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怀安几乎要拍断大腿:大意了, 真是大意了。


    门扇夹着怒气,“砰”的一声关起来。


    怀安赔笑道:“爹,君子不欺暗室, 关什么门嘛……”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沈聿怒气更盛,“君子不欺暗室”是这样用的?


    于是, 沈聿与他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密切友好沟通。


    沟通的内容主要有:暴殄天物、异想天开、助纣为虐、胡作非为。


    沟通的媒介主要有:语言、表情、眼神、扫炕笤帚……


    娃长大了,一天比一天抗揍,咬着牙一声不吭, 一副革命者面对敌人严刑拷打的姿态, 沈聿皱着眉头问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怀安忍着泪, 四十五度望天, 握拳道:“为农业技术发展,献身。”


    画面太感人,沈聿默默挽起衣袖, 不成全他都怕耽误他立地成圣。


    怀安到底没有成圣, 他认怂认的可快了,挨了没两下就狼哭鬼嚎把自己的想法全盘否定,毫无骨气可言。


    因此, 沟通过程中虽然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总体来说还算顺利。沈聿扔下笤帚,放下衣袖, 让他就此次事件写一份“悔过书”。


    这是怀安万万没想到的, 上辈子上学时就没少写检讨, 这辈子居然还要写!


    但是老爹显然还没消气呢,他也不敢有二话。扯过一张纸, 用狗爬一样的小楷刷刷刷的开始写。


    沈聿惊讶的发现,这孩子写诗作文像便秘一样费劲,写起悔过书来居然得心应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天赋?


    怀安洋洋洒洒一蹴而就,很快写就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检讨书,揣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心,拿到了老爹面前。


    此时许听澜回来,堂屋已经开始摆饭了,沈聿也无意饿着他,冷着脸道:“先去吃饭。”


    怀安一顿饭吃的忐忐忑忑,果然,老爹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的。一家人搁下碗筷,沈聿命玲珑将他的悔过书取来,让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念一遍。


    怀安对着纸面愣了半晌,犹豫着问:“真的要念吗?”


    “念。”沈聿道。


    怀安只好站起身,抖一抖检讨书,清清嗓子,念道:“慈祥而伟大的父亲大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敬爱之情,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的话,就是把整个什刹海的水倒出来,才能浇灭我对您的热爱。那么问题来了,什刹海的水真的可以倒过来吗?显然是不行的,因为湖面上冻了,还有好多人在上面滑冰呢。所以,即便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并对我进行了武力弹压,我依旧爱您,么么哒。”


    “噗——”沈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怀铭忙掏出手帕,帮他擦衣裳。


    怀安无知无觉,继续念道:“关于今天的拆玻璃事件,我怀着无比歉疚无比懊恼的心情认真思考了很久,我将带着这些思考,在每一个日日夜夜深深忏悔,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沈聿终于忍无可忍,茶杯磕在桌子上:“挑重点的念。”


    怀安满篇找重点,发现压根就没有,只好收起检讨书,态度极其诚恳的说:“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搞破坏了……但是冬天种蔬菜是真的可以实现,不是异想天开。”


    沈聿对黄瓜什么的没有半分兴趣,只是千叮万嘱的告诉他,王府不是家里,不许再任性胡来。


    第二天,两个娃走路都有些不稳当。


    与怀安不同的是,荣贺还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昨天他在祁王的寝殿里守了一夜,临近清晨时,祁王才渐渐退烧。


    沈聿去探望祁王的病,交代他们自己做功课。


    怀安问荣贺:“殿下的病好些了吗?”


    荣贺走路都打飘,蔫头耷脑的点点头:“好些了,早上太医来过,说没什么大碍了。”


    怀安悄悄从前襟里掏出一小沓图纸,是陈甍画出的菜棚通炕火的设计图,除了尺寸是按照怀安大致描述的,不太精准以外,周密安全可落地。


    “你表哥也太厉害了!”荣贺眼前一亮,又瞬间暗淡下来:“不过我说破大天去,我父王也不相信冬天可以种黄瓜。”


    怀安叹道:“一样一样。”


    荣贺一脸惋惜的看着院子里的烂尾工程,一拍大腿:“我决定了!以后白天停工,晚上开工,悄悄的干活,然后惊艳所有人。”


    既欲擒故纵之后,他们决定使用第二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沈聿走进书房时,荣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得知他昨夜在祁王榻边侍疾,到底没忍心叫醒他,命人拿一件披风进来,搭在荣贺身上,许他睡到中午。


    ……


    祁王急病的消息传入乾清宫。


    皇帝平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他再冷漠,也是个大活人,受不了儿子们一个个的与他命格相冲,一靠近便非死即残。


    他甚至愤愤的想:愚不可及的东西,早知道那日就该把你一脚踹到祭坛底下去,谁让你离老子那么近的?!


    抛开他为君是否尽责不谈,这位天子命途实在坎坷,年幼丧父,没有兄弟姐妹,后来被选为皇嗣,远离生母和故土,认先皇和如今的太后为考妣,少年登基,主弱臣强,凭借一己之力与群臣缠斗了十几年,险些被宫女勒死,又险些被大火烧死,生下的孩子陆续夭折,长子早逝,四子靠近不得,只剩下一个祁王还勉强留在京城,平日也极少相见,一个寻常的祭祖而已,回去居然也病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经历了这些事,不疯也不太可能。


    所以祁王怎么也没想到,尽管他平时不受待见,但是这一病,对父皇触动还是挺大的。


    大到什么地步呢?大概是魔怔的程度又增加了。


    午后,皇帝打坐完毕,便传召周真人进宫,设香坛扶乩,请求神灵指示,他究竟该怎么办,才能使这一脉子孙康泰延绵,而不至于像先皇那样断了本生的血脉。


    周真人就是周息尘,他已由温阳公主推荐给祁王,又由沈聿推荐给郑迁,最后由郑迁举荐给了永历皇帝。


    周息尘虽年轻,但师承玄清真人,在道教中辈分很高,他虽不懂炼丹,但有一手绝活——扶乩,既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某某神灵附降在身,有点类似于“笔仙”,都是传达神明的法旨,预测吉凶的方式。


    从前玄清真人反对天子服丹药,遭永历皇帝冷落,可是近一年来,国朝内忧外患,四处遭灾,皇帝心中的疑窦颇多,便又想起玄清真人的好来,可是玄清真人年迈,一心只想闭门清修,恰在此时郑迁举荐了他的大弟子,实在是挠到了皇帝的痒处。


    看到周息尘时,永历皇帝都有些出神,只见他身形高挑,气度不凡,仿若谪仙。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道士做法,可以如此出尘绝世,足见其修炼的境界。


    人都是注重外貌的,这时代选三鼎甲都要看颜值,若非如此,钟馗先生就不会落榜了。皇帝对周息尘颇为满意,当即将他封为庆阳真人,并在礼部挂了一个虚职。


    周息尘入殿,行的是道礼。


    此时太监已在殿内摆上香案、供品、香烛、沙盘等诸多用具。


    皇帝从御榻上起身,在特质的黄纸上写下九个字:祁王寝疾,盖因谶言乎?


    是的,这位皇帝又开始神叨了,儿子得了病,不问太医病得重不重,好点了没有?而是问神仙,是不是又出了一条不能见面的龙?


    周息尘恭敬接过皇帝的问题,将其点燃,并附上祁王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开坛做法,迎请紫姑神,此时殿外强风骤起,周息尘挥舞拂尘,袖袍猎猎作响。


    皇帝迎风肃然而立,只见周息尘周身一颤,怕是紫姑神上身了。他迅速走向沙盘,手执筲箕,用乩笔在细沙上写字。


    刷刷几声之后,沙盘上依稀可见一行小字,皇帝眼睛花了,凑到近处才能勉强看清。


    紫姑神仙给了他十个字,里外里还赚了一个:


    “犯撞命煞,孝子以身替之。”


    风停了,整个大殿静的出奇。


    所谓“撞命煞”,就是流年干支与生日干支相撞,常常会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年份,会遇到程度不同的凶灾,皇帝今年六十整,恰好是犯了“撞命煞”,今年的诸事不顺,也常被他归咎于此。


    神明的指示十分明显,祁王生病与什么谶语没有半文钱关系,与永历皇帝今年“撞命煞”有关,祁王孝顺,折损自己的阳寿替父皇挡了一煞。


    反正阳寿这东西随周息尘怎么说,且大概率皇帝是要走在祁王前头的,又无从验证。


    皇帝直起身来,目光中闪过一丝讶然,瞬间便归于平静。


    他一天没有得道成仙,就一天还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只是很久没有人真心实意的关心过他了。


    至少在他看来,这世上大多数人是巴不得他早点死的——可他偏不死,他还要长生,要登仙,要开坛施法,将那些魑魅魍魉扫个干净。


    ……


    宫里赐下几抬不厚不薄的赏赐,以补品居多。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送到王府,并探望祁王殿下的病,祝他早日康复。


    祁王简直受宠若惊,完全不明白这天上掉下来的关切所谓何来,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更衣穿鞋,晕晕乎乎的出来接旨谢恩。


    其实他病得急好得也快,头晕是因为幸福来的太突然——原来父皇还是关心孤的!


    ……


    荣贺与乃父显然不是一个脾气,他一旦认准的事,很难主动放弃。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披着棉被坐在门槛上,拿着图纸监工一群太监盖暖棚。


    刘、花两位公公轮番哄劝:“世子去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准保不会出岔子。”


    荣贺固执的摇头,他还不知道这些人的德行,没有自己盯着,管保将锯子榔头一丢,偷懒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课打盹,沈聿敲敲他的桌子。


    荣贺擦干口水,原以为师傅会说:宰予昼寝……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谁料沈聿对他说:“小孩子夜里不睡觉,以后长不高,不信你问花伴伴。”


    花伴伴如同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可是没办法,整个世子所只有他最矮,刚过沈聿肩膀。


    只好赔着笑脸附和道:“是,奴婢小时候就不爱睡觉,十岁就不长个儿了。”


    荣贺吓得再也不敢熬大夜——只熬到半夜。


    沈聿眼见着后院里的“烂尾工程”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也没拆穿。


    小孩子是最会看人眼色的,瞧出沈聿几近默认的态度,便放开了手脚,每日趁着课间和午休时间,都会钻进暖棚里,翻地,催芽,播种,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第62章


    “他们真的在种黄瓜?”祁王问。


    “还不止, ”沈聿道,“还有葡萄,香瓜, 豆角,茄子……”


    “……”祁王只剩叹气:“劝不听打不改的东西,冬日里种瓜果,这不是何不食肉糜吗?”


    沈聿道:“所以臣现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耽误学业,随他们去试吧,小孩子三分钟热度, 等一两个月发现行不通, 自然就放弃了, 到那时再将玻璃拆下来冲洗干净, 臣带着他们一起将炕屏复原,教他们克勤克俭的道理,殿下如能参与其中, 那就更好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祁王称善。又长叹一口气, 说真的,他现在已经不在意炕屏了,他更担心自己的儿子, 别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几日反复叮嘱孟公公, 管好下面的人,务必将此事严格保密, 谁也不能说。


    祁王又同情的看着沈聿:“沈师傅, 让你跟着孤受累了。”


    沈聿一头雾水。


    “其实自打怀安来府上陪世子, 贺儿已经收敛了太多,不过是拆个屏风、种种菜, 比起他从前做的事,简直是不足为道。”


    沈聿:……


    一时不知道他是气糊涂了还是说反话。


    便听祁王娓娓道来:“世子看上去很活泛,其实孤单得很,他曾有个妹妹,还很小,没赐名也没记入宗谱,那年府里闹了一场时疫,跟着他亲娘一块儿殁了。”


    沈聿唏嘘:“臣,臣不知……”


    祁王苦笑:“你不知道很正常,王府里夭折一个孩子,没有人会特意提及。可那时贺儿已经记事了,非说娘亲和妹妹死得蹊跷,孤派人查,查不出任何问题,又上本请朝廷彻查,锦衣卫里里外外盘查了三天,搅得内宅女眷天天嚷着要上吊,也没能查出丝毫端倪,父皇不耐烦了,下旨命锦衣卫结案。”


    “沈师傅,你要是孤,你该怎么办?”祁王道:“死去的侧妃女儿是人,活着的王府家眷也是人,孤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个五岁孩子的一面之词,如果再纠缠下去,父皇震怒,说不好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沈聿也答不上来,设身处地去想,祁王的处境确实很难,换作是他,恐怕也只能善罢甘休。


    祁王苦道:“从那以后,贺儿没事总要惹出点乱子来,也不知是想给他亲娘妹妹申冤,还是只为了给他亲爹添堵。”


    “自从怀安来到府里,世子的怨气已经没有那么大了,那天跟我说,种菜是想为府里赚点钱,孤这个心里啊……又觉得对不起这孩子,谁家皇孙像他这样,长到这么大还不认识祖父,每日就在这府里……种菜。”


    沈聿宽慰了几句,心里暗道,这位殿下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孩子的话只能听一半,他要是天天相信沈怀安那个二皮脸的话,现在家已经被拆完了。


    “师傅说的对,由他们折腾去吧,折腾府里这一亩三分地,总比去外面闯祸要好,等他们发现种不成,自然也就放弃了。”


    沈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等沈聿告辞离开,祁王喃喃自语道:“万一真种出来了呢?”


    “殿下,您说什么?”孟公公躬身问道。


    祁王摆摆手,暗骂自己也跟着不着调起来。


    京城的冬天不比江南,那真叫一个天寒地冻、万物肃杀,别说娇嫩的蔬菜了,粮食都在年年减产,恶劣的天气也是各地闹饥荒的原因之一。


    ……


    这件事就这样被搁置下来,朝局表面平静,实则暗涛汹涌。


    吴琦得知祁王府受到了赏赐,当即怀疑有人在背后搞鬼,可那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只有冯春,他旁敲侧击的打探半晌,冯春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但他轻而易举的怀疑到郑迁身上,拿着一份科道言官弹劾他们父子的奏章,阴阳怪气的对郑迁说:“吃吴家饭砸吴家锅的,不止这一个,罢官下狱流放问斩的,也不止这一个。”


    郑阁老依旧一副唾面自干、笑脸迎人的姿态:“小阁老,都是食朝廷俸禄,没有什么谁家的饭,谁家的锅。”


    吴琦愤愤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隔日,那名言官被革职下狱待勘。


    郑迁闻讯并未设法营救,转而进宫,请求作为护法协助皇帝炼丹,皇帝拒绝了他的好意,堂堂内阁辅臣,又不是道士,不在值房处理军政大事,跑来炼丹像话吗?


    郑迁便在乾清宫外长跪不起。


    皇帝在修道这件事上脾气脾气相当的好,难得次辅如此支持他的炼丹事业,心一软便答应下来,毕竟他自诩是一位圣明仁慈的君主,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仙的机会岂必一人独享?


    可是内阁中事务冗杂,本就人手不足,郑迁进宫炼丹,那么多的国事谁来处理?皇帝宠信首辅吴浚,可也不愿看到内阁变成他们父子的一言堂。


    郑迁趁机举荐了两个人,一位是礼部尚书邹应棠,一位是吏部侍郎袁燮。


    邹应棠不必说,他年事已高,只想在尚书任上混到致仕,回老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袁燮就不一样了,他是郑迁的同乡兼同科,知天命的年纪,也是为官从政的黄金时期。


    邹应棠主动放弃了入阁的机会,袁燮的机会就来了。


    十月末的廷推上,袁燮被推举为内阁阁臣,任文华殿大学士。


    “郑迁小人,卑鄙无耻!”吴琦的目光透着森然的冷意:“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他已然将内阁视为私有,一向忠厚老实的郑迁忽然亮出了爪牙,在他眼里简直如同背叛。


    吴琦天生容貌俊美,五官精致,一派衣冠禽兽的风流模样,相传他在城南建了一处私宅,纳妾蓄婢无数,还豢养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家丁。


    吴浚将放大镜搁在案头上,劝他道:“朝廷不是你的一言堂,陛下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最近总是浮躁,闲暇时陪你母亲诵诵经文,沉心静气。”


    “爹啊……”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吴琦简直要炸了:“您再纵容下去,郑迁非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不可,您可不要忘了王治的前车之鉴。”


    吴浚头也不抬,反问道:“你以为只有一个郑迁么?没有陛下的授意,廷推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吴琦难以置信的看着老爹:“是谁在为陛下遮风挡雨,陛下竟然……”


    吴浚冷冷扫了吴琦一眼:“滚出去!活腻了就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吴家满门,滚!”


    吴琦咬了咬后槽牙,到底不敢在值房里与亲爹吵吵嚷嚷,一甩宽袖,怒气腾腾地滚了。


    “回来。”吴浚喊住走到门口的儿子。


    吴琦滚了回来。


    吴浚又道:“中州、海岱两个省的赈灾款,你不要碰。”


    吴琦不以为然的说:“爹,儿子可以不碰,可手下一干兄弟还要养家呢。”


    “糊涂东西!吴琳吴琰是你兄弟,他们算什么?为利而聚,利尽则散的蝇狗而已。”吴浚道:“今时不同以往,这是朝廷的救命钱,你要是碰了,就是咱爷俩的催命符。”


    吴琦口不应心的答应着,这次真的滚了,去他的金绡帐、温柔乡里发泄不快。


    ……


    怀安趁着休沐日,在舅公家的庄园附近溜达,揣着小手带着暖耳蹲在地头上观察佃农们整理葡萄藤,他们要在入冬前将葡萄藤捆扎好,埋在土里保温,以供下一年生长。


    趁他们休息的空闲,他将城里买的一包酥饼分给佃农,连包饼的油纸都准备周全,一口一个叔叔伯伯爷爷,将他们哄得合不拢嘴。


    随后他从身上掏出小本子和铅笔,没错,其实古代早就有石墨制成可便于携带的铅笔啦。


    他一边请教佃农种果蔬的时令和事项,一边用纸笔仔细记录,直到日头西斜,家里来人找他,才依依不舍的回家去。


    ……


    许听澜这些天忙里忙外的,儿子女儿哪个都顾不上。


    她十分庆幸芃姐儿从小习惯了,一般不会认准一个人,谁带都行,只要给口吃的就行。


    怀安从王府回来,发现通向隔壁的院墙已经打通了。


    娘亲和大哥一边在各个院子里转看,一边向工匠指出哪里还需要改进。


    月亮有了新的马厩,又大又结实,怀安一过去,就见芃姐儿自己在马厩里玩,踩着上马凳摆弄月亮洁白的鬃毛。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还没有马腿高的娃,被踢到可怎么办?


    不过月亮显然很有分寸,鬃毛被五颜六色的缎带扎成了笤帚状,却连哼一声都不敢,生怕惊到小主人从凳子上摔下来,说不清楚。


    怀安咯咯直笑,这回真成了阳光彩虹小白马了!


    月亮马脸拉的老长,鼻翼煽动,仿佛已经忍到了极限,怀安见状,忙将妹妹抱下来,扛在肩膀上,四处寻找带她的人。


    李环和他们一起回来,李婶在隔壁做饭,娘和哥哥都在忙,那就只剩玲珑了。


    玲珑居然坐在石凳上睡着了,见到怀安抱着芃姐儿,猛然惊醒,磕磕绊绊的说:“安哥儿……我,我……”


    “玲珑姐姐,”怀安有点生气,“你也太大意了,芃儿都跑到马厩里去了!”


    这时许听澜进到院里来,玲珑扑通一声跪地:“太,太太……是我没留神,打起瞌睡来。”


    当着外人的面,许听澜并未发作:“你先起来,回去再说。”


    许听澜从儿子手里结果芃姐儿,芃姐儿还在拍手乐呢,嘴里喊着:“月酿,月酿!”


    “阳光彩虹小白马”默默地掉了个头,马脸冲着墙角叹了口气。


    ……


    堂屋在摆饭,怀铭在教妹妹识字,怀安在跟老爹掰扯冬天种果蔬的可行性,他们不自觉的将声音压到最小,因为许听澜在内室处置玲珑的事。


    沈聿的意思是将她送回老家,配个小厮看宅院去,许听澜则将玲珑带到屋里,关起门来说话。


    其实她的火气也不小,敲着炕桌:“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啊,最近心思都用在了哪里?理账的时候犯糊涂就算了,敢在芃姐儿身上大意,才多高的娃,被踢一脚可如何是好?”


    玲珑低声哭泣。


    她年纪不小了,从几年前就跟在他们夫妻身边伺候,如果再不抬成通房,等到老家的人一搬来,就要放到前院配小厮了。其实她容貌不错,可不管对沈聿怎样殷勤讨巧,都没有任何效果。


    她急的整宿难眠,也并非她愿意与人做妾,既然已经为奴为婢了,实在不想配一个小厮,生一群孩子继续做人奴婢,她希望不要生孩子,如果必须生,也要像大少爷、安哥儿、芃姐儿那样,至少别差太多,能读书,能考科举,能嫁个正经人家做正房娘子……


    “你哭什么?难道冤屈了你?”许听澜问。


    玲珑一个劲的摇头,哽咽道:“求您别把奴婢送回老家,就算送回去,也别配小厮。玲珑这辈子只想伺候好主家,不想要丈夫儿女。”


    许听澜的阅历比寻常女子精彩得多,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嚷着一辈子不要婚配的。


    “找一个丈夫,相互扶持,难道不好吗?”许听澜问。


    玲珑摇头:“不好,不好!太太您开恩,您就是将我卖到青楼妓馆去,也别让我配小厮生儿女。”


    沈聿在外头听到这话,立刻将三个孩子撵出去玩。


    怀安正讲到关键点,压根没注意听玲珑在说什么,只是拿着纸笔在老爹眼前写写画画:“爹,咱们刚刚讲完棚温,现在讲肥料,我们打算派人去收大粪,但我也问清楚了,粪便不能直接浇灌,要加水调湿,充分发酵,所以……”


    沈聿捂着生疼的脑袋,朝着长子摆摆手。


    怀铭上前一步,直接将弟弟拎了出去。


    第63章


    “你这样说, 倒好像是我耽误了你。你识文断字,又有一副好相貌,换个别的主母, 只怕早就讨得主君欢心,抬通房抬姨娘,子女都生了好几个吧?”


    许听澜不温不火,沈聿如芒在背, 后悔把孩子们轰出去……索性去院子里继续听儿子讲种菜。


    结果三个孩子跑到隔壁新园子里“探险”去了,沈聿在萧瑟的院子里站了片刻,无奈的回到堂屋, 继续喝茶。


    玲珑忙不迭的摇头:“不是, 不是……太太, 玲珑不敢这样想!玲珑常年在京城, 看着老爷太□□爱和睦,看着少爷小姐无忧无虑的长大……玲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 既然签了死契, 我……我只求在自己身上了结,不想生儿生女都做奴婢央子,求太太成全。”


    许听澜心下了然, 玲珑是丈夫取中进士时, 他们在京城买来的丫头,读过一些书, 父亲是个喜好赌钱的穷秀才, 为还赌债将她卖了。许听澜印象颇深, 签死契的时候,秀才还口口声声说为了女儿好, 挑个清白人家当丫头。


    那时的玲珑,灵巧能干,心思单纯,夫妻俩拿她当小孩子,穿衣饮食从不苛待。


    京城小门小院,毕竟不像老家那样规矩繁多,玲珑散漫久了,也比老家的下人要骄纵任性一些。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这没有错,只是影响到了芃姐儿,是许听澜做母亲的无法接受的。


    ……


    玲珑被罚了两个月的月钱,念在她往日还算尽心,还是留下了。


    只是有些心思一旦有了苗头是压不下去的,沈聿又没有纳妾蓄婢之意,他们这个院儿里就不能再呆了。至于去处,许听澜还要再想想。


    堂屋摆好了饭,李环媳妇叫回三个孩子开饭,许听澜只好暂时搁下这件事。


    芃姐儿今天死活不吃菜,只吃肉和白米饭,许听澜瞪眼道:“不许挑食。”


    芃姐儿指着一盘子蒜黄道:“便便浇的。”


    众人:……


    “是洗净了的。”李环媳妇哄她。


    芃姐儿摇头:“还是便便浇的。”


    许听澜纳罕道:“这孩子,听谁说的。”


    怀安知道妹妹听懂了自己的话,忙跟她解释:“菜用热油炒过,可以消灭脏东西,很干净的。”


    芃姐儿再次摇头:“干净的便便也是便便。”


    众人:……


    再怎么劝她,依旧不奏效,只能盼着小孩子忘性大,自己把这茬忘掉。


    ……


    夜幕降临,夫妻二人回屋关门,才又聊起玲珑的事。


    “强配怨偶,只怕埋下隐患,不想嫁人就不嫁吧,她识文断字,先放到铺子里去帮忙,等搬进新宅再另做安排,你看可好?”许听澜问。


    “都听娘子的。”沈聿正在看书,从荣贺那里刚没收的话本儿,还挺有趣。主要是不想过多掺和家里的用人安排,特别是这样有“向上之心”的,他就更不敢多言了。


    反正他的态度妻子是知道的。他虽没有一位德才兼备的父亲作为榜样,但他有一个简单有效的准则——凡是他爹爱做的事情一概鄙弃,私德方面就不会出问题。


    “我还想……”许听澜有些迟疑:“成衣店先缓缓再开业吧,或者索性盘出去。”


    沈聿一愣,放下话本儿:“为什么?”


    “两个孩子还太小,一个都快成野人了,另一个满地乱跑,今天这事儿也不全怪玲珑,她自己都没有多大,每天带个孩子,还要帮李环媳妇铺床叠被洗衣裳,也确实忙不过来……母亲来信说,希望明年秋后再来京城,她惦记着怀铭秋闱,怕他明年回乡考试时老家没人,没法儿照料。”


    沈聿沉吟道:“你说得对,家里确实缺人手,还是我辞官在家带他们吧。”


    许听澜见他一脸认真,当即锤他一拳:“你疯啦!”


    沈聿嗤嗤笑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成衣店是你的心血,说盘出去就盘出去?”


    许听澜无奈道:“那你说怎么办?”


    沈聿道:“另给芃姐儿雇个奶娘吧,我这两天就叫李环回老家,让母亲和弟妹他们尽快动身,一家人还能一起过个年。”


    “那……怀铭秋闱时怎么办?”许听澜问。


    “这么大的孩子了,多使两个人陪着,住客栈嘛。”


    ……


    西厢房,被老爹坑来陪着怀安做功课的沈怀铭打了个喷嚏,蜡烛的火苗蹿了两下,满室光影摇曳。


    “大哥,你也着凉了?”怀安道:“要多喝热水,我去给你倒。”


    怀铭一把将他摁回椅子上,生无可恋道:“求你了,少爷。一个时辰了,不是喝水就是解手,踏实把功课写完睡觉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打扫马厩吗?”


    怀安讪讪的坐回原地。


    片刻,怀安又想起什么似的,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怀铭:“大哥,我听说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你知道是哪四种吗?”


    怀铭长长吸了口气:这是他弟弟吗?这是他顺风顺水人生路上的拦路虎啊!


    他有气无力的说:“你要是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完功课,我可以给你写五种。”


    怀安惊呼:“太卷了!”


    怀铭借机给他讲了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划粥充饥等几个典故,意在激励他,读书靠的不是天赋,而是努力。


    怀安很受激励,信誓旦旦,一定要勤学苦读,成为一个像老爹大哥一样有学识的人!


    半个时辰后,怀铭拿着一刀细腻洁白的宣纸去爹娘门外敲门。


    许听澜还没睡呢,听是长子,忙叫他进来。


    怀铭朝着老爹深深一揖:“父亲大人,这么好的纸,儿子平时也用不上,您收回去吧,怀安的功课儿子实在无能为力,您多费心吧。”


    说完,未等沈聿反应,扔下宣纸就跑,带起一阵风,许听澜鬓角的碎发都跟着飞起来。


    沈聿愣了愣,只觉得后颈一凉,便对上妻子嗔怒的目光:“怀铭读书这么紧张,你叫他陪着怀安做功课?还拿东西贿赂他?”


    她话没说完,看桌上一刀上好的生宣有些眼熟,气道:“这本就是买给他的,你怎么,你……”


    沈聿赔着笑脸被轰出卧房,看儿子写功课去了。


    ……


    鸡鸣破晓,一缕晨光撕开薄暮。


    此时是卯时正,沈聿已经在太和门前站班上朝,怀铭已经用罢早饭去了学堂。


    李环媳妇照旧去西屋叫怀安起床,他早上要做的事情很多,去马厩喂月亮,洗漱吃饭,跟娘亲撒撒娇耍耍宝,不小心闹出点动静吵醒熟睡中的芃姐儿……


    这时候沈聿差不多下朝了,然后在芃姐儿的哭声和娘亲一脸嫌弃往外撵狗一样的轰赶声中跑出门去。


    今天是个例外,怀安不在床上,李环媳妇正要出门寻找,就撞上已经穿好衣裳鞋袜的怀安从外面回来。


    往常叫起床都费劲,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再看他鞋子裤子沾满了泥土干草,一准是去了马厩。


    “安哥儿今天真乖啊,自己就起来了!”李环媳妇一边猛夸,一边从衣柜里翻出新的一套夹袄裤子给怀安换上,不出意外,也是毛绒滚边的……


    “李婶,什么时候给我做一身黑色衣裳?”怀安问。


    “哪有小孩子穿黑的?亮色的好看!”李环媳妇道。


    等怀安换好衣裳,许听澜也起来了,目光有些惺忪。


    “娘,我看到玲珑姐姐打好了包袱,她要走吗?”


    许听澜道:“成衣店里忙不过来,叫她过去帮忙,家里会再找个新婶子来。”


    怀安点点头,他倒无所谓,只是担心芃姐儿身边频繁换人会不习惯。


    刚吃完早饭,李环在院子里催促,沈聿下朝来接他去王府。


    “等一下!”怀安说完,跑进隔壁院子,不一会儿踉踉跄跄的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筐子,费力的举上马车,“砰”的一声放在车架上,掉出两块黑色块状物,怀安徒手就捡了回去,拍拍手。


    这么重的东西,为什么没人帮他?因为李环和车夫都看傻了,沈聿半张着嘴直直盯着筐子,那是一筐马粪。


    随后,他亲眼看着那个抓过马粪的娃攀着车厢跳进车里,明明对面有地方,非挨着他身边挤着坐,还露出一排没有长全的小牙,扯出一个可爱的笑。


    沈聿往一旁躲了躲,满脸写着:你是谁家的娃?你不要过来啊!


    怀安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沈聿算不上有洁癖,但那只小手扯过他的袍袖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要干什么?”沈聿面对城下数千倭寇都没发出过如此惊骇颤抖的声音。


    “堆肥呀,昨天跟您说过的。”怀安从身上拿出小本子——第三章 第五条:肥料。


    沈聿捂着额头,命车夫出发。


    桐轮碌碌,马车稳稳驶离胡同,转进宽阔的大道。


    这一带品官聚集,每天寅时街面上会有不少赶着上朝的马车,街边零星几个赶早出摊的朝食摊子。好在现在是辰时,官员散朝后各自去了衙门,沈聿不至于拉着一筐马粪与同僚的车马同行。


    沈聿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孩子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擦干净应该还能要。


    于是掏出手帕,用水囊里的水沾湿,扯过儿子的手,不太温柔的帮他擦手。


    世子一早就等在王府门口张望,等怀安来了,朝沈聿行了个礼,身后的太监径直去卸车,将一筐马粪拎进世子所,一路小跑,怕谁会抢它似的。


    祁王要见沈聿,两个孩子勾肩搭背的往世子所方向走,一路还在谈论月亮的粪就是比其他的马多,吃得多拉得多云云。


    到了世子所后园,发现荣贺也搞了几筐马粪,这下尽够了。


    “叫花伴伴来,他有经验。”荣贺无厘头的来了这么一句。


    沈聿来上课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洗净了手。他紧闭门窗,尽量不去听外头铲粪的声音。


    后园,雾气缭绕,宛若仙境……如果不闻味道的话。


    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马粪中含有大量的纤维分解菌,堆肥时会产生高温。


    花公公蒙着脸,举着铁锹,将打湿的马粪和枯叶干草一锹一锹的混合,常年不事劳作的太监头儿,累的哼哧哼哧直喘。


    “咱这是……造的……什么孽,咱爹咱爷都是铲粪的,小时候家里穷,儿女太多,实在养活不起了,看咱长得最矮最小,把咱送进宫来……可咱又没有子孙……为什么还要铲粪!”


    “这叫堆肥。”刘伴伴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花伴伴杵着铁锹,带着哭腔哽咽:“进了宫都躲不掉铲粪的命!”


    “你往好处想,也算继承祖业了。”刘伴伴劝道。花伴伴用衣袖揩了把泪:“咱内心是拒绝的……咱从来也不想……”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早做完早收工。”


    第64章


    【永历三十七年十一月朔日, 日有食之,众星乃见,须臾复明。】


    这天官员休沐, 沈聿的舅母做主遣来一个婆子,顺便应怀安的邀请,将陈甍送到沈家玩。


    这位姓王的婆子五短身材,面善但不木讷, 送她来的管事说:“王妈妈做事牢靠、手脚麻利、照顾孩子也尽心,太太只管放心的用。”


    芃姐儿没一会儿就跟她熟了,眼见她带孩子耐心, 许听澜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玲珑得了太太一句准话, 不会随意打发她配下人, 心里踏实了不少。去了成衣铺后机敏的很, 做事格外勤快,浆洗洒扫熨烫理货算账,样样都能学着做。起先只在楼上转悠, 一忙起来难免要下楼,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将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罗帽青衣, 小伙计的打扮, 利落极了。


    许听澜见状,也不再提另作安排的事, 只说要她好好做, 再过两年将她放良罢了, 姑娘年纪大好,就这样留着, 她心里也不落忍。


    玲珑拉着她的手央求:“好太太,今后就留玲珑在铺子里吧,别将我放回家去,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学!”


    许听澜蹙眉:“你这丫头莫不是个傻的。”


    玲珑如拨浪鼓一样的摇头,她心里清楚得很,假使她今天被放回家去,明天又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反正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了,她宁愿自己的身契在沈家,也好过她的赌鬼父亲。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许听澜也便不再管她,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她总不会亏待就是了。


    ……


    祁王府一早赐下两筐柑橘,怀安和陈甍两个像半年前那样,围着茶炉烤橘子。


    王妈妈领着芃姐儿进来,芃姐儿指着炉子上的柑橘直咽口水。


    怀安故意不给她:“这也是便便浇的呦。”


    说完,还扔了一瓣儿橘子进嘴里,赞道:“好甜好甜!”


    炉子烤过,满口果汁,又暖又甜。


    芃姐儿鼓着白嫩嫩的包子脸,她在吃的方面很有些智慧,也不哭闹,反而很有逻辑的说:“有皮包着的,不怕!”


    怀安哭笑不得,掰了半个橘子,将上头白丝剥下来,暖暖的塞进她的小手。


    陈甍从书包里掏出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鸟铳,虽然老旧,却是弗朗机纯进口,他将其绘成图纸,发现有许多可以改良的地方,因此异常兴奋,喋喋不休的跟怀安讲解其中的原理。


    怀安知道他的家伙都是报废品,也就不怕了,还拿在手里戳弄把玩。


    直到陈甍从兜里掏出一把弹丸,说:“这一把是真的,可以击发。”


    怀安一个抛物线就将它扔了回去,他可听说这些古早枪支是很容易走火的。


    “放心,我试过很多次了。”陈甍将怀安拉到隔壁院子里,找了个没人的空地,教他如何装填火药,如何压弹。


    这是一支短铳,比后世的手*枪长那么一点,不是燧石击发,而是用火折点燃火绳击发,用法比较麻烦。


    沈家不比见惯了火器的陈家,怀安不敢真的发射子弹,只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瞎比划。


    这时天光突然暗下来,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投影出异样的影子。


    “咦?要下雨了吗?”怀安奇怪,今天一早艳阳高照,风也很干燥,不像有雨的样子啊。


    陈甍举头看天:惊呼,“快看!”


    怀安顺着表哥所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正渐渐遮住太阳,黑影越来越大,太阳越来越小,天地间陷入一片昏暗。


    “是日食!”陈甍道:“我听我祖父说过。”


    日食?!怀安一阵激动,这要是放在后世,属于有生之年系列,还不得搬着小板凳、捧着西瓜、扛着天文望远镜出来围观。


    他是了解日食月食的原理的,其实古人也了解——张衡在《灵宪》里解释过月食的成因,后世还出土过“日月合璧”的画像石。


    当然,张衡了解不等于所有人都了解,时下最普遍的观点认为:发生日食表示君王失德,发生月食表示刑律混乱。


    虽然又是“天人交感”的一套说法,但皇帝敬畏天变,因日食反思己过,审视自身德行,修改政令以弥补不足,这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怀安虽然年纪小,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推断,当今皇帝是个不怎么修德的帝王,所以发生日食这种事,他还挺喜闻乐见的。


    陈甍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只剩一个惨白的极细的光环,满目震撼。


    “呦,还是全食呢!”怀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是要下罪己诏的程度吧?


    须臾,太阳渐渐露出了脸,“光牙儿”慢慢变大,万物逐渐清晰。


    陈甍松了一口气:“真可怕,刚刚天像要塌了似的。”


    “嗯,确实。”怀安一本正经的点头。


    他内心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发生日食必然要祭天,翰林院不知道要写多少祭文,还要代皇帝拟诏书,像上天检讨自己的错误……


    这样一来,老爹就没有时间盯着他了,他沈七岁又能重获自由了!


    陈甍不明白怀安的雀跃所为何来,日食月食都是不祥之兆,小孩子应该很害怕才对。


    “这个送给你。”陈甍将短铳递给怀安。


    民间不禁鸟铳,只是对数量有所限制。


    怀安先是一喜,但鸟铳毕竟属于武器,还需要请示爹娘才行。


    透过月亮门往里看,老爹果然站在院子里,背着双手,面沉似水。


    怀安见老爹凝神沉思,不敢打扰,狗狗祟祟的贴着墙边溜走。


    “怀安。”沈聿叫住了他。


    怀安又狗狗祟祟的溜回来。


    沈聿揽过儿子:“害怕了吗?”


    怀安摇摇头,笑道:“就是天黑了一会儿,我才不怕呢。”


    沈聿囫囵着儿子的头:“真勇敢。”


    怀安点点头,从背后掏出一把鸟铳,忽闪着恳切的大眼睛:“爹,您勇敢的儿子想把这个收下,可以吗?”


    沈聿倒吸冷气,心都停跳了一下。


    “是萌萌表哥送我的。”怀安补充道。好像后世的小朋友收到礼物,只要说是好孩子送的,父母的接受度会高一些似的。


    “弹药呢?”沈聿问。


    怀安还以为老爹要试一试火力,忙将一把子弹连同火药瓶子都掏了出来。


    沈聿拿到手里掂了两下,道:“可以,爹帮你保管。”


    “啊?”怀安忙道:“不麻烦您了吧……”


    沈聿浅笑:“别客气,爹不嫌麻烦。”


    言罢,扔下风中凌乱的怀安,施施然回屋去了。


    怀安气得原地转圈,早知道就该留在表哥那里,他没事还能玩一会儿,这下可好,被狐狸爹一锅端走。


    ……


    虽然日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但同一个地方每数百年才能看到一次全食。对小孩子来说,确实又好看又震撼,能跟儿孙吹一辈子的那种。


    对皇帝和百官来说,却摊上大事咯。


    日食发生的时候,永历皇帝正在丹房庆祝一炉丹药练成,结果乐极生悲,骤然间天昏地暗,身边的太监都是老人,不敢发出一丝响声,大殿内静的可以听见心跳。


    门外响起小太监报日食的声音。皇帝一袭道袍耸然立在大殿之中,可他根根分明的胡须已经开始颤抖。


    他虽自诩圣明天子,将朝政玩弄于鼓掌,可他在百官万民心中是个什么德行,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日食是上天最直白的遣告,上天敢言万民之不敢言,派日月向他示警,说他是个无德昏君。


    他缓缓坐在画着八卦图的巨幅罡毯之上,心中大为惶惑,他日日敬天法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为祈求国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偏偏事与愿违,近几年灾害频繁,民不聊生,如今日食异象又在京城显现……


    为什么啊?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成个仙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


    冯春问:“陛下,可要宣庆阳真人进宫?”


    皇帝摇头,颓然道:“更衣,着素服。”


    上天的法旨已经显而易见,他无法再接受更直白的谴责了。


    次日,首辅吴浚带头上书自省,素服上朝,停止宫内一切礼乐活动,举办隆重仪式,祈祷鼓噪,张弓射月,同时要下诏罪己,裁减膳食,赈济饥乏,重审死囚……


    这一系列的行为被称作“救日”,既君王要承认并修正自己的错误,使上天的谴责降到最低,不要累及万民。


    一时间,内阁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门没了闲人,各有各的忙法。最忙的当属主持仪式的礼部和重审囚犯的刑部,翰林院隶属礼部,沈聿每日忙到将近天黑才回家。


    怀安看着老爹每天加班,家里的事全落在娘亲一个人头上,娘亲也比之前更忙了。


    之前那些瞎胡闹的想法不见了,只剩心疼爹娘,不但每天表现的很乖,不用大人操心,还亲自下厨炖了一盅鸡汤给老爹娘亲补身体。


    他上辈子经常被留在家里,小学毕业后就能摸索着做饭给自己吃了,论厨艺,他恐怕是一家五口中最厉害的,只是之前没有机会展示而已。


    看着面前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里面还放了菌菇,浮油已经撇去了,撒上一小把青白的葱花,沈聿和许听澜都呆住了。


    李环媳妇有些歉疚的说:“安哥儿有孝心,拦不住。”


    “无妨。”


    二人并未责怪她让怀安动火,端起汤碗,在怀安期待的目光中品尝一口。


    “好喝吗?”怀安漆黑的眸子在烛光底下亮晶晶的。


    许听澜惊喜道:“还真鲜呢!你是跟谁学的?”


    怀安笑着解释:“没学什么,鸡是李婶处理干净,又帮我切好,我直接下锅的。是这只鸡好,还是小鸡呢,一直吃小米,肉很鲜嫩……”


    沈聿先是欣慰的笑,这孩子还学会谦虚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连鸡吃什么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怀安道:“因为这是在世子所新养的鸡。”


    沈聿一口汤卡在喉头滚了两滚,呛的直咳嗽。


    许听澜也面露诧异:“世子所为什么会养鸡?”


    怀安理所当然的说:“因为鸡粪种菜,菜籽喂鸡,人吃鸡蛋,这是一个很好的循环啊。”


    亲娘抽气,亲爹扶额。


    “爹,娘,你们慢用,我去给大哥送一碗。”怀安像个店小二似的,端着托盘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留下夫妻二人头脑发木,仍陷在这套循环里出不来。


    对世子所的情况知之不详的许听澜提出发自灵魂的一问:“这两个孩子才多大呀,就想着归隐田园了?”


    沈聿搓着佛珠: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有教无类戒急用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起身:“我去跟他谈谈。”


    许听澜拉住了丈夫,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算了算了,不就是养鸡吗,小场面小场面。”


    “八佾舞于庭,他今天敢在王府养鸡,明天就敢在祠堂奏乐。”沈聿道。


    他最近写了太多的祭文,浑然一身正气。


    “看在这只鸡的面子上。”许听澜劝道:“很晚了,先喝汤吧,明天我来跟他谈。”


    沈聿微叹口气,坐回榻上缓了片刻,端起汤来喝了一口,十分‘客观’的评价:“汤还不错,只比娘子的手艺差那么一点儿。”


    “是吧!”许听澜闻言,一下子来了兴致:“小孩子没经验,毕竟还差些火候,明天我抽点时间,亲自给你做。”


    沈聿:……


    他也就那么一说。


    第65章


    怀安并不知道自己免于挨揍是看在鸡的面子上, 但沈师傅的教学环境的确实开始不对劲起来。


    世子所的空气中夹杂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和新鲜的马粪味,这味道并不难闻,甚至挺清新的, 但只要敞开门窗,指不定会跳进一只鸡来,抻着脖子站在案头扯着嗓子打鸣,然后被满头鸡毛匆匆赶来的花公公轰出去。


    花公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还能点头哈腰的对沈聿赔笑脸:“沈师傅多担待,多担待……”


    沈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与祁王商量过了, 就忍到年后, 到时瓜果蔬菜种不出来, 立刻将乌烟瘴气的世子所后园夷为平地,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总而言之,年后算总账!


    次日, 沈聿起床后不想穿夹衣, 只在贴里外套上公服,再裹一件披风。他一向怕热不怕冷,为了保证暖棚内的温度, 世子所正殿的炕火烧的实在太旺了。


    怀安嫌老爹穿的太少, 要他加衣裳,被无视了, 整整半天闷闷不乐。


    中午, 祁王叫谢彦开、沈聿一并用膳。


    怀安从不期待中午的饭菜有多惊艳, 进府之前,原以为王府的膳食应该直逼御膳, 后来嘛……虽然他没吃过御膳,但王府的饭是真不怎么好吃。


    大人们显然不在意席上究竟有些什么菜,他们正谈论赈灾问题。


    既然皇帝要“修德”,赈灾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京城各州县的流民每天要冻死病死上百人,即便有愿意返乡的,也要等到开春才能走。安顿好这些流民,是首要解决的问题。


    统领赈灾事宜的钦差该由谁来担任,内阁将拟订的名单递上去,几天也没有得到披红。


    二人畅抒己见,祁王收获颇多,直感叹贤才没有用武之地。


    聊完正事,祁王见怀安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怀安今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聿笑道:“一早起来跟我闹脾气,嫌我不穿夹衣。”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


    见老爹压根不重视,还拿来当乐子,怀安无奈的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爹,十一月了还穿单衣,以后会得老寒腿的。”


    谢彦开打趣道:“明翰你也真是,让你衣裳就穿嘛,怎么如此不让人省心?”


    祁王对怀安道:“你也别生气了,孤命你父亲明天穿上夹衣,可以了吧?”


    怀安赞道:“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深明大义!”


    祁王又是一阵朗笑,他这辈子听过的夸赞声加起来,都不如怀安一个人说的多。


    ……


    次日,射月仪式过后,皇帝将祁王叫到了眼前,摆出一个很不自然的微笑:“身体好些了吗?”


    没办法,对待儿子的态度也是德行之一,为父不慈也在他的反省之列。


    祁王陡然一个激灵,说句实在话,别说日食了,地震也没他爹的笑容瘆人。


    他颤抖着声音恭敬回话:“臣不孝,劳父皇记挂,已然大好了。”


    皇帝点点头,道:“眼看正午了,留下来,陪朕进斋吧。”


    祁王浑身汗毛竖起,仿佛白日撞鬼,撩襟跪地:“谢父皇隆恩。”


    永历皇帝茹素,但吃素不代表花费低,相反,一桌精致可口的素席,绝对比荤素搭配的普通席面要昂贵的多。


    正如此时摆在祁王眼前的那盘看似简单的腐竹,是素油烹过,用各类名贵山珍熬出的汤汁煨了,入口滑嫩,比肉食还要鲜美。


    想到城外的饥寒交迫的流民,祁王每吃一口都带着负罪感,加之父皇在侧,时不时就会蹦出刁钻古怪的问题,间或露出森然恐怖的笑容,使他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没有辛辣,没有荤腥,吃得不习惯吗?”皇帝突然发问。


    祁王都快哭了,心中哀嚎:亲爹啊,求求你不要刁难我……


    这种问题要他什么回答?说挺好吃的,可他明明难以下咽;说好难吃啊……活腻了吧?


    可他偏偏不能不答。


    搁下牙箸,强烈的求生欲催使他说出了此生情商巅峰的一句话:“清淡饮食不伤脾胃,最宜养生,父皇圣躬康健,臣吃什么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印象中这个儿子向来笨嘴拙舌没什么心机,半点也不肖他年幼夙慧、精明,也因此不讨他喜欢,加之他生母并不出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注意过他。


    然而祁王的话还没有结束,只听他接着道:“虽说春捂秋冻,可眼下已进了冬月,父皇仍不添衣,长此以往,身体如何经消得起,以往每年入冬,臣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盼父皇热时莫贪凉,冷时早添衣,保重玉体才好。”


    皇帝凝视着他,似乎在揣测他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可是祁王说这些话,纯是因为想起怀安抱怨沈聿穿衣太少的事,来了个化为己用,临场发挥。


    然而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纯然天真,从一个从来与父亲关系僵硬的成年人嘴里说出来,却十分的考验演技。幸亏且平日就温良敦厚,才显得这番话真挚而坦诚。


    用罢斋膳,皇帝微阖双目,养了片刻神。


    内阁送来三份奏疏,冯春捧起最上头的一份,刚欲打开,便见皇帝将宽大的袍袖“哗”的一甩,从托盘上拿出最下头压着的劄子。


    这是一封秘奏,盖有中洲巡按许钧的官银,巡按御史有密奏之权,通政司与内阁均无权打开,但为避免被人说成是秘密“进谗言”,轻易不会使用这项权利。


    许钧在中洲布政司衙门刷卷,发现上月的赈灾款项数额不对,故上本弹劾经办这笔款项的官员,府里、省里、漕运、户部……一层层的弹劾上来,矛头最终指向了户部左侍郎赵宥,赵宥是由吴阁老举荐,与吴琦称兄道弟,户部尚书也快到了致士之龄,他们正打算推举赵宥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皇帝面无表情,将奏疏搁在了右手边,冯春知道,那是留中的意思。


    随后,他仍不接冯春手中的那一本,而是拿起了托盘上的另外一本。


    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弹劾吴浚十宗罪状,京城出现日食,就是权奸乱政的应验。


    皇帝阖上奏本,眉头紧锁,袍袖一甩,“啪”的一声又扔到了右手边。


    这时只剩冯春手中的那份了,皇帝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念。”


    “是。”冯春缓缓打开拿道劄子,用尖细的声音念了起来:“都察院佥都御史,臣罗恒谨奏……”


    奏疏的大致内容是:此次日食虽然是难得一遇的全食,可它不是一般的全食,它很短,尚不满一指之刻,而依据钦天监的记载,上一次的日全食足足坚持了半刻钟呢。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这恰恰说明陛下是圣君明主,日常表现的太优秀,感动了上天,让日食自惭形愧,加速离开……


    随即是一大段溢美之词。


    皇帝一抬手,冯春阖上奏疏,一并放到右边,都是留中之意。


    祁王陪在下首的位置上,轻轻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将即将翻涌而出的午膳往下压一压。他知道有些人贯会溜须拍马,只是没想到,人不要脸可以到这种程度。


    内阁呈送奏疏,顺序往往极为考究,同一天呈上的奏报,先看哪本,后看哪本,产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十分常见的把戏。


    而各级衙门的公文尺寸各有差异,皇帝一打眼便可分辨出真正的轻重缓急,只是此前不爱招惹麻烦,得过且过罢了。


    正如今日,如果皇帝先看到那本阿谀奉承之词,龙颜大悦,精神舒畅,再看到另外两本“扫兴”的弹章,势必震怒。陈充和许钧的后果可以想见,与从前那些弹劾吴家父子的官员一样,丢官罢职下狱流放,甚至丢掉性命。


    这次,皇帝先被泼了两瓢冷水,再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时,便只剩下了腻歪了。


    皇帝也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解解腻,此时总觉得自己忘了个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哦,忘了祁王还在殿内。


    想到罗恒奏疏里的内容被他一字不落的听了,皇帝心中不免赧然,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祁王不会缓解尴尬,他只跟怀安学会了一招啊……


    “咳。”只听皇帝轻咳一声,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流民问题迫在眉睫,祁王对此有何看法?”


    祁王都这个岁数了,突然被提问,心都跟着一突突。


    好在他早有准备,或者说碰巧这题他会。昨天沈聿、谢彦开二人讲的时候,他听的很认真,他更倾向于沈聿的观点,私下里还让沈师傅将各项细则形成文字并看了一夜,防的就是这种突发情况。


    半宿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不那么窘迫。


    他说:“父皇,臣以为,治理流民可以多管齐下。”


    皇帝抬眸,稍稍来了兴致。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个打小直心眼的儿子居然声称要多管齐下。


    “说吧。”皇帝道。


    祁王头一次在御前说了这么多话,整个后背汗涔涔的,强自镇定,道:“各州县粥厂还要继续供应,一日两粥,但不能一味施粥。从正旦之后,有家的发送回乡,令地方发粮赈济,减赋税,免徭役,帮他们度过春荒,无家可归的,青壮者充入军籍,补充北境兵力的损耗,其余开荒屯田,编户齐民。京中候缺的官员、各衙门观政的官员,一并调派参与救灾,记入来年京察……”


    这套办法细致详尽,连如何防疫、处理粪便、掩埋尸体、灭鼠、教导流民便溺后要洗手等都一一列举。祁王说的口干舌燥,皇帝涣散的目光逐渐向他聚拢,幸而他是半低着头的,若是抬着头,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等他说完,殿内静了半晌。


    皇帝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实心眼,当即摇头道:“是臣府上的讲官谈起的,臣听进了心里。”


    “哪一位讲官?”皇帝问。


    “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祁王道。


    皇帝顿了顿:“朕对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亲自点的探花。”


    祁王惊呼:“圣明无过父皇!”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惊叹他爹惊人的记忆力。


    皇帝颔首,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幼聪慧,阅事阅人几乎过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纪,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将细则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没再说其他的话,摆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议,沈聿的谏言被采纳。户部在雀儿山一带划拨一块荒地,贷给流民开荒屯田,按姓氏划保甲,发给农具、种子和耕畜,十五年后所种之田归其所有。


    沈聿也作为随员参与赈灾各项事宜,李环回安江县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陈家又遣了两个得力的小厮临时过来跟随沈聿。


    沈聿安排好长子一个月的功课,学堂之余该读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过,哪些需要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一一为他圈点清楚。


    怀铭回房读书,怀安带着芃姐儿在炕上打滚,许听澜和李环媳妇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随身衣物,赈灾难免要下到州县去,路途偏远时不能保证每天回城。


    看着嬉戏成一团的小儿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受累了。”


    许听澜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可不是做学官的命,迟早要做些实事出来。不用担心,母亲她们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到时候就松快了。”


    话虽如此,但安顿操持好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当中要付出多少辛劳,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沈聿有些歉疚,家里最忙的时候偏要出公差。


    许听澜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个墨绿色的香囊,上面是她刚绣好的折枝梅花,很是应景。


    “上次你说同僚都有了,喏,是你自己要的,别嫌丑。”她说。


    沈聿摩挲那只香囊,虽然绣工有些难以描述,但妻子送他香囊,还是凭生第一次。搁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里面包的是防时疫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听澜抬手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叮嘱道:“流民虽然可怜,但也不乏凶恶刁蛮不服管教之徒,治不服就打服,别让人伤到你。”


    沈聿笑眼看她:“这么凶啊?”


    “别笑,我跟你说正经的。”许听澜微嗔道:“给你带了十几条巾帕,人多的地方蒙着脸,当心疫病……”


    她话音未落,忽然被沈聿的手臂勾住了腰,那力道迫使她寸寸贴近。


    “天爷诶……”李环媳妇眼疾手快,拽着怀安抱着芃姐儿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出院子,喊王妈妈带他们去马厩,看点小孩子该看的东西。


    第66章


    沈聿本没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也不该在这时候。


    李环媳妇恰如其分的清场,他岂肯错失良时,勾着妻子的手臂愈发用力。


    许听澜用手指划过他下颚浅淡的青茬, 缓缓伸向耳后,反而搂住了他的脖子,逼近他高挺的眉骨鼻梁和湛深的眸子,朱唇若点水般轻触, 若有似无。


    沈聿喉结蠕动,哪里甘心浅尝辄止,起身打横将她抱起, 稳稳放在床上。


    许听澜合身仰躺, 杏眸微嗔, 才什么时辰就来胡闹?


    她伸手在丈夫肩上打算推开, 反被沈聿擒住了手腕,然后摩挲向上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肌肤像凉透了的脂膏, 在他炽热的掌心融化开来。


    天还未完全黑透, 浅淡的夕阳化作暧昧旖旎的暖色。窗边立着一株碧绿的滴水观音,叶片捧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冲破桎梏, 落入土壤。


    ……


    次日, 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跟着大哥娘亲送老爹出门。


    只见他拎着一个包裹, 里面都是给老爹准备的东西, 有一小袋糖果, 一个小册子,还有几块厚纱布缝制的巴掌大小的布块。


    “这些是什么?”沈聿问。


    “昨晚就想跟您说, 但是您和娘睡得太早了,我们只能写下来。”怀安道。


    沈聿轻咳一声,许听澜看向别处。


    怀安只当看不见,打开手中薄薄的册子,扉页写着:防疫卫生安全知识。


    第一章是注意个人卫生,里面囊括洗手的方法,不能随地吐痰、便溺,保持生活环境卫生等注意事项;第二章是正确佩戴口罩,画着一个小人脑袋佩戴口罩的简笔画,并用清隽的蝇头小楷作了说明;第三章是饮水饮食卫生,肉类食物要煮熟煮透,不能喝生水等等……共有八章。


    沈聿惊讶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怀安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三年前王府闹过一场时疫,我问过刘公公和花公公了,这些办法都是有用的,虽然您也能想到,但我和大哥帮您写好,可以直接推行下去,省很多力气。”


    怀安说着,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沓缝着绳子的厚纱布,演示给老爹看:“这一头挂在脖子上,这一头拴在脑袋后面,这样就把口鼻完全遮住啦。”


    他带着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大口罩,瓮声瓮气的说:“都是王妈妈连夜缝的,但是时间太紧张,只够您和几个叔叔用,今天成衣店一开门,我立马去叫她们多做一些,做好就给您送过去。”


    沈聿要带两个长随,还有两个副手,一个是国子监的监生,一个是礼部的观政进士,外加三个郎中,数一数,共有八副口罩,这些人居然都被他考虑进去。


    怀安又抖了抖糖袋子,里面是块状的饴糖,用油纸一颗颗分别包好:“这个糖,误了吃饭或者头晕的时候,就赶紧吃一粒。”


    他记得老爹闹过一次低血糖。


    沈大人觉得怪幼稚的,但还是仔细收在了袖子里。


    “爹要好好照顾自己。”怀安想到要和老爹分开好多天,有些难过。


    沈聿心头一暖,捏捏怀安的小脸,蹲下身来,对他说:“爹会照顾好自己的。怀安是男子汉,爹不在家,要照顾好娘亲和妹妹。”


    怀安认真答应下来。


    沈聿又对怀铭道:“读书之余,多出去走走,和同窗赴文会也好,去郊外骑马涉猎也罢,酒色财气不要沾,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要吝啬。”


    怀铭点头,并袖长揖:“父亲保重身体。”


    沈聿拍拍长子的肩膀,又对上妻子的目光,刚欲开口,就被打断了。


    “好了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许听澜怕他误了时辰,半催半赶的送他出门,还往车里塞了个暖手的汤婆子。


    马车碌碌,渐渐驶离家门,转出胡同。怀铭照常去上学,怀安跟着娘亲去了成衣店。


    一路上,许听澜问:“你说的纱布口罩又是跟谁学的?”


    “相传是一个太医的法子。”怀安随口道,反正他说的是“相传”。


    太医院确实有许多民间闻所未闻的医术,许听澜对此深信不疑。


    五日后第一批口罩做好,怀安希望能亲自送到他爹手里,大人们都不同意,最终还是祁王派人替他走了一趟,将口罩和一些换洗衣物送到沈聿手中。


    沈聿和其他赈灾官员都住在临时的行辕中,但也需经常去各州县的棚户区转悠。


    天寒地冻,低矮破烂的窝棚四面透风,即便朝廷的棉被到了,也压根熬不过严冬。只好令地方官员排除万难也要腾出房屋供灾民居住。


    这样恶劣的条件,必然会伴随时疫。沈聿每每接触流民,都带着厚厚的口罩,行辕之中已有人员病倒,他和一干属下却安然无恙。


    回到行辕时,正看见一身青衣小帽的王府太监等在门口,是来给沈聿送口罩的。沈聿借机向总领赈灾的吏部右侍郎孟允推荐了这种纱布口罩,十二层纱布,透气防疫病,还兼具保暖功能。


    孟允端详片刻,交给手下:“回城找几家裁缝铺,尽快定制一批这样的口罩。即日起,所有官吏、郎中、身患时疫的流民及家人应全部佩戴。”


    “是。”下属领命而去。


    这次的赈灾银,走的是江南织造衙门的帐,由皇帝自掏腰包,毕竟是皇帝本人需要“修德”,钱款相对宽裕。


    棘手的是粮,太仓的存粮捉襟见肘,需要向京中富户借粮,次年开垦的荒地有了收成,再向屯田的流民征粮偿还。


    借贷没有利息,又有打水漂的风险,哪个富户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沈聿代表钦差设宴款待京中富户,辗转游说,苦口婆心,狐假虎威,威逼利诱,才从这些惯会搞囤积居奇的巨富手中榨出了五万石粮食。


    当然,他也不是白借,他打算在雀儿山流民村的村口立碑,按照数量先后刻上借粮之人的名字,以表彰他们的贤德高义,让流民村世世代代牢记他们的恩情。当然,如果还不满意的话,修个祠也不是不行,但修祠是另外的价钱。


    众人笑着表示沈大人真是有良心讲道理的好官,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是送了他们一块碑……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气氛相当融洽的结束了宴席。


    雀儿山正在丈量划分土地,山脚下搭起连排的棚户给流民暂且容身,将不愿回乡的流民编为保甲迁入雀儿山“流民村”,相互连保,不得闹事或逃跑,违者连坐。


    ……


    谢彦开代替沈聿给世子讲学,每隔一日去一次王府,王府的马车会在这天来接怀安,听谢师傅讲课。


    谢彦开是唯一一个愿意进入暖棚里看菜苗,并相信他们能种出蔬菜的大人,被二人引为“自己人”,无话不谈。


    “谢师傅,您家有几个孩子?”世子问。


    谢彦开道:“臣有三子一女,四个孩子。”


    “可真热闹。”世子一脸羡慕:“怀安的祖母和婶婶要从老家来京城了,他除了哥哥和妹妹,还有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哥。”


    “还有表哥表姐表妹。”怀安补刀。


    世子的脸上更苦了。


    “你也可以让你舅舅给你生表弟表妹啊。”怀安道。


    世子一想,有道理!转而去向父王提议,托人给舅舅相一门亲事。


    祁王此前从未关注过这件事,襄宁伯刘承欢年过弱冠,家中也没什么可以管事的长辈为他操持婚事,这样游手好闲一直混下去,日后连个袭爵的孩子都没有,朝廷就会收回他的爵位府邸土地,像雀儿山的前地主武宁侯那样。


    雀儿山的流民有地可种,全仰仗武宁侯无子,十年后终于有人想通了这个逻辑,村民们居然在山顶给他修了一座小庙供奉香火,比子孙可靠多了……这是后话。


    好在刘承欢人虽然不靠谱,但从无恶名传出,祁王便托温阳为他寻一良配,不必非得是名门贵女,只要家世清白人品好就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彦开得知沈聿的母亲要来京城,恰逢沈聿外出赈灾,家中必定忙乱,便告诉了妻子,看能否帮上一把。


    谢彦开的妻子家世极为简单,父亲是个秀才,清清白白耕读传家,日常不善交际,很少出门,许听澜只见过她两次。


    但她十分擅长料理家务,又与谢学士一样是个热心肠,闻言便带着两个仆妇来沈家帮忙。


    别看宅子已经修葺一新,大到家具,小到一应用品备齐,要花费不少心思,在韩氏的帮助下,许听澜确实轻快不少。


    许听澜玲珑心窍,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还是头一次接触这样坦率热情的女子,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待隔壁的宅子家什齐全,擦洗撒扫的窗明几净,许听澜便在正房摆一席面,请韩氏带着孩子过来玩耍,算是答谢。


    谢家的三个儿子年纪挨得近,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带到人家内宅颇为不便,韩氏便只带着最小的女儿谢韫上门。


    谢韫今年六岁,五官小巧像母亲韩氏,唯有眉眼像谢学士,穿着鹅黄色的小袄,湖蓝色的裙子,梳两个双丫髻,在母亲的提醒下上前给许婶婶见礼,声音脆生生,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俏皮可爱。


    “呀,好有灵气的小姑娘!”许听澜喜爱极了,当即送出一颗玉润浑圆的合浦珠子给她拿着玩。


    看到从屋里撒欢跑出来的小儿子和紧追其后风一样的小女儿,颇有些嫌弃地皱眉——怎么看怎么像两个土匪。


    怀安见家里来了客人,便刹住了脚,主动领着妹妹上前行礼:“伯母好!”


    许听澜笑道:“这是伯母家的小妹妹韫姐儿,这是怀安。”


    怀安挥着小手打招呼:“韫妹妹好!”


    谢韫不知道挥挥手是什么礼节,但是入乡随俗,她也有样学样:“怀安哥哥好!”


    堂屋摆好了饭,许听澜请她们母女入席。


    谢韫显然不是怀安这等惧怕交际的孩子,她能背诗,能背论语,还能对一些简单的对子,随便长辈提问不带怕的。


    许听澜艳羡极了,满口夸赞,又夸韩氏教女有方,将来教导芃姐儿,少不得要向她请教。


    韩氏笑称:“这可不敢当,是我在家没事乱教的,世人都重视儿子读书考科举,我想着女娃更要读书明理,以后少吃亏。”


    谢韫的名字仿谢道韫,谢彦开夫妇希望她日后也能有“道韫咏絮”之才,足见父母的殷切期望。


    许听澜称赞道:“是这个道理,女子处事本就艰难,多一分学问,多一分洞察世事的能力,少走一些弯路。”


    韩氏点头道:“可不是嘛。”


    眼见三个酒足饭饱的孩子有些坐不住了,许听澜道:“你们去院子里玩吧,怀安是哥哥,照顾好两个妹妹,新院子地形生疏,别摔着。”


    怀安收到命令,领着两个妹妹出去了。


    这家里来的每一个做客的孩子,都会收到怀安的“大礼包”,谢韫也不例外。


    怀安拿出一个小书包送她,里面是一套飞行棋、几本画本和全套书签,哗啦一声倒在石桌上,一样样的展示给谢韫看。


    “哇——”谢韫惊呼。


    “哇——”芃姐儿为烘托气氛,陪着客人惊呼。


    此时已是午后,荣贺派人上门,叫怀安去祁王府玩,怀安正讲到飞行棋,见谢韫睁着惊奇的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一口回绝了王府的邀请。


    荣贺?不太熟。


    种菜?谁家好孩子种菜呀!没这回事……


    第67章


    祁王府, 世子所。


    日头正当空,是一天中棚温最高的时候。棚外天寒地冻,棚内热如盛夏。


    荣贺只穿了一层中衣蹲在大棚里, 黄瓜藤上结满了小黄花,顺着藤蔓,他已经发现了好几颗拇指大小的黄瓜幼崽,刚发现时兴奋的叫了出来, 怎么看也看不够。


    花伴伴一手拿帕子擦额头上的汗,一手替他打着蒲扇:“世子,咱回屋吧, 都看了半个时辰了, 万一中暑就不好啦。”


    荣贺充耳不闻, 反问花公公:“怀安怎么还没来?”


    此时有人在棚外招手, 花公公出去了,片刻回来,对荣贺道:“世子, 沈公子家里有客人, 脱不开身。”


    “太可惜了。”荣贺替好友惋惜:“什么客人比黄瓜还重要?”


    ……


    沈宅,谢韫和芃姐儿的新鲜劲过去,很快对飞行棋没了兴趣——她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月亮正在马厩里百无聊赖的蹭痒痒, 忽见不远处, 它的小祖宗正迈着小短腿朝它走来,小祖宗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更大号的小祖宗?!


    马蹄向后退了两步, 瞳孔放大, 惊悚凝视:你们不要过来啊!


    不多时, 月亮挺括有型的胸肌前垂下两条洁白的长辫子,左右各系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头顶梳了两个揪髻,飘着彩带,因为扎得过紧眼睛都变了形……


    马脸写满了生无可恋。


    怀安对着月亮打躬作揖:兄弟你暂且忍一忍,千万别乱动,要是伤着她们,咱俩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两个女孩相当得意自己的作品,芃姐儿奶声奶气的问:“哥哥,好不好看?”


    怀安揣着小手在风中石化。


    “不好看吗?”谢韫跳下杌子,远远看了一眼,迟疑道:“要不拆了重梳吧?”


    “好看!”怀安忙道:“特别好看!”


    两人站在马厩前端详片刻,终于满意地说:“确实不错。”


    怀安擦擦额角渗出的汗。造孽啊!刚刚是什么让他觉得种菜不好玩的?


    月亮终于躲过一劫,重重的打个鼻响,抖抖鬃毛,两团揪髻扎的很牢,直愣愣的朝天耸立,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银光。


    日头偏西,韩氏准备告辞离开,王妈妈来叫孩子们回上房。


    谢韫对母亲道:“娘,这是小哥哥送我的礼物,可以拿吗?”


    韩氏见女儿拿着个奇奇怪怪的小包,还可以背在身上的,便问:“这是什么?”


    “是书包,可以装书和玩具。”谢韫道。


    韩氏笑道:“有没有谢谢哥哥?”


    “谢过啦!”谢韫脆生生的说,怀安也点头替她作证。


    ……


    腊月初八,天上零星飘着几片雪花,怀铭带着怀安来到雀儿山,撩开车帘,便可见群山连绵,烟雾缭绕。


    兄弟俩穿着厚厚的毳毛披风,带着暖耳,裹得严严实实的。怀铭指着窗外对他说:“雀儿山一带土地不够肥沃,所以一直荒着,现在划给流民开荒屯田。”


    怀安点头表示理解,肥沃的田地哪里轮得到流民耕种。


    “大哥,我常听大人们说起小阁老,那是个什么官儿,几品?”怀安问。


    怀铭笑道:“小阁老没有品,只是官场上对首辅儿子的一种习惯称呼。”


    “原来是这样……”怀安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如果爹爹做了首辅,我们也是小阁老?”


    怀铭干咳一声,这孩子是有点志向的,但不多。


    “不要去羡慕这种事。称呼前面加个‘小’字,活在父辈的恩荫之下,有何意趣?”怀铭素来温和的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当今这位小阁老,甚至都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怀安瞪大双眼:“不考科举,他怎么当上侍郎的?”


    “父荫啊。”怀铭兴致缺缺,显然不想多提这号人。


    却见怀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铅笔,两眼冒光:“大哥,展开说说呗?”


    怀铭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怀安眨着真诚的大眼睛:“好奇嘛,我问题一向很多。”


    怀铭一想也是,反正路途遥远,便与他详细解释“父荫”是怎么一回事。


    怀安“唰唰”记录下来,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所以身上常备纸笔。


    ……


    拉车的马儿一边拖着车厢,一边拖着月亮,鼻孔里嗤嗤冒着两股白气,沿路碾着冰层徐徐前行,踩出两串泥泞的脚印。


    沈聿负责屯田的流民在此处安家,山脚下的一排房屋,是沈聿临时居住的指挥所。


    民房简陋,外围有官兵把守,官员捧着一沓沓公文进进出出,小吏穿梭在各个值房之间,忙碌却井井有条。


    怀安和怀铭先后下了车,官吏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是沈司业的公子吧?”一位身穿细布襕衫,头戴方巾的青年驻足询问。


    这身打扮不是吏员,而是国子监的监生,怀铭点头称是,还要称他一句“师兄”。


    怀安也随大哥喊:“师兄。”


    监生摸摸怀安的头,道:“司业与我说起过,我一猜便知是两位,这边请吧。”


    沈聿的签押房设在居中位置,中间堂屋,两边是办公和就寝的地方。


    沈聿正伏案写字,面前是两大摞卷宗公文,见两个儿子进门,微微诧异:“你们怎么来了?”


    怀铭提着一个八角食盒摆在桌上,道:“父亲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聿挂起手中的毛笔,扫一眼墙上的黄历,原来已经腊月初八了。


    许听澜在家陪芃姐儿,打发哥俩来陪老爹过节。


    怀安像个八爪鱼一样飞扑到老爹身上,沈聿一把托住他,仍被撞得一个踉跄,对怀铭道:“你弟弟怎么只长力气不长个儿呢?”


    怀安立刻中计,从老爹身上跳下来,比量着头顶到老爹身上的位置:“我长啦,我真长啦!”


    “父亲还没用中饭吧?”怀铭笑问。


    怀安邀功道:“我和大哥可是起了个大早,紧赶慢赶来的。”


    沈聿冷哼:“从城内到这里不到两个时辰,你是晌午时候起的吧?”


    怀安不好意思的说:“哎呦,不要拆穿嘛……”


    沈聿和怀铭相视而笑,累日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怀铭揭开食盒上的盖子,一层层拿出碗碟,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大盅腊八粥。最下层垫着小碳炉,冒着腾腾的热气。


    “粥可是母亲亲手熬的。”怀铭盛了一碗粥,拿起一把勺子递给父亲。


    沈聿迟疑的接过来:“你母亲平时够累了,你们也不拦着点……”


    “拦了。”怀安辩解道:“娘要往里放咸鸭蛋黄,都被我们拦下来了。”


    怀铭作证:“这已经是拦过之后的了。”


    沈聿唇角一抖,鼓足勇气尝了一口,居然还不错!


    兄弟二人才各自喝粥。


    沈聿借机教育他们:“看到了吗?’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烹饪虽为小技,同样需要意志坚定,方能有所成就。”


    怀安心想:幸亏娘亲意志不够坚定,否则现在喝的就是咸蛋黄腊八粥了……


    吃完了粥,长随入内将食盒收走去洗,沈聿带着两个儿子,沿着泥泞的山路,去看新安置好的流民。


    半山腰一片毡棚是流民暂居之所,里面住着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孩子。不远处划分的宅基地上,年轻的人们就地取材,拉坯盖屋,忙得热火朝天。


    雀儿山是群山,这边是“南村”,山北同样有这样一片村落,大伙儿叫“北村”。南北村加起来,共安置了一千多户人家。


    沈聿命郎中将病患集中隔离,并设十几个棚子作为公厕,集中便溺,集中处理。严令百姓不许喝生水,吃生食,凡入口的东西都要煮熟。


    除此之外,他还鼓励不用做工的小孩子们捕鼠,一只老鼠拿到吏员那里,可以换一小块腊肠。一群半大孩子组成的“捕鼠大队”力量惊人,所到之处,寸鼠不生。


    十日之后,山里的老鼠几乎绝迹。


    怀安戴着厚厚的口罩穿行其间,行过之处,听见流民热络的跟老爹打着招呼,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志向远大的抱负,没有怀才不遇的痛苦,所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一块能活人的土地。


    老爹黑了一些,也瘦了一圈,但腰背依然挺直,步伐依旧坚毅。怀安知道他这段时间一定遇到了重重困难和阻碍,也一定解决了很多问题和麻烦,才能将数万流民分三批安置,活人无数。


    雀儿山距京城四十里,一天往返时间太紧,他们又在山里转了一大圈,赶不到城门落锁之前回城。


    天黑下来,父子便三人合身躺在大通炕上聊家常。


    沈聿在外一个多月,不放心家里,问题很多,大到母亲什么时候来京,小到芃姐儿长高了多少,事无巨细。


    怀铭一一作答,让父亲安心。


    “父亲什么时候回去?”怀铭问。


    “月底一定能回。”其实沈聿说了句大废话,月底就要过年了,各衙门封印,一切糊涂账都要留到年后再算。


    怀安今天话很少,沈聿以为他真正走到流民中去,大受震撼,明白了读书之苦远不及挨冻受饿的一半。心中稍有欣慰,只要孩子们有所收获,就不算白走这一趟。


    怀安的确在认真思考,在这个时代想要做出一些成就,就要拥有官身,说白了就是考科举,可是凭他的智商,只怕考到八十岁也难中个举人!


    光线昏暗,怀安拥着棉被,突然问:“爹,我能不能不考科举?”


    这话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换一个爹,非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的程度。


    沈师傅却保持一贯的淡定:“不考科举,你想做什么?”


    怀安翻身起来,从脱下来搁在脚边的夹袄中拿出一个小本子,正儿八经跟老爹谈起了十年计划:“我都打听过啦,等您做到四品官,就可以荫一子入国子监。”


    “大哥是用不到了,”他指指自己,“您看我怎么样?”


    沈聿轻笑一下,算是默认。


    他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将来送怀安去国子监读几年书,直接参加秋闱,省了前头的县府院试。


    “还没完呢。”却听怀安接着道:“等您升到三品,什么侍郎呀,御史呀,就可以荫一子做七品官。”


    说着,他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不出意外,大哥到时候已经进士及第了,所以那个蒙荫的儿子还是我。”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


    “等您升到二品,再入个阁,就可以荫一个六品官!万一您当了首辅,我和大哥也是小阁老啦!”怀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仿佛看到了人生巅峰。


    他原以为以为读书人只有科举这一条途径,今天才知道,官二代是可以不用亲自考科举的,小阁老吴琦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他刚刚说什么?”沈聿问怀铭。


    怀铭的声音冷森森的:“他说立志要成为吴琦那样的人。”


    “哦,是吗?”沈聿的声音很沉。


    “是的。”怀铭的声音堪比屋外的冰天雪地。


    第68章


    雪一直下, 气氛不算融洽。


    怀安眼看着老爹和大哥的脸色一点点变黑,大脑思维开始混乱……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没同频啊。


    沈聿靠在炕头, 拿起一本书来,装作看不见。


    怀铭乜着弟弟,默默挽起了衣袖。


    怀安眼见大事不妙,赤着脚就跳下炕去。怀铭也翻身下炕, 也不做以大欺小的事,好整以暇的穿好鞋,放出他好几步远, 才追上去。


    怀安仗着个头矮小, 从堂屋的四仙桌底下钻来钻去, 腾挪躲闪, 高呼冤枉。


    掀翻了椅子,踢倒了凳子,


    沈聿从书本间抬了一下眼皮, 又耷拉下去。他可以烦躁吗?不, 不能。这是拥有两个儿子的“快乐”,怎么可以烦躁呢?


    “等等等等!”


    堂屋里,怀安高举休战白旗, 他需要捋一捋其中的逻辑。


    小阁老=吴琦=卑鄙无耻, 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人渣败类?


    偏颇了, 实在是偏颇了!


    “大哥, 你听我解释呀!”怀安道。


    “说。”怀铭坐在椅子上, 从桌上翻过一个茶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压压火气。


    怀安无奈叹气:“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呀,对小阁老这个称呼有些误解,是很正常的……”


    他话未说完,怀铭把茶盅往桌上一磕,凝眉怒目的样子像极了沈聿。


    怀安赶紧溜远几步,接着道:“那个吴琦,他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整体!我要做,就做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爱护百姓,为国为民的……小阁老!”


    怀安攥拳,主打的就是一个三观极正!


    怀铭差点被他噎着,说了那么多华丽丽的废话,还是要当小阁老。


    “你怎么就不能立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首辅呢?”沈聿从屋里出来,提着他的两只小鞋:“把鞋穿好。”


    怀安知道,老爹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有过类似志向,不用说,大哥也有,可人家是真有那个实力啊。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安扶着老爹的手穿好鞋,笑道:“爹是翰林官,国之储相,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这种话在家里玩笑玩笑就罢了,不许拿到外面说,徒增笑柄。”


    怀铭为父亲倒了杯茶,沈聿也坐下来。


    “我懂我懂!”怀安揉揉脑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大哥那天教了的。”


    “……”


    八仙桌两端,父子二人扶额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要谋大逆……


    ……


    次日,兄弟二人天还没亮就出发回城,怀铭只请了一天半的假,下午还要回学堂去,马车平稳时,也不忘拿书出来看。


    路途枯燥,怀安在狭窄的车厢里动来动去,怀铭见状,拿出一本《中庸集注》:“这个你应该看得懂……”


    他其实也不太确定。


    怀安知道自己打扰大哥看书了,带着歉意接过来,安安静静的坐好,半个时辰过去,车厢里只剩翻书的轻微响声。


    见弟弟总算能沉下心来看一会儿书了,怀铭很欣慰,十分兄长范儿的说:“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大哥。”


    没人理他。


    怀铭将书本从眼前拿走,只见他的好弟弟,真正沉下心了,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倚着车壁睡得心安理得……


    怀铭满脑子只剩一句话: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敢坞也”。


    可看他睡成一小团儿憨态可掬的样子,又觉得小孩子本就该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师长都说他天资过人,他尚且要日夜不辍的用功。他见过太多资质平凡的孩子,被规尺逼着死记硬背,点灯熬油的苦读,打肿了手哭红了眼,熬得体弱多病。


    科举之路何其艰苦?放榜之时站在贡院外一看便知,春风得意者才有几人,多是愁眉苦脸,或泣不成声,这些人肩负着全族的希望,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们耗干了青春,磨光了锐气,有人半途放弃,有人穷困潦倒,有人或病或疯,有人皓首穷经仍是白衣童生……


    怀铭从长凳下筐子里拖出一条厚厚的毯子,轻轻搭在弟弟身上。


    看着弟弟稚嫩的脸颊,又想到家里可爱的幼妹,有什么关系呢?有父亲在,有自己在,他们一生都会平平安安的。


    马车在街口停下,车夫将厚厚的车帘掀开一条小缝:“大爷,胡同里堵了别的马车,进不去。”


    怀安脑袋向前一磕,醒了。发现自己把口水弄到大哥衣服上去了,怪不好意思的。


    怀铭道:“我们走进去,走吧。”


    怀安揉着惺忪睡眼跟着大哥跳下车。


    原来胡同口停了几辆马车,家门口也停了两辆,将狭窄的胡同堵得水泄不通,进进出出的许多小厮仆妇正在搬东西。


    二人惊喜:“是祖母和婶婶他们来了!”


    家里热热闹闹的,李环媳妇指挥着下人们整理箱笼,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不但二婶回来了,二叔也回来了,他奉命回京接收的以兵代赈的流民,正好回家好好过个年。


    一家人都聚在上房说话呢,见兄弟两个进去,又是一阵喧腾。


    两人给祖母行了大礼,拜见叔叔婶婶,与兄弟姊妹问好。


    怀安围着祖母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把祖母哄的合不拢嘴,鬓边新生的白发都变成闪着银光的亮银色。


    陈氏将怀安揽在怀里,因舟车劳顿而疲惫的脸上满是享受天伦的喜色。


    “老大催得急,这一下子都来了京城,铭儿明年秋闱可怎么办?”陈氏问。


    怀铭笑道:“祖母宽心,人要是考得上,住在桥洞底下都能考得上。”


    陈氏一愣,随即大笑:“糟糕糟糕,怎么一时不见,铭儿也变得促狭了!”


    “母亲看这些个孩子,才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季氏道。


    “是啊。”陈氏笑道:“芃姐儿都满地跑了,我们哪里能不老呢?”


    正躲在人堆儿里偷果果吃的芃姐儿突然被点名,硕大的柑橘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落在二叔沈录的脚下,整个娃原地呆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沈录剥开那颗橘子,招手让侄女过去。


    芃姐儿这年纪还不太记人,分开半年就容易生分,沈录身上又带着武将的杀伐之气,躲在哥哥姐姐们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许听澜见状:“芃儿尤其爱吃橘子,前天吃得上火流鼻血。”


    陈氏忙道:“可不敢再这样吃了!”


    许听澜是怕二叔尴尬的说辞,结果芃姐儿为了一口橘子居然真的跑到沈录面前,撑着膝头大喇喇坐在了他的身上。


    抱着团团一派稚气的小侄女,高大魁梧的汉子险些化成了一滩水。


    “就吃一瓣,好吗?”沈录好声好气的与她商量。


    芃姐儿昂着小脑袋,霸气十足的伸出两个手指头。


    沈录毫无原则的答应着:“好好好……”


    怎么都好。


    ……


    腊月下旬,沈聿料理完手头的活儿,收拾行李,准备回城。


    带着一众官吏随从出门时,忽见山脚下黑压压聚集了不少百姓——少说有数千人。


    官兵上前一步挡在沈聿面前,按住腰间的刀柄。


    却见这些流民衣衫褴褛,扶老携幼,攒动几下,纷纷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为首的老者哽咽道:“我们牢记大人的恩情!沈大人,请受我们一拜。”


    沈聿做官做到这份上,不是没接受过别人的跪拜,可是眼前这数千人一跪,却是他根本无法承受的。


    他拨开官兵上前,亲自搀扶起老者:“老丈请起!诸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沈某愧不敢当。”


    “沈大人!”老者道:“咱们流民村的男女老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能活下来,有饭吃,有地种,全赖大人所赐!”


    大庭广众之下,沈聿不能受这样的话,要说是陛下的恩典,是朝廷的决定,自己只是代为施行,不断请老者起身,请乡亲们赶紧起来。


    流民们迟迟不肯离去,沈聿知道,他们漂泊日久,被人驱来赶去,生怕自己一旦离开,朝廷反悔,又会派官吏来驱逐他们。


    便站上门前的高台,高声道:“诸位乡亲,此前本官脾气大了点,是因为情势严峻,怕死更多的人,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众人纷纷摇头否认,有些人已经声泪俱下,七嘴八舌道:“大人都是为我们好,遇到大人这样的好官,是我等之福!”


    沈聿点头道:“安置大家伙儿在此地安家,本官责无旁贷,本官走后,各位只需从县里的安排,盖好房屋,开垦田地。本官像向各位保证,你们放心在此地安居,朝廷的决策不会变。另外,本官已向县衙递交公文,年后流民村将正式更名为‘南雀儿村’和‘北雀儿村’。”


    沈聿的声音掷地有声。


    台下先是一片静默,不知谁喊了一声:“谢沈大人活命之恩!”


    数千人哭成一片,沈聿鼻翼酸楚,左右官吏、兵卒亦红了眼眶。


    终于打发百姓们散去,沈聿召集了值守的官吏议事,沉声嘱咐:“请你们务必记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众人心生惶恐,纷纷表示,绝不会欺辱虐待流民。


    家里的大门已经挪了位置,让他稍稍有些恍惚。


    穿过二门和抄手游廊,回到正院,只见芃姐儿穿得像个毛球,正在院子里跳房子。见到他既惊又喜,张着小手朝他扑过来。


    沈聿将她抱起来举高,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扎扎!”芃姐儿笑着推开老爹,嫌弃他脸上的胡茬。


    于是,本欲蓄须的沈聿,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胡子这辈子都能长,女儿没几年就长大了。


    许听澜眼底一片笑意,指挥丫鬟帮他备好热水,先洗去一身风尘,再去给母亲请安。


    沈聿握着妻子的手:“累坏了吧?胃病有没有犯过?”


    许听澜摇头:“我自己留心忌口的,没再犯过。”


    “那就好。”沈聿松了口气,又问:“怀铭怀安怎么样?”


    “怀铭在学堂呢,怀安去王府上课了,这段时间谢学士的夫人来帮了不少忙,王府里又是他在给世子和怀安授课。”许听澜道:“年底备礼时要多添一份。”


    沈聿打趣道:“你与他的家眷照常走礼,对谢子盛不必太客气了,我托他给怀安找先生,找了几个月,愣是连影儿都没见着。”


    许听澜驳道:“看你这话说的,人家是好心帮你,办的成办不成都是帮你,怎么反倒埋怨上了。”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聿笑道,“祁王嘱咐他‘慢慢地’找,不要急,最好找个三年五载。这等‘媚上的小人’,替我上几天课是活该的,不用可怜他。”


    许听澜一愣。


    祁王殿下这是什么爱好?做王爷枯燥乏味,就喜欢看孩子拆家玩?


    她面带担忧:“他们弄的那个大棚,如今怎么样了?”


    沈聿哼笑一声:“过了这个年,该给他们收收摊了。”


    第69章


    不知不觉间, 沈聿画好的九九消寒图已被许听澜填满了一大片。


    二十三,过小年。老太太领着全家祭灶王,放鞭炮, 焚纸像,怀铭则领着一群弟妹去街上买糖瓜,据说是要用糖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要汇报家里的坏事。


    除了糖瓜, 还要买杂拌儿,也就是枣子、板栗、榛子等各色干果。


    卖饴糖、年糕的小商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来到胡同里那么一吆喝, 芃姐儿就率先往外跑。


    不消谁带着她, 都得追在后面付钱。


    腊月二十九, 下了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今日没有大朝, 沈聿早上睁开眼时才是卯时,窗外已经亮的像辰时了。


    怀安推开窗向外看去,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白莹莹的雪压在枝头, 像甜而不腻的奶油冰淇淋。


    穿上厚底的羊绒靴子,带着耳暖和冬帽,嘴里冒着白色的雾, 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他又故意抬高腿, 踩出更大的声音,身后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沈聿带着怀安先去了翰林院, 处理完手头的公文, 随后来到王府。


    衙门明日封印, 百官休假回家过年,他本打算不再在王府露面, 但谢彦开老母病了,告假在侍疾,他只好拿上书本,去王府给世子讲完今年的最后一堂课。


    祁王近两个月来第一次见沈聿,拉着他又说了半晌的话。


    一来是这段时间闷得,二来也确实关心流民的状况。


    祁王关心民生是好事,沈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详细讲给他听。祁王听得很认真,这是他头一次在父皇面前过问朝政,也算是向朝廷举荐了人才,因此颇有些成就感,仿佛亲身参与了一般。


    沈聿知道祁王并非真的“愚钝木讷”,他只是从小被忽视冷落,既没有参与过政务,也从未被教导过治国之法,人哪有生而知之的,都是一点一滴积累所得。


    说起话来,时间就过得很快。


    沈聿来到世子所的书房,前院,太监们在石阶上扫雪,扫除一条窄小的通道,后院,怕积雪将大棚压塌,花公公每隔一会儿就要亲自清理。


    荣贺和怀安并没有在殿内温书,而是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分成两队在雪地里打闹,玩的忘乎所以,竟没看到沈聿的到来。


    守门的太监见沈师傅来了,欲上前禀报,被沈聿拦了下来。


    今年入冬后只飘过几场小雪,昨夜难得下一场大的,小孩子看到厚厚的积雪哪有不激动的?


    沈聿也不打扰他们,轻手轻脚的走进书堂,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随意取了本书看。


    直到小太监跑来提醒他们去用膳,两个孩子才惊觉已经到了中午。


    “沈师傅怎么还没来?”荣贺问。


    小太监说:“沈学士早在殿内等了二位半天了。”


    两人张了张嘴,互看一眼。


    “怎么不通禀一声?”荣贺责怪道。


    “沈学士不让。”小太监心里委屈,心说沈学士堂而皇之的穿过院子,您二位连头都没抬一下。


    “没事的。”怀安是了解亲爹的:“我爹不叫我们,就是默许我们玩儿的。”


    两人一前一后跑进书堂,沈聿果然一脸哂笑的看着他们:“玩痛快了?”


    荣贺有些心虚。


    “还没有。”怀安一脸期待:“如果能再玩半天,就是真的痛快了。”


    荣贺错愕的侧头看他,仿佛在看一只蹬鼻子上脸的猴子,他觉得自己脸皮够厚了,没想到怀安这里还要加一个“更”字。


    “美得你!”沈聿不温不火的将书一丢,对荣贺道:“世子,先用膳吧。”


    这时有小太监入内提醒,殿下请他们过去一道用膳。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沈聿应了太监,便领着荣贺和怀安往正殿去。


    中堂里还有两位师傅,一个叫孙燮,一个叫林牧,除了谢彦开,都到齐了。


    席间依然在谈论赈灾事项,灾民的去处等等。


    两个孩子用过午膳,心思又飘到了殿外。祁王便打发他们去外面玩。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祁王面色逐渐凝重,可他不开口,其余的人也不好追问。


    “有两件事,孤心中甚为担忧,”祁王道:“一件是户部侍郎赵宥被陛下召见,申饬了几句就放出宫了,弹劾他贪墨赈灾款的奏疏也被留中了。”


    沈聿神色淡淡,仿佛一切尽在预料:“陛下若是处置了赵宥,殿下才该失望呢。”


    皇帝处置了赵宥,吴氏父子丢卒保车,这件事就算翻篇了,可是留中,就像一把悬在吴浚头上的剑,什么时候落,怎么落,落不落,都由皇帝说了算。


    “话虽如此,但总觉得赵宥该死……”祁王叹一口气,又道:“第二件事,有小道消息传出,雍王妃有孕。”


    三人面露惊诧,这才是重磅消息。祁王的危机感也源自于此,雍王若是生下皇孙,他连最后一丝倚仗也没有了。


    他倒不是非争那个皇位不可,只是太了解自己的兄弟,雍王那个性子,一旦得位,必定容不下他。


    众人只好你一言我一语的劝:人家雍王年过而立,吃了那么多十全大补药,总不能不让人家怀孕吧。再说了,从怀孕到生产,再从生下来到养活,这中间变数太多了……还是平常心,平常心。


    沈聿听着祁王的抱怨,余光瞥见两个孩子在大殿外头堆雪人,黄瓜插在雪人的脑袋中央做鼻子,又从扫雪的太监手里抢了一秉小扫帚做雪人的手。


    雪人呆呆立在庭院中央,正对着祁王招手微笑。


    祁王顺着沈聿的目光看去,头疼扶额。


    沈聿却笑道:“殿下,这是世子的一片孝心啊。”


    “沈师傅,你也别太纵容他。”祁王无奈道:“你看看,把怀安都带成什么样儿了。”


    沈聿心中暗哂,怀安什么德行,还需要人带吗?


    另外二位师傅一向严肃,点头附和道:“正是读书的年纪,还是要以课业为重。”


    “殿下,小孩子爱玩不是坏事,您看他们,执着于一己之趣,沉迷于忘我之境,这样的日子其实没有几年。长大之后,再想追求这种境界,怕就难了。”沈聿有意转移话题,让祁王不要钻牛角尖,去操心那些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比如别人的老婆怀孕……


    祁王看着雪地里追逐嬉戏的两个小小身影,若有所思。


    祁王不用说,整个童年生活在深宫中无人问津,每天面对的只有唉声叹气、自怨自艾的生母,后来生母郁郁而终,他便更加孤苦,直到十六岁才被他那不靠谱的亲爹想起,赐了府邸,出阁读书。


    另外二人则生在世代耕读之家,自幼聪慧好学,十年寒窗,不舍昼夜,从记事起到考中进士之前,除了生比较重的病,没错过一次日出。


    他们何曾听说过这种怪异的论调啊。


    林牧性情耿介,直截了当的抛出三个反问:“贪玩竟是好事?是境界?长大就没有了?”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沈聿笑道:“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份童趣会一直陪着他们,在艰难的时候回想起来,也能成为一份助力。”


    诚然,沈老爷并未教过沈聿该怎样做父亲,他只知道,自己曾渴望得到的,正是孩子们所需要的。


    怀铭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每遇挫折从不选择逃避,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两双手支持着他,即便摔倒了,掸去身上的土,依旧可以昂扬的向前走。


    怀安是个意外,他昂扬的有点过头,做爹娘的还在摸索之中……


    “等等!”祁王这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指着殿外问:“你们看,那雪人的鼻子是什么?”


    三人向外仔细看了看,孙燮神色如常的回答:“黄瓜吧。”


    说完,大伙儿都愣住了,这寒冬腊月的哪来的黄瓜?


    两个孩子种出来的!!


    ……


    荣贺太激动了,又抢了一把扫雪扫帚,当青龙偃月刀一样在雪地里挥舞,院里一众太监还围着他叫好:“世子好身手!”


    祁王叹一口气,觉得儿子正在精神失常,不想跟他直接对话,便朝院子里喊了一声:“怀安。”


    怀安颠颠的跑进殿内:“在呢在呢!”


    “你们在玩什么?”祁王问。


    “玩雪呀。”怀安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雪人鼻子上是什么?”祁王又问。


    “哎?”怀安顺着祁王的目光看去,果然可以看清雪人脸上的绿鼻子。


    “殿下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怀安先是一记彩虹屁奉上,随即才道:“那是暖棚里新结的黄瓜,我们打算明天采第一茬,世子已经把最大最好的做上记号留给殿下和娘娘啦!过段日子还有甜瓜呢,不过甜瓜长势慢,需要再等一个月。”


    祁王险些在一声声夸赞中迷失了自我,震惊之余又感到无比熨帖,瞧瞧人家的孩子多会讲话。


    真想叫荣贺进来听听,学着点。其实他自己也需要多跟怀安学一学,每次一到重要场合就张不开嘴,上下牙光顾着打架……


    荣贺恰好进来了,得知大人们已经发现了黄瓜,懊恼的拍断大腿:“本来想丰收了再说的!”


    两人早上没忍住,一根黄瓜一掰为二吃了起来,怀安生怕品种变异味道苦涩,那就全白忙了。


    结果比他们预料之中的还要好,黄瓜入口沁凉甘甜,在吃不到多少蔬菜的冬日里来一根,别提有多舒服了。


    吃完的黄瓜屁股,随手摁在了雪人鼻子上。


    这下可好,“惊艳所有人”的效果大打折扣。


    几位师傅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你一言我一语,询问大棚种菜的细节。


    怀安从衣袖里掏出小本本,一条一条耐心回答,俨然一副作报告的架势。


    祁王已经迫不及待要看他们的成果了,要求他们提前采摘,被孩子们无情拒绝。


    “都是算好了的。”怀安一本正经的拒绝:“明天才是黄道吉日。”


    祁王笑问:“摘黄瓜也要看皇历?”


    怀安点头:“这可不是一般的黄瓜,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迎春瓜’,这茬黄瓜下架后继续植苗,正赶上明年的清明,我们也取好了名字,叫’明前瓜’。”


    “只听说过迎春茶和明前茶,头一次听说迎春瓜和明前瓜,”师傅们交口称赞,“有趣,太有趣了!”


    祁王笑过之后又隐隐有些担忧,非时之物大多不祥,会不会遭人诟病弹劾呢?


    怀安贯会察言观色,知道祁王在担心什么,接着道:“明天采摘的第一茬黄瓜,除了留给殿下、娘娘和师傅们品尝,还要送到宫里,献给陛下和宫里的几位娘娘,尤其是太后娘娘。”


    众人只剩震惊,两个孩子居然想到了打通上层!


    吴氏父子掌权的这一朝,阿谀成风,上行下效。投机取巧之人钻营上位,刚正不阿之人打压贬黜。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这对于反季蔬菜的上市来说反倒成了好事。只要把宫里的贵人们伺候妥帖,将此事定性为“祥瑞”而非“灾殃”,下面就不会出现太难听的声音。


    “这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祁王难以置信:“沈师傅,你没提点过他们吧?”


    沈聿摇头:“我与殿下及诸位一样,都是今天才知道的。”


    祁王有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这样看来,他的玻璃炕屏也算死得其所……虽然还是觉得炕屏更值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三位师傅对视一眼,若有所思。思量的对象自然不是黄瓜,也不可能是亩产多少斤,一斤黄瓜能卖多少钱……而是如何借题发挥,将此事定性为祥瑞。


    “草木生长”属中瑞,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但祁王府冬日长出可食用的蔬菜,这对于饥民遍地的当下,远比云彩变色、井水兴波、天上掉陨石砸出个大坑等异象来的更加应景,更能彰显祁王殿下的仁爱贤德。


    ……


    申时正,沈聿领着怀安离开王府,明天就是腊月三十,各衙封印,他就彻底放假了。


    怀安东拉西扯,做了七八十来个年假计划,什刹海滑冰云云云云,对于种黄瓜这件事只字不提。


    直至上了马车,沈聿颇为好笑又好奇的问:“爹此前断言你们是瞎胡闹,还因此揍了你,你就不想讨个公道?”


    怀安嬉皮笑脸的装傻:“哪有那回事,不记得了。”


    “这么有气量?”沈聿故作惊讶。


    怀安用力点头,他可是励志要当小阁老的人,小阁老肚里能撑船,主打的就是一个心胸宽广、三观极正!


    再说了,他可从没有因此怨恨老爹,老爹打他主要是因为破坏东西,这是不争的事实。要道歉,也应该是相互道歉,那场景就……太难为情了。


    还不如省省力气,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


    怀安大大的眼眸绽放异彩:“爹,晚上吃涮羊肉怎么样?”


    第70章


    芃姐儿近来解锁了多种人间美味。


    譬如眼前的涮羊肉, 她很不理解,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天天吃?为什么要给她吃鱼糜、鸡蛋羹那些黏糊糊软塌塌还没滋味的东西?


    上房的堂屋里摆了两张桌子,各放两个黄铜火锅, 五个大人一桌,七个小孩儿一桌。


    为什么是七个小孩儿?因为怀安和老爹去买羊肉片儿的路上,路过陈家所在的胡同,怀安没有多的废话, 拉上萌萌表哥就跑……


    陈甍今天只好住在沈家,当然,东厢房一直是为他准备的。


    铜锅热腾腾的滚开了, 锅边是白菜、木耳、莲藕等时令蔬菜, 围着肥瘦相间的羊肉盘, 另有鱼丸、虾丸, 河鲜,菌菇,五颜六色摆了一大桌子。


    炭火的映照下, 芃姐儿的小脸红彤彤的, 煞是可爱。


    怀安钟爱麻酱,蘸料只放麻酱、韭黄和腐乳,不再往里掺任何调料, 将红白相间的羊肉片往铜锅里一涮, 变为褐色便捞出来,蘸着酱料送进嘴里, 一边吃, 还能一边照顾芃姐儿。


    芃姐儿很好养活, 小嘴不停,给什么吃什么, 所以每天吃饭的时候王妈妈都不必上桌喂她,怀安随手就能填饱。


    “不用把芃姐儿抱到这桌来吗?”老太太担心小孙女吃不好。


    “不用。”炭火映衬下,许听澜的气色很好:“平日吃饭也都是怀安喂的,省心得很。”


    老太太瞧着满堂儿孙,露出欣慰满足的笑容。


    ……


    次日,怀安要求在里面穿一件夏衫,外面穿的尽量板正一些。


    云苓一头雾水,但怀安行事向来没有章法,她也不好多问,只好去衣柜深处,找出一件豆绿色的薄衫来给他套在夹袄里。


    到了王府大门外,沈聿要和儿子“分道扬镳”。他赶着去翰林院和国子监主持封印封册诸事,谁不着急放假呀?


    “爹,您就不想看看暖棚菜是什么样子的?”怀安问。


    沈聿道:“你自去收你的黄瓜,爹忙完了衙中的事,就来接你。”


    赶紧放假!


    “就看一眼,就一眼,不耽误您多大会儿的!”怀安拽着老爹的胳膊不让走,沿街的行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沈聿拿他没办法,也确实有些好奇,便轻斥一声:“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


    怀安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拉着老爹进了王府大门,门房依旧热络的打着招呼,一如往常。


    可沈聿一进到世子所,直接懵了。


    一条红毯直通后园,宫女们将年节祭典上的衣服都穿了出来,身上披着“欢迎光临”的红色绶带,丁字步站成两排,两手端放于身前,摆了个请进的手势。


    沈聿看向儿子。


    怀安忙解释道:“她们在迎宾。”


    沈聿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来到后园,果不其然,院子里摆了几副桌椅,几盘茶点,暖棚底下,还用几张矮桌拼凑成一个“讲台”。祁王和几位师傅全被世子请了过来,各自一脸莫名其妙,东瞧西看,低声讨论。


    “沈师傅,你可算来了!快坐。”祁王像遭了绑架似的,求助的目光看向沈聿。


    沈聿何尝不是被“绑架”来的,他朝祁王行了个礼,便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问:“殿下,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祁王摇头:“不知道啊,孤特意起了个大早,想来看看这暖棚有何玄妙之处,结果来了就不让走了。”


    沈聿平日里处变不惊的脸上写满错愕,这要不是祁王殿下的亲儿子,敢扣押亲王,早被侍卫们冲进来拿下了。


    再看向其他三位,大抵是一样的心路历程。


    暖棚外不知何时已经拉起一条红色横幅,横幅上赫然写着:“只要种好大棚菜,致富路上大步迈。”


    沈聿揉着眉心,多么熟悉的行文风格啊,谁敢说不是他儿子写的,他都不信。


    “孤明白了。”祁王恍然大悟:“他们是在做一场法事。”


    众人:“……”


    怀安已经背着小手巡视场内一圈了,嗯,还算满意。


    小太监赵棠数了数,禀报道:“世子,宾客到齐了。”


    “……”荣贺有些无语,总共五个人,还需要数吗?


    杨庆这时也走过来:“世子,时间差不多了。”


    荣贺看向怀安:“开始?”


    “开始!”怀安说着,整了整衣裳。他今天不仅是策划,还要充当司仪。


    只见他昂首挺胸,大步登台,高声唱道:“吉时已到,奏乐!”


    别说乐班子了,院子里连把胡琴都没见到。


    台下五人此时已经相当镇定了,一脸戏谑的喝茶吃点心,等着看他们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只见刘伴伴向前一步来到台侧,从腰间抽出一把唢呐。


    高亢喜庆的唢呐声拔地而起,祁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几位师傅赶忙上前抚胸拍背。


    又有几个太监从屋内出来,各自举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挑着挂鞭,不知何时点燃的,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祁王才喘过上一口气,又被鞭炮吓得心里一突突,摇头苦叹:“要了命了,要了命了……”


    鞭炮声停,唢呐声毕。硝烟飘散,红毯上满是碎屑。


    只见怀安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拿出小本子,开始致辞。


    “尊敬的祁王殿下、各位师傅,在这个阳光明媚、碧空万里、花团锦簇、虎跃龙腾的日子里,请允许我代表世子所全体,向莅临采摘仪式现场的各位来宾,表示诚挚的感谢!”


    台下掌声雷动,当然,是宫女太监气氛组发出来的声音,五位来宾神态各异,静静看戏。


    “忆往昔峥嵘岁月,看今朝硕果累累。世子所暖棚项目自落成以来,凝聚了所内每一位成员的心血和汗水,受到了各位来宾的高度关注……”


    台下,宫女太监们暗暗点头,感动的热泪盈眶。


    怀安写稿子水字数的毛病总也改不了,听的台下几位大佬频频蹙眉,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夭寿啊!出门别说谁教过你,谁也丢不起这个人呐!


    就在几人开始感叹一世英名尽毁之时,怀安的致辞终于到了尾声:“最后,预祝暖棚丰收大吉,祝殿下和各位师傅诸事顺遂,百令胜意,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他们以为终于可以走了,刚准备起身,便听怀安又唱道:“下面进行第二项,剪彩。”


    几人又愣了,这才相信了祁王的话,这两小子可能真的在做一场法事。


    世子亲自下场,诚邀父王和师傅们上台。


    祁王脾气也是真好,到了这个份上,不但忍着没发作,反而继续配合,率先起身上台,搞得四位师傅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


    以祁王为中心,五人站成一排。


    紧接着,两名宫女拿出一根长长的红色绸带,绸带上绑有五个大红花,两端拉直,红花一一对应,送到他们面前。


    祁王脸都黑了,这是要把他们五个串起来送入洞房?


    正当疑惑,便有五名宫女端着托盘,托盘上各放一把缠着红绳的剪刀。


    其他四人还好,孙燮一向严肃的脸险些没绷住,因为他面前的宫女……竟然是花伴伴!


    花伴伴搓了胭脂,涂了红唇,梳着宫里时新的发髻,满怀歉意的朝孙师傅解释:“见笑见笑,宫女不够了,让咱串一下。”


    “花公公还真是……”孙燮忍得五官都扭曲了,才挤出四个字:“能者多劳。”


    接着,宫女们将剪刀递给五人,引导他们剪断面前的红绸。


    咔嚓咔嚓几声之后,几朵大花球应声落在了托盘上。


    怀安庄严宣布:“礼成!”


    台下宫女太监一齐鼓掌,巴掌都拍红了,才将气氛烘托到极致。


    怀安瞬间恢复了小狗腿子做派,笑嘻嘻的引着几位“贵宾”:“您几位这边来,请进棚参观……”


    终于可以见真章了!


    荣贺在前头引着,怀安垫后,揣着小本子,回答各位来宾的各种问题。


    棚子并不大,七八平方丈的样子,因为中间过道狭窄,七个人同时进入就显得十分局促。


    棚身骨架是用库房里闲置的木头和竹子搭成,四面用透光的高丽纸封严,棚顶斜面处装有十二扇透亮的玻璃,因此棚内的光照还不错,温度也很高,几人才走了没几步,便已经汗流浃背了。


    棚内一半的面积搭起了半人高的人字形藤架,爬满了嫩绿色的黄瓜藤,另一半一分为二,一边种甜瓜,一边种各样蔬菜。


    满目都是绿油油的,与棚外冬日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祁王鼻翼酸涩,眼含热泪:“好一派盎然生机!”


    棚子里人多容易缺氧,所以怀安尽快将他们请了出去,有话还是去堂屋里说。


    堂屋里的炕火烧的也热,几人一进屋就脱了外面的大氅。


    怀安先捧着一小篮黄瓜上来,给殿下和各位师傅看。


    他还有一份报告要讲,荣贺也要致辞,但大人们显然已经快被折腾散架了,便识趣的闭了嘴,只让太监上茶。


    他们出了许多汗,又说了很多话,此时已是口干舌燥,茶水还是烫的,见端上刚刚采摘的新鲜黄瓜,自然愿意品尝一下。


    便一人取出一根,一口咬下去。


    其实怀安只是想拿来做讲解,没有打算让他们现在就吃,但是既然是来宾,吃就吃了吧,欢迎品尝。


    甘甜清香的汁水充盈口齿,在瓜果极其罕见的冬日,简直可以算是惊为天人。


    “味道真不错!”连日常最严肃的孙燮,都不禁交口称赞:“清甜可口。”


    “那是,”怀安自卖自夸的说:“这是我们迎春瓜的一大卖点,有机粪肥浇灌,天然绿色无……”


    怀安的话音戛然而止,好像还没洗呢。


    不管了!天然绿色营养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