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凡朝廷大事举行廷议, 多是通过投票解决的,参与投票的是内阁成员、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等,另外, 六科都给事中也可参与。


    姚滨提出增设南直隶巡抚,推荐谢彦开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直隶,六科给都事中喜欢抱团不假, 可经过上次的“重创”,六个缺了两个,还没来得及补齐。


    票数最终以两票之差险胜, 其实投票结果早已在姚滨的把控制中。


    第二项是开关事宜, 郑迁话音刚落, 就引起了一番强烈争论。


    一方认为“寸板不下海”是祖制, 祖宗之法不可变;一方认为,“倭患起于市舶”,朝廷用上百年的海禁换来海疆的平宁, 切不可因一二书生狂妄之言, 再生灾祸;一方认为开放海禁,课税以充朝廷银根,既可以为朝廷财政纾困, 利国利民。


    皇帝坐在龙椅上, 又开始头脑短路。


    果然如沈聿所料,开海不是一此廷议一次投票就能决定的, 开不开, 开几处, 在哪里开,都是需要商讨的。


    满朝百官就此事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拉扯。


    言官不遗余力的阻拦开海, 其中以兵科给事中孙敬闹得最为欢脱——自从这家伙的内宅私事传入朝中,就有了一个倭里倭气的绰号,一夜五次郎。


    五次郎的精力果然旺盛,不但上书请朝廷惩治提出开海的闽海巡抚,还弹劾姚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六部九卿都怕言官,纷纷退避三舍,礼让三分,唯有姚滨这个暴脾气,在看到奏疏的一刻就扬言要罢孙敬的官,还是当着郑迁的面撂了几句阴阳怪气的狠话。


    郑迁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依旧一副忠厚长者之态,劝他稍安勿躁,而后提笔拟票,同意将孙敬革职。


    皇帝看到这份票拟,几乎想都没想就命司礼监批了红。


    一向维护言官的郑阁老,一反常态的罢了孙敬的官,六科言官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闹到小阁老郑瑾的面前。


    郑瑾当着众人,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内阁要变天了。”


    众人闻言,自然将账记在了姚滨头上,此前是不愿意得罪这位吏部天官,是抱着相安无事的心态,现在他真的动手打压言路,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抱团对准姚滨开骂,弹劾他公权私用,迫害言路。


    姚滨也不是善茬,他的门生也不少,愤愤而起,与之对骂。双方甚至排好了班次,一日一本,轮番战斗。


    ……


    国子监祭酒陆显的值房里,怀安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沈聿今天在率性堂有一场讲学。怀安听不懂,总打盹,就被老爹扔到陆显的值房里看书。


    他怎么可能让亲爱的陆伯伯清清静静的办公呢?当然是要缠着他讲八卦了。于是陆显便将朝中这场乱斗讲给他听,本意是想吓哭孩子。


    谁知他搬着板凳磕着瓜子,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谁赢了?”怀安问。


    “还不知道。”陆显道。


    “姚师傅要是输了,开海就失败了,对吧?”怀安又问。


    “差不多吧。”陆显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忧国忧民呢。”


    陆显心中感叹,不愧是沈明翰的儿子,不愧是沈怀铭的弟弟,老话说“一屋不出两样人”,还真是……


    “也不是啦。”怀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写信回老家,叫外公低价收了一批丝绸和棉纱,我也入了股的,还等着海禁一开大赚一笔呢。”怀安道。


    陆显:……


    陆显借机教育他:“小小年纪,又不缺钱花,不把读书放在第一位,怎么满脑袋生意经呢?”


    怀安看着门外密集的雨帘,分外认真的说:“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生民之本,不该区分三六九等的。”


    陆显被驳的一愣,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和谢彦开吵架的孩童,还评判谁的话多,谁的声音大,谁料一晃眼就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义利观”了。


    沈聿从外面进来,书吏从他手中接过雨伞。


    “明翰,你儿子不得了。”陆显笑道。


    “在聊什么?”沈聿笑问。


    怀安不假思索的回答:“陆伯伯说,叫我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我说好的!”


    陆显也不拆穿他,只是一味地笑。


    沈聿只好不再追问,长随进来收拾书本,怀安的书本文具想开都是自己收的,临走时还送了陆伯伯一个“吹胡子瞪眼”。


    沈聿好心提醒他千万不要尝试,陆显并没有当回事,结果隔天就传出祭酒大人在值房里吹胡子瞪眼的趣闻……


    ……


    朝堂上的纷争,毕竟不会影响到小孩子。怀安和陈甍狗狗祟祟的,每天放学都会溜出家门,又在晚饭之前溜回来,也不知在忙个什么。


    这天吃过晚饭,沈聿又去教芃姐儿。


    怀安做好了功课,在一旁画画,听得都直叹气:“爹,您有跟我们俩较劲的功夫,八个大哥都教成状元了。”


    许听澜气的往他耳朵上拧了一把:“不考状元就不读书了?”


    怀安揉着耳朵笑道:“开个玩笑嘛。”


    许听澜可没有心情同他开玩笑,芃姐儿一天天大了,自己生意又忙,丈夫更不必说,早就不是那个迟到早退闲庭信步的翰林老爷了。


    于是许听澜提议道:“不如叫弟妹帮忙,白天带着芃儿读书,晚上你也好歇歇。”


    沈聿道:“弟妹身子不好,早几年怀莹怀薇都是母亲在带,芃儿这性子,她可带不了。”


    “也是……”许听澜道:“还是再给他们再请个先生吧。”


    沈聿稍一沉吟。


    “不要不要!”芃姐儿十分抵触。


    沈聿一脸无奈的说:“她不要。”


    许听澜:……


    怀安算是看透他爹的女儿奴本质了,不过他也希望妹妹能一直无忧无虑下去,读不好书又怎样,喜欢捉蛐蛐滚一身泥又怎样,有老爹和大哥在,世上没人敢欺负她,有娘亲和自己在,她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活了。


    “芃儿为什么不要先生?”沈聿问。


    “先生都是很凶的。”芃姐儿道。


    夫妻相视而笑:“谁说先生都是很凶的?”


    “不是哥哥说的!”芃姐儿脆生生的说,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还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夫妻俩一抬头,发现儿子已经溜到了大门口,嗖的一声跑没了影。


    二人同时扶额,摊上这对活宝儿女,既能锻炼身体,又能磨练心志,真是好福气啊……


    磨蹭了好半晌,芃姐儿也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功课,沈聿打发她出去找哥哥,便一溜烟跑掉了。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许听澜搁下账本,拿出一沓稿纸:“怀莹去年及笄,有几家跟我提过的,都不尽人意,我便托了妥帖的媒官。”


    沈聿刚瞥了一眼,不禁惊呼:“我的老天!”


    只见那厚厚的一沓稿纸上,每页都记录着一位未婚官宦世家子弟的资料,姓名籍贯,家世人口,年龄序齿,大致相貌……甚为详尽。


    “半个京城没成婚的男人都被你扒拉出来了吧?”沈聿弱弱的问。


    “十五岁以下,二十岁以上的不在。哦,有功名的可以放宽至二十五。”许听澜道:“都是媒官整理好的,一目了然。”


    沈聿咋舌道,现在的媒官办事效率这么高了吗?如果地方中央各衙门的官吏也能这样做事,国朝何愁不中兴啊!


    “咳。”沈聿干咳一声,装作低头看书,手里的书本“哗”的翻过一页:“不急吧,咱们家的女儿还愁嫁?”


    “那自然是不愁的。”许听澜想了想,又道:“你们兵部、礼部……还有翰林院的庶吉士中,有没有尚未娶妻的青年才俊,也不必非得是家世显贵的,清白耕读之家也好,但要人品学识好。”


    沈聿想了想,年轻的官员倒是不少,有没有妻室还真不清楚。


    许听澜见丈夫这副态度,不免有些着急:“那是你的亲侄女啊,二叔人在保定,弟妹身子弱,深居简出的,不能干我一个人着急,你也要上点心啊。”


    沈聿道:“甍儿过些日子,可能有话跟你说。”


    “我在说莹姐儿的事呢,甍儿毕竟是男孩子,又未得功名,不急的……”许听澜话音戛然而止:“你的意思是……”


    沈聿道:“你儿和他表哥近来鬼鬼祟祟的,是在筹钱置宅子呢。”


    许听澜愣住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加起来不到三十岁,要在京城买宅子?


    转念一想,怀安也不是没买过,郝家胡同的书坊不就被他买下来了么。


    “甍儿想娶怀莹,没个独立的门户又不敢提。哥俩便商量着,在隔壁胡同选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子,修缮一新,用来做新房,再向长辈坦言。”沈聿道。


    许听澜卡了半晌,才将这些信息全部消化。


    “倒是我的疏忽,你这样一说,这两个孩子确实从小要好。”


    沈聿道:“小孩子凑头玩耍谁会当回事,说到底,还是要弟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听澜问:“你买通他们身边的小厮了?”


    提起这个,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儿前天背书打瞌睡,说梦话,还能一问一答,没几句便被我套出来了。”


    许听澜啼笑皆非,觉得好玩,饶有兴致的说:“你把他抓来,我问问他。”


    雨水洗过的院子带着泥土的清香,怀安陪芃姐儿蹲在石凳上斗蛐蛐儿,正玩的高兴,就被老爹拎回了屋。


    许听澜开口问道:“儿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娘?”


    面对爹娘审视的目光,怀安飞速回想最近偷摸做过的事——好像有点多呀。


    “您说哪件事?”怀安问。


    沈聿一听,嚯,料挺足啊。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猜呢。”


    怀安:……


    那就只好猜了。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但是万一开海了呢,市面上丝绸和棉纱的价格至少翻五倍,此时不囤货更待何时?”


    许听澜:……


    “不……不是这事儿吗?”怀安又思索片刻:“我是替太子写过两篇字,就两篇,混在一沓功课里,还差点被师傅看出来,后来就没再写了。”


    沈聿:……


    “也不是吗?”怀安挠挠头,绞尽脑汁的回想:“昨天我雇人去天津卫挖了两筐沙,打算运回来给芃儿砌个沙池。”


    “上个月拿娘亲的胭脂画画,摔碎了,偷偷放回去了。”


    “上上个月不小心在爹收藏的孤本上按了个手印。”


    “上上上个月……”


    许听澜去翻妆奁,沈聿去翻书架。


    “哎?”怀安道:“还没说完呢,怎么走啦?”


    第142章


    等夫妻二人反应过来时, 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事还没问呢。”许听澜道。


    “臭小子,学会声东击西了。”沈聿咬牙道:“有种他就别回来!”


    “怀莹的事怎么办?”许听澜问:“明天的宴会还去不去?”


    他们本来要带着两个侄女去赴袁家的赏花宴,袁阁老家三房长子与怀莹年纪相当, 学问不错,相貌也是一表人才。听说沈家的侄女及笄了,袁夫人给许听澜下了请帖,袁阁老给沈聿下了请帖, 意思十分明显,邀沈聿代替沈录相看女婿,要是时机恰当, 两个孩子兴许也能远远看上一眼。


    “怀莹自己愿意去吗?”沈聿问。


    结合陈甍的事, 许听澜恍然大悟:“我说这段时间, 怀莹怎么总不舒服, 今天头疼明天脚疼后天肚子疼,有时才好好的在院子里踢毽子,说不行就不行了, 郎中也看不出什么病, 我还当她女儿家容易害羞呢。”


    沈聿笑道:“由着她吧,明天你只带怀薇和芃儿去,我就不去了。”


    ……


    怀安从院子里逃出来, 跑到前院投靠表哥。


    陈甍已经打散了头发准备睡了, 只穿着中单,哈欠连天的来给他开门。


    怀安冲进屋里, 气喘吁吁的说:“表哥, 快插门!”


    “干嘛?”陈甍啼笑皆非:“在自己家里插什么门?”


    怀安已经瘫坐在凳子上, 翻过扣在托盘里的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灌下去。


    陈甍还是将门插上了, 低头一看,这家伙还赤着脚呢,惊讶的问:“你怎么连鞋都没穿?”


    “跑的太急路上掉了。”怀安道。


    陈甍忙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靸鞋,类似后世的拖鞋,平底无根,用布帛做鞋面。又叫小厮来打水进来。怀安洗漱换鞋,毫不客气的爬到陈甍的床上。


    怀远早听到了声音,写完手头的功课,也跑过来凑热闹,见怀安果真又被撵出来了,幸灾乐祸道:“你说说你,一个月被撵出来七八回,到处流浪,索性搬到前院来住吧。”


    “我也想啊,爹娘不同意。”怀安用两只手指一指双眼,阴恻恻的说:“他们说,会一直盯着我。”


    逗得兄弟二人前仰后合。


    “这次又是为什么?”陈甍问。


    “都是为了你和堂姐呀!”怀安道:“爹娘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想套我的话,这话由我来说多不合适啊,我给他们来了个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说着,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两人面面相觑,怀远道:“你也太实诚了,竹筒倒豆子的往外抖,你不挨揍谁挨揍?”


    “年轻人,一看就缺乏经验。”怀安自鸣得意的说:“这种化十揍为一揍的机会是最难得的,一次说出来,总比分几次被发现来的划算,主动交代,说不定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怀远咋舌称赞道:“挨揍都挨出经验来了,你出本书吧。”


    “正有此意!”


    陈甍半晌没有说话,怀安敛起笑,对他说:“表哥,房子也快修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大人们说?”


    陈甍踟蹰不语。


    “我在我爹娘屋里,看到这么厚的一沓简历,半个京城的未婚男子都被他们搜罗来了,最近还时常带两个姐姐去赴宴会,你再不开口,我都要当舅舅了。”怀安催促道。


    陈甍更加不安,几年前倭寇进犯,他失去了父母亲人,起先一门心思只有读书、钻研军器,想着日后出仕做官,掌兵剿灭倭寇,给亲人报仇。


    后来曹总督向朝廷报捷,倭寇被肃清,沿海重获平宁,他一个人在屋顶呆坐了一夜,因为失去活着的目标而茫然不知所措。


    怀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温婉端庄的闺秀,竟从小厨房里“偷”了一壶酒,攀着梯子爬到屋顶上来。


    陈甍怕她摔着,也顾不得惆怅了,慌手慌脚的扶她坐稳。


    怀莹指着天上的星星对他说:“其实逝去的亲人从未离开,他们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怀莹还告诉他,人应该有目标,但不能为了目标而活,要为了自己而活。吃一顿大餐,睡一个好觉,写一篇好文章……都是活着的意义。


    陈甍耗费了三年,才渐渐从亲人惨死的仇恨中走出来,他想,如果父母祖父弥留之际对他还有所要求,那么应该是好好活着,做喜欢的事,爱喜欢的人。


    可是少男少女纯澈的爱意,照进三书六礼男婚女嫁的现实,又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比起陈家的长辈,他显然跟表叔表婶更亲近,让伯祖父母做主为他提亲,显得有些荒谬,可是自己去提,又显得特别怠慢。


    正毫无头绪,怀安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用自己的“人脉”帮他选了几处房子。


    怀安是个绝对务实的孩子,扯那些有的没的干嘛,娶媳妇儿不是应该先买房吗?不然将来住哪?住前院吗?


    他帮陈甍算过,有皂坊的“干股”,有父母祖父留下的产业,刨去不能动的祖宅田产,和被倭寇洗劫的现银,存在大通钱庄的银两应该还有不少,加上这些年家里给他的零花,过年领到的压岁钱,买一套小院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以后两个人独立门户,花销必然不少,总要留些家底过日子,于是怀安自掏腰包给表哥装修房子,算作他送给表哥堂姐的新婚贺礼。


    只是他的钱有一多半拿给外公囤丝绸和棉纱了,东拼西凑,装装停停,导致工期有些延误,效果也不是太好……


    怀安鼓励道:“表哥,别紧张,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爹娘会帮你跟婶婶说的。”


    陈甍拍拍他的肩膀:“谢了,真的。”


    “一家人道什么谢。”怀安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握着表哥的手叮嘱道:“只要你和堂姐好好的,我们做兄弟的就放心啦。”


    逗得怀远险些笑岔了气。


    次日天光微明,怀安悄悄溜回自己的屋子,他深谙爹娘的生活习性,这个时间老爹已经去上朝了,娘比爹力气小、跑得慢,而且早上起来会有半个时辰精神恹恹,一般懒得跟他计较,这时跑回来最安全。


    谁知刚一进门就跟老爹撞了个满怀,然后被一把揪住了耳朵——这下跑不掉了。


    “爹,疼疼疼……”怀安龇牙咧嘴的说:“您再生气也不用罢朝在家堵我吧!”


    “想多了,今天休沐。”沈聿道。


    怀安大呼失算,忘了这茬了!


    沈聿松开手,怀安拔腿又要跑,被拎着领子揪了回去。


    他这才发现爹娘都换了衣裳,正要出门,因此他特别识时务的说:“我今天就去找郝师傅把爹的书修好,摔坏的胭脂从我下个月零花钱里扣,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耽误爹娘出门办事就不好了,对吧?”


    许听澜无奈的叹气:“你是皮猴子转世吗,一刻也不让人消停?”


    怀安嘻嘻笑道:“谁说的,我睡着的时候可消停啦。”


    沈聿懒得听他贫嘴,直截了当的问:“少废话,你表哥的宅子在哪儿?现在就带我们去。”


    怀安演技浮夸的张着大嘴:“表哥的宅子?不是在老家吗?”


    许听澜提醒道:“别跟你儿太客气,登鼻子就上脸。”


    沈聿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抄起了一根棍子。


    怀安吓一激灵,珠连炮似的蹦出一串:“就在隔壁甜水胡同,中心地段,坐北朝南,户型规整,随时看房!”


    沈聿这才扔了棍子,拍拍手上的灰:“带路。”


    “这边请!”强烈的求生欲促怀安秒变房产中介,带着职业假笑跑前跑后。


    甜水胡同,与沈家所在的南水关胡同只有一街之隔,小院子也在胡同尽头,胡同外人声喧嚣,胡同里静谧祥和,大有闹中取静之意。


    许听澜站在门外看看,品评道:“地方选的还不错。”


    怀安跑上前去推门,一下没有推开,再用力一推,险些栽进去,被沈聿一把拽住——原来是漆匠在里面刷门。


    进了院子,许听澜摸摸桌椅,敲敲门窗,里外瞧不上:“这弄的也太简陋了,怎么净用些杉木松木的。”


    怀安劝道:“娘,您别太苛刻。年轻人嘛,日子都是过出来的,以后手头宽裕了再修整就是。”


    沈聿啼笑皆非:“你这话说的,倒像过来人。”


    怀安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这房子是我帮表哥修葺的,最近不是囊中羞涩嘛,用料是差了点,只能以后慢慢添置了。”


    许听澜屋里屋外转了一圈,从木料到地砖没有一处是满意的,不禁埋怨道:“你倒是早点说呀,两个半大孩子,居然敢瞒着大人置办房子。”


    她对着门窗桌椅指指点点:“把这些便宜的门窗换掉,外门用楠木,屏门用铁木,再把这些松木柏木的家具退了,换红酸枝的,像什么样子啊……”


    怀安刚要哭穷,就被娘亲拉了过去:“娘出钱,不要告诉你表哥。”


    “得嘞!”怀安以小太监搀扶老佛爷的姿势,扶着金主娘娘走进二院:“您再瞧瞧这边,还有这边……还有哪里不满意,我马上让他们改!”


    许听澜巡视一圈,将能换的都换了,险些连屋里院子里的地砖都掀起来重铺,怀安觉得她下一步就要拆房子了,忙说地砖虽然是前房主留下的,但找来瓦工看过,砖是好砖,结实耐用防滑,不至于全掀。


    最后折中一下,只拆正房三间的砖,其他不动。


    “院里的花树少种一些,其他等住进来再依他们的喜好添置,窗纸用冷布糊上,透气亮堂,也好散散味道。”


    这时代没什么甲醛,都是木榫结构,只有生漆的酸味,通通风就挥发掉了。


    “娘,您和我爹答应了,对吧。”怀安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答应没有用,还要你婶婶点头才好。”许听澜道:“刚刚说的都记住了吗?”


    怀安掏出小本子,一边记下娘亲的要求,一边摇头叹气——过着当娃的日子,操着爹妈的心!


    这个家没有他沈十二啊,早散了。


    第143章


    回到主院, 沈聿遣云苓去前院叫陈甍来。怀安带着芃姐儿探头探脑的吃瓜。


    “去院子里玩儿。”许听澜打发他们。


    “不去。”怀安没有妹妹那样好糊弄。


    沈聿上下打量他一眼:“最近好像又圆润了,快去打一套拳再进来吃饭。”


    怀安也顾不得吃瓜了,跑到在荷花缸前照照, 圆润了吗?


    陈甍来的时候,怀安直像他使眼色,压低了声音道:“败露了败露了。”


    “哥哥,什么败露了?”芃姐儿一团稚气, 脆生生的大声问。


    怀安一把捂住她的嘴。


    陈甍拍拍他的肩膀,走进堂屋。


    沈聿已经换上一身家常的便服,许听澜仍穿着出门的衣裳。今年入冬早, 屋里炭火烧得旺, 掀开帘子就感到一阵暖流。


    桌上有豌豆黄, 奶花卷, 薄皮的肉馅包子,沈聿亲手为陈甍盛上一碗熬出油的小米粥。


    许听澜道:“一会儿还要上学,先吃饭吧。”


    陈甍看向门外:“叫怀安和芃儿一起来吃吧。”


    许听澜叫来王妈妈, 捡了几样给他们端到厢房吃去。陈甍便知道叔父婶婶有话要对自己说, 可是这种事情,务必要自己先开口才行。


    他离席起身,先朝二人施了一礼:“叔父, 婶婶。”


    二人停箸抬头, 静静的望着他。


    “侄儿想求娶怀莹,想劳烦叔父婶婶, 替侄儿求亲。”陈甍道。


    许听澜等沈聿发话, 沈聿却沉默良久, 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沉声问:“倘若你二表婶同意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甍略顿了顿,说道:“侄儿在隔壁胡同买下一座住宅,不过是一套二进的小院子,可能要委屈怀莹几年,但侄儿一定更加潜心举业,早日登科。”


    说着,他又从前襟摸出一份清单:“这是侄儿预备的聘礼,侄儿年轻没经验,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婶婶过目。”


    许听澜听他说“年轻没经验”,险些笑出来,又见丈夫绷着脸十分严肃,堪堪忍住了笑,拿过聘礼单子,大略一扫。


    这个年纪的男女成婚,哪个不是父母长辈操持,每一步都有人扶着帮着教着。陈甍能自己理出这些东西来,的确不容易,而且这份聘礼着实不薄,田产铺面不在话下,只是少了些贵重的古董首饰压着。


    转念想到倭寇入侵邻县的那一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中大户无一幸免。陈家值钱的珠宝、陈设、字画,悉数被摧毁抢夺。


    回忆起那段血腥弥漫的日子,她不禁鼻翼酸楚,声音都带着些微哽咽:“不用担心,婶婶帮你操持妥当。”


    陈甍忙向许听澜道谢。


    “还有呢?”沈聿问。


    陈甍又道:“还有,成婚后,侄儿名下的产业悉数交到怀莹手中,只是……家中没有公婆长辈扶持提点,怀莹会辛苦一些,遇到不懂之处,我们及时来向长辈请教。”


    许听澜看了丈夫一眼,怕他再揭陈甍的伤疤,打断道:“好了好了,先吃饭吧,饭该凉了。”


    沈聿示意妻子稍安勿躁:“既然要成婚,就不再是孩子了,要面对现实,解决困境,而不是自怨自艾,更不是避而不谈。”


    许听澜微叹口气。


    陈甍点点头:“侄儿记住了。”


    沈聿道:“接着说。”


    “侄儿幼承庭训,来到沈家,又得叔父婶婶教诲,明白做人应勤学不辍,洁身自好。”陈甍蹲顿一顿,接着道:“今后无论是布衣白身也好,入仕为官也罢,绝不纳妾畜婢,这一点,侄儿可以发毒誓。”


    三人相对,沉默良久,沈聿方淡淡道:“不必发什么毒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陈甍交叠两袖,深深一揖,示意自己的话说完了。


    沈聿道:“再加一点,今后研究火器军械,务必抱着十万分的小心,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罔顾性命。”


    陈甍道:“侄儿记住了。”


    许听澜轻轻松了口气。


    沈聿这才放他重新入座,面色稍缓:“别怨叔父,也不是叔父向着侄女儿,换作怀铭、怀远、怀安,我也会一般要求。”


    “侄儿从心底里感激叔父婶婶……”陈甍低声说,“给了我一个家。”


    许听澜眼泪险些落下来,不经意间,孩子们都长大了,都变得很懂事,就连那个最皮的……也皮的明明白白。


    沈聿笑道:“你能把这里当家,叔父沈聿和婶婶都很欣慰,日后两家相距不远,不必担心没有长辈扶持,叔父婶婶表婶祖母,都会一如往常的照顾你们。”


    陈甍含泪点头。


    厢房之中,怀安盘腿托腮坐在榻上。真过分啊,全家最操心的人,居然连桌都不让上了。


    芃姐儿啃着手上的肉饼,因为掉了两颗门牙格外费劲,啃了好半天,肉饼才瘦了点皮外伤。


    “哥哥,吃啊。”她自己啃不动,却还顾着哥哥。


    怀安叹了口气:“没胃口。”


    “为什么?”芃姐儿问。


    “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怀安用拳头抵着下巴,一脸深沉的感叹:“别问,问就是人性凉薄。”


    一旁布菜的郝妈妈忍着笑,装作要将他的碗端走:“您要是不想吃,我先给您撤下去。”


    怀安忙坐直身子:“我吃我吃。”


    他自己喝了几口粥,又怕妹妹吃不饱,将焦圈儿撕成小块泡进她的碗里。


    “啃不动就不要啃了,泡点软和的吃。”怀安道。


    芃姐儿目光愈发倔强,继续跟肉饼战斗,啃了一刻钟,不见到肉不甘心。


    ……


    陈甍和怀莹的事,说是要经过季氏点头,其实还是以许听澜夫妇的意见为主。


    季氏没有太多主见,平日里与陈甍接触不多,只是微微诧异之后,反而询问许听澜:“嫂嫂觉得呢?”


    许听澜道:“甍儿是个稳重的孩子,也还算有担当,只这婚事若是真成了,小两口分家单过,什么都要自己摸索。好处是自在轻省,由着怀莹当家做主,两家隔着一条胡同,抬脚就到了。”


    季氏点点头,话虽如此,但还是有些担心。


    决定权便到了怀莹这里,怀莹故作害羞,用绣绷子挡住一半的脸,小声道:“爹娘做主便是。”


    季氏便明白了她的心意,转身去给保定的丈夫写信。


    怀莹抱着绣品笑倒在床上。


    “哦,对了!”季氏回转过来,正撞女儿傻笑的一幕。


    怀莹一骨碌坐起来。


    季氏问:“袁阁老府上的赏花宴……”


    “嘶——”怀莹捂着脑袋:“头疼又犯了,您跟婶婶说一声,只带妹妹们去吧!”


    ……


    两个孩子的吉期定在次年春季。一头准备聘礼,一头准备嫁妆,又要筹备婚礼,许听澜忙得不可开交。


    春来回暖,万物复苏,孩子们又长了一岁。


    怀安的生日在三月,除了早上起来要吃一碗寿面外,他通常会要求晚上吃涮羊肉,因为再晚一点,就过了吃火锅的季节了。


    而且每到这一天,无论他如何作妖,爹娘都会最大限度的容忍,连一句重话也不会说。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作妖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荣贺惊讶的发现,怀安连小说话本儿都不看了,每天都在研究邸报。


    荣贺扒拉着近期的邸报,一脸不解:“你都快把最近的邸报背下来了。”


    怀安拿着放大镜:“你不懂,就是要从字缝儿里看出钱来。”


    听说内阁和各部已经开始制定开海细则了,他关心的是今年丝绸和棉纱的行情。


    “如果开海顺利,你的那一千两银票,少说翻五倍。”怀安道。


    “真的?!”


    袁阁老进来上课的时候,见两人没在树上,没在水里,没在叠纸鹤打方宝,而是拿着放大镜研究邸报。


    他扶一扶鼻梁上的叆叇,激动的险些老泪纵横:“太子殿下关心国事,实乃万民之福,社稷之福啊!咳咳咳……”


    袁阁老自从进了内阁,一年当三年用似的,衰老的十分迅速。怀安每看到他,都不禁心生担忧,看起来内阁的工作量很大,老爹要是成这样,他情愿老爹别入阁。


    做人嘛,颜值第一,健康第二,功名利禄只能排第三。


    “袁师傅,您老别激动。”荣贺立刻命太监扶他坐下,倒一杯茶来。


    袁阁老道:“只是两位年纪尚轻,就用上放大镜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注意用眼啊。”


    怀安心想,袁阁老确实够操心的,不然怎么其他阁员一个比一个精神矍铄,只有袁阁老老的最快呢。


    袁阁老笑道:“臣老朽不中用了,要不是忝为太子太傅,掌管东宫进学,早就向陛下请辞了。今日看到太子如此勤勉懂事,终于可以放心的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花公公凑趣道:“您老才花甲之年,比元辅还年轻几岁呢。”


    袁阁老笑着摆手:“不中用喽。”


    怀安心里又想,袁师傅告老还乡也好,正好给老爹腾地方。


    “太子殿下,敢问对昨日邸报上的内容,有何见解啊?”袁阁老又问。


    “呃……”荣贺憋了半晌。朝廷为了开放几处港口吵得不可开交,邸报上那几行冠冕堂皇的文字,能看出什么来。


    “殿下?”


    袁阁老催得紧,荣贺脱口而出:“能看出钱来。”


    袁阁老心梗了一下:“这,这让臣如何放心回乡啊……”


    怀安捂住双眼,完了,老爹的入阁名额又悬了。


    袁阁老咂摸良久,混浊的眼眸才又亮了起来:“殿下的意思是,开放海禁能为朝廷纾困,能充盈国库,赈济灾荒,晏安边境,至君上为尧舜,还天下以太平!”


    荣贺重重点头:“对,孤就是这个意思!”


    第144章


    怀安张了张嘴, 这话也能圆的上,不愧是当朝次辅,人赠绰号“裱糊匠”的袁阁老啊!


    不过没过几日, 他们又从邸报上看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姚阁老引咎辞职了。


    因为坚持开海,他再次受到了言官的弹劾。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凡当官就没有不被弹劾的, 但官员遭到弹劾,必须立即停职在家,并上书请辞, 等待都察院的审查, 查无实据者, 朝廷自然会慰留。


    可是言官这次卯足了劲头, 竟然将五年前的一桩旧事翻了出来。姚滨的弟弟学问平平,屡试不第,姚滨彼时在户部任职, 利用职务之便, 将弟弟姚泓送到偏远省份寄籍。只因在偏远贫穷的省份进学、考试,要比在富庶繁华的江南地区容易得多。


    这种钻空子的行为并不常见,可对于姚滨这个层级的官员来说, 几乎是举手之劳。姚泓也因此顺利考中举人, 富贵安闲,在乡里混的如鱼得水。


    新皇登基, 姚滨以吏部尚书入阁, 地位水涨船高, 吏部的官员为了巴结逢迎他,寻机给姚泓补了一个知县的缺, 还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富县,人间天堂。


    是人都也有私心,姚滨拒绝了下属的好意,受到了弟弟的埋怨,无奈之下,只好安排他补了另外一个县的知县,平平无奇,谨慎低调。


    到手的肥缺丢了,姚泓一直心存怨言,一次喝醉了酒,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抱怨长兄的话,被有心之人听见,上报给了巡按御史,被言官抓住了把柄。


    言官趁机弹劾姚滨,证据确凿,不但姚泓被撤职查办,连姚滨也不得不上书请辞。


    读书人的户籍最为要紧,伪造户籍形同舞弊,且大家都是拼死拼活从层层考试中杀出重围的选手,最恨这种不公平竞争,就连沈聿都找不到立场为姚滨说话。


    姚滨的门生只好另辟蹊径,弹劾郑迁没有劝阻先帝修道炼丹,是媚上小人,与吴琦之流无异。


    引得言官、御史群集于左顺门外唾骂他,指控他受姚滨指使,险些发生肢体冲突。


    闹到这个地步,霸气如姚阁老,也不得不黯然退场,就算皇帝想要维护他,也是有心无力了。


    姚滨私下里求见首辅郑迁,在这场势力角逐之中,他认输了,既然是授人以柄,也没什么好恋栈的。他表示愿意辞官隐居,但希望郑阁老在他走后,务必领导朝廷完成开海事宜,这是功在千秋的大计。


    郑阁老仍旧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你放心,老夫一定竭尽全力。”


    姚阁老请辞后,郑瑾来了劲头,煽动言官继续上书,对姚滨在任时的许多政令发起了攻讦,等到郑迁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拦不住言官发疯了。


    郑瑾的思路也是遵循官场斗争中的一大准则——对人不对事。赶走一个人不是目的,罢他推举的人,禁他颁布的令,将他彻底搞倒搞臭才能永绝后患。


    因为“小阁老”一言不合就放言官咬人,没人敢与之抗衡,姚滨任用的官员又实在太多,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受到牵连。


    沈聿大步闯进内阁,薅着郑瑾就骂,骂他党同伐异、欺君误国。


    郑瑾本是笑盈盈的同他打招呼,一顶顶帽子扣下来,直接就傻了,待他反应过来,反抓住沈聿的衣襟:“沈明翰,你好端端的抽什么疯?”


    “姚阁老请辞的那日,我就提醒过你了,人归人事归事,不要借题发挥搅乱朝廷的方略,你都当做耳旁风了吗?”沈聿目光阴鸷,声音低沉。


    郑瑾也不甘示弱:“沈明翰,工部与兵部平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哈,小阁老原来知道自己的本职在工部,我还当六科廊新置了一个正三品的头目呢!”


    “不要叫我小阁老,内阁从没有什么小阁老!”


    郑瑾最烦别人当面这样称呼他,讽刺之意太明显。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沈聿是首辅门生,不存在站队问题,同样,他对郑迁毕恭毕敬,却从未将郑瑾放在眼里。往日里对他客气是冲他爹的面子,如今对他不客气,是因为他给脸不要脸。


    几位阁员纷纷出来拉架,争吵声惊动了值房里的郑迁,小吏从门内匆匆出来,请沈聿进去回话。


    沈聿和郑瑾如寇仇般四目相对,谁也不可能先放开。


    袁阁老站出来和稀泥道:“好了好了,政见分歧,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数到三一起放手好不好?一,二……”


    两人愤愤推开对方,郑瑾身材矮小一些,又不如沈聿力大,作用力反作用力全都作用在他的身上,被推得踉跄几步,幸而被人扶住,才没有摔得太惨。


    “快去见元辅吧。”袁阁老道。


    沈聿整理衣襟,调整情绪,大步走进郑迁的值房。


    沈聿打发了小吏出去,关起门来,亲自煮水泡茶,如在自己家中,只是不行礼,也不说话。


    郑迁的案头奏疏堆积如山,他带着沈聿送给他的玳瑁老花镜,一边运笔如飞的拟票,一边对沈聿道:“我已经警告过郑瑾了,下次再敢胡闹,我就帮他辞官,遣他回乡闭门读书。”


    沈聿很想说,别下次了,这次就送走吧。新朝肇始,天下归心,国朝这艘破船交到新君手里,虽然跌跌撞撞,却也逐步回到了正轨。许多积弊渐渐得到改善,国事刚有起色,就被外头那没脑子的家伙搅得乌烟瘴气。


    要不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早将他揍的生活不能自理了。


    再说老师,为官半生,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他不想看到他因为儿子晚节不保,重蹈吴琦的覆辙。


    “老师,关起门来,学生说几句心里话,本朝首辅,能得善终的者屈指可数,郑瑾这种心态,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沈聿泡上一杯热茶,奉至老师手边:“您别怪学生悖逆,学生真的是怕……”


    郑迁搁笔,打断了他的话:“老夫知道,不是自己人说不出这样的话。但我这个长子你知道,在我最落魄时出生,跟着我和你师母苦过来的,众多儿孙里,我心里最愧对的也是他。他熟悉典章制度,随我出入内阁,确实是不错的帮手,实在不忍心驱逐啊。”


    沈聿无言以对,只好不再谈论郑瑾,争取保住姚滨任用的官员和一切方略。


    郑迁大多都答应了,唯有开海一项比较为难,姚滨的想法是至少开放三处港口,但百官反应极大,仍在商榷。


    沈聿前脚一走,郑迁便将郑瑾骂了个狗血喷头,郑瑾连挨两顿骂,委屈的无以复加,质问老父:“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郑迁恨铁不成钢的望着他,恨这混账没有沈聿一半的头脑。


    沈聿的话确实点醒了郑迁,首辅能得善终者少之又少,说几句不好听的:老子将来不指望他,难道指望你吗?!


    ……


    怀安回到家,先去甜水胡同转转,表哥的宅子已经完工交付,娘亲还算满意,恰好在置办怀莹的嫁妆,许听澜从自己的陪嫁箱子里取出一件纯金的小蟾蜍,眼睛用红宝石镶嵌,精巧别致。


    许听澜道:“这金蟾蜍一套三件,一个给了你大哥,这个给你,剩下的一个以后给芃姐儿。你把它压在案头当镇纸,别弄丢了,寓意蟾宫折桂。”


    “原来是镇纸啊。”怀安放在手心端详,沉甸甸的压手,他还以为是放在店铺银柜上的风水摆件呢。


    将金蟾蜍拿回厢房,怀安还对着它拜了拜,请它保佑自己蟾宫折桂,实在很难实现的话,财源滚滚也行。


    不知是不是他的祷告起了作用,次日就传来了“可能要开海”的小道消息。


    “真的开了?!”怀安激动的反问


    “呃……”荣贺不太乐观的说:“好像开了又好像没开。


    怀安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这是什么意思?”


    文华殿后面的文渊阁,藏有无数珍贵的经卷和與图,太子命人拿来一份极其珍贵的东南海域图小心挂起来,在东南沿海画了一个圈。


    朝廷打算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月牙港。


    荣贺和怀安这个年纪,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一个朝廷方略的背后,都是无尽的争吵和多方势力的拉扯,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


    “开一个口子,总比没开要好,对吧?”荣贺问。


    “确实,丝绸和棉纱在海外都是紧俏货,当年倭寇登陆,比起金银珠宝,他们更喜欢抢夺生丝棉布,纺织品比丝绸茶叶更加畅销。”怀安道:“所以我们稳赚不赔了。”


    他遗憾的是,如此畏畏缩缩的开一个港口,就把姚阁老整的这么惨,士大夫如此畏惧大海,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否看到真正的开海。


    不过往好处想,他将有一大笔银子进账,连带太子也跟着“发家致富”了。


    袁师傅进来上课时,看到两个学生盘腿坐在书桌上,他并未感到生气,因为两人正全神贯注的研究一份與图。


    他激动的老泪纵横,将书本一丢,转身就要去乾清宫向皇帝报喜,列祖列宗保佑,太子殿下心怀天下,不但开始看邸报,居然还会研究與图了!他认为可以开始让太子参与政事,学习治国之道了。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追!”


    朝局已经够乱了,怀安可不希望荣贺过早的卷进去,他羽翼未丰,心智尚未成熟,白遭蹂*躏不说,还容易被人利用。


    可袁阁老的眼疾很重,腿脚却异常灵便,他们一直追到乾清宫的殿前广场,才堪堪追上他。


    “陛下正在与各位大人议事,不便见您。阁老不是在文华殿为太子殿下侍讲吗?”太监问。


    两人松了口气。


    袁阁老也明白轻重缓急,点头道:“当以军国大事为重,老夫先回去了。”


    皇帝坐在东暖阁的床榻上,几位阁臣、六部堂官挤在殿内,仍在就开关问题争论不休。少了袁阁老不遗余力的和稀泥,今天的争论格外激烈。


    皇帝像个走神的学童神游天外,除了老师讲课的内容外,对什么声音都异常敏感。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抬头问:“什么人在外面?”


    值守太监躬身应道:“回陛下,是太子殿下、袁阁老,还有沈怀安。”


    老师带着学生来找家长。皇帝第一反应是这两个熊孩子肯定把袁阁老的胡子拔光了……当即叫停了众人的议论,对太监道:“叫他们进来。”


    “是。”


    太监引着三人入内见驾,皇帝一直盯着袁阁老上下打量,还好还好,四肢具在,毛发没有明显的缺少,五官也还在原来的位置。


    皇帝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第145章


    皇帝微微松了口气, 问道:“袁卿家有事吗?”


    袁阁老推说无事,只是寻常汇报太子的学习进度。


    皇帝点点头:“既如此,便都留下了听听吧。”


    说着, 又朝门口杵着的两个少年招招手:“你们站近一点,听得清楚些。”


    众人纷纷向太子行礼。


    两人在一溜目光的注视下,轻手轻脚的走进暖阁,行礼之后, 默默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呆着,假装自己是空气。


    “刚刚吵……刚刚说到哪里了?”皇帝是险些说了句刻薄话,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主持议事的郑迁回答道:“回陛下, 说到’倭患起于市舶’。”


    皇帝叹了口气:“车轱辘话来回说, 都是老生常谈。”


    极其显然的指责, 从这位皇帝口中说出, 已经是重话了。


    众人躬身齐声道:“臣等失职,请陛下降罪。”


    皇帝摆摆手,不再说话。


    郑阁老出班询问:“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臣等聆听圣训。”


    皇帝:……


    要不是顾及尊严体面, 他都想跳起来骂人!这些人没事总要他发表看法,可他若是真的说了,他们又准备了一万句话来反驳, 偏偏他没有他爹的本事, 一个目光就能让满朝文武闭嘴。


    郑阁老明知如此,不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么?


    皇帝满屋子找嘴替, 他先是看向沈聿, 沈聿是赞成开海的一派,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甚至看向身边的太子和怀安, 这两个平时看上去很机灵,关键时候呆头呆脑的,像两个很嫩的菜瓜。


    又看向身边正在做会议记录的翰林官员,年轻人很是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


    官员起身,躬身行礼:“微臣沈怀铭。”


    难怪眼熟,皇帝心想,原来是沈师傅的长子,两人站在一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沈卿家,你有什么见解?”皇帝问。


    尽管怀铭已经摆脱了小沈某某的称呼,但是这话从皇帝口中喊出来,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臣末学后进,不敢妄言朝政。”沈怀铭道。


    “你畅所欲言,在场有你的坐师,你的上司,还有你的父亲,便是说错了,作为前辈,谁又能怪你不成。”皇帝问:“是不是啊,众卿?”


    皇帝经过三年多的耳濡目染,终于也学会了文官那套道德绑架的实用技能。


    众人只得应和,鼓励怀铭说出自己的见解。


    怀铭朝众前辈告罪一声,娓娓道来:“刚刚卢部堂说到’倭患起于市舶’,下官认为,追根溯源,应从倭寇的组成说起。”


    “其一是真正的倭人,日本因战争流亡的大小藩侯和士兵,随着季风飘洋过海,侵扰沿海;其二是以捕鱼为业的沿海百姓,因海禁没有生计,被逼出海为寇;其三是海商、豪强相互勾结,走私以牟取暴利,私通不成,便会商转为寇,剽掠沿海,祸害一方。”


    “御之怠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愈众。譬如民间堵鼠穴,往往要留下一个出口,若是全部堵满,不留余地,则处处破穿,所谓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因此,臣认为,海禁一开,非但可以抑制走私,还能从根源处抑制海寇作乱。”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反对的一派纷纷用不善的目光看着怀铭,却没有一人驳斥。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雅正端方的年轻人着实令他们刮目相看,至少他们在这个年纪没有这样的见识,且在座的许多人,可能至今也不懂得倭寇的成因,只知是一群倭人和一群汉奸组成的强盗而已,盲目的认为只要海禁足够严,就能将他们阻挡在外。


    户部侍郎道:“南直隶宝船厂报上来的预算,国初下西洋的宝船多是两千料的海船,甚至有五千料的巨舶,要想打造同样的船只,需要耗费数十万两之巨,这笔预算又从哪里来呢?”


    怀铭不假思索道:“不需要造船。开关之后,重开泉州市舶司负责监管和课税,发给商民以’出海船引’,凭借船引出海自由贸易,以避免漏税。”


    “若是有流寇借机抢掠货物呢?”又有人问。


    “可以将巡海道移驻泉州,调仇将军的海军入闽巡护泉州海域。”


    众人面上表情神态各异,支持派自然难掩欣喜,反对派自然还要提出问题。


    怀铭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他自小跟在父母身边,见识相较一般的读书人要广博不少,这几年在翰林院潜心修史读书,学问愈发精进的同时,也不忘关心时事。


    “好!”皇帝一拍大腿,他也说不清具体好在哪里,只要群臣哑口无言,他就十分畅快:“诸卿,朕没说错吧,真是后生可畏!”


    “是是是……”除了沈聿以外的官员,无不应和夸赞,生怕皇帝现学现卖,给他们扣上个“嫉贤妒能,打击后辈”的帽子。


    不过皇帝显然还没有学会如此高阶的手段,但他掌握了“盖棺定论”的技巧。


    “小沈卿家,将你的这些想法,具表上来,交于内阁逐条拟票。”皇帝道。


    “遵旨。”沈怀铭道。


    怀安用胳膊肘碰碰荣贺,一脸炫耀:“怎么样,我哥很厉害吧?”


    “厉害厉害!”荣贺迟疑的说:“可是沈师傅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


    怀安这才注意到老爹,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沈师傅不希望开海吗?”荣贺小声问。


    怀安摇头:“不会,可能心情不好吧,姚师傅走后,他经常心情不好。”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既然皇帝定了调子,郑阁老便率众人向皇帝行礼,依次退出了乾清宫。


    皇帝留下了袁阁老,指着两个少年问:“他俩怎么了?”


    这一问,袁阁老又开始激动了:“陛下,臣今日去文华殿为太子讲学,看到太子命人从文渊阁找出了一份东南海域图!”


    皇帝登时瞪大了眼:“他们把與图烧了?!”


    袁阁老险些咬着舌头。


    “非也非也,他们将與图挂在架子上,正在反复用心查看。”袁阁老道。


    皇帝哑然半晌,君臣四目相对,空气都有些凝固。


    “然后呢?”皇帝问。


    “陛下难道不欣喜吗?”袁阁老话音压制着颤抖:“太子有德,已经学着关心朝政了!”


    皇帝强笑道:“啊哈哈哈哈……确实啊,朕十分欣喜。”


    君臣相对笑了几声,殿内再次陷入安静,怀安翻着白眼看向房梁,很替他们感到尴尬。


    袁阁老不明白皇帝为什么没有喜极而泣,为国朝培养一个中兴之主,不该是每个君王最大的心愿吗?


    转念一想,先帝的心愿就是做神仙,当今皇帝至少还在关心人间的事,不能要求太多,做臣子的还是要多替君父分担才是。


    于是放弃了乞骸骨的念头,决定静下心来好好教授太子成才。


    念及此,他又向皇帝汇报太子近阶段读了哪些书,去过几次经筵,学业上有何长进,企图唤醒皇帝的觉悟,让他多关心关心太子的成长。


    皇帝听后自然满意,其实他们没拆了文华殿,而是安安分分的坐在里面读书,他就已经很感激列祖列宗了。不知不觉间,两个孩子都长成了少年,再也不会一惊一乍的闯祸了,他们会事先研究與图……


    不对!他们研究與图干什么?!


    待袁阁老退出乾清宫,皇帝招手,示意他们凑近一点,低声问:“你们两个,不会在合计着离家出走吧?”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皇帝从哪里推出的结论。哪有人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跑出去当流民的?


    见他们迟疑,皇帝一拍大腿:“朕就知道,你们是在京城呆的久了憋闷!”


    两人张了张嘴,这样也行?


    皇帝思量片刻:“这样吧,贺儿,下月你姑母回京,朕准许你出宫一趟,你们率护卫、仪仗,去通州迎一迎吧。”


    二人听说温阳公主要回京,还能趁机去通州玩一趟,都很高兴,兴冲冲的答应下来。


    皇帝又拉下脸警告道:“平日里有什么不快尽可以说出来,可千万不敢离家出走啊。”


    怀安笑道:“陛下,我们看與图真不是要离家出走,是托人在江南一带囤了许多丝绸和棉纱,想趁着开海一转手,赚取差价的。”


    荣贺点点头,证实他说的话。


    皇帝恍然大悟,忽然吸了一口冷气,把声音压得更低:“有这样的好机会,怎么不带着朕呢?”


    “带了的。”怀安眨眨眼:“去年’来一品’一年的分红,都被臣拿去囤货了,里面就有陛下那份!”


    第146章


    先皇不理朝政, 更不理会内宫庶务,大内库房因为疏于管理起过一次火,不少古董字画被大火焚毁、虫吃鼠咬、偷盗变卖, 已不剩多少值得赏玩的东西。最让皇帝痛心的是前朝的巨幅名画《清明上河图》也在那场大火中不翼而飞了,有人说被烧毁了,也有人看到出现在市面上。


    先皇倒是留下不少昂贵的法器,乾清宫内悬挂的不是《道德经》就是“五帝像”, 皇帝看着闹心,命人统统搬离了视线,由此乾清宫、御书房等圣驾起居之所, 都显得空空荡荡。


    皇帝有许多东西想买, 比如当初被自己变卖的宝物们, 比如有心寻回那副珍贵的《清明上河图》, 挂回御书房,皇庄皇铺虽有进项,可是宫中开销也大, 平进平出已是不易, 他不好向皇后开口。


    结果“来一品”的分红还没见到影子,就听说又投进去了,听怀安的意思, 这次吃进了不少丝绸棉纱, 万一开海不成,大抵就全打水漂了。


    他看着两个少年离开的背影, 对陈公公道:“看来这海啊, 是开也得开, 不开也得开了。”


    钱的力量是万能的,皇帝下定决心为了他的小金库而战, 催促怀铭尽快拟出条陈。


    怀铭的条陈写的细致,细致到内阁大佬们拿着放大镜也挑不出多少问题来。言官正打算挑毛病,沈聿直接将郑瑾堵在六科廊门口,警告他:“旁的事都可以商量,谁要是敢动吾儿,我让他知道左顺门往哪里走。”


    左顺门,发生过文官殴死奸党的事件,涉案的官员并未受到惩处,此后就有了“左顺门打死人不偿命”的说法。


    郑瑾被沈聿钉在墙上,挣了半天也没挣脱:“沈聿,你还没入阁就这样嚣张跋扈。”


    沈聿面色阴沉:“我就算不入阁,也照样可以收拾你。”


    郑瑾刚要反唇相讥,被他鹰隼般的目光慑的舌头发紧,很奇怪,有些人说出的话毫无凭据,却很难让人不信。


    郑瑾渐渐败下阵来,待沈聿转身离开,才啐了一口:“你就是我爹养大的一只狼。”


    ……


    内阁终于拟好了票,皇帝立刻命司礼监批红,下六科进行“科抄”,此时还有言官嚷着要行使“封驳权”,但到底是皇帝和内阁的意思,谁也不敢先出头,还是将抄好的旨意下达给闽海巡抚。


    尽管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也足够整个闽海省沸腾起来。


    怀安这天跟着大哥回家,只见上房内室的榻桌被挪走,整个榻上清理的没有一件杂物,洮姐儿坐在上面玩鲁班锁,拆不开就要发脾气,芃姐儿抱着个小羊皮鼓“咚咚咚”的敲,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陆宥宁拿着绣绷子,在一旁教给婆婆基本的针法和配色,一边说:“母亲不必亲自做这些的,媳妇把您那份一并做了,就说是您做的。”


    许听澜推辞道:“给怀莹添妆,讲的是一份心意,怎好假手于人呢?”


    怀安瞧沈洮拆的费劲,上手就将她的鲁班锁拆的七零八落,只管拆不管拼,洮姐儿张着大嘴便哭:“小叔叔坏,哇——”


    怀安玩性大发,蹬掉鞋子爬到榻上去,用手轻拍她的嘴巴,发出“哇哇哇哇”的声音,洮姐儿哭声更大了。


    许听澜捞过哭相极惨的小团子拍哄,朝儿子背上拍了一巴掌:“再皮!等你爹回来揍你。”


    怀安笑着跳下榻来,躲得好远。


    “爹爹——”洮姐儿张着小手直喊爹:“小叔叔欺虎人呐!!!”


    怀铭笑着接过女儿,抱在怀里拍哄。


    许听澜再次拿起绣绷子,左右弄不好,索性两手一摊:“还是你来做吧,我就算勉强弄出来,也不成个样子。”


    陆宥宁忍笑将针线收进笸箩里。


    沈聿今天衙中事多,回来的稍晚一些,在前面换下官服,回到后宅,儿子儿媳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他上来就问:“洮儿怎么挂着泪呢?”


    “小叔叔这样……”她说着,拍着自己的嘴,发出“哇哇哇”的叫声,像个小野人,逗得一家人捧腹大笑。


    沈洮气得,一头扎进祖父的臂弯里。


    沈聿朝小儿子一声令下:“哭。”


    怀安哪里哭得出来,只好张嘴扯着嗓子干嚎,沈聿腾出一只手来,也去拍他的嘴,发出奇怪的声音,逗得洮姐儿和芃姐儿乐得直打滚。


    沈聿将逗笑了的洮姐儿交回长子手中,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这个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再过几年,抱都不让你抱了。”


    怀铭神色一黯。


    又说了几句话,洮姐儿显然累了,脑袋都从怀铭的手臂外耷拉下来。陆宥宁要抱她回东院睡觉,怀铭起身告退。


    “你留一下,还有话要问你。”沈聿道。


    怀铭站住脚,陆宥宁便独自抱着孩子福身告退。


    怀安静静的坐在娘亲身边,看看老爹再看看大哥,他就是再没有眼力见儿,也能看出老爹今天的不高兴了。


    沈聿又嘱咐他:“带妹妹出去玩儿。”


    “哦。”怀安拉着芃姐儿给她穿鞋,然后一起被踢出群聊。


    喧闹过后的安静,更显得针落可闻。


    沈聿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妻子,率先开口道:“陛下有意将你外放,去泉州任市舶使,协助闽海总督主持开海事宜。”


    怀铭面无殊色,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倒是许听澜先皱起了眉头。本朝官制,京官与地方官有着截然不同的上升途径,或许会有例外,但大多数像怀铭一样的三鼎甲,都是在翰林院熬足资历,慢慢升到一个较高的位置,因此翰林院也有为国“储相”之说。


    她进京多年,还从没听说过外放的状元。


    何况闽海自古被称作化外蛮夷,贬官流放之地,在她的印象里,这里三天两头闹民乱,甚至发生过劫匪截杀朝廷命官的恶性事件。


    她问:“铭儿犯什么错了,要被贬到闽海去?”


    沈聿沉声道:“他没有犯错,只是当着内阁阁臣、六部堂官的面,针砭时弊,说出了他的构想,陛下对他寄予厚望呢。”


    许听澜一时没听出丈夫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心都揪了起来。


    怀铭调整心情,故作轻松的笑道:“娘,闽海并非书上写的那样,那里有山峦东海为屏障,独居一隅,且土地肥沃,稻米一年三熟,漫山遍野都是荔枝树……”


    沈聿啜了口茶,茶盅“砰”的一声蹲在榻桌上,显然带着情绪。


    怀铭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的本质并不是开海,你一个小小的翰林官,我不希望你卷入太深,把金铸的前程给弄毁了。”沈聿道。


    “父亲,”怀铭反问,“换做是您在儿子的位置上,也会藏锋露拙,置身事外吗?”


    沈聿叹道:“我也是从你这个位置上过来的。铭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还年轻,不该在此时崭露头角,阁潮汹汹,轻易就能将你吞没。”


    怀铭抬眸看看父母,他们是他从小仰视的人,如今他年过弱冠,身量已经比父亲高一点点了,他一撩衣襟,慢慢跪了下来。


    “父亲,您说的对,”怀铭顿一顿,道,“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这些话,该由沿海百姓、寻常商贾、抗倭将士来说,可是小民百姓的声音于上位者,尚不及萤火蚊虫。我不说,难道指望贩夫走卒、老弱妇孺、无土流民来说?难道指望朝中诸公,能弯一弯腰,低一低头,主动去倾听那些‘微不足道’的声音?那么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又是为了什么?是光耀门楣,延续官脉?还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聿一时没忍住,朝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许听澜握紧了桌沿,骨节攥得发白,屏息看着他们父子。


    沈聿右手有些颤抖,其实完全没有用力,只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向来对长子连句重话也没说过,更别说动手了。


    “休要在父母面前说什么‘死’字。”他说。


    “是。”怀铭低头缓了口气,接着道:“儿得以考取功名,是因为比寻常百姓更加颖悟聪慧吗?不是的,儿只是有幸托生于高门显宦之家,可以心无旁骛的读书治学罢了。难道因为这小小的不同,就能心安理得的坐在翰林院喝茶读书吗?父亲,您从不是这样的人,却为什么拿来要求儿子呢?”


    沈聿凝神端详自己的长子,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了身量,身如玉树,眉目俊朗,眼底总带着一种无欲无求的淡泊,永远克己复礼,守正端方。可他分明不是外表这般,他心中也有一团炽热的火焰,试图争破樊笼喷薄而出,与日月争辉。


    他偏过头去,害怕被妻儿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去闽海,即将面临太多未知的风险,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事业,可人人都有私心,他可以去,却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涉险。


    “铭儿。”许听澜道:“你去闽海,宥宁和孩子怎么办?”


    怀铭道:“重开市舶,各方势力必定繁杂,我先去试试深浅,待安顿下来,再接宥宁母女过去。”


    许听澜也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


    怀铭又问:“这样安排可以吗,父亲?”


    沈聿回想起自己在翰林院韬光养晦的日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不如吾儿远甚。”


    怀铭一手拉住父亲,一手拉住母亲,淡淡的笑着:“爹娘在怀铭心中,如萤火之于皓月,蜉蝣之于沧海,永远是高不可攀的。”


    沈聿瞥他一眼:“少学你弟弟油嘴滑舌。”


    ……


    “阿阿阿——阿嚏!”怀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芃姐儿忙捂住蛐蛐儿罐子,防止哥哥将她的‘五彩斑斓黑旋风将军’喷飞。


    怀安揉着鼻子:“谁又骂我?!”


    第147章


    三月十五日, 上御奉天殿,亲策诸贡生。


    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举行正科殿试,为表重视, 他坐在奉天殿的檐下亲自监考了整场,这是先帝在位时从未发生过的事,主同考官们各个诚惶诚恐,考生也都是噤若寒蝉, 以至有人当场晕厥,被大汉将军拖走。


    次日就是阅卷,阅卷时间只有两天, 十七日填榜, 十八日张榜, 阅卷官时间紧迫, 需要在一天之内裁定出前十卷,并由主考官推举出三鼎甲的名次,交由皇帝圣裁。


    也正因时间紧迫, 历代阅卷官总结出一个“偷懒”的办法, 将会试前十名的试卷选出,再多选出三到五篇作为备选,交由首辅裁决, 主考官再选出十份拿去给皇帝交差, 其他试卷再行裁定名次。


    皇帝听着这条潜规则,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 怪不得历科会试前十与殿试前十的结果相差无几, 原来是用了这个办法。


    “可殿试卷是糊名的, 他们只看卷面,如何挑出会试前十的卷子?”皇帝又问。


    陈公公答道:“弥封官提前做好了标记。”


    “这不是舞弊吗?”皇帝蹙眉道。


    陈公公赔笑道:“算是官场旧习吧。毕竟没有真才实学, 是考不到会试前十的。”


    “官场旧习……是吧?”皇帝顿了顿,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去传沈师傅来。”


    陈公公眼一花,定睛仔细看了看,总觉得皇帝笑的很像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陛下,沈部堂正在阅卷。”他提醒道。


    “耽误不了一刻钟。”皇帝又补充道:“理由么,就说太子和他儿子爬到树上不肯下来,请他来劝劝。”


    ……


    “阿嚏,阿嚏!”荣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怀安很有经验的告诉他:“连打两个喷嚏,一定是有人骂你,而且八成是你爹。”


    除了太子他爹,谁敢骂太子啊……


    荣贺揉揉鼻子:“很有道理。”


    他们今天不用上课,因为文华殿被考官们占用用来阅卷,花公公为他们泡好了茉莉奶茶,两人呆在东宫自习做功课,边做边闲聊,倒也惬意。


    “其实你以现在的水平,也足够参加县试了。”荣贺评估道:“考个三五回,得个童生不在话下。”


    怀安翻翻白眼:“谢谢你啊。”


    荣贺笑道:“你明年不是去国子监读书嘛,入监可免除童试,直接参加秋闱,多好啊。”


    一提这个,怀安一肚子怨言:“好什么呀,听说国子监的饭菜不好吃,不好吃还不让抱怨,一年十二次大小考试,成绩累积起来,积满八分才能升堂级。”


    想到明年就要被送进那“人间炼狱”受罪,怀安眼里都没有光了。


    “嗐,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荣贺道:“我特意帮你打听过,如今的国子监今非昔比了。捐监泛滥,生源莠不齐,这一点,历任祭酒、司业都心照不宣,对荫监与捐监在学业根本不作要求。”


    怀安眼前一亮:“还有这一说?可我去国子监时看到的不是这样啊。”


    荣贺道:“你看到的,都是升入率性堂的监生,他们大多是京城会试落选的举人,这些人本身就是精英,其他像荫监、捐监,甚至地方选上来的贡监,大都没什么真才实学,平时报个病假丧假,就可以在外面游荡,根本不用按时坐监,都是为了混混日子,到地方补个小官。”


    怀安啜一口手边的热腾腾的茉莉奶绿,枕着胳膊,四仰八叉的摊在椅子上:“混日子好啊,我就喜欢混日子。”


    想想又觉得不妥:“国子监烂成这样,也该整顿整顿了。”


    荣贺一拍大腿:“所以啊,我算好了的,等你混到毕业,我再向父皇提议整饬国子监。改革也不能伤到自己人嘛。”


    怀安坐直了身子:“你真是我异母异父的亲兄弟啊!”


    “那必须!”


    两人说到激动处,干了一杯奶茶。正在“推杯换盏”,皇帝遣人传旨叫他们到文华殿去。


    两人一头雾水,文华殿一众官员正在阅卷,叫他们去作甚?


    来到文华殿才知道,圣驾在此,读卷官正跪在一侧读卷,读完一份,换一名读卷官,继续读下一份。


    怀安在进门之前落后太子一步,两人一前一后进殿,向皇帝行礼。


    皇帝道:“这是朕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抡才大典,太子站过来,一起来听听。”


    “遵旨。”


    怀安便跟着荣贺走到皇帝身边站定。皇帝抬手,示意读卷官继续。


    三份试卷读完,按照常理,皇帝不会更改首辅裁定的名次,所谓阅卷也多是走个过场,毕竟前十名的试卷即便旗鼓相当,水平也绝不会低,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可是皇帝今天偏偏要驳他这个面子,三份试卷读完,郑迁出班禀告:“回陛下,前三名已诵读完毕,伏启陛下圣裁。”


    皇帝道:“只有三份试卷,让朕怎么裁啊?”


    众人具是一愣,心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莫非对他们裁定的前三名不满意吗?


    “陛下所言甚是。”郑迁面无殊色,躬身一礼,吩咐阅卷官道:“继续。”


    圣心难测,第四位读卷官只好出列,继续读卷,一直读到了第十份。


    “陛下,”郑迁试探道,“陛下?”


    皇帝显然走神了,等他回过神来,问身边的太子:“这次的策问题目是什么?”


    荣贺道:“回父皇,殿试题目为《外攘内安之道》,策问诸贡生,如何使流民归乡务农不失本业?如何推行囤盐之法?如何抵御外族使之不再窥伺,扬我二祖之光烈?”


    皇帝点点头,又问:“刚刚这份试卷,具体讲了哪些内容?”


    荣贺哑然,这种关键场合,他真的没有走神,可是呈上来的十份试卷,大多花团锦簇,言辞空泛,真要复述内容,除非全文背诵。


    “怀安,你说呢?”皇帝又问。


    怀安不假思索:“回陛下,臣记性不好,没记住。”


    他不明白圣心如何,也不知道轻易开口会得罪什么人,只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抖机灵,一切怪在自己头上就对了。


    皇帝点点头,没有直批这篇文章言之无物,已经算给足了阅卷官面子了。


    “陛下,还要继续念吗?”郑迁问。


    “念啊。”皇帝道。


    郑瑾正欲说话,被老父打断,读卷官已经拿着第十一份试卷出班,就这样,一直读到了十七份。


    皇帝有些失去耐性,直接道:“将散卷拿给朕,朕要亲自阅卷。”


    堂下的阅卷官们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想劝又不敢劝,只好依言照办。


    皇帝说话的时候大言不惭,真当四百多份糊名的试卷被拿上御案时,不禁眼前发黑,心说这时候怎么不拦着朕了……


    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一份一份的翻阅。殿内静的只剩皇帝翻阅纸张的“哗哗”声。


    阅卷官员们面面相觑,这个速度,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到了午膳时间,皇帝已经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了一半,还真从中挑出了四五份试卷,他越战越勇,完全没有饿意,无奈身后两个小子还在长身体,便许太监传膳进来,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又捧起了试卷。


    不知看到了三百份,还是四百份,皇帝眼都有些花了,才终于在一众试卷中,选出了最合心意的一份。


    极少有人指望初出茅庐的新科贡生真的拿出什么治国之策,即便是有,也很难用二三千字概括,因此只要立意严格切题,文法堂堂正正,有古贤之意,大家之风,便能拿到好的名次。可是这一次,皇帝是真的希望能从中找出勇于献言献策,能针砭时弊的人才。


    皇帝抽出试卷,递给太子:“太子看看,看过将文章的内容讲给诸卿听听。”


    “是。”荣贺接过试卷,认真阅读,全文不到三千字,他看了足足一刻钟,才谨慎的开口道:“他说,应对流民问题,应当提高粮价,对天下土地进行清丈,抑制豪强兼并;应对外族窥伺,应先理财,重将帅,后决战;针对盐法,宜恢复祖制,总其权于上,布其利于下,施行重钞法以收买余盐,广招商人运粮食换取盐引,使粮价上涨,朝廷也可收取盐税,为百姓减轻税赋。”


    荣贺虽然贪玩,毕竟是名师大儒端着碗撵着喂大的,功底其实不差。


    堂内鸦雀无声,哦,除了袁阁老——又是为太子进步而潸然泪下的一天。


    袁阁老把气氛烘托起来了,众人只好跟着称赞太子的聪慧,顺便称赞皇帝独到的眼光,和惊人的阅卷速度。


    其实皇帝早在阅卷之前,就让沈聿在他看好的试卷上做出标记,沈聿连忙推辞,这不是舞弊吗?再说他分到的试卷只是一部分,怎可妄下判断呢。


    可皇帝态度坚决,不答应就不让他离开,他也只好照做。皇帝只是留了一手,谁知呈上来的试卷都是空乏无物的歌功颂德,他只好亲自翻阅,寻找沈聿留下的标记。


    果然,沈聿选中的试卷,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了。


    阅卷官员们对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足足愣了一刻多钟,满脑子只有三个问号: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会试第三百五十名的乔希仁点为了状元,第二百四十三名的时俊义点为了榜眼,第八十六名的李挺点为了探花,二甲前十名也都有很大的变动。这真是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事故啊。


    从此在永历三年的进士面前,谁也别自称“天子门生”了,不配。


    第148章


    照例, 皇帝在传胪大典之前,召见前十名,与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诚挚的交谈, 使这些“时来运转”的中下游贡生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郑迁的脸色最不好看,沉的能滴出水来,当下没有什么异常, 回到家中便急火攻心发起了烧,勉强参加完三月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后就病倒了。郑瑾告假在家侍疾,六科言官顿时如一盆散沙,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喷。


    几乎同时, 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名为《宪官现形记》的短篇小说集, 相传收录了前朝御史台六十二名谏官的内宅私事, 讽刺意义极强,着重揭露了这些外表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御史, 内在是何等的道貌岸然、龌龊卑鄙。


    这本书没有署名, 也不知从何处出版,甫一上市便风靡京城,因隐喻太过明显, 极易对号入座, 成为京城老少茶余饭后的笑谈。


    言官们一下子萎了,事情不是过去了吗?到底是谁把他们的“猛料”卖到坊间去的?


    皇帝故作勃然大怒, 再次提出考察“科道”, 事关朝廷脸面, 这次谁也不敢反驳了,吏部立刻拟出条陈, 以“京察”的标准考察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朝野一片哗然,躺着中枪的都察院满腹怨言,却无人真正敢在风口浪尖上闹事。


    这次考察,六部言遭受重创,业务不强的被判罢软无能,冠带闲住,业务过强的被判轻佻浮躁,或降职或外调,半数以上的给事中因此被驱离了中央。因六科的“科抄”是政令下达的不可或缺的一环,吏部尚书立刻上书,要求铨选言官,补齐空额。


    接连几日,郑阁老一直称病,沈聿登门看过两次,皇帝也派遣太医过府诊脉,竟是真的病了,郑瑾每天愁容满面,胡子拉碴,都没精力和沈聿吵架了。


    “父亲不在内阁,这些人就开始胡搞了,六科言官缺额,六部各衙统统都要停摆,重六部而轻六科,就是在玩火。试试看吧,到底谁才是祸害朝廷的宵小。”


    沈聿神情淡淡的道:“但愿恩师早日康复吧。”


    此时府婢到厅堂来:“沈部堂,老爷请您进去。”


    两人同时起身,府婢却道:“老爷只叫沈部堂一人进去。”


    郑瑾脸色一沉,到底没敢说什么,又坐回官帽椅上去。


    沈聿随着府婢进入内院,先给师母见礼:“师母憔悴了不少,也要保重身子,内子托学生给您带来的阿胶,您记得每日服用。”


    “知道你们夫妻一片心意,我记着呢。”郑夫人一边领他进内室,一边道:“这两年公务繁忙,来的也少了,等你老师大好了,带听澜和孩子过来,师母亲自下厨做莼菜鲈鱼羹。”


    沈聿只是笑道:“学生又有口福了。”


    郑迁靠在床头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额头上敷着帕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稳。


    见老师这副模样,沈聿又不免揪心,抛开政见不谈,但论师生关系,郑迁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父亲。


    其实官场师生,有时远胜父子,座师能帮你的,父亲未必帮得了你,相反的,学生能做到的事,儿子也未必能做到。师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紧密的共同体。


    何况郑迁培养沈聿,从不是为己所用,而是真心实意的培养一个接班人。


    “师母,老师还没退烧?”沈聿问。


    郑夫人解释道:“你来之前又烧起来了,浑身针扎似的疼,太医说是重伤风,要修养些日子。”


    郑迁微微睁开眼:“明翰来了?”


    “恩师。”沈聿轻声道。


    郑迁自嘲的笑笑:“老了老了,身子骨跟不上趟。”


    “恩师这段时日太过操劳了。”沈聿道:“您是内阁的主心骨不假,可也要注意保养,别跟自己过不去。”


    郑迁将额头上压着的湿手帕掀开,费力的抬起眼皮:“姚滨离开后,内阁便只剩四人了,待我这次病好,就以精力不济为由辞去尚书之位,你原本就在礼部掌权,升为礼部尚书是顺理成章的,我再向陛下奏请举行廷推,补齐内阁成员。”


    沈聿还未说话,郑迁又道:“明翰,此时入阁,我与袁燮、张瓒都已年过花甲,即便是排在你前头的曾繁,也已年近五旬,且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已到耄耋之年,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再错过了。”


    论资排辈是内阁的老规矩,假如沈聿现在入阁,只能排在第五位,但郑迁算的很清楚,头前三位大佬年纪大了,用不了几年便会致仕,勉强与他算作同龄人的曾繁,父母也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一旦有一方过世,丁忧三年是免不了的,即便有机会重回内阁,也要排在他之后了。


    “学生……”沈聿本想说自己未至不惑,入阁实在有些年轻,可郑迁为他谋算到这个份上,他再推辞,就显得有些虚伪了。于是便说:“学生听从恩师的安排。”


    ……


    怀安本来要跟着老爹去郑府的,可是临出发前,老爹突然改了主意让他留在家里。于是偷得半日闲,吃着糕点,捧着《宪官现形记》躺在榻上,一边看,一边捂着肚子笑。忽然手上一空,书被老爹抽走,他笑得小肚子转筋,好半晌才爬起来。


    沈聿略翻了几页,拉了一把凳子坐下来:“这本书跟你有关系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没有!”


    沈聿静静的看着他。


    怀安认真的说:“真的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么详细的素材,再说了,我们是童书馆,不刊印这种少儿不宜的书籍。”


    沈聿松了口气,不是怀安和太子在背后搞鬼,那就只有宦官了,不知是不是皇帝背后授意。他自来劝皇帝“省议论,振纲纪”,要拿出帝王的铁腕手段震慑朝臣,看上去似乎有点效果,只是不知为什么,方式有点跑偏……


    不过一代君王有一代君王的行事风格,


    但见怀安仍忐忑不安的看着他,沈聿给了个笑脸:“不要再吃糕点了,该吃饭了。”


    怀安穿鞋下床,追上去:“爹,我说没有您就相信啦?”


    沈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皮的就剩下实诚了。”


    怀安很认同的点点头,他是多诚实的人啊……想想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只剩实诚啊,明明还很听话很懂事,讲文明懂礼貌!


    沈聿晃晃手里的书:“没收了。”


    “为什么呀?!”怀安表示强烈抗议。


    沈聿用他刚刚的话说:“少儿不宜。”


    ……


    三月底,沈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亲友同僚应邀而来,往日僻静的胡同变得拥挤喧闹,这边是女方的宴席。


    一街之隔,甜水胡同的“陈宅”,悬挂八盏大红灯笼,喜庆非常,陈家的几个哥嫂进进出出十分忙碌,这边是男方的筵席。


    两边的酒宴都由淮阳楼承包,只是小院不大,容纳不了几桌酒席,好在邻家是个热心肠,腾出自家的院子和厨房借给他们使用,许听澜无比感激,转头命家人封了一个红包奉上,虽说陈甍这边由陈家出面操办,可许听澜沈聿夫妇看着陈甍长大,自然省不下这个心。


    另一方面,单是怀莹的嫁妆就归置了两个多月,两个孩子要独立门户,只有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陪嫁的管事仆从婢女更要精挑细选。


    怀安已经可以当成半个男丁支使了,家里姐姐出门,自是要跟着哥哥们应酬,但由于太子要来,沈聿早早打发他不要在席上忙碌,去门口迎一迎。


    荣贺也把陈甍当成自己的好兄弟,他的婚礼哪有不凑热闹之礼。于是天光还早,他便一身寻常锦袍,只带了两个便装侍卫匆匆赶到。连递上来的礼金留的都是“刘斗金”的名字,迎宾的家人还当是哪个富户家的傻儿子,怀安与他搭肩并行,来到堂中。


    沈聿率一众家人来向太子行礼,荣贺一把扶住了他:“师傅不必多礼,只当我是寻常宾客即可,自去忙吧,不要误了吉时。”


    沈聿便吩咐怀安陪着太子先去主桌落座。


    两人哪里坐得住,听说迎亲的队伍将要上门,颠颠儿的跑出去围观。


    沈家陈家那是实在亲戚,两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亲如一家,可到了男婚女嫁的事情上必须泾渭分明,沈家兄弟照例要为难一番迎嫁的新郎官,陈家兄弟则要帮着陈甍“闯门”。


    陈家的兄弟们也是自幼习文,才学出众,可怀铭一敌三十的“凶名”在外,兄弟几个还没应战就开始胆怯了,从几日前就忽悠怀安去偷题。怀安围着大哥套了几次话,才发现大哥是真的没准备题目,打算临场发挥呢。


    所幸怀铭没有打算过于为难陈甍,和怀远一人出了一个寓意很好的字谜,便将目光放在怀安身上,该他出题了。


    怀安没准备什么题目,但他张口就来:“表哥请听题,七步之内,说出我姐姐的五个好处!”


    四下发出幸灾乐祸的起哄声,时人矜持,尤其是读书人,讲究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尽管婚礼当日可以沸反盈天,放肆笑谈,也没人见过当众数未婚妻好处的。一时间,纷纷感叹自己太仁慈,怀安才是真的“六亲不认”啊。


    哄闹过后便是一片安静,众人也想听听陈甍该如何夸赞自己的新娘。


    陈甍略一沉吟,作出一首诗来:“镜前人似月,蛾眉正奇绝;秀眸若藏珠,辉光生顾盼;蕙质若幽兰,才华馥比仙;常恐秋节至,皎月闭云间。”


    “好!”众人齐声叫好,连怀安也用力的拍着巴掌。陈甍还是有些功力的,七步之内作诗,写出了新娘肤白、貌美、灵气、蕙质、才绝五大优点,结尾总结:才貌能闭月。


    在一众宾客的欢呼声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进了门。


    第149章


    花轿进门, 陈甍先拜老太太,再拜岳母,最后拜叔父婶婶。


    老太太目中噙着泪, 又是感慨一手带大的孙女发嫁,又是想起自己惨死于倭寇刀下的堂兄一家,两个孩子眨眼间便长到了婚嫁的年纪,是喜事, 却也令人百感交集。


    老太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递上一个红包,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场面上, 沈聿夫妇也不好喧宾夺主。看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儿, 季氏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后悔平日里甚少走动, 没对这孩子多一些了解,好在新房只有一街之隔,几乎是眼皮子底下。


    待陈甍敬完了茶, 季氏说了些“互敬互爱, 濡沫白首”的话,她身子一到季节更替就格外不好,话说多了就有些微喘, 还是许听澜接过话头, 也不说那些官面上的套话,只叫陈甍好好照顾怀莹, 并常回家来, 陈甍连作保证。


    怀安跟着怀远哥来到怀莹的闺房, 怀莹已经上好了妆,正在修补妆面整理衣衫, 手里的大红缂丝合欢扇毫不犹豫的拍在怀安脑袋上。


    怀安捂着脑袋叫唤一声:“为什么打我?!”


    怀莹杏目微瞪,含笑嗔道:“你刚刚在大门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怀安还未反驳,就被一众丫鬟婆子挤到了外围,怀莹在一众婆子们的催促下站起身来,整理身上的吉服和头上的钗树。


    怀安不明白为啥每个哥哥姐姐成亲他都会被揍,他分明很努力的为自方阵营效命来着。


    不过瞧着堂姐笑盈盈的对着镜子,又轻松,又喜悦,向即将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这还是怀安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最快乐的新娘呢——沈十三老怀甚慰啊。


    转眼吉时便到了,在喧天的鞭炮锣鼓声中,怀远背起妹妹出门,将她送上花轿。


    其实家里没有公婆长辈,两人连敬茶的活儿都没得做,无所事事,第二天就想回沈家了。只是老规矩说三朝回门,到底不合规矩,还怕兆头不太好,惹长辈们说道,也让外人笑话。


    于是两人或在家投壶作诗,或出门闲逛,挑选一些顺手的家什填补他们的小宅子,还买了不少种子花苗,趁着天气晴好种在院子里。


    因两人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丫鬟婆子都插不上手,只得端着水壶站在一旁。陈甍动手能力又极强,怀莹说在沿着院墙搭一个架子种蔷薇,下面搭一个秋千,等到夏天爬满藤蔓,正好用来乘凉。


    陈甍二话没说,叫两个男仆从外面买了几棵木材来,只用了大半天功夫,就真的搭起一座可以乘凉的秋千架。


    怀莹放下小花锄给丈夫擦汗,陈甍瞧着怀莹花了的脸,抬手去蹭,结果蹭上更多灰土,索性假装看不见,诚邀妻子试坐她的新秋千。


    怀莹将自己收藏已久的诗词古籍亲手整理到书架上,一本一本的给陈甍看,陈甍也将自己的图纸、模型一件件摆出来,展示给怀莹。


    陈甍道:“大堂哥下月动身去闽海,听说泉州那地方,有最厉害的造船厂和造炮厂,不但能造佛朗机炮,就连鸟铳也比军器局的好。”


    陈甍想着,有生之年定会去一趟泉州,只随口说了一句,却见怀莹两眼闪着艳羡的光。


    “闽山莽莽,越水汤汤,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有星罗棋布的岛屿,有曲折绵长的海岸。杨梅和荔枝都是成筐售卖的,不像咱们这里,颗颗价比黄金。”


    陈甍沉吟片刻,便做了个决定:“等嫂嫂和小侄女动身去闽海时,我们也结伴同行,去闽海看看吧。”


    怀莹诧异的看着他:“我,们?”


    “对啊。”


    “你可以打着游学的名头,但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说法呢?”怀莹压制着怦然的心动,迟疑地说:“我是很想去,可是万一……”


    陈甍明白,她怕万一有了身孕。


    陈甍握住她的手:“无妨的,你要是现在想要孩子,咱们就呆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你要是想出去走走,我就……”


    “你就如何?”怀莹啜了口茶水,她还真想听听。


    陈甍一本正经的说:“我就弄到外面去,尽量避免。”


    怀莹:“噗——”


    她一边呛咳一边笑了几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小小的庭院映入眼底,窗下的花坛里,沿着院墙爬起一支新藤,徐徐的春风拂过她的鬓发。


    “我想吃闽海新鲜的杨梅,想听宣府茶马互市的驼铃,想去辽东挖肥厚的红参,我还想……”


    身后是一片安静,怀莹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了,这世间女子无不囿于闺闱内宅,就连大伯母那样,经营那么多的产业,也无法像男人一样走南闯北。


    回过头,陈甍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舆图,正往上摆着棋子:“你接着说。”


    怀莹嗤的一声笑了,凑上前去,从棋篓里抓一把棋子,一颗一颗的摆下去。


    两人玩的忘了撕黄历,第三日清早,丫鬟婆子慌手慌脚的叫他们起床。三日归宁,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怀莹从未离开季氏这么多天,最担心的还是母亲的身体。


    家里摆了个小小的回门酒,不过沈聿入阁在即,没有再大操大办,只自家人开了两桌酒席,聚在一起说话。


    三日不见,老太太拉着怀莹纳罕的问:“这两个孩子,怎么好像黑了?”


    再捏捏她的手,那一向细腻的掌心磨起两个水泡来。


    怀莹将这几日收拾院子的事讲给长辈们听,如数家珍叙述的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傻孩子,遣了下人去就是用来使唤的,你们倒好,返把他们供起来了。”老太太不厌其烦的教给她如何用人,如何管家,也不知怀莹听进去几句,又记住了几句。


    芃姐儿突然想起小哥哥教她的童谣,当众就念了出来:“小花猫,上学校,老师讲课它睡觉,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你说可笑不可笑。①”


    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同时拉下脸来,不可笑,可气。


    另一桌上,沈聿凭着几分酒意,正给陈甍灌输考取功名的要紧性,提醒他切莫因为成了亲就荒疏学业,成家之后责任更重云云。


    陈甍搁下筷子正经听着,不敢有一字反驳。


    怀安出了个好主意:“爹,您要是实在不放心,隔三差五的叫表哥来检查功课嘛。”


    陈甍面无殊色,却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怀安倒吸一口冷气,好险没喊出来。


    沈聿最怕的莫过于陈甍分家另住,把功课荒废了,听到怀安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也好,以后你们每三日回来一趟,也正好陪你岳母说说话。”


    陈甍觉得也好,他们的远行计划少说要等个一年半载,怀莹多回来陪陪母亲是应该的,三日一查功课,也还算宽松。


    怀安点头附和:“反正就这么几步远,每天回来也不成问题,还跟以前一样。”


    陈甍的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去。


    沈聿道:“怀安说得对,也是你们自己的家,想回来就回来,愿意住几日就住几日,只是功课一定不能落下。”


    陈甍接连点头,表示一定不会荒疏学业。


    老太太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厢房,布置得极为舒适,留两人多住几日再回去。


    沈聿得知陈甍三日没有动笔,薅着他进了书房,圈出几篇程文范墨,让他拿回去好好研读。怀莹则被祖母、伯母及亲娘耳提面命到深夜,教她管家立账。不同的空间内,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仿佛刚放出笼门不到三日就被抓回来的家禽,一派生无可恋。


    两个始作俑者趁着哥哥姐姐脱不开身,狗狗祟祟的溜到东院,到大哥嫂子那里求庇护。结果怀莹和陈甍在家住了几天,怀铭和陆宥宁就被迫分居了几天。


    当然了,怀安在东院也没闲着,大哥忙着了解闽海的官场结构和人文风物,怀安就协助嫂嫂帮大哥准备出门的行当。四季衣物、各类药品、日用器具,整理了满满两大箱。


    许听澜准备了一千两银子给长子沿途零花,怀安为表心意,也从账上支了二百两银子,正要拿回去全部交给大嫂,却听皂坊的丁掌柜说,隔壁南货店的东家南下进货,途径某省某县,被抢的只剩条小衣,临时加入了丐帮,一路要着饭回来的。


    换做平时,怀安一准已经把功德都笑没了,可他今天半点也笑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大哥加入丐帮的模样。甩甩头,拿着汇票到钱庄里破成散钱,回到家就领着两个丫鬟缝缝补补,分散的藏在大哥的行装里。


    等到怀铭回来一看,夹袄的棉絮里,绫袜的袜筒里,皂靴的鞋底里,腰带的夹层里,全都藏满了钱。想到沿途重峦叠嶂,路途遥远,怀铭觉得弟弟确实有心了,直到他拿起一条沉甸甸的内裤……


    他说:“怀安,你做的这些,大哥真的很感动,但是这个就免了吧。大哥是去上任,沿途住的是官驿,有二十几个扈从随行,不会到这一步的。”


    怀安却很坚持:“大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万一遇到劫匪被抢的只剩下内裤,这个钱就是救命钱啊!”


    怀铭嗤的一声笑了,心道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何必跟他较这个真呢?又不是只有这一条小衣,不穿不就得了。


    却见怀安从床上站起来,拍拍大哥的肩膀,指着床上的衣物如指点江山:“大哥,你放心,你的所有内裤,我都叫人缝好了钱,绝不会让你加入丐帮,要着饭回来的!”


    第150章


    次日大雨, 怀铭乘沈聿的马车同去上朝,顺便问父亲打算什么时候把弟弟妹妹拎回主院里去。


    沈聿一愣:“难怪这几天过得这般清净。”


    怀铭:……


    那自然是有人在负重前行的缘故啊!


    马车出了胡同,拐上大街。才是寅时, 四下光线暗淡,沈聿掀开车帘朝外看看,只有早点摊子撤下门板准备开业。


    行至皇城东南角的玉河桥,四下一片昏暗, 只有零星几辆马车上的灯笼发着微弱的光。马车忽然一停:“老爷,旁边是樊侍郎的车驾。”


    沈聿放下车帘,淡淡的吩咐:“让他们先过吧。”


    两人沉默对坐, 直到马车再次开始行驶, 慢慢驶上玉河桥, 两人才又开始说话。


    “怀安这几天耍赖不肯起床, 不用去东宫伴读了吗?”怀铭问。


    沈聿道:“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随他吧。”


    沈聿入阁在即,怀铭即将去闽海担任要职, 父子二人同时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怀安难保自己在皇宫里溜达的时候不做出惹眼的事,索性把自己关在家里,少出门给父兄招惹麻烦, 毕竟父兄的仕途就是自己的前途嘛。


    怀铭无奈的笑道:“这孩子, 算是把自己活明白了。”


    沈聿也笑道:“还真是,你我恐怕都不如他活得明白。”


    ……


    怀远和陈甍自院试之后就不必每日去学堂了, 多数时间在家中自行读书作文。


    怀远的婚期本该在怀莹之前, 定的是前礼部尚书邹应堂家的小孙女邹玥, 可是三书六礼的流程刚刚走到纳吉,邹玥的祖母便过世了, 需要守孝。虽说在室孙女的丧期只有一年,可是家中治丧,往往三年不办喜事,这门婚事就此耽搁下来。


    沈家自然没什么话说,只道好事多磨,致上丧仪,命怀远安心读书,先求取功名。


    怀安就这样被老爹扔给了堂哥,还威胁他,不好好在家读书,立刻给他请个厉害的西席。


    怀安最怕让他上学堂或拜师了,那种朝五晚四的日子过起来没个盼头,还很耽误他巡铺子赚钱,连连保证自己一定安安分分的读书,除非有正事找上门,绝不出去乱跑,沈聿才放心下来。


    结果这话刚刚说完一天,事就找上门来了。


    一场大雨刚过,院子被雨水冲洗的干干净净,下人们正在树下清扫枝叶和风雨打落的杏花,时不时抬头觑一眼院子里站成两排的兵卒。


    皇帝对于泉州市舶司非常重视,派扈从二十骑随怀铭南下,保护他的安全。


    只是这些人……


    怀安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只见这些人穿着皱皱巴巴的军服,有的卷着裤管,有的敞着衣领,有的歪带着大檐帽,个个无精打采,浑似长骨头。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怀安问。


    兵卒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个比较聪明的,知道怀安问的是他们来自哪个卫所。


    “我们是通州卫左千户所的。”他说。


    怀远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你们没有军纪吗?衣帽都穿戴不好?”


    队伍里发出嘻嘻呵呵的窃笑声,那人又道:“从我们的爷爷,到我们的爹,都是这样穿衣裳的,不这样穿,那就只能光腚了。”


    窃笑声变成了哄笑声。


    怀远恨得直咬牙,真是秀才遇上兵啊。怀安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一群兵油子,欺负他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扈从,别说保护大哥了,别反过来抢大哥的底裤都算好的!


    他,沈怀安,眼里可不揉沙子!


    “好啊。”怀安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叫来人高马大的何文何武:“把他们给我扒了!”


    “是!”何文何武的嗓音洪亮,惊飞了檐下正在筑巢的新燕。


    “别别别!”管家李环冲过来,拦住两个铜墙般的汉子,对怀安道:“小爷,后院都是女眷,这万一有丫鬟婆子进出,多有不便。”


    “哦,也是……”怀安点点头,下令道:“那就给他们留条裤子!”


    “是!”


    何文何武是怀安招来的流民,平时只听怀安一人调遣,闻言便拎小鸡似的将李环拎到一边,还挺注意轻拿轻放。


    兵卒们下意识挪动双脚,按住了腰间的跨刀。


    “让我看看哪位好汉敢冲击三品大员的府邸?”怀安又道。


    兵卒们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手一哆嗦,缓缓放下,何文何武已经上手撕开两名兵卒的上衣,后排的兵卒不想自取其辱,纷纷丢掉武器,自己扒掉了衣裳。


    怀安是见过周将军训练士兵的,一个个身材高大笔挺的周家军,打着赤膊,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虬结紧实的肌线。再看看眼前这些兵油子,个个像干瘪了的豆虫,歪七扭八的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裤子……


    也怪何文何武的服从性太强,怀安说“留条裤子”,他们就只留一条裤子,连裤带都给人家没收了。


    “这样不行啊。”怀远道:“凭这些人保护大哥南下,不遭抢劫才怪呢,要抓紧训练才行。”


    “怀远哥说得对。”怀安当即吩咐何文何武立刻对他们展开训练,跑步,蹲马步,举石锁,务必要在七天之内把他们训出个人样来——兵样已经不强求了。


    于是沈聿和怀铭散衙回来,就看到一溜兵油子们,头顶着烈日,手提着裤子,围着宽敞的前院一圈一圈的跑。


    见到沈聿父子才堪堪停下来,跪地磕头,口称部堂大人。


    “这是干什么呢?”怀铭问。


    怀安和怀远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今天发生的事。


    沈聿听完,面无殊色,只吩咐李环收拾出一间通铺让他们洗澡休息,便回了后宅。


    怀安猜测老爹会有办法,果然,沈聿回到屋里,还未来得及换官服,就写了一封手书交给怀安。


    “明天带着这些人去神机营,找周将军想想办法。”沈聿道。


    “知道了!”怀安将字条小心收好。


    还是老爹聪明,周将军是练兵的行家,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次日天蒙蒙亮,怀安先去甜水胡同叫上萌萌表哥,又骑着月亮,带着二十个扈从出城,来到雀儿山脚下,周将军管辖的神机营,持兵部的令牌顺利见到了周岳。


    周岳治军严谨,军纪严明,一走进神机营立刻就能感觉到军容整肃的严格秩序,与其他卫所军的废弛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他身后这二十个兵油子就是很好的缩影。


    正是出晨操的时间,四处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兵油子们散漫松弛的站在校场旁边,显得格格不入。都是军人,不自惭形秽是不可能的,也不禁站的直溜一些。


    周岳这段时间得到沈聿这个兵部侍郎的支持,顺利的整军练兵,令出法随,又恢复了从前的意气风发。见到怀安,蒲扇大的手掌激动的拍拍他的肩膀。


    怀安腿一软,险些被钉到地里去。


    “周伯伯,一年不见,您看上去更年轻了!”怀安浑不在意偶像怎么拍他,一双眼睛崇拜的看着对方。


    “你小子真会说话。”周岳上下打量他:“声音变了,身量也高了不少。”


    怀安兴奋的拿手比了比,大约到周岳胸口那么高踮起脚来勉强能到下巴……


    周岳被他逗乐了:“急什么,你还有得长呢。”


    说着,便请他们去营房中说话,怀安等不及,走在路上就道明了来意,他希望神机营这个大熔炉,可以用七天时间让这些兵油子改头换面。


    周岳听后微惊:“几天?”


    “七天。”怀安道。


    这下不只是周岳,连他身边的副将们都忍不住大笑:“七天,就那几头棒槌,想要雕出个人形来,怎么可能呢?”


    怀安也不气馁:“周伯伯,我知道您选兵练兵很有一套的,死马当活马医吧。”


    周岳笑道:“你可知道,为了让神机营的老兵脱胎换骨,我可花费了足足六七个月的时间。”


    怀安:“啊……”


    说着,将他们带进营房,亲兵端上茶来,营房中只留了几个心腹,其余人自动退出。


    “怀安,这样,我从神机营另选二十人,随扈你兄长南下,外头二十个卫所军,哪里来的还送回哪里去,兵部那边该补什么行文,令尊知道。”周岳道。


    怀安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周岳道。


    “谢谢周伯伯!”怀安连忙起身行礼,陈甍也跟着他一起起身。


    怀安喜不自禁道:“这下不用担心我大哥的底裤了!”


    陈甍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底裤?”周岳问。


    怀安随即将他的担心一五一十道明,这几天他做梦都是大哥只穿着一条底裤在荒郊野岭躲避盗贼。


    周岳听完,朗声大笑:“你放心吧,我手底下出来的人,除非全部战死,不会让你大哥受半点伤害的。”


    怀安喜不自胜,给周将军连连作揖。


    周岳这是才注意到怀安身边的少年,问道:“这位是?”


    怀安忙拉过陈甍:“正要跟您引荐,这是我的表哥陈甍,军器局冯大史的徒弟,很喜欢研究军械,兵部拨给您的三百架千里镜,就是我表哥研制出来的。”


    周岳眼前一亮,竟忽然站起身,朝着陈甍走来。陈甍吓了一跳,两腿却像灌浆似的钉在原地。


    怀安瞧着周岳的目光,像是要把表哥呑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拉一下,看着周将军伟岸的身躯,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周岳一把握住了陈甍的手臂,激动道:“陈公子,神机营正在改进火器,你可愿意随我去演武场参观参观?”


    陈甍脸色骤变,期期艾艾的说:“将军,晚生当然愿意……只是,胳膊,要,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