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周岳虽是武将, 却博览群书,是个头脑极其聪明儒将。除了选兵练兵、排兵布阵以外、还十分精通军械,改造、发明的兵器、战船、战车等都优于倭寇, 论军事才能,当朝将领无人能出其右。


    能让他如此失态,除了兵书和军械,就只有能研制军械的人才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暮, 笼罩在周将军的甲胄上,为怀安的偶像镀上一层金光。


    陈甍和怀安有幸观看了一场正规且声势浩大的军事训练,周将军的训练方式, 让即便从后世而来的怀安都震惊的目瞪口呆。


    怀安不禁感叹:“如果能将这套训练方法能广泛应用于各地的卫所, 国朝的军事实力该有多强悍?”


    周岳闻言, 耐心解释道:“兵之贵选。这些士兵中, 有半数以上是我从南方招募的士兵,与世袭的屯田军户不同,这些人强壮悍勇、性格忠厚, 再辅以简明的号令, 才能使他们做到耳只听金鼓,眼只看旗帜,大家共作一个眼, 共作一个耳, 共作一个心。”


    怀安朝身后看去,吊儿郎当的卫所军歪着脑袋低着头, 不知是自惭形秽, 还是破罐破摔。


    周岳说了句公道话:“军制的问题, 并不能怪在某个人的身上。国朝的军户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后来积弊日生, 将官克扣军饷日益严重,年轻力壮、精明大胆的军户逃离军籍改作他业,剩下的可不就是些歪瓜裂枣了。”


    “歪瓜裂枣”们闻言,更歪了。


    “站直了!”周岳忽然凌空一甩马鞭,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去,效果立竿见影,几人像原地拔起来的萝卜,虽然高矮胖瘦不等,但无一例外的直戳戳站好。


    怀安吓了一跳,也下意识站的笔直。


    “没说你。”周岳被他逗笑,又带他们参观了其他营房。


    让怀安更为震惊的是,不管是用饭的饭堂,还是睡觉的营房,每一间都干净整洁,被褥没有一丝褶皱,日用器具摆放的整整齐齐,饭堂倒飘出一丝饭菜的香味,是军营的厨子正在做饭。


    另有一间营房作为学堂,每日晚饭之后,军官们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到此学习,内容包括军规律令、武艺战法、行营号令等一切周将军认为他们需要学习的东西。


    军官领汇贯通之后,再层层传达给各自负责的士兵,谁要是学不会,记不住,那是要挨军棍的。


    转眼到了辰时,周岳邀他们在军营吃个便饭。


    怀安目瞪口呆的看着桌上的饭菜,寻常的白粥配上杂面窝头、腌咸菜。他没记错的话,周将军已经官至从一品了。


    “怎么,吃不惯吗?”周岳正要吩咐亲兵重新做些可口的饭菜。


    “吃得惯!”怀安拿起杂面窝头咬了一口,与偶像套近乎道:“我家也是军户来着,我二叔承袭了指挥佥事。”


    周岳笑道:“世袭军官,毕竟与普通军户不同。”


    他也是世袭军官。


    “哦,对。”怀安道:“是克扣别人的那个。”


    周岳险些呛着。


    陈甍在桌下踢踢怀安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起周将军也因为行贿被查出过经济问题,怀安讪讪的笑笑,对周岳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周岳朗声笑了,忽然又有些怅然:“你们这个年纪,还是要纯粹一些,埋头做自己该做的事。生死毁誉都是小事,但愿在你们长大之前,我们这些老家伙,能还你们一个清平世道。”


    怀安笑容一滞,看着周将军有些斑白的鬓角,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感动。


    他以为周将军的理想和抱负,是要匡扶社稷,是要封侯拜相,建立不朽之功业,原来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求的不是彪炳史册,只是天下太平。


    周岳见状,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头,话头一转,与他聊起了骑射。


    怀安被拍的脑瓜子嗡嗡作响,把满心惆怅抛之脑后:“我只在东宫陪太子学过一些,不过我爹从小习武,骑射和剑法都不错,下次他来神机营的时候,您可以邀他比试比试。”


    陈甍也差点呛着,抬头看看将近六尺高的周岳,心里暗叹,真不拿亲爹当亲爹啊……


    饭后,周岳又带他们参观了军器库房,亲自为陈甍介绍神机营配备的军火,陈甍仿佛干涸已久的鱼回到了大海,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两人聊起军火来,有太多共同话题,怀安听着那些枯燥的话术,在一旁直打瞌睡。周岳便叫来亲兵,陪他去校场骑马。


    难得有这么大的平整场地带着月亮撒欢,神机营的军官比宫里教授太子骑射的师傅经验丰富,一晌午的时间,传授给他不少骑射技巧。


    月亮矫健的身姿在校场上发足狂奔,怀安目光紧盯靶心,搭箭、扣弦、张弓、瞄准。利箭脱弦,稳稳落在靶子上,只是比靶心偏了寸许。


    怀安一拉缰绳,月亮高高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稳稳的停了下来。


    亲兵不禁赞许:“小公子这个年纪,能拉开这把弓已经很不错了,这是六十斤的弓!”


    怀安甩甩脱了力的肩膀,怪不得呢。五十斤的弓在军营里算软弓,是下等射手使用的,可是比起他们平时练习用的小弓,拉力大了十几斤呢。


    其实他还是遗传了老爹部分天赋的,如果再刻苦一点,兴许能走武学的路子,承袭家里的军职。不过时下重文轻武,四品武官还不及一个七品文官受人尊敬,且父死子继,世代相传。要想脱离军籍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皇帝亲自特许,二是官至兵部尚书。


    显然,沈家很快就要摆脱军籍了。


    亲兵又抚摸着月亮银白色的鬃毛,赞叹道:“马也是好马!”


    月亮昂起高贵的头颅,得意的踢了两个正步,险些将亲兵一脚踹翻。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另一名亲兵来找他们,周将军请他去营帐中用午饭。


    怀安这才发觉已经到了中午,将月亮托给马夫,请他帮忙喂一把草料,跟着亲兵回到周将军的营房。


    周岳和陈甍仍聊的热火朝天,从鸟铳聊到了红衣大炮,从军火的运输聊到火药的储存,仿佛一见如故的忘年交,就差磕头拜把子了。


    看来带表哥来这一趟是对的,可问题是如何脱身呢?


    ……


    午后,亲兵告诉他月亮不肯吃军营里的草料。


    怀安这才想起这家伙挑嘴的很,从书包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暂时给它充充饥,便着急带着它回家了。亲兵带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扈从,怀安一看,这才是堂堂市舶使卫队该有的阵容啊!


    告别了周岳,从雀儿山一路回城,到家已近申时,他因“疲劳驾驶”困得东倒西歪,回到主院,见爹娘都没有回来,打发了妹妹自己去玩,回房略擦了擦身上的汗,换了衣裳倒头就睡,梦里都是军营里雄浑的号角声。


    今日是芒种,老家有煮梅子的习惯,堂屋摆上了大食桌,全家人齐聚在一起吃完饭,唯独不见了陈甍。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睡眼惺忪来到堂屋的怀安。


    “你表哥呢?”怀莹问。


    怀安揉揉眼睛,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周将军与小萌哥相见恨晚,打算与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明天再回来。”


    众人:……


    沈聿哭笑不得:“你怎么能把表哥扔下自己回来呢?”


    怀安一脸认真:“我和月亮一致认为,军营里的饭菜不好吃。”


    全家人嘲笑他不讲义气。随后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述今天在军营的所见所闻,讲述周家军的雄姿,更多的是为保住大哥的底裤而沾沾自喜。


    怀铭咬牙威胁:“再提底裤,别怪我临走前还要揍你一顿。”


    怀安捂着嘴表示再也不提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兄弟二人在打什么哑谜,芃姐儿无所畏惧,声音洪亮:“小哥哥给大哥哥的底裤里缝满了银子,沉甸甸的,一条价值十两。”


    全家哄堂大笑,老太太边笑边捂着芃姐儿的嘴:“好大的女娃了,说话也没个顾忌。”


    芃姐儿反而“越挫越勇”,掰开祖母的手接着说:“昨天嫂嫂装了一小箱,过秤一称,足有二十多斤!”


    一直保持形象的沈聿这时也端不住乐了:“怪不得昨日跟我说负重前行,原来是这么个负重前行。”


    众人笑的几乎喷饭。


    饭后,婆子端上了青梅酒,还有专为小孩子煮制的冰糖青梅,怀安今天也获准喝一点酒,祝大哥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


    怀铭出发之日在即,许听澜担心长子身边没有妥帖的人手,让李环并两名性子稳重的小厮随长子南下,并叮嘱他要时常写家书回来报平安。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怀铭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自然懂得这些,耐心的听着长辈们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临行前,又陪着陆宥宁回娘家住了两天,这边的长辈又是同样的叮嘱。


    岳父岳母自然是五味杂陈,说到揪心处,陆母几乎要落下泪来,年纪轻轻的小夫妻,成婚才三年多,就要两地分别。


    待到女儿女婿告退回房休息,陆显劝妻子不要这样难过,读书人为的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陆夫人红着眼眶:“我又不求女儿封诰命,只盼她一生能平平顺顺、安享富贵。”


    陆显打趣她:“你早说是这个要求啊,等馨儿长大了,找沈怀安来做女婿。”


    想到那个圈子里出了名的窜天猴,陆夫人一下子哽住,连眼泪都收回去了,干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


    恰是吉日,怀安跟着爹娘嫂嫂,带着芃姐儿和沈洮,另有一众主张开海的同僚,自发的来到通州码头为怀铭送行,后头跟着扈从和仪仗,奉旨随行。


    怀铭最后嘱咐妻子:“待我那边安顿下来,就接你们母子过去,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不在家时,也要常带洮姐儿回去看看岳父岳母。”


    怀铭向来说不出太多体贴的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又将沈洮抱在怀里亲昵一阵,才走到父母面前,躬身一揖:“父亲母亲的教诲,怀铭旦夕不敢忘。儿不能在膝下尽孝,万望爹娘保重身体。”


    沈聿和许听澜又各自嘱咐了几句,才红着眼眶放开他的手。


    怀铭揉揉妹妹的头,答应尽快将她想要的刣狮玩偶托人捎回来。


    最后看向怀安,拧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的说:“好好听爹娘的话,不许闯祸!”


    “不是……”怀安本来还在感动,这下又委屈又气愤:“怎么轮到我,画风就不一样了呢?!”


    第152章


    怀铭不再跟他开玩笑, 认真且正色的对他说:“大哥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只能拜托你替大哥尽孝了,家里大事小事, 做父母的定然报喜不报忧,你要常给大哥写信,知道吗?”


    怀安点点头,鼻尖酸酸的:“大哥也要常常写信, 有什么不便对爹娘说的,就跟我说,我一定会保密的。”


    怀铭笑笑, 像小时候那样, 掐一把弟弟的脸:“平时出门记得带人, 不要自己乱跑, 马上入夏了,不要贪凉多吃冷食……”


    “今年务必收收心,把字练好, 至少要工整端正, 否则你根本应付不了国子监的课业。我放在你桌子上的程文,你只看破题和承题,看过几十篇, 再慢慢试着写……”


    怀铭突然发现, 需要叮嘱的话实在太多。


    怀安赶紧道:“知道啦知道啦。”


    “别嬉皮笑脸的,明年进了国子监, 就知道大哥的用心了。”


    怀铭在翰林院的同僚中, 有三位出自国子监率性堂, 学识文采极佳,他生怕怀安入学后跟不上进度, 吃亏受罪。


    怀安却说:“大哥你站在山顶,看到的树都是最高的,其实漫山的草木都活的很好。”


    怀铭笑骂:“歪理倒是不少,挨板子的时候别回家哭,大哥敬你是条汉子。”


    怀安不以为意,谁会要求一个荫补入监的官二代有多大学问?更何况国子监祭酒陆伯伯,那是大哥的亲岳父,看着他长大的亲大爷,怎么可能不罩着他呢。因此只是嘻嘻哈哈的应着,让大哥少啰嗦几句。


    怀铭与同僚和旧友们一番寒暄,才在扈从的簇拥下登船,站在甲板上深深作揖,与众人道别。


    官船缓缓驶离码头,向南行去。


    ……


    五月初,暑热席卷京城,同样是通州码头,荣贺和怀安同乘一辆马车,带着一队身着便衣的禁军,一大早便等候在码头渡口外。


    通州码头已被州衙提前清空,宽阔的运河上缓缓驶来一条巨大的官船,官船靠岸,身着便服的宫女太监率先下船,片刻,从船上走下一个端丽貌美的妇人。


    “姑母!”


    “殿下。”


    荣贺和怀安迎上前行礼。


    温阳长公主衣着雍容,却并不高调,没有着华服凤冠,也没有携带仪仗,显然并不想大张旗鼓表露身份。


    船上抬下几架华丽的轿子,在码头上堪堪停稳。


    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温阳自然高兴,又看到太子一身锦缎的圆领袍,寻常富家子弟打扮,候在码头亲自迎接,身旁还跟着个俊朗的小少年。


    她笑道:“哟,这是谁家的两个小子,一年不见快比本宫还高了。”


    两人笑着,又朝温阳公主打了个躬,荣贺十分贴心的问:“姑母一路舟车劳顿,是先进宫,还是先回公主府休息?”


    温阳还未答话,八个嬷嬷从船上下来,为首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旁边的嬷嬷撑着一把遮阳伞,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丝毫不见晃动。


    怀安暗叹一声,好功夫哇!荣贺嘴巴张的却能塞下个鸡蛋。


    夏日的缘故,襁褓极为单薄,露出婴儿稚嫩白皙的小脸,被遮阳伞映的红扑扑的,显然已经足月了。


    “姑母,这个……那个……”荣贺张口结舌,变声期嗓子本就沙哑,一下子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什么这个那个,这是你的小表妹啊。”温阳道。


    “啊?”荣贺像被雷击了似的,正要再问什么,被怀安拉到一边。


    怀安虽也惊讶,但很有眼力见儿,低声提醒他:“大人的事,不该问的不要问。”


    荣贺硬生生将满腹疑问吞回肚子里。


    护送温阳长公主凤驾回到公主府,两人便要进宫向皇帝复命,荣贺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姑母,表妹的事……能不能对父皇说?”


    温阳已经换上一件绣虫草的对襟立领袍,浅黄色的织锦马面裙,雍容华贵,神态自若:“当然能说了,姑母本就要派人进宫报喜的。”


    荣贺讪讪告退,一脑门子官司。


    “怎么啦?”怀安问。


    “众所周知,一个人是生不出孩子的。”荣贺道。


    “这不是废话吗?”怀安笑着,踢飞了地上的一颗石子儿。


    “你不了解我姑母,她当年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不肯跟我姑父生一个孩子,她处心积虑把我姑父送到三千里之外,就是因为厌极了他,如今反倒生出个孩子来。”荣贺摇头:“不可思议,无法理解,难以置信。”


    “重要吗?”怀安笑道:“她娘是长公主,她爹当然是驸马了。”


    进宫的路上,荣贺一会儿猜测孩子是路边捡来的,一会儿猜测姑母被姑父迷*奸了,一会儿又猜测驸马不忠,在禹州养了什么外室……


    怀安靠着车壁直叹气,这孩子,怎么钻起牛角尖来了。


    穿过后三殿的甬道,他们来到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皇帝和皇后设了家宴准备给长公主接风洗尘,却被告知长公主没有进宫,径直回公主府休息了。


    皇后还当她是舟车劳顿累坏了,有些担忧的问:“你姑母身子可好?需要传太医过去?”


    “应该……不需要吧……不过也没准,或许用的上……”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皇帝放下手中的经卷。


    “姑母她……可能刚出月子,所以还是遣太医去请个平安脉吧。”荣贺道。


    “月子?月子是什么地方?”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后却已然站起身,屏退殿内的宫女太监:“你姑母她……有孩子了?”


    荣贺点点头,皇后难以置信,再看向怀安,怀安也跟着点头。


    皇帝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倏然起身敞开殿门,命陈公公准备,他要出宫。


    “陛下,陛下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必准备扈从仪仗,朕要微服出宫。”皇帝说着,已登上步辇,摆驾乾清宫。


    “陛下,陛下……”陈公公追在后头,额头豆大的汗滚落,天子只有在逃难的时候才不带仪仗啊!


    皇帝哪还管得了这么多,他只道妹妹带着那个牛鼻子游山玩水去了,谁成想真搞出个孩子。


    ……


    温阳公主好像早已猜到圣驾会来,从门口便有人迎候,层层报进公主纳凉的水榭之中。


    温阳长公主懒洋洋的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欣赏湖中美景,宫女正给她剥葡萄,旁边一张小床,躺着个足月的小婴儿,漆黑如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打量新环境。


    听说皇帝来了,身边的女官和宦官跪倒了一片,两手撑地颤颤发抖,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阳寿就到今日了。


    温阳却不紧不慢的起身,笑嘻嘻的给皇兄行了个礼,如少年时亲昵的拉着他坐下:“皇兄怎么亲自来了?”


    “朕能不来吗?!你这都闹出人命来了!”皇帝瞪她一眼,才打发宦官女官们一律出去。


    “人命?”温阳笑了,四下看看:“都活的好好的,谁出人命啦?”


    “朕,朕要出人命了!”皇帝气的眼前阵阵发黑:“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也敢先斩后奏!”


    “多大的事?”温阳不紧不慢的笑着:“妹妹一个有夫之妇,生个孩子也算大事?”


    皇帝瞥了一眼小床上的婴儿,恰与她漆黑的眸子看了个对眼。


    “李仁那对眯缝眼儿,要是能生出这个品相,朕,朕……”皇帝怒指着婴儿床:“朕把这张床吃了!”


    温阳嗤的一声笑了,床上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不太友善的气息,张嘴啼哭起来。


    乳母嬷嬷们被皇帝撵出去了,温阳亲自将孩子抱起来拍哄。


    皇帝瞧着妹妹抱着孩子,满目慈爱,心底五味杂陈:“这个孩子……你要留也可以,但是周息尘那个牛鼻子,朕必须远远发落掉。”


    温阳杏目圆睁:“不行,我不同意!”


    “朕没杀了他已经算是仁慈了!”皇帝道。


    温阳道:“行吧,你把他发落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要是杀了他,我就带着孩子下去找他。”


    “你……为了一个外人,你跟皇兄这么说话?”


    皇帝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你非要留他在京城,就把孩子送走,两个人只能留一个,你自己选。”皇帝道。


    温阳二话不说,将刚哄好的娃娃往皇帝怀里一塞:“喏,给你,送走吧。”


    皇帝被噎得说不出话,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女婴,白皙的皮肤,粉扑扑的脸蛋,正忽闪着大眼睛,伸着小手抓他发冠上垂下的绦穗。


    血脉是与生俱来的,何况眼前的女娃让他想起曾经夭折的幼女,心瞬间融化了。


    “无赖你真是!”皇帝抱怨了一句,抱着孩子在怀里哄逗片刻,果然咧开嘴吐着舌头笑了。


    从公主府出来,陈公公问皇帝有何吩咐。


    “去宗人府,宣左宗正入宫,要赶紧先将名分定下来。”皇帝道:“驸马李仁重病,遣医官赴禹州诊脉……也不要病的太重,修养个三年五载不要胡乱说话即可。还有!可千万别让他死了。”


    万一再来个老二老三,怕会要了他的老命。


    “是。”陈公公会意,回到宫中便下去安排。


    怀安脚底抹油,已经出宫了,荣贺蹑手蹑脚的从他面前经过。


    “你站住。”


    荣贺停下脚步。


    “你……”皇帝支支吾吾的问道:“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玩些什么?”


    荣贺险些跳起来:“儿臣真记不住哇!”


    皇帝揉揉眉心,真是气糊涂了,改口问:“你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呢?”


    荣贺笑道:“无非是拨浪鼓、手摇铃,她才多大呀,玩不了什么的。”


    皇帝叹了口气,叫来刘公公:“长公主府诞女,照例赏赐吧。”


    “是。”


    荣贺又问:“父皇,表妹取名了吗?叫什么?”


    太监取来笔墨,铺开一张宣纸,皇帝提笔写下“承欢”二字。


    第153章


    荣贺一呆, 他的妹妹乳名叫承宁,可惜当年先帝不待见祁王府,年幼的妹妹等不及赐封号、入宗谱, 就夭折了,至今提起来,只怕大多数人不知道祁王府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


    如今他终于又有了一个妹妹,叫承欢。


    皇帝嘴上不说, 心里对承欢的喜爱却难以掩饰,他力排众议,封承欢为荣安郡君。


    公主子女属于外戚, 而郡君封号在国朝是用来封宗室女的, 异姓郡君从开国至今也只有一位, 承欢是第二位。


    ……


    年底廷推, 沈聿入阁板上钉钉。


    一时间,打听怀薇婚事的人逐渐变多,许听澜不想赶在风口浪尖上做决定, 便和丈夫商议着, 以季氏身体不佳为由,将怀薇的婚事压上一压。


    结果这样一来,又开始有人打听怀安的婚事——怀安过了年也才十四岁。


    怀安自鸣得意的说:“这么看来我还挺受欢迎的!外面怎么传我?是不是才高八斗风度翩翩?”


    沈聿啼笑皆非, 对妻子道:“既然你才高八斗风度翩翩的儿子没意见, 不如从中选个良配,先把亲事订了吧。”


    怀安吓得忙拉住爹娘的手:“我开玩笑呢, 开玩笑呢!”


    东南的风带来开海的消息, 外公的信件中提到, 市面上的丝绸棉纱供不应求,价格直翻五倍。库存丝绸已全部出手, 汇票托给了安江县最好的镖师押运,正在路上。


    怀安借着开海的红利大赚一笔,规划着这笔巨款,一夜未眠。


    这一搏,连皇帝和太子也各自发了一笔横财。


    正因如此,承欢郡君的周岁宴十分隆重,长公主府门前的街道上扎起了彩楼,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府门用上千盆姹紫嫣红的鲜花装点,更是绚烂夺目。


    皇帝一改往日的节俭,铆足了劲要给外甥女办一场盛大瞩目的周岁宴——也不知是在跟谁怄气。


    宫中赏赐不断,皇帝皇后亲自驾临长公主府观礼。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连皇后都说:“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连老天爷都在给她贺寿!”


    承欢刚刚学会直立行走,一早就换上了宗女的衣裳,拎着一把小木剑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奔跑“砍人”,被砍的除了荣贺就只有怀安了,被小承欢追着在院子里跑,不跑不行,跑得快了也不行。


    抓周礼是皇后和长公主亲自过问过的,殿内正中央置一张宽阔的大案,上面摆着儒、释、道三教经书,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另有账册、算盘、印章、铜钱等理账器具,绣线、梭子、花样、剪刀等女红用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承欢爬过去,抓起一只铜磬抱在怀里敲击。礼赞官唱佳谶,堂下一片鼓掌贺喜声。


    皇帝险些被一口唾沫呛着,这东西他眼熟啊,先帝当年修道整大活的时候常用这类法器,这孩子别是随了祖父,长大后也去修道炼丹吧?


    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这东西是怎么混进去的?必定是周息尘那个牛鼻子带坏他的外甥女!


    听掌管东厂的方泰说,长公主月事腹痛难忍,太医的药方不管用,周息尘就在她肚子上画符,居然还真被他画好了。


    臭不要脸的!


    太医院的太医也真够无能,还不如个牛鼻子……


    “陛下,”皇后在一旁提醒,“陛下。”


    皇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还必须装作十分欣喜的样子,赠上贺词、馈送贺礼、宣布开筵。


    ……


    承欢满周岁后,温阳公主便又升起了南下游玩的心思,这次是去繁华富庶的江南,不去禹州。皇帝拿她没有办法,只是有一点,承欢还太小,必须留在京城。


    从那时起,一直到承欢四五岁开蒙,一年起码有半年时间是养在皇后的坤宁宫中,庄严而暮气沉沉的宫殿因为承欢的到来重新响起了欢声笑语,淡然平和已久的皇后,仿若开春的柳树,变得容光熠熠。


    皇后视承欢如亲女,荣贺去坤宁宫请安的次数也更勤了。且课业之余,每天都要抽出半个多时辰陪承欢玩耍,仿佛他一直有这样一个妹妹,从没离开过。


    皇帝更不必说,他巴不得永远把承欢养在宫里,免得让周息尘那个牛鼻子教她画符做法!这是后话。


    ……


    郑瑾在周岁宴之后亲自上本,弹劾皇帝奢靡铺张。


    如今流民问题仍未纾解,北狄虎视眈眈,虽则开海收取关税,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但也不应作“穷人乍富,腆胸叠肚”之态,如此靡费的为一个外戚女举办周岁礼。


    昔日汉文帝刘恒,与皇后亲事农桑,在位二十四年不添宫室、车马、舆服,将装竹简的套子缝起来,作为宫廷的帐幔,留下千古佳话。


    陛下贵为天子,当效古之贤君,厉行节俭,为天下百姓表率云云。


    郑瑾跟皇帝作对惯了,皇帝看在首辅两朝元老的份上,从不与他计较。但他显然没见识过温阳长公主的脾气手段。


    已经乘船沿运河南下游玩的长公主殿下闻此消息,特意绕道郑瑾的老家,派锦衣卫见了几个人,问了几句话。没过多久,郑瑾在南直隶乡试中找人代笔的事被捅了出来,举朝哗然。


    这段陈年旧事,郑阁老是真的不知内情,郑瑾在老家应乡试的时候,沈聿还没进京赶考,郑阁老忙于在中枢立足,压根没空管儿子应试的事。


    后来郑瑾考取了功名,与前任小阁老吴琦一样,靠父荫在朝中立足,可毕竟也是靠着举人身份和父亲的面子才能留在京城担任要职。


    科举舞弊对于仕林来说,永远是一记暴雷,郑迁立刻上书请辞,随即便戴罪在家。


    沈聿和许听澜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了郑迁府上,此时郑阁老已经将郑瑾打的几死几活了。


    郑迁雷霆之怒,郑夫人也不敢劝阻,正在前院的书房外焦急徘徊,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一众女眷。直到听说沈聿夫妇来了,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速速请他进来劝说几句。


    沈聿被师母推进书房时,只见年近不惑的郑瑾被五花大绑捆在条凳上,旁边跪着一溜小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像砧板上的鱼肉,一声不吭的挨揍。


    不是郑瑾壮烈,是因为郑迁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听不得他杀猪般的嚎叫,着人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转眼四十杖毕,执杖的小厮杵着板子听候命令。


    门外女眷的啜泣声愈发明显,有的怕丈夫被打残,有的怕公公被打死,哭得郑迁絮絮烦躁。


    “换人再打,打死这个孽障反倒干净!”郑迁一声厉喝过后,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沈聿急忙上前,为老师抚胸拍背。


    “恩师息怒,都是陈年旧事了,庭玉兄当时年轻不懂事。何况是您和师母最看重的长子,总不能真的打死呀。”


    沈聿这话不劝还好,说出来更加拱火,郑迁当即命人狠狠地打,不真的打死,打个半死即可。


    片刻间又是四十杖落在郑瑾的屁股上,郑瑾痛的眼前白茫茫一片,逐渐失去了意识。


    眼看真的不能再打了,郑迁痛苦的吐出一口浊气,指着郑瑾道:“我对此子向来寄望颇深,即便是家道艰难之时,我与你师母也是竭尽所能,为他请最好的老师供他读书,到头来……到头来……他就是这样回报我们。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瑾忽然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恩师,恩师……”沈聿忽然急促的叫了几声,朝门外喊:“师母!”


    郑夫人闯进书房,才见郑阁老眼皮一翻,陷入昏厥。


    郑夫人打发女眷们避去二院,请许听澜也去内宅稍候,男仆方敢进来动作。


    “快请郎中!”


    “扶老爷去榻上躺好。”


    “将大爷抬回院子里去!”


    “哭什么哭,去陪你老子。”


    里外一阵骚乱,终于将一伤一患安置妥当,郎中来一番望闻问切,只道是急火攻心,一时别住气了,施针后才幽幽转醒。


    夫妻二人在郑家陪了一个下午,直到恩师情况稳定,才推辞了师母留饭,乘马车回家。


    一进院门就听见怀安和芃姐儿的朗朗书声。


    一个在背“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一个在背“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两人面面相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聿拍拍妻子的肩膀,揽着她回了房。


    晚饭之后,沈聿将孩子们召集起来开会,讲了几个科举舞弊的旧案,着重强调严重的判决结果,把小辈们唬的一愣一愣。


    等大孩子们都散了,沈聿将目光移向怀安和芃姐儿。


    芃姐儿目光清澈,她还不明白舞弊是个什么东西,因此被他打发去院子里玩。


    再看沈怀安,歪着头耷着眼,浑然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最近和太子相互帮对方写了多少功课,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沈聿说着,又补充道:“虽然你们那笔狗爬字确实难分伯仲。”


    怀安:……


    他就知道,小阁老郑瑾东窗事发,老爹一定会借题发挥唠叨他,因此他装作认真读书,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曾想还是被抓住开小会了。


    “知道啦,以后不写了。”怀安盯着自己的鞋尖。


    “完了?”沈聿问。


    “不然呢?”


    沈聿又道:“说了那么多科举舞弊的旧案,就没什么心得?”


    “心得嘛……”怀安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不参加乡试,就不用担心舞弊。”


    沈聿忍啊忍,刚迈出半步,怀安撒腿就跑,卷起一阵疾风。


    许听澜这时从内室出来,叫丈夫进去帮她看一条账目。


    沈聿压着火气进屋,见妻子气定神闲的坐在榻上摆弄绣绷子,哪有什么账目要他看,分明是借故支开他。


    “你没看出来吗?你儿长大了,不喜欢听咱们啰嗦。”许听澜道。


    沈聿:……


    其实他不是没有察觉,怀安从今年年初开始,就变得有些听不进话去了。从前是喜欢调皮唱反调,但犯错不重样,说明还是听进去了。而今是不耐烦,只想躲清净。


    他也想索性扔进国子监,让他去过集体生活,可是怀安这个状态,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加之长子又来信说,怀安如今还在读《左传》,《公羊》和《谷粱》最好也要读一下,晚一年再说进国子监的事。


    不进就不进吧,可是在家也要读书啊,读书就要教导,教导就要说话,一说话就想跑,跑了还怎么教?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拎过来拎过去。


    “怎么会这样……”沈聿颇为不解。


    说好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


    第154章


    沈聿这个年纪, 已经是乡里有名的神童,府衙县衙的座上宾了,怎么会在家跟父母耍小脾气呢, 再说面对一个蛮横暴戾的父亲,他唯唯诺诺尚且来不及,哪敢像怀安这样。


    怀铭在这个年纪就更不用说了,稳重自律, 从不需要他们多操心。


    许听澜道:“我那娘家兄弟也有这么一段时间,少管他,自己就好了。”


    “这时候不管, 将来变成吴琦郑瑾那样的可如何是好?”沈聿问。


    “谁让你真不管了。”许听澜道:“多听少说, 多看少做, 懂?”


    沈聿不太懂, 但他又不得不懂,毕竟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因此从这天起,沈聿除了必要的话以外, 尽量不对他多说什么。


    功课没做完?那就晚点睡。


    不想睡?随便, 反正次日要早起。


    叫不醒?接着睡,把当天的功课做完就行。


    实在做不完?那不好意思,休沐的时候把它补齐。


    想出门?去吧, 记得活着回来。


    交了新朋友?不过问, 爱谁谁。


    想开酒楼?没关系,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想和朋友们去打猎?知道了。


    想剪成短发?


    沈聿和许听澜互看了一眼, 一手拿起剪刀, 一手薅过儿子。


    怀安抱头惊叫:“这句是玩笑话, 玩笑话!”


    他只是觉得天太热,长发麻烦, 随口一说而已,谁知爹娘抄起剪刀就要给他剪头发。


    沈聿这才将手松开,什么也没说,气定神闲的画自己的画。


    怀安又看向娘亲,许听澜默默起身转去暖阁,她最近很有兴致,新置了一架焦尾琴,慢慢将小时候的琴艺捡起来。


    云苓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看见这号人似的,径直走进去,点燃了兽炉里的香薰,夫妻俩一个作画一个抚琴,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怀安愣了好半晌,什么情况?如此有雅兴?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商量着要去琉璃厂逛逛,晚上再去灯市口逛夜市。


    怀安和芃姐儿相视一笑,还以为马上就能出门去玩儿了。


    等了片刻,只见老爹一身宝蓝色暗花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娘亲穿鹅黄色圆领袍子,下面是与老爹同色的马面裙——还是情侣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然后挽着手臂出门了……


    芃姐儿放下画笔:“哥,爹娘真好看,就是好像把我们给落下了。”


    ……


    次日去文华殿,他就对荣贺说了这些诡异的现象。


    “真是太奇怪了,我最近做什么他们都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挨骂,不管是晚睡、赖床还是挑食、出去玩,都好像跟他们没关系。”


    怀安有些隐隐的担忧,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阴谋。


    抬头一看,荣贺一脸羡慕的看着他。


    荣贺本来就羡慕他可以跟几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去郊外打猎散心,再一听人家爹娘什么都不管,嫉妒的想哭。


    十五岁束发之后,所有人对他的要求又高了一层,师傅们总是告诉他,他是与国之本,是国朝的未来,祖宗江山、天下万民都系在他的身上,他必须精进学业,学习治国理政之道,他要“亲贤臣,远小人”,要有仁慈爱民之心,不能放纵自己的私欲。


    其实这些他早有心理准备,最让他郁闷的是,父皇在这些声音的潜移默化之下,也开始对他的学业严格起来,天天过问他的功课,对他耳提面命。


    皇帝自己时常为国事感到无力,所以希望培养出一个中兴之主,也不枉费他受的这些洋罪……


    总结来说,虽然自己不是龙,但他下了个蛋,正在积极的孵出一条龙。


    荣贺拿了本书卷成筒,直接怼在怀安脸上,采访他:“所以你做了什么,让他们对你放任不管的?”


    怀安一脸懵:“我什么也没做。”


    “我们是好兄弟,你有妙招可不能藏私啊!”荣贺急急的问。


    “真没有!”怀安细细一琢磨:“只是最近总嫌我爹烦,我娘就好一些,不像我爹,每一届小阁老塌房,总要唠叨我,你说关我什么事?他们干那些坏事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又不是我指使的。”


    “沈师傅防患于未然嘛。”荣贺很和稀泥的劝了一句,又问:“然后呢?”


    怀安道:“然后我爹说什么,我都答应的很快,找机会开溜呗。”


    荣贺满脸疑惑:“就这?”


    怀安点点头:“我正想找借口搬到前院去住,不想总被他们盯着。不过现在他们也不管我了,好是好,就是心里发毛。”


    “他们是觉得你长大了。”荣贺道:“要是我父皇也有这个觉悟就好了。”


    怀安道:“我们本来就已经长大了,雀儿村的男孩子到了十四五岁,都被当做整劳力了,明明是他们不懂得放手。”


    “放手……”荣贺回味一句:“对!就是要让他们放手!”


    “但是吧……”怀安道:“他们这放手放的有点突然,我感觉毛骨悚然的。”


    “千万别怂!认怂就输了。”荣贺给他打气道:“他们越是试探你的下限,你就越要突破他们的底线,为了以后的自由,拼一把。”


    怀安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相互加油打气。


    跟荣贺聊聊天,怀安的心理压力小多了,看吧,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是一样的。


    ……


    散学后,怀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孟老板商议合开酒楼的事,老孟也借着开海的东风大赚一笔,两人合计着在“来一品”的旁边开一家酒楼,老孟提议,就叫“一品楼”。


    一品楼,一听就是个升官发财的好名字,再分一成干股给皇帝,让他把里里外外的牌匾楹联都包了,整条街谁家还有这样的排面!


    怀安一高兴,隔日就换上自己新“设计”的短袖衫,随便穿一条薄裤,带着墨镜准备出街,和孟掌柜一起为“一品楼”选址。


    清水棉的短袖衫穿在身上,早夏的风一过,顿感神清气爽。


    “诶呦,小爷!”郝妈妈拦住他:“您怎么穿个背褡就出门啊。”


    怀安道:“天热啊。”


    “不行不行,这样不成体统。”郝妈妈不依不饶,直到将许听澜吵了出来。


    “太太,您看这……”


    许听澜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难看啊,赶车挑担做苦力的不都这么穿么。”


    怀安道:“还是娘亲思想开化!娘亲就是有品味!”


    结果乐极生悲,被都察院的巡城御史看到,一道奏疏弹劾上去,指责他“身穿无袖背褡,贩夫走卒之态闲逛于街市,遮盖双目如盲似瞎,有失官体。”


    总之骂的不太好听,且怀安一个散官,居然还要上表请罪,引咎辞职,在家等待都察院的判决。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怀安在文华殿就差点开骂了,想把那御史揪出来揍一顿,管天管地,还管他穿什么衣服逛街了!


    这个无权无职净受窝囊气的官,不做也罢。


    气呼呼的回到家,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家就到处找爹。


    沈聿今天下衙还算早,正在捻着云片糕喂荷花缸里的金鱼。


    “我都听说了。”沈聿道。


    怀安气的眼睛通红:“欺人太甚。”


    沈聿拍拍手上的残渣,态度极其敷衍:“是啊,欺人太甚。”


    怀安在院子里傻站了片刻,见老爹没有丝毫为自己报仇的意思,跺一跺脚,转身回房。


    许听澜从堂屋里出来,看着儿子的背影,好奇的问:“不会是你安排人干的吧?”


    沈聿眼底带着狡黠:“好叫他知道,走到哪里都是有规矩的,爹娘不管,外人来管时就没那么客气了。”


    许听澜都不知该骂他还是该佩服他。


    既然上书请辞,那就要“待罪”在家,怀安叹气,好家伙,沦落到跟郑瑾一个地步了。哦,他比郑瑾好一点,至少他还是直立行走的,没被打个半死……


    因为郑阁老待罪在家,袁阁老惯会做老好人,张阁老是萧规曹随的保守派,这两位都曾是郑迁提拔的人,又到了这把岁数,已无心登顶首辅之位,郑阁老一时“窘困”,两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消极怠工,做出避嫌的姿态。


    整个内阁最忙的反倒成了老四老五——沈聿和曾繁。


    沈聿忙的头顶倒悬,没有多少时间管孩子,许听澜生意繁忙之余,也只有余力教芃姐儿读书。


    所以怀安就更成了三不管地带,只要每天活着回来就行,尽管他有些不习惯,但不得不说,真挺爽。


    于是每天吃着零食磨着洋工做功课,动作也越来越奇特,劈着叉写字,拿着大顶背书。


    沈聿下衙回来已是入夜,撞见怀安整个人倒挂在椅子上,吓了一跳。怀安猛然看见一个倒着的老爹,也是腿一软,从椅子上掉下来,好在他有点功夫在身,就地做了个后滚翻。


    沈聿很想让他表演个胸口碎大石的,但一想到妻子的话,还是忍住了。


    “你继续。”沈聿说完,轻轻关门离开,不留一个眼神。


    怀安是彻底迷惑了,老爹被人夺舍了?顺便给他换了个娘?


    越想越毛骨悚然,索性溜到爹娘的窗户底下听墙根,结果爹娘在里头……唱戏?


    一个唱词,一个打着拍子哼着鼓点。唱完一段,还要品评一下,讲一讲背后的典故,别提多欢快了。


    怀安正在发呆,西屋的窗户被撑开,芃姐儿一身素白的中衣,披头散发从窗户里爬出来。


    黑灯瞎火的,怀安吓得险些念咒。


    “干什么你!”怀安低声问。


    “爹娘吵得我睡不着觉。”芃姐儿抱这个虎头枕,赤着脚,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哎。”怀安叹了口气:“爹娘可能到中年叛逆期了。”


    第155章


    他这一地月色, 怀安领着妹妹去了东厢房。


    “那是什么意思?”芃姐儿问。


    怀安措辞一阵,煞有介事的说:“人在年轻时压抑太久,临近中年时就容易叛逆, 撕下面具,释放本体。”


    芃姐儿小脸皱成了包子,这也太复杂了……


    怀安将自己的床让给芃姐儿,让郝妈妈来陪着芃姐儿睡, 正打算去郝妈妈的床上将就一宿。


    “那可怎么办呢?”芃姐儿一边洗脚一边问。


    “别管他们,自己就好了。”他说。


    “现在不管,以后造反了怎么办?”芃姐儿问:“要是实力不够, 失败了怎么办?”


    怀安道:“失败了, 就送九族大礼包。”


    芃姐儿倒吸一口冷气, 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怀安噗嗤一声笑了:“这个叛逆不是造反的意思。赶紧睡吧, 哥再去打探一二。”


    安顿好妹妹,他又溜去到爹娘的窗户底下,结果人家毫不犹豫的吹灯睡了。怀安气呼呼的跑去敲爹娘的门, 砰砰砰。


    沈聿已经打散了头发, 把门打开一道缝。


    借着一地月光,看见怀安掐着腰站在那里:“芃儿都从屋里爬出去了,你们不管啦?”


    沈聿往西屋看了一眼:“爬到哪儿去了?”


    “在我房里。”怀安道。


    “哦。”沈聿道:“那你带好她, 早点睡。”


    说罢, 房门就关了,险些碰到怀安的鼻子。


    这也太叛逆了吧?娃都不要啦!


    怀安无奈的回到房里, 把芃姐儿掉在门口的虎头枕捡起来, 拍拍灰, 放回她的枕头边,坐在床边直叹气:“可怜的娃呀, 才不到十岁,就摊上这种事,哎。”


    ……


    乾清宫,皇帝哭笑不得的看着御史的奏报:“这些人怎么连怀安都盯上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陈公公笑着打趣:“陛下,沈公子只比太子殿下小一岁。”


    皇帝这才恍悟:“哦,属实不小了哈。”


    转头看到御案上提好的匾额和楹联,搓搓手。所谓“拿人手软”,平白收下怀安一成股份,怎么好意思不罩着他呢。


    “年轻人少不经事,罚俸一个月,以儆效尤吧。”皇帝道。


    “是。”


    怀安便又回到了文华殿读书,袁师傅得知他穿背褡出门的事,花费一个时辰再次讲解了《礼记·冠义》的内容,教他们要“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端正衣冠和容貌,既是内在修养的流露,又是尊重他人的表现。


    二人欺负袁阁老眼神不好,在底下传纸条。荣贺好奇怀安到底穿了什么出门,遭到御史弹劾,怀安将他的“短袖衫”画在纸上,传给荣贺看。


    荣贺看了一眼,便惊为天人,不小心惊呼出口:“不错不错!”


    袁阁老托一托鼻梁上的叆叇,问道:“殿下说什么不错?”


    “啊,孤的意思是,师傅说的不错。”荣贺一本正经的问。


    袁阁老欣慰的点点头:“太子真是明理啊。怀安,你切要记住,‘冠者,礼之始也’,你虽然还没有加冠,但既然已是官身,你的衣着就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切不可再乱穿了。”


    怀安点头应着,本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知荣贺不知哪里来的义气,举着怀安画出来的短袖衫,对袁阁老道:“师傅,孤去雀儿山视察红薯田的时候,见耕地的村民或穿着背褡,或赤膊袒胸,难道说他们都是失礼吗?倘若只有衣冠楚楚才算守礼,他们也要穿着宽袍大袖的衣衫劳作吗?”


    怀安捂着额头,叹了口气,这不是抬杠么。


    袁阁老依旧很有耐心:“殿下此言差矣,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僧道隶卒不可穿用纱罗,商贩吏典不可穿用貂裘,军民妇女不能用销金衣物……衣着各从本业,此为礼。”


    “可是暑热天气,各衙值房中,多的是穿着背褡、光着膀子的官员,父皇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的时候,也只穿一件白纱中单,还不如怀安的衣裳得体呢。”荣贺争辩道。


    怀安向后门瞧了一眼,扯扯荣贺的袍袖,低声道:“陛下,陛下……”


    荣贺甩开他的手:“什么陛下,我还没登基呢。”


    怀安“啧”的一声,只见袁阁老撩襟跪地,口称:“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荣贺猛一回头,与父皇看了个对眼。


    “好尴尬呀……”怀安低声道。


    皇帝走进来,两人忙给他行礼。


    “平身吧。”皇帝绕过众人,来到桌案后头坐下。


    “太子,与师傅争论什么呢?”皇帝问。


    荣贺本想拿着怀安的设计图将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忽然想起怀安前些日子告诉他的“妙招”,决定有样学样。


    因此十分高冷的说:“没什么。”


    皇帝:……


    又蹙紧了眉头苦口婆心的教导道:“自古天地君亲师,不可以对师傅这样无礼。”


    荣贺把眼皮往下一耷拉:“知道了。”


    皇帝:???


    怀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都快把他袖子扯下来了。


    袁阁老见气氛不妙,忙站出来和稀泥:“回陛下,太子殿下只是……”


    “让他自己说。”皇帝显然有些郁怒。


    荣贺把头一撇,小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嘴角一抽:“你再说一遍?”


    荣贺又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已经登基四载的君王,怀安在嗅到一丝硝烟味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往后撤了一步,生怕站在这个引雷的家伙旁边,容易劈着自己。


    沈聿就在不远处的文渊阁当值,眼见到了申时,依然还有许多公文未及批复,抬头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打算去文华殿交代怀安一声,让他自己回家。谁知文华殿前停着皇帝的御辇,还站着两班太监,陈公公在门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哟,沈师傅,您可来了,进快去劝劝吧!”


    陈公公也顾不上通传了,径直将沈聿让进殿内。


    沈聿一脚踏进门槛,就见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皇帝不知从哪里抡起一根大号的足有小臂长的铜制炭钳,朝着太子砸去。


    文华殿没有地龙,冬日里要靠生银丝炭取暖,所以靠墙的土瓶里常插着一把生火的炭钳。


    荣贺已经吓傻了,愣在原地进退不是,这跟怀安描述的也不一样啊。


    怀安趴在地上死死抱着皇帝的腿,疾声高呼:“万万不可呀陛下!这是要出人命的,太子是国之根本,是未来的花朵呀!”


    袁师傅和稀泥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急的满头大汗,左右踟蹰,不知该先劝哪边。


    简直是鸡飞狗跳。


    还是沈聿进来,半劝半夺的抢下皇帝手里的铜器,拿在手里掂量一下,沉甸甸的压手,还以为是怀安浮夸了,这要是砸在脑袋上,不死也得落个残。


    “陛下息怒。太子还年轻,慢慢教导就是了,切莫气伤了龙体。”沈聿背过手将炭钳交给怀安,怀安迅速收起来藏进了隔间里。


    再回来时,太子已然跪地认怂,态度乖觉,与刚刚那个二愣子判若两人。


    怀安跟老爹一起告退,狗狗祟祟的离开文华殿。


    次日,听说太子被罚跪了半宿,不用去文华殿上课。怀安心有余悸,幸好荣贺没有指控受他怂恿,不然他真成了“远小人”的那个“小人”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可没怂恿太子挑衅亲爹啊,完全是他自己理解有误,不作不死啊!


    没错,是这样。


    皇帝到底还是看到了怀安画出的短袖衫,不但没有生气,还命怀安拿来给他看看。


    在见到实物之后,立刻下旨让礼部遣画匠,照此形制制定一套夏衫,供内外各衙的官员在值房中穿着。这单薄的纯棉短衫一看就透气舒适,免得一到夏季,一个个穿着中单打着蒲扇,又闷热又不得体。


    皇帝抬头看了太子一眼,荣贺第一时间奉上马屁:“父皇圣明,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千年不朽……”


    皇帝:……


    怀安在心里直摇头,太子殿下果然骨骼清奇,不到一天一夜结束叛逆期。


    ……


    六月初,老家安江送来消息,怀安的舅舅许少昂的长子娶新妇,就定在下月初十。许听澜一算时间,便速速命人收拾行李,兴冲冲的准备南下回乡参加大侄儿的婚礼。


    京城距安江路远,许听澜已经三年没回过娘家了,沈聿命人备下京城的各类特产,装了几只箱子,足足装了辆车。


    怀安原本要跟着去的,可娘亲将大大小小的账目全部交给了他,老爹既没有时间,又一窍不通,京城这么多生意不能没个人守着,因此只带芃姐儿回去,见一见外祖父母。


    “儿啊,家里就交给你了。”许听澜拍拍他的肩膀。


    怀安被委以重任,感到万分荣幸,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迈着四方步里里外外巡视一圈,从上到下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压根没人理他,败兴的回房做功课去了。


    写着写着,又不禁怀疑,娘亲到底是让他看家的,还是单纯不想带他?


    沈聿带着儿子去渡口送走妻女,回城的路上忽然有些咳嗽,怀安回到家,很殷勤的泡了一杯茶,赔着笑,仿佛递上一根橄榄枝。


    沈聿瞥一眼热气氤氲的茶杯,十分任性的说:“不喝热的,拿些冷酒来。”


    怀安道:“爹,咱们讲和吧,我以后不跟您对着干了,您也别闹了,我娘都回老家了,您一个人也闹不起来啊。”


    沈聿瞪了他一眼:“只是让你去拿些冷酒,谁跟你闹了。”


    说着,又侧过头嗽了几声。


    怀安担心他生病,转身去小厨房拿了一小壶常温的酸梅汤,又折返回去。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照顾一个叛逆期的老父亲,真是心累啊。


    第156章


    沈聿啜了一口酸梅汤, 颇为嫌弃的蹙眉道:“要冰镇的。”


    怀安:……


    沈聿喊了一声云苓。


    “算了算了,还是我去吧。”怀安道。


    “再切几片冰西瓜。”沈聿道。


    怀安无奈,转身又去了厨房, 冰桶中本就镇着一壶酸梅汤,另有一些时令的瓜果,怀安倒出半杯,掺了半杯常温的, 又抱出水缸里用井水泡着的西瓜,切了半个装在盘中,给老爹送过去。


    可算把这祖宗伺候熨帖了。


    次日有骑射课, 怀安换上一身利索的窄袖曳撒, 陪着太子来到内校场练习骑马射箭。


    射属六艺, 先秦汉唐时的文人既可以识文懂礼、写诗作画, 又能算术占卜,骑马射箭。到了本朝,士农工商等级分明, 读书人都想跻身士大夫行列, 朝廷广开恩科,施恩于天下士子,其实不是为了化育天下, 而是笼络天下的聪明人, 让他们一股脑钻进八股文的牢笼里,寻章摘句, 皓首穷经, 没有精力去接触经史之外的东西, 以实现统治的安稳。


    当然,残酷的科举制度大浪淘沙, 选出来的人尖子们,是不会从心里去喊“皇恩浩荡”的,程朱理学可以盛行多年,正是因为它既能潜移默化的引导士人约束皇权,又能使士绅集团不至于取而代之,从而达到一种平衡。


    但总的来说,国朝重文轻武,士子还是以文弱书生居多,就连国初之时,太子每日一课的骑射,都变成了隔日一次。


    不过相比起读书,荣贺和怀安的运动天赋显然更佳,宫里的马又更加驯服,不像月亮那样傲娇,他们已经可以做到双手离鞍,凭借身体的平衡,和迅速移动和颠簸中一箭中靶。


    花公公在靶子前面来回奔忙,记录着把数。


    荣贺略高于怀安一点,他更喜欢弓马骑射,背后下了不少功夫。


    就连骑射师傅也激动的热泪盈眶:“国朝承平百余年,皇亲勋贵子弟生活优渥,早已忘了祖辈们东征西讨的艰辛,武备松弛,就连武官自己都以自己的身份为耻,如今太子强于骑射,有朝一日,必能重振武备,恢复国朝雄风!”


    “好!”怀安跟着鼓掌。


    内阁所在的文渊阁距离内校场不远,来了个七品服色的中书舍人,跪地朝太子行礼。


    “平身吧,什么事?”荣贺问。


    “袁阁老叫我来知会沈公子一声,赶紧回府,沈阁老发起了高烧,曾阁老已命人将他送回家去了。”


    怀安心里一惊。


    “沈师傅病了?!”荣贺道:“哪里不好?请太医来看过没有?”


    那人道:“回殿下,沈阁老说不必麻烦,回家歇个一两日即可。”


    怀安又气又急:“他最近是这样的,犟的很。”


    今早出门时,他就发觉老爹脸色不对,还伴有咳嗽气喘,当时还劝他告假在家休息,谁知怎么劝也不听,说多了还遭嫌弃。


    荣贺叫来花公公:“你陪怀安一道回去,过一下太医院,带太医去给沈师傅诊脉。”


    “是。”花公公:“沈公子,咱们走吧。”


    “谢啦。”怀安道。


    “夏日高热不可掉以轻心,快回去吧!”荣贺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赶紧回家。


    他比怀安看上去还要着急一些,因为夺走生母和妹妹性命的那场时疫就是在夏日,人常说夏天的疫病比冬天的更难好,荣贺深有体会。


    沈聿发着高烧,竟还在怀安回家之前,不顾家人阻拦冲了个澡,用的还是半温不凉的水。


    怀安引着太医一路往上房走,王妈妈一路告状:“郎中来看过了,说是热症。老爷非要洗澡,小人说拿湿帕子擦一擦就行了,偏怎么说都不听。”


    怀安无语,以前怎么没发现老爹一身反骨呢。


    沈聿头上顶着一方降温的手巾,烧的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只是睁了睁眼,懒得和他们说话,头一歪,随便别人怎么折腾。


    此时已临近正午,太医慢条斯理的洗净了手,一番望、闻、问、切,捻着胡须,面色有些凝重。


    怀安被吓得有些结巴:“太……太医,我爹的病情严重吗?”


    “高热、面赤、头胀,咳嗽,是风邪与热邪从口鼻而入,袭人肌表,进而侵入肺腑……”太医头头是道的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


    怀安好似有点听懂了,大概是风热感冒,而且是比较重的那种。


    太医一说完,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病人家属可听不得医生叹气,当即有些腿软:“太医,很严重吗?”


    “怎么不严重呢,”老太医捻须而叹,“沈阁老为国事操劳,未至不惑便把身体熬到了这个地步。”


    怀安都快哭了:“什么地步?”


    药石无灵?油尽灯枯?他就差给太医跪下问,我爹还有几年了。


    太医摇头道:“那倒不至于,沈阁老身体底子好,只是切莫粗心大意,一定要小心将养,忌辛冷、忌嗔怒、忌劳累,以免损耗根本,落下病根。”


    怀安总算松了口气,一一应下,保证一定遵守医嘱。


    谁知太医面色凝重,又叹了口气。


    怀安简直要给他跪了:“又……又怎么了?”


    “元辅一日不回内阁视朝,朝廷一日不得安稳啊。”太医道。


    怀安都快被他吓出心脏病了,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原来是郑阁老的铁杆粉丝啊,可你首先是个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夹带私货,太不合适了吧!


    可不管怀安心里如何鄙夷,面上总还是客客气气的。他不是小孩子了,至少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将近束发的少年,大哥和娘亲不在家,又不敢惊动祖母,他不得不担起责任来。


    太医说着,又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布囊,里面装着一套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


    “火。”他说。


    丫鬟立刻擦着了取灯儿,点燃一支烛台。怀安接过来,捧到太医面前。


    老太医取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消毒,扒开沈聿的衣襟去找穴位。


    “啊!”沈聿喊了一声,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看着那根长长的银针险些蹦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不必了,廖太医,劳烦开几副药就好。”


    廖太医当即板起脸来:“你是郎中我是郎中?”


    怀安没想到面对,也劝道:“爹,听话,这个不疼的,就像蚊子叮一下。”


    可不论二人好说歹说,沈聿就是不同意施针。


    怀安也没想到,面对刀枪箭雨临危不惧的老爹,震断了手臂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老爹,居然害怕扎针?!


    “哎,罢了……”太医又叹了口气,掏出一卷艾条点燃吹熄明火,灸在他的几处穴位上,这是独门祖传的手法,灸完之后,沈聿的面色就好多了。


    怀安忙又命人备好纸墨,请太医去外室开方。


    怀安没照顾过病人,手足无措的问了好些问题,廖太医想了想,告诉他:“你总见过妇人坐月子吧?”


    怀安点点头:“见过。”


    廖太医没说什么,只命照方抓药,一日三次,清淡饮食,忌辛辣,忌生冷云云。


    怀安命账房封上一份丰厚的诊金作为答谢,恭恭敬敬的把人送走。


    回到屋里,云苓奉上温水,怀安扶着老爹半躺着,勉强喝了几口水。


    天冬进来询问:“小爷,两份药方,照哪一份抓药?”


    怀安拿过来对比一下,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地方。


    按理说太医的医术多是民间郎中无可比拟的,该是毫不犹豫选择太医的药方,可是怀安迟疑了一下,将郎中的药方收好,拿着太医的方子交代天冬:“你拿去医馆问问,这是一张治什么病的方子?效用如何?”


    医者即便自己开不出好药方,也能看得懂其他药方的好坏。怀安不怕廖太医害老爹,只怕他开一张效用不大的方子,拖着老爹的病情,达到其他目的。


    沈聿疲惫难受到了极点,也不再管他做什么,沉沉睡了过去。


    一小觉醒来,听见有人轻手轻脚的进屋。


    是天冬回来了,向怀安复命:“派去人说,医馆郎中夸赞此方四象均衡,必出自杏林圣手!”


    怀安点点头,见老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聿沉沉的咳了几声:“长大了,有防人之心了,是好事。”


    “爹,您可吓死我了。”怀安道。


    沈聿挤出一丝笑意:“别怕,你爹好着呢。”


    怀安又拧了一方帕子敷在老爹额头上,转身去叫人煎药。等他回来时,人已经又睡过去了。


    听说沈聿病了,老太太十分着急,怀安连忙解释了老爹的病情,告诉祖母没有大碍,又阻止了堂哥表哥和姐姐们探望,让老爹清净养病。


    沈聿这一病,袁、张两位阁老带领一批官员,以内阁缺少人手为由,上书请求皇帝,驳回郑迁的辞呈,让首辅回来视朝。


    尽管皇帝很想让郑迁带着他的大儿子回老家,可他也知道,郑迁一走,袁燮上位,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差,袁燮后面的张瓒更不必说,两人半斤八两,像极了药方里的一味甘草。


    何况让郑迁回内阁的呼声极高,皇帝也便顺势,驳回了他的奏疏,让他继续执掌内阁,但没有恢复郑瑾的官职。


    郑迁心下了然,隔日便将刚能直立行走的“小阁老”郑瑾打了个包裹,直接送回了平江老家,只把长孙留在身边培养。


    日常不怎么生病的人,一病就不容易好,沈聿在床上躺了好几日,高烧才不再反复,只是依旧头疼咳嗽。


    难为郑瑾离京之前,还来他病榻旁坐了坐,两人略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沈聿便装作疲惫结束了交谈,怀安客气的送他出门。


    郑瑾一路还在感叹:“早几年刚见到你,才这么高一点,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可以照顾你爹了。”


    怀安这些天陆续接待了几位探病的同僚,亲近的长辈们说这句话,他会很得意的点点头,与他们比身高,郑瑾说出来,他只是礼貌的笑笑。


    郑瑾拍拍他的肩膀:“越来越稳重了。等你父亲大好了,抽时间到平江府去玩,伯伯扫塌置酒接待你们。”


    怀安微一躬身:“谢谢郑伯伯,怀安一定转告。”


    怀安不冷不热的态度,弄得郑瑾有些尴尬,要不是郑迁撵他来探望沈聿,他才不来呢。见人家这副态度,也便识趣赶紧离开了。


    怀安将人送走,一脸假笑迅速消失,冷哼一声:“搅事精,慢走不送。”


    回到正房,沈聿正拿着一份邸报满地溜达。


    “爹,您怎么下地啦?!太医说要多休息。”怀安撵着老爹坐回床上去,接着道:“您说说您,我娘不在家,贪凉吃冷食冷酒,洗澡不用热水,半夜不睡觉,夜里不盖被子,生病了吧,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知道保养身体,年轻时候你找病,年纪大了病找你……”


    “你话怎么这么密呢?”沈聿不满的皱眉:“闹心。”


    “我这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怀安用手背摸了摸老爹的额头,冰凉的,总算放下心来:“还嫌我啰嗦,除了你儿子,谁来操这个心啊。”


    说着话,下人抬进食桌,云苓端着托盘进来,清炒白菜、清炒油菜、清炒胡萝卜……配上一碗熬开了花的大米粥,少油少盐,清汤寡水。


    沈聿不满道:“我又不是坐月子。”


    “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沈聿道:“近日的邸报拿来,我要看。”


    “您吃饭,我念给您听。”


    说到这,怀安又在心里骂了郑瑾一顿,哪有人临近中午来看病人的,险些误了饭点,耽误病人吃药。


    沈聿如今算是落到了这小子手里,只能任他摆布,吃这些没有味道的饭菜。


    怀安翻出这几日的邸报,一本一本的念过去,他知道老爹想听的不是郑阁老能否回内阁,而是大哥在泉州的情况,也就有详有略,着重念有关福建的消息,一边说还一边分析,奏报两三言,看似风光顺利,背后的艰辛只有最亲的人才能体会。


    沈聿想着远方的大儿子,又看着眼前的小儿子,不禁有些恍惚,才是个上窜下跳的小豆丁,他病这一场,仿佛一夕之间就长大了,还逐渐有了爹味……


    这都叫什么事儿。


    怀安读的口干舌燥,兀自倒了杯茶水给自己喝。


    “儿啊,歇歇吧。”沈聿看着他都觉得累。病了这些天,怀安撵走了房里的丫鬟,晚上睡在隔壁的暖阁,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


    沈聿抬起头,对怀安道:“拿副碗筷来,一起吃一点。”


    怀安放下邸报:“爹,您先吃,我不饿。”


    沈聿嚼着盘中的草……啊不,青菜,虽然味同嚼蜡,但心中充满温暖,毕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啊。


    只见怀安笑嘻嘻的,接着道:“一会儿看着您喝完了药,我还跟哥哥姐姐们约好了去便宜坊吃闷炉烤鸭呢!”


    沈聿:……


    直接撂了筷子。


    第157章


    沈聿好的七七八八, 儿媳侄子侄女们也纷纷前来探望。


    丈夫婆婆都不在,陆宥宁不便照顾公公,便手抄了一份《地藏菩萨本愿经》, 为沈聿祈福,怀莹和陈甍送的是亲手手磨的虫草粉,据说小两口磨了三个晚上,怀薇送的是一副松鹤延年的绣品, 怀远送的是一盆造型别致的文竹。


    小辈们热热闹闹的说了会儿话,便真的拉着怀安去吃烤鸭去了。


    沈聿坐在堂屋里看着他们一哄而散的背影,分明还是盛夏, 却感受到了秋日的悲凉。


    怀莹怀薇和陆宥宁一样, 束起长发用网巾固定, 做男子装扮。此时刚到午后, 生意红火店面小的便宜坊客满了,他们只好沿着胡同吃着零食,再去找别的烤鸭店。


    怀远提出有一家更老的店, 也是当年太祖爷迁都时搬到京城的, 开在胡同里的小作坊,起先就叫“挂炉烤鸭”,后来有了正式的名字, 叫“九味坊”, 生意愈发红火。


    于是几人跟着怀远,穿街过巷, 总算找到了这家“生意红火”的小店。


    店里空无一人, 板凳倒扣在一排排桌子上, 地面干净没有一点油渍,冷清的不像一家正在经营的店铺。


    “怀远哥, 你确定是这家店吗?”怀安问


    陈甍也问:“会不会是重名了?”


    怀远十分肯定就在这条胡同,高声叫了几声老板,忽然从银柜后面栽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刚刚睡醒的模样,惺忪的看着他们。


    “老板,打烊了吗?”怀远又问。


    “没有没有!”男子慌慌张张的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搬下几条条凳,擦净桌面,请他们就坐,万分愧疚的说:“只是炉灶都是冷的,鸭子也要现杀,几位可官能否多等一等?”


    反正刚吃了不少糕点零食,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了,几人便坐下来耐心等待。


    “要两只烤鸭,我们一只,给这两个兄弟也上一只,再看着配几个菜。”怀安指着另一桌上的何文何武道。


    约等了不到一个时辰,烤鸭的香味从后厨飘出,老板娘端来薄饼、葱丝、蘸酱等配菜,老板端着一只色泽枣红诱人的烤鸭,在他们面前手起刀落,飞快的将鸭肉片成薄片,整齐的码放在旁边白色的盘子里。


    单是色泽和香味,就让人食指大动。


    老板又问要不要鸭架汤,几人表示当然要尝尝,老板干脆的应了一声,去后厨熬汤。


    他们用片好的鸭肉蘸着酱料,摊在薄饼上,再放上几根葱丝、黄瓜条卷起,送入口中,清脆爽口,满口鲜香。


    老板娘又端来几道凉菜,什么梅花豆腐,夫妻肺片等等。


    “老板娘。”怀莹好奇的问:“近来生意不好吗?”


    老板娘被问的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好几年了,生意一向不好,最多是走迷了路的外乡人,愿意进来吃上一口。”


    “不对呀,我有个同窗跟我说,您这里生意红火。”怀远道。


    “那他应该是几年前来的,”老板娘一脸苦涩,“后来……不行了。”


    “发生什么事了?”怀远问。


    老板娘面露为难,但似乎憋屈了太久,有些不吐不快。


    事情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南直隶总督曹钰回京述职,受到吴浚父子牵连,心情烦闷,便独自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瞎溜达,走的饿了,闻着香味寻到了这家不起眼的小店。


    本是抱着随便充饥的心情,谁知这家小店生意甚好,还要跟人拼桌而食,鸭肉表皮酥脆,肉质鲜嫩,卷上小饼香葱,十分美味。


    吃完结账的时候,曹钰窘迫发现自己没带银两,想到店家门口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匾额,便借了银柜的笔墨,写下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九味坊。


    老板为人平和厚道,收下了曹钰的题字,直言免了这顿饭钱,便让他离开了。


    彼时老板夫妻二人忙得转不开身,将曹钰的墨宝扔到一旁,并未当回事。到了下午,两个军士打扮的人送来曹钰欠下的饭钱。


    老板这才知道,提匾的是个大官。


    他们忙将“九味坊”刻成匾额,悬挂于大门口处,彼时东南抗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捷,曹钰居功甚伟,声名鹊起,顺带连他们的小店也生意爆红。


    民间百姓不知道朝局的瞬息万变,前一刻高居神坛的东南柱石,抗倭首功,下一刻就被打为“天下第一吴党”,被贬入地狱。


    吴琦下台,郑迁上位,听说新上任的顺天府少尹是郑迁的门生,府衙的赵班头为了讨好上官,将市面上有关吴琦父子的一切题字、诗文,科举程文等统统一网打尽,最后连“九味坊”也不放过,要求店家拆下牌匾,砸了烧火。


    老板夫妻敬重曹钰的为人,死活不肯,官差强行砸匾,他们就护着匾额被人当街殴打,最后还是街坊邻里围上来求情,才没有把人打残。


    从那以后,店老板就跟官差杠上了,官差便时时上门,不是借口查税,就是骚扰顾客,久而久之,常来吃烤鸭的老主顾也都不敢上门了。


    几人听得一阵唏嘘,好端端的一家百年老店,就这样被官差搅砸了生意。


    “曹钰,我知道他,我揍过他儿子!”怀安思维跳跃,又想起了自己七岁时候的英勇战绩。


    老板娘一听就慌了神,看他们只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和少女,竟不知回跟曹总督有过节!


    “不过,一码归一码,曹总督本人还是很值得敬佩的。”怀安又道。


    老板娘这才松了口气。


    怀莹笑道:“老板娘放心,我这兄弟’人脉甚广’,回头帮你宣传宣传,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会好起来的。”


    怀安反驳道:“姐,你这就不懂了,酒香也怕巷子深,那些官差虽然可恶,但这家店的地段也确实不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但凡开在繁华的街市上,早就东山再起了。”


    老板娘叹息道:“小官人说得对,只是这些年青黄不接的,积蓄早就耗尽了,实在没有钱挪地方了。”


    怀安想了想,自己确实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正当他们一边享受美味的烤鸭和小菜,一边七嘴八舌的给店家出主意时,只听砰的一声响,门口一把条凳从桌上翻了下来,摔掉了一根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官差打扮的男子横眉怒目的闯进来。


    老板娘先是惊呼一声,随后赶紧起身:“赵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少跟我兜圈子,老板娘,上一季欠下的门肆税怎么说?”赵班头凶巴巴的。


    老板娘赔笑道:“赵爷,您再多宽限几天。”


    “少来!”赵班头啐了一口:“折银十五两,整片街就你们家拖拖拉拉的,赶紧拿出来,你我都好交差。”


    “您看我这儿整日也不来一桌客人,实在手头紧张。”老板娘苦苦哀求道。


    “那容易啊,那铺子抵债嘛。”赵班头道。


    店老板此时也从后厨出来:“赵爷,咱们出去说,别扰了客人雅兴。”


    “哟呵,有客人呢!”赵班头闻言,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猖狂,一把将老板娘推到一边,径直走到怀安他们这一桌。


    桌子猛然一晃,险些被他掀翻。


    然而不论赵班头如何用力都掀不动,抬头一看,竟是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壮汉,一只手死死把住了桌角,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的手指,然后轻轻的将桌子放回原处,桌上的杯盘纹丝未动。


    “道歉。”何文道。


    赵班头见这群少年个个衣着不凡,生怕有什么来头,十分不情愿的说了句:“对不住。”


    “十五两对吗?”怀安从荷包里掏出一大一小两个元宝,拍在桌上:“赶紧滚,扰了小爷的雅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班头被一个半大孩子抢白,恨得牙齿发痒,又碍于何文何武两座“铁塔”,冷哼一声,拿着银子走了。


    店老板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抹眼泪。


    老板娘宁可他一把:“别哭了,还不赶紧向小公子道谢!”


    两人忙对着怀安千恩万谢,请他留个住址,保证一有现钱马上奉还。


    怀安却拿捏起来了:“生意这么冷清,什么时候才能赚到十五两银子啊?”


    店老板眼泪流的更凶:“事到如今,只有将这间铺子盘出去了。”


    怀安点点头:“那就盘出去吧。”


    怀远扯扯怀安的衣袖,既然帮了人家,就不要再说扎心的话了。


    怀安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反而拉着老板夫妇去了一边的桌子前坐下:“二位怎么称呼?”


    “我姓贺,您叫我贺老四吧。”老板说。


    老板娘道:“街坊都叫我老贺媳妇。”


    怀安不满意这个称呼,又问她自己的名字。


    “我在娘家行七,叫七娘。”她说。


    “那我就叫你老贺,叫你七姐。”怀安道:“你们愿意跟我合作,在长安街最繁华的地段,开一家大酒楼吗?”


    夫妻俩面面相觑,店老板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表情怪异。


    “怎么,不相信我有这个实力?”怀安眉目一扬:“听说过’来一品’吗?我开的!”


    夫妻二人肃然起敬:“公子小小年纪,居然是’来一品’的背后东家?!”


    “东家之一。”怀安谦逊一句,接着道:“我在来一品旁边盘下一间铺子,眼下还在装修,正想开一家酒楼,却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特色菜。你们要是愿意跟我合作,不需要投入一文钱,只负责经营,给你们三成股份,考虑一下?”


    二人正逢走投无路,刚想满口答应,老板又犹豫了:“可是……曹公这块牌匾……”


    老板娘急道:“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想着那块匾!”


    “曹公剿灭倭寇,就是我们的大恩人,”老贺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老丈人家是沿海的,那年我媳妇怀孕,回娘家养胎,恰赶上倭寇登陆,我那老丈人小舅子都死在了倭寇刀下,我媳妇和岳母死里逃生的活下来,腹中的孩子却……”


    他说着,眼泪再次流下来,他有多恨倭寇,就有多崇敬赶走倭寇的曹总督,即便他被打成奸党身败名裂,也愿意继续挂着他亲提的牌匾。


    怀安闻言,一阵唏嘘,考虑了片刻,道:“牌匾倒是可以继续用,只是为什么要叫’九味坊’呢?”


    贺老板道:“因为咱家的烤鸭,需要经过九道重要的工序,才能做到鲜香可口,外酥里嫩。所以曹公给取了个名字叫’九味坊’。”


    怀安恍然大悟:“名字确实是好名字,不过需要找个名气更大的人,再添一笔注释,压一压。”


    夫妻二人完全没听懂。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下午我带你们去见另一位东家,只要他同意,咱们各占三成股,留出一成,用来解决店名问题。”怀安道。


    夫妻二人喜不自胜,即便仍有些将信将疑,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宁愿选择相信。


    聊完正事,几人可算清清静静的把剩下的烤鸭吃完,陈甍结的帐。


    他们之所以聚在一起吃这顿饭,是因为嫂嫂即将带着洮姐儿去泉州,而陈甍和怀莹打算同行,去闽海一带游历一番。


    饭后,小两口要去灯市口逛逛,其他人要回家,怀安便带着贺老板夫妇去找孟老板商议新酒楼的事。


    孟老板虽然以外,却也觉得怀安的想法相对合理,京城脚下,天子娇民,什么样的菜式没见过,他们没有独家配方,很难在餐饮届立足。


    可有了贺老板的加入就不一样了,他的烤鸭手艺确实一绝,再请个大厨,辅以其他菜式,冬日供应火锅,生意一定火爆!


    只是店名的问题该如何解决?曹钰到底没有平反,他的手书挂在店门口,的确容易生是非。


    但怀安拍着胸脯说能解决,老孟就相信他一定可以。当即拟订契约,一式三份,约定孟老板和怀安负责出资,贺老板负责配方和经营,每人占三成股份。


    贺老板惊叹他们的办事速度,整个人像做了个梦,飘着就回去了。


    怀安次日进宫求见皇帝,请他再提一副字。


    皇帝不禁有些担心,这家伙不会把自己的手书挂满一整条街吧?那他将成为本朝最爱晒书法的显眼包皇帝。


    无奈囊中羞涩,只能依着他的意思,在纸上写下了九行字。


    “去腥除味,吹气入味,淋糖腌味,风干晾味,烧炉预味,灌水提味,碳烤滋味,酥脆回味。”


    共九味,挂在“九味坊”大堂里最显眼的位置,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上门闹事!


    第158章


    太监捧着将皇帝的墨宝到怀安面前, 还拿了一个空置的画筒给他装着,怀安拿在手里,看着发愣。


    “怎么了?”皇帝问:“嫌朕写的不好?”


    “不是不是。”怀安忙道:“陛下, 您不问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皇帝道:“生意上的事朕又不懂,问它作甚?”


    “可是您不问,我没法往下说呀。”怀安一脸欲言又止。


    要是换做沈聿,一定会哼笑一声, 让他不想说就憋着。


    “好吧……”皇帝却十分耐心的问道:“你要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怀安便如同打开了闸口,将昨日在“九味坊”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


    皇帝听完,面色愈发凝重。


    “曹钰此人, 朕是知道的。”皇帝道:“吴氏父子伏法之时, 先皇也曾出面保他, 令他致仕回乡, 后来御史又查出许多别的问题,押解进京的路上,不堪受辱自尽了。”


    怀安听说过这件事,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 看有没有为曹钰平反的可能,毕竟先皇已经驾崩四年了,后代君王为前朝“冤案”平反。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 皇帝显然还拿他当小孩, 不太习惯与他聊得太深,只是对他说:“这份手书你拿去, ‘九味坊’尽管开, 不用有任何顾虑。”


    也……行吧, 怀安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收好。大人的世界太复杂, 还不是他一个小虾米可以干预的,他不是盖世无双的救世主,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在能力范围内帮一帮需要帮助的人罢了。


    沈聿大病初愈,销假回内阁当值,皇帝特遣了陈公公来文渊阁问候,赐了几味补品以示慰问。


    沈聿谢恩过后,就去了老师的值房,师生二人在其中聊了半日,张瓒经过门外,与袁阁老打了个照面。


    袁燮问:“有几份公文需要元辅亲自过目,他们还在聊?”


    张瓒皮笑肉不笑的说:“人家师生多久不见了,多聊一会儿也在常理之中,阁老还是等等吧。”


    这语气怎么听都有些阴阳怪气,好像师徒二人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做了一场大戏,尽管袁、张二人也希望郑迁回内阁,但被人当枪使,心里终究不舒服。


    再者,他当年帮郑迁赶走姚滨时冲锋陷阵,如今上书请郑迁回内阁又做了急先锋,他担着同僚的鄙夷和皇帝的不快,在郑迁心中却永远不如沈聿,叫他如何不心寒?


    袁燮见他神色不对,反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明翰是装病吧?”


    张瓒道:“我可没这么说。”


    袁燮继续发挥和稀泥功能:“太医都说他病重,你就别多想了,元辅回来是好事,内阁有了主心骨,你我也不必再战战兢兢度日了。”


    张瓒轻轻一笑,算是作罢。


    ……


    怀铭派来接妻女的人手抵京,带来大筐的荔枝和杨梅,买通一条进鲜船运到京城,还新鲜的挂着水珠呢。


    没过几日,陆宥宁就带着洮姐儿,和陈甍、怀莹一道南下了,许听澜带着女儿北上进京,两队人前后脚恰好错开。


    回家之后才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丈夫病了一场,顺带坐了个月子,看着沈聿丝毫不见消减的容貌,她又觉得坐月子确实有效。


    “想笑就笑吧。”沈聿蹙眉道。


    许听澜笑的直不起腰。


    孟老板盯装修要求太高,酒楼装修结束时,已经入冬了。


    贺老板盘掉了上百年的老店,与妻子搬进新开的酒楼。


    酒楼是前店后院,院子很轩敞,前面住厨子伙计,后院住他们两口子还嫌富裕,贺老板决定将外地独居的岳母接来养老。


    为了让老贺夫妇安心筹备开业事宜,怀安派出何武替他走这一趟,把老太太接来京城,但要注意态度温柔,轻声细语,千万不要吓到老人家。


    这可难坏了何武,在家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和兰花指,练了三天才敢出发南下。


    谁知老人家看到一个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说话的魁梧铁汉,险些当成变态打出门去,好在何武带着七娘从小佩戴的银锁片作为信物,好说歹说,才哄着老人家跟他进了京。


    怀安赶上旬休,穿着鹿皮靴子,窄袖利落的曳撒,带着耳暖围脖,和小伙伴们去郊外跑马打猎。


    从前出来玩,是要沈聿许听澜带着他的,如今他长大了,朋友多了,更喜欢跟同龄人混在一起了。


    沈聿也随他去,横竖就是那几家的孩子,副都御史家的孙子林修平,曾繁的幼子曾尚,建德侯的老来子张郃等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除了林修平已经是府学庠生,其余几个孩子明年都是要送进国子监混学历的。


    不过,这里真正能上马弯弓的只有怀安和张郃,猎一些皮毛回去做耳暖和冬帽,打一些野味带回城里,找个馆子加工好,过过嘴瘾。其他人无非是跟着跑跑马,帮忙驱赶一下猎物。


    夕阳西垂,他们来到一家不知名的小酒馆,怀安将野味丢给店家,又搁下一角银子作为加工费,寻了个靠近炉火的角落里坐下,喝一点温酒取暖。


    “怀安,真羡慕你,手头总那么宽裕。”小侯爷张郃家里虽是侯府,无奈他娘管的严,每月二两月钱,多一文也没有。


    怀安没将自己做生意的事告诉他们,毕竟那是许三多的营生,跟他沈怀安可没什么关系。


    怀安笑着转移目标:“修平兄不也经常请客吗?你怎么不说他呢?”


    林修文摆手道:“朋友之间不说这个。”


    他比怀安大三岁,是林家唯一有望考取功名的孙辈,因为聪敏好学,又有副疏眉朗目的好相貌,在家里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祖父重视,爹娘宠溺,身上从没缺过钱花。


    张郃抱怨道:“都是受宠的孩子啊,不像我,一颗小白菜……”


    “得了吧,你将来可是要继承侯爵的!”众人取笑他。


    ……


    冬季的风将“九味坊”重新开业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城内的百姓都知道,曾经火爆一时的挂炉烤鸭店,因为老板在“毫无意义”的坚持,被官差搅和的几乎关门歇业。


    附近的街坊顾念情谊,也确实喜欢这口味道,确曾试着捧场,可是情谊再重也经不住官差时不时的进来掀桌子,弄得大伙儿落荒而逃,里外里非但没让贺老板赚到钱,还害他赔了一桌又一桌的饭菜,久而久之,索性就不再上门了。


    从七月初到九月底,整整三个月说时间,九味坊的门板就没有卸下来过,十月初便贴出了盘店的告示。


    五年来无人问津的小店,竟因为转让的消息引得不少老街坊的唏嘘,好比一种值得怀念的情怀,一个即将过去的时代,令人怅然若失。


    谁知到了十月下旬,京城内的大街小巷,被雇佣的孩童们散发着“九味坊大酒楼”的广告单页——百年老号,传承经典,皮脆肉嫩,料足饼香。


    又用斗大的字印着:“腊月初一正式开业,烤鸭、火锅限时半价特惠,欢迎诸君品鉴。”


    这种街头小广告在这个时代已经广泛应用于各行各业,人们并不稀奇。


    但令人惊讶的是,九味坊并没有关门,而是换了地址,换到了长安街最繁华的地段,由小作坊变成了大酒楼!而且开业酬宾,烤鸭和火锅都是半价!


    不是在做梦吧,贺老四哪有那么多钱?


    或是好奇心的驱使,或是图半价优惠,倒真有不少人摩拳擦掌,等着上门品尝一番,看看是不是胡同里那家老店的味道。


    临近开业,怀安邀请太子到店品尝,荣贺倒是想去,可他这两天总被师傅告状,父皇罚他抄课文,根本腾不出时间。


    两人年龄越大,字体差异也越大,尽管都不好看,但丑的各具特色,谁也帮不上谁。


    怀安只好祭出他新研制的罚抄神器,两根毛笔用一根横杆连在一起,再用几根细绳吊起,如提线木偶,固定在一支小小的架子上。


    使用时,只需将两张纸并排在一起,握住一根毛笔抄写,另一根也会随之而动,抄一遍的功夫可以得到两份,大大缩短了时间成本。


    “哇哇哇,天底下竟有如此神器!”荣贺只剩下惊呼了。


    怀安心想,这算什么,后世学渣的常规操作而已,他最多用过五支笔,粘在一起,一次写五行。


    荣贺眼珠一转:“怀安,这么好的东西我们不能私藏啊,如果批量生产,以高价卖给那些不差钱的世家子……”


    “我会被他们的爹娘揍死。”怀安十分肯定的说。什么钱该赚,什么钱不该赚,他心里还是有分寸的。


    “也对。”荣贺收起邪念,不再废话,赶紧换上“罚抄神器”,运笔如飞,迅速的抄写起来。


    皇帝拿到一沓字迹整齐的功课,没有拖泥带水,没有缺斤短两,也没有捉刀代笔,这小子,转性了呀!


    “写得不错,能按时交齐就很有进步。”皇帝夸赞道。


    荣贺十分谦逊的说:“都是父皇教导有方。”


    皇帝也是这样想的,别的不好说,就教育儿子这点上,他绝对强过先皇!


    看着皇帝欣慰的笑容,怀安都有些愧疚了,拿脚尖钻着地上的金砖,盘算着回去就把那神器收回去,劝诫太子要至诚至孝,不能再弄虚作假了。


    老爹说过,要做一个正直诚实善良的……人。


    “父皇,后天九味坊开业,儿臣想去捧捧场。”荣贺道。


    皇帝愣了愣。


    “儿臣微服出宫,绝不会暴露身份惹是生非的。”荣贺连连保证。


    怀安也帮腔道:“陛下放心,臣会安排出一个单独的包厢,确保殿下的安全。”


    皇帝干咳一声,沉声道:“去吧,万事小心。”


    两人欣喜的谢恩,行礼告退。


    皇帝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这就走了?


    为什么不请他呢?


    卦炉烤鸭,涮羊肉,朕也很想去啊!


    第159章


    向来与九味坊为难的赵班头也看到了广告, 眼珠子险些掉出来,立马去户房询问书吏,这个贺老四什么情况, 为什么非但没有关门歇业,反而山鸡变凤凰,开起了大酒楼。


    户房书吏翻出备份的契约和执照文书,发现九味坊如今已经易主了, 准确来说,东家由一个变成了两个,除了贺老四之外, 还有一个叫孟德海的。至于分成的契书, 还多了个叫许三多的占了三成股份。


    孟德海他们知道, 整个京城的叆叇店都是孟家的, 是个很有钱的商贾,许三多这个名字如此俗气,一听也是个经商的, 如此想来, 定是两个商人看到了商机,收购了贺老四的烤鸭店,还带着他一起做大了。


    “居然还敢叫这个名字, 也不来孝敬孝敬咱们兄弟。”赵班头恨恨道:“有几个臭钱就鼻孔朝天了, 我要让他知道,京城的地面上到底谁做主!”


    孟老板的审美永远是稳重大气讲排面的, 尤其听说怀安又弄来了皇帝的亲笔手书准备挂在大堂, 把大堂装修的富丽堂皇, 如果不是怕逾制,恨不能将装成皇宫。


    怀安听着账房的报账心疼的直吸冷气:“好在我如今还有些家底, 不然还真不够他霍霍的。”


    当然,高雅的就餐环境也是提升口碑的重要因素,因此怀安也没拦着他,毕竟他们的定位就是中高端酒楼。


    怀安从不将自己持有股份的事告诉外人,因此到了腊月初一这天,他并不参与任何事,只负责陪好太子。


    与他同来的还有堂哥堂姐及妹妹,他将他们提前安排在楼上的雅间青松阁,何文何武在门外巡视,另有两名便衣侍卫做家丁打扮守在门口。


    安顿好太子和家人们,怀安下楼与两位合伙人打声招呼,又恰好到了揭匾的时间,门外来了不少观礼的宾客,将长安大街堵了一半。


    怀安张目一看,卖情怀的营销方法就是靠谱啊,目光所及都是钱!


    贺老板没见过这等场面,腿都发软了,冷汗直冒:“这么多人招待不过来吧?”


    他看着大堂里的二十副桌椅,加上二楼的八个包厢,总共能招待二十八桌,可外面站着的人,少说有二三百。


    孟老板无所谓的指着店门口的一溜长凳,和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沓卡片在迎宾的活计:“公子早就想到了,能招待多少就招待多少,多出的人发给号牌,在外面等位,走一桌进一桌,等不及的改天再来。”


    贺老板擦擦额头的冷汗:“会得罪人吧?”


    “怎么会呢?越是吃不到的美味,就越是惦记。”孟老板道:“再说了,号牌三个月内有效,到明年二月随时可以来吃。”


    贺老板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吉时一到,鞭炮锣鼓齐鸣,大腹便便的孟老板和枯瘦矮小的贺老板亲自爬上梯子,一人一边,将红布揭开,露出乌木打造的匾额,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九味坊。


    围观宾客掌声叫好声不断。


    贺老板刚要转回后厨忙碌,只见一队官差吆五喝六朝这边走来,二话没说就开始撵人:“散了散了!不许在此聚集!”


    众人被撵的乱作一团,但法不责众,仍想留下了看个热闹。为首的赵班头拨开众人喝道:“接到报官,有人在此处聚众滋事,谁是这里的东家,跟我们走一趟!”


    人们面面相觑,什么时候开业典礼也算聚众滋事了?


    可是官差面前,谁也不敢冒头吱声,只能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然后看着两位老板。


    “来啊!将孟德海、贺老四带走。”赵班头一声令下,左右竟真的带着枷锁上来拿人。


    怀安刚欲开口,又听赵班头道:“等等!”


    他挎刀走进店内,围观群众不敢招惹,纷纷让开一条路。


    此时大堂里的二十副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摆的整整齐齐,桌上赠送的凉菜已经上齐,只待开门迎客。赵班头握住一张桌角,“嘭”的一声,桌椅翻倒,菜盘叮咣落地,一地狼藉。


    “给我砸。”赵班头一字一顿的说。


    “慢着!”怀安迈过门槛走进来,面对面的走到赵班头面前。


    “哎?怎么又是你?”赵班头惊讶道。


    “这话应该我问你啊,小爷我每次出来吃饭,怎么都能碰上你这个晦气的狗东西?”怀安反问。


    “你……”


    “抓人是吧,你们有府衙的差票吗?”怀安问。


    “我……”


    “无凭无据就敢抓人,信不信小爷我告你一个欺压良民!”怀安道。


    赵班头回头一看,差役们似乎都有些踟蹰,他怒道:“别听他装腔作势,给我砸!”


    “是!”


    “先往这儿砸。”怀安大步走向大堂中央的墙壁处。


    大堂内被孟老板挂满了雅致的挂画、雕刻,唯有最中间的一副,被红绸子盖着还未揭晓。


    怀安一把扯下了红绸子,皇帝亲提的“九味”被刻成木牌悬挂于最醒目的位置。怀安朝北抱拳:“此乃当今圣上亲笔,你今天要是真敢把它砸了,人随你带走,要是不敢砸,就给小爷爬着滚出去!”


    赵班头张口结舌,他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的,皇帝怎么可能给一个民间的酒楼题字,又不是皇庄皇铺。可是门外百姓们声色激动,纷纷探头进来瞻仰圣上御笔。


    还有人小声讨论:“孟老板厉害啊,隔壁‘来一品’的招牌就是圣上亲笔。”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谁敢编造这种事,脑袋不想要了?”


    赵班头正愣神的功夫,何文何武带着十几个小厮打扮的青壮从楼梯两侧下来,在怀安身后站成了一排。


    赵班头腿都软了。


    “把他们给我枷起来,拴在门口示众。”怀安道:“你的上司是谁来着?杨推官对吧?什么时候他老人家亲自来领,什么时候再放你们离开。”


    身后众人齐声应下,抢过对方带来的枷锁,直接枷在了赵班头的脖子上,然后从后院找来一根粗麻绳,将差役们一个个捆起来,胆敢反抗的都挨了揍,鼻青脸肿的被传成一串,拴在了大门口,还不忘放了一个最老实的回府衙报信。


    一时间,围观的群众更多了,看到平时欺行霸市的衙差们被绑成了粽子串儿蹲成一排,纷纷哄笑起来。


    跑堂的伙计迅速收拾地上的碎片残渣,将桌椅板凳扶起,重新摆好凉菜。


    孟老板趁机对众人拱手作揖:“让诸位受惊了,今日到店贵宾,每桌再送一壶莲花白,给大伙压惊!”


    “好!”叫好声四起,怀安仰头看着二楼栏杆后的太子和兄弟姐妹,冲他们眨了眨眼,几人看得过瘾,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孟、贺二人了,怀安露面多了不好,攀着楼梯回到包厢,与伙伴们安安静静的享用美食。


    “怀安。”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怀安回头,原来是林修平、张郃等几位世家公子,还有一个生面孔,怀安不认识。他们刚刚也在人群里,全程目睹了他收拾赵班头的场景。


    怀安便先叫怀远他们陪着太子,被几个朋友拉着去了包厢里聊几句。细谈之下,才知道那个生面孔叫顾同,十六七岁模样,北直隶人,以贡生身份被选入国子监。


    两厢介绍一番,怀安才知道顾家是当地大族,家世也十分显赫,而顾同才学过人,年纪轻轻就通过了院试,还被点为案首。


    怀安观察他,相貌端正儒雅,又带着点好学生的傲气,不禁唏嘘一声,又是个大哥那样的人物。


    “怀安,你与这家店老板是什么关系?”林修平好奇的问。


    “朋友。”怀安笑道:“你们以后来,提我名字打折。”


    林修平点点头,委婉的提醒他不要与商贾走的过近,影响仕林风评。


    怀安笑了,大大方方的承认他母亲就是从商的人家,他爹他哥的风评好着呢。


    顾同也说:“世儒不查,以工商为最末,事实上,衣食住行,富国强兵,样样都离不开工商,只要不是不劳而获、横征暴敛,就不该区分三六九等。”


    几人头一次听到此类观点,纷纷称赞。


    林修平有些抱歉的对怀安道:“是我唐突,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怀安从不会为别人持不同观点而感到不悦的,无所谓的笑着摆手。


    此时有一桌身穿直裰的书生在楼下喝酒行令,请来助兴的兰新月坐在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坊间时兴的词。几个书生借着酒力,竟无礼打断,要她唱一些金榜题名的故事讨个彩头,还往她身上扔了几粒碎银。


    兰新月抱着琵琶便要离开,被几人粗鲁的拦下,吵吵闹闹惊动了楼上。


    凭栏向下望去,怀安皱起眉头,其余几个朋友都有些愤怒,数林修平最为气愤,脸色都变得铁青。好在孟老板及时出面劝解,才令书生们安分的坐回原处吃饭,兰新月也忍下这口气,坐回板凳上调整情绪。


    一个矮个子书生突然说要对对子,当即站在凳子上,大声说出上联:“一双玉臂千枕客。”


    满桌无人对出下联,只是发出一阵哄笑。因为这原诗全句为“一双玉臂千人枕,半颗朱唇万客尝”,用在这里,暗讽兰新月是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


    兰新月脸上由青转白,娇俏玲珑的身体微微颤抖。


    片刻,小二从楼上青松阁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站在大堂对那书生道:“这位公子,楼上的客人对出了下联,下联为:“三尺丈夫半截人。”


    大堂内先是静默一阵,随即满堂喝彩。


    一双玉臂千枕客,三尺丈夫半截人。


    字面意思是嘲笑他身材矮小,只有半截,至于是上半截还是下半截,看个人理解,更为精妙的是“尺、丈、夫”三个字的下半截,都是“人”字,祝愿他早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怀安嗤的一声笑了,如此有趣的对子,大概率不是出自堂哥怀远之手,而是堂姐怀薇。


    第160章


    小个子书生脸色由白转青, 最后变得面红耳赤,在众人的嘲笑之下,扔了筷子落荒而逃。


    同桌人也纷纷涨红了脸, 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又舍不得新上来的喷香的烤鸭,遂厚着脸皮与大家一起笑。


    怀安站在二楼,看着兰新月用帕子沾沾眼泪, 亲自上楼与为她解围的客人道谢。


    青松阁内笑语连连,便装的侍卫拦着门,先行进去通报, 为了太子的安全, 怀薇便出来见她。


    兰新月朝她盈盈下拜, 怀薇忙扶住了她:“不谢不谢, 你不认识我啦?每年我祖母过寿,都请你去唱曲呢。”


    兰新月恍然大悟,低声道:“原来是沈二小姐, 谢谢二小姐出手相助。”


    两人小声嘀咕几句, 便各归各位了,怀薇转身回到包厢,伙计端进枣红色的滋滋冒油的烤鸭, 屋内发出一阵欢呼。


    怀安一扭头, 只见林修平目不转睛的盯着紧闭的包厢门。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修平兄别急,上菜很快的。”


    他还以为林修平是在看烤鸭。


    谁知后者拉住伙计, 拿出自己的名帖:“烦请通禀一声, 在下林修平, 顺天府学庠生,能否进去拜会一下刚刚那位……公子。”


    伙计十分果断的回应:“不方便。”


    说着便匆匆下了楼。


    怀安上前解释道:“里面是我兄姐和妹妹, 还有一个朋友,确实不太方便,你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达。”


    林修平恍然大悟:“原来有女客,真是唐突了!”


    怀安心想:还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蒜,想追我姐就直说!盯着看了半天,难不成看不出是位女子?又不是演古装剧,换上男装就看不出男女了。


    谁料林修平真不跟他客气,向伙计要来笔墨,执笔写下一则上联。


    “劳烦贤弟了。”说着,还朝怀安作了一揖。


    怀安先说了客套话,这时也不好推辞,上下打量林修平一眼,目光带着审视:嗯,才学不用说,相貌也属中上,勉强打个……七分吧。


    因此也不再多说,扯过那张稿纸,敲门进入隔壁的青松阁。


    饭菜已全部上齐,大家都在招呼他:“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荣贺为人风趣,从不在朋友们面前端架子,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暂时将身份抛诸脑后,谁也不讲究繁文缛节。


    怀安饥肠辘辘的入了席,但还是先从袖中掏出那副上联:“姐,这是隔壁一个秀才给你的——林副宪的长孙。”


    芃姐儿瞪起眼来,一派吃到大瓜的兴奋劲儿。


    怀安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饼,夹了两片鸭肉蘸着甜面酱,再放葱丝,黄瓜条,卷成小卷,递给妹妹。


    荣贺瞠目结舌的看着他。


    芃姐儿翻过年就有十一岁了,吃虾吃鱼吃烤鸭,还依赖哥哥帮忙。


    怀安也早就习惯了,沈聿和许听澜说了他好几回,妹妹总有一天要自己独立吃饭吧,都被他当成耳旁风。


    怀薇也丝毫不见羞赧,大大方方的展开来看,见怀远探着头朝她看,索性塞给了哥哥:“哥,我懒得废脑子,你帮我回吧。”


    她还忙着吃烤鸭呢!


    怀远一脸促狭的笑,提笔在纸上随便对了一副下联,又交还给怀安。


    怀安吃到一半放下,拿着稿纸转交给林修平。


    林修平饱含感情的读了三遍,激动道:“令姐真是道韫咏絮之才!还有这笔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不输男子的力道。”


    怀安差点笑出声来,可不是不输男子的力道嘛。


    林修平仍不罢休,又出了一道上联。


    怀安一脸黑线:“修平兄,你不吃饭,人家还要吃呢。”


    “最后一副,下不为例。”林修平道。


    怀安一脸无奈,只好再送进去。


    怀薇这次亲自提了下联,但仍让怀远帮她代笔,怀安忙着吃烤鸭呢,转身叫来伙计,让他转交。


    很快,林修平又托人送来一首诗,赞美庭前墨梅,实则是借花喻人。


    怀薇面无殊色,只是默默将诗作收起。


    好在林修平没有再纠缠,此诗之后,对面就开席了,否则怀安真想把这家伙捆起来,扔到外面与那些衙差作伴——太聒噪,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谁也没有察觉,二楼的东南边的角落里,两个中年男人观察着店内的一切。


    “曹公当年住在三水胡同,最喜欢吃这家的烤鸭。如今东南平定,泉州开海,就连这小小的作坊也变成了气派的酒楼,不知曹公九泉之下会做何感想。”


    此人名叫陆子仪,是当年曹钰身边的幕僚之一,这些年不遗余力的奔波各地,整理曹钰的笔记、诗赋,出版刊行,只为有朝一日能为东主平反。


    “子仪兄,你放心,我这几日就向陛下上书,请求朝廷为曹公正名。”说这句话的,是现任兵科给事中刘华,他是永历三年的进士,皇帝亲自拔擢他到这个位置,就是为了削弱郑阁老对言路的掌控。


    年轻势力正在逐步成长,他们和登基不久的皇帝一样,胸怀抱负,急于革新除弊,郑迁这等老派官员很快会成为他们的拦路石。


    陆子仪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辗转找到自己的同乡刘华,希望在即将到来的朝局变化中,寻找到为曹钰平反的机会,哪怕被新派利用,成为打击老派的工具,也在所不惜。


    ……


    酒足饭饱,宾客们结账离席,孟老板亲自站在门口迎送,请他们提提宝贵意见。


    怀安陪着太子开门出去,林修平站在隔壁包厢的门外,凭栏向下眺望,待看到怀安他们,遥遥拱手施礼。


    怀安草草还礼,便带着大家下了楼。


    目送太子的车架在扈从的保护下缓缓离开,怀安扶着芃姐儿登上马车,怀薇怀远也陆续钻进车厢。


    孟老板拉住怀安,一指墙根下快冻成冰粽子的一串衙差:“公子啊,这些人怎么办呢?”


    “府衙还没来人吗?”怀安问。


    “来了个师爷,听说您在里面用饭不敢打扰,又回去了。”孟老板道。


    “这算怎么回事!”怀安道。


    正说着话,便见顺天府的推官带着一队衙差过来,见到怀安便赔笑:“贤侄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怀安也客气的朝他行礼:“邹伯伯,失礼失礼,小侄一句玩笑话,竟真把您给惊动了!”


    邹推官拍拍怀安的胳膊:“我都听说了,是伯伯御下不严,纵得这些人欺压良民横征暴敛,今日撞上贤侄纯属咎由自取,我这就将他们带回去,施以重罚,赶出府衙,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怀安笑道:“邹伯伯真是高风亮节,爱民如子啊。”


    于是,看着一串冻僵了的冰粽子被衙差们压着,往府衙走去,沿途被欺压已久的商户纷纷朝他们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芃姐儿吃的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就问怀安:“刚刚在门口杵着的就是林公子,对吧?”


    “是啊。”怀安道。


    “长得还算一表人才。”怀远品评道。


    再看怀薇,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四人便转移了话题,商量起年下休假的去处,哪天办年货,哪天逛庙会云云,又分派了各门各院的春联任务,一路说说笑笑,和乐开怀。


    怀安想起远在泉州的大哥一家、表哥和堂姐,心里有些感慨,今年过年注定不比往年热闹。再想想正在议亲的堂姐,只怕过不了一两年,姐姐也要出嫁了。


    又过了几日,林家托人来探口风,得知怀薇还没有许配人家,便道明来意,说林家长孙也尚未婚配,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想撮合两家的婚事。


    傍晚,沈聿将怀安叫到屋里:“听说你最近与林家、曾家几个小辈走得很近?”


    怀安不明就里的点点头,爹娘已经很久不过问他在外面交什么朋友了。


    “那个林修平,为人怎么样?”沈聿问。


    怀安是十足认真地说:“倒没听说有什么酗酒狎妓的癖好,但要论高尚纯洁的品质,离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差距的。”


    逗的夫妻二人哑然失笑:“你可真是半点不带谦虚的。”


    许听澜又问丈夫,对方家世如何。


    怀沈聿缓缓道出,副都御史林柏泉,当年是二甲第十五名,庶吉士,举业有成,仕途顺遂,子孙却大都不太争气,五个儿子却没出过一个秀才,只有长子凭借父荫得了一个虚职——像怀安一样。


    怀安忍不住抗议道:“你们说话就说话,别总带我好嘛。”


    沈聿笑道:“又不是什么坏话。”


    怀安翻翻白眼,不跟他一般见识。


    沈聿又道:“这个林修平,是林家两辈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是林副宪最看重的孙子,从小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许听澜又翻出案头一沓“简历”,仔细翻看:“听上去,倒是目前为止最合适的人选。”


    沈聿见她如此,不禁打趣道:“皇帝皇后给太子选妃都不及你这般认真。”


    “别乱说话。”许听澜瞪他一眼,在一堆“简历”里认真的做着标记:“你又懂得什么,女子嫁人堪比第二次投胎,我们家的孩子各个如珍似宝,假使明珠暗投,被人欺负了,你那时再来笑我认真,我绝不驳你。”


    沈聿反驳道:“我们这样的娘家在背后撑着,谁敢欺负她?”


    许听澜哭笑不得:“日子是她跟丈夫过的,因为娘家势大就对她好的婆家,你看的上吗?”


    沈聿:“也对。”


    许听澜总结道:“所以终归要看家世门风、人品德行。这个林修平,他祖父德高望重,没得说,他父母又如何呢?”


    沈聿这回老老实实的说:“我再去打听。”


    怀安一会儿看看老爹,一会儿看看娘亲,一会儿窃窃的笑,不留神被老爹一脚踢在屁股上:“就知道个笑,你也去帮忙打听。”


    怀安再次抗议:“就会冲我凶,有种跟我娘大点声说话啊!”


    沈聿又是一脚,没种哪来的你!


    这回踢了个空,怀安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