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两个孩子搞出来的一场闹剧, 看似闹腾,却如棚子里那些盎然生长的小生命,为死气沉沉的王府带来一丝活力。


    祁王虽被折腾得不轻, 脚步却轻快了不少,送走几位师傅后,端着一杯茶,悠闲地欣赏墙上的挂画, 研究赝品与真品的区别。


    大棚里白天很热也很晒,荣贺十分周到的准备了两个斗笠,两人将衣裳厚厚的棉衣一脱, 各拎一个篮子, 直接钻进大棚采黄瓜去了。


    头茬采完一过称, 足有三十多斤种。


    怀安暂时估不出每平方的产量, 但他估么着还能再摘四到五次,且收成比第一次只会多不会少。


    新鲜的黄瓜送入后宅,洗净切条, 端上了祁王妃的食桌。


    “世子说, 娘娘操持着府里上下繁多的事物,最辛苦,最大最甜的先给娘娘。”送黄瓜来的陈公公, 对祁王妃道。


    “这孩子, 近来真是越来越懂事了。”祁王妃心中一暖。


    捻起一根黄瓜条放入口中,果然清甜解渴。


    陈公公又道:“殿下问, 头茬共采下来三十五斤, 府里留下五斤, 匀出十斤送到各位师傅们的府上,余下二十斤下午献入宫中, 该如何分配,请您去拿个主意。”


    祁王妃起身去了正殿。


    孩子们玩闹归玩闹,送入宫中的黄瓜可要当成一件要紧事来办。


    冬日的黄瓜太珍贵了,前人便有诸如“白苣黄瓜上市稀,盘中顿觉有光辉”的诗句描述黄瓜初上市的稀缺,前朝更有人一掷千金,购买隆冬季节温泉旁种出来的黄瓜。这可是整整二十斤,足足装了大半筐。


    荣贺告诉他们:“一季能收五六茬,最大的一次丰收刚好赶上上元节前夕。”


    上元节那天,温阳公主打算办一场赏花宴,延请与她要好的贵妇名媛,答谢她们此前响应号召,捐款捐粮、赈济流民的善举。


    荣贺打算带着瓜果蔬菜去公主府支个摊子,十两一小篮,自助购买,只要在贵人圈儿里打通销路,这小小一棚子果蔬,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的。


    在公主府摆摊儿卖菜,还敢卖十两银子一篮!祁王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荣贺补充说:“姑母同意了的。”


    祁王想想温阳那个混不吝的性子,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便一甩手随他们去了,反正霍霍的不是自己府上。


    下午,祁王妃的母亲,渭南侯夫人高氏和姐姐小高氏进府探望,祁王妃屏退宫人,关起门来与家人说体己话。


    宫女又端上一盘黄瓜招待,二人稀奇坏了。


    “怎么这个时节有黄瓜?哪里进贡的?”


    等祁王妃道明黄瓜的来历,高氏便拉着她的手道:“早与你说过,世子瞧着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当时就该要过来养在膝下。”


    “母亲,那始终是隔着肚皮的,怎么养啊,”小高氏低声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他就算当了玉皇大帝,也要敬着嫡母不是?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小妹怀上孩子,那雍王妃年过而立,不是照样怀上了?”


    亲王王妃皆选自民间,小高氏没读过什么书,言语粗鄙直接,祁王妃听得频频蹙眉。


    “别在我面前提什么孩子!”她说。


    “打脊的东西,凭什么地方也敢胡言乱语!”高氏也低声呵斥大女儿一句。


    “我说错什么了吗?”小高氏依然坚持:“要我说,孩子比男人靠得住,小妹平日就是太矜持了,索性给他用点那方面的……”


    “放肆!”高氏厉声呵斥:“你是不是活腻了!”


    她居然鼓动妹妹给祁王下药!


    高氏将大女儿撵到外室,握着小女儿的手:“女儿啊,你是亲王正妃,端庄矜持是对的。要与祁王殿下互敬互爱,千万别听你姐姐胡嚼,只要咱们问心无愧,不论世子从谁的肚子里出来,永远要敬你为母。”


    祁王妃苦笑点头。


    “明日正旦还要拜宫,你早些歇着吧,以后我不再带你姐姐来王府,简直一派胡言!”


    高氏担心大女儿招来灾殃,早早就告辞离开了。


    母亲和姐姐走后,祁王妃无声的哭了一场。祁王对她尚算敬爱,且每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寝殿过夜,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能怎么办呢?


    ……


    这是沈家出服以来第一次热热闹闹的过年。


    屋外飘着瑞雪,胡同里、大街上传来断断续续鞭炮声。


    怀铭带着弟妹给祖母长辈们拜年,怀安也因此又新添一笔进项,小荷包装的鼓鼓囊囊,心里美极了。


    怀安挨着祖母,芃姐儿挨着怀安。孩子们今天获准可以喝一点果子酒,可惜怀安酒量很差,才喝几口便有些迷糊。怀铭将他的酒杯一收,惊道:“叫你浅尝一口,怎么真喝起来啦?”


    怀安傻傻一笑。


    “真醉了?”怀铭吓一跳,用手背试他额头的温度。


    “骗你的!”怀安笑道。


    祖母陈氏戳戳他的脑袋:“促狭鬼。”


    一家人围炉守岁,芃姐儿双眼皮打架,不消片刻便睡倒在老爹怀里,肉乎乎的小脸枕在沈聿的臂弯上,双眼紧闭,呼吸匀称,一团团憨态可掬。


    闲坐无聊,怀莹提议:“我们来玩牙牌令吧?”


    全家都无异议,怀安装醉,倒在了祖母怀里。


    陈氏拍着他的背抚慰道:“消遣时间的玩意儿,胡乱诌几句。”


    牙牌拿上来,有点像后世的牌九,共二十一张,每张上有红色绿色数量不同的点。


    怀薇当起了令官,规则很简单,令官翻三张牌,行令者按照牌面形状说一句诗词歌赋或成语俗话,三张凑成一副,再说一句诗词歌赋或成语俗话,或象形,或凑韵,或谐音。


    比起怀铭怀远平日里玩的宝塔词,倒是简单不少,更加考验的是想象力。


    但见怀薇先掀开一张牌,是一张“人”牌:“左边四四八点齐。”


    怀铭答:“八骏日行三万里。”


    怀薇又翻出一张高脚七,道:“中间幺出群山外。”


    怀铭答:“孤帆一片日边来。”


    怀薇翻开第三张:“右边是个大长五。”


    怀铭答:“梅花落尽离人苦。”


    怀薇将三张杠牌并对,牌面是半红半绿。她声音微微上扬:“凑成满园春意浓。”


    怀铭也稍稍提高了声音:“半江瑟瑟半江红。”


    “好!”满堂为其喝彩。


    陈氏又添:“薇姐儿这令官出的也好!”


    怀薇嘴角上扬,得意一笑。


    又轮到怀莹作答。


    怀薇先翻开一张:“左边是个人。”


    怀莹带着盈盈笑意:“此时风物正愁人。”


    她话音刚落,满室寂静,沈聿眉头微蹙,季氏则骤然变了脸色,茶盅磕在桌面上。


    许听澜握住她的腕子,提醒她这么大的女孩最要面子,又是过年,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等到过了明天再说。


    怀安问:“怎么啦?继续呀……”


    被大哥捂住了嘴。


    怀莹脸色惨白,因为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诗,出自来京路上悄悄看过的话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怀薇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长辈们的反应,便猜想不是什么好出处,不禁为妹妹担忧起来。


    所幸满室长辈并无当场追究的意思,怀莹讪讪坐回椅子上,有些无措。


    怀安乌黑的眸子东瞅瞅西看看,气氛不对,显然有瓜!


    陈氏展颜一笑,打圆场道:“怀安替姐姐来答。”


    怀安:“……”


    吃瓜吃自己头上了。


    祖母这样说,怀薇只好继续翻牌:“右边三四添作七。”


    怀安一听,是个七牌,三点绿色连成一字形,四个红点聚在一起。


    他还是有几分急智的:“万花丛中一枝绿。”


    怀薇带着笑眼,无奈看他,也行吧。


    于是又翻一牌:“当中幺五似落花。”


    一点红幺五点绿,怀安又会了:“万绿丛中一枝花。”


    满堂笑声骤起。


    “万花丛中一枝绿,万绿丛中一枝花。”怀远笑道:“这样也可以啊?”


    怀安不以为意,反而问:“你就说押不押韵,象不象形吧?”


    “既押韵又象形,”陈氏哄道:“怀安答得好。”


    怀薇因笑道:“祖母别急着夸呀,还有最后一句。”


    “好好好,肃静肃静,都听令官的。”陈氏故作严肃,满室安静。


    只见怀薇将三张牌凑成一副,道:“凑成便是拦路虎。”


    绿牌部分像一座山,红牌部分如一只虎,同样也是象形。


    怀安还未开口,芃姐儿突然从老爹身上跳下来,答道:“武松上山打老虎!”


    她早就醒了,被这群无聊的人吵的睡不着。


    全家先是一愣,随即满堂喝彩。


    童言童语虽然幼稚,但芃姐儿竟在一问一答中明白了游戏规则,足见又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沈聿本就带着酒意,一想到自己以后即将以“才女她爹”的身份名留青史,激动的将芃姐儿搂在怀里,拍着大腿笑个不停。


    谢彦开还曾向他炫耀自己有个才比谢道韫的女儿——开什么玩笑,“谢道韫”明明在我家!


    许听澜:“……”


    她愣愣的看着丈夫,就连殿试高中也没见他这样笑过……虽然好笑,也不至于笑抽过去吧?


    满堂笑语之中,“小令官”怀薇宣布:“怀安和芃姐儿都是头名!”


    恰好今年是虎年,陈氏拿出事先准备的彩头——带在腕子上的小金虎,每个孙辈都有。


    怀安到底没撑过子时,挨着炉子,偎着大哥打起了瞌睡。


    再醒来时,芃姐儿已经被抱回屋里睡了,哥哥姐姐们还在剥橘子聊天,二叔二婶还在,爹娘不见了。


    怀安睡眼惺忪间,便见娘亲从内室出来。


    娘亲通身五品宜人的命妇吉服,云肩通袖袍,金线梁冠,凤钗挑牌,翠叶珠花,两鬓带金掩鬓,耳带金灯笼耳坠。端庄秀丽,步履款款。


    老爹跟在娘亲后头,一身圆领宽袖的青色公服,峨冠博带,皂靴绫袜,衣上禽鸟登云,振翼欲飞。


    怀安呆呆地,微张着嘴,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美人啊!


    正旦日,品官按例要给皇帝上表,入宫拜年,命妇要给皇后拜年,皇帝要赐宴,还要祭天地、拜太庙,诸多繁文缛节,好不忙碌。


    沈聿的目光在怀安身上扫过,吩咐怀铭:“铭儿带弟弟睡觉去吧,这孩子困傻了。”


    第72章


    新年伊始, 朝日微醺,笼罩整个大内宫城。


    皇鼓乐声中,百官与公卿齐聚午门, 着不同颜色的公服,梁官革带,执象牙笏,由左、右掖门而入, 在丹墀东西列班,面北肃立。


    接着,皇帝在皇极殿端坐。


    丹墀四角响起威严的鸣鞭, 在礼赞官的唱喝声中, 百官向皇帝行四叩之礼。


    鸿胪寺致辞官代百官致辞:“兹遇正旦, 三阳开泰, 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①


    皇帝道:“履端之庆, 与卿等同之。”②


    百官拱手加额, 山呼万岁。


    接着是皇帝致辞,百官跪听,冗长繁复的仪式结束之后, 便是皇帝赐宴。


    光禄寺的酒菜依旧照常发挥, 做的十分很难吃,冷酒冷菜冷扁食, 拿到寒风呼啸的殿前广场宴请群臣。


    相比之下, 许听澜的处境要稍微好些。


    中宫已故, 命妇去寿康宫向太后请安,按例只需在殿外叩首, 但因太后要见此次赈济流民的官员家眷,许听澜也被叫进殿内,与那些勋戚贵妇一道,陪太后说话。


    太后是个慈祥温和的性子,又年事已高,从不理会前朝庶务,无非过问几句家务事,且许听澜在这等场合处事,一向谨慎稳重,多听少说,没必要表现的太出挑。


    宫人奉上茶点果品,鲜艳的柑橘旁边各有一小碟切的粗细混匀的黄瓜条。


    除了许听澜外,其余命妇均是面面相觑,勉强谨守着礼议,不敢交头接耳。


    “这是祁王府今年献上的节礼,叫个什么’迎春瓜’,哀家一看,这不是黄瓜吗?居然在三九天里长了出来,还取了这么个喜庆的名字。迎春好啊,寒冬过尽迎春来。”


    众人这才敢出声附和,夸赞其稀有珍贵。


    又说了好一阵子话,直至前朝大典结束,太后才主动收住话头,赏了每人一串品相上乘的东珠,放她们告退出宫。


    此时已是辰时正,太阳东升,高高挂在天上。


    夫妻二人在宫外汇合,在马车里卸去冠戴公服,换上寻常衣裳,一路驶到淮扬楼,直上雅间叫了一桌好酒好菜,躲开儿女烦扰,小酌三杯,美美的吃了一顿。


    回到家里,怀安围着他们绕了三圈,奇怪的问:“你们怎么换衣服了?”


    “前院换的。”沈聿托词道。


    芃姐儿扑到爹娘身上,闻闻这个嗅嗅那个,咦?还带着花雕味呢。


    “怎么像个小狗似的。”沈聿有些心虚的抱起女儿。


    “清炖狮子头!”芃姐儿准确说出一道菜名,正是夫妻二人背着他们点的菜之一。


    “咳。”沈聿干咳一声。


    许听澜顺势将芃姐儿抱手里,大步往院儿里走:“芃儿想吃清炖狮子头啦?娘亲这就给你做。”


    “不用了,不用了……”芃姐儿娘亲被抱着越走越远,朝老爹伸出小手求救。


    沈聿视而不见,低头看向怀安:“你又想吃哪道菜,一并给你娘说说。”


    怀安惊恐摇头:“没有没有,我是好孩子,不挑食!”


    沈聿满意一笑:“换衣裳,爹带你去拜年。”


    怀安讨价还价:“能不能只去王府,不去郑阁老家?”


    “你说呢?”沈聿反问。


    怀安叹了口气,又问:“为什么大哥不用去?”


    沈聿道:“大哥要单独替我去好几个同僚家中拜年,你要跟他换吗?”


    怀安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命怀铭去见的故交同僚,不是家中有适龄女子,便是下一科春闱极有可能担任主考同考。


    怀铭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待人接物他从不担心,只担心他年龄渐大,与一群年龄更大的同窗交往,难免要应对声色场合。


    因此不得不耳提面命:“又长了一岁,更应将精力放在学业上,明年秋闱之后为你议亲,千万要爱惜名声,不管是屋里的丫鬟,还是与好友外出,不要因为图新鲜就……”


    “爹……”怀铭一张俊朗的脸泛着微红,他对任何事情懂得都比同龄人早,屋里也有容貌端正的丫鬟,要是图新鲜,早就图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


    正因他懂得的多,看的透,也更加明白私德的要紧。


    这世道,男人只要有钱有权,纳妾蓄婢不在话下。可自古有多少功绩斐然的名人,却因私德败坏遭受攻诘批判。


    所谓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再说家宅之中,他从小看着祖父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祖父与祖母相互视若仇雠。心里更加清楚,他日新妇进门,二人清清白白坦然相对,才有可能像父母一样恩爱和睦。


    沈聿见他这般,知道他心里该是有数的,也就没再说下去,遣李环陪着他去各府走动。


    “爹,图新鲜就干什么呀?”怀安只听见半句,从院子里一蹦一跳的出来,好奇的问。


    他换上新年的红色袄子,白绒滚边,衬得小脸红扑扑的。


    沈聿打了个岔:“你给世子的门贴带好了吗?”


    “带好了。”怀安拍拍书包,里面是他给小伙伴们做的立体贺卡,展开是一只圆头圆脑的大老虎。


    除了世子、自己家的哥哥姐姐妹妹,陈家的哥哥姐姐妹妹也都有。


    谢家妹妹的提前给了谢伯伯,还被谢伯伯转着圈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看的他心里直发毛。


    ……


    其实京城朝官之间拜年有“投门望贴”之俗,即不劳烦主人,只令人送门贴。除非主人盛情相邀,是不必进门的。


    所以怀安多虑了,他们连郑阁老的面都没见到,投了门贴便可以走了。


    人家是堂堂次辅,大年初一,要见的人排队能排出二里地去。沈聿这种得意门生,平时走动频繁,到了年节时反而不必客套。


    怀安松了口气,其实他对郑阁老挺钦佩的,毕竟那是父亲的老师,他怕的是郑阁老的长子郑瑾,回想当日尴尬的场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怀铭情况不同,他今日总被主人家留下来喝茶,甚至会被带入内宅去见女性长辈,他这才明白,原来是相看之意。


    不过怀铭在京城官宦子弟中堪称“人样子”,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是瞩目的焦点,还没开口,便已俘获一众尊长的青睐。


    今年有长子在同僚故交间周旋,沈聿格外自在悠闲。带着怀安一路吃吃喝喝,辗转来到王府,向门房递上门贴,陈公公晃着肥胖的身体小跑而出:“沈师傅,殿下知道您会来,派咱家在这儿等着呢。”


    言罢便引着他们父子往正殿走。


    祁王和王妃都在,沈聿垂眸低头,带着儿子向二人跪拜。


    “沈师傅,说了很多次,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祁王照旧打断沈聿行礼,王妃还径直将怀安拉起来。


    发现怀安小手冰凉,王妃命陈公公赶紧端一碗热牛乳上来。


    每次祁王这般眉头紧锁,准是又遇到了难题:“昨日孤将黄瓜送入宫中,父皇得知是世子种的,命孤今日带世子进宫。”


    沈聿一头雾水,这即便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吧,爷爷要见孙子天经地义,何必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诶呀,沈师傅,你忘记世子生母的事了?”祁王提醒。


    祁王太了解儿子了,荣贺断定生母和妹妹死于非命,就一定会借机质问祖父的。换言之,他这样能折腾,就是在寻找面圣的机会。


    八九岁大的孩子,早有了自己的想法,又不能捂住他的嘴,到了皇帝面前,说出什么话来都是有可能的。


    “倘若激怒了父皇,就真是弄巧成拙了……”祁王缓缓坐在桌前。


    沈聿也陷入思考。


    怀安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话语权,只能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牛乳。


    “殿下,世子今年九岁了,迟早要见祖父,这次不问,下次也会问的。”王妃在一旁开口:“父皇也未见得会怪罪。”


    祁王看了看王妃,叹道:“你还是不够了解父皇。”


    沈聿微微抬眸:“臣去跟世子谈谈。”


    祁王求之不得,忙命陈公公送沈聿去世子所。


    “怀安,你要送给世子的贺卡呢?”沈聿道:“爹帮你转交。”


    怀安搁下瓷碗,从书包里取出一份贺卡交给老爹。


    沈聿拿上贺卡,对儿子说:“在这里等着爹爹。”


    怀安点点头,沈聿知道他平时闹腾,关键时候反而乖巧安分,便放心跟着太监去了世子所。


    世子觐见皇帝,穿的是红色圆领常服,腰缠玉带,皂靴白袜,胸背两肩用蟠龙纹装饰。


    他今天神情严肃,像即将赴一场庄严的祭礼。


    见到沈聿,荣贺并不惊讶,一丝不苟的向他行礼:“给师傅拜年。”


    沈聿两袖交叠,向他还礼:“愿世子玉体康健,学业有成。”


    完成一番繁文缛节,沈聿将藏于袖中的贺卡拿出来:“这是怀安给世子拜年的贺卡。”


    “贺卡是什么?”荣贺将写有自己亲启的信封拆开,里面果真有一份对折的硬卡纸,卡纸打开,一直可爱的老虎从纸面跃然而出。


    他惊喜的“哇”了一声,然后阖上,再打开,露出新奇的笑。


    “世子,”沈聿直奔主题,“见到圣驾,世子打算说些什么?”


    回想往事,荣贺笑容渐渐消失。


    “师傅。”他道:“我明明记得,我娘身边有一个叫翡翠的宫女,她抱过我,她的左手腕子有一个元宝状的大红胎记,可是那天太监把她抬出去的时候,两个手腕都是干净的,什么也没有。”


    沈聿蹙眉:“世子确定没记错吧?”


    荣贺摇头道:“我问过翡翠关于她的胎记,她说那是爹娘送给她的礼物,我那天闹了一场,问娘亲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礼物,娘亲只好拿胭脂在我的手腕上也画了一个元宝。这件事印象很深,怎么会记错呢?”


    “我还记得,我明明没有哪里难受,翡翠却非让我吃药,我当时任性,嫌药苦,一把打翻了药碗跑出去。父王来看我娘,怕我染病,将我送到母妃那里住了几日。接着我娘就不行了……”荣贺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病会死人,我……我要是知道,一定会陪在她们身边,哪儿也不去!可是她们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我必须要弄清楚,我就是死……”


    “世子慎言!”沈聿厉声打断,没有哪个大人会允许小孩子将“死”字挂在嘴边。


    整个殿中便只剩下荣贺的啜泣声。


    沈聿唏嘘不已,小孩子记忆出现偏差十分正常,□□贺的描述得这般清楚,应该不会有错,那名宫女大概真的有问题……


    但感染疫病而亡的宫人会被第一时间送到化人场焚烧,祁王要查的时候,人恐怕已经化成灰了。


    太子无所出,雍王无所出,祁王大婚后也一直没有动静,结果荣贺的亲娘进府,接连生下两胎。可这府里闹时疫,总共没死多少人,侧妃母女主仆三人却一齐病死,这难道仅仅是巧合?翡翠喂荣贺吃药……若非祁王怕荣贺感染疫病将他送到了王妃处,恐怕也难逃一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方显然一心想绝了祁王的子嗣。锦衣卫进入王府,应该很轻易就能查出其中的端倪,为什么以病殁结案呢?


    府内人做的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祁王无嗣,日后撤藩,整个王府都要跟着倒霉。


    对家做的?故太子?雍王?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锦衣卫为什么压下此事了。锦衣卫指挥使被人收买?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多半是皇帝不愿深究,授意其结案罢了。


    沈聿心底升起一片寒凉。


    他蹲下来,看着荣贺的眼睛:“世子,你相信师傅吗?”


    荣贺点点头。


    “见到圣驾,只字不要提娘亲和妹妹的事。”沈聿道。


    第73章


    荣贺紧抿着嘴唇, 良久,固执的摇头。


    “你现在提起这件事,除了激怒陛下受到责罚之外, 起不到任何作用。师傅知道,只要能得到真相,你不怕任何责罚。”沈聿道:“但是世子,师傅可以肯定的告诉你, 你这样做,不是真正在为娘亲和妹妹讨公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宣泄不满, 表达愤怒。”


    荣贺被一眼看穿, 眼泪落得更凶。


    沈聿接着道:“难事之所以称做难事, 一定是时机不成熟或力所不能及。逞匹夫之勇很容易,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规避和蛰伏才是。”


    荣贺绝望的说:“我再避, 也避不开皇祖父啊, 他是皇帝,权利最大。”


    沈聿顿了顿,反问:“昨天师傅给你讲了‘君子矜而不争, 群而不党。’你可还记得?”


    荣贺点头:“记得。”


    “很好。”沈聿道:“圣人之言不是用来做事的, 你暂时把它忘一忘。”


    “啊?”荣贺一下子哭不出来了,圣人说了那么多的话, 让他背下来, 又让他忘一忘,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背下来?


    “师傅今天要告诉你,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才叫权利, 掌握在别人手里的,那是刀俎。”沈聿目光灼灼,吐字如钉:“君子不争,是圣贤气度,不是教人做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荣贺愣了愣,他看一眼四下,好在宫人太监都被屏退了,殿门也是紧闭的。


    沈聿浅笑问:“世子,你紧张什么?”


    荣贺擦一把眼泪,嗫嚅道:“我担心牵连师傅,招来无妄之灾。”


    沈聿道:“臣一芥子小官,世子尚且要担心几分,殿下养育世子八年,王妃操持府内庶务更为辛劳。世子为逝者忧心苦闷,这是为人子的本份,可如果不顾生者安危,就是本末倒置了。”


    荣贺垂着眼睑,修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我明白了,师傅,我不会在圣驾前乱说话的。可是……我心里好疼,每次梦见她们,就疼的喘不上气。”


    沈聿将他揽在怀里,拍着后背轻声宽慰:“种其因者必得其果,世子不要急,输赢尚未可知。”


    ……


    沈聿领着世子来到正殿。祁王和王妃已更换朝服,枯坐无聊,两人正坐在桌前看怀安演示立体贺卡是怎样做成的。


    见世子进来,两眼红肿,祁王忧心的望向沈聿。


    “殿下娘娘不必担心,世子聪慧得体,不会在御前失礼的。”沈聿说着,低头看向荣贺:“对吗,世子?”


    荣贺认真点头。


    ……


    其实祁王寅时起来,已经随百官贺过万寿了,此时再来,是奉旨带妻儿见驾。


    三人入宫时已至晌午,走在通往乾清宫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雪。


    与宫外热闹的新年气氛不同,整个紫禁城寂静无声,飞檐斗拱、琉瓦宫墙,连脚下的青砖都泛着冷意,扫雪的宫人见到祁王入宫,神情麻木的转身面对墙壁。唯有檐下一行红灯笼,在努力证明新春的到来。


    祁王忽然开口,对荣贺道:“怀安说,沈师傅给他做了一只纸鸢,父王得暇也为你做一只,过一个月就能放了。”


    荣贺此时的情绪已经调整如常。抬头看看父亲,抿嘴笑道:“好。”


    他们从午门东侧进入,穿过太和门,经过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组成的外朝,通过乾清门进入内廷。


    进入乾清宫正殿,皇帝不在宝座上,而在东暖阁看经文。


    盏茶功夫,太监出来传口谕,皇帝宣他们进去。


    穿过重重帘帐进入暖阁,荣贺看到一个面容清瘦的老者坐在御榻上,没有着龙袍,穿了一件栗色道袍,像个闲适的老员外。


    榻桌上摆着几卷经文,还摆着一碟新鲜的黄瓜条。


    祁王和王妃毕恭毕敬的叩拜:“恭请父皇圣安。”


    荣贺一言不发,只跟着父母行礼。


    “平身吧。”皇帝搁下手中的经卷,从话音听来,情绪还算缓和,只是瞧着眼前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的神色惶然,便觉得此前的想法都是错觉,还是那样的不堪大用。


    再将目光移向荣贺,他眼下唯一的孙子,在祭奠时远远的见过,却从未叫到眼前仔细端详。


    “贺儿。”他说。


    荣贺道:“臣在。”


    “上来说话,让朕看看。”皇帝朝他招了招手。


    祁王更加紧张:“父皇……”


    刚欲开口,便被皇帝驳了回去:“朕见见自己的孙子,你聒噪什么?”


    祁王躬身,不敢多言。


    荣贺几步上前,来到皇帝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皇帝果然将他揽了过去,问:“怎么不叫皇爷爷呢?”


    荣贺道:“回皇爷爷的话,臣刚刚叫了,被父王的声音盖过了。”


    皇帝瞧他面色坦然不怯懦,与下头站着的那对额头见汗的夫妇简直不像一家子。又或许是血脉使然,竟瞧着自己的长孙愈发顺眼。


    “来,坐在这儿。”皇帝揽着荣贺坐在御榻之上,指着眼前的碟子问:“朕听说,你在府里种出了黄瓜?”


    荣贺看看榻桌上的黄瓜,对皇帝道:“皇爷爷,这不是黄瓜,这是迎春瓜,是臣献给皇爷爷的祥瑞。”


    “哦?”皇帝眸底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你说它是祥瑞,有何凭据呢?”


    “臣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道长坐在雪橇上,有两匹鹿拉着雪橇,腾云驾雾而来,然后顺着烟囱里钻进屋里,给了臣一把种子,并告诉臣种植之法,待臣醒来,枕边出现了一只袜子,里面果真有一把种子!臣便按照那位道长的法子将种子种在院子里,未出三个月,便结出了像黄瓜一样的果实,臣不敢亵渎圣果,因在新春前后丰收,便给它取名‘迎春’。”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疯狂密信道教,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仙,可谁家正经神仙坐雪橇、钻烟囱,还用袜子装东西?


    荣贺尚未察觉他将师傅们交代他的话,和怀安讲给他的圣诞老人的故事搞混了。祁王在下头听着,已经快吓晕过去了。


    他与各位师傅定下的台词,是一位骑着梅花鹿的白胡子道人给了荣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把种子……雪橇、烟囱、袜子这些奇奇怪怪的元素又是从何而来啊?


    只听皇帝将信将疑的问:“那道长与你说过什么话吗?”


    荣贺看向祁王,这个问题沈师傅没教过呀。


    祁王躬身道:“回父皇……”


    “你也梦见神仙了不成?”皇帝冷声问道。


    祁王垂手恭立,不敢言语。


    荣贺见求助父王不成,只好自由发挥:“那位道长告诉臣,皇爷爷精诚敬天,十数年茹素,即便到了冬日,也只是吃一些豆腐、腐竹和蘑菇,还要日夜修炼不敢懈怠。虽修的是仙道,却也要爱护肉身,这黄……迎春瓜,清血除热利肠胃,最宜冬日食用,并嘱咐臣,此圣果不能由皇帝独享,应布施万民,以示福德隆厚。”


    荣贺一口气说完,轻轻松了口气,这段话,前半段是父王教的,后半段是跟怀安商量出来的黄瓜的宣传语,被他杂糅在一起,可算糊弄过去。


    皇帝怔了怔,他不相信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样的谎言,即便背后有人教他,也绝不会编造出坐雪橇、钻烟囱这种与道教常识不相符的话来。


    要知道谎言往往比真话更为缜密,祁王府里的人尖儿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漏呢。


    至于神仙为什么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每个神仙爱好不同吧。他就喜欢用袜子装东西,谁还敢嫌弃不成?


    皇帝喜欢祥瑞,或者说历代帝王没有不喜欢祥瑞的。只是永历这一朝格外浮夸,什么灵芝仙草,染色乌龟纷纷从各地涌现。


    相较而言,“迎春瓜”之说已经算是良心祥瑞了,毕竟它真的是寒冬腊月里长出来的,没有作假。


    既然已经信了七八分,再看荣贺时,便觉得这孩子又多了几分灵气,即便是他最喜欢的雍王,小的时候也未见得这样机灵,至少雍王没见过神仙。


    看着相貌清秀的孙子,皇帝苍老的眼角闪过一丝微光,孤家寡人的困苦,权掌天下的冷漠,似乎在这一刻渐渐消融,找回一点儿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好,好啊,你们有功,给朕养了个好孙子。”


    祁王还跪着呢,听了这话,忙谦虚道:“是父皇有德,列祖列宗保佑。”


    皇帝也未接他的茬,只是叫他起来,命太监赐座。


    “你这瓜种的好。”皇帝对荣贺道:“跟爷爷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要赏赐。”


    荣贺这话一出,祁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生怕他随后说出不该说的话,蹙眉正要提示,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


    “臣不缺什么,只求皇爷爷圣体康健,国朝风调雨顺,福运绵长。”荣贺十分虔诚的说。


    皇帝感动极了,当即命冯春取来一件名贵的和田玉莲花笔洗,赐给荣贺。


    荣贺跪地谢恩。


    只听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幽幽的说:“摆到你父王案头去,这可是御赐之物,不可再变卖了。”


    荣贺接过笔洗的手一抖,要不是冯春拿的稳,险些就掉在地上。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祁王和王妃则更为慌张,离坐跪地,正欲请罪。


    皇帝一抖袍袖:“不要打量朕上了岁数好糊弄,家事国事天下事,朕安敢不知。”


    祁王俯身:“父皇圣明。”


    皇帝又命太监拿来一锭金元宝,亲自递给荣贺:“这才是压岁钱。”


    荣贺将笔洗递回太监手里,接过金子,沉甸甸的十分压手。


    他抬起头,灿然一笑:“谢谢皇爷爷。”


    雪停了,一束阳光洒进暖阁。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皇帝迟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问祁王:“现在是谁在教他?”


    祁王终于可以说话了,他说:“国子监司业,沈聿。”


    ……


    怀安一路给哥哥姐姐以及芃姐儿又买了好些零食,才跟着老爹回了家。


    傍晚,一家人聚在上房,对坐闲谈,孩子们在院子里堵着耳朵放鞭炮。


    礼部来了一个官员,沈聿知道衙中有事,忙起身去前院接待。


    再回来时,不忍搅了家人的兴致,又与众人聊了几句,才悄悄回房。许听澜跟过去,便见丈夫进了暖阁书房,正在铺纸。


    她默默上前,提起小泥壶往砚台中点了几点水,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松墨缓缓研墨。


    直至研好了半池不滞不稀的墨,沈聿的目光才依依不舍的从妻子身上离开,提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半晌无法落笔。


    许听澜轻笑:“还有你写不出来的文章?”


    沈聿苦笑:“陛下明日设坛祭天,传谕百官撰写贺表,赞颂一个……坐着雪橇钻烟囱进屋的白胡子神仙。”


    “哈?”许听澜活到这么大,也没听说有这样一位神仙。


    沈聿悬笔思索片刻,道:“你去把怀安叫来,让他帮我编。”


    第74章


    “叫怀铭进来帮你写?”许听澜以为自己听错了。


    “叫怀安来。”沈聿道:“信口雌黄的事还是得交给他来做。”


    许听澜一路犯嘀咕, 丈夫这官是当腻了吧?让怀安写贺表,得写成什么样啊?


    尊敬的皇帝陛下,臣对您的敬爱之情犹如什刹海的水倒过来, 奔流不息滔滔不绝……


    贺表是上午交的,乌纱是下午丢的。


    许听澜叫进院子里玩的正起劲的怀安,道:“怀安,你过来。”


    怀安手里的“地老鼠”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听澜一路告诉他:“世子看见了什么坐雪橇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皇帝让百官写贺表,去给你爹参详参详。”


    怀安越听越耳熟, 不是, 什么情况?为什么会乱入圣诞老人?


    哦, 好像确实是他先讲的, 他那是随口讲给世子玩的,世子为什么会讲给皇帝?


    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


    怀安溜进书房, 那副狗狗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头疼。


    沈聿抱臂坐在书案后看着他。


    怀安赔笑道:“爹, 我要是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信不信?”


    沈聿面无表情但十分肯定:“不信。”


    “哈哈。”怀安尴尬的笑笑:“其实我也不信。”


    沈聿倏然起身, 怀安拔腿就跑。


    可他那两条腿的长度, 哪里跑得过老爹啊,没摸到门框就被拎住了后脖领。


    沈聿二话没说, 将儿子拎回到书桌前:“自己编的胡话自己给我圆回来。”


    怀安欲哭无泪, 这怎么圆啊, 串系统了!


    沈聿坐回书案后,提起笔, 提醒道:“先说说他的道号。”


    怀安两手一摊:“没有道号,没有宗门,没有师承,是个散仙。”


    沈聿一听,哦——还是个编外人员。


    “总该有个名字吧?”沈聿问。


    怀安开始摆烂:“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道人。”


    沈聿:“……”


    没名字就没名字吧……


    “平时都做些什么事?”沈聿又问。


    怀安道:“他生活在北极,北极就是……比奴儿干都司还要往北。平时穿着红棉袄,戴着红帽子,架着驯鹿拉着的雪橇,云游四海,接济穷人。还喜欢给小孩子送礼物,礼物装在袜子里,顺着烟囱爬进屋,偷偷塞在小孩子的枕头底下。”


    哦——乐善好施。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剩刷刷的写字声。一篇文章做成,怀安已经趴在他的案头睡着了。


    烛光将那张稚嫩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沈聿不由哂笑,取一只干净的紫毫在他的鼻孔旁扫了两下,迅速挂回原处。


    “阿嚏!阿嚏!”怀安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醒了。


    揉揉鼻子,茫然的看着老爹。


    沈聿装作没事人似的:“醒了?”


    怀安说好陪着老爹写贺表,结果提前睡着了,怪不好意思的,赔着笑脸取过那篇文章来看。


    “冬十月,京师有道人架鹿辇腾云而至。深眼高鼻,鹤发垂肩,貌体诘曲有奇相。衣红袍,冠红冠,负红囊,藏蓄灵芝仙草圣果金丹于其中。常沿灶突潜入人家,布施物种,授种植之法,以绫袜包裹置于枕下。


    有好事者问曰:何方仙人?


    对曰:上界真人,谓仙人也。仙人犹有官府之事,不如云夫为散仙,终日嬉游也。


    感其慈悲善行,遂得此赋。


    应皇家之盛德,盖神灵之所遣。傲游四海,散淡九州,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其来也,则天祚明德,神推有仁,故以奇果赐世人。其去也,则双鹿挟辇,峙仙人冰雪之姿,护圣主灵长之体。”


    怀安不由惊呼:“好啊好啊!”


    好没节操啊!怀安心想。


    但他还是个幼崽,远没到活腻了的年纪。


    只敢狂拍马屁:“爹爹真是妙笔生花,花团锦簇,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沈聿越听越头疼,急急的撵他出去玩儿,还朝他身后轻踹了一脚。


    ……


    百官的贺表由寅时抬入宫中,此时天还未亮,皇帝已乘坐步辇从端妃的住处去往乾清宫。


    大年初二,不是去处理政务的,而是去乾清宫看贺表的。


    贺表都是称赞祥瑞的,或者那个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称颂陛下万寿无疆,皇帝爱看这样的歌功颂德,且要一份一份的看,亲自看。


    看到上乘的文字,总要激动的夸赞:“好文章,当浮一大白。”


    看到平实敷衍的文字,总是蹙眉摇头,丢弃一旁。


    吴阁老妻子病重,年前就已告假,皇帝特命其父子不必上本。可少了这两位精妙绝伦的好文章,其余贺表总觉得乏善可陈。


    就连次辅郑迁,都及不上吴家父子一半的功力。


    他昨日又听到沈聿的名字,特意留心了沈聿的文章,行文不可谓不用心,只是没几行便看完了。皇帝意犹未尽的想:这也太短小了……


    堂堂一届探花,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司业,怎么文采退步成这个样子?


    皇帝将沈聿的贺表也扔在一旁,片刻又捡回来,念在他教导自己的孙子还算用心,一并赏赐吧。


    然后祭宗庙,祭天地,告知列祖列宗,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皇帝,他的治下又出现祥瑞了!


    ……


    正旦休假五日,这难得的五日,沈聿也过得满满当当。


    早起陪着儿女在院子里打拳练剑,舒活舒活筋骨。然后检查怀铭怀安前一晚的功课,这一步骤往往会在怀安那里有卡顿,所以时长无法估量。


    下午待客或带着全家上街。还带孩子们去了两趟什刹海,满足怀安冰上嬉戏的愿望。


    怀安摔了几个大马趴,热情浇灭了一半,倒是芃姐儿穿的像个毛团子坐在雪橇上,哥哥姐姐轮流推她,张着小手咯咯笑,直呼:“再来再来!”。


    转眼就到了初六,百官须到衙门当值到初十,十一日到二十日的十天才是上元节例假。


    而初六到二十日,是官眷频繁走动的日子,尤其是家中有待娶之男、待嫁之女的,则更加热衷于交际。


    怀安要么在家里陪祖母,要么陪着娘亲出门做客,不用跟着老爹去翰林院。


    沈聿上了数月以来最清闲的衙,清晨泡上一杯热茶,开始看邸报打发时间。


    谢彦开反而不习惯了,问道:“你家小子怎么没带来?”


    沈聿吹散水面上的浮茶:“大过年的,好歹让我清净几天罢。”


    谢彦开点点头,他倒是喜欢热闹的,奈何家中儿女一个比一个喜静。


    沈聿闲闲的翻看一本书,是从荣贺那里没收的小说,还是连载的——看完一本就盼着荣贺再买一本,然后盯着他抓现形。


    只能说坊间的小说话本儿写的越来越精彩了,难怪孩子们没有心思读书。


    早春的暖阳透过窗格洒进来,轮廓分明的侧脸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忙碌小半年的沈学士终于找回一点做学官本有的生活节奏来。


    正在享受高文凭换来的岁月静好,忽听有太监在门外传旨:“有旨意!”


    值房内的学士们纷纷起身到院中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德才兼备,实心任事,甚合朕意,兹特进尔为左春坊左庶子,赏金丹一粒,赐穿忠静服。钦此。”


    沈聿俯身拜道:“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他接过圣旨,传旨太监笑道:“沈学士,给您道喜了!”


    同僚也纷纷向他贺喜。


    左春坊左庶子,隶属詹事府,虽与他现在的品秩一样都是正五品,且没有什么实权,意义却非同小可。


    左右春坊乃是迁转之阶,通俗来讲,就是升官的跳台,在这个位置上,随时可能升任要职。所以同僚们要向他道喜,翰林院的官员一旦得了这一官职,就算是熬出头了。


    沈聿道谢不跌,请传旨太监入值房奉茶。心中正犯嘀咕,这些年都是恩师在提拔他,这么大的事,事先怎么没听郑阁老说起过?


    却听传旨太监提醒道:“沈学士,陛下赐下的金丹,您须当场服用,且明日须上本,奏报服用丹药后的身体情况。”


    沈聿:……


    这在当今圣上的治下并非什么怪事,吴浚、郑迁、袁燮这些天子近臣时常被赏赐丹药,可他看着眼前金丹在阳光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头皮一阵发麻。


    太监又道:“沈学士,这一炉金丹陛下精心炼制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炼成七粒,是真正的灵丹妙药,服下去可以延年益寿。陛下有口谕,让你实心任事,莫辜负君父殷殷之盼。”


    ……


    沈聿散衙回家,神色如常,命李环将圣旨送到小祠堂供奉起来。又去母亲院里请了个安。


    许听澜远远的支走下人,紧闭门窗,煎藜芦水。


    藜芦有催吐的功效,沈聿喝下不久便开始反胃,将腹中残留的食物全都涌吐出来。


    怀安守在一旁,看着老爹呕吐出来的东西,隐隐可见五颜六色的金属光泽,暗自腹诽,这皇帝每天都在吃元素周期表吗?丹药这东西,重金属超标,长年累月的吃,能活这么大岁数可真是奇迹!


    见老爹吐的差不多了,怀安用小手不停的给他拍背,又捧来一杯漱口的温水。


    “爹,都怪我……”怀安眼眶泛红。


    沈聿漱了口,缓了口气,还不忘宽慰他:“怎么能怪你呢?不关你的事。”


    “怀安不怕,爹没事,今天晚一点吃饭,你先出去玩儿吧。”许听澜说完,又嘱咐道:“爹爹今天吐了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沈怀安点点头。


    许听澜笑道:“去吧。”


    怀安还是不肯走。


    许听澜只好随他,拿来巾帕给丈夫擦脸,声音很低,带着愠怒:“世上哪有君王逼臣子吃丹药的道理?”


    沈聿怕她担心,打趣道:“怎么能叫逼呢,吴阁老、郑阁老,曹指挥使……这些天子近臣,都是吃惯了的。你听听,你夫君如今与什么人比肩了。”


    怀安心里暗想,不知那些大佬们私下里会不会也这样催吐。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不够难受。”许听澜仍端着一碗藜芦水,问:“再喝一口?”


    沈聿摆了摆手,他此时胃里空空,再吐就是苦水了,便用清水漱了口,接过巾帕擦嘴。


    许听澜心疼的递上温水给他喝:“吐干净了吗?还难受吗?”


    声音里明显带着哽咽。


    沈聿见妻子真的担心了,忙宽慰道:“怕什么,两位阁老身体如此硬朗。八成就是这‘仙丹’的功效。”


    许听澜又气又笑,举着拳头捶他。


    沈聿擒住妻子的皓腕往面前拉,许听澜拿眼瞪他,怀安还在!


    沈聿心里升起的一团火被猛地浇熄,扭过头去,语气不善:“你还不走?!”


    怀安缩一缩脖子,搁下茶杯,开门关门,一溜烟的让自己消失了。


    怀安一走,沈聿感叹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事君事父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怀安将来实在不愿意科举,就由着他做些喜欢的事吧。”


    许听澜不解道:“我瞧你把他捆在身边读书的样子,还当你对他寄予厚望呢。”


    沈聿笑道:“有了足够的学识才能做选择,胸无点墨的人,哪有选择的资格?”


    ……


    沈家的饭桌上倒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要不是嘴里含着饭说话乱喷,一般不会被制止。所以小辈们往往不太拘束,家里的琐事,外头的趣闻,什么都会讲上一讲,尤以怀安最为跳脱。


    怀安今天倒是反常得很,既不挑食,也不谈笑,又安静又乖巧,甚至还小心翼翼的给老爹夹了一筷子山药,山药养胃。


    把桌上的孩子们都整不会了,怀远甚至回头看了看天边的日头,是不是从西边落下去的。


    沈聿催吐的药劲儿还在,又不好推拒儿子的好意,艰难的吃了几口,抬头见小辈们都在奇怪的打量自己,便搁下筷子一个个的点过去:“怀铭、怀远饭后去书房背书,怀莹怀薇,这几天练字了没有?”


    芃姐儿端坐在父亲怀里,皱眉学舌:“练字了没有?”


    “练了。”二人赶紧道。


    “一并拿到书房去。”沈聿道。


    孩子们立竿见影的惶然起来,也不敢再吃瓜了,纷纷低下头去吃饭,桌上只闻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


    怀安只见老爹得意一笑,继续将碗里的饭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或像个任性的饭渣熊孩子。


    不吃饭怎么行呢?怀安悄悄又夹了一块儿羊肉送过去。


    沈聿一记眼刀:“你今天临帖了吗?”


    那双筷子莫名的转了个方向,送进自己嘴里。


    第75章


    吴府上房, 府婢引着郎中离开,吴浚守在妻子楚氏的病榻边,也不看书, 也不说话,像一具疲惫的雕塑。


    榻边的炭盆炭火足,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去歇着吧,不用总守着我。”楚氏握了握吴浚的手:“我这病啊, 自己心里有数,好不了,却也没那么快。”


    吴浚反握住妻子枯槁的手:“少年夫妻老来伴, 不就是此时做伴吗?”


    吴浚掌权, 虽一味的阿谀媚上, 党同伐异, 败坏了士林风气,对妻子却十分专一。夫妻二人恩爱和睦,感情深厚, 以至于楚氏如今卧病在床, 吴浚仿佛一具抽干了魂的行尸走肉,什么也不想做了。


    可他不能不做,因为他还有个不肯消停的儿子, 儿孙都是债, 都是前世欠下的债!


    楚氏病痛缠身,喝下安神的汤药才渐渐睡着。


    吴浚攀着妻子陪嫁的千工床小心起身, 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蹑手蹑脚的往外走。走到廊下, 关起门来,才问左右:“大爷呢?”


    管家回话说:“大爷不在府里。”


    “母亲重病在床, 他做儿子的不在床边侍疾,跑出去厮混什么?”吴浚怒不可遏:“还不去找,绑也给我绑回来!”


    管家躬身应是。


    吴琦住在城南别业之中。


    这座奢靡的宅子从三年前开始建造,主体建筑已经完工,但并没有完全落成。


    因为受不了老爹喋喋不休的说教,吴琦索性提前搬出吴府,搬进了这座还是半成品的豪宅之中。


    主院已经完全建好,整个院落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院内遍布奇珍异草,山石点缀,四面环抱抄手游廊,抱厦上悬挂“温香艳玉”四字。


    此间主人正赤着上身,蒙着眼睛,与一群姬妾捉迷藏,捉到谁就叫谁脱一件衣裳。


    满院娇妾美婢,香汗淋漓。


    “抓到咯!”吴琦抱住一个进来传话的丫鬟。


    丫鬟险些尖叫出声,颤颤的禀告:“大爷,有客人到!”


    吴琦将蒙着眼睛的黑布取下,抓着丫鬟的后领强吻上去。


    丫鬟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不敢袒露嫌恶。


    吴琦这才放手:“带过来吧。”


    来人叫桑东东,吕宋人,长得与中原人略有差异,肤色黑,嘴唇厚,眼窝凹陷,这是个搞海上走私贸易的商人。


    国朝施行海禁,寸板不得下海,尤其是正闹倭寇的东南沿海。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走私贸易反而因为海禁政策更加猖獗,这些海商与朝中官僚、世家大族勾结,带着丝绸、瓷器远洋出海,换取大量的真金白银。


    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正如此时,桑东东给吴琦送来一件宝贝——镶满各色西洋宝石的屏风。


    屏风外的红绸揭开,八盏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宝石熠熠生辉,满堂惊呼。


    桑东东道:“□□有句老话,叫美玉配佳人,唯有这些上等的宝石,才能配上小阁老的绝世容颜。”


    吴琦皱眉:什么词儿?


    满室佳丽,桑东东的目光却不停的在吴琦身上梭巡。


    该说不说,吴琦相貌确实俊美。此时赤着上身,露出宽阔的肩,白皙的肌肤,收拢地腰线,更显俊逸丰神。


    可他是个男人,桑东东也是。


    吴琦感到一阵恶寒,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微抬下巴,冷冷对上桑东东的目光。


    桑东东显然更兴奋了,在他眼中,这位小阁老简直像一只趾高气昂的波斯猫,高贵冷艳,惊绝无比。


    气氛很尴尬……


    官家上前圆场:“桑爷汉话不太好,词不达意,大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吴琦恍然:“我就说嘛,什么美玉配佳人……”


    桑东东点头笑着,目光仍像粘在他身上似的。


    吴琦被看的浑身不舒服,令人取来袍子穿好,信口寒暄几句,便急急下了逐客令。


    桑东东是来送礼的,礼送到,自然也不再逗留,笑着告退。


    吴琦朝他离开的方向啐一口:“晦气!”


    脱了衣裳蒙上眼睛,再度与他的姬妾们捉迷藏。


    须臾间又抱住一个膀大腰圆的“美人”,他兴奋笑道:“小美人,你又胖了!”


    忽然满堂哄闹声戛然而止,四下静的出奇。忽听一个婢女战战兢兢的喊:“老爷。”


    吴琦扯下脸上的巾子,只见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娇丽芙蓉美人面,而是他怒不可遏的亲爹的头。


    他连忙撒手,后退半步,手忙脚乱的整理凌乱的衣衫,挥挥手打发婢女姬妾们退下。


    吴浚满目悲愤:“混账东西,成何体统,你给我跪下!”


    吴琦系好了衣带,慢吞吞跪在地上。


    吴浚指着他,浑身颤抖:“你母亲缠绵病榻,你却在此处寻欢作乐,你……你还是不是人?!”


    吴琦垂着头不说话,仍藏不住眼底的桀骜不驯。


    吴浚侧头,目光瞥见那座珠光宝气的屏风,怒火攻心,痛心疾首的骂:“多积者必厚亡,吴琦,你这是沉水入火,自寻死路!”


    ……


    沈家,书房里点着暖笼,温暖如春。


    沈聿一个个的检查孩子们都功课,怀铭怀远自不必说,文章做得很好,从不会敷衍了事,又随口抽了他们两段书,不知是哪年哪月学过的,都能背的准确流利。


    怀安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程度的,他可以背出昨天的、前天的功课,可是半年前、一年前的基本就忘的差不多了,必须拿出来重新温习。


    沈聿知道他资质使然,只要态度好,按部就班的完成,也不会过分苛责。


    再回头看一眼已经顺着椅子爬上案头的芃姐儿,满眼笑意:小可爱,这么小就会爬桌子了,还会拆笔架,啃毛笔,真了不起!


    再看怀薇怀莹两个侄女,她们向来聪明乖巧,功课保质保量,沈聿十分满意。只是怀莹在除夕夜里蹦出的那句诗,令家中大人们隐隐担忧。


    趁着沈聿查功课的功夫,许听澜和季氏将她屋里的小丫鬟叫来,细细的问,那本《西厢记》是从哪里来的?


    小丫鬟战战兢兢:“是年前家里搬家,书本杂乱堆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


    季氏郁怒地问:“姑娘看这种混账书,你也敢隐瞒不报?”


    小丫头才十一二岁,闻言低声啜泣:“我……我不识字。”


    季氏哑口无言。


    许听澜看一眼季氏,心生无奈,她这妯娌什么都好,就是遇事没主意。


    “你叫什么?”许听澜问。


    “夏浅。”她说。


    许听澜一听便知这名字是怀莹取的,便道:“下个月换到上房去,跟着云苓。姑娘那里先不要说。”


    “是。”丫鬟擦了擦眼泪。


    许听澜又盘算着,从老太太院里提个年龄大一些、做事沉稳的丫鬟来。


    ……


    书房里,沈聿拿出在王府上课时没收的小说话本儿。这里头有怀安的,也有世子的,什么《三国》、《水浒》,《三遂平妖》……坊间流行的爽文都快被他俩集齐了。


    当然,沈聿也一本没落的看完了。


    “爹,你拿这些干什么?”怀安头皮发麻,一步一步的往后出溜。


    “你要溜到哪儿去?”沈聿瞪他一眼:“过来。”


    怀安硬着头皮凑上去。


    沈聿将孩子们叫到一起,屈指点着这些杂书,重申经史子集的重要性。


    “杂书话本儿固然有趣,可里头掺着许多三教九流、污言秽语的昏话,是你们这个年纪不能辨识的。坊间还有一类书,编书的自己昏了头,臆想一些情形出来取乐,这等更是混账至极。我今天丑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有人说我不教而诛。谁要是污了耳目移了性情,做出败坏门风的事,休怪我打断他的腿。”沈聿靠在书桌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他今天身子不舒服,声音很沉,面色也很严肃。孩子们极少见他这般,个个噤若寒蝉,连坐在桌子上玩笔架的芃姐儿都吓得呆住。


    怀铭怀远唯唯应是。


    怀安简直要冤死了!这些书放在后世都是经典名著啊,眼下虽然属于杂书范畴,可也没到败坏门风的地步吧?更何况他一看书就犯困,真没看多少,哪本不是从世子的手里收上去的?


    沈聿的目光看着怀安,余光却瞥向怀莹,只见她两手绞着帕子,微低着头,默不作声。


    眼见震慑的目的达到了,便点到为止,鸣金收兵,叫他们散了早睡。


    哥哥姐姐们鱼贯而出,只留下被骂的一脸懵的怀安——他走不了,他跟这凶爹住在一个屋檐下。


    堂屋里很安静,爷俩四目相对,沈聿忽然嗤的一声笑了,揉了揉怀安的脑袋。


    怀安惊悚的瞪大双眼。


    云苓打了门帘,许听澜进屋,只见小儿子一脸惊恐的扑了上来,跺着脚急急地低声说:“娘,大事不好啦,我爹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


    “胡说什么!”许听澜蹙眉斥道。


    “真的,”怀安都快哭了,“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笑。”


    沈聿又笑了两声。


    “您看!!”怀安毛骨悚然,抱住娘亲的胳膊。


    “你骂她了?”许听澜抬头看丈夫。


    怀安使劲儿点头。


    许听澜埋怨道:“不是说好不插手吗?这么大的姑娘最要脸面,你当着这么多人骂她,教她以后如何自处?”


    怀安奇怪的抬头,姑娘?什么姑娘?


    “娘,”怀安晃晃娘亲的胳膊,“我爹骂的是我呀!”


    许听澜一愣,显然松了口气:“哦。”


    怀安毛都快炸了,什么叫哦?!


    他缠着娘亲不依不饶:“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我爹就骂我,还扬言要打断我的腿呀!太凶残了叭……”


    许听澜瞬间明白了,丈夫拿怀安作筏子,杀鸡儆猴呢。


    正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沈聿上前揽过怀安的肩膀往西屋走,边走边问:“爹指名道姓的骂你了?”


    怀安回忆了一下:“那倒没有。”


    “爹今天是不是对哥哥姐姐凶,只对你笑?”沈聿又问。


    怀安迟疑着点头:“可是……”


    “爹是不是还带你去滑冰,抖空竹,打金钱眼儿了?”


    怀安再次点头:“可是……”


    沈聿叹息一声:“爹如此疼你,你却说爹骂你,还跟你母亲告状,爹这心里啊,真是五味……”


    “杂陈!”怀安一脑袋浆糊。


    沈聿又补充道:“心里五味杂陈,胃还疼。”


    怀安呆愣愣的:“对不起啊,爹……”


    沈聿十分大度:“父子之间不必说些客套话,早点睡吧。”


    言罢,将他往郝妈妈身边一塞,大步离开,跟妻子交差去了。


    第76章


    打发了怀安, 沈聿回房洗漱。


    芃姐儿洗好了澡,换了干净的松江棉布中单,雪白的一团, 正在他们的床上来回翻滚,自娱自乐。沈聿一来,她突然消停下来,朝着远离凶爹的方向爬走。


    沈聿意识到自己当着女儿的面发火, 吓到了孩子。


    只好拿出他压箱底的绝技,怀安的童书馆最新出版的童书——《童话新编》。


    里面收录了几十条典故寓言,非比寻常的是, 这本书的遣词造句如坊间小说, 是半白话性质的, 还带了断句, 大凡识了字的小孩子都可以独立完成阅读,不需要教书先生逐字逐句讲解文意和句读。


    这本书甫一上市,无疑面对了诸多争议, 毕竟这个时代的正统书籍, 还没有出现过半白话的写作方式。多数读书人认为,文章就该文约意丰,含蓄蕴藉, 怎能如此粗通直白?


    当然, 也有不少人赞同,只是一本童书而已, 孩子说话本就是简单直白的, 课余时间读一读, 能学到典故增长见闻,何乐不为?


    沈聿将这本书放在案头, 正准备空闲时为它作一篇序,以他翰林学士的身份,亲自作序,或许是唯一能够帮到儿子的办法。


    芃姐儿最喜欢这本书了,那黑葡萄一样的眸子亮晶晶的,忽闪忽闪,终于抵不住诱惑,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滚进老爹怀里听故事。


    许听澜在暖阁里盘账,再出来时,不但儿子消停了,女儿也已经睡着了。


    她惊讶的问:“这么轻易就把儿子打发了?”


    沈聿笑道:“你儿子聪明着呢,最知道见好就收了。”


    他是了解怀安的,这孩子只是看起来愣,其实很聪明,给个台阶就下,从不跟自家人计较。尤其知道他今天身体不适,装傻卖呆的闹一闹就算过去了,还顺便哄爹娘一乐。


    沈聿并不明白怀安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性子,怜惜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叹道:“只盼他对待自家人的这份大度包容,不要过分用在外人身上。


    “那你还欺负他?”许听澜反问。


    “我也不想欺负他,”沈聿凑到妻子脸颊旁,“但是真的很解气。”


    许听澜锤他一拳,笑骂:“就你这样当爹,非把他们带坏不可!”


    沈聿也自有一番道理:“铭儿不用带,怀安带不坏,只要带好芃儿就行了。”


    云苓端水上来,替沈聿脱下外袍。


    等她出去,才对妻子道:“我今天话说的重,你明天去二房院里看看。”


    沈聿也不好拿捏分寸,沈录一去任上,他得把三个孩子看顾好了,不能出任何差错。然而女大避父,他还只是做大伯的,轻了重了都不好。


    “知道的,放心吧。”许听澜道。


    沈聿又提起一事:“温阳公主膝下没有子女,命手下女官办了个闺塾,祁王知道咱们家里有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儿,正旦大典后特地问了我和子盛,愿否将孩子们送过去,几个女孩结伴一起读书。”


    “温阳公主?”许听澜沉吟片刻。照理说他们这种文官门第,该尽量避免与皇室宗亲过从甚密,可丈夫如今是祁王府的讲官,温阳公主是祁王的同胞妹妹,却又是撇不清的关系。


    温阳公主办这个闺塾,拉拢之意十分明显,却恰恰投其所好,让人难以拒绝,足见是个有的放矢的人。


    她甚至暗暗的想,如果温阳公主和祁王殿下的身份倒过来,是不是早没有雍王什么事了?


    “你的意思呢?”许听澜问。


    沈聿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道:“子盛已经应了,我也没什么好推拒的,只是这样一来芃姐儿就缺少玩伴了。”


    许听澜笑道:“倒不用担心芃姐儿,她跟一朵花一条鱼都能玩上好半天。再说哥哥姐姐散了学也可以陪她。”


    “是这个道理。”沈聿道:“你明日去二房,一并说说这事吧。”


    ……


    正月初十,公主府举办宴会,邀请京中相熟的贵妇赏梅吃茶。


    怀安获得了准许,一大早便搭上祁王府来接他的马车,跟世子一道先行去了公主府上赴宴。这还是怀安头一次不跟着爹娘一起参加宴会。


    温阳公主穿着燕居的冠服,一派雍容的坐在软塌上,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贵妇们也除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围坐在一起,陪温阳公主吃茶谈话。


    因温阳是祁王胞妹的缘故,所到的也都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多是在室时就结识了的手帕交,如今嫁为人妇有了孩子,聚在一起闲话家常罢了。


    不少贵妇人带着孩子赴宴,她们知道温阳公主是很喜欢孩子的,可让她与驸马生孩子,她又坚决不肯。


    驸马相貌丑陋,人品拙劣,她恐怕是疯了才敢跟这样的人生孩子!


    众人聊了半晌,温阳公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问身边女官:“世子还没到吗?”


    女官压低了声音道:“回殿下,世子和沈家的小公子正在……搬菜。”


    “搬菜?”温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大侄子的卖菜计划:“哦……知道了,多遣几个人去帮忙,别让他们磕碰着。”


    话音刚落,便听到荣贺的声音传入殿中:“姑母!”


    众人见祁王世子进殿,纷纷起身相迎。


    只见世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银红色白绒边儿的袄子,唇红齿白,俊俏极了。


    怀安端端正正的,给温阳公主行大礼。


    温阳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言罢又请众人落座,朝怀安招了招手,让他到跟前来:“你还记得婶婶吗?”


    怀安记性不好,不过这样贵不可言的女子,他一生也没见过几个,于是很快便回想起来:“记得!那日在京郊,殿下来到湖边接世子。”


    温阳道:“真是聪明!”


    言罢,赏了他一小袋上好的合浦珠子。


    公主府作为温阳公主的陪嫁,自有其规制,因此看上去比祁王府气派许多。


    穿过蜿蜒的曲径回廊,便是一小片占地二十余亩的园子,园中有一片葫芦状的池塘,梧竹与太湖石交相环绕,又有石桥九曲,迤逦通向池塘中央的湖心阁。


    快雪时晴,湖边一片绿萼梅花嶙峋绽放,团团簇簇,如烟如雾,更有几株山茶花在雪中赫赫而立,明艳如火,临寒怒放。


    宴席摆在湖心阁,因没有男宾,只给小辈孩子们另外设了两桌。


    怀安与荣贺因为还有“大事”要办,全程也没把心思放在饭菜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盘盘青绿的黄瓜和雪白的甜瓜上桌,倒叫众人看直了眼。


    祁王府长出祥瑞的事闹得满朝皆知,可她们万没想到,“祥瑞”居然多到可以摆在盘子里,往席面上端。


    众人惊讶不已,议论纷纷,还是温阳公主简单介绍了瓜果的来历,请大家品尝。


    冬日能吃到清脆的黄瓜,甚至还有香甜可口的甜瓜,这是可以吹嘘到夏天的程度啊!


    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气氛更加热络。


    临近申时,宴席接近尾声。


    众人离开后园来到前殿,再上茶时,便要主动告辞了。


    谁知出门来到前殿,广场上竟拉起一道横幅,上书十二个大字:清热解毒,美容养颜,绿色健康。


    横幅前摆一张长桌,长桌上是花花绿绿的蔬菜,一高一矮两个带着头套的大阿福正在桌前跳舞。


    小孩子们哪能抵抗的了大型玩偶的诱惑,平时只在庙会上见过这种大阿福游街表演,还是人山人海,只能远远的看,如今近在眼前,个个兴奋不已,纷纷上前与之互动。


    温柔型的无非与他们挥挥手,抱一抱,残暴型的直接上手敲得头套砰砰响,更有那兴奋型的,拉着他们的手绕场奔跑。


    头套里头的两位公公累的扶着腰喘着粗气,花伴伴道:“咱这是……造的什么孽!”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再跳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这是怀安的“计谋”,让两个大阿福引走一群熊孩子,他们的妈妈就能耐心挑选蔬菜了。


    贵妇们围在长桌前,只见长桌上整齐码放着百十来个小篮子,每个篮子里有十来根黄瓜,四个甜瓜,还有绿叶青菜若干。


    桌旁立着两个牌子,一个上书:“十两一篮,童叟无欺。”


    另一个上书:“团购八折,五篮成团。”


    荣贺和怀安守着摊子,招呼贵妇们前来挑选,有种旅游团营销卖货的既视感。


    这个时代的贵妇们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目瞪口呆的看着摊子,还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


    可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新鲜瓜果,又实在诱人。虽然要十两一篮,可毕竟物以稀为贵,又是传说中的“祥瑞”。


    谁不想带一篮“祥瑞”回家啊?


    “什么叫团购八折?”有人问。


    怀安解释道:“无论是自己买,还是跟旁边的姐妹合买,只要买满五篮,削价两成,每篮八两!”


    众人哄笑:“花头还不少。”


    随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逗着他们寻开心,完全没拿来当一件正经事。


    怀安一看,这样不行啊,他朝荣贺使了个眼色,放大招!


    荣贺点点头,掩着嘴重重咳嗽一声。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出来:“我要五篮。”


    众人惊讶:“买这么多吗?”


    “没办法,府里人口多,各房总要顾及到。”那妇人道:“再说多难得呀,恐怕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说话的是寿安侯夫人,经温阳公主做媒,寿安侯将幼妹许配了荣贺的舅舅襄宁侯,眼下已经下聘了。


    所以这个寿安侯夫人,是荣贺请来的托。


    众人闻言,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她们并不同于小民百姓之家,十两银子倒还没放在眼里。何况反季蔬菜有多贵,无数诗词可以作证。


    古人拿冬日黄瓜比做人参、比做金簪,如此稀罕的东西,又顶着“祥瑞”的名号,眼下才十两一篮,越想越觉得赚了一个亿……


    “那我买十篮,明日上元节,拿来走礼也是不错的。”忽然有人提出。


    众人眼前一亮,祥瑞瓜果,确实是送礼佳选啊!


    怀安和荣贺闻言,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疏忽了,大意了!居然忘了打出“送礼佳品”的噱头。


    收了银票,立刻命太监选上十篮,给尊贵的夫人装车。


    京城权贵遍地,卖一小棚瓜果就仿佛一杯水泼进了沙漠里,根本是供不应求的。


    眨眼功夫,一车瓜果被抢售一空。


    贵妇们这才注意到自己家的熊孩子们,他们正与两个大阿福玩耍,有的正拽着大阿福转圈,有的骑在了大阿福脖子上,有的扑倒一个,四五个孩子叠罗汉压在上面……一个个完全失了礼数,放飞自我,鸡飞狗跳。


    太监们拦又拦不住,管又不敢管,还怕磕了碰了,正跺着脚原地踟蹰。


    太监?菜市场怎么会有太监?


    众人忽然惊觉这里是公主府,不是菜市场!


    一时间,有人连名带姓的喊,有人数到三,有人威胁要打的他们屁股开花,这才消停下来,各自将自己家的小崽子拎回去教训。


    荣贺和怀安坐在菜摊子后面,幸灾乐祸的啃着甜瓜,今夜各家注定难眠,纷纷上演哭爹喊娘、感人至深的教子大戏了。


    怀安将收上来的银票塞进荣贺的小书包里,两人欢天喜地,去向温阳公主道谢。


    累瘫在角落里的两个伴伴,正肩并肩共赏夕阳。


    “时至今日,咱突然悟了。”头套里的花伴伴,瓮声瓮气的说。


    刘伴伴脑瓜子嗡嗡作响,隔了许久才接收到同伴的信息:“你又悟什么了?”


    花伴伴道:“绝了子孙根,原来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第77章


    初十之后, 是十天上元节例假,官员休假在家,京中官眷交际的热度也逐渐降低, 许听澜也终于松缓了两日。


    年前婆母妯娌进京,从老家抽了一个掌柜过来帮忙,她也正好抽身忙家里的一应琐事。从年前忙到年后初十,还没怎么去铺子里看过。


    开张的吉日现在正月十八日, 她这个东家不去看一眼,也委实放心不下。


    怀安缠着娘亲非要一起去,他还惦记着成衣铺和童书馆的合作。虽然企划案被老爹没收了, 但凡事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只要拿下娘亲, 老爹有多大胆子反对呢?


    荣贺已经派人去牙行打听收购书坊了, 怀安决定复制安江童书馆的路线,直接收购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作为京城分馆的地址, 可以省一部分买印刷用具的钱, 如果有刻板师傅,还另外省了寻找和聘请师傅的精力。


    另外,京城权贵遍地, 关系复杂, 一个外来的书坊想要立足,一定会遇到重重阻碍。童书馆有祁王世子的参与, 一定程度上等于抱住了祁王的大腿, 虽然这个大腿不够粗, 有时候还颤颤巍巍的,但总比没有要好。


    ……


    怀安跳下马车, 十分乖巧且殷勤的去扶娘亲。


    两人走进店内,一楼被打理的干净整齐,桌椅柜台被擦得一尘不染,伙计们进进出出各司其职,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凑头说闲话。


    许听澜一手培养的掌柜都不差,这位周掌柜在老家是经营布庄的,对绸布生意颇为熟悉,因此被提到京城来接管成衣铺。


    楼下安静,楼上的声音便格外明显,许听澜蹙眉,隐约听见有人在争吵。


    后院走出一个机灵些的伙计,看到东家来了,忙打躬问好:“周掌柜在二楼,我去叫他下来。”


    许听澜阻止了伙计,问道:“上面吵什么呢?”


    伙计摇头道:“不太清楚,平时掌柜的不叫我们随意上去。”


    “知道了,你先去忙吧。”许听澜打发了伙计,带着怀安,攀楼梯走上二楼。


    楼上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男一女。男人自然是周掌柜,女子的声音也很熟悉,是玲珑。


    许听澜特意放缓了步子,怀安更像个小特务似的,鬼鬼祟祟躲在娘亲身后吃瓜。


    只听周掌柜道:“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哪有那么多话讲?”


    玲珑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说出的话却很挑战领导威严:“可是您说得没有道理呀。已经开春了,还把冬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做什么?”


    “我没有道理,你有道理!数九寒天的,谁家不穿冬衣?”周掌柜道:“我没空跟你掰扯,叫你怎样摆,你就怎样摆。”


    他不等玲珑说话,一边下楼,一边嘴里嘟囔:“女人家家的,还反了天了?”


    迎面就碰到了许听澜。


    “哟,太太来了!”周掌柜躬身道:“小人忙昏了头了,没能出去迎您,您别怪罪。”


    许听澜无可无不可的:“照管好生意才是首要的,迎不迎的都在其次。”


    周掌柜道:“太太说的极是!”


    “你们在楼上吵什么?”许听澜问。


    “小丫头不懂事,非要把春天的衣裳摆到最显眼的地方。”周掌柜道:“这不是开玩笑吗?三月四月才穿的衣裳,现在摆出来干嘛?”


    怀安听懂了,忽闪着大眼睛:“新品衣裳不都是要提前一个季度摆出来吗?考究的人家总要提前做好,变天的时候拿出来直接穿。”


    周掌柜一愣。


    许听澜笑道:“你听到了?”


    周掌柜忙解释道:“小人从前只做绸布生意,没想到这些……”


    许听澜没接话,继续往楼上走。


    周掌柜讪讪跟在后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人家小丫头甚至没做过生意,眼前的小东家也才八岁,他们都想到了,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呢?非但没想到,还不采纳人家的意见,还被东家撞了个正着。


    想到这层,周掌柜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玲珑正举着衣杆儿将挂在显眼处的春衫样品一件件的摘下来,每摘一件,都要擦一下脸颊的泪,但她小心翼翼的,不让眼泪沾到衣裳。


    做到一半,听见楼梯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回过头,放好衣裳,去给太太问好。


    许听澜上下打量她一眼,依然一身小伙计打扮,身上也不再是香粉味,而是干净清爽的皂角味。


    “太太。”她慌忙擦掉眼角的泪,轻福一礼。


    怀安有些替她担心。


    大凡当老板当领导的,不喜欢蠢员工不假,但更不喜欢刺头。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叽叽歪歪生是非,即便她是对的,也很容易招领导厌烦。何况玲珑姐姐已经不止一次反抗“领导”的安排了,是个有前科的刺头。


    果然,许听澜在大厅椅子上落座,慢条斯理的说:“偌大的一个铺子,总要有个上下尊卑,你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要好好跟周掌柜说,不能顶撞。”


    “是。”玲珑瘦瘦小小的身子杵在有些宽大的衫子里,显得有些羸弱,但她腰杆挺得笔直,毫无被驯服的姿态。


    “周掌柜。”许听澜又道:“妇人掌中馈,常管着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玲珑设身处地的揣摩宾客的心思,这是好事,什么叫女人家家反了天?”


    周掌柜汗如雨下:“小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许听澜因为他鄙夷女子而感到不爽,却也不至于因言获罪,敲打一下便算过去了。


    转而看向玲珑:“今儿我在这,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咱们商讨商讨。”


    玲珑眼前一亮,她听得出太太是在给她撑腰做脸,调整情绪,有条有理的讲出自己的想法。


    “小人想着,要将衣裳按价码分为两区,每区再按颜色分类。中间的位置可以作为活区,譬如官员休沐的日子,可以挂上男装,国子监的学假,换成生员襕衫……”


    她跟着许听澜沈聿夫妇在京城久了,自然是有些眼界的,又向来敢说敢做,脸上的泪痕也不影响她侃侃而谈。


    许听澜一条条耐心听完:“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玲珑点点头:“做事的时候瞎琢磨,说得不好……”


    “说的不错。”许听澜问:“周掌柜,你意下如何?”


    周掌柜不知道,卖个成衣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何况太太都说“不错”了,再问他如何,他有几个胆子再去反对。


    “小人也觉得,说得很好。”他说。


    许听澜点点头:“往后店内陈设,交给玲珑来管。”


    “这……”周掌柜不喜欢被分权掣肘,有些为难的说:“一个小丫头,很难服众啊。”


    “倒也是。”许听澜点头笑道:“那就提她做这二楼的掌柜,以后你们分管楼上楼下,要同心协力,相互配合。”


    “诶!”周掌柜忽觉得不对:“啊?!”


    许听澜反问:“怎么了?”


    周掌柜小心翼翼的说:“女人当掌柜,自来没这规矩啊……”


    “秦律汉法,唐章宋制,每条规矩自有其先河。”许听澜依旧不温不火,从椅子上站起来,环视店内:“从来没有过,从今天起就有了。”


    玲珑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将僵直的身体一寸寸掰开,跪在地上:“太太……”


    许听澜反问:“怎么,你不敢吗?”


    周掌柜瞧一眼瘦弱的小丫头,不是他瞧不起人,这样的丫头就该在宅院里端茶倒水做精细活儿,嫁个小厮生儿育女。在铺子里独当一面,这哪是她能做到的……就算让她做掌柜,她敢接吗?


    “敢!”玲珑贯会抓住机遇,俯身叩首:“太太,我敢!”


    周掌柜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伙计们议论纷纷,在那么多家店铺里做过工,头一次听说“女掌柜”,但碍于东家也是女子,没人敢多置喙这一点,震惊的本能反应之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许听澜又单独叫来玲珑,严肃的对她说:“你在这铺子里有些时日了,能不能胜任掌柜,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其余还要看你自己。”


    玲珑眼里含泪,重重点头:“太太,玲珑一定不辜负太太信任!”


    许听澜又道:“你这爱哭的毛病还是要改改,虽也算不得什么毛病……但给人看着,气势上就短了半截。”


    她是在打趣,玲珑却奉为圭臬,兀自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落下。


    回家的马车上,怀安问:“娘,您还是喜欢玲珑的,对吧?”


    “儿啊,你记住,”许听澜告诉他,“用人最忌讳以憎恶区分。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才能做到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怀安在心里惊叹:娘亲果然不是目光短浅运气好的普通老板啊!


    “记住了,娘!”他说。


    ……


    回家时,院里正在摆饭。


    许听澜跟沈聿商量着,母亲刚来京城,除了舅舅陈家以外,对京城人事完全陌生,少于交际,难免无聊。过几日就是上元节,请一班女先儿来内宅家宴上助兴云云。


    沈聿固然没有异议。


    下午,怀安一边做练字,一边偷偷在纸上涂鸦。


    他读书不怎么样,画画的技术倒是有所提升,私下也常常练习,盼着有朝一日可以自己为童书做插画——自产自销,省了请画师的钱。


    沈聿看在眼里,平时也不吝于多教他一点。只是三心二意的毛病,沈聿是无法纵容的。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怀安今天得意忘形,画的格外投入,换纸的速度不及老爹推门的速度,直接被抓了现形。


    沈聿没言语,将手里的书搁在一旁。


    随着那道身影步步逼近,怀安的瞳孔逐渐放大,父子二人十分默契的将目光落在案头压着的一柄戒尺上。


    果然,沈聿将它提了起来:“伸手。”


    被抓个正着,老爹又堵着唯一的逃生通道,怀安还有什么话说,乖乖伸出左手挨了三下戒尺,疼得他吸气甩手。


    “下次还敢?”沈聿问他。


    能力是能力,态度是态度,沈聿一向分的很清楚。


    怀安忙不迭地摇头:“不敢了!”


    沈聿搁下戒尺,拿起他的画来看,果然又有长进,面色稍霁,开始跟他讲道理:“以后睡前半个时辰,可以专门用来画画,三心二意,一件事也做不好。”


    沈聿说罢,又补充:“别学你大哥,他同时做三五件事也不成问题。”


    怀安又被补了一刀,心比手手还疼……


    沈聿微哂,将扔在一旁的书拿起来,摆在他的眼前,施施然离开了西屋。


    怀安拿起那本书,原来是《童话新编》。


    啥意思?来他屋里就为了送一本书,还顺便揍他一顿?


    正一脸茫然,从书页里掉出两张纸来,怀安捡起来看,一张是老爹作的《序》,一张是谢伯伯做的《跋》。


    怀安眼睛都冒出光来了,甩了鞋子跳到榻上,兴奋的蹦来跳去。


    壬子科探花、国子监司业亲自作《序》,丙辰科状元、翰林学士亲自作《跋》,一头一尾重磅压阵,哪个还敢说他的书是祸害小朋友的毒教材?!


    “爹!!!”


    怀安呼啸着冲进爹娘屋里,一头扑到老爹身上,将好整以暇的老爹撞的东倒西歪,又在爹娘床上打了个滚,将平整的被褥滚成了一坨,然后冲了出去。


    全程只在眨眼之间,如龙卷风过境,狂奔而来,呼啸而去。


    许听澜桌上的账本被这道“飓风”刮的哗啦哗啦翻页,诧异的问:“这孩子……被你打傻了吧?”


    ……


    成衣铺开业在即,童书馆也开始筹备,《童话新编》有了两位大佬的《序》和《跋》。


    开心的事情太多,怀安有一二三四五条想法亟待落地,根本睡不着。


    拿着小本本跑到爹娘屋里,自告奋勇,要策划并主持成衣店的开业典礼。


    沈聿手里的笔一抖,一大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毁了一副好字。他抬起头,在怀安背后,朝妻子急急摇头。


    许听澜不知道怀安在王府搞出来的“剪彩仪式”,但从丈夫的目光中她看出:此处有坑,需要绕行!


    “儿啊,你最近读书练字已经很辛苦了,娘可不忍心再让你操心成衣铺的事。”许听澜笑着岔开话题道:“你饿不饿,娘帮你煮一碗粥来?”


    “不饿不饿!”怀安赶紧赔笑:“娘照管家里家外更辛苦,怀安怎么忍心让您亲自下厨呢?!”


    “还是读书辛苦。”


    “还是管家辛苦!”


    “哈哈哈哈哈哈……”


    母子二人执手相视而笑,达成两不相伤的默契,又是母慈子孝的一天。


    沈聿悄没声的换上一张纸,心中暗叹:谁来赔他一副好字……


    第78章


    上元节前一日, 怀安缠着老爹想做灯笼。


    沈聿也难得有兴致,使人从库房中找出扎风筝剩下竹条、麻丝和细棉纸,摆了一院子, 下人进进出出都要单腿蹦。


    因害怕竹刺扎手,只有沈聿和怀铭在捆扎骨架。


    怀安发现自己除了读书,还是在很多方面颇具天赋的,比如糊灯笼。比起老爹和大哥, 他糊得又快又板正。


    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糊了个虎头灯笼送给芃姐儿,两个莲花灯笼送给怀薇怀莹。


    最后高高提起两个红彤彤的大鲤鱼灯笼:“送给大哥和怀远哥,鲤跃龙门, 金榜题名!”


    怀铭八风不动的性子, 难得展露笑颜。


    怀安蹬鼻子上脸:“大哥, 要是当不成小阁老, 我还想到一个新的营生……”


    “你不要想。”怀铭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怀安还想再挣扎一下,糊灯笼是多好的营生啊!红白喜事儿都用的上,市场需求大大的!业务扩展, 说不定可以搞出一条街, 从生到死一条龙服务,安排的明明白白……


    话还没出口呢,就被大哥提着耳朵教训:学而优则仕,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像紧箍咒一样念得怀安头昏脑涨,还得态度很好的应着:“是是是, 对对对, 大哥说的很对!”


    不然今天耳朵都别想要了。


    总算等他念完, 叹了口气,才提起一只兔子灯笼, 让老爹帮忙描上五官。


    “这个……就送给世子吧。”他说。


    ……


    上元佳节,许听澜果然请来了江南来的女先生弹词助兴。孙辈上除了年纪最大的怀铭留下来陪伴祖母,小孩子们都被远远地撵到前院玩耍。


    婆子带了几个女先生进来,抱着弦子琵琶,个个漂亮标致,说起话来嘴甜动听,将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口是心非地笑骂儿子:“你媳妇淘气胡闹,你也不拦着?”


    沈聿只是赔笑:“家里冷清了三年,儿子媳妇图个热闹,母亲就依着这一回吧。”


    儿子媳妇变着花样哄自己开心,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当即问女先生们:“近来什么好词?”


    女娘们一个个的报上词名,一个个的唱,都是才子佳人的词话。


    时下流行词话,弹词也属于词话的一支,深受南方人喜爱,老太太陈氏自小长在江南,来到京城自然有诸多不习惯,乍一听到“南词”,倍感亲切。


    其中最小的女娘才十二三岁,鹅蛋脸盘,身段已稍显曼妙,口齿伶俐,喉音清亮。


    老太太最是喜欢,叫到身边来问:“你叫什么呀?”


    女娘轻服一礼,答:“回老太太话,小人叫兰新月。”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老太太笑道:“好名字。”


    兰新月唱得是一首新词,《醉月缘》中的一段:“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白思白解白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拈双裙带。”


    小姑娘声线未长成,亮归亮,还尚单薄,只是配上词话的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老太太每人赏了一颗金瓜子,还多赏兰新月一包洁粉梅花糖。


    ……


    芃姐儿午觉睡得好,精力充沛。天色将暗时,颠颠儿的跑进院子,摇着老爹的手喊着:“看灯,看灯!”


    她穿着银红色的袄子,头发盘成抓髻,缠着彩缯,坠着红珊瑚珠子,唇红齿白,玉雪可爱。


    她要撒起娇来,谁能扛得住啊?


    老太太当即笑道:“今天本就是出门游玩的好日子,你们不必陪我,穿厚实一些,都出去热闹吧。”


    季氏身子弱,一到冬春交替格外不想多动,便说陪着老太太,只叮嘱怀远照看好妹妹们。


    沈聿夫妇便拉扯着六个孩子,乘马车去逛灯市。


    昔日宽阔的长安街,如今尽是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马车行进缓慢。索性提前下车,孩子们拎着灯笼,吃着零食,徒步往东华门走去。


    芃姐儿不用亲自走,她的坐骑……呸,她被亲爹一路抱着,举着一根冰糖橘子努力的啃。


    每啃下一瓣橘子,沈聿都要掰断一截竹签,防止她戳到自己。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皇城今夜没有宵禁,可以彻夜狂欢。沿街摊贩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商铺林立,纷纷扎起夺目绚烂的灯台,整条街道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银河。间或有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好不热闹。


    猜灯谜赢烟花。沈聿在烟花铺子上运笔如飞,一连填出十来首谜底。


    没办法,他家孩子多,一人挑两样,也要端走一大盒儿。


    烟花铺子老板险些岔过气去,许听澜丢下一角碎银,这才活了过来,对着这位好心的太太连声道谢。


    孩子们大丰收,兴奋的抱着一堆烟花摞在李环手臂上,继续往前走。


    “明翰。”有人自身后叫他。


    沈聿回头,原来是谢彦开一家。


    谢彦开有三子一女,具都是知书达礼,落落大方,两家相互见礼,顺着熙攘的人流同行。


    “谢伯伯!”怀安扯着谢彦开的袖子:“谢谢您帮我提《跋》。”


    谢彦开笑道:“小事一桩。”


    怀安道:“对您来说是小事,对怀安来说,可是帮了大忙了!”


    谢彦开并不知道他要开书坊的事,只是说:“你小子真能折腾,又是种大棚菜,现在又搞了一本书出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不等怀安答话,谢韫惊讶的说:“原来前几天吃的瓜果,是怀安哥哥种的?”


    怀安得意的点头。只见谢韫穿着琥珀色的小袄,颜色像熬的焦黄的糖稀。


    瞧她空着手,二话没说,将手里的兔儿灯送给她,再一次将荣贺同学忘到了九霄云外。


    谢韫大方接过,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胖泥娃娃作为还礼。


    怀安喜欢极了,小心揣进袖子里。


    谢彦开心不在焉地应着沈聿的话,目光在两个小人儿身上来回梭巡,到底也没听清沈聿在说什么。


    两个孩子年龄相仿,似乎更有话聊,怀安想先去前面看抖空竹,怕人聚的多了,就挤不进去了。


    谢韫说:“我想跟怀安哥哥一起去!”


    谢彦开拗不过女儿撒娇,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被拐跑。


    许听澜命李环紧紧跟着他们,并连声嘱咐:“不要跑远!”


    两人撒腿跑开,抢先一步去不远处,在拿着空竹的艺人前面占位置。


    一辆马车在人群中缓慢行驶,行人纷纷向道路两旁避让,嘴里埋怨着,什么人非要在这时候乘马车出行。


    怀安刚想拉着谢韫往路边躲,却见一个不到两岁大小的孩子扑向路中央,眼看就要被马蹄踩到。


    怀安眼疾手快向前一步,将那个小娃用力往路边拽,小娃娃摔倒了,同时也带倒了怀安,两个一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车夫猛的一拽缰绳,马匹抬起前蹄,又因惯性向前冲了两步,才停下来。


    李环和谢韫跑过来,扶起怀安和那个大哭不止的小娃娃。


    车夫态度蛮横,挥着马鞭指着他们的喝道:“怎么看得孩子!”


    “你怎么驾的车?!”怀安虽然个子小,气势一点也不弱。


    车夫愣了愣,指着啼哭不止的小娃娃问李环:“这是你家孩子?”


    李环矢口否认。


    怀安环顾四下,心中也是犯疑,这孩子家的大人呢?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沈谢两家赶到,各自拉着自家孩子询问有没有受伤。万幸怀安只是掌心擦破一点皮。


    这时才有个年轻妇人拨开人群跑过来,抱起孩子,叠声对车夫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家孩子,一眼没看住跑到路中间去了。”


    路人夸赞怀安勇敢的同时,纷纷指责妇人和车夫。


    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沈聿抬眸一看,竟然是顺天府知府曹斌,想来是怕人多出事,亲自出来巡视地面呢。


    若是怀安稍慢一步,那么小的孩子就卷到马蹄车轮底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曹知府身着便服,并未暴露身份,关切的询问孩子有否受伤。


    “没有没有,只是受了惊吓。”妇人赶忙道。


    曹知府见孩子哭的可怜,从荷包中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那位妇人:“让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压压惊。”


    妇人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匆匆拉着孩子离开。


    全程没有对怀安说出一个“谢”字。


    怀安倒不是施恩图报的人,只是觉得她形色慌张,不知在急个什么。


    百姓们纷纷称赞曹斌为人良心厚道,曹斌却对围观百姓道:“大伙散一散吧,不要都挤在一处。”


    众人感到莫名其妙,这人干嘛管别人挤不挤呢?


    谢韫拽了拽怀安的衣袖,奇怪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婶婶不像孩子的亲娘。”


    正在享受夸赞的怀安笑容凝固。


    对啊!他们的爹娘匆匆赶来,先问是否受伤。那个妇人抱起啼哭不止的孩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知道孩子险些被马蹄踩到后的反应,还不如看见锦衣华服的贵人反应大。


    车主下车询问情况,她张口便说孩子没有受伤,她是怎么知道的?


    怀安从小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假装从地上捡起来,对着妇人的背影喊:“婶婶,婶婶,你的钱掉了!”


    好心的路人也帮忙喊:“喂,钱掉了。”


    妇人仿若没听见似的,反而加快了脚步。


    人们议论纷纷:“这人怎么这样?”


    “难不成是个聋子……”


    “刚刚跟她说话也听得见啊。”


    曹知府瞧出一丝端倪,命两个随从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怀安拽着老爹的衣裳,急道:“爹,那人八成是个拐子!”


    “没事了。”沈聿揽住儿子,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那两个跟上去的随从,是顺天府的公差。”


    怀安恍然大悟,他们是公差,那么眼前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曹知府了!


    吓,真是喜闻乐见,人贩子碰到首都市长了!


    京城的父母官果然很难做,上头一大堆的“婆婆”,中间一大堆“妯娌”,下面一大堆“逆子”……


    曹知府依然在劝大伙散开,大伙依然觉得这男的有病——不过既然已无热闹可看,慢慢的也就都散了。


    沈谢二人这时才朝曹知府施礼,口称“府尊”。


    年前赈灾时曹知府见过沈聿,印象颇深,此时在街上遇到,倒也不惊讶。


    “令郎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曹知府笑道。


    “是谢妹妹先看出来的!”怀安忙说。


    曹知府摸摸怀安的头,又将目光落在谢韫身上,赞道:“小小年纪冰雪聪明,谢学士有女如此,真令吾等羡慕。”


    谢彦开谦称谬赞,牵起女儿的手,得意的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当着曹知府,二位老爹一派“维护治安人人有责”的高风亮节,曹知府前脚离开,二人的表情堪比川剧变脸。


    怀安心道不妙。果然,两位学士你一言我一语,一路都在给儿女们灌输保护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到家的时候,芃姐儿软塌塌趴在老爹肩头,打着哈欠念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怀安叹气,天知道他们念了多少遍,芃姐儿都会背了!


    第79章


    今年宫里节省开支, 东安门前的空地上不再有太监放烟花。百姓们看完鳌山灯后也没能等到满天绚烂的烟花,只有沿街商铺放出的短小无力的彩珠筒。


    对此,习惯了上元节火树银花彻夜狂欢的京城百姓们一下子就萎了, 亥时刚过,灯市上便少了一半的人。


    芃姐儿已经昏昏欲睡了,两家人兴致已尽,便一起提早回了家。


    在老爹和谢伯伯叠加式紧箍咒之下, 怀安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不过他历来忘性很大,并不太着急, 反正着急也想不起来……


    祁王今天说好了陪儿子, 从下午开始逛庙会, 天色将暗时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灯市, 看完鳌山灯,便又来到东华门外的护城河边。


    夜风还很凉,河边却仍是人影窜动。


    河面上千万盏河灯浮沉摇曳, 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银河似的灯带。


    荣贺裹着银鼠皮领子的披风坐在河边, 逛完元宵灯市的人们,往往都会来放河灯,他和怀安商量着在此“偶遇”, 可这家伙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


    对于好友的不靠谱, 荣贺已经习以为常了,便打算看一会儿河灯就走。


    祁王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扮做寻常百姓的侍卫上前询问:“爷, 此处人多眼杂, 不宜久留。”


    祁王道:“再等等吧。”


    少顷,他看到一个蹲在路边扎河灯的小女娘, 两文钱一盏,款式各不相同。


    祁王亲自上前,挑了一大一小的两盏灯,命随从付钱。


    又从侍卫那里要来点火的取灯儿,命众人留在原地等,只身上前走到儿子身边,将两盏莲花状的河灯依次点燃,轻轻放到河面上去,推远。


    大河灯在前,小河灯紧随其后,摇摇晃晃,渐行渐远,与“银河”汇聚在了一起。


    河灯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们承载着对逝者的思念,漂向未知的远方,光明留给生者以慰藉,为死去的人指引方向,悲切中又带着终会重逢的期望。


    荣贺怔怔望着河面,靠在父亲不太坚实,但很温暖的肩膀上。


    ……


    翌日,怀安一大早去王府,就受到荣贺一顿猛烈谴责。


    他自知理亏,赔着笑道:“昨天我们在街上遇到了拐子,利用拐来的孩子碰瓷,那小孩子可怜,险些被马车压到。”


    荣贺没经过多少事,闻言骇然道:“还有这种事?最后呢?人抓到了吗?”


    怀安也不知道,只说回去再打听后续。


    两人将集合起来的钱凑在一起,立了个小账本,开始做预算,筹划童书馆的事。


    ……


    日头西斜,沈聿从外面回来,刚换好一身居家的衣裳,怀安就抱着一盘切好的甜瓜来到爹娘屋里,搬个小板凳往当中一坐。


    一边吃瓜一边问:“爹,昨天那人抓到了吗?!”


    沈聿道:“抓到了,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一个窝点。”


    昨日公差跟着妇人转进一个无名的小胡同里,胡同尽头只有一个院门,他们踹门冲进去,发现除了险些被马车撞到的孩子,床上还躺着一个病怏怏瘦骨如柴的女孩儿,公差们守株待兔,等这家的男人回来,居然还带着七八个乞儿。


    三木之下,一对男女当场招供,他们其实也是流民,伪造了路引得以留在城内。这些孩子有些是路上偷来的,有些是从流民手里骗来的,一路利用他们乞讨、碰瓷儿、坑蒙拐骗,两人过的有滋有味。


    上元节,京中的权贵富人都会去灯市上逛,两人一合计,不能错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男人带着大孩子去乞讨,女人带着小孩子去碰瓷,谁知碰上了顺天知府的马车。


    公差将其投入大牢,几个孩子带回衙门,有父母的寻找其父母,找不到父母的,十岁以下的送去慈幼局,十岁以上的令衙中佐贰官员分担一下,暂且带回家去,给点活干,给口饭吃,总比在外面冻死饿死要强。


    “太可恨了!”怀安咬牙切齿:“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许听澜道:“是啊,不拘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孩子都是爹娘的眼珠子,丢了该多着急啊!”


    沈聿瞪了怀安一眼:“听到没有?以后再乱跑,被人贩子拐走卖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怀安不料这话题又扯到自己身上,抱着甜瓜打算开溜。


    给老爹揪住脖领拎了回来,他赔笑道:“爹,我已经八岁了!谁会拐这么老的孩子呀?”


    沈聿板着脸:“人贩子管你八岁还是十八岁,便是三十岁四十岁,被拐卖的也有不少。”


    不信可以看看因谋害怀安而被卖到西山挖煤的沈寿,过得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您总不能盯着我到三四十岁吧?”怀安道:“您那时也有五六十了,都开始掉牙了,还要担心儿子被拐卖,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跟我顶嘴!”沈聿挽起袖子抄家伙,怎奈这小子是有预谋的,提前出溜到了门边,抱着甜瓜夺门而逃。


    许听澜捋着眉心叹了口气:“他不把人贩子卖了就算祖上积德。”


    ……


    成衣铺开业,远比怀安想象中要低调得多,甚至连爹娘都不曾露面,全部交由家人、掌柜打理。


    毕竟沈聿人在官场,家里的诸多生意还是要顶着家人的名义,以免授人以柄,影响仕林风评。


    怀安在老家的书坊也是一样的道理,如今要在京城开书坊,则更需低调,毕竟他是个读书人——算是吧,转为商贾对学业名声都有影响。


    虽然他对时下歧视商人的社会环境嗤之以鼻,但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必须在意老爹的。


    他可是立志要当小阁老的人。


    所以怀安幻想的剪彩仪式是搞不成了。为此还特意给自己取个了马甲号,准备在外“行走江湖”的时候使用,名字就叫许三多。


    许自然是随娘亲的姓,三多意为多才,多能,多金!


    沈聿对此表示无语,回想当年为两个儿子取名也算煞费苦心:


    铭者,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所以长子取名怀铭。


    共给之之谓安。好和不争曰安。所以次子取名怀安。


    现在这个逆子,要给自己取名叫……许三多?


    怀安一脸兴奋的问:“怎么样,爹?其实我还是很有才华的,只是轻易不显露而已。”


    沈聿搁笔,朝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怀安后颈一凉,撒腿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爷俩在院子里追逐,怀安一边跑,一边讲道理:“您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要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象”字没出口,就被老爹一把擒住。


    沈聿拎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你可是越来越离谱了,改天索性把祖宗牌位劈开来当柴烧?”


    “我烧牌位干嘛?他们又没惹我。只是开一个马甲号!行走江湖的小号。”


    怀铭拿文章进来,只见弟弟龇牙咧嘴的辩解着什么马甲号。


    沈聿见长子来了,也懒得再听怀安扯淡,松开手,整整凌乱的衣衫,大步往屋里走。


    “你也过来。”这话是对怀安说的。


    怀安揉着被揪红了的耳朵丧眉耷眼的跟在后头。


    沈聿但凡这样叫他,一定是要提问他背书,一边和大哥探讨文章一边提问,难度取决于文章中引用了什么样的典故和圣人之言。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怀安心里哀哀的哭泣。


    “你说什么?”沈聿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赶紧赔上一个可爱的笑脸,只求不要被虐的太惨。


    ……


    刘公公出面,还真在城南郝家胡同找到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且价格极低。


    怀安担心有坑,趁着还在端午学假,与荣贺一起亲自去现场看看。


    从马车上下来,两人都惊呆了,尽管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也没想到,会破败到这个地步啊!


    侍卫抢先一步,推开腐朽破落的院门,谁知习武之人力气大,只听“砰”的一声,一扇院门轰然倒下,卷起满目灰尘。


    另一扇用生锈的合页挂在门框上,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侍卫讪讪的,不敢再碰它了。


    一行人钻进院子里,只见缺砖少瓦,遍地残叶。


    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这院子让炮轰了吗?”看着东倒西歪的院墙,花公公发出疑问。


    牙人赔笑道:“至少还是很宽敞的,修葺修葺就能用。”


    前院的确很宽敞,一排倒座房里是堆积如山的雕版和书本,厚厚一层尘土,挂满蛛丝和落叶。


    里面套着一个隔间,踩着满地木屑,入眼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上摆满刻板工具。


    另有一整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小床。


    桌子后面窸窣作响。怀安以为是老鼠,结果桌子下头钻出个人来,吓了众人一跳。


    他们以为这么破的院子已经没人照管了。


    “这位是郝师傅,郝家书坊的老师傅了。”牙人介绍道。


    怀安将目光落在这位老师傅身上,原来他老人家刚刚在地上捡刻刀来着。


    只见他堪堪坐定,刀走龙蛇,在木板上飞速雕刻反向字,力道均匀,线条干净。


    怀安惊呆了,安江书坊里雕版师傅,必须将写好的文字及图案内容反贴于木板上。用菜油涂刷纸张表面,使宣纸更加透明,字迹更加清楚,再进行雕刻。


    可是眼前这位年老的师傅,居然可以在木板上直接雕刻!


    怀安凑近老人家,问:“师傅,您今年贵庚啊?”


    老师傅侧耳仔细听,然后比划出两个指头:“不贵,一月二两,半年没开工钱了。”


    牙人忙提高了嗓音:“是问您多大岁数。”


    老师傅这次听清楚了,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牙:“七十啦!”


    “老人家有点耳背。”牙人道:“这老师傅年轻时很有两把刷子,后来郝家落魄了,书坊也没什么生意,他依旧不肯走,有事没事就在前院里雕木板……”


    老师傅接茬道:“这手艺不能落下。”


    “嘿,”牙人无奈道:“这会儿听得倒是清楚。”


    “这家书坊,是郝家三代人的心血,到了这一辈手上,东家不擅经营,境况越来越差。”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


    牙人接着道:“主人家潜心举业,便决定将它卖掉,换取考试的川资。”


    虽然时下变卖祖产参加科举的大有人在,但事情发生在眼前,怀安仍是一阵唏嘘。


    牙人又带他们走进二门,后院比前院境况好一点,三间正屋,两间厢房,至少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也确实住了人。


    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粗布直裰的读书人,正坐在破旧的竹椅上摇头晃脑,大声读书。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春秋集注》,是是大哥怀铭前两年就已经熟读牢记,融会贯通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参差。


    怀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牙人向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此间主人,郝秀才。”


    怀安:……


    居然还是个秀才,怀安撇撇嘴,草率了,自己可能还不如他呢。


    第80章


    郝秀才诵书太过投入, 这时才见有客人来,搁下书本,命书童倒茶。


    怀安瞧着四下简陋的竹制家具, 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忙称不必,急于切入正题。


    这是一座三进院子,三院还有一座后罩房, 但因宅子要变卖,家里的女眷老小都暂时搬到了那里,不便给人看, 也没什么好看。


    牙人给出了八百两银子的价钱。


    其实郝家胡同的地段确实好, 距离东华门不远, 交通便利, 八百两银子买一套三进四合院几乎算是白捡。


    但怀安仍旧有些迟疑。书坊年久失修,破败成这个样子,想要恢复运转, 需要投入大量财力精力修缮, 跟重建也没什么区别。


    牙人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便道:“这个地方靠近大街,马车出入通行都很方便。”


    怀安不以为然:“我们是要开书坊, 不是买房子。租房也一样能租到便利的地段, 还省得一次投入这么大一笔钱。”


    “小公子,帐不是这么算的。”牙人也十分精明:“前院里的器具旧是旧了点, 可是都还能用, 只要稍加添置就能开张。若是租一套院子, 也要拆改,要重新置办工具, 每年租金不说,回头房东说一句不租了,又要寻地方搬家,还得给人家改回原样。”


    怀安并不上套:“那就多签几年契书嘛,很多作坊、店铺都是租房,也没见人家开不下去呀。”


    二人你来我往,将八百两的房子生生砍到了七百九十九两三钱。


    荣贺一脸黑线,敢情磨了半天,就砍下来七钱。


    谈完了价格,准备去衙门过户房契时,怀安突然提出:“前院的老师傅我要留下来。”


    买这套房子图什么?还不是图这个老师傅吗!


    要知道他不但掌握了一手绝活儿,还能在老眼昏花的年纪丝毫不受影响,相当于闭着眼睛在雕刻,这是多么精湛的技艺?


    郝秀才连书坊都卖了,带个老师傅也没什么用,这老师傅曾是签了活契的学徒,契约早就到期了,一直惦着主人家的恩德留在书坊做工,如今无儿无女,又年纪大了,更加不想离开了。


    怀安心里盘算着,无儿无女和上了年纪都不是问题,只要老师傅愿意留下来,马上请个学徒来,专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养老送终。只要能把他那手绝活留下来,不要失传,这间书坊就算有了技术底气。


    两下达成协议。


    去去衙门立契的时候,户房的书吏都傻了眼,七百九十九两三钱,头一次见到如此有零有整的房价,这年头购房也是要按成交款缴税的,零头太多不好计算。


    “怎么不抹个零?”书吏问。


    “实在抹不了了!”郝秀才一脸肉痛。


    “那就凑个整……”书吏问。


    “凑不起了!”怀安也道。


    凑整不是白砍了嘛?


    七钱银子也是钱啊,可以在京城最高档的酒楼叫一桌席面呢!


    ……


    办理好一切文书,怀安果真带着大伙去了淮扬楼,荣贺在一楼包厢给众人点了一桌酒席,拉着怀安去了二楼雅座。


    怀安大惑不解。


    荣贺道:“我们在场,他们不敢同坐同食,即便逼着他们入席,也不敢大声说话,还不如躲远一点。”


    怀安恍然大悟:“你对他们还挺好。”


    “他们对我都很忠心。”荣贺道:“我月例不多,没什么钱赏他们,要是连顿饭都不让他们吃好,多让人寒心啊。”


    怀安点头表示赞同。


    没有大人盯着,没有随从跟着,两人简直要上天了,叫了一壶梅子酒,嚷着不醉不归。结果这梅子酒淡得像果汁,两人喝的肚皮鼓鼓,也没有半分醉意。


    喝到假酒了。


    好在喝的是假酒,怀安刚一回家就被老爹揪到书房,盘问他一整天做了哪些事,问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发现他喝酒。


    ……


    正月二十一日,新年伊始,百官复衙,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去年年底,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也就是沈聿的舅舅——上书弹劾吴浚,奏疏被皇帝留中。


    当时正处在日食之后不久,皇帝如坐针毡、反躬自省,自然不会轻易因谏言降罪于臣工。可落在群臣眼中,好似一个信号——圣意在悄然转移。


    因为在吴浚出任首辅以来,还没有一个反对者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免于报复,陈充是第一个。


    任六科给事中的庞潜和杨璠深受鼓舞,在复衙的第一天就各自上书,弹劾吴浚十大不法事,一举震惊朝野。


    可此一时,彼一时。


    日食已经过去很久了,正月里祁王的府邸长出了绿油油的瓜果,亲孙子来向他报祥瑞,满朝上贺表庆祝,皇帝也因此赏赐了不少官员。


    这个时候,对一个刚愎自用的帝王说:你的治下出了大奸臣!他伤天害理、卖官弼爵、残害忠良,罪该万死。


    条条款款,如利箭一般,却拐了个弯,箭箭戳在皇帝身上。


    一个宠信了十几年的近臣,皇帝任用他,放纵他,维护他,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好用,能担事,能背锅。


    他的手下贪污纳贿的同时绝不会忘了皇帝的好处,残害的忠良里也有皇帝看不顺眼的人。所以这两份奏疏,与此前弹劾吴浚的奏疏大同小异,都会被看做指着和尚骂贼秃。


    吴琦从美人如云的温柔乡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气的钻进轿子直奔吴府。


    吴浚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回来探望母亲的,谁知他在母亲床榻边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诉苦,仿佛蒙受了不白之冤。


    吴浚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吴琦知道老爹已有了致仕的想法,甚至极有可能利用这次弹劾,上书请求致仕。


    可吴琦没有退路,他与皇帝可没有十几年的君臣之情。


    速速招来同党开会研究,纠集数名御史,策划弹劾。


    很快,皇帝下旨,以结党营私将庞潜和杨璠下都察院大狱审问,务必使其供出幕后主使。并驳回了吴琦自劾请罪和请求致仕的奏疏,下旨挽留。


    郑迁坐在值房里,面色凝重,如坐针毡。因为这两位上书的言官都是他的门生,他们在没有获得授意的情况下,自做主张向吴浚发起了攻击。


    桃李满天下不假,累累的硕果却不一定都是甜的,也有可能是苦的、酸的,混在盘子里,不知哪一口就伤到了栽树的人——郑迁此时正是这样的感觉。


    吴浚妻子重病,已经告假月余了,内阁诸事井井有条,皇帝身边,他也能卑躬屈膝妥帖服侍,他相信过不了多久,聪明的皇帝就会发现,朝廷里有没有吴家父子都能照常运转,甚至可以运转的更好。


    流民有了着落,灾情有了缓解,王府长出了祥瑞……这一切利好的局面却都因这两个门生的冲动之举陷入了僵局。


    沈聿来到值房面见恩师,手里拿着一道劄子,是国子监的行文。国子监应有两名司业,现在空缺一员,请求朝廷推选一名官员充任。


    郑阁老此时没有心情过问这种小事,随口道:“国子监官员向来由礼部推举,你自去找邹部堂商议,何来问我?”


    沈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合上劄子宽慰道:“恩师,十几年的荣宠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的,即便他们不上这道奏疏,吴氏父子也并不一定会就此失去圣眷。恩师不要太过忧虑,从长远来看,这次弹劾并不一定是坏事。”


    郑迁默然颔首,十几年,养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相处默契的君臣呢。局面已然被动,吴浚父子势必会发起反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朝堂中的波诡云谲,尚不会波及到孩子们的生活。


    出了正月,郝秀才一家才堪堪搬完了家,骡车拉着全部家当离开郝家胡同,怀安便开始安排人手修葺书坊。


    怀安特意找来陈甍表哥一起商议如何布局,琢磨出一套图纸。


    按照他们的计划,先修主院和院墙,三间正房间隔的墙壁打通,变成一个大通厅。怀安打算将它改造成一个小小的“印刷车间”,流水线作业,合理布局,规范管理。


    东西两面厢房,西边作为库房,东边隔成两间,给郝师傅和他的学徒居住,前院的倒座房住伙计,后罩房三间作为库房,两间留给携带家眷的伙计。


    许听澜使了两个力大的小厮过去,怀安又从牙行雇了几个工匠和力工,找了个宜破土的吉日直接开工。并让身边的长兴守在工地,方便有事跑腿传话。


    怀安惊喜的发现娘亲在有意无意的培养他的经商才能,并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来对付老爹。


    沈聿不敢否定妻子,又不敢对儿子放任不管。因此每天都要把他拎到眼前,问他在做些什么。几番下来,发现他做事有条有理,不禁刮目相看。


    “真是长大了!”沈聿感叹道。


    “当然啦!”怀安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性子,黑黑的眸子亮如星辰。


    “爹,我已经八岁了,您也要开明一点,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要适当放手,多给我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毕竟我不是出去玩啊,我是在做正事,除了有意义还很赚钱,除了赚钱还很雅致,除了雅致……”


    沈聿扶额,还是那么聒噪。


    左右不放心,索性让他将一应文书拿来,一张一张的检查核对。发现除了官府文书上署得是家仆的名字外,所有私人契约的画押处,都龙飞凤舞的签着一个硕大的名字——许三多。


    牙根痒痒,很想揍人,但又找不到理由……


    沈聿信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听话的孩子不好生,揍人的理由还不好找吗?


    怀安瞳孔放大,一言不合就提问,老爹不讲武德啊!!


    “等等等等!”怀安大难临头高举白旗:“爹,我这几天忙得都快忘光了,您好歹给我点时间温习一下!”


    沈聿从善如流,板着脸给他下达了最后期限:“十天以后我再查你。”


    怀安眨眨眼:“十五天……”


    被老爹一瞪,闭上嘴,不敢再讨价还价。


    怀安暗暗叹气,老爹最近越来越凶,不知道是因为朝廷里的糟心事儿太多,还是更年期提前了二十年。


    总而言之,为了不挨无妄之揍,怀安不得不在学业上多费一些精力。


    事实证明,求生欲的确可以激发无限潜能,啃了半年久攻不下的《论语》,居然在二月上旬用了十天时间一字不落的背完了,连狗爬一样的字体笔划也根根竖了起来。


    沈聿挺惊讶的,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之前的教育方式出现了大方向的错误,耽误了一个欠揍的孩子享受完整的童年。


    背完最后一篇,怀安长长松了口气,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生活在神童堆里太久,几乎已经忘了,原来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智障。


    这下看老爹还怎么找茬!


    “所以……”沈聿捻着佛珠,发出灵魂拷问:“你这半年都在干什么呢?”


    小孩子读不好书无非两个原因,既然不是真的愚钝,那就是态度不端了。


    怀安张口结舌,心虚地赔笑道:“爹,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沈聿愿闻其详。


    怀安绞尽脑汁找了个好借口:“厚积薄发呀,没有半年的厚积,哪里来的薄发?”


    他都这样说了,做父母的,总不能否认孩子努力积累的成果,非说他是临时抱佛脚吧。


    果然,沈聿面色稍霁:“你这不是很明白吗?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以后不要一读书就叫苦叫难,学问是慢慢积累的过程,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怀安松了口气,脑袋一点一点乖乖应下,案头上的书也终于换成了《孟子》。


    即便一本《论语》都要耗费半年时间,沈聿仍是倍感欣慰,因为他四岁开蒙的儿子,终于在八岁高龄,读到了蒙学的最后一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