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在地方各省, 有胆识的官员都在努力尝试改革税制,抑制土地兼并,减少百姓逃亡, 为国朝提高税收。
任平江知府的谢彦开甚至提出了“清丈亩,均田赋”的主张,但因触及到士绅利益,推行起来十分困难。
放眼全国, 只有鹿州知县赵淳真正做到了打击豪强、清丈田亩。
赵淳收拾起乡绅胥吏来真可谓不留余地,有阻碍就强行清丈,隐匿官田、隐瞒田产、接受投献、偷税漏税者限期退田, 逾期不退立刻下狱, 一时间县衙大牢里关满了缙绅大户的子弟和奴仆, 一手交田一手交人。
在他的治理下, 鹿州重修了鱼鳞册,百姓减轻了赋税,减轻了摊派和耗羡, 平反了冤案, 过上了翻天覆地的生活。
作为他的同僚和当地乡绅却深感水深火热,想要找人搞他,从他的私生活下手, 却见他每天穿着粗布衣裳, 家里只有一妻一子一女,平时孝顺老母, 严教子女, 没事种菜养鸡, 自给自足,要清誉有清誉, 要政绩有政绩,清正廉明无懈可击。
他们苦思冥想三年,终于想出个好办法,既然搞不掉他,那就让他升官!
于是趁着某次外察,赵淳得了绩优,升任东麟府同知。
这下轮到东麟府上下的官员慌了神,鹿州县不讲武德啊,烫手的山芋往上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懂不懂!
……
厢房里,怀安看着手里的书信,笑得前仰后合。
沈聿推门进来,他忙将赵盼的信件藏在身后。
“看信就大大方方的看,藏什么?”沈聿道。
怀安嘻嘻一笑,将书信拿出来:“爹,我头一次听说,搞掉对手的方法是让他升官。”
说完,他又难以抑制的笑起来,果然逆向思维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沈聿身后跟着云苓和天冬,手里端着饭菜,摆在厢房外间的食桌上。
怀安探头探脑:“怎么在我房里吃饭?”
“你母亲带着嫂嫂和芃儿去陆家作客,你大哥有应酬,咱爷俩就在这儿凑合一顿吧。”
怀安点点头,跟着去了外间洗手,手里一直捏着那封信,蹦蹦跳跳的透着欢喜。
“赵伯伯升官倒比你爹升官还要高兴。”沈聿道。
“那当然啦,赵伯伯是一柄锋利的剑。”怀安手脚并用的比划着。
沈聿觉得有趣,又问他:“他是利剑,你爹是什么?”
怀安思索片刻:“爹是持剑的人。”
沈聿十分受用:“这评价可不低啊。”
怀安骄傲的说:“那当然啦,我沈怀安的爹,可不是一般二般人能当的。”
这话沈聿倒十分认同,说出来都是泪啊。
怀安看着信里的内容,又问:“爹,什么叫官田民田一则?”
沈聿解释道:“我朝土地分为官田和民田两种,朝廷的税收也是通过这两种田地纳税。因为官田的租额太重,租种官田的百姓辛苦忙一年的成果几乎全部上缴,留不下活命的口粮,久而久之,官田遭到大量荒弃,加之天灾,加之被私人隐匿,也就无人纳税了。所谓官田民田一则,就是要让两种田地的税赋等同,让抛荒的百姓重新回来耕种。”
怀安好像有点理解了,又问:“民田呢?”
沈聿略一沉吟:“民田的情况更糟,以税收最高的江南为例,民田虽然税轻,但有九成已被缙绅大户兼并,普通百姓争相向大户投献土地,大户则可以免除摊派杂役,最后只有余下一成的土地在缴税,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朝廷的税收却逐年减少。”
怀安突然想起范进的故事,范进中举后,乡邻争相投献田产,一夜之间由赤贫变为富户,原来是避税的重要手段之一。
“可是……官绅优免的田地是有限制的,不是所有土地都能免除啊。”怀安疑惑的问。
沈聿道:“在地方,大户们有许多办法逃避税赋,官府的鱼鳞册都可以造假。”
怀安道:“所以,清仗田亩是均田赋的先决条件。”
“是。”沈聿点头。
“爹,咱家两个进士,有没有被投献的田地?”怀安问。
“有啊。”沈聿大方承认道:“有些亲友求上门来,是推脱不掉的,托你祖父的福,爹名下还过继了两个比爹年纪还大的儿子呢。”
“哈?!”怀安下巴险些脱臼,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道自己还有两个比爹还大的哥。
“什么情况?”怀安问。
“同宗相互过继十分常见,都是名义上的,连爹也没见过他们,除此之外,还有挤破脑袋投身去大户人家做奴仆的,都是为了免除徭役和摊派的手段。”沈聿道。
怀安心想,果然在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一生致力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绅,人人都在吸着这个国家的血。
“所以,活不下去的不是被兼并的百姓,而是没被兼并的百姓。”怀安道。
“是这个道理。”沈聿道:“大户有田不赋,贫民田少赋重,勋贵宗室、缙绅豪强隐田漏税,是朝廷危机的主要原因,如今丈田均赋,就是要按照同样的标准征收摊派和耗羡,田多则赋重,田少则赋轻,无田则无赋。”
“明白了。”怀安听完老爹的解释,再看赵盼的书信,对赵淳更加敬佩。
地方官员与当地豪绅为敌,所面临的压力、毁谤是无法想象的,也正因为赵伯伯是一颗嚼不烂碾不碎的铜豌豆,他们才只剩让他高升这一条“送神”的途径了吧。
“如果朝廷直接下旨,全国施行清丈均赋就好了。”怀安道。
沈聿递给他一个白瓷的小盅子,只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怀安没留意,直接端起来喝了,一股浓烈的酒辣味钻进口腔。
“噗——”怀安一口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怎么是酒?!”
沈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笑道:“男人之间谈话,不喝酒喝什么?”
怀安觉得老爹一定是抽风了。
沈聿终于道明了来意:“《大亓律》有明文: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废疾之人,犯杀人罪应死者,议拟奏闻,取自上裁,盗及伤人者可以收赎,其余皆勿论。”
这段怀安知道,十岁以下的孩子,除了犯杀人罪,需要地方上报奏请上裁以外,盗窃和伤人可以交罚金抵罪,其余罪责不需要承担责任。
但一旦满十岁就不一样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叫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一旦触犯律法,需要承担一定的刑事责任。
沈聿道:“今天让你喝这口酒,是为了告诉你,你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从现在起要学会约束自己的言行,有个大人样子。遇到不解的问题来问爹娘,爹娘也会尽量解答,不会再把你当小孩子哄。”
怀安眨巴眨巴眼,半晌才消化了老爹的话。
“我明白了,您是怕我作奸犯科,锒铛入狱对吧?”
沈聿“啧”的一声:“不要说的这么直白。”
“唔……我记住啦。”怀安说着,又要给自己倒酒。
沈聿一把夺走了酒壶。
“哎?”
“意思意思得了,小孩子家家的还当真了。”沈聿叫来云苓,将酒壶交给她。
怀安嘴里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让人一句也听不清楚。
沈聿也不管他心里有什么意见,只是警告他:“不许告诉你娘我让你喝酒。”
怀安气呼呼的做了个鬼脸,低头吃饭。
既然不给喝酒,饭后,怀安拿出来他新熬制的酸梅汤。
沈聿喝过后,赞不绝口,怀安便命人将剩下的一罐都送到老太太院里去。
这段时间怀安“昼伏夜出”,无处可去,就在家里研究饮品,比如这道酸梅汤,用的就是孟老板家的配方,用黄酒蒸制的乌梅,没有烟熏味,色泽如红酒,加上冰块,口感上佳。
除此之外,他还炒制了奶茶,还原出了古代版冰激凌——酥山。不过此时已经入秋,不适合再吃酥山了,沁人心脾的酸梅汤还是可以来一杯的。
不知是酸梅汤的功效,还是别的原因,老爹大发慈悲,总算放了他半天假。
为了表达对孟老板的感谢,怀安先去了童书馆,又去了孟家的叆叇店,打算送他一件礼物——视力表。
孟老板看着那一堆四仰八叉的“山”字陷入了疑惑。
怀安演示了视力表的用法,并给了他一张图纸,这是特意请陈甍表哥绘制的一副试镜架,用插片的形式实现验光。
孟老板感激的千恩万谢,立刻让配镜师傅对照图纸做出镜架和插片。
“不谢不谢。”怀安道:“你家的酸梅汤真是一绝,我家里人都很爱喝。”
“那是小人的福分!”孟老板搓手笑道:“祖上当年挑着担子卖酸梅饮,养活了一家老小,在京城买田置业,才有了今天的光景!可惜啊,如今只能留着自家享用了。”
怀安思索片刻,问:“孟老板有意开饮品店吗?”
“饮品店?”孟老板问:“茶楼?”
怀安道:“差不多吧,比茶楼小些,可以堂食,也可以外带,甚至可以送外卖。”
孟老板瞬间明白了:“卖酸梅汤?”
“对!除了酸梅汤,还可以卖奶茶、果茶、各类汤品,夏日还可以卖冷饮、绿豆饮,你提供酸梅汤的配方,我提供其他配方,出资一人一半。”怀安道。
“是个好主意!”孟老板道:“咱们五五分账。”
“还是四六吧,”怀安道,“我四你六,你来负责经营,我……没空。”
“明白明白,小贵人宫中事忙。”孟老板道。
“也不是。”怀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的确是皇长子的伴读,那天你们非要抓我做女婿,为了脱身,只好说自己是太监。”
“哎呦!”孟老板道:“都是小人一时糊涂,小公子真是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好说好说。”怀安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敲定细节,你遣个掌柜,我找个中人,咱们就立契。”
孟老板答应下来,但仍坚持五五分账,孟家是商贾,在京城人脉单薄,能抱住官家公子这颗大树,别说五五分,三七分他也会欣然接受的。
次日,怀安得皇帝召见,问他雀儿山的红薯种植情况。
如今皇帝父子一起被困在深宫之中,碍于仪仗的铺张和各种礼法限制,没有特殊原因是不能随意出行的。
怀安道:“陛下放心,红薯长势极好,月底就能丰收。”
皇帝点点头,他最近被言官整的心烦意乱,怀安奉上酸甜可口的酸梅汤,皇帝品尝过后,酸而不涩,满口生津,烦郁的心情也消了一半。
怀安见机,求皇帝为他提一块牌匾,他要开店。
“又要开店?”皇帝问。
怀安眨眨眼:“给您留了一成干股。”
“是吗?”皇帝反问。
先皇修道花费巨大,把大内的库银烧的干干净净。
所以某些皇帝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兜儿比脸还干净呢。宫里但凡有大的开销都要向户部伸手,可国库的钱也各有用处,多半时候不但要不到钱,反被户科言官长篇大论的劝谏,要做一个节俭朴素的皇帝。
掌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啊。
好在皇后和温阳长公主已经逐步接手了皇庄皇铺,只要用心经营一段时间,这种窘迫会慢慢缓解。
怀安画大饼道:“以后再开分店,只要用您提的牌匾,都有陛下一成干股。”
皇帝一听,这钱不赚白不赚啊,立刻命人铺纸研墨:“店名叫什么呢?”
怀安道:“来一品。”
第132章
“来一品”投入了怀安近三成的积蓄, 他暗自疑惑,这么多钱,三家奶茶店也开起来了吧, 但因为老爹的严密看管,加上课业繁忙,从选址到装修再到开业,历经半年时间, 他只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险些惊掉下巴,他满脑子都是“蜜雪冰城”,连“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这种营销话述都想好了, 结果孟老板开了一座气派的中式茶楼!
为了来给好兄弟捧场, 荣贺在皇帝的默许下, 扮成太监混出宫禁, 来参加“来一品”的开业庆典。
一楼大堂二楼包厢,售卖精致的饮品和茶点,门外还支起几个棚子桌子, 来给往来贩夫走卒歇脚, 大碗茶两个铜板随便喝,主打一个丰俭由人,在一楼大门旁开了个小窗口, 可以直接点餐外带。
大堂里搭起木台, 或请琴师弹琴,或请女先生唱曲, 或请先生说书。
这都什么奇怪搭配?怀安气的说不出话。
今天开业酬宾, 请的是城北一带小有名气的兰新月, 也就是之前去沈家给老太太唱过堂会的女先生,她如今长大了, 身段更加窈窕,嗓音也褪去稚嫩,宛转悠扬。
到店捧场的人,三成是冲着皇帝亲提的牌匾,三成是冲着孟老板或怀安的面子,还有四成是冲着兰新月的曲儿。
客人迎进门,孟老板站在二楼栏杆旁,摇头晃脑的欣赏着兰新月弹唱的新词,怀安将他拉到没人的角落。
“老孟!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我说饮品店,你开大茶楼,你……”
孟老板搓着手,整个人显得热血沸腾且膨胀:“小公子,圣上亲自提匾,这是什么样的殊荣啊!你看圣上这书法……一笔一划的,是吧,多有排面啊!门面小了都配不上这块匾!”
怀安快崩溃了:“拿门面来配匾?老孟,你真的是做生意的吗?”
“小公子啊,稍安勿躁。”孟老板拉他坐下,耐心解释:“你说的饮品店我也考虑过,可是仔细一想,有几个人会拿着饮品边走边喝呢?穷人奔命没那闲情,富人好面子讲礼数,还不如开个茶楼,大堂可以办文会,夫人小姐们去二楼包厢喝茶听曲儿,出苦力的都有地方乘凉歇脚。您说的外带,通过楼下窗口便可实现,往来车马经过,富家女子出行、官员上朝下朝,买了在车厢里喝。”
“怀安,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荣贺道。
怀安心里流血眼里流泪,开奶茶店仅仅是为了赚钱吗?那是他的情怀啊……
看着宾客满堂的热闹景象,算了,赚钱也行吧。
孟老板将二人请至包厢后,转而去招待宾客了。
荣贺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时候把我父皇母后带出来就好了,也带他们来喝喝茶听听曲。”
“那就来啊,”怀安道,“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言官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又掉不了一块肉。”
荣贺摇摇头:“不是言官的问题,父皇母后最近好像吵架了。”
怀安一愣,帝后不睦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怀安问。
荣贺摇头:“我那天去坤宁宫请安,听见父皇在发脾气,说什么’竟敢给朕吃这等来历不明的药,你当朕是什么?’还说要是追究起来,是诛九族的大罪。
怀安两眼看天,满脑子只有一个声音:“大郎,吃药了~~~”
他打了个寒颤,不可能不可能,给皇帝吃药,皇后图什么呢?
除非……图孩子。难道是那方面的药?
荣贺还未册封太子,一来是因为年纪尚小,二来是因为朝廷财政紧张,去年一年,经历了先皇出殡、新皇登基、漠北入侵、漕运堵塞……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预算举办册封大典了。所以皇帝和百官难得默契的一件事,就是谁也没有提过册立太子。
皇帝与皇后永远是利益共同体,除了孩子这件事上,虽说荣贺永远要奉皇后为嫡母,可在这个时代,哪个妇人不想有自己的子女?
怀安看向荣贺,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皇帝和皇后再生孩子,荣贺还能当太子吗?答案是真不一定,除非皇帝寿命太短,有嫡立嫡才是普遍的继承顺序。
不过话说回来,当皇帝真有那么好吗?从前皇帝是祁王的时候,怀安总觉得他很郁闷,如今登基了,反而更郁闷了。
“好!!!”
怀安的内心戏正当丰富的时候,荣贺已经完全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吃喝玩乐上,全神贯注给楼下唱曲的女先生拍手叫好呢。
“怀安,这个酥山真好吃,你怎么不吃啊?”荣贺道。
怀安一脸愁闷的看着他,摇头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呸,他才不是太监呢!
他深深怀疑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如果当不成太子反而会庆幸不用干活了……
“急什么呀?”荣贺问。
“急我要的茶点还没上。”怀安翻了个白眼。
“今天人太多,出菜慢,理解一下咯。”荣贺道。
“说得好像是你家铺子。”
“有我父皇的股份啊。”荣贺道:“我就盼着它财源广进,让我父皇别总惦记我欠他的五万两银子了。”
怀安哭笑不得:“你又没有其他兄弟姊妹,陛下的迟早都是你的。”
“无所谓啦,”荣贺摆摆手,“他要是立我做太子,我就努力当个好太子,他要是封我做藩王,我就安安分分的去就藩,到哪没有一口饭吃啊。”
怀安愣了愣,原来这家伙什么都明白。
“别这么看着我。以前在王府的时候,虽然不受皇祖父待见,日子过得很拮据,但父皇母后一向很和睦,母后操持着整个王府,待我除了不像亲娘那样亲近,其余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荣贺道:“其实我对她也没办法像亲娘一样,所以我们这样,反而都很自在。”
怀安点点头:“能理解。”
“我知道母后很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要是真的生出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是无所谓,我只希望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要因为进了皇宫就生龃龉,变得像祖父那样。”
怀安不敢接这话,可巧了,他也有个很不招人待见的祖父。
荣贺似乎也觉得说先皇的坏话有些不妥,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祖父挺可怕的,我每次看到他就想发抖,可是怕给我父皇惹麻烦,连抖都不敢抖。我那时候就想,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孤家寡人一个,皇后早早没了,儿子孙子都不敢靠近他。”
怀安劝道:“陛下不会像先皇那样的。”
荣贺道:“可父皇已经一个月没去过坤宁宫了。”
怀安沉吟片刻,让他附耳上来:“我们这样……”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人们渐渐卸下了御寒的衣裳,从冬日的倦怠中脱离。
怀安在皇帝的案头不住的念叨:“阳气潜藏一冬,从春天开始升发,正是养阳的好时机,需要一盏茉莉奶绿,散发冬天积聚在体内的寒气,提神醒脑,振奋精神。”
皇帝拿他没办法,对他说:“呈上来吧。”
“呈不上来。”怀安道:“您得拨冗去’来一品’亲自品尝。”
皇帝笑骂:“又胡闹了。”
“怎么是胡闹呢。”怀安反问:“您就不想看看您亲自提匾的铺子吗?”
皇帝抬头,怀安朝他挑挑眉毛:“新铺子可气派了,在二楼还可以俯瞰京城街道,陛下难道不想看看,您治下的百姓,有没有安定繁荣,有没有过上好日子?”
皇帝登基一年半了,除了祭陵,还没出过宫门半步呢,其实早想出宫走一走,散散心了。虽然可想而知会被言官弹劾,但如果事事顺从言官,那跟圈在栅栏里的猪有什么区别。
于是吩咐身边当值太监:“吩咐下去,朕要出宫。”
“是。”太监立刻要去通知都知监,准备摆驾的仪仗,安排锦衣卫护驾。
“不必,朕要微服出宫。”皇帝道。
太监道一声遵旨,急忙下去安排。
皇帝换上一身青色蓝缘的宽袖行衣,外套一件大氅,遣人去叫荣贺。
“不用叫,他一会儿就来。”怀安道。
皇帝这时才知道他们早有预谋。
荣贺果真来了,身旁是衣着男装的皇后娘娘,怀安朝皇后行了一礼,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办事真效率啊。
“父皇,您在宫里闷的久了不舒服,母后也是一样啊。”荣贺道。
皇帝显然有些不快,说了句:“小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两人面面相觑,装傻充愣,反复追问:“大人什么事?什么事?”
皇帝尴尬的干咳一声:“没什么事,走吧。”
一行人便乘坐两辆马车,行驶在混着锦衣卫便衣的街道上。
孟老板讲排面,“来一品”开在城北最繁华的地段,登上二楼雅间,凭栏便可俯瞰熙熙攘攘的大街,当然,街上来来回回行走的一半都是便衣,明明看见挑扁担的老伯从东向西走过去,片刻又推着独轮车从西向东走回来。
怀安环视四下,一脸肉痛,为了保证帝后的安全,今日“来一品”不对外营业,宾客都是老孟请来的群演,三十文一天呢。
得知皇帝皇后亲临,孟老板好险没把他家祖宗从地里挖出来告知这个喜讯。
为了两位贵人沉浸式体验民情,孟老板事先对他们进行了专业的培训,谁在哪个位置,说什么话,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他还编了一段歌颂新朝的童谣,找来几个孩童转圈儿唱,怀安觉得过于谄媚,把这段砍掉了。
筹备的如此齐全,孟老板依旧紧张的两天没睡着觉,结果第三天睡过了头,没赶上瞻仰龙颜,在家里发了好一通脾气,这是后话。
皇帝皇后哪里知道这些内情,他们许久没见过市井间的人情百态了,怀安和荣贺还在一旁说一些民间趣事,逗的二人忍俊不禁。
荣贺忽然借口解手,离开了包厢。
这时楼下传来嘈杂的鼓掌叫好声,怀安说:“今天请来的说书先生,讲的是《鹬蚌相争》的故事。陛下娘娘一起去听听?”
皇帝心中暗道,如此耳熟能详的故事也能编成书,这说书先生得有多无聊。
可耐不住怀安磨蹭,还是下了楼,找了个好位置落座。
只听台上先生一拍醒目,开嗓唱道:“昨日里阴天渭水寒,出了水的蛤蚌儿晒在了沙滩……”
话音刚落,一只彩色的大蚌壳出场,躺在了木台中间,全场哄堂大笑,竟不知说书还能配伴舞。
只见大河蚌展开蚌壳,露出里面的蚌肉,“蚌肉”挠着痒痒,慵懒的晒着太阳。
台下笑声更大,皇帝却忽然笑不出来了。
第133章
“哎?怎么是贺儿!”皇后惊道。
皇帝捂着额头没眼看。
怀安低声道:“这是殿下特意为您和陛下安排的节目。”
皇帝:……
“闲言少叙, 书归正传,今天咱们讲的这个故事,就叫鹬蚌相争。”说书先生一拍醒目:“话说战国时期, 有一只河蚌呼扇着两片蚌壳在河滩上晒太阳,有只鹬鸟见了,把嘴伸进蚌壳里去啄肉,蚌急忙合上了蚌壳, 钳住了鹬鸟的嘴。蚌壳说:你撒开。鹬鸟说:你先撒开。就这样,鹬蚌在河滩上争执不下,谁也不肯相让, 时间一长, 渔翁经过此地, 见到鹬蚌死死的缠在一起, 便轻易的把他们捉回了家。”
鹬鸟是由花公公扮演,贴了满身羽毛,带着渐尖尖的鸟嘴, 和河蚌纠缠在一起, 被扮演渔翁的刘公公一边一个薅下了台。
台下笑声掌声不断,皇帝瞥一眼身边的皇后,心中生出一些惭愧。
他的身体已然这样, 起先只是子嗣艰难, 自从荣贺的生母和妹妹遇害,父皇待他苛刻冷漠, 经年累月的紧张和压抑导致他房事不举, 进了多少滋补也没用。
皇后的娘家人出了这么个主意, 把他的安神汤中换成了内加之药,一夜云雨过后, 皇帝头晕心悸,下伸肿胀,只得辍朝一日,传太医前来诊脉。为了不将事情闹大,皇帝不得不替皇后背下了这口黑锅。
很快,前朝便传出他服用内加、纵欲过度的绯闻,言官的奏疏雪花般飞进乾清宫,糊了他一脸。
皇帝知道自己胆小怯懦平庸,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可隐疾被这样当众剥开,难免恼羞成怒,此后的一个多月都没有踏进坤宁宫一步,严格来说,是没有踏进整个后宫一步,皇后屡次派人向他服软示好,也被他视而不见。
看着荣贺在台上卖力的表演,委婉的向他暗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心中无比欣慰,对上皇后的眼睛,眼底的冷意渐渐消退。
怀安察言观色,为他们斟上两杯茉莉奶绿,希望他们喝了这杯“和事茶”,可以冰释前嫌,恩爱如初。
皇帝端起来品尝,茉莉的清香和牛乳的醇香充斥口腔,确实令人精神愉悦。
只听说书先生又一拍醒目:“鹬蚌悔不当初,趁着渔翁起锅烧油的空挡,蛤蚌用自己锋利的蚌壳割断了鹬鸟的绳子,鹬鸟衔起蛤蚌振臂起飞,渔翁抓住了蛤蚌,鹬鸟一个俯冲而下,用尖喙戳伤了渔翁的眼,救下了蛤蚌,一蚌一鸟终于逃出生天,回到了易水河畔。”
“好!”台下齐声叫好。
“回到河滩上,蛤蚌继续晒太阳,鹬鸟看着它雪白的蚌肉,顿生倾慕之情。”
木台上,鹬鸟对蛤蚌说:“蚌蚌,我心悦你!”
“噗——”皇帝喷出半口奶茶,呛咳了好半晌。
只见蛤蚌紧闭蚌壳,瓮声瓮气的说:“不,鹬蚌殊途,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书先生道:“于是乎,它逃,它追,它插翅难飞。在鹬鸟锲而不舍、厚颜无耻、死缠烂打的追求之下,蛤蚌终于向它敞开蚌壳,从此,鹬蚌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一片掌声中,荣贺完美谢幕。
皇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侧头,只见皇后和怀安都在跟着鼓掌,随身跟着的值守太监甚至激动的流下了泪,他迟疑着,也跟着拍了几下巴掌。
“陛下,这《鹬蚌相争》的故事好不好?”怀安问。
“这也叫鹬蚌相争?”
这叫《鹬蚌相恋》好吗!什么毁经典的东西!
怀安笑道:“为了戏剧效果,稍微进行了一点二次加工。”
皇帝咬着牙:“如此佳作,朕可得跟你们几位师傅好好说道说道。”
“我不介意再给他们演一遍的。”荣贺不知什么时候坐回了他们身旁,脸上用白色油彩抹得煞白,颊边两个红脸蛋,眉毛画的像两条又粗又黑的毛毛虫。
皇帝瞧他那张滑稽的脸,绷不住,又气又笑:“你不介意,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怀安请皇帝皇后重新回包厢去,荣贺傻乎乎的还要跟上去,怀安一把将他拉住:“走走走,我们去卸妆!”
荣贺一边去后院,一边抱怨:“着什么急啊,我还挺喜欢这个妆的,像个白面小鬼。”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要适当回避。”怀安传授着他宝贵经验。
……
六科言官的奏疏虽迟但到,都是指责皇帝私自出宫的,怪他不顾自身安危,不顾财政紧张,搁置朝政,外出游玩。
皇帝下不去狠手处置言官,又将正在上课的沈聿叫来发牢骚,大骂这些不讲武德的职业喷子。
“臣斗胆,陛下昨日去了哪里?”沈聿好奇的问。
“来一品。”皇帝道。
沈聿:……
皇帝欲盖弥彰的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朕叫他们陪着朕和皇后出去走走。”
沈聿也没说不相信,只是无奈的笑道:“陛下微服出宫访查民情,本是应当应分的,只是先帝极少出宫,他们不太习惯,反应过度了。”
“沈师傅,你真是这么想的?!”皇帝有些激动的问。
登基一年多,他已将孤家寡人的滋味尝尽了,就连从前最亲近的沈师傅也变得恪守君臣之礼,今天听见沈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那叫一个感动。
沈聿正色道:“陛下,太*祖皇帝建立六科,是为了监察六部。为了避免六科权能过大,凌驾于百官之上,便想出了’以小制大’的法子,他们不过是一些正七品、从七品的小官,再聒噪也威胁不到陛下,可是他们越聒噪,内阁六部就越谨慎,或许会出现吴琦那样的奸臣,但绝出不了乱国权臣。”
皇帝紧蹙眉头,点点头。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言官再讨厌,也不能轻易打压,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还指望这些“小鬼”约束百官呢。
皇帝摆摆手,对值守太监道:“一律留中吧。”
太监端着一摞完全挡住视线的奏疏,躬身退下。
皇帝又摆手屏退左右,殿内只余君臣二人。
“沈师傅,今日你与朕的谈话不会记入起居注,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快跟朕说说,眼下该怎么做?”
沈聿俯身一礼:“陛下,不要与言官置气,把目光放在下月的廷推上。”
皇帝蹙眉,眼前闪过几个人名。
此次入阁的人选中,曾繁与沈聿希望最大,这即是郑阁老希望的结果,又是皇帝乐意看到的局面。
曾繁与沈聿都是潜邸旧人,君臣感情非同一般,皇帝早就盼着他们入阁了。
可是沈聿提醒他将目光放在廷推上,这是什么意思?
沈聿忽然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陛下,广西按察副使刘方海足智多谋,胆识过人,是十分合适的平叛人选。”
皇帝手边恰好有一份票拟,广西边民叛乱,久攻不下,吏部尚书姚滨推荐按察副使刘方海赴广西平叛,遭到了郑迁的强烈反对。
沈聿的意思十分明显,应当考虑让姚滨入阁,吏部尚书有了内阁阁臣的加持,才有力量与郑阁老较量一番。
皇帝蹙眉道:“按照惯例,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
“是,如果陛下直接下中旨,情况会完全不一样。”沈聿道。
“这……”皇帝有些犹豫。
依照大亓的官制,皇帝是轻易不能干预官员任命的,尤其是这种不合规矩的特殊任命。
六科言官有封驳之权,到时候僵持起来,谁都不好看,姚滨或许还会受到牵连,身败名裂。
见沈聿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皇帝忽然悟了,如果说朝中还有谁不怕六科,只怕非吏部尚书莫属,吏部掌握着朝中大部分官员的任免,包括六科言官,谁敢给姚滨使绊子不成?
“可是这样一来,沈师傅就入不了阁了。”皇帝道。
内阁讲究论资排辈,曾繁的资历比沈聿老,年龄比沈聿大,横插一个姚滨,就会将沈聿的资格挤掉。
沈聿笑道:“臣今年三十五岁,到任兵部、礼部刚满一年,忝入内阁本就十分牵强。”
皇帝叹了口气,他当然希望沈聿入阁了,可眼下的情况,姚滨的确比沈聿更合适。
郑阁老有大功于朝廷,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他近来总摆出倚老卖老的姿态,嘴上说着’以政务还诸司’,事实上依然把内阁当做他的一言堂。
郑阁老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给他提提神醒醒脑了。
沈聿是郑迁的学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与自己的老师为敌,这是官场的基本规则,所以沈聿急流勇退,不愿此时入阁做郑迁的卒子,宁愿将机会让给更有分量的人。
他不由感叹,沈师傅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
回家的路上,怀安怕老爹追问他拐带皇帝出宫的事,埋头乖乖看书,假装自己不存在。
如今他总算带注学完了四书,尽管他已经十一岁了,尽管比圈子里多数同龄孩子慢了三四年,不过在经年累月的长期作战中,他的心态变得越来越好。毕竟进度再慢,爹娘也从不拿他和别人比,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在那些大佬面前自惭形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为了瞻仰大山而错过道旁的风景呢?
沈聿看着他“刻苦攻读”的样子啼笑皆非:“平时也不见你这样用功,马车颠簸,不要在车上看书。”
怀安装不下去了,将书本放在腿上:“爹,听说内阁人手不足,郑阁老上书要组织廷推,把阁员补齐。”
沈聿笑道:“消息还挺灵通。”
“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怀安一本正经的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爹,努努力,啊,争取一下。”
沈聿“啧”的一声,撸起袖子就要揍他,怀安熟练的滚开,咯咯直笑,笑声淹没在碌碌的车轮声中。
第134章
爷俩打闹一阵, 直到怀安笑岔了气才安分下来。
沈聿问:"这么盼着你爹入阁?"
"也没有啦,"怀安道,"其实您现在入阁就是最小的, 前面还有四位大佬,很难熬的,哪有在兵部礼部做堂官威风。”
沈聿颇觉好笑:“看的还挺透彻。”
“当然,”怀安又拍拍老爹的肩膀:“这种事顺其自然就好, 不用有压力!”
沈聿没忍住,弹了他一个暴栗。
玩笑归玩笑,最终还是板着脸告诫他:"你跟皇长子走到近, 在外要谨言慎行, 不要妄议朝政。"
怀安点点头:"的确有人跟我打听过廷推的事来着, 我一概说不知道!"
沈聿揉揉他的脑袋:"鬼灵精。"
陆宥宁半夜临盆, 丫鬟们进来禀告,正房的灯烛全亮了,许听澜披衣匆匆出门, 老太太和季氏也分别赶往东院。
怀安被院子里嘈杂的脚步声惊醒, 到了堂屋便见老爹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芃姐儿,坐在烛光下看书。
沈聿见他睡眼惺忪,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没什么事, 再去睡吧。”
怀安哪里睡得着, 索性往他身边一坐,跟着一起等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寅时, 沈聿更换官服, 怀安跟着他去了东院。
怀铭焦急的等在产房外, 许听澜从里面出来,对他说:“你杵在这儿也派不上用场, 先去上朝吧,散朝后告假回来。”
言罢,又急急回了房内。
怀铭只好去换官服,走前又在产房门口徘徊一圈,把怀安拎到院子里替他守着。
“哎呦,大爷叫他来裹什么乱!”李环媳妇从屋里出来,将怀安一并撵出了院子。
怀安只好回房去做功课,芃姐儿正盘腿坐在院子里,画一束将将开放的金银花,画完的宣纸裁剪整齐,夹在她最喜欢的《童话新编》里,她俨然将这本书当成手账本了,里面不但有她的画作,还有她收藏的树叶和干花。
见妹妹全情投入的样子,怀安没有打扰她,悄悄回到房里,铺纸研墨,发呆喝水,撕纸解手,一直磨蹭到晌午,才意识到应该开始做功课了,这个时候东院传来消息,大奶奶生了。
这下怀安更没心情做功课了,虽然他现在还不方便去看,但是光是在屋里打转,就转到了中午。
直到沈聿散衙回家,怀安才见到了自己的小侄女,足有七斤重,粉扑扑的,眼睛睁一只闭一只,眉眼很像大哥,其他五官像嫂嫂。
因是水字辈,沈聿给取了一个洮字,洮姐儿。
怀安喊着要抱,季氏小心翼翼将襁褓交到他手里,抱着“沈小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叔叔了。
沈财大气粗怀安,放假时立刻上街给小侄女打了一对金手镯。
途径孟家的叆叇店,忽然想起一件大事,皇帝托他给太皇太后定制一副叆叇,他要拿着配镜工具进宫给太后配老花镜。
于是拿回一堆试镜架和凸透镜插片,还拿去给表哥陈甍展示配镜原理。还将两片透镜一前一后拿着,陈甍走过去一看,院子里的树仿佛被拉到了眼前。
怀安顺便给他大致讲了望远镜的原理,这些都是因为光的折射。
陈甍立刻铺开一张硬质纸,将怀安所说的长筒加透镜画成了图纸,反复修改,琢磨了一夜。
在陈充的活动下,陈甍得以在京城参加科举,二月里参加了大兴县的县试,眼下正在筹备四月的府试。本来功课就紧,又去研究望远镜,次日上课,没精打采一整天,晚上沈聿问他功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昨晚睡得不好?”沈聿问。
陈甍摇头道:“没有。”
“还说没有,自己照镜子看看,两个黑眼圈。”沈聿道。
“表哥刚考完县试不久,又要筹备府试,已经很累了,大伯别说他了。”怀莹道。
沈聿见怀莹对他多有维护,转而去问她的功课。
引火烧身的怀莹赶紧自救,慌慌张张的样子引得兄弟姐妹几个窃笑。
怀莹回到房里就翻箱倒柜,季氏问她找什么,她也不说,最后从妆奁里翻出一小瓶药膏子,怀薇拦住她:“姐,这是公主赏赐的活血润肌膏,每人就这么一点儿。”
“我知道。”怀莹道:“我一时又用不到。”
说着,命人拿去给陈甍,叫他每天两次涂在眼底。
十天后,陈甍修修改改的图纸终于画好了,怀安带着图纸,先去找配镜师傅,又去找木匠订制可以伸缩的竹筒。
好在陈甍平日里课业扎实,没有影响府试发挥,以第三名的好成绩通过了府试。
三个月后,洮姐儿的抓周宴上,出现了一样谁也没见过的东西——千里眼。
沈聿颇感好奇,趁着休沐带两个孩子去郊外,竟真从那长长的镜筒中看到了远处的牛羊,连羊角都看的清清楚楚,初次见到,还以为是羊群跑到眼前来吃草呢。
“怎么样,爹?”怀安手脚并用,不遗余力的展示他们的发明成果:“有了它,可以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有了它,可以舒展目力,仰观宇宙之大!千里眼,你值得拥有。”
沈聿忍着笑,问陈甍:“所以你这段时间,都在做这个东西?”
陈甍忙解释说:“是怀安想出来的主意,我只是画成图纸。”
怀安在老爹身后着急的直摆手,他宁愿把这个功劳算在表哥头上,也不想被人怀疑他二世为人的离奇身世。
沈聿回转过身,怀安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无辜的笑:“当然是表哥发明出来的,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现象。”
沈聿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这孩子误打误撞发现的东西实在不少。
“确实是好东西,”沈聿道,“借用一下。”
“哎……哎?”怀安追上去:“爹,这玩意做一件挺贵的,我还没玩够呢!”
“不是说我值得拥有吗?”沈聿反问。
“那是广告词,最终解释权归发明者所有。”怀安道。
沈聿看向发明者。
陈甍反问道:“叔父是想拿到军械局批量造办吗?”
“是啊,只是到时候免不了常叫你过去。”沈聿道。
“侄儿愿意去!”一提军械,陈甍就难掩心中的激动。
“我也愿意去!”怀安上窜下跳。只要不把他关在家里读书,他哪儿都愿意去。
沈聿拿着那柄千里眼,颠来倒去的研究,才发现竹筒中有三片透亮的镜片。
“这是水晶制成的,如果料器厂愿意配合,也可以换成玻璃。”陈甍道。
“玻璃更省钱。”怀安强调道。
三人讨论了一路,直到夕阳西斜,余晖将云彩染成了紫金色。
怀安玩野了,练字练成了行草,第二天被老爹揪到兵部,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功课。因是军机重地,他被要求呆在值房里乖乖不许乱跑,沈聿警告他,在这里乱闯乱动,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怀安摇头咋舌。
“你这是什么表情?”沈聿问。
“想到林冲被陷害,误入白虎堂的情节。”怀安道。
沈聿气的想笑,就知道没收他的闲书也没用,还是会偷偷的看。
但他也懒得追究,只是随口问:“哦,你对此有何感想?”
本以为他会感叹时局黑暗,乱自上做,至少也应该批判一下高衙内的不择手段,强势霸道。
谁知怀安分外认真的说:“还是要当高衙内啊。”
沈聿:……
超想揍人的。
幸好书吏进来,将他叫了出去。
怀安满脸疑惑,有什么不对吗?老爹的脸为啥黑了?
窗外传来阵阵说话声,由远及近,像是老爹出去迎了什么人进来。怀安倍感奇怪,什么人需要兵部侍郎亲自迎接?
片刻,门开了,周岳将军被请到值房内。
书吏奉上一壶热茶,怀安也麻利的起身,给老爹和偶像端茶倒水,跑前跑后。
他的偶像如今可是蓟州副总兵,神机营副将,武官坐到这个位置,也算登峰造极了,谁让偶像是抗倭首功呢!
怀安正满眼崇拜的看着周将军,却见他微微俯身,朝着自己道谢。
怀安侧身躲避,周将军什么能给他一个小孩子弯腰行礼呢?何况他们从前就认识,上次在军营见面,周伯伯还拿他当小辈对待。
沈聿也道:“将军不必跟小孩子客气。”
周岳却说:“部堂称末将姓名即可。”
沈聿无奈道:“那我便称将军的表字,禹行。”
“是。”
面对沈聿,周岳更加恭敬谦卑,与在安江县见面时判若两人,那谨小慎微的样子让怀安看着窝心。
其实周岳的品级,分明在沈聿之上,可是国朝以文制武,读书人对武将无不抱有蔑视、慢待和忌惮的态度,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并不会因武将职级的提高而有所改善,甚至在地方,已经出现了三品高级武将要向七品文官下跪行礼的恶俗。
可是功高盖世意气风发的周将军,国朝最闪耀的将星,突然变得如此伏低做小,不用说,肯定是文官又欺负人了。
怀安默默地回到内室的书桌后面,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他的八卦之心……呸,他的正义之心不允许他装聋作哑。
只听老爹说道:“禹行,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东南官场的复杂我是知道的,你肩负抗倭重任,既要征战沙场,又要逢迎上司,可谓举步维艰。御史这般吹毛求疵,没有几个真正做事的人是不怕查的,可若说你有私心,莫说是本官,就连圣上也不会轻信。”
怀安恍然大悟,原来是周将军被查出一些经济问题,来兵部陈述缘由的。
不待周岳陈述内情,就听老爹直接定了调子,掷地有声的说:“你什么都不必说,兵部也无需对都察院负什么责,眼下重建京师屏障才是重中之重,你把心思放在军机营上,放在京畿的军务上,其他狗屁倒灶的麻烦事一概不要理会,只要我沈聿在朝一日,任何人都不会影响你练兵。”
怀安张大了嘴:啊,我爹好帅!
第135章
正当怀安竖耳听得认真, 忽然听到外间老爹一声吩咐:“怀安。”
“在呢在呢。”怀安像小狗腿子似的跑出去。
“把书架上的盒子拿来,给周将军看看。”沈聿道。
怀安折返回内室,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长条形的盒子, 他认得这东西,里面装的是千里眼。
“你来给周伯伯说说,这是什么东西。”沈聿道。
怀安拉着周岳去到院子里,一步步演示千里眼的用法。
周岳惊呼一声, 难言兴奋的对沈聿道:“部堂,若给宣大、蓟辽的守军配发此物,漠北人别说入关了, 休想再靠近长城一步!”
沈聿笑应着。
周岳摆弄着手里的千里眼, 其实这只是个简易版, 竹筒制作而成, 毕竟铜铸的造价高,先用竹筒打个样,再考虑用黄铜。
“此物可是西洋舶来?”周岳问
“不是, 是我家两个孩子瞎琢磨出来的。”沈聿道。
“啊?!”周岳震惊的看着怀安:“部堂, 令公子小小年纪,天资卓绝啊!”
怀安整个人差点飘起来,偶像夸他天资卓绝哎!
沈聿故作谦逊的说:“顽劣的很, 就说我那表侄, 府试前夕还在研究这个东西,不让人省心啊。”
怀安心想, 老爹这凡尔赛的痕迹有点明显啊。
周岳显然不这么认为, 又真心实意的夸赞了陈甍一番。
尽管周岳对那柄千里眼爱不释手, 仍要还给沈聿,他盼着这件神器可以量产, 尽早应用于军中。
所以沈聿拿出这件东西来给周岳看,也无非是为了给他打打气,让他不要整日沉浸在忧谗畏讥的恐惧中,耽误了真正的大事。
周岳离开后,沈聿去了内阁,在庭院里遇到了曾繁,两人曾是翰林院的同僚,但曾繁中进士的时间比他早了两科,因此廷推时优先被选入内阁。
二人随意聊了几句,沈聿才去首辅的值房里见老师。
郑阁老为皇帝摆他一道让姚滨入阁的事深感不满,每次见到沈聿都倍加惋惜,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几年。同时也很疑惑,若论亲疏远近,沈聿绝对在姚滨之上,就算皇帝亲自下旨,也该特简沈聿入阁才对,这姚滨是如何跟皇帝搭上线的?
最后他总结出一个道理,皇帝只是看上去宽厚随和,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将姚滨提入内阁,就是在制衡自己的权利。
他此前还一直认为,沈聿有从龙之功,而他作为推荐沈聿入祁王府的人,背后推波助澜,也可谓功不可没,皇帝信任他,重用他,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如今他终于醒悟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功劳,内阁,也仍旧是那个血雨腥风的内阁。
“恩师。”沈聿躬身行礼。
“来了。”郑迁叫他坐下,书吏端上茶来,薄如蝉翼的茶盏中茶水清透,馥郁幽香。
“这是你早先送来的龙井,明前头采的单芽,确实是珍品中的珍品。”郑迁道:“知道你爱茶,特意留了几两放在值房。”
郑迁从不收沈聿的礼,哪怕逢年过节也是不许的,唯独茶叶来者不拒,沈聿也乐得寻摸一些好茶送给老师。
“恩师喜欢,学生明年再叫他们送来便是。”沈聿道:“再说明前喝完还有雨前,雨前喝完还有雨后,四时变幻,顺时而饮嘛。”
郑迁只是淡淡笑着,吹散茶汤表面浮着的绿芽,杯盖发出细响:“跟老师还要话里有话?”
沈聿连道不敢,直接道明来意。
他想请郑迁出面,约束一下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御史言官们,不要鸡蛋里面挑骨头的针对周岳,漠北人虎视眈眈,边境不太平,周岳肩挑重建京畿边防的重任,内阁各部理当全力支持,自毁长城的悲剧,不能再在本朝重演了。
只是这些于是言官,当年都是跟着郑迁推翻吴党的急先锋,为了打倒吴琦,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如今郑迁当政,自然会庇护他们一些,就连沈聿的舅舅陈充弹劾吴琦被削职返乡,也是郑迁一提拔回来的。
沈聿委婉的提醒老师,虽然眼下御史言官通过舆情使他声名大噪,可若是一味放任,迟早反噬到自己的身上。
郑迁也是有苦难言:“这些年,老夫给言官背的锅确实太多了。”
郑迁保护了太多直言敢谏的官员,也助长了他们的狂悖。若说郑迁是结党营私、培植党羽,那是不对的,因为这些又轴又硬的家伙根本不觉得自己是郑迁的同党,他们可是耿介的忠良,真理的化身啊。
“恩师,学生知道,要管束这些愣头青确实很难,可是再难也要管,否则贻误军国大事不说,老师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沈聿又小声道:“何况他们也不是没贻误过……”
郑迁看着墙上挂着的字:“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有些口号一旦提出来,约束他人的同时,也限制了自己。
……
郑迁答应了沈聿的请求,也找来都察院都御史、六科都给事中各自谈了话,让他们松一松手,别影响周岳整军练兵。
都御史位高权重,能体谅朝廷的难处,还是很好沟通的,六科给事中则不然。
朝廷选拔六科言官,首先要刚正不阿,直言敢谏,其次与朝中其他官员没有任何沾亲带故的关系。总之就是一群没经验没后台的愣头青集于一堂,朝廷养着他们,专门用来骂人。
这些道德标兵哪里能接受“能者为用”的道理,在他们眼里,黑既是黑,白既是白,贪污就是贪污,受贿就是受贿,为了公事贪污受贿更不可取,这叫助长不正之风。清廉者举步维艰,那是世道的错,合污者游刃有余,有大功仍不能掩其过。
郑迁说来说去,最后是姚滨闯进来拍了桌子:“前年漠北入境的教训还不够吗?去年消停了一年就全忘了,你们安居城内,可知道京郊的百姓是何等惨状?敢情烧杀抢掠的不是你们一家老小!”
姚滨不愧是“姚把子”,不知从哪里杀出来就开骂,几人脸上阴晴变幻良久,到底品秩太低,不敢得罪“天官”,忍气吞声的答应下来,不再与周将军为难。
事后,郑迁的长子郑瑾,也就是新任小阁老,请六科都给事中们吃了个便饭,肯定了他们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算是替父亲唱白脸的意思。
御史言官消停下来,周岳总算能全身心投入到军务上去。
朝廷在辽、蓟一带募集三万步兵,并跟着周岳北上的三千士兵一并交给周岳训练,此后不久,周岳被升任蓟辽总兵,连昌平、保定等地,总兵以下官员一律受周岳节制,得到了武官的最高职权。
……
一进腊月,前院充满了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各个店铺的掌柜账房带着账本来家里报账,有家里的铺子,也有怀安的书坊和皂坊,茶楼不用他操心,孟掌柜会打理好一切,拿总账目来跟他核对。
怀安带着裹得圆咕隆咚的芃姐儿出门,许听澜正忙,嘱咐他们零食玩具要少买,零食吃多了伤胃,玩具多的家里都快堆不下了。怀安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一出门就全抛在了脑后,芃姐儿喜欢什么都给买,逛一圈下来,衣领上插着两只风车,胳膊上挂着三个脸谱,两手各抱一个泥娃娃,又去叆叇店取太皇太后的老花镜,顺便取自己定制的染色平光镜,也就是墨镜。
和芃姐儿一人一副墨镜带着,走在大街上尤其显眼。
回家放下东西,眼见太阳不错,叫人在院子里支起两把摇摇椅,带着墨镜吃着冰糖葫芦,一边欣赏算盘珠子打出来的雨点般的声音。
“哥,这有什么好听的?”芃姐儿问。
“钱的声音还不好听?”怀安反问。
“不好听啊。”芃姐儿道。
怀安觉得,是时候传授给妹妹一些正确的价值观了。
“没有钱,就没有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风车啊,脸谱啊,布娃娃,胡子糕,一样也买不起。”怀安道:“你再好好感受一下?”
芃姐儿闭上眼睛,忽然绽开笑靥:“果然很好听!”
“对嘛。”怀安接着道:“有了钱,就可以买书,买文房四宝,可以上学读书。”
芃姐儿笑容渐失。
她已经开蒙两年了,总被要求坐在椅子上读书写字,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爬上爬下的玩儿了,整个娃苦不堪言。
于是挎着小脸问:“读书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读书?”
怀安很有兄长范儿的告诉她:“孔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人嘛,吃饱了饭,总要有点别的追求。”
“哦哦。”芃姐儿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沈聿下衙回家,吃过晚饭,就去盯着小女儿读书。
如今他和长子重新分工,怀铭主要负责怀安的功课,自己则腾出手来教女儿。
芃姐儿从小表现的很聪明,沈聿原以为女儿必定会朝着才女的方向发展,兴致勃勃的亲自给她开蒙,准备十年以后作为才女她爹名留青史。结果这孩子,活脱脱一个小时候的沈怀安!每天求着哄着,威逼利诱,才肯慢慢吞吞的看几眼书,写几笔字。
看着窗前那张干净整洁的小桌子,沈聿压着火气,态度温和的问她:“今天一白天都干什么去了?”
芃姐儿也实诚,掰着小手指头把他们逛了什么地方,买了什么玩具吃食,还听了一下晌的算盘声全盘托出。
“我还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为什么要读书。”芃姐儿得意的说。
沈聿略带欣慰,能弄明白这一点,也是很大的收获,于是他问:“芃儿说说看,人为什么要读书?”
芃姐儿回想哥哥的话,做出了高度总结:“因为吃饱了撑的。”
许听澜手里的账本都掉在了地上。
沈聿沉默片刻,大步走到门口,朝着厢房的方向:“沈怀安,你给我过来!”
第136章
听到妹妹“吃饱了撑的”这句话, 怀安捧腹大笑:“居然很有道理,哈哈哈哈哈……”
“哈,哈, 哈……”眼见爹娘的脸色越来越黑,笑声逐渐变小。
“不是……我原话不是这样的。”怀安忙解释道:“我是想告诉她,握在手里的银子和装进肚里的学问才是自己的,长大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迷惑, 就给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夫妻二人无言以对,虽说不像小孩子该说的话,但话糙理不糙吧。
却听怀安接着道:“更有甚者啊, 不体谅妻子的辛苦, 不分担一二就算了, 居然还嫌她生出来的儿女不够聪明, 读书不够好,您说过不过分啊,娘?”
“看人家姚阁老, 家里人口简单产业单一, 没什么需要姚夫人操心的,最关键的是,姚阁老这么大岁数没有儿女, 也不纳妾不蓄婢, 每天散衙回家的路上,还会给姚夫人带最喜欢的卤煮啊, 数十年如一日, 真是感人至深啊!”
芃姐儿使劲鼓掌:“哥哥说的对!”
许听澜忽然觉得案头的账本厚了好几倍, 一年里各房人事账目杂七杂八的倒灶事儿在脑袋顶上直打转,眼前的男人也有点招人烦。
沈聿苍白的解释:“我也不纳妾。”
“要是没孩子呢?”怀安反问。
“没孩子呢?”芃姐儿跟着学舌。
怀安眼看着老爹挽着袖子朝他走来。
“快跑!”他一声招呼, 率先跑出了堂屋,芃姐儿倒腾着小短腿跟着跑出去,一气儿跑到大哥大嫂院里。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但他一向懂得轻重缓急,这种时候,哄妻子显然比抓孩子更加紧迫,于是堆了满脸的笑,给许听澜捏腰捶背讲八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好了妻子,沈聿却气的半宿睡不着觉了,半夜里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不是,他有病吧?”
许听澜迷迷糊糊的,口齿含混的问他:“谁呀?”
沈聿叹口气:“没有谁,睡吧。”
……
却说怀铭夫妻二人正守着洮姐儿的小床说闲话,听到屋外婆子丫鬟一阵骚乱,怀铭打了帘子出去,只见一大一小一双弟妹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我为什么要跑?”芃姐儿边喘边问。
“对哈……”
“诶呦,数九寒天的穿得这么少?冻透了吧?”婆子说着,忙叫丫鬟拿两个汤婆子来。
陆宥宁放下女儿出来,忙领着两人到内室暖和。洮姐儿睡熟了,被抱进暖阁,屋里炭火烧的旺,芃姐儿冰凉的小手很快暖和过来。
陆宥宁忙令人去灶房下两碗鸡汤馄饨来。
怀铭哭笑不得:“你还怕爹娘饿着他们?”
陆宥宁努努嘴,只见两人已经吃了小半碗。
怀铭:……
“我要跟嫂嫂睡。”芃姐儿小脸红扑扑的,吃饱喝足,便开始提要求。
结果就是陆宥宁带着芃姐儿睡,把兄弟俩赶出了屋子。
所谓“城楼失火,殃及池鱼”,怀铭抱着枕头被褥在寒天雪地里呆了片刻,遣人去主院知会一声,无奈的领着弟弟去了厢房。
……
腊月初八,奉天殿照例举办朝会,但今日有些特殊,因为皇帝在朝会上宣布,要册立荣贺为太子,册封大典于次年正月。
太子乃是国本,册立大典一时成为朝廷的头等大事,礼部迅速拟出仪程,昭告各国,请使节前来观礼。
册立大典之后,太子立刻出阁讲学,出阁类似皇室子女的成人礼,区别在于,普通男子在二十岁加冠,并且加字,而皇子出阁一般在十二到十七岁。
这些繁缛的仪式怀安并没有机会观礼,不过他倒是可以参加大哥的冠礼。
男子二十而冠,怀铭的吉日也在春季。
品官冠礼,往往比较隆重。沈家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观礼。沈聿一身绯色公服,雁翅乌纱,为长子加冠。
怀铭一身青衣素裳,由赞冠者为其加缁布冠。赞冠者由陆显担任,一番美好的祝词之后,脱下缁布冠,换绛纱服,加进贤冠,再换公服,加爵弁。
怀安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哥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再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中间一应礼仪庄严冗繁,令人昏昏欲睡。直到两个时辰过去,日头当空,芃姐儿已经睡着了,被奶娘悄悄抱走,怀安却是大孩子了,要举止得体,撑着眼皮也要把场面应付下来。
只听陆显为怀铭取表字文恒,并训告曰:“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怀铭恭敬应答:“怀铭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随即拜过堂上诸客,再入内室拜母亲,次日随父亲祭拜祖先,告知儿孙已经长成。从此同辈同僚,都要称呼怀铭的表字,而不能再直呼其名了。
……
怀安是在半个月后才见到荣贺的。
因为太子殿下如今的作息时间过于变态,每日早朝后,天还没亮,就要去文华殿读书,侍读官会看着他读《四书》、《五经》及史书,在巳时左右,再由侍讲官讲其经义,午膳后学习弓马骑射,晚膳前还有侍书官教书法。
怀安直呼陪不起啊,他这小身子骨还在长身量呢,何况他家里又没有皇位继承,为什么要跟着受这个洋罪?
于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到没了借口,才勉强去东宫陪太子读一天书。
到了东宫所在的撷芳殿,怀安才发现接他的不再是花伴伴,而是一位生面孔。
“这位就是沈公子吧?”新来的公公对他说:“咱家姓王,是新来的总管太监。”
“哦,王公公。”怀安见他别有深意的神情,从袖中掏出一张小额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王公公会心一笑,不亏是官宦人家出身,家学渊源,一点即透。低头一看,大通汇票,面值……一两?!
不过碍于怀安的身份,王公公的表情管理依旧十分到位:“沈公子真是看得起咱家,无功不受禄,怎好收您的银子呢。”
“哦,”他话音刚落,手里的那张银票就被怀安抽走了,“也对。”
王公公登时脚底打滑,险些绊一个跟头。
怀安平时对花公公和刘公公大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捎带他们一份,那是因为他们忠厚真诚待人好。他常年出入王府宫禁,王公公这种太监见得多了,心情好的时候逢迎一下,心情不好时压根就不惯着,可巧他今天有起床气,心情不好。……
四下漆黑一片,文华殿中点着灯,荣贺见到他,嘴就没听下,做太子压力很大的。
直到天光微明,已经过了卯时,侍读官员居然还没来,荣贺因问左右:“殷师傅人呢?”
刘伴伴道:“回殿下,殷师傅要迟一些才到,还没散朝。”
两人面面相觑,那还愣着干什么,开整!
便将藏了一个年关的话本儿小说一股脑的倒出来,开始包书皮。
……
奉天殿,场面乱作一团。
事情的起因还得由周岳说起,周岳节制四镇总兵官,与辽东总兵常有职权上的妨碍,姚滨便做主将其调走,之后不久,蓟辽总督赵勐海对他多有掣肘,兵部便举荐左侍郎韩肃出任蓟辽总督,将周岳不满意的上司换掉。
这下言官坐不住了,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难道不该受到掣肘?同僚不顺眼换同僚,上司不顺眼换上司,万一哪天看朝廷不顺眼,带兵把京城一锅端了怎么办?
照说他们这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手段确实有些恶劣。
言官碍于姚滨先前的恐吓——不许再跟周将军为难,便只好另辟蹊径,再次发挥鸡蛋里挑骨头的手段,对兵部左侍郎韩肃下手。
言官弹劾韩肃在太子的册封大典上当众咳嗽,认为他有失官仪,且咳嗽说明体弱多病,不适合在兵部执掌兵事,更不适合牧守北防重镇。
皇帝看着奏疏险些气笑了,别人他或许不知道,韩肃以文官掌兵二十年,率部歼敌二万余人,半辈子征战沙场,连子女都没留下一个,经年累月风餐露宿使他落下了顽固的肺疾,一遇冷风容易咳嗽,是根本克制不住的。迫害这样一位为国尽忠的官员,他们良心何在!
遂将奏疏全部留中,作冷处理。
言官却不肯善罢甘休,奏疏石沉大海,他们还可以在朝堂上当面陈奏,皇帝不看奏疏,总不能不上朝吧。
于是十几名御史在朝堂上轮番轰炸。被人欺负到头上,兵部也是要还击的,他们力陈韩肃在抗倭及剿匪战场上的功劳,指责言官们为了沽名出位不择手段,陷害忠良。
言官们最擅长的就是吵架,一番唇枪舌战,骂的畅快淋漓,却忽略了一件事,韩肃不是普通文官,而是掌兵的文官,这类人可不像武将那样伏低做小好欺负,他们是两榜进士,地位优渥,有军功,有声望,而且常年征战沙场,脾气多半不太好。
果然,韩肃在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动手,把率先上书的兵科都给事中糊到了墙上。
用牙笏指着他骂道:“前番不跟你一般计较,还蹬鼻子上脸了!”
另有几名脾气刚烈的言官一拥而上,被韩肃三拳两脚干翻一半,另一半也不占上风。
阁老们厉声呵斥,沈聿一个眼神,兵部的官员开始“拉架”,拉住的都是言官,导致他们各自多挨了几拳几脚。
沈聿见火候差不多了,再过火怕是要出大事,这才拉住韩肃。
有一年轻御史从班中出列,厉声喝道:“韩部堂,你朝堂之上竟敢滋事斗殴,成何体统!”
韩肃被沈聿拉着,腾出左手一笏板砸了过去:“斗殴算什么,老子杀人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呢!”
牙笏坚硬,正中额头,该御史应声倒地。
沈聿忙又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低声劝道:“闹得有点大了,消消火,退一步吧。”
郑阁老对身边的官员说:“愣着作甚,还不扶几位大人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能竖起来的言官们竖了起来,实在无法直立的,就只能找人先抬出去,可他们人都倒下了,嘴上还不肯休战:“韩肃,你当庭行凶,嚣张跋扈。”
“快少说两句吧。”同僚们一边劝着,一边将人抬到偏殿,以免血光污秽龙目,惊扰圣驾。
其实抬不抬出去无关紧要,圣驾已经被惊扰的瞠目结舌了。虽说文官斗殴在本朝不算什么新鲜事,可皇帝活了这么久也是头一次见,谁敢相信只是为了一声咳嗽。
郑迁当面训斥了双方,又问皇帝:“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韩肃道:“朕看韩部堂老当益壮,很能胜任蓟辽总督一职。”
众言官傻了眼,没听错吧,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皇帝居然夸行凶者的老当益壮?
他们正要七嘴八舌的反驳回去,便听郑迁一声呵斥:“放肆!”
几人这才缩头缩脑的站定,听皇帝把话说完。
“韩部堂,你把朝堂当戏台子了,上演全武行啊?”皇帝问。
韩肃此时有些畏惧,伏地请罪道:“臣罪该万死。”
“朝堂之上滋事斗殴,不可轻恕。”皇帝想了想:“罚俸半年,以示惩戒,钦此。”
言官当然不服,他们觉得定性有问题,这应该属于“行凶”而非“斗殴”,还是在朝堂上动手,怎么也得革职下狱吧。
皇帝却反问:“只有韩部堂在行凶吗?你们还手了没有?”
言官们面面相觑,还是还了,可是打不过啊……
皇帝却对身边的侍诏说:“你数清楚,今日凡参与斗殴者,一律罚俸半年,以儆效尤。交内阁拟旨吧。”
“遵旨。”
言罢起身,值守太监唱一声“散朝”,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摆驾回鸾。
第137章
如此明显的拉偏架, 引起了六科言官的强烈不满。
韩肃是兵部侍郎,每年的“冰敬”、“碳敬”不知凡几,又即将出任蓟辽总督, 半年的俸禄对他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可言官就不同了。
他们多选自家境普通的新科进士,在朝中没有裙带关系,七品小官又没有其他进项, 再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人敢向他们行贿,大多靠着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
所以同样的惩罚, 放在韩肃头上, 他们直呼轻描淡写, 放在自己头上, 纷纷嚷着灭顶之灾。
众人搀扶伤员回到六科廊,郑迁便派长子请太医过去探望。
郑瑾与这些人厮混久了,也算有几分薄面, 又哄着劝着, 要他们往后生活有困难只管提出来,这才将他们暂时安抚下来。
……
从内侍那里打听到朝会上有人斗殴,荣贺和怀安气的直跺脚, 太刺激了, 好大一个热闹看不见,仿佛亏了一个亿!
沈聿散衙后, 进宫来接儿子, 被他缠着盘问了好半天。
“谁跟谁打架了?”
“为什么打起来的?”
“打赢了吗?”
沈聿拿他没办法, 只将前因后果简单的对他讲了讲。
怀安听着都生气,这些喷子键盘侠, 真是吃饱撑的,活该被打。
回到家里,沈聿将陈甍和怀远叫来,同他们商量,避开今年的秋闱,三年以后再考。
陈甍、怀远去岁通过府试、院试,取得了生员身份,本该参加今年的科试、乡试,但沈聿认为他文章火候不到,贸然参加乡试易受打击,即便侥幸取中,名次也不会很好,便决定如同对怀铭一样,也压他们三年。
两个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沈聿便叫长子来,教他将当年的乡试的四书题写在纸上,叫二人来作。
时人将乡试以前的考试称作“预试”,乡试、会试、殿试则称为“正试”,这其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正试必出大题,预试可出小题。
是指在乡试之前,考官多喜欢出截搭题,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排列组合成一个新句子,叫考生作文。因为牛头马身,牵强附会,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小题比大题的难度要高。
怀远和陈甍显然也这样认为,因此对今年八月的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看着怀铭在两张稿纸上写下的题目,各自提笔开始疾书。
见怀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怀铭也写了一份给他:“你的。”
怀安瞬间一脸苦相,吃瓜又吃到自己身上了。
“大哥,我写不来啊。”怀安道。
怀铭劝道:“只是一道《四书》题,不是已经将破题承题的要领教给你了么?能写多少写多少。”
怀安求救般的看着老爹。
“哎,来了。”沈聿装作妻子叫他的样子,施施然进了内室。
怀安叹了口气,慢吞吞的提笔开始破题。
题目:《君子不重则不威》
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
承题:太史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怀铭看着稿纸上的几行文字,眼前一黑。把“君子不重”解释成体重不够,还大谈孔子的身长腰围重于常人,他怎么敢的?
“沈怀安,你是认真的吗?”
怀安赔着笑脸的抬头,忙更换一张稿纸,重新破题: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怀铭这才松了口气,虽说差强人意,至少像句人话。
沈聿这时候出来了,让怀铭将自己秋闱的四书题默写下来,给弟弟们参考。
怀安瞠目结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哥四年前参加的乡试,四年的文章现在默写出来?!
怀铭可不像怀安那样惫懒,自然没有二话,坐在一旁开始默写。
沈聿又拿起怀安面前的稿纸,只写了破题承题的怀安翻着眼皮的坐着,像个等待判决的哈巴狗。
“第一次着手能作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沈聿道。
怀安松了口气。
沈聿又耐心教给他破题的技巧和忌讳,倒并不急于让他多练习。八股文要求“代圣贤立言”,看似死板教条,实则公正客观。如何能在众多格式一致的文章中脱颖而出呢?只看程文,学习技巧,是根本不够的,需要经年累月的苦读,经史子集,秦汉疏义,以历代大家之心得,支撑文章的观点和内容,才能避免言之无物,不知所云。
所以扩展阅读量,比一味的研究八股时文要重要的多。
沈聿将怀远陈甍的文章圈点一番,又将怀铭四年前的文章拿给二人品评。怀远和陈甍一下子哑住了,这才明白自己与进士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三年之后再考?”沈聿又问了一次。
“嗯。”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沈聿瞧他们一副霜打的茄子一般,又宽慰道:“你们的学识已经远超大部分同龄人了,欠缺的只是大量练习,你们大哥也是辛苦打磨三年才练就的本领。“
怀铭也接茬道:“不用感到气馁,看看怀安,他都不愁呢。”
怀安:???
仿佛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
待他们各自回了自己院子,怀安才小小声地问老爹:“您是不是单纯不想让他们在这几年入仕?”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笑着反问:“这么明显吗?”
怀安昂着脑袋笑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
沈聿忍不住掐了一把儿子的脸,怀安已经过了可以被随便捏着玩的年纪,偏着脑袋躲了一下。
沈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个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子忽然长大了,个子长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像个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会想起孩子他娘那日只是搂了他一下,竟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沈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是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更气人了。
沈聿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让他们这几年入仕?”
怀安思索片刻,道:“朝廷乱象丛生,正在建立新的秩序,此时入朝为官,很容易被卷进去牺牲掉,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沈聿问。
怀安不是很确定的说:“明年抡才大典,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科取士,我要是陛下啊,就亲自拔擢一批忠于皇权的年轻官员,换掉一批跟我作对的刺头。”
沈聿沉默了,意外地看着儿子。
如果言官们继续胡闹,他正打算向陛下谏言,趁着明年抡才大典,换一批听话的新鲜血液。尽管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可是眼下政令不出朝堂,皇权不下州县,国朝的权力体系已经完全失衡,是时候将皇权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了。
出于私心,他是万万不想让陈甍和怀远参与其中的,尽管以他们的水平,考进士还远远不够,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考中了呢?
怀安被看的浑身不舒服,忙道:“我胡说的。”
沈聿忽然笑了:“长大了,遇事有自己的判断,这是好事。”
怀安又开了染坊,张牙舞爪的吹擂自己的“政治才能”,沈聿被聒噪的头疼,还以为他是真的长大了,看来是真的误会了……
既然决定三年以后再考,陈甍便继续往军器局跑,辅助军器局的工匠们制作望远镜。军器局第一批望远镜制作出来,通体黄铜,用透亮的南海水晶做镜片,重新取名为“千里镜”。
怀安拿在手里端详,沉甸甸的,质感绝佳,往远处看去,似乎看得更远,成像更清晰。
“太棒了!”怀安道。
“这一柄是还给你们的,”沈聿又拿出一只精致的条形匣子,“这柄你带进宫去,拿给陛下。”
怀安“咦”了一声:“这么好的拍马屁机会,为什么给我?”
沈聿笑道:“当然不是白给,你拿着它,请陛下从宫中调拨几个造办玻璃的工匠来兵部,这东西用水晶造价太过昂贵,换成玻璃会好很多。”
“嗨,”怀安叹口气,“又是抓壮丁啊。”
“你不去,我自己去。”沈聿说着,伸出手。
怀安忙将匣子藏在身后:“我去我去!”
只要不是把他关在屋里,哪里他都愿意去。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拼上了三十多年的的涵养,才没有破口大骂。他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掷在地上,气呼呼的坐在炕上喝茶。
一个月前,他下旨拟对都察院及六科的言官进行考察,意图整饬科道,郑迁却为了保护他们苦苦劝谏,阻止了这次考察。
皇帝刚刚拉了一场偏架,不好再驳斥老首辅的面子,便将此事搁浅了,谁知反倒助长了言官的气焰。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兵科给事中孙敬,刚刚养好了身上的伤,就上本弹劾皇帝,大致内容为:臣听闻陛下甚少与皇后见面,遑论后宫其他妃嫔,陛下春秋鼎盛,子嗣却很单薄,这是非常不好的现象,宇宙万物皆有阴阳,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日出就有日落,有丈夫就有妻子,皇后为天下之母,妃嫔亦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请陛下恪尽人伦之责,则臣虽死而无憾矣!
小太监拉动手摇扇,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令人格外烦躁。另一个太监默默朝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暂时停下,打开折扇为皇帝扇风消暑。
皇帝夺过折扇,在面前呼啦啦的扇了几下:“疯了疯了,这人疯了!为满足沽名钓誉之心,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欺人太甚!”
民间谣传他要选秀,言官骂他“老牛吃嫩草”;误食内加药物,言官骂他“纵欲过度”。若说这两件事,算他活该倒霉,授人以柄,那么这一次,简直是无理取闹!说什么“人伦之责”,整天就盯着他□□这点事,极尽侮辱之能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钢筋铁骨铜豌豆,一生致力于“仗节死义”,巴不得君主立刻下旨廷杖下狱,让他名留青史。
“陛下,”值守太监入内禀报,“沈怀安求见。”
“不见。”皇帝呼扇着扇子,烦躁道。
太监正要让怀安回去,便听皇帝又缓和了语气:“让他进来吧。”
“是。”太监将地上的奏疏捡起,放回到皇帝手边。
皇帝瞥着它,怒气更胜,这一次扔得更远了。
怀安进门时,便见一堆不明飞行物朝他袭来,纵身一跳躲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份奏疏。
怀安捡起奏疏,跪下行礼。
“起来吧。”皇帝道:“说了多少次,朕还缺人给朕磕头不成?”
怀安见他烦躁的扇着扇子,奇怪的问道:“陛下,谁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看啊。”皇帝指着他手里的奏疏,忽然想起怀安还是个未成年人,忙道:“还是别看了。”
忙示意身边太监将奏疏收回来,真是被气糊涂了!
奏疏内容很短,太监拿走的时候,怀安都已经看完了,他忍啊忍啊,忍得身上发抖。
“想笑就笑吧。”皇帝无奈道。
怀安这才嗤嗤的笑了几声:“陛下,如果臣是您啊……”
“大胆!”太监呵斥道。
怀安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喊。”皇帝瞥向太监,又招手令怀安上前:“你过来说。”
怀安附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出了个主意。
皇帝听完,转怒为乐,朗声大笑:“怀安啊,不愧是你!”
第138章
怀安步行出了午门, 乘车回到兵部衙门,暑热的天气让他汗流浃背,恨不得像小狗一样吐舌头, 他终于明白老爹为什么要使唤他进宫了,太热了!
连沈聿在值房中也只穿一层白纱中单,怀安进屋就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穿一件小坎肩, 沈聿叫人端进一盘西瓜,在井水里泡过,沁凉清爽, 咬上一口, 感觉魂魄都归位了。
沈聿看着他连吃了两片西瓜, 忍不住问:“陛下批了吗?”
“批什么呀?”怀安被问得一脸懵。
“烧玻璃的工匠。”沈聿道。
怀安一拍额头, 光顾着进谗言了,把正事给忘了!
沈聿叹了口气,叫人套车, 准备自己进宫。
他赔笑道:“爹, 您下次给我写张纸条带着,免得我总忘事。”
“就这一件事,还写纸条……用不用挂个牌子在脖子上, 免得哪天连家门儿都找不到?”沈聿反问。
怀安想了想, 道:“还是挺有必要的,我记性这么差, 要是被人贩子拐走可怎么办?”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 仿佛儿子被拐走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这人贩子也是怪想不开的。”
怀安气呼呼的,为了证明自己很有用, 不应该被拐,上前拦住老爹的去路,辗转又去了一趟宫里,这回说什么也要把工匠带回兵部。
刚踏进烈日下的一刻终于察觉不对了,他为什么要证明这个啊?!
……
三日后,午门西侧,六科廊值房外。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大理寺卿共十一人,奉旨来到此处。
一群七品言官从值房中来到院子里,见门口站了一溜绯袍高官,心里都是一哆嗦。这些官员平日里对他们礼让三分,也可以说是敬而远之,可是突然联袂而至,挤进他们这个七品官衙,实在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啊。
两方相对,都是一头雾水,连为首的郑阁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下这样的旨意。
只听身后一声:“有上谕。”
众人让开一条通道,原来是皇帝身边的陈公公进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尝闻‘君视臣如手足,则臣是君如心腹’,太*祖皇帝明察秋毫,对臣工内宅之事知之甚详,朕欲效法□□,固下旨问询一二。”
“孙科长,陛下问你,娶妻何人,纳妾几个?育有子女几人啊?”六科都给事中成“科长”,陈公公一脸关切的问。
“啊?”孙敬愣在当场。
郑迁此时回过神来,肃声道:“陛下问话,据实回答!”
“是。”孙敬张口结舌:“拙荆严氏,另有小妾一人,育有三子三女。”
“哎呦呦,”陈公公咋舌道,“孙科长以如此微薄之俸禄,养育六个孩子?!”
孙敬结结巴巴的回答:“是……老家尚有几分薄田,一点祖产,勉强度日。”
陈公公眯起眼来:“听说孙科长在家,穿插于妻妾房中,日日耕耘不辍,怪道子女成群,妻妾和睦,敢教陛下如何为人丈夫。”
“臣……臣不敢……”孙敬汗如雨下。
“只是孙科长年方而立,得懂得固本培元,修身养性啊!”陈公公从宽袖中掏出一份卷轴,打开一看,竟是孙敬三月份每日房事的记录表:“你瞧瞧你瞧瞧,三月份一天不落,这天居然一夜五次?!孙科长啊,咱家一个太监都替您捏一把汗,种地也没有您这样辛劳的!”
四下发出窸窣的惊呼和窃笑声,孙敬已经开始在地上抠缝儿了。
陈公公摇头叹气:“陛下看了您这份日程,简直是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臣子,克己复礼的圣人门徒,竟如此纵欲过度,特意叫咱家来提醒你,房事不宜过勤,否则耗精伤气,劳神伤身啊。”
“……是,劳陛下关心,臣恨不能愧死当场。”孙敬窘迫的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郝科长!”陈公公堆着满脸的笑意,转向刑科都给事中:“听说尊夫人带着孩子住在娘家三个月了?不知是何缘由啊?”
“臣……罚俸之后,家中境况窘迫,无以为继,拙荆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三个月不曾回来。”郝科长道。
“啧啧啧,真是可怜人啊,”陈公公翻了个白眼,“我指尊夫人和孩子。”
郝科长:……
陈公公又看向礼科都给事中:“刘科长!”
刘科长浑身一抖。
“哦对了!您尚未娶妻吧?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好歹是两榜进士,至今未娶,莫非有什么隐疾?”
刘科长张口结舌:“没……没……”
“呦,那是怎么回事儿啊?”陈公公道。
刘科长一张方脸涨得通红。
“说不出来,咱家替您说?”陈公公从袖中拿出另一份卷轴,故作恍然大悟:“哦,原来您少时结识了一位乐妓,一不留神珠胎暗结,便叫人家堕胎,乐妓躲起来偷偷生下了孩子,令尊令堂不肯承认,她便将孩子扔在路边,撞死在了尊府的大门口,闹得尽人皆知!”
四下唏嘘声顿起,众人吃了好大一口瓜,连自己的窘迫都抛到脑后去了。
“作孽啊作孽啊!”陈公公的眼角居然溢出两滴泪来,激愤的说:“难怪乡里无人敢与你家攀亲,你们这等人家,嫁进去就是跳火坑啊!”
照说两榜进士,即便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奸生子,也不至于真的娶不上妻,只是刘家父母眼界极高,瞧不上平民商贾人家,非要与缙绅世族结亲,当地大户嫁女,探听到这桩腌臜事,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刘科长浑身颤抖,潜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当众撕开,仿佛夜鼠乍见天光,无处遁形,跪伏于地不敢抬头见人,片刻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面朝上翻躺在地。
因陈公公还在传旨,众人不敢擅动,郑瑾使唤小吏将他扶到阴凉处休息。
“王科长。”陈公公又转向户科。
“拙荆李氏,育有一子三女,没有妾室,妻子都在老家。”户科都给事中王铨率先回答。
“哦——”陈公公笑眯眯的说:“王科长厚道人。”
正当王铨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谢恩时,只见陈公公向前走了半步,又退了回来:“听说王科长的夫人与老父关系不睦,所以特意在他处盖了一座窑洞给老父亲居住,老人家无人照料,冬日天寒,手脚生满了冻疮,夏日酷暑,身上长满了痱子。”
王铨浑身开始发抖。
“如果咱家所记不错,王科长是地方选派的贡生,在国子监就读七年考取了进士,看来这其中问题很大呀,真应了那句‘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王铨瑟瑟缩缩的说:“臣……臣立刻写信回家休妻,将老父接回家中。”
陈公公忙道:“别呀,王科长,这不是又害了夫人和孩子吗?”
“那……”那怎么办?王科长两眼一闭:“臣明日就辞官,回乡照看老父。”
“哎,这还像句人话。”陈公公道:“所谓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做不得孝子,还做什么臣子呢,您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替他出了一身冷汗,王铨的事听上去不如前面三位窘迫,却最为严重,在朝为官之人,宁愿被人捅上一刀,也好过被人当面指责不孝,这几乎是致命的,今日之后,或许其他人只是遭人议论耻笑,王铨却是真的前途尽毁了。
只见王铨两眼一翻,也倒在地上。
“得,他也晕了。”陈公公无奈的摆摆手,任人将他拖走。
“周科长……”陈公公转向工科。
周科长直接晕倒。
“把他掐醒。”陈公公道。
身后两名太监一个扶着头,一个掐人中,朝脸上拍了几下,周科长猛吸一口气,醒了:“哎呦~~眼前直发黑。”
“那您就躺着说。”
陈公公向前一步,周科长看着那张居高临下的倒着的脸,翻身爬起来:“臣不敢,不敢。”
“听说昨晚家里两位小妾争风吃醋打起来破了脸,”陈公公笑道,“周科长,陛下托咱给您带句话,阋墙谇帚,帷薄不修,可是会影响官声的。”
周科长以头触地:“臣有罪!”
就这样一个一个的问过去,从晌午一直问到午后日头偏西,兵科十二员,其余各科各十员,共六十二名给事中们脸色惨白,一个挨着一个的回答皇帝的问话。
厂卫的探子不是吃干饭的,只有他们不想查的,没有查不到的,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是圣德昭彰的君子,从私德下手,一个都别想跑。
……
六科廊位于午门内西侧的直房内,与内阁值房相对,因此皇帝站在五凤楼上,依稀可见院内人影攒动。陈公公拿出千里镜,皇帝得以看得更加清楚。
“好家伙,又倒了一个!”这简直是他登基三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话音里带着大仇得报的愉快,恨不能身临其境。
“哎?万岁爷。”皇帝身边的太监刘裕眯着眼睛,指向文渊阁的方向:“那是哪位大人,胆敢在午门之内滋事斗殴?”
皇帝张目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绯袍官员,正在追打一个矮个子绿袍官员,登时有些不快:“哪里是斗殴啊,分明是行凶打人,莫非我大亓已经礼崩乐坏到这种程度了……”
端起千里镜一看,登时有些慌神:“是沈师傅在追怀安,快快派两个人下去,把人带来!”
“是。”刘裕转身欲走。
皇帝不忘交代:“派两个强壮的,沈师傅会功夫!”
“是!”
皇帝又拿起了千里镜,透过镜孔,只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匆匆赶到文华殿外,不等沈聿反应,扛起怀安就跑。
第139章
不得不夸赞此二人确实生猛, 扛着七八十斤的怀安攀上九仗高楼,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怀安大头朝下被晃得两眼冒金星,将将站稳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哎?”怀安环顾四下:“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还说呢。”皇帝道:“你又拆了哪里, 惹你爹生这么大气?”
“冤枉啊!”怀安一肚子委屈:“臣在文渊阁陪殿下上课呢,王公公说六科廊那边出事了,我爹只是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 冲着我就过来了。这时太子喊了一声‘怀安快跑!’我就翻窗跑了,跑着跑着就被扛到这里来了!”
皇帝:……
真是一对卧龙凤雏。
正说着话,沈聿攀上五凤楼, 来到皇帝面前, 并袖长揖, 正要跪下行礼。
“沈师傅, 免礼。”皇帝不动声色的将怀安藏到身后:“是朕自己的主意,你不要为难怀安。”
“陛下的主意?”沈聿侧头看去,只见怀安从皇帝身后露出一个脑袋, 被皇帝反手塞了回去。
“是啊。”皇帝很肯定的说:“朕叫他们这么做的。”
“在《水浒》外面包《尚书》的书皮, 是陛下的主意?”沈聿问。
“包……书皮?”这下轮到皇帝蒙圈了。
沈聿道:“《尚书》全文两万余字,《水浒》每卷二十余万字,他们以为包上书皮就看不清厚度了, 实则一目了然。”
皇帝连忙伸手将怀安从身后揪了出来, 撇清道:“这可不是朕的主意啊。”
怀安:???
这就把他扔出来了?
“陛下说的不是这件事?”沈聿问。
“咳,当然不是, 朕怎么可能教他们上课看小说呢。”皇帝干咳一声:“沈师傅你忙, 朕要去那个……批奏折了。”
沈聿一头雾水, 看到太监手里端着的千里镜,又看向午门西侧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六科廊, 心知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来看热闹的。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六科廊的热闹……别是沈怀安的主意吧?!
恭送皇帝离开,侧头看去,怀安正垫着脚往六科廊的方向看:“爹,反正这课也上不成了,咱们也去悄悄热闹吧?”
沈聿眼前都有些发黑,扶着高低起伏的城垛,缓了好几口气。
怀安还以为老爹又低血糖了,忙上去掐他的人中,沈聿十分痛苦地吐出一口浊气,拎着他下了城楼。
……
皇帝回到乾清宫,值守太监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长公主进宫来了。”
皇帝面露喜色,片刻没耽搁,乘步辇来到坤宁宫,人还未踏进门槛,笑声先传进殿中:“温阳,大忙人,还记得来看兄嫂啊?”
温阳起身福了一礼:“还不是皇兄日理万机?我月月都进宫来看皇嫂和祖母,却不是回回都能见到皇兄啊。”
皇后也笑道:“可不是么,兄妹难得见一回,你还挑她的理。”
“行行行,都是朕的不是。”皇帝道。
“皇兄今天心情好?”温阳问。
兄妹难得聚一聚,皇帝不愿将前朝那些灶鸡子讲给二人听,只是搪塞道:“你来了,自然心情好。”
皇后令人拿来岭南进贡的荔枝,剥开一颗晶莹白皙的果肉递给温阳。
皇帝看着自己唯一的胞妹,这是母妃为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自打做了皇帝,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可温阳似乎过的很舒心,连气色都好了许多,仿佛又变回从前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在皇帝眼里,温阳无论多大都是小女孩。
所以每看到她这副无忧无虑开心的样子,他都觉得自己这洋罪受得值。
“皇兄,我打算去趟禹州。”温阳道:“特地进宫来,是要将手里的皇庄皇铺交接给皇嫂暂管。”
“禹州?你去那边陲蛮荒之地干什么?”皇帝一愣,这才想起驸马就在禹州。
皇后也好言相劝:“温阳,你想出去游玩,不如去富甲天下的江南,禹州有什么好去的,再说了,你与驸马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么,好不容易把他发落到了禹州,怎么又要去见他呢?”
“嫂嫂,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们从前是有些不和睦,可是一晃五年过去了,再多的不快也都释怀了,那毕竟是我的丈夫啊!”温阳道。
皇帝和皇后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妹子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臣妹听说,禹州山川秀丽,雪山巍峨,是绝佳的游玩胜地,就想着这一次去先禹州,过几年再去江南。”温阳道。
皇帝只好暂时答应下来,转头叫来统领东厂的张承,让他去问一问,温阳长公主最近在跟什么人来往。
张承当晚便回来复命:“长公主殿下这两年常被噩梦缠绕,时常请云青观的周道长去公主府驱魔,时常一去就是一整天。”
“周道长?周息尘?”皇帝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是。”
“他不是擅长扶乩吗?”皇帝一脸纳罕。
皇后补充道:“后来又说扶乩是糊弄先皇的小把戏,其实真正擅长的是观天象,还看出了雍王谋反的前兆。”
“他还真是多才多艺呢……”皇帝话音刚落,越想越觉得不对,冷声道:“什么妖魔鬼怪两年锄不掉,怕是心中的邪念吧!”
张承一脸尴尬,低头默认。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看破不说破。”
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这可怎么是好,我大亓没有二嫁的公主,这是要捅马蜂窝的!”
“人家也没说要二嫁嘛。”皇后道。
“那就更不行了!”皇帝闻言,愤恨不已:“定然是这个妖道使了什么法术,毁我妹妹的名节,他还真以为朕的天子剑是摆设!”
说着,从墙上取下沉重的宝剑,握着那金光闪闪的剑鞘,因为不会用剑簧,拔了几下没拔出来,只能杀气腾腾的拍在桌上。
亏他还自作多情的以为温阳过得舒心是因为有个当皇帝的哥哥,原来……原来……
皇后忙起身宽慰安抚,汗湿了一背,才勉强安抚皇帝坐下来。
皇帝气的灌下一盅凉茶,仍愤愤道:“他完了他完了,他真的完了!”
“好好好,陛下息怒。”等他这顿火气消下去,皇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温阳小时候受的苦,臣妾就不说了,好不容易熬到成人出阁,又摊上个那样的驸马,她是个要强的人,从不在咱们面前哭诉抱怨,可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得体谅她的苦处。”
“我再体谅她,也不能体谅她的……”皇帝压低了声音道:“奸情吧。”
“什么是奸情啊?被人撞破的才算奸情。”皇后道:“可是事情已经两年了,咱们不也是刚刚知道,这说明她并不打算公然违反祖制。您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高兴吧。”
皇帝嘟囔道:“这像个皇后说出来的话吗……”
皇后好说歹说,总算消去了皇帝目光中的杀意,不管怎样,先保住周息尘的小命再说吧。
……
芃姐儿的蛐蛐儿跑了,带着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掘地三尺,院子里到处都能听见蛐蛐儿叫声,就是找不见。
一个丫头道:“还是叫小爷来抓吧?”
另一个丫头道:“连小爷自己都被抓起来了。”
晚饭过后,怀安就被老爹抓进房里,进行一场亲切友好恳切的长谈,谈话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贤臣和佞幸的区别,良善与凶恶的区别,人类与畜牲的区别……
“爹,就事论事,不要人身攻击!”怀安抗议道。
但是抗议无效,沈聿还是给他讲了一刻钟的人畜之分。
怀安脸皮倒是很厚了,只是专注力不太好,一会儿被窗外的蟋蟀声吸引,一会儿又被娘亲的算盘声吸引。
沈聿敲敲桌子:“沈怀安,我刚刚说了什么?”
怀安不假思索的开口:“让我做志向高洁的君子,清正廉明的贤臣,乐善好施的良善。”
沈聿叹了口气:“我说让你做个人。”
怀安眨眨眼,要求已经放的这么低了吗?
“怀安,儿啊。”沈聿将他拉到身边,语气几近哀求:“爹不介意你做个庸碌无为的顺民,但求你别做个一味媚上的佞臣,你要是进了《佞臣传》,后世子孙可怎么抬头做人啊。”
怀安一脸踟蹰:“这么严重啊?”
沈聿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那我以后不给陛下出主意了。”怀安道:“我一定做个有风骨的人,以后名留青史,让子孙沾光。”
沈聿欣慰道:“这就对了!今后除非是爹教你出的主意,一律不要擅自做主。”
“嗯嗯。”怀安郑重点头,忽然又皱起眉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沈聿将他往外撵:“芃儿叫你好几声了,还不出去看看。”
第140章
怀安反复回味着老爹的话, 来到院子里,只见妹妹已经滚成个泥团儿了。
“去拿一点馒头碎屑和白糖。”怀安吩咐小丫头。
怀安仔细辨别了蟋蟀的方向,从屋里找出一张练字用的废纸。随即将碎屑拌匀, 洒在声音传出的位置,然后盖上报纸。
“好了,回房洗澡睡觉,明天一早它就出来了。”怀安道
芃姐儿将信将疑, 一步三回头的回西屋去了。
次日一早,阳光将将穿破云层,朝露还没有被晒干, 轻轻掀开纸张, 蟋蟀果然吃饱喝足, 躺在底下休息呢。怀安轻轻将它扫进笼子里, 蹑手蹑脚的放在妹妹床头的小几上,然后背上书包,跟着老爹去了衙门。
今□□廷的六十二名给事中, 十三人向吏部递交了辞呈, 这还是郑瑾苦苦相劝的结果。
而所有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奏疏,都要现拿到六科进行“科抄”,也就是备份, 再发往相应的衙门进行处理, 换言之,不经过科抄的政令是根本得不到施行。所以六科缺额严重, 会干扰朝政的正常运转。
郑迁找到皇帝, 希望他下旨慰留一下, 不要闹得这么僵。
皇帝面对这位两朝元老,也总算硬气了一回:“让吏部从各衙观政的庶吉士中重新选拔, 十三人还选不出来吗?朕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当年倒吴的急先锋,可是阁老平心而论,朕对他们还不够宽容吗?就差当祖宗供起来了!”
郑迁被抢白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言官几次三番的干涉皇帝的私事,拿他当软柿子捏,皇帝没有像先帝那样打他们一个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一个个扒出他们的黑料,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
其实郑迁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言官的做法,可是没办法,言官是他发家的倚仗,自己利用了人家,就得替人家顶缸。再者,太*祖建立科道制度,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为“道”,六科给事中为“科”,凡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科皆可参与,以小制大,为的就是牵制朝中不同的利益集团,起到平衡的作用。
贸然打压科道,会破坏这种平衡,让内阁、六部权利膨胀,后果不堪设想。
郑迁苦心相劝,皇帝却说:“阁老,朕并没有打压言路的意思,昨天的做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一口气罢了,可这些辞呈不是朕逼他们写的,他们执意要撂挑子,您该去劝他们,不该来劝朕啊。”
郑迁见皇帝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恭声告退。
沈聿在文渊阁碰到了姚阁老。姚滨虽然脾气不好,对小孩子却是真心喜欢。他的发妻早些年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再也无法生育,后来他们的独女长到四岁时也夭折了,夫妻二人年过五旬仍没有孩子。
因此他每次见到怀铭,都会感叹一句“芝兰玉树”,看到怀安则更不客气,通常是直接上手,不是摸头就是捏脸,不然就是揪耳朵。弄的怀安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不过怀安还是很钦佩他的,新朝不到三年,身为吏部“天官”,姚滨不拘一格举荐了很多人才,黄河泛滥得到了控制,两广叛乱得到了缓解,在税收最高的几个省份,各自任用了不少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他们在各地尝试了许多税制改革的方法,抑制土地兼并的同时,也在慢慢为朝廷创收。
但姚滨这次单独来找沈聿,是在淮阳楼订了个雅间,想在散衙后请他单独谈谈。
沈聿欣然答应,回衙后交代怀安道:“先让车夫把你送回家去,跟你娘说一声,爹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哦……”怀安应着,开始收拾笔墨纸砚和书本:“爹,您什么时候和姚师傅勾搭在一起的?郑阁老知道吗?”
沈聿笑骂:“什么混账话!”
怀安眨眨眼:“我懂我懂,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没大没小。”
怀安抱着书包一溜烟跑没了影。回家就跟娘亲告了一通状,大哥考上状元是因为头脑灵光,他考不上都是被他爹打傻的缘故。
……
沈聿独自来到淮阳楼,在小二的引领下,走进一个有兵卒把守的包厢。
包厢靠街,街面上的商铺行人行色匆匆,因为天色阴沉,间或有雷声滚过,显然有大雨将至。
沈聿已经猜到了姚滨的来意,曹钰、周岳肃清了倭寇,东南沿海百业待兴,闽海巡抚请开市舶司,易走私为公贩,简单来说,就是开海禁,打击走私活动,将海洋贸易控制在朝廷手中。此举非但可以解决沿海百姓的困境,转寇为商安定海防,还可以为朝廷创造税收,官民两便。
姚阁老心动了,欲拿到下次的廷议上议论表决,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做通六部堂官的工作,为这项利国利民的举措拉拉票。
沈聿自然是主张开海的,其实先帝在位时,就有很多有识之士看到了海禁的弊端,极力倡导开海,允许沿海商民在近海与外邦通商,也获得了不少官员的赞同,但当时的沈聿还在翰林院修史,人微言轻,并未参与其中。
但更多的官员仍抓着“祖制”二字不放,反对变祖宗之法,吵来吵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聿道:“阁老有否想过,海禁的好处一目了然,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大的反对?”
姚滨微哂,不假思索道:“一是出于对海洋的恐惧,二是害怕倭寇更加猖獗,第三么,东南沿海的世家大族,与贸易走私的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开海会触动这些人的利益,自然会群起反对。”
沈聿的声音很沉:“阁老真的做好准备,对这些昏聩腐朽的蠹虫宣战了吗?”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姚滨倒是豁然一笑:“我姚滨只有一位老妻,一卷书几亩田便可度日,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
窗外滚过一声闷雷,倏而大雨倾盆。
沈聿点头道:“既如此,下官向您举荐两个人。”
“你说。”姚滨道。
“一是平江知府谢彦开,他提出的‘清丈亩、均田赋’的主张,宜在整个南直隶推行。”
姚滨蹙眉道:“开海禁,与均田赋有什么关系?”
沈聿道:“依下官浅见,地方持有土地者,可分为几个种类——勋贵,缙绅、商贾、百姓。其中以勋贵、缙绅兼并土地最多,商贾以经商为主,将田产视为保值手段,囤地的数量并不会太大,百姓则用于耕种,赖以为生。”
姚滨点点头:“不错。”
“南直隶的勋贵势力不大,可以暂时不计;商贾是闻利而动,只要开海对他们有利,自然会与朝廷一心;缙绅之中无法从走私中获利者,早就望洋兴叹已久了,开海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百姓就更不必说,开海与改革税赋对他们只有好处;真正的豪族,非但兼并了大量土地,还与走私集团勾结,从中攫取大量金银。我们要做的是拉一打一,集中力量对付反对新政的豪族,既要实现均田均粮,又要使开海的方略得到施行。”
姚滨听完,沉吟片刻:“也就是说……你对此次廷议的结果不抱希望。”
沈聿只是道:“下官自然希望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实现全面开海,只是阻力太大,不能盲目乐观。”
姚滨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会向陛下力荐,增设南直隶巡抚,由谢彦开担任。”
二人满饮一杯,姚滨又问:“另一个人呢?”
“东麟府同知,赵淳。”沈聿道:“下官举荐他为平江知府。”
关于赵淳,姚滨还真知道这号人物,因为走到哪里都被同僚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升迁的速度特别快,每到一个任上,同僚和当地士绅都会使劲浑身解数帮他运作升官,他这个吏部尚书也是久仰大名。
“明翰,”姚滨忍不住问,“你不会也是受什么人所托,帮赵淳挪位置的吧?”
沈聿笑了:“阁老误会下官了,平江府缙绅世族盘根错节,是南直隶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让他去啃。”
“平江府,可是尊师的老家。”姚滨道。
“平江府,是大亓的王土。”沈聿道。
姚滨朗声而笑,举杯道:“此二人之任免,我独担干系,不让明翰为难。”
……
沈聿回家时,身上略带酒气。
许听澜命人端一碗解酒的茶水给他,忽然被丈夫扯住了手,整个人软塌塌的贴上来,环住了她的腰身,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开着门呢,留神叫孩子们看见。”许听澜道。
“他们看见的还少么。”沈聿道。
“怀安说你今天见了姚阁老,怎么?心情不好?”许听澜问。
沈聿怅然道:“想起十四年前,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恩师派人替我找好了住处,师母三天两头将我叫到家中吃饭。时过境迁,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许听澜已经猜到了大概。
“明翰,你和老师都没有变,只是世道在推着你们往不同的方向走。”许听澜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不是吗?”
外间传来芃姐儿稚嫩的读书声:“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二人相视而笑,沈聿直身坐起,自嘲道:“蒙童都懂得的道理,是我矫情了。”
堂屋里,传来怀安鼓励的掌声:“背得好,哥哥有奖励!”
片刻,兄妹俩一前一后闯了进来,各自在脸上带了一个纸筒卷成的黑色镜框,镜框下是木头雕成的红色鼻套,鼻套下粘着黑色胡子,胡子下面连接口哨,嘴巴一吹,发出哨响的同时,胡子背后染成彩色的高丽纸条突然伸出,十分滑稽。
“爹,娘,这是我发明的新玩具——吹胡子瞪眼。”怀安说着,又演示了一遍。
芃姐儿显然爱死了这个玩具,“嘟嘟嘟”的吹个没完。
沈聿脑袋嗡嗡作响,揉着眉心对妻子道:“你说的对,人是不会变的。”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二岁定终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