坐正、不苟言笑,今日有儿子在,眸底也多出几分笑意,半含调侃的道:“目光短浅了不是?理不辨不明,听两位伯父辩论,远比你背上整日的书要受益的多。”


    怀安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确实啊。”


    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了三人。


    谢彦开仍不放过他,道:“既然你听懂了,倒是评评理,我与你陆伯父谁说的在理?”


    这就有些为难怀安了,他很想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人合一”,风雨雷电都是自然现象,与人的德行无关。可话到嘴边,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否认“天人合一”,就是否认“君权神授”,会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连他亲爹也保不住他。


    念及此,怀安黑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急智。


    “都有理。”他认真的评判:“谢伯父说的多,陆伯父嗓门大。”


    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不止,敢情你听来听去,就听出谁话多谁声儿大了。


    沈聿知道儿子只是谁也不想得罪,无奈摇头:“早就说他顽皮的很,两位现在信了。”


    两人都替怀安说话:“哪里皮了?机灵着呢。”


    他们只觉得这孩子实在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灵气。文坛圈子里,早慧的神童他们见的多了,甚至他们自己都曾是备受赞誉神童,而怀安身上的这种灵气,似乎又与学问无关。


    散衙了,李环将他的书本收好,怀安背上小书包跳上马车,沈聿跟随其后进了车厢。


    一路上,沈聿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怀安瞄一眼好整以暇的老爹,如坐针毡。


    “爹。”


    “嗯。”


    “我今天没说错话吧?”


    沈聿翻一页书,头也没抬:“什么叫对,什么叫错?”


    怀安也不知道。


    “你一个小孩子,连对错的标准都弄不清楚,谁会跟你计较?”沈聿道。


    怀安依然惴惴不安。


    沈聿不解,看上去挺活泼的一个孩子,为什么时而胆大妄为,时而狗狗祟祟的。


    “怀安,你在害怕什么?”他问。


    “我……”沈怀安顿了顿,嘴硬道:“没有啊。”


    他当然害怕,众所周知,穿越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拿古人当傻子。


    他之所以抗拒接触大佬,是因为这些人太精明了,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似的。他怕的不是穿越者身份掉马,毕竟谁也不会轻易往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联想,他怕的是自己从后世带来的思想,那些尚未完善但在他心中已然根深蒂固的观念。


    须知人的思想如果比时代前卫一点,是非常容易取得成就的,但如果过于超前,就会被引为异端邪说,后果不堪设想,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与这些思想相匹配的能力。


    此前因为家里氛围宽松,父母开明,这种认知并不明显。直至今天他才突然明白,在完全参透这个时代的规则之前,他最好还是苟一点,不能乱讲话,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


    而这世上的规则,藏在律法里,藏在人情世故中,或是深不可测的人心,或是每一句所谓圣贤之道——这是一套十分完整的价值体系,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慢慢了解和适应。


    怀安这边内心戏很充足,沈聿只道他渐渐长大,经历的事情多了,开始有所畏惧。


    “怀安。”沈聿搁下书本,打断了他的思绪:“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有爹娘在,什么都不要怕。”


    怀安愣了愣,回想前世,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爸妈从小教育他,我们是普通人,不要在外面惹事,不要多管闲事,小学时有同学欺负他,爸爸只说了句:“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人家怎么不欺负别人?”从那以后,他凡是自己解决,回家再也不说学校里的事。


    马车颠簸,带来一个趔趄,怀安顺势钻进老爹怀里,掩饰发红的双眼。


    沈聿微哂,将拇指夹在书里,朝他后背拍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怀安想了想:“烤鸭。”


    “行。”沈聿将目光收回书本。


    “回家接上娘和大哥。”怀安特意强调:“还有芃儿。”


    时间过得真快,芃姐儿马上两岁了,他很怕眨眼间妹妹就长大了,然后及笄议嫁,被关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想出来玩可就难了。


    ……


    本打算出门吃烤鸭的爷儿俩一回到家,发现许听澜扎着围裙在灶房里忙活,李环媳妇在给她打下手。


    原来娘亲在赚钱之余又研究了新的菜式,准备拿他们几个当小白鼠……啊不是,美食品鉴家。


    怀安瑟瑟发抖,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黑色的炸灌肠和绿色的宫保鸡丁。


    “回来了!”许听澜显然兴致很足:“快先尝尝。”


    “娘,我先去换衣裳。”怀铭身上仍穿着生员襕衫,说罢就往外溜。


    怀安见大哥跑了,自己显然慢了一步,只好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鸡丁。


    很特别的味道:前调略咸,中调酸涩,后调微苦……


    怀铭迈出门槛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幸灾乐祸的问:“小弟,你怎么哭了?”


    怀安泪眼汪汪指着面前的碗哽咽:“这菜有一种……”


    沈聿状若无意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母爱的味道!”他赶紧改口。


    “孩子是太感动了。”沈聿一本正经向妻子解释。


    许听澜温柔一笑,夹了一筷子麻椒小排骨,送入丈夫碗中。


    沈聿紧抿着薄唇,一大颗唾沫悬在喉间,尴尬的朝她笑笑,拿起了筷子,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一咬牙一闭眼。


    果然,他也尝到了爱情的味道。


    好在成人的味蕾比小孩子迟钝一些,还能勉强维持表情夸赞:“嗯,好吃。”


    许听澜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他们痛苦的表情,皱眉纳罕:“真有这么难吃吗?”


    芃姐儿大马金刀的坐在沈聿怀里,一脸严肃的帮娘亲质问:“有这么难吃吗?”


    许听澜原以为只是“卖相”难看一点,坐到丈夫身旁尝了一口,默默搁下筷子,喝了一大口水。


    爷俩见状,才敢跟着喝水。


    一刻钟后,夫妻二人换上出门的衣裳,抱着芃姐儿,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坐上马车奔便宜坊而去。


    第56章


    荣贺的读书生涯逐渐走上正轨, 在沈聿的悉心“规劝”下,他终于能安安分分的在书斋里上课了,也终于不走窗户不上房顶了。


    经过短短几日的“磨合”, 荣贺发现沈师傅并没有多么严厉,他不像之前几位师傅那样,把他困在书房里枯枯坐上一整天,每半个时辰都会让他出去玩一会儿, 也不单是让他背书识字,还会讲一些有趣的典故。


    闲暇时还会教他一些简单的拳脚,教他挽剑花, 教他投壶的要领……


    某日上课之前, 荣贺不经意说了一句:“做沈师傅的儿子一定很幸福吧。”


    沈聿但笑不语, 转而劝祁王, 闲暇时候带世子出去走一走。


    祁王不用上朝,不能干政,除了祭天、祭祖、祭社稷的时候去充一下人头, 多数时候都在府里待着, 闲暇的时候其实很多,没心情是真的。


    沈聿这样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几乎从没想过带荣贺出去玩一玩, 逛一逛, 甚至在府里,父子俩也极少单独相处, 越是如此, 荣贺对他的误解就越深。


    因此当天傍晚, 祁王来荣贺的寝殿,背着手溜达进去, 发现荣贺在看书,他手里的书祁王从未见过,可以拆成卡片,上头画着活灵活现的人物,颇为有趣。


    “这是什么?”祁王好奇的问。


    荣贺也说不上来。


    跟着他的刘伴伴道:“回殿下,是沈师傅拿来的,叫‘蒙学卡’,听说是沈师傅给儿子开蒙时所画,后来被书商刻印成这种小册子,在当地时兴起来,如今江南一带的孩子都在用它开蒙。”


    江南一带造纸业、制墨业发达,为出版业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出现一些北方没有见过的读物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用图文并茂的方式为儿童开蒙。


    “有意思。”祁王一页一页的翻看,鼓励荣贺道:“父王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浑浑噩噩蹉跎了许多岁月,你比父王那时好了太多,要好好跟着师傅学,知道吗?”


    荣贺点点头:“知道了,父王。”


    经过上次的事,加上沈聿的引导,荣贺懂事了不少,让祁王感到十分欣慰。


    “下个月万福寺有庙会,父王带你出去逛逛。”祁王道。


    荣贺呆住,仿佛听到了什么旷古奇闻,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的级别。


    祁王见他这样,愈发心酸,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离开了世子所。


    ……


    回到寝殿,祁王兴冲冲的对王妃说:“沈师傅教导孩子很用心嘛。”


    “用心倒是用心。”王妃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笼温热的暖炉递给祁王,祁王畏寒,一到深秋就开始手脚冰凉。


    “就是严厉了些,听底下人说,那日他让荣贺待在树上,不背完书就不许下来,还有一次,到未时才让世子用午膳。”


    王妃虽不是亲娘,到底还是心软,看不惯沈聿这样对待世子。


    “严师出高徒。”祁王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他自己不爬到树上,难不成沈师傅会把他吊上去?未时用午膳,也是因为功课没有做完,小孩子饿一个时辰没什么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祁王妃应下:“是,殿下。”


    祁王其实也心疼,可他心再软,也知道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府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味地纵容溺爱只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整个王府。


    ……


    九月初一,宫里照例要吃花糕,并赏赐百官食糕。


    怀安跟着老爹在翰林院尝到了宫里赐下的花糕,其实就是在糕上放枣、栗子,星星点点,再配以蜂蜜,味道还可以,但老爹不让他多吃,怕吃多了积食不消化,反而让他多吃发面的糕点。


    临近重阳,家家户户开始糟瓜茄、晒冬衣,准备迎接冬日的到来。隔壁的宅子在许听澜雷厉风行的监工督促下工期提前了不少,已经到了收尾工作。


    到时院墙打通,做一道月亮门。他们现在的院子腾出来给二房沈录一家居住,他们夫妻带着怀安和芃姐儿住进隔壁正院,老太太的院子植以假山花木,修竹百竿,中间用卵石铺设成曲径,幽静雅致,是江南民居的风格,怀铭明年秋闱,秋闱之后也要议亲,因此也分到了独立的小院儿,以备日后成婚之用。


    这些事并不需要沈聿过问,换言之,沈聿压根也不擅长,过问不擅长的事叫做指手画脚,他才不敢对妻子指手画脚呢。


    曾繁升任国子监祭酒,沈聿兼任司业,谢彦开代替曾繁接任王府讲官。


    这一人事变动令祁王有些无所适从。为了避嫌,京官不能随意结交亲王,曾繁一直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师傅,一旦离开王府,就几乎不会再有什么走动了。


    好在谢彦开是个乐天派,为人豁达纯粹,学问又好,每遇祁王心情烦郁,都能开解一二。


    祁王也终于意识到沈师傅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自己满屋子的赝品上,与之相处也就自然多了。


    九月初九,重阳有隆师的习俗。祁王请沈聿、谢彦开及另外两位侍讲官员到祁王府,吃迎霜兔,饮菊花酒。


    好菜好酒,桌上的话题却有些沉重,京畿的旱灾仅仅过去两个月,中州、海岱两省多个州县又发水灾,地方官员上书请旨赈灾,内阁不敢票拟,上呈御览。


    祁王眉头紧锁:“近几年是怎么了?旱涝灾祸频仍,莫非真的上天示警,除了奸臣?”


    沈聿劝道:“殿下不必忧虑,国朝幅员辽阔,不可能都是风调雨顺的,要紧的是处置得当,不至生灵涂炭、激起民变。”


    说起赈灾,祁王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一口酒迅速饮下,喝得有些急,呛得直咳嗽。


    吴琦的贪婪是人尽皆知的,类似这样的赈灾款,保守估计要被他刮去一半,再与下面层层分赃。祁王到了这个年纪,自然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是吴家父子把持朝政,将这池子水搅得浑浊的透不进一点光,就太过分了。


    祁王是真正的厚道人,节义的忠臣,痛苦的孝子。他的厚道常被皇帝嫌弃,视为愚钝,难当大任。可他既难改秉性,又无权干政,这就令他更加痛苦。


    孟公公忙为祁王拍背,众人也是一力规劝,忧愁伤身,让他宽心一些。


    唯有沈聿执着酒杯不语,上个月底,都察院各省巡按御史相继出巡,郑阁老打磨多年的刀,已经悄悄的悬在了吴琦头顶,只是吴琦敛财已经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并未察觉罢了。


    郑阁老的计划里没有沈聿,沈聿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之中保住祁王。


    大亓,万籁俱寂,风雨欲来。


    ……


    午后谢彦开先回翰林院,沈聿托他帮忙看着点怀安,自己则留在王府给荣贺上课。


    但他不到申时就提前给荣贺下了课,转而去正殿向祁王告假。九九端阳,他也要“隆师”,带礼物去郑阁老府上看望老师。


    祁王虽不喜郑阁老的为人,但他一向体念下情,官场师生如父子,倒也十分理解,神色和悦的说:“应该的,沈师傅去罢。”


    沈聿遂乘轿回到翰林院接儿子,一进署堂,直接傻了眼。


    只见庭院里聚了好些个修撰、编修、待诏,连带这一科的庶吉士,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


    邹应棠、曾繁都不在,沈聿是真正掌事的二把手,见此场景怎能不生愠怒。


    这是要干嘛?聚众闹事吗?不想混了?


    他提襟跨过门槛,走进院中,听到一串孩童清脆的笑声。


    寻声看去,只见他的好儿子沈怀安被谢彦开扛在肩头,挎着个小篮子正在摘石榴,其他人显然没闲着,柿子、冬枣在墙根下摆了好几筐。


    沈聿抄手在门边站了好半天,居然没人发现他,怪尴尬的,只好重重的咳了一声。


    众人倒吸冷气,慌忙回头,见是沈学士,纷纷站好行礼拜见。


    “嚯,大丰收啊。”沈聿面色不善。


    除了谢彦开、陆显,余下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谢彦开将怀安放到地上,指望这孩子跑去找他爹,缓解一下这肃杀的气氛,结果怀安捧着个篮子直往他身后躲——开什么玩笑,老爹生气了揍得又不是他们!


    “这孩子……也忒怂了。”谢彦开尴尬的笑笑,上前解释道:“明翰,今日重阳,他们到前面来谢师,赶巧我带着孩子在外头摘枣……”


    沈聿无语到了极点,就知道此人靠不住,这么大岁数带着孩子胡闹,还聚起一帮同僚庶常一起胡闹,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


    小到一个家里、一个衙门,大到一个朝廷,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


    谢彦开的人设显然已经崩塌了,沈聿只能板着脸训斥:“翰林院乃是详正文书、谘议政事、为国选才、储才之所。诸位当严谨自持、守正端方、明正理政治学之态度,怎能在衙中公然嬉戏?”


    说到这里,沈聿顿了顿,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幸没有外人看到,否则参你们一个失仪,整个翰林院都要跟着吃挂落。


    院内众人无不噤若寒蝉,惴惴不安。


    沈聿见震慑的效果达到了,才放过他们:“都散去吧,下不为例。”


    众人如释重负,又朝他深施一礼,才各回值房。


    怀安吞了口唾沫,混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的跟着谢彦开往里走。


    “沈怀安。”沈聿一眼就盯着了他:“你过来。”


    怀安像个受惊的鸵鸟,往谢彦开和陆显并行的夹缝里一塞。


    谢彦开忙将他揽在怀里:“明翰,算了,把孩子吓到了。”


    沈聿无奈道:“他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陆显也劝:“有什么话屋里去说吧。”


    ……


    回到值房内,父子俩四目相对,一个试图用目光让对方无地自容,一个试图用目光证明自己已经无地自容了。


    谢彦开和陆显一人一句的插科打诨,希望沈聿开恩放过这可怜的孩子。


    沈聿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两位老状元收入“麾下”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调动整个翰林院的官员学生,把里里外外好好的树都薅秃了的。


    怀安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爹,这些果子搁在这儿也是浪费,要不我受累一下,把它们分了吧?”


    沈聿简直要掐人中了。


    他如今不但管着庶常馆几十名庶吉,还分管国子监两个堂的监生,更不用说祁王府还有个世子,零零总总几百名学生,都不如一个儿子让他头疼。


    难不成真应了那句:桃李满天下,家里结苦瓜?


    第57章


    怀安赔着笑脸:“爹, 不是您说让我大胆做想做的事吗?”


    沈聿凝眉: “是让你做合情合理合法度的事。”


    “可是您还说,四时万物各有其规律,果子在树上成熟了, 摘下来,是合情合理的呀。”


    沈聿:……


    根据他两年多以来的斗争经验,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生气除了折损自己几年寿命以外, 毫无用处。如果自己被提前气死,这混蛋孩子没爹罩着,非把自己作没了不可。


    “子渊兄, 借一步说话。”沈聿道。


    谢彦开以为他仍要埋怨自己, 谁料沈聿开口竟是托他再为怀安找一个先生, 再这样下去, 他非把翰林院拆了不可。


    谢彦开松一口气,笑道:“放心吧,我来办。”


    怀安向来没皮没脸的, 给他一个好脸色就能开染坊。见沈聿面色稍霁, 他便将墙根下一篮篮采摘好的果子分了出去。


    往自己的袖子里揣了好几个,留了一个最红最大的石榴给老爹,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生不起气来。


    沈聿索性提前散衙, 带着许听澜事先为他准备好的礼物, 去郑府拜恩师。


    ……


    终于等到沈聿休沐,怀安磨着他想出门。先去西长安街的成衣店, 再去万福寺逛庙会。沈聿磨不过他, 又想着回京城后还没好好带儿子去街上逛过, 便点头答应了。


    怀铭卯时就起来上学去了,许听澜难得不用出门, 想在家陪芃姐儿,芃姐儿还太小,不敢带去人多热闹的地方。


    爷俩只好单独上街。马车离开安静的胡同窄巷,车厢外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怀安挑帘往外看去,只见沿街店铺鳞次栉比,有卖针头线脑、布帛柴炭的,还有身穿短打挑着扁担的商贩穿行其中,有卖时令瓜果的,有卖糖茶糕饼的。


    怀安一路边走边吃,什么糖炒栗子、冰糖葫芦、松子糕,见样都要来一点。


    捏糖人的手艺人见他们出手阔绰,直接招呼怀安过去,将半凝固的糖稀抽出一条直接塞进他的嘴里,问他要什么。


    怀安含含糊糊的说:“要马。”


    他和爹娘都属马。


    摊主便叫他徐徐长长的吹气,没多会儿,一只奔腾的骏马跃然手中。


    怀安高兴极了。


    沈聿只好跟在后头掏钱。


    拿着糖人,又看上街边的摊贩正在抖空竹,可以抖出各种不同的花样,什么“平沙落雁”、“猴子捞月”,还能抛飞落下,用绳子接住,利落潇洒。


    怀安要了三个,他和大哥妹妹一人一个。


    很好,沈聿已经可以想象芃姐儿被绳子缠起来跺脚发脾气的模样了。


    不过难得出来玩,沈聿也不掬着他,想怎样造就怎样造吧。


    只可怜李环九尺高的汉子,挂了满身的零食玩具,跟在后头丁零当啷的走着。


    三人在街面上走着,迎面撞上谢彦开陪着祁王微服在街上游逛,祁王手里牵着小世子,四周还有些百姓装扮的侍卫,若无其事的跟在附近。


    谢彦开先看到了沈聿,上前打招呼。


    怀安又看到了祁王世子,两人兴奋的相互招手。


    沈聿知道祁王不能暴露身份,只朝他拱手行礼,如平辈一般,又叫怀安向二位伯父行礼。


    怀安乖乖巧巧的打个躬道:“荣伯父,谢伯父。”


    沈聿可还没告诉他祁王的身份呢。


    祁王微微惊讶:“哦?你认识我?”


    怀安点头一笑,露出一排缺三少两的小牙齿:“认识!您是我爹的二东家。”


    沈聿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刚准备捂他的嘴,还是晚了一步,忙道恕罪。


    祁王先是一愣,随即朗笑出声。


    “可不是二东家么。“祁王道:“这孩子,也太聪明了。”


    谢彦开从进府以来还没见祁王这样开怀的笑过。也陪着笑道:“是啊,臣见过明翰家中的两个孩子,个个聪慧过人,尤其这一个,正当好玩的年纪。”


    祁王从十八岁选妃起,就一直在追求子嗣的道路上不懈努力,可惜努力了十几年也只造出荣贺一个。对这样乖巧的孩子毫无抵抗力,一脸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三人刚说了两句话,发现荣贺和怀安在下头开小会。


    祁王纳罕的问:“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


    “不认识。”


    “认识。”


    二人扶额叹气,真是没默契啊!


    祁王一头雾水:“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


    怀安老老实实道:“在京郊见过一次。”


    祁王恍然大悟,那日曾繁替沈聿来问,说荣贺的荷包被抢,被沈聿的儿子出手相帮,然后将一匹白马送给了他。


    那段时间忙着处理荣贺闯出来的祸事,焦头烂额,转眼就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我道是谁家的孩子这样勇敢。”祁王对怀安的印象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原来是你啊!”


    怀安就喜欢被夸勇敢,极其受用的用力点头。


    既然遇到了,沈聿便陪祁王同行。


    两个孩子很快玩成了一团,越跑越远。


    沈聿本打算叫他们回来,祁王拦住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四下立刻便有便衣随从状若无意的跟了上去。


    谢彦开对沈聿道:“你那日托我的事,只怕要多缓些时日,我打听了一下,滞留京城的举人本就不多,大多去了那些堂官府上做幕僚,愿意做西席的实在凤毛麟角。”


    沈聿道:“却是不急的,只是劳烦子渊兄了。”


    谢彦开摇手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也很喜欢怀安,这么机灵的孩子,要好好给他找个先生。”


    祁王将目光转向沈聿,问:“怎么,府上要请西席吗?”


    “是。”沈聿也不隐瞒。


    祁王看着远处凑头说话的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道:“找到适合的先生之前,先带怀安来王府读书吧,有你这个探花郎亲自教导,总好过那些举人秀才。”


    沈聿怔了怔,道:“怕是不合规矩。”


    国朝没有给皇子宗室挑选伴读的惯例,即便是选,也应着眼于勋戚子弟。何况怀安那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到了王府,要么闯大祸,要么受委屈,确实不太合适。


    祁王洒然一笑:“没有其他意思。世子自小没有兄弟姊妹陪伴,无趣的很,让两个孩子结个伴而已,不坏什么规矩。”


    祁王单看沈师傅的为人处世,就知道怀安一定是个知书守礼的乖孩子,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荣贺与这样的益友交往,潜移默化,必定会变得谨言慎行,勤勉用功。


    沈聿闻言,想了想这两个娃搅在一起将会产生的效果,心都跟着梗了一下,掩着嘴咳了两声。


    他低声道:“殿下,犬子愚钝顽劣,唯恐带偏了世子……”


    沈聿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谦虚了,何止是带偏,简直可以带飞啊。


    祁王见沈聿面带迟疑,猜想他多半是担心怀安被世子带坏,忙道:“其实贺儿这孩子,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只是缺少陪伴引导,容易离弦走板。”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脸上都发热,荣贺何止是离弦走板,根本就是离经叛道啊。


    沈聿心知祁王是误会了,过多的解释和推辞也只能越描越黑,“绝知此事要躬行”,不让他自己体验一把,恐怕是很难相信的。


    沈聿很谦虚,祁王也很委婉。


    于是,两个“谦虚”的老父亲就这样草率的给两个孩子结了个伴。


    沈聿心想,横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怀安和荣贺一气儿跑到很远,荣贺才问怀安:“月亮还好吗?”


    怀安两眼一瞪:“你还想起来问呢,你那天抛下它就走了,它去了我们家以后想你想得茶饭不思,饿得都皮包骨啦。”


    荣贺笑着摆手:“别唬我啦,你说别的马我还勉强相信,月亮,它茶饭不思只有一个原因——嫌弃草料不好吃。”


    怀安翻翻白眼:“你还真了解它。”


    “它是我从小马驹养起来的,现在王府养不起了,我怕它落到马贩子手里,那天本打算把它放生算了,然后碰到了你,看上去家里应该挺有钱的,就送你啦。”荣贺道。


    怀安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堂堂一座王府,养不起一匹马?”


    “当然不止是一匹马,是减掉一半的马,还有人也要节约开销,没办法,王府那么大,花钱的地方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怀安见荣贺发出与自己一年前一般无二的感慨,唏嘘道:“原来王府也会为钱发愁。可我听我爹说,你爹向朝廷捐了很多银子用来赈济流民,我爹那日感动坏了,又恰好喝了酒,激动的热泪盈眶,直感叹明君将至呢。”


    “那当然是因为……”荣贺险些将实话脱口而出。


    怀安再追问,荣贺却像个扎嘴葫芦,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怀安也是个很识趣的娃,别人不想说的事绝不过多追问,反正跟自己也没有多少关系。


    他们继续往前逛,到了一家面人铺子,怀安很爽快的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面人的钱,却说想要自己捏,手艺人从没听说过这种要求,好在他做生意也活络,当即分给两人一些彩色面团,从旁边摊铺上借了两个板凳,让他们自己捏去。


    怀安拉着荣贺坐下来。


    “你要捏什么?”荣贺问。


    “捏个香插,送我爹。”怀安已经开始上手。


    荣贺想了想,道:“那我捏个金元宝,送我爹。”


    怀安鼓励道:“你爹一定很开心!”


    等祁王一行跟上来的时候,他们的手工已初见雏形。


    怀安捏的是一个小四合院,四周两三棵绿树,格局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留出孔洞用来插香。


    不管是老家的宅子,还是现在隔壁的宅子,在怀安眼里,都不如现在居住的小院子,虽然院子很小,又只住了几个月,却特别温馨,是他们一家五口的小家呀。


    听说隔壁马上修葺完成,他们也即将搬出这个小院子,怀安很有些舍不得。


    祁王新奇的看着他们,这是什么新玩法?怎么蹲在街头捏起面人来了?


    怀安大功告成,从板凳上跳起来扑向老爹:“爹,送给您!”


    沈聿端详着那不到巴掌大小的小院子,笑道:“真好看。”


    祁王看得鼻头发酸: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啊,这么小就知道彩衣娱亲了。


    太感人了!


    祁王正感叹沈师傅教子有方之际,有个什么东西在身后扯着他的衣裳。


    祁王回头,见是荣贺捧着金黄色的面团,有些别扭的说:“爹,送您。”


    原来他也有。


    祁王接过来一看,捏得是个金元宝,上头还歪歪扭扭刻了四个字:


    招财进宝。


    祁王心里一抽抽,按理说,他也该像沈聿那样面带欣慰的接过来,可是看到这四个字,真的很想哭啊……谁懂啊……


    第58章


    一屋子的字画古董, 换了个金元宝,还是面捏的。


    祁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错,好看。”


    ……


    日头高升, 眼看到了正午,前面就是明月楼,下头早有安排,祁王带着两位讲官一进去, 便有机灵的小二等在门口,话不多说,径直将他们引入楼上雅间。


    八冷八热, 四荤四素, 外加明月楼最有名的炙羊肉, 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席。


    怀安没想到要下馆子, 吃了一肚子零食,懊恼的看着一桌好酒好菜,尤其是那道香喷喷的炙羊肉直叹气, 气得真想转身回家。


    沈聿耐心极好, 从不在外呵斥孩子,多是有商有量,给他舀起一勺蛋羹, 低声道:“稍微吃几口, 晚上带你去淮扬楼。”


    怀安瞬间来了兴致,乖乖的坐好, 夹了一筷子清淡的莲藕, 咯嘣咯嘣的嚼。


    祁王看在眼里, 由衷地喜欢,那张常年忧愁的脸上难得舒展, 命孟叁和去楼下,另外打包一份炙羊肉,一会儿给怀安带回家去,炉火上一烤就能吃。


    此时包厢内没有外人,怀安竟也不同他客气,笑眼弯弯的说:“谢殿下!”


    真是又乖巧又聪明又不失童真啊!


    祁王一颗心都要化了,直白的夸赞道:“有子如此,沈师傅好福气。”


    “殿下过誉了。”沈聿搁下筷子,又虚头巴脑的夸赞了荣贺一通,什么聪颖过人,秉性纯良云云。


    作为亲爹,即便祁王对荣贺了解的再透彻,也是很受用这些话的。


    所以席上氛围很好,推杯换盏间,话题层出不穷。


    荣贺和怀安已经在商量饭后出去玩什么了,先套圈、再投壶、再打金钱眼儿。


    “这还不算什么,等到过完了年,上元节庙会,才真叫热闹呢。”荣贺道。


    安江县城小,最热闹的莫过于元宵灯会,自然无法与京城相比,怀安有些期待。


    “其实我也没见过,”荣贺不好意思的说,“都是听人说起的。”


    怀安面露同情之色,其实皇家的孩子也挺难的。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香车宝马,还有王位继承……


    呸,难个屁呀!


    ……


    回王府的马车上,荣贺一直看向车窗外。


    “上元节庙会,父王一定带你出来。”祁王道。


    荣贺惊讶回头,原来刚刚自己的话都被父王听进了耳朵里。


    “父王,”荣贺嗫嚅道,“对不起。”


    他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歉疚。


    祁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父王都不能干预朝政,何况是你一个孩子呢,今后凡事要与大人商量,不可再自作主张了。”


    荣贺点点头。


    “沈师傅家的那个怀安……”祁王刚刚开口,便对上荣贺赞赏的目光。


    “他很有趣。”荣贺道。


    荣贺除了身边的伴当太监,从未接触过其他同龄的孩子。只觉得怀安比他身边的那些伴当们有趣多了,伴当们只会说:“世子该起床了,该用膳了,该读书了……”


    他每天像个提线的木偶,按部就班的做着一模一样的事。


    怀安却不是如此,他说说笑笑,行止由心,好像没什么烦恼,令人十分羡慕。


    “让他时常来王府,同你一起读书可好?”祁王道。


    “真的?”荣贺大喜过望。


    祁王点点头:“可不要仗着人家性子好,就欺负人家呀。”


    荣贺道:“才不会呢!我很喜欢跟他一起玩儿。”


    祁王格外欣慰:“我儿懂事了,知道结交益友了。要多向怀安学学,明礼知节,斯文大方。”


    荣贺点点头,懂了!


    怀安性子好,是益友,要多向怀安学。


    ……


    “去王府?!”怀安眼前一亮。


    王府诶,一定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好玩极了。


    关键是祁王看起来很和蔼可亲,不像那种动辄问人成绩的大佬。


    “儿啊,爹跟你说正经的。”沈聿揽过怀安,堂堂中央秘书处副秘书长、中央国立大学副校长,话音里竟带着淡淡的央求:“拆王府可是要掉脑袋的,到时候爹可救不了你。”


    怀安不满的皱起眉头:“爹,我是那样的人嘛?”


    沈聿不接话。


    怀安一脸认真:“您知道,我在外面一向很有分寸的。”


    沈聿知道他还小,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够全面,因此也不多跟他争辩,只道:“好好读书,谨言慎行……”


    这样说,又似乎觉得有些空泛,于是改口道:“不许爬高,不许下水,就在地面上活动。”


    怀安连连点头。


    沈聿心想,这下应该很全面了,便终于放过了他,让他早点睡觉。


    可西屋里的灯亮了好半天,怀安压根就睡不着,什么飞行棋、人物书签、图画书摊了一床,一股脑的塞进他的小书包里,还从床底拖出一个盒子,拿出两个不明物体一起装进去。


    沈聿已经开始心梗了。


    怀安十分“善解人意”,颠颠的跑到门口对催促他睡觉的老爹说:“您放心,我不惹事,我把它们送给世子,让他帮我宣传一下,等赚足了名气,我还要在京城开分馆呢。”


    他听说许多潮流是由皇宫兴起,再传到民间蔚然成风的,如果让皇孙做童书馆的“代言人”,把童书馆里的产品带进皇宫,再由皇家流向达官显贵、勋戚簪缨之家,岂不是事半功倍?


    沈聿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荣贺的处境。除了祭祀庆典,荣贺几乎没有进宫的机会,身为皇帝唯一的皇孙,只怕连祖父的相貌都没看清过。


    他只得委婉的说:“怀安,世子是陛下独孙,没有兄弟,宫里也没有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怀安眨眨眼:“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他好像很无聊,宁愿跟月亮玩,现在连月亮都不在他身边了……不对呀,爹,世子是独孙……”


    沈聿以为怀安又要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谁料他惋惜的一拍大腿:“我白白错失了这么好的一个代言人啊!”


    沈聿:……


    “不过,还是送他一份吧,交朋友嘛。”怀安十分大度的将书包抽绳一拉,搁在床头的几子上。


    ……


    次日一早,许听澜给怀安换了身板正的衣裳,梳了个双童髻,漂漂亮亮跟着老爹去王府。


    沈聿一进王府,便有祁王身边的孟公公挂着笑脸迎了出来。


    “沈师傅来了。”孟公公又看向怀安:“沈小公子今儿可真俊!”


    沈聿让怀安向孟公公问好。


    “孟公公好。”怀安笑嘻嘻的打招呼。


    “沈公子好!”孟公公乐开了花。


    祁王府的师傅们,大多不屑于对太监假以辞色,沈师傅是个例外,对谁都客客气气,谦逊有礼。


    “沈师傅,殿下在正殿等您,咱家带您进去。”孟公公道。


    沈聿道一声有劳,便牵着怀安往里走。


    怀安四处看看,不禁有些失望,这王府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仔细看看,甚至还不如外公家富贵别致。


    荣贺说祁王府养不起月亮,原来是真的。


    沈聿朝祁王下拜,祁王依旧叫他免礼,笑容可掬的对怀安道:“怀安来啦?”


    怀安点点头,作为一个活泼可爱懂礼貌的孩子,他去别人家做客,都是先夸一夸人家的宅子,再夸一夸人家的厨子。


    因此他说:“殿下,您家的宅子可真大呀!”


    除了大,似乎也没有别处可以夸了。然而占地面积是亲王府的规制,走进来才知道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祁王笑着,招手令怀安过去,摘下手上的通透满绿的翡翠扳指,随手给了他:“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扳指用料尚可,拿去玩吧。”


    东西太贵重,怀安作不得主,回头看向老爹。


    “殿下……”沈聿知道祁王手头拮据,竟随手将此等珍品赏给一个小孩子把玩。


    祁王抬抬手,打断了沈聿的话,道:“给孩子的东西,沈师傅不必多言。”


    怀安接过扳指,屈膝向祁王道谢。


    祁王再次将他拉起来,道:“到了王府就像在自己家中,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底下的人,不要拘束。”


    怀安道:“谢殿下,殿下真是和蔼可亲。”


    这次他可不是溜须拍马,是真觉得祁王脾气温和,像个普通的和蔼长辈,一点也没有王爷架子。


    祁王又笑了,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逗他说:“是吗?孤比你父亲如何?”


    怀安一时哑住,这问题,比“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难多了。


    “还是我爹更好一点,没有我爹,怀安没机会认识殿下这样的好人!”这可难不倒怀安。


    祁王朗笑出声:“这孩子,真是鬼灵精!”


    一屋子太监陪着笑,孟公公感叹道:“殿下许久没这么开怀过了!”


    沈聿无奈的笑着摇头。


    怀安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一个黄澄澄的金元宝上。


    这不是荣贺的手工吗?居然被祁王摆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当镇纸,果然是口嫌体直啊。


    祁王顺着怀安的目光看去,看到桌上的金元宝,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东西如今是整间书房里最昂贵的物件了,能不摆出来吗?


    一阵寒暄过后,祁王令宫人太监引怀安去世子所,留下沈聿陪自己聊天。


    沈聿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有些不太放心。


    祁王似乎陷入思考,没有注意到沈聿惶惶不安的神色。


    “沈师傅,诸天师于半个月前羽化,温阳公主向我推荐了一个人。”他道:“是云青观赵天师的首徒,叫……”


    祁王一时记不清了。


    “周息尘。”孟公公在一旁提醒。


    “啊,对。”祁王道:“她希望将此人推荐给父皇。孤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对父皇修道的事情上起心来。”


    沈聿凝神细思,国朝的驸马从不领实职,与前朝几乎没有往来。因此对于温阳公主,他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


    比如她是皇帝的某个女儿,是祁王的同胞妹妹,而对于她本人,却鲜少有人知道。


    沈聿问:“殿下有何打算?”


    “温阳一向很有主意,她这样做必然有她的道理。孤想先见一见这个周息尘,到时候沈师傅也来。”祁王道。


    沈聿恭声应是。


    ……


    世子所,荣贺正在院子里投壶,见怀安进了,一阵惊喜。


    他问祁王身边的蒋公公:“怀安来了,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蒋公公笑眯眯的:“这不是给小世子带来了吗。”


    荣贺也便不再计较,拉着怀安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世子所的庭院和殿宇。


    最让怀安惊讶的是世子所的后园,占地足有半亩,种的都是十分平常的花花草草。


    “暴殄天物啊……”怀安咕哝道:“这么好的地,空着真是可惜了。”


    “地不空着,能拿来干什么?”荣贺好奇的问。


    “能做的事可多了。”怀安道:“让我好好想一想,给你一个合理的建议。”


    荣贺点点头,便带他去了自己的寝殿。


    怀安将书包里的宝贝哗啦一声倒出来,送给荣贺做见面礼,一应全套,一样样的介绍过去,可算让荣贺开了眼。


    后者半晌合不上嘴:“这些新奇的玩意儿都是从哪里买的?你们老家吗?”


    怀安便对他讲了自己在安江开童书馆的事,这些东西大部分是童书馆的周边,深受当地小孩子的喜欢。


    荣贺一脸艳羡的看着怀安:“那一定很赚钱吧?”


    怀安背着小手,一派高风亮节:“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孩子们从书里获得快乐。”


    荣贺也不拆穿他,只是面带憧憬道:“我也想让京城的孩子们获得快乐,你在京城也开一家吧,带着我一起呀!”


    怀安摇头,坐在榻上:“京城的房租物价太高,我本钱不够,你要是跟我一起做,也要投入本钱的。”


    荣贺突然想到父王书房里那座价值不菲的玻璃围屏……赶紧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脑海。


    “咦?”怀安奇怪的问:“你赚钱干什么?你家可是有王位要继承的。”


    荣贺遂将自己赈济灾民弄巧成拙的事情告诉了怀安,反正他已经视怀安为“自己人”了。


    怀安瞠目结舌,原来这孩子这么虎啊!


    怀安瞬间想起前世小的时候,邻居阿姨来家里借洗衣皂,妈妈平时与她关系不好,推说家里没有了。怀安当时只知道撒谎是不对的,不懂得分享也是不对的,于是当着邻居阿姨的面,将一整箱洗衣皂拖了出来,让人家随便拿。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知道人类是会社死的——妈妈的脸都绿了。


    然后邻居阿姨拿着洗衣皂走了,他被骂了一整晚。


    当时觉得特别委屈,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说妈妈和他谁更惨。


    孩子很小的时候没有“物权”概念,比如荣贺明目张胆的偷走他爹的古董字画,又毫无保留的拿去赈济流民,看上去是“虎”,其实是物权意识的缺失。


    “后来我才知道,府里挺紧张的,父王母妃东拼西凑才凑齐这五万两。”便听荣贺接着道:“我心里很愧疚,也想为府里做点事、赚点钱。”


    怀安欣慰的点点头:“你这样想是对的。”


    怀安是个讲义气的孩子,看不惯好兄弟缺钱花,在安江时帮助赵盼改善家境,也是开设童书馆的初衷之一,只是赵伯伯固执倔强,最终失败了而已。


    于是两人一合计,制订了一二三四五……条赚钱计划。


    书房里,祁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遂命孟公公拿一只汤婆子过来。


    孟公公问:“殿下,要不点个炭盆上来?”


    才是九月深秋,用炭火似乎有些夸张。


    祁王问沈聿:“沈师傅冷不冷?孤怎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第59章


    “沈师傅冷不冷?孤怎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沈聿身体一向不错, 即便在冬日也不太畏寒。便反问道:“臣不冷,殿下是否着了风寒?”


    祁王道:“不应该啊……”


    沈聿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世子还在等臣上课。殿下若没有旁的吩咐, 臣先告退了。”


    祁王今日心情不错,拉着沈聿说了不少的话,恍悟到耽误了儿子上课,忙道:“聊起天来就忘了时间, 沈师傅快去忙吧。”


    沈聿深施一礼,跟着引路的太监往世子所去,他虽然后背不凉, 但有些心慌。


    世子所的正殿, 东稍间是卧房, 东次间是书房, 里头静悄悄的,宫人进进出出,井然有序, 沈聿的心更慌了。


    来到书房, 见两个孩子盘坐在榻上下飞行棋,阳光透过窗格洒进来,一派童真稚趣, 沈聿浅浅松了口气。


    “师傅。”荣贺正对门口, 先起身下榻向沈聿行礼。


    怀安这才跳下来,笑嘻嘻的给老爹打了个躬。


    “在下棋?”沈聿面上依旧平和, 心里却欣慰极了, 既没有上房揭瓦, 也没有下水抓鱼,表现不错!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 荣贺与沈聿渐渐熟络:“师傅,怀安发明的飞行棋可真有意思。”


    沈聿点点头,十分尽职尽责的提醒道:“飞行棋虽然有趣,毕竟属于搏戏,每天只能玩一会儿,不能沉迷。”


    他向来对自己家的孩子很少说教,但教子与授业不同。教导子女靠得是潜移默化的影响,父母以身作则,比喋喋不休的说教更行之有效;教学生则不然,师生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凡事或循循善诱,或耳提面命,总是要把话说在前头。


    荣贺点点头,二人意犹未尽的收起飞行棋,拿出书本开始上课。


    ……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聿无论去翰林院还是王府,都将怀安带在身边。这家伙表现得一直很安分,功课也完成的还算及时,连荣贺也学乖了不少。


    幸福来的太突然,让沈聿有些不真实感,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总不能拎着耳朵抓过儿子来问:“你小子最近为什么这么听话?功课完成的这么好?”


    那不是纯纯有病吗?


    祁王还在沾沾自喜,拉着王妃一个劲儿的吹嘘自己的高瞻远瞩:“看吧看吧,孤早前就说过,世子秉性纯良,缺的是良师益友的引导,如今有了沈师傅和怀安在身边,立刻变得乖巧懂事了!前天背完了整篇的《千字文》,整篇啊!虽然离沈师傅家的长子还差那么一点……”


    祁王妃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沈师傅家的长子……只是差一点吗?


    却听祁王混不介意的说:“但是没关系,我儿又不去考状元,只要识文断字,修身明理就够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呀!”


    祁王妃只好笑着敷衍:“殿下真是英明呀。”


    也不知道当日是谁气急败坏的跳脚,说生荣贺不如一窝黄鼠狼的,不过——祁王妃心中暗叹——依二位殿下目前的生育能力,假如真生出一窝黄鼠狼,皇家也会承认的吧。


    哎!


    ……


    九月中旬,乡试放榜,沈聿开始忙碌起来。乡试公布录取名单后,各省取中举人的试卷会被解送到礼部进行“磨勘”,也就是复查考卷。


    “磨勘”的主要工作由翰林院完成,这些翰林官员们需仔细阅读每一份考卷,逐字逐句的检查录取文章是否存在问题,一经查出,会对主同考官员进行严厉的处罚。


    沈聿负责主持这项工作,兼之刚刚接手的国子监问题频出,忙的分身乏术,即便谢彦开分工,荣贺的功课还是耽搁了不少。


    这对荣贺和怀安来说,当然不是坏事啦。因为他们正在完成计划中的第一步:欲擒故纵。


    孟冬十月,农事已闭,冬日来临。


    京城的百姓纷纷换上厚实的冬衣,京郊的流民过冬却又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京畿各州县官员怕冻死饿死的人太多,纷纷像朝廷求援,请求更多的粮食和棉被等物资。


    户部尚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左支右绌,勉强维持,几天下来,胡子都被自己揪秃了一半,赈济了流民,就要拖欠官员俸禄,眼见马上就要面对大型官员讨薪现场,索性告病在家,让手下官员去应付。


    ……


    怀安换上白绒缘的袄子,戴一顶白狐皮的小圆帽,芃姐儿也是差不多的装束。没办法,许听澜是个绒毛控,就喜欢毛茸茸的娃。


    因为穿的过于臃肿,怀安还被荣贺笑话了一通,不过怀安浑不在意,他坚信自己颜值高,穿什么都撑得住。


    一入十月,运河湖泊开始上冻,来王府的路上,沈聿买了两串夹着白糯米的冰糖葫芦,给怀安和荣贺一人一串,连琥珀色的糖衣都冻得梆硬。


    荣贺被咯下一颗门牙,这下一起说话漏风,谁也不用笑话谁了。


    怀安每天一问:“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什刹海滑冰?”


    沈聿也不知道他对滑冰的概念是哪里来的,又想到江南的孩子天然对冰雪有着强烈的执念,每天不厌其烦的回答:“湖面刚刚上冻,冰还不够硬。”


    芃姐儿在一旁拍着小手背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杨柳……”


    沈聿趁机画了一枝素梅,枝上画上九朵梅花,梅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将孩子们叫过来,教他们“数九天”。这是时下文人雅士常见的一种“熬冬”游戏。每朵花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用颜料染上一个花瓣,染完一朵花就是一个“九”,九朵全部染完,便是寒气尽消,春深日暖了。


    怀安表示:很文雅,但他只想去滑冰。


    这种执念甚至传染了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荣贺,祁王府唯一的继承人表示:好兄弟有梦想,当然要帮他实现了!


    ……


    朔日,皇帝亲诣太庙祭祖,祁王作为唯一居京的亲王,自然要陪伴参与。


    祁王出门时,特意叫来了荣贺与怀安,交代他们:“在家乖乖做功课,即便沈师傅不在,也要懂得自律。”


    两个娃满口答应下来,揣着小手恭送祁王出门。


    祁王每参与此类祭典,都会想方设法与父皇站的近一点,不是他明知不讨喜还自找没趣,实在是纳闷极了,为什么他的兄弟与父皇照面都会生病,唯独自己安然无恙呢?


    某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臆想出一场惊世骇俗的人伦大戏。醒来后对着镜子问孟公公:“你来看看,孤与陛下可有相似之处?”


    孟公公以为他另有所指,哪敢回答这种问题呀,当即惊出一身冷汗,颤巍巍的伏地告罪:“老奴不敢窥视圣躬。”


    祁王叹气,好尴尬呀。


    ……


    好巧不巧,祁王外出祭祖,祁王妃也被太后叫进宫去,太后不是永历皇帝的生母,而是养母,母子关系并不亲厚,但她向来宽厚慈爱,对晚辈关怀备至,常将这位名义上的孙媳叫进宫去说话。


    大人不在家,谁没做过一些惊险刺激的事?


    荣贺的玩法比较粗暴,他命人将世子所正殿的家什一样样搬出去,空出一大片空地,将胰子水泼在光滑的地砖上,给怀安“滑冰”。


    这波操作把怀安都惊呆了,惊呆之余当然是感动,感动之余当然是兴奋。刘公公和花公公怕他们摔着,领着一群宫人太监进来护驾,大人的重心不比孩子,一入殿就摔得七荤八素,幸而都穿上了厚实的冬衣,打个滚儿还能勉强爬起来,浑身沾满了胰子泡泡。


    两人笑的险些岔了气。


    直到他们把精力释放的差不多了,刘公公才捂着脑袋上的大包,将他的祖宗们请到庭院里去玩,开始带人清扫现场,生怕殿下和王妃回来发火。


    如果刘公公事先知道二位祖宗看着空荡荡的后园又萌生了新的想法,一定会抽自己一个耳光。


    荣贺看着满园花草,说:“我想到一个赚钱的法子!”


    怀安激动道:“快说快说。”


    “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万金。”荣贺道:“我们可以种黄瓜,趁着冬季卖给京城显贵人家,岂不是很赚钱?”


    “想法是不错,但是哪有人大冬天种黄瓜的。”怀安翻翻白眼,心想,除非有蔬菜大棚。


    荣贺满脸不解:“我们冬天吃的韭黄不就是火室里种出来的吗?黄瓜为什么不可以?”


    “韭黄跟黄瓜不一样,黄瓜需要足够的光照。”怀安道。


    荣贺道:“那就建个透光的房子,给它足够的光照呀。”


    怀安愣了愣,似乎也不是完全行不通,可是这个时代没有塑料薄膜,用什么透光呢?


    其实反季蔬菜的概念自古就有,前朝就有相关记载:“以纸饰密室,凿地作坎,然后置沸汤于坎中……”


    说的是用透光性较好的纸作为材料搭建大棚,用热水提升温度等等,实现反季蔬菜的种植。


    两个孩子坐在石凳上,列举了几种材料,比如明瓦,高丽纸等等,但这些材料的透光性始终不如塑料薄膜。


    “要是有玻璃就好了。”怀安道。


    “玻璃?怎么没有呢?”荣贺忽然眼前一亮:“正殿有一座玻璃炕屏,上面都是整块的平板玻璃,足有九扇。”


    怀安的眼睛也亮了:“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九扇玻璃虽然不多,但如果只装在顶部斜面,再结合上好的窗纸、厚草席等材料,足够搭起一座小菜棚了。


    荣贺当即叫来花公公,点上几个年轻太监,浩浩荡荡往正殿而去。


    拆玻璃!


    第60章


    “这几块玻璃是西洋物件, 比料器厂出来的玻璃清透得多,据说是我出生的时候皇爷爷赏的,本来要装在正殿做门窗, 但是不够用,父王就找工匠做成了这座炕屏。”


    正殿里,荣贺像个导游,指着炕屏给怀安介绍它的来历:“父王还找来工匠, 想在上面绘些山水画,可是没人在玻璃上做过画,就一直搁置在这儿了。”


    怀安知道这个时代平整的大块玻璃很稀奇, 可在他的眼里, 再值钱也是玻璃啊。


    人造的东西再珍贵, 生产技术一旦被攻破, 立马会变得不值钱。


    反观他们即将要做的——尝试在这个时代搞大棚种植,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啊,费几块玻璃而已, 值得!


    “能用!”怀安下了结论。


    “拆!”荣贺一声令下。


    两个孩子撸起袖子, 露出一截小臂,哼哧哼哧的干活,每拆下一块玻璃, 就命两个太监抬到世子所去。


    还不停的嘱咐:“小心点, 手脚轻一点……”


    倒是很爱惜的样子。


    值守太监在一旁悲悲切切的哭,刘伴伴和花伴伴两位老伙计则显得十分镇定。


    刘公公带着一脸从容的笑, 束手站在一旁:“要是殿下王妃怪罪下来, 咱俩就去跳河。”


    花公公捋一捋鬓角, 嗔道:“谁跟你去跳河呀,泡发了死相难看, 咱家要去上吊。”


    刘公公白他一眼:“那就各死各的,倒要看看是泡发了好看,还是青面獠牙长舌鬼好看。”


    值守太监抽抽噎噎的道:“您二位还有心思拌嘴呢,这都拆了一半了,抓紧拦着点儿啊。”


    两人默契的退后一步,你行你来。


    ……


    世子所的太监们都是跟着荣贺“东征西战”的老手,被锤炼得木匠活儿瓦匠活儿都能干一点,搭个棚子不成问题。


    只是玻璃面积有限,仅够顶部的一个斜面,东西两面要贴质地相对坚韧的高丽纸,天气不好是用草席覆盖。


    荣贺道:“我都已经想好了,大内有专门烧制玻璃的料器厂。我们两个小孩闹着要玻璃,肯定没人理会。但如果我们能种出些名堂,让京城中的达官贵人纷纷效仿,自会有人解决这项难题,把玻璃的价格打下来!”


    怀安:……


    人人都能效仿了,还赚什么钱?


    荣贺哪里会想那么多,热火朝天的指挥太监盖暖棚,怀安坐在不远处的安乐椅上,晒着太阳吃着点心,心思已经神游天外。


    他带着穿越者特有的偏见去看这个世界,觉得它各项技术都很落后,除了躺平什么都做不了。不如荣贺有想法就算了,还习惯性的否定人家的想法。


    要改,一定要改。不能先入为主的看待问题,思路要打开!


    如果黄瓜大棚种植成功,以后冬天就有新鲜的果蔬吃了。


    但他同样知道,大棚在短时间内只是服务于权贵的奢侈品,有钱人或许会买来吃个新鲜,甚至会出现反对的声音,譬如“不时之物,有伤于人”等等。所以大棚在这个时代并不能解决老百姓吃饭的问题,真正值得被推广的是玉米、马铃薯、红薯一类的农作物。


    可眼下别说市面上压根没有,即便是有,也未必能广泛种植,因为此时的马铃薯、红薯并没有后世那么高产,它们刚传入欧洲时,口感和产量都很鸡肋,也同样没能被推广,马铃薯在欧洲盛行之初,甚至被当做园艺植物用来观赏。


    所以要想种植真正造福百姓的作物,发现物种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留种和改良,筛选培育出最精壮的苗株作为种子……


    “喂,喂,喂!”荣贺召唤正在走神的怀安,问:“取暖问题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有些难度。


    荣贺提议在暖棚旁边盖一小瓦房,搭起灶台,全天生火烧水保持棚内的温度。


    怀安想的是如何把殿内的炕火引进暖棚里去,反正冬季也要取暖,更加节省柴炭。


    “我想到一个人,他应该有办法。”怀安道:“我表哥很擅长这些的,我这就去找他,请他设计一下,画一张图纸什么的。”


    荣贺惊叹:“你表哥这么厉害啊!”


    遂派一辆马车带着怀安,赶紧去陈家请陈甍过来。


    陈甍听说去王府,恹恹的没什么兴致,当听到搭建蔬菜棚种黄瓜,登时瞪起了眼,迅速将尺规墨盒画本收进书包,向大人禀报一声,就跟着怀安去了。


    门房值守的太监迎出来,怀安向他解释:“这位是世子要见的人。”


    太监十分忠于职守,对怀安道:“沈公子,容咱家先去通禀一声。”


    怀安点点头,忽然瞥见门房轿厅里祁王的轿子。


    “咦?”他问门房:“殿下回来了?”


    “是,今日殿下回来的早。”太监说完,转身要走。


    “公公!”怀安一惊一乍地喊住他:“不用通禀了,就当我没来过,我没来过啊!”


    话音刚落,在门房太监迷惑的目光中,拉着陈甍就跑。


    陈甍都懵了,说好的盖暖房呢?


    怀安边跑边说:“还盖什么暖房啊,保命要紧!”


    他这时候才想起老爹的叮嘱——拆王府是要掉脑袋的。


    ……


    祁王府,正殿。


    太监宫人跪了一地,孟公公再次朝着两个值守太监发火:“咱家是千叮万嘱三令五申,让你们看紧了这座屏风谁也不许搬走,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脑子被猪油糊了吗?!”


    难为抖成筛糠的太监,还能期期艾艾的辩解:“这不是没搬走吗?”


    “这……”孟公公一下子噎住了。


    祁王抬头看一眼那座空空如也的木头架子,面无人色。


    另一个太监也试图自救:“殿下,孟公公,世子拆玻璃的时候十分的爱惜,不断提醒大伙儿小心,半点也没有损坏。”


    祁王的脸色又青了几分。


    “闭嘴吧你!”孟公公骂了他一句,搀扶祁王慢慢在官帽椅上落座。


    “殿下,您可千万要想开啊,”孟公公轻抚祁王的后背,劝慰道,“您想啊,这玻璃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待着,架子也还算完好,说不定能改个衣架什么的……对吧?”


    祁王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捂着胸口,撑在了扶手上,一口气憋在胸中,半晌没缓过来。


    孟公公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叫了几声“殿下”均无回应,忙吩咐跪在地上的太监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太医!”


    ……


    申时初,阳光西沉,把天空染的金灿灿的。


    沈聿忙完翰林院的事,乘坐来王府接怀安。门房迎出来,对着沈聿打躬作揖:“沈学士怎么来了?小公子应该已经回家了呀。”


    沈聿奇怪:“他回家了?怎么回的?”


    门房道:“不知道怎么回的,撒腿就跑,叫都叫不住。”


    “这孩子……”沈聿呢喃一声,遂命李环骑马回家,看看怀安到家了没有。他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却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他倒不太担心怀安会被人贩子拐走,他不拐别人就谢天谢地,他担心的是他的二东家,郑阁老叮嘱他千万要保护好的祁王。


    于是对门房道:“劳烦公公禀一声,沈聿求见殿下。”


    太监立刻点头:“您进门房稍候。”便进去通报去了。


    片刻回来,身后还跟着殿下身边的陈公公,陈公公脚步急促:“沈师傅呦,您可来了!殿下病了,您快进去劝劝。”


    “病了?”沈聿一惊:“什么病,要紧吗?”


    陈公公道:“急火攻心,太医扎了十几针才缓过这口气来……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您进去看看再说。”


    “王妃在府里吗?”沈聿又问。


    “不在,已命人进宫通知王妃。”太监道。


    沈聿听得心惊肉跳,匆匆进殿,只见祁王面色惨白,嘴唇发紫,靠在床头软垫上,地上跪了一大圈人,连世子荣贺也在床边跪着。远远看上去还以为祁王殿下怎么着了。


    沈聿勉强找了个空地,跪地行礼。


    “沈师傅,免礼。”祁王声音虚弱:“快给沈师傅赐座。”


    孟公公立刻搬来一个锦墩,请沈聿坐下。


    祁王一抬手,孟公公便屏退了殿里的人。


    “怀安呢?”祁王问。


    难为他此时还顾得上问怀安。


    “说是已经回家了。”沈聿道。


    祁王面带惭愧,叹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


    一想到荣贺自己范熊,还拐带着怀安不学好,就觉得对不住沈师傅啊。


    沈聿眨了眨眼,没听懂祁王的意思,好在祁王平时就没有多少城府,在他身边做事的人,也无需谨小慎微的揣摩其心思。


    沈聿直白的问:“殿下何出此言?出了什么事?”


    祁王的表情十分痛苦,话音也很虚弱:“荣贺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把我的玻璃炕屏拆了,又把后园好好的花草全垦了,搭起一个棚子说要种黄瓜。沈师傅你听听,寒冬腊月里种黄瓜,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沈聿瞥了荣贺一眼,后者并没有辩解,看来确有其事。忙劝道:“孩子么,有些奇思妙想也是常事,殿下别太心急……”


    劝着劝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觉得这路数颇为熟悉,别是自家儿子想出来的吧?


    祁王仍自顾自的叹道:“我从不指望他多么的才华出众,但求规矩一点,正常一点,无功无过。”


    祁王的处境岌岌可危,与雍王相比,唯一的优势只剩荣贺了。他心疼的哪里是一座屏风啊……好吧,是挺心疼的。


    但比起外物,他更在意荣贺的名声,倘若被父皇知道,他唯一的孙子非要在冬日里种黄瓜,祁王府恐怕连最后的一丝倚仗也没有了。


    “殿下,臣斗胆,世子是一直都有此类行为,还是最近才有?”沈聿问。


    祁王抬眼,似乎有吐不尽的苦水,又实在难以启齿,颓然的叹了口气:“一直都有,一天比一天严重了。”


    沈聿:……


    怀安跑的那么快,很难让人相信此事与他无关。


    李环骑马,一来一回只用了两刻钟,转而回来接沈聿回家。


    “老爷放心,安哥儿在家呢。”他说。


    沈聿叹一口气,打道回府。


    一进家门,发现陈甍也在,两个孩子在石桌上写写画画,不知又在研究什么,连怀铭也抱着芃姐儿站在身后看。


    “太太呢?”沈聿问。


    “郑家办赏菊宴,太太还没回来。”李环媳妇道。


    “好极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步步走进院中。


    怀安因为太专注没有听见老爹进门,冷不丁被揪住了衣领,“哇”的惊叫一声,像只被母猫叼住后颈皮的小猫,直接被叼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