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飘着“周”字军旗的丈许高的辕门出现在眼前, 怀安心头升起一丝希望,直冲辕门而去。


    “站住!”守门士兵厉喝一声,两座尖锐的拒马桩被推向中间。


    怀安来不及勒缰绳, 月亮嘶鸣一声,竟扬起前蹄,奋力一跃,跃过了拒马桩。要不是怀安抓得紧, 早已被它甩在地上。


    士兵喝道:“拦住他!”


    军营围墙上站着的守卫纷纷弯弓搭箭,齐齐对准一人一马,怀安勒住缰绳, 在原地打了两个转。


    斥候呵斥道:“谁家的小孩儿?还不下马受缚!”


    “我有紧急情报要见周将军!”怀安骑在马上不肯下来:“快去禀报, 再迟就来不及了!”


    “周将军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快快下马, 若非看你是个小孩子, 早就放箭了。”斥候喝道。


    “何人在此喧哗?!”


    一声喝问,众人回头。怀安只见三个身着甲胄的副将和一众亲卫,簇拥着一个将军向他这边走来。


    “禀将军, 有人擅闯军营。”斥候道。


    “周伯伯!”怀安翻身下马, 被左右士兵擒住。


    “周伯伯,是我呀!我叫沈怀安,我爹叫沈聿, 在安江县衙我们见过面的!”怀安挣扎道。


    “放他过来。”周岳道。


    士兵们面面相觑, 松开手,怀安朝周岳飞奔过去。


    “我记得你, 怎么长这么大了?”周岳上下打量他, 回想起那两个扒着门框偷偷瞧他的小家伙。


    “就是按自己的节奏正常长大。”怀安拉着周岳的手, 急匆匆的说:“周伯伯,我看到雀儿山北面有一支大军, 不是咱们大亓的军队,可能是漠北人!”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哗然。


    “小孩儿,你可别危言耸听啊。”周岳身边的副将吓唬他。


    “我拿人格担保,足有近万人!”怀安道:“雀儿村是两个大村,村民都是开荒的流民。如果这些漠北人是来内地劫掠的,雀儿村必定首当其冲,周伯伯,您救救他们!”


    “整队进山。”周岳一声令下,副将便开始布署。


    周岳命人将怀安看紧,转身回了中军大营,军中有坐营太监,也就是俗称的“监军”,他眼下驻扎在城外候旨,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太监的牵制。


    周岳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既谨慎又通世故,这也是他的靠山曹总督倒台后,他却并未受到太多牵连的原因之一。


    待他向坐营太监报备之后,士兵也集结完毕,怀安拉过月亮,准备跟着周岳一起回雀儿村。


    “怀安,你就不要去了。”周岳道:“我派两个亲卫送你,立刻回城,别让父母担心。”


    “好吧,周伯伯,你们千万要小心啊!”怀安道。


    周岳身后三个副官朗声大笑,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周家军,走到哪里都被百姓视作天兵天将,还是头一次听一个小娃娃叮嘱他们要小心。


    怀安也搞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但看这些高大威猛浑身肌肉的壮汉,还是挺让人放心的。便不再耽搁时间,翻身上马,告辞离开了军营。


    一路上,两个亲兵操着南方口音称赞:“小公子,你这匹马是哪里来的?脚力不输战马呀!”


    怀安眯着眼睛策马疾驰,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压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


    铅云低垂,秋雷闷声滚过。


    恢宏庄严的午门城楼前,聚集着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


    起灵的吉时已过去半个时辰,端妃的棺椁仍停在宽阔的午门广场上。午门广场的外围的各个要道,把守着身披甲胄的禁军力士,将众人围的像铁桶一般。


    禁军叛变了,这是所有人心□□同升起的念头。


    东厂和锦衣卫呢?尚未可知。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浑身紧绷,无声对峙,义愤填膺的炽火与刀剑甲胄的寒光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雍王早已不见踪迹,他丢下端妃的灵柩,独自去了乾清宫。


    永历皇帝缓缓睁开双眼,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模糊的视线才渐渐清晰。殿内空荡荡的,值守的宫女太监全都不见了踪影。


    “冯春,冯春……”他忍着强烈的不适,呼唤自己最信任的太监。


    “万岁爷,您忘了,冯公公替周息尘求情,下了东厂大狱。”忽然有一个声音想起。


    “哦,是方泰啊。”皇帝干裂的嘴唇一开一阖,喘息良久,方道:“去,去请太医。”


    方泰站在原地不动。


    “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父皇居然会相信太医。”


    皇帝费力的侧头,殿门外刺目的白光之中,渐渐显露一个黑色的轮廓,是雍王。


    “父皇,”他的声音极其柔和:“太医已经来过了,父皇只是伤心过度,并无大碍,儿臣忧心不已,特意留下来侍奉父皇。”


    皇帝心中升起一阵不详,可他枯木般的身体难以支撑起来,给这个逆子一记耳光。


    他胸胁起伏,重重喘息,喉头发出又闷又嘶哑的怪异声响。


    “父皇,稍安勿躁。”雍王道:“您有话尽管吩咐臣,臣会为父皇办妥。”


    皇帝死死盯着雍王:“你想……逼宫?”


    雍王忽然朗声笑了:“父皇说笑了,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怎么能叫逼呢?”


    “东厂、禁军,全都叛变了,对吗?”皇帝一针见血:“你是没有这个本事的,是你的母妃和舅舅在京城为你谋划布署,利用吴浚余党人人自危的心理,许给他们从龙保驾之功,助你成事!”


    “你母亲的死也并非意外,她算好了时辰,用自己的性命换你回京发动宫变的机会,是也不是?”


    雍王脸色煞白,面对如此精明的父皇,忽然有些胆怯了。


    皇帝笑了几声:“痴儿啊,既然做了乱臣贼子就不要畏缩,你退缩了,你母亲不就白死了。诏书就藏在你的袖子里吧?拿出来,给朕看看。”


    雍王心脏狂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省力,他两袖相并,果真从袖中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诏书。


    ……


    午门广场,这场秋雨终究还是下下来了。


    一名风宪官终于爆发,站出来指着为首的禁军统领问:“你们是要造反吗?”


    禁军统领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陛下有命,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全部在此候旨,不得喧哗骚动,违者格杀勿论。”


    这一变故打破了原本的寂静,百官攒动,有破口大骂的,有捶胸顿足的,总之没人相信他的鬼话。


    除了三位上了年纪的阁老依旧八风不动的立在原地,就只有沈聿和几个王府讲官陪在祁王身后,一言不发。


    “怎么办?”陆显问沈聿。


    “拆灵棚。”沈聿吐出三个字。


    “什么?!”


    不待几人反应,沈聿率先冲上前去,掀翻了灵柩前的供案,贡品香炉滚落一地。


    百官和命妇似乎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纷纷上前,合力将丈许高的灵棚推倒拆毁,灵幡素缟扯了满地,鸡鸭祭品、纸扎名旌满天乱飞,砸在禁军的头上脸上,男男女女,乱作一团。


    禁军统领直接傻了眼。他跟着雍王逼宫,是想悄无声息的拿到诏书号令群臣,可不敢真的大动刀兵屠杀百官勋戚,何况禁军之中许多军官本就出自勋贵之家,让他们屠杀自己的父母兄长,不可能有人服从。


    可看眼看着这群斯文的读书人发疯似的砸毁端妃的灵堂,往他们身上乱扔祭品,又不能坐视不管。


    禁军冲进人群中制止他们的行为,年迈的太常寺卿一头撞向一名侍卫,结果对方甲胄太硬,老寺卿眼一便晕了过去。


    侍卫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可是众怒已犯,百官哪里肯放过他,合力将他扑倒,一顿乱拳打的他口鼻冒血。


    沈聿趁乱捡起那名侍卫的刀,带着几名武官,保护祁王,往一条狭窄的巷道跑去。


    “雍王殿下到底在磨蹭什么?!”禁军统领急的额头见汗。


    “大人,祁王跑了!”一名副将跑来提醒。


    统领怒道:“还不快追!”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在雍王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接过那份传位诏书,淡淡一笑,当着雍王的面,一寸寸的撕成了碎片,抛向空中。


    像他母亲丧仪上漫天飞舞的纸钱。


    雍王怔怔看着,心底升起一丝悲凉,不是愤怒,是悲凉。


    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质问道:“父皇,你真的从未想过传位于我?”


    “从未想过。”皇帝神情笃定。


    “既然没想过,为什么只送我离京避妨,说什么二龙相见必有一伤?”雍王不死心的反问。


    “那是朕为了保全你们兄弟编造的借口。”皇帝道:“二龙,不是你和朕,是你和祁王。”


    雍王难以置信,双目充血:“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是他!”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寒意:“你在背后做了什么好事,真以为朕不知道么?祁王有一侧妃,先诞一子,后诞一女,是你偷梁换柱将一名宫女的同胞姐姐送入祁王府,将他们母女害死。你真当锦衣卫是吃素的?朕顶着舆情将此事压下,就是为了保你!再留你在京城,你们兄弟必有一死!”


    皇帝急急的咳嗽几声,大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可你为什么屡次派太医来过问我的身体,盼我生下子嗣?”雍王仍不死心的问。


    “你的藩宗不需要有人继承吗?这天底下哪一个父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断子绝孙?”皇帝反问。


    “好,很好!”雍王苦笑:“真应了民间那句’重长子,爱幼子’。只是儿臣很想知道,除了长幼顺序以外,我哪点不如祁王?”


    皇帝冷冷瞥着他,说出一句足矣气死人的话:“你不如他会用人。”


    想到自己被秦钰等人摆了一道,雍王险些气的吐血,在殿中来回暴走。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捋清了思路:“别把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父皇,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从未想过传位给任何人,你只想君权独揽,千秋万代!”


    “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着北镇抚司和兵马司的人赶来救驾。”雍王靠近皇帝,在他耳边说:“别做梦了,我买通大同守卫,放开一条小道,不出意外,漠北人此刻已经兵临城下了,各司忙着守城,根本无暇顾及宫墙内的情形。等到明天天一亮,敌军退去,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皇帝听完,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的幼子:“你敢勾结外族。”


    雍王笑中带着些许得意:“我做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我比懦弱无能的祁王强上百倍。”


    皇帝没有再接话,盘腿坐回榻上,阖上双目,慢条斯理的说:“我要是你,就赶紧去前面看看,亲娘的灵棚还在不在。”


    雍王的脸色由白转青,拔腿向午门跑去。


    雍王一走,皇帝的面目逐渐扭曲,喷出一口血来。


    ……


    午门前的情形愈发混乱,百官勋戚,内外命妇,男男女女近千人都在没头没脑的乱跑,禁军到处抓人,却不知抓到后又该作何处置。


    灵棚坍塌,满地狼籍,只剩一具棺椁光秃秃的淋着雨。


    “殿下,诏书呢?”禁军统领急急的问。


    雍王跪在地上,捡起断裂的招魂幡,目眦欲裂的嘶吼:“谁干的!”


    禁军统领道:“是沈聿为了掩护祁王逃跑……殿下,诏书呢?”


    雍王仿若听不见,浑身颤抖的站起身:“沈聿,我要掘你的祖坟!”


    他率领一队禁军,往祁王逃跑的巷道追去——得不到诏书,杀了祁王也是一样的。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无非是被史官谩骂几句而已,何况本朝篡位夺权的又不止他一个,挨骂也轮不到他先来。


    第122章


    禁军统领见雍王并未顺利拿到诏书, 已是卸去半截心气。他不明白,既然已经勾结了东厂,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传位诏书上盖上宝印, 有多大难度?没有胆量弑父弑君,还学人家逼宫做什么,在封地呆着当个富贵王爷不好吗?


    正愣在原地权衡利弊,忽听雍王一声断喝:“孙统领, 你在干什么?!杀了祁王,我就是唯一的皇嗣!”


    孙统领忽然醒悟,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和雍王绑在一条船上, 没有退路了。


    祁王府的官员分成两路, 沈聿及几名武官, 带着祁王躲避禁军追杀,怀铭和陆显潜入乾清宫去见皇帝,拿到手谕, 想办法出宫求援。


    “你们这样大摇大摆的去, 太危险了!”祁王拉住了他们:“走密道。”


    他们早就听闻紫禁城下密道遍布,不料传闻成真,祁王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三大殿的轮廓, 将密道的位置大致标出。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所谓的“密道”,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人为建造出四通八达的暗道, 而是一些废弃的干涸的阴渠和排水沟。


    祁王少年时被太监女官苛待, 吃的是残羹冷炙, 为了给温阳弄点像样的肉食,没少钻暗道去各个宫殿寻找食物, 最常去的是太庙,那里有不少祭品,后来发现祭品不新鲜,便又去了太后居住的寿康宫,被太后发现后,才知道他们兄妹的处境,亲自关照,处置了虐待他们的宫女太监,日子这才好过起来。


    陆显带着怀铭沿祁王画出的路线,钻出黑暗的沟渠,果然来到乾清宫的配殿——雍肃殿。


    “什么人!”两名太监十分警觉的朝他们走来。


    怀铭从脚边摸起一块石头,陆显道:“是冯公公叫我们来的。”


    “冯公公?”两人对视一眼:“抓住他们!”


    怀铭抄起石头往冲上来的那名太监头上狠狠拍了下去,那太监眨了眨眼,砰然倒地。


    再看向另一个太监,还等自己动手,忽然变成了斗鸡眼,自己倒了下去。


    怀铭一脸迷惑,两人上前查看,却见两个太监纷纷口吐白沫,气绝身亡。


    “看你平日里斯文端方,怎么下手如此之狠?”陆显一脸错愕。


    怀铭忙对岳父解释:“我没碰他。”


    “哦……杀人于无形?”


    “我真没有!”怀铭冤枉极了。


    陆显重重一拍女婿的肩膀:“你要是敢对我女儿不好……”


    怀铭哭笑不得:“小婿一定对宥宁好,可我真没杀他!”


    陆显嗤的一声笑了:“开个玩笑。”


    怀铭只敢在他背后翻翻白眼,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笑。


    两人扒了太监的衣裳,扮成太监模样潜入乾清宫。


    殿前广场寂静无声,地上伏着一具尸首,太监装扮,没有血迹。


    二人翻过尸体,陆显认得此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分管东厂的方泰,只见他口吐白沫,嘴唇泛紫,双目圆睁,死的颇为震惊。


    “他怎么死了?”怀铭问。


    “似乎是毒发身亡。”陆显答道。


    二人不敢耽搁,走进殿内东暖阁,气派的龙榻上盘坐着一个形容枯槁老者,前襟一大片血渍,却无人照管。


    翁婿二人跪地行礼:“吾皇万岁万万岁,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无人回应。整个大殿寂静无声,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两人对视一眼,抬起头,方才感觉到哪里不对,怀铭正欲上前,陆显拦住他,独自起身凑到皇帝身边,伸出一只手去试探皇帝的鼻息。


    他忽然睁大双眼,又摸向天子颈间。


    “岳父?”怀铭试探着开口。


    震惊之下,陆显的声音有些颤抖:“龙驭宾天了。”


    倘若不是怀铭见过圣颜,当真不敢相信,堂堂一国之君,竟独自一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殿中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如果雍王先杀了皇帝,后杀了宫外的太监,为什么没有得到诏书呢?


    二人心中升起同样的疑惑,但他们十分默契,没有声张,正准备悄悄离开,忽然看到皇帝层叠的龙袍之下,露出一条撕断的衣角边缘。


    状着胆子在皇帝身上摸索,一无所获。


    二人揣着失望的心情往外走,怀铭忽然在方泰的尸身旁停下脚步,终于在他的前襟里摸到一块明黄色的碎布,上面用鲜血写着几行文字,写到最后甚至有些潦草,幸而加盖了御印——这是一份册立祁王为储的血诏!


    ……


    沈聿惹出一场大乱,趁乱带着祁王,在群魔乱舞的百官及命妇的掩护之下,从金极门逃往文华殿。陆显和怀铭此时也匆匆赶到,两方汇合,怀铭从袖中掏出血诏。


    文华殿是内阁值房所在,有专门的禁卫层把守,隶属二十六卫,不归禁军或兵部调遣,直接对皇帝负责。


    阁门高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圣谕可以震慑人心,守卫可以抵挡一二。


    文渊阁中藏有大量文书经卷,四周有金水河环绕,国初时一旦暴雨就会发生倒灌,淹毁过不少文卷。因此在太宗年间,工部在文华殿的河段开辟了独立的水门,通向宫门外的护城河。


    但水门有铁网封闭,需要用蛮力破开铁网,还要在水中闭气游四十步,也就是城墙的厚度。


    一名叫做刘云庭的武官站出来:“殿下,臣水性好,愿携诏书出宫,去兵马司调兵勤王。”


    祁王点点头:“那就全仰仗云庭了。”


    沈聿将血诏装进竹筒,用火漆封好以防进水,郑重托付给了刘云庭,看着他将多余的衣物除去,一头扎进金水河中。


    还未待众人松一口气,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院门破开,是孙统领率领一队禁军追杀过来。


    他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显然已被逼上了绝路,二话不说,提刀向朝着内阁守卫砍去。


    守卫和几名武官寡不敌众,未能抵挡片刻,便纷纷倒地,或伏尸当场,或被生擒,好不狼狈。


    沈聿让陆显和怀铭扶祁王撤到殿内,独自挥刀迎战。


    他虽出身军户,自幼习武,但毕竟是日日劳于案牍的文官,孙统领一刀向他劈来时,他虽能挥刀阻挡,却震的虎口生疼,整个人退出几步远。


    沈聿踉跄站稳,对孙统领道:“孙建安,你可要想好,司马昭甘露之变,只有成济沦被诛三族。”


    “啊!!!”孙统领几近疯狂,奋力挥刀超沈聿砍去,一刀一刀,直将沈聿手中的刀刃劈出几道口子,将他逼到墙角。


    沈聿将刀柄横在胸前,用尽全力与之对峙,接着道:“雍王一但得位,为了名正言顺,会毫不犹豫的将你打为乱臣贼子,推到前面承担罪责。孙建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敢做就要敢当,你真的甘心做一个代人受过的替罪羔羊,为他人做嫁衣裳?”


    “闭嘴!”孙统领恶狠狠的瞪着沈聿。


    沈聿的声音很大,大到门外冲上来的禁军都停下脚步,踟蹰起来。


    孙统领是无论如何都会死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祁王恰在此时敞开殿门,对众人喊话:“孤知道你们都是奉命行事,孤可以答应你们,立即投降者,朝廷既往不咎!”


    这几句话确实十分动摇人心,禁军之中,已有不少人缓缓丢下武器。


    “随我诛杀叛逆者,有从龙之功,取祁王项上人头者,赏金万两!”院门外,雍王一声厉喝,排众而出,看到沈聿,怒意更盛,恶狠狠的说:“诛杀沈聿者,赏金千两!”


    沈聿拼命抵挡着孙统领的刀,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不忘嗤笑一声:“许诺而已,谁不会啊。”


    祁王冷笑道:“诛杀雍王者,封侯爵,世袭罔替。”


    “诛杀祁王者,封一等公爵。”雍王道。


    禁军看来看去,原本沸腾的热血,在二人荒诞的加码声中慢慢熄灭下来,放下兵器的人越来越多。


    画饼没问题,可饼太大,难免消化不良。还是保命要紧,保命要紧啊……


    雍王眼见自己对禁军失去了控制,勃然一声怒吼,竟从腰间掏出一支火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兄长。


    点燃火绳的一瞬间,祁王忽然敞开大氅,露出胸前的一块木牌。


    雍王双目圆睁,火铳倏然改变方向,枪口朝向天空,轰的一声枪响,震的鸦鹊乱飞,砖石颤动。


    因为祁王胸前悬挂的,是他母亲的牌位。


    “忘八蛋!!!”


    他双眼遍布血丝,丢下火绳枪冲进文华殿,赤手空拳与兄长撕打在一起。


    ……


    却说周岳领兵进入雀儿村,确实遇到了一小支漠北流寇侵扰村民。


    村民早有防备,所有男丁扛着镰刀锄头守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与漠北人打成一团。


    游牧民族生存环境恶劣,士兵雄悍,不是一般中原男子可以抵御的,幸而周将军率兵赶到,眨眼功夫便将其全部歼灭。


    周岳心中升起一丝疑惑:“怀安说至少有上万人,怎么才这么一点?”


    副将道:“小孩子的话,不靠谱呗。”


    “他都这么大了,几百人和一万人还分不出来吗……”周岳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目光灼灼:“快,整队开往安定门,驰援京城!”


    ……


    怀安从城外回到家不久,京城的街道就戒严了,兵马司下令关闭九门。


    警钟频响,城外的百姓慌忙往城内挤,城墙箭垛后的弓弩手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李环接过月亮的缰绳,蹭着额头上的汗:“小爷可算回来了!急死我了!”


    “应该是漠北人打到城下来了。我爹娘他们还没回来?”怀安问。


    “没呢。”李环道:“也是奇怪,都快申时了,皇妃出殡,百官是不必去皇陵至祭的。”


    怀安紧锁眉头,家里还有祖母和婶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封二门,所有小厮抄家伙堵住大门。”


    “是!”李环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还热泪盈眶的感叹一句:“小爷真是长大了,变小男子汉了!”


    怀安听了十分受用,闯进老爹的书房,跳到椅子上,从墙上摘下一柄剑,“杀气腾腾”的往大门口走去。


    “诶呦祖宗!”李环冲上去拦住他:“你又要干什么去?”


    怀安仓啷一声拔出宝剑,坚定果决的说:“我要登城杀敌!”


    “天老爷啊,你还没有城垛高呢。”李环吩咐小厮封锁院门,拉着怀安往二门走。


    “放开我放开我!”怀安才刚刚找到一点热血沸腾的感觉,挣开李环的手,跑去拉门闩。


    李环就站在原地静静的看他。


    怀安回头,有些尴尬的眨眨眼:“你怎么不拦着我了?”


    李环无奈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十分配合的环住他的腰。


    怀安再次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要上阵杀敌!”


    第123章


    李环被闹得一阵阵头疼, 索性将这活祖宗扛在肩头,直接扛进了内宅。


    季氏带着两个女儿陪着老太太,芃姐儿也被抱来, 守在一起盼着家人平安归来。


    老太太后怕的直发抖,拉着怀安上下打量,见不缺胳膊不少腿,才松了口气, 又问:“怀远和甍儿回来了吗?”


    “已经派人去学堂接了。”李环对媳妇道:“帮老太太看好小爷,别让他往外跑。”


    又反复叮嘱堂上女眷不要离开二门,揉着生疼的额头去了前院。


    ……


    文华殿, 满院呆若木鸡的禁军, 满堂惊慌失措的书吏, 眼睁睁看着两位亲王像民间争夺家产的兄弟般扭打在一起。


    祁王是过过苦日子的, 平时里看上去没精打采,真要动起手来,别人打不过, 骄奢淫逸的雍王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没过多久便占尽了上风。


    雍王咬着牙:“三哥,你从小不争不抢,根本不是个做皇帝的料, 莫不如成全我, 我们兄弟各自好过。”


    “我成全你,谁来成全天下苍生!”


    “三哥与那群文官厮混久了, 越来越会唱高调了。”雍王冷笑道:“你以为他们都是贤才忠良、救时宰相, 可笑, 他们不过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兽罢了!今日能拿我母亲的牌位做挡箭牌,明日就能把你从龙椅上拖下去勒死。”


    祁王一拳朝着雍王的面门打去, 掐住他的脖子:“杀母弑父的乱臣贼子,你也有资格说别人禽兽?”


    雍王被这句话激怒,目眦欲裂,怒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抬起额头撞像祁王的面门。


    祁王被打的鼻骨一阵酸麻,两臂也瞬间卸力,给了雍王可乘之机,翻身将他按在了地上,脸颊上挨了一拳。


    “我没有杀他们,没有,没有!”他吼一声便落一拳。


    “畜牲!”祁王也被激怒,青筋暴起,怒喝一声,用尽全力将他踹开:“你若本本分分呆在封地,他们怎么会死?父皇从小是怎么对你的,他把一切能给的都给了你,府库空虚,金银布匹山珍海味乘船运往你的封地!你就是用逼宫回报他的?”


    雍王错愕抬头:“你说什么?父皇死了?”


    祁王踉踉跄跄站起来,居高临下,面露鄙夷:“你还有什么必要跟我装蒜!父皇临死前留下血诏立我为嗣,我已命人持诏书出宫调兵。你还是束手就缚吧,念在兄弟一场,我可以给你和你母亲留个全尸。”


    雍王靠在墙根,仰头望向房梁,悔恨到了极致。父皇一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故意将他支走,写下了那份诏书,如果自己再慢一步离开,等到父皇彻底咽气,在方泰的帮助下,想要什么诏书是拿不到的?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好在,他还有最后一步。


    雍王仰起头,朝着兄长狰狞一笑:“你真以为去了兵马司、镇抚司,就能调到兵了?”


    祁王蹙眉:“你什么意思?”


    雍王道:“兵部、二十六卫、五军都督府、兵马司、镇抚司、武举考生……恐怕连牢里的死囚都登城御敌了,消息递不进宫里,没人知道高高的宫墙内发生了什么,就像你也不知道皇城之外的京城,正在遭受什么样的灾难。”


    祁王抓住他的前襟:“你干了什么?!”


    雍王笑道:“一点小麻烦而已。”


    正在这时,两名禁军守卫从外面跑来,对孙建安道:“禀统领,兵马司指挥使率军赶到东华门,守军均已弃械投降。但是他们没有城门钥匙,钥匙在您身上。”


    此话一出,殿内的雍王难以置信的站起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孙统领手臂一软,沈聿终于奋力挣开了他,捂着剧痛的手臂跌坐在墙根下。


    “混账!”孙建安勃然大怒,提刀走向弃门投降的禁军守卫。


    “统领……”


    守卫话音未落,孙统领手起刀落,血溅当场,随即看向湍急的金水河。


    沈聿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欲拦在他的面前,谁料他冲到河边奋力一跃,带着城门钥匙,纵身跳进了金水河中。


    东华门外,兵马司指挥使高声下令:“弃马登城!”


    城外架起高高的云梯,援兵攀援而上,冲向距离东华门最近的文华殿。


    怀铭首先冲向父亲,沈聿托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臂站起身,张开手才发现虎口被震裂,满手鲜血。


    “小伤,不碍事。”他仍在宽慰怀铭:“快去午门,看看你母亲和媳妇。”


    怀铭踟蹰片刻,满目担忧的离开。


    祁王从殿内出来,体力耗尽,面色苍白,高瘦的身躯在素色衣袍中阵阵轻颤:“沈师傅……”


    沈聿看向他,目光坚定:“殿下,下令吧。”


    祁王的嘴开阖半晌,才用沙哑的嗓音喊出一道命令:“雍王悖天罔上,欲行不轨,证据确凿,下宗人府待勘!”


    “是!”


    左右士兵一拥而上,将雍王从殿中押了出来。


    雍王口中仍在念念有词:“不可能,不可能……漠北军有上万人……”


    内阁现有的三位阁老,都已过耳顺之年,经人搀扶着往乾清宫去面圣。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皇帝殡天的消息,来到乾清宫,看到皇帝如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干枯的盘坐在榻上,不免又是一番嚎啕做作。


    景阳钟响,环绕在金碧辉煌的殿宇楼台。夕阳释放出最后的烈光,一寸寸的向西滑去。


    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从不因天子庶民而更改。


    兵马司指挥使进殿禀报,内外命妇皆平安无事,文武官员有个别受伤,士兵已从河中打捞起孙统领的尸首,残存乱党均已缉拿云云。


    祁王声声痛哭之后,人已麻木,在几位阁老和讲官的扶持下,宣布一道道令旨,将雍王惹出的烂摊子一寸寸的收拾干净。


    文渊阁,沈聿等人正辅助老师郑迁草拟遗诏,祁王派孙太医赶来,为他震伤的手臂包扎,大半截右臂被绷带缠绕,挂在他的脖子上。


    沈聿说到激动处,举起右手比比划划。


    “诶呀别动!”孙太医烦躁的吼一声,将绷带多缠一圈,捆的格外结实。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陆显道,“先帝身边的几个内侍为什么会毒发身亡?”


    沈聿道:“我查了起居注,先帝晨起时,赏了当日值守的太监一人一枚金丹。”


    “金丹的丹毒需要在体内积聚多年才会发作,怎么会突然同时毒发?”陆显蹙眉:“莫非先帝事先有所察觉?”


    “那要问孙太医了。”沈聿从前襟掏出一盒丹药,是他从乾清宫中顺出来的。


    孙太医拿出一粒嗅了嗅,喃喃道:“是马钱草。”


    “此物有剧毒,三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就会抽搐惊厥,窒息而死。”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精明的皇帝早有防备,事先给值守的太监服毒,以防不测。


    ……


    周岳率军驰援安定门,与漠北军交战数场,敌军节节败退,才给了各司官兵喘息之机,腾出人手入宫勤王。


    听到街巷解禁的消息,沈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可沈聿、怀铭夫妇迟迟未归,让人担忧不已。


    怀安揣上腰牌去祁王府打探消息,发现祁王仍没有回来,荣贺更加夸张,手脚被两节红绳绑在榻上,正呼呼大睡。


    “这是干什么?”怀安奇怪的问。


    花公公耐心解释道:“殿下和娘娘效仿民间,家里有人出殡,把小孩子绑起来,防止被勾去了魂魄。”


    怀安:……


    这才想起祖父出殡那年,他也是这样被绑在床上的,只是他当年五岁,荣贺今年已经十岁高龄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年代的独生子,家里又有王位继承,小心一点也可以理解。


    “所以他就这样睡了一天?”


    “是啊。”花公公道:“午膳都没吃几口,倒头又睡了。”


    怀安心里太不平衡了。多么惊险刺激的一天,这家伙居然一觉睡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荣贺被吵醒了,慢腾腾的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来了?”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宫里发生了宫变,我四叔要杀了我爹,几位师傅拼死相护,经过一场激烈的厮杀,你猜怎么着……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怀安脸色煞白,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可是听荣贺这样一说,登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一个梦而已,你还当真啦?”荣贺刚准备嘲笑他一番,却见他撒腿就往外跑。


    怀安没有回家,而是乘马车沿着东长安街来到承天门外。


    已有官员陆陆续续往外走,各个面带疲惫,勉力维持着仪态,有几个沈聿的同僚认出了他:“这不是沈祭酒的小儿子吗?叫……叫……”


    怀安并袖施礼:“怀安见过各位叔伯。”


    “啊对对对,沈怀安!”那人道:“你父兄在后头呢。”


    怀安舒一口气,忙不迭地道谢,踮着脚朝远处看去,只见娘亲搀着老爹,顺着人流缓缓向外走来。


    两人见到幼子,先是惊讶,后是后怕。他们知道他今天去了城郊,又听说漠北军侵入京郊,九门关闭,生怕他被关在城外。


    “怀安!”许听澜在巨变之下面不改色,见到幼子平安却骤然红了眼眶。


    “娘。”怀安拉着娘亲的手,再去拉老爹的。


    诶?手呢?


    “爹,您怎么受伤了?!”怀安惊叫。


    沈聿用左手揉揉他的脑袋:“不碍事,养几天就好。”


    小场面小场面……怀安正在安慰自己,只见大哥带着嫂嫂朝他这边走来,大哥的服色在一众素衣官员中十分扎眼,怀安却瞳孔震颤。


    不到一天时间,大哥怎么变成太监了?


    虽说不能搞职业歧视吧,可是大哥当太监,嫂嫂怎么办?!


    他们还是新婚夫妻,他们还没有孩子,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怀安越想越绝望,忽然有人在身后囫囵了一把他的脑袋。


    哦,又是一个很面熟的太监……


    陆伯伯!!!


    第124章


    怀安拉着陆显到一旁, 小声问:“陆伯伯,你们为什么要穿太监的衣裳?”


    陆显不知哪里来的促狭之念,逗他说:“改行了, 太监的俸禄比翰林官高。”


    怀安如遭雷劈,傻在当场。


    陆显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回去的路上,老爹娘亲坐一辆马车, 怀安和大哥嫂嫂坐一辆马车。


    车轮碾过石砖,碌碌前行。


    就着黄昏的天光,怀安一双大眼睛不自觉的在大哥身上瞄来瞄去。


    怀铭以为他好奇宫中发生的事, 可他现在真的很累, 只想闭上双眼养一养神。


    “大哥, 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怀安问。


    怀铭以为他在担心自己, 报以一笑:“没有。”


    “一点也没有?”怀安又问。


    怀铭瞥他一眼,摇摇头,再次闭上眼睛。


    怀安见大哥不理他, 又看向嫂嫂。


    陆宥宁精神比怀铭好些, 只是经历一场宫变,难免失魂落魄。


    “嫂嫂……”怀安试探着开口。


    “嗯。”陆宥宁应着。


    “我大哥是个好人。”怀安道。


    陆宥宁:???


    怀铭将沉重的眼皮抬了起来,一脸戒备的看着他。


    “但是, 无论嫂嫂做任何决定, 怀安都会支持你的!”怀安十足认真的说。


    怀铭一脸莫名其妙看向妻子:“什么决定?”


    陆宥宁同样疑惑,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大哥, 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哥。”怀安又道:“可是这种事情, 选择权在嫂嫂,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试着接受。”


    怀铭攒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这种事情上还是要顾及一下大哥的面子的, 不然一个恼羞成怒,把他从马车上踢下去,多影响兄友弟恭的良好家风啊。


    回到家,先去老太太处报了平安,怕老人孩子受惊,四人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宫内发生的惊险变故。


    只有芃姐儿心疼的抱着老爹的脖子,吧嗒吧嗒掉眼泪,沈聿险些化成一滩水,用没受伤的手抱着她哄了好半天。


    最后是陆宥宁提出,把芃姐儿抱到东院住几天,让公公安心养伤。


    老太太见他们都很累,便也不在追问,嘱咐儿孙们各自回房,吃饭休息。


    后来太阳照常升起,七品以上京官留宿宫中,为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日,怀安每天都在怀疑,陆伯伯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


    说回当晚。荣贺饱饱的睡了一整天,黄昏时忽然被叫醒,宫人太监七手八脚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为他换上麻布齐衰。


    幸亏是齐衰不是斩衰,不然他还以为是他亲爹出了什么意外呢。


    “皇祖父他……”


    花伴伴一脸哀凄之色,点了点头:“世子进宫后要守好礼数,不能谈笑,该哭的时候要哭,内阁大臣们都看着呢。”


    荣贺点点头,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登上马车。


    乾清宫,遍布白色的幛幔和灵幡,秋风吹过,遍地哀声。


    祁王父子为大行皇帝戴孝守灵,荣贺面对没有过几面之缘的祖父的遗骸,实在是哭不出来,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怀安对他讲过的一个笑话——皇帝的新装。


    想到皇祖父将自己的精明全用在了私欲上,见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充斥着整个朝廷,他却自诩为明君,动辄说自己仁爱修明、励精图治,倍受天下人爱戴。


    其实跟怀安笑话里的天子一样,光腚拉磨,转着圈的丢人。


    脑子里不和谐的画面层出不穷,荣贺忽然特别想笑,可是史官在侧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这时候万万不能笑啊!于是他把这辈子经历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越忍越想笑,只好伸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好在这个时候,在礼赞官的唱和下,四下响起高高低低的嚎啕声,他只好张着大嘴扯着嗓子开始干嚎。


    他的身边,祁王倒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荣贺每嚎两声就会瞥一眼父王,心中暗叹,父王真是孝顺啊!祖父那样对他,他依旧伤心欲绝的为祖父送终。


    祁王哪里是孝顺,他想到自己前半生的悲惨遭遇,想到侧妃女儿惨遭毒手,想到父皇给他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想到宗人府里祸头子弟弟惹出来的烂摊子……


    真是又悲伤又委屈又痛心,巴不得把棺材里的老头儿薅出来问问:“当初为啥要生下他?!”


    直到这一环节即将结束,祁王依然痛哭不止,郑迁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体上前劝告:“殿下,宫车晏驾,臣等之悲痛不及殿下万一,可是您一定要保重玉体,大行皇帝的身后大事,还需您主持钦定呢。”


    祁王勉勉强强止住了悲声,移驾至旁边的雍肃殿,给大行皇帝拟订庙号、谥号和诏书等等。


    一夜之间,满城戴孝。


    午门广场上跪满了身着素衣黑带的文武百官、勋贵宗室,等待嗣君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紫禁城的金砖上熠熠生辉,飞檐上的脊兽依次苏醒,居高临下的俯视两朝天子的更替。


    两名太监从左右掖门而出,抡圆了手臂挥舞响鞭,抽出三声巨响。


    祁王以储君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两侧是冗长的一望无际的仪仗。


    礼赞官声音洪亮:“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百官再次跪倒,聆听圣训。


    这份正式的遗诏并非皇帝迫在眉睫时用鲜血写就的血诏,而是昨晚由内阁几位大臣共同拟订的。


    遗诏的内容精简凝炼。先是叙述平生,某年某月登基,在位多少年;接着宣布下一任继嗣:三皇子祁王即皇帝位;随后叮嘱丧仪从简,以日易月,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王亲、各省督抚不可擅去职守云云。


    最后,忏悔了平生过错,什么重用奸佞,戕害忠良,消极怠政,过求长生,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总之就是这辈子没干好事,回想起来无地自容,追悔莫及。


    群臣听着这样一道罪己诏……呸,是遗诏,对于郑阁老的用意,都已了然于心。


    包括祁王本人在内,都对先帝的所作所为给予了全面谴责,为即将到来的新政打下舆论基础。只是不知道,这位资质平庸的青年皇帝,将掌起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船,驶向何方。


    ……


    祁王并不能马上登基,他要呆在乾清宫服丧,以月易日,就是守孝二十七日。


    出服后依旧不能登基,为了显示自己的谦逊,必须要等到群臣上书请求三次,拒绝两次,才能同意继位,这个过程称为“三辞三让”,是彼此都觉得矫情却依旧乐此不疲的流程。


    因此他在这段时间发出的命令,依然是祁王令旨。


    初步接手朝务,国事如蜩如螗,难免焦头烂额,内阁的几位阁老可不像他在潜邸时候的师傅们那样可以交付心事,面对这些先皇留下来的人精,一言一行都必须经过反复琢磨。


    他趁着这段时间,放出了刑部、都察院中许多因言获罪的言官,放出了诏狱之中的周息尘,放出了关在东厂的老太监冯春,赐他致仕出宫,颐养天年……


    荣贺跑来找他时,他才想起这可怜孩子已经陪他在榟宫里守孝近一个月了,遂答应他,登基大典之后,叫怀安进宫继续陪他读书。


    ……


    “进宫?”


    怀安刚准备送进嘴里的红烧肉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


    “爹,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他说。


    沈聿只觉得稀奇:“不过是把王府的书堂搬到皇极门去,有什么区别吗?”


    怀安一脸为难的说:“我知道您高风亮节,可是这世道,总要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吧……”


    怀铭呛出一口汤来,陆宥宁拿出手帕帮他擦衣服。


    “叫你去陪皇长子读书,又不是去当太监。”怀铭觉得弟弟实在傻得可爱。


    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什么叫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啊?我不是儿子?”


    怀安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脱口而出:“大哥,你还行吗?!”


    随后,他眼看着大哥的脸色一寸寸变黑。


    怀铭冷笑一声,撂下筷子就去抓他。怀安大喊着救命,一路逃出堂屋,逃出院子,逃出二门,逃到前院里去了。


    陆宥宁一脸担忧的放下筷子,却见全家人习以为常的继续吃饭,照常谈笑,仿佛这家里从来没生过两个儿子。


    她毕竟是做长嫂的,哪能看着丈夫追杀小叔子而坐视不管呢,遂起身向长辈们告罪,打算出去拉架。


    “不用管他们。”老太太拉着孙媳的手,让她坐下。


    “他们一直这样,习惯就好。”许听澜也道。


    ……


    前院里有口大水瓮,怀安围着水瓮躲避追杀:“大哥,冷静,深呼吸。”


    怀铭不想冷静,只想把他扔进大水瓮里。


    怀安继续交涉:“大哥大哥,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这么粗鲁会吓到嫂嫂的!”


    怀铭一个跨步上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你还知道当着嫂嫂的面?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立刻投降道:“我也是受人蒙骗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找始作俑者去啊!”


    “谁?!”怀铭怒气冲冲的问。


    “陆伯伯!”怀安道:“那天你们穿着太监衣裳,他说太监的俸禄比翰林高,所以你们改行了……诶?大哥?怎么走了?”


    怀安扭扭自己被薅皱了的衣裳,跟在怀铭身后。


    “大哥,你别怂呀,老丈人有什么可怕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一句话,兄弟豁出去陪你走一趟,绝不能放过那个信口开河的呜呜呜……”


    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哥捂着嘴拎进了院子。


    怀安揣着一肚子气回到饭桌上,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他要化悲愤为食欲,长成大高个儿,看谁还拎的动他!


    第125章


    饭后, 沈聿将怀安叫到眼前,玩归玩闹归闹,书还是要读的, 眼看就要十岁了,四书关尚且过不去,这在老沈家简直属于基因突变的存在。


    不过既然已经突变了,急是急不来的, 只能按他的节奏慢慢教。


    怀安惊讶的发现,老爹桌上摊着一幅字,墨迹还未干呢。


    “爹, 您右手伤了, 怎么写出的字啊?!”


    “左手。”沈聿的神色, 仿佛喝水吃饭那样简单。


    怀安震惊的嘴角抽搐, 他也是左撇子,可是左手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


    “别打岔,跟你说正经事。”沈聿正色道:“皇长子的老师有四个, 爹只是其中之一, 每四日带你去宫中上一次课,其余时候可以在家或跟着爹去衙门里读书,你如果不想进宫也不用勉强, 爹这就回绝圣上, 给你找个私塾或西席都可。”


    沈聿其实并不想让怀安去做伴读,首先国朝极少有皇子伴读的先例, 其次, 他们是清流文官, 送子入宫做伴读,有阿谀媚上之嫌。


    可皇帝在登基大典之后, 单独召见了他,特意提起这件事。皇长子毕竟有些特殊,没有兄弟姊妹,一个人吃饭读书着实孤单。


    沈聿又是他的老师,日后都是东宫詹事府的班底,教授皇长子的同时看顾儿子的学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待怀安满十四岁,送进国子监继续读书,不会掺杂任何利益关系。


    怀安实在对那位姓陆的西席有心理阴影了,忙答应着:“我去我去,不用当太监就好!”


    沈聿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才多大,谁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怀安捂着脑袋瞪回去,性教育很重要的好吗?!


    沈聿道:“我就说抽屉里的小说话本儿怎么少了不少……”


    怀安气的跺脚:“真不是我偷的。”


    好在陆宥宁敲门进来,中断了两人的对话。


    陆宥宁将一碗汤搁在公公案头,解释道:“这是母亲教儿媳特意熬制的人参乌鸡汤,伤筋动骨毕竟损元气,给您补补身子。”


    沈聿笑道:“好孩子,有心了。”


    怀安直翻白眼:“爹,您什么时候可以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沈聿咬着后槽牙对他说:“等你考个进士回来。”


    陆宥宁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公媳两人对视一眼,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怀安提醒:“爹,嫂嫂一片孝心,您快尝尝啊。”


    沈聿恍然大悟,为表领情,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陆宥宁见公公表情有些痛苦,小心翼翼的问:“味道不好吗?”


    “好!”沈聿忙道:“味道鲜美,只是有点烫。”


    “那就好!”陆宥宁显然松了口气,带着备受鼓舞的喜悦,再接再厉道:“我明天再炖给您喝。”


    沈聿呛咳起来,怀安忙上前给老爹拍背。


    沈聿硬挤出一丝和蔼的笑:“爹知道你孝顺,但这些事可以吩咐下人去做,不必亲力亲为,多累啊。”


    “儿媳只是偶尔下厨,觉得有趣极了,怎么会累呢。”陆宥宁轻福一礼:“您慢用,儿媳先下去了。”


    沈聿点点头,直到她关门离开,才哑着嗓子对怀安道:“水,水,快快快……”


    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怀安忙翻过茶杯倒了一大杯水,递到老爹手里。


    沈聿喝了一大口,这才喘上这口气来。


    “有这么难喝吗?”怀安好奇的问。


    沈聿将汤碗推过去:“你自己尝尝。”


    怀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我小孩子,喝参汤流鼻血,您慢用您慢用!”


    一边说一边后退,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


    漠北入境,给朝廷带来不小的损失。


    自国初一场伤亡惨重的事变之后,京城百年无警,京师兵籍半为老弱,战斗力很差,幸而周岳驻兵城外,重挫漠北大军,解决了京城危急。


    遭到重挫之后,漠北军四处逃窜开始在京郊其他州县、村庄大肆劫掠,直到北直隶各地守军驰援京城,重创敌军,杀死甚重,才迫使其撤兵逃回关外。


    原定于秋后的献俘大典,因为漠北入侵的插曲,被生生拖到了入冬。周岳率部下入宫献俘,怀安跟在荣贺身边,有幸目睹了位于午门的献俘仪式。


    数百名倭寇俘虏被捆绑束缚押至无门广场西侧跪下,周将军的甲胄在徐徐升起的日光下散发寒光,声音洪亮,目光灼灼,厉声控诉倭寇倭寇之罪,字字如钉,满朝文武无不攥紧拳头,愤恨不已。


    当听到倭寇入侵宁安等县,军民死伤三千七百余人时,怀安的眼眶都湿润了,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守城之战,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


    最后,刑部尚书出班,向午门楼台上的皇帝请旨:“刑部尚书臣邹恒,奏请斩杀倭俘,请旨!”


    新皇登基,尤其当着番邦使节的面,为彰显天*朝大国的仁爱包容之心,往往会宽赦俘虏死罪,改为流放或充军。可是这一次,巍峨的午门城楼上迟迟为传来开释的圣旨,众人看着日头一寸寸升高,纷纷屏住呼吸。


    一片肃静之中,皇帝忽然起身,凭栏俯瞰众臣,只说了一个字:“杀。”


    随在皇帝身边的宦官、勋戚也随之附吼:“杀,杀,杀!”


    广场上,远近群臣、大汉将军齐声应和:“杀,杀,杀!”


    声如巨雷,震慑人心。


    百余级头颅被砍下,鲜血如一道道喷泉涌出,汩汩的流淌,在紫禁城的金砖上汇聚成几条鲜红刺目的长龙。


    怀安虽痛恨这些倭寇,但见到这样的场景,依然难掩生理性的不适,强忍着干呕的冲动,再看荣贺,早已经面色发白。但他真的可以理解,这样残忍血腥的场景如果出现在后世的电视剧里,不出半小时就会被儿童家长举报下架。


    其实早在昨天,老爹是反对荣贺来观看献俘的,他只有十一岁,不该过早的见识这类场面,可其他三位师傅一致认为,皇长子非同一般人家的孩子,他极有可能是未来储君,天下福祉系在他的身上,揠苗助长也要尽快教导他成才。


    怀安深感皇家教育的变态残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给荣贺讲述了自己三年前经历的那场倭乱,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不分老幼的残暴行径。一番话说完,荣贺对他们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食肉寝皮。


    沈聿站在班中,有些担心的看向儿子,他今天本不想带怀安进宫,可这家伙一定要舍命陪兄弟。好在两个孩子还算皮实,很快脸上便恢复了血色,午膳时饭都没少吃。


    大典之后,论功行赏,进京勤王的各地守将各自得到了赏赐,皇帝宣布要重建三大营,钦命周岳任神机营副将、蓟州总兵。


    相比于周岳的功劳来说,这是相当合理的升迁,可唯一让文官忌惮之处,是周岳手中有一支特殊的军队,这支军队是曹钰等人顶着层层压力,打破国朝的屯田卫所制度,让周岳自行招募、训练出来的,民间称之为“周家军”。官面上绝对不敢这样称呼,可依然不妨碍周岳在文官心中的危险程度。


    让这样的军队常驻京城,并接手持有火器的神机营常驻京城,他们只觉得打个瞌睡都能被吓醒……


    沈录也借此机会可以回家一趟,看看老母妻儿,在家里待到年后再回任上。


    年底廷议,潜邸官员各自得到了升迁,这本是应有之意,六部九卿皆无异议,毕竟人家是从祁王府陪着皇帝苦过来的,从龙之功不可小觑。


    只是沈聿升的实在有些快,礼部右侍郎兼兵部右侍郎,一年之内从正五品升至正三品,连升四级,由学官掌重权,足以算是超擢了。而这背后的一切,全由郑迁推动。


    礼部为入阁的迁围之阶,郑阁老迫不及待想让沈聿入阁帮他,等不及按部就班的升迁了。


    连怀安也被荫为七品承直郎,还因其通报敌情“义勇”表现,赏赐纹银百两。


    怀安现在是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银子了,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太监手里的托盘。


    不但有官袍官印,还有官防大印,他惊得下巴险些脱臼,直到老爹亲自送传旨太监出门,大哥帮他阖上张大的嘴巴。


    怀安掐了自己一把,倒吸着冷气:“大大大大哥,我当官了?!”


    怀铭道:“是啊。”


    他又看向许听澜:“娘,我当官了?”


    “是啊。”许听澜囫囵着他的脑袋,命下人将圣旨供奉到小祠堂去。


    沈聿从前院回来,怀安又看向老爹:“爹。”


    “你当官了。”沈聿一脸无奈的回答。


    怀安眨眨眼,忽然潇洒的一甩头发:“那我还读什么书啊!”


    险些被爹娘老哥当场锤死……


    回到屋里,怀安才仔细询问起他的官职来。


    “承直郎是什么官啊,管什么的?”怀安问。


    “散官,没有实权,但可以领七品俸禄。”怀铭说着,又从桌上拿起一块牙牌交代他:“这是出入宫禁的凭证,以后要随身佩戴,还有官防印信,一旦丢失可是大罪,千万仔细。”


    怀安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忙不迭的点头:“知道了。”


    次日进宫,怀安也要穿官服了。


    他的官服、皂靴、乌纱帽都是小号的,青蓝色的苎丝纱罗,带着祥云暗纹,胸前后背带着补子,补的是代表七品官阶的鸂鶒,反正这两个字怀安也不认识,只知道镜子里的自己很帅就是了。


    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儿,就跟着老爹乘马车一起进了宫。


    ……


    祁王自从登基做了皇帝,废寝忘食的批阅票拟,不分昼夜的垂询内阁,他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只能靠勤奋弥补。


    雍王谋反的案子,三司已盖棺定论,罪证属实,雍府撤藩,雍王及王妃、世子一律赐死,府中妃嫔充入教坊。


    那么问题来了,雍王妃及世子下落不明。朝廷只好派专人去安墟县寻找,此人就是前王府长史秦钰,他是朝中唯一记得王妃相貌的人。


    雍王入狱后,他不但被郑阁老从都察院放出来,还受到了提拔重用,从一个前途渺茫的王府官,做到了刑部主事。


    七日之后,秦钰回京复命,称雍王妃得知雍王起事失败,抱着世子投河自尽了,水流湍急,只打捞到世子的尸体。


    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侄儿,皇帝心中五味杂陈,好好一个无辜的孩子,就这样被他那个愚蠢的爹给害死了。遂摆手作罢,命秦钰退下。


    血脉相争酿成的悲剧,怎能不让人心情烦闷,皇帝暂时搁下朝务,叫荣贺和怀安去坤宁宫,陪他和皇后用午膳。


    皇帝的御膳朴素如旧,也不同于先帝需要乐队伴奏的奢靡,所有繁复无用的仪式感都被他免了。荣贺仍像从前在王府时,大喇喇的进门,喊了声“父皇母后”,怀安则恭恭敬敬的给皇帝行礼。


    皇帝命太监将他扶起来,叫到面前,笑着打趣他:“小孩儿家家的,谁教你这一套礼数?”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我爹说,陛下如今是皇帝了,礼不可废。”


    皇帝却直接拆台道:“不听你爹的,朕还缺人磕头不成?以后私下里不必来这一套。”


    怀安权衡了片刻,在下首的位置坐下来:“您是皇上,臣听您的!”


    第126章


    皇帝和皇后相视大笑。


    皇后道:“这孩子, 还是那么精怪。”


    怀安看着提着食盒的宫人陆续进来,各色菜肴端上桌去,将银签子一样样的放进菜肴里试毒, 又从菜肴中依次夹出一小碟尝试。


    皇帝在此期间问了两人的功课,在读什么书。二人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书堂里的趣事讲给皇帝和皇后听。


    姚师傅生气时鼻子会歪,生小气往左歪, 生大气往右歪。


    袁师傅眼神高度不好,一丈之外不分男女,三丈之外不分人畜, 怀安偶尔进书堂听他讲课, 他至今竟仍不知道怀安的存在, 以为自己看重影了。


    孟师傅乡音重, 有一次把“嫂溺,援之以手”读成了“枣泥盐猪手”,把荣贺都读饿了, 午膳点名要吃枣泥酥和酱猪蹄。


    他们唯独不敢调侃沈师傅, 两人走的近,万一背后告状就很尴尬了。


    皇帝竟不知道读个书还能读出这么多乐子来,只是提醒他们要把心思放在功课上, 不要总是调皮捣蛋。


    等真正可以吃到饭菜的时候, 都已经半凉了。


    皇帝撤了先帝开设的内厨,御膳的职责便重归光禄寺, 也不再出现牛肉、驴肉, 而改为鸡鸭鹅猪等常见家禽——反正依光禄寺的水准, 多好的食材都得被他们糟践了。


    怀安能看得出皇帝的决心,从衣食住行上杜绝奢靡, 积极挽救这个被蛀食的千疮百孔的朝廷。念及此,他尽量让自己忽略饭菜的寡淡,显得捧场一点,荣贺更不用说了,他胃口向来很好,也不挑食。


    皇后见状,问荣贺:“书堂里每日吃的是什么?他们不敢随意糊弄吧?”


    荣贺放下牙箸:“跟着些差不多。”


    都挺糊弄的。


    皇帝夸道:“这两个孩子啊,龙肝凤髓也吃得,百姓家的糙米窝头也吃得。不像朕的那个四弟……”


    皇帝忽然想起一些少年时期的事,雍王挑三拣四难伺候是出了名的,他酷爱吃一道菜,需要一整筐蛤蜊、十几只山雉、若干的海参、鲨鱼筋,十几味山珍烹调四个时辰,他酷爱喝一种饮品,用数十斤上好的糯米、小米放入甑锅中慢慢提炼,凝结出一小盅汁露……这些都可以在父皇的内厨中得到满足。


    那才真是“皇家一顿饭,百姓三年粮”呢。


    皇帝的神情忽然变得沉闷阴郁,殿内的气氛也因此凝滞起来,宫人太监齐齐屏住呼吸,连皇后也不敢再多言。


    怀安最近也听说了那位素未蒙面的雍王的那些行径,简直不能用恶劣来形容,说他狠毒吧,引狼入室,致外敌入侵,生灵涂炭,确实够毒,可偏偏毒的不够彻底,真到了逼宫之时,又对自己的亲爹下不去手,说他愚蠢吧,能干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说他聪明吧,每一个环节都在犯错,生怕不给祁王留活路……


    大号熊孩子,纯纯祸害人!


    所以他很理解皇帝现在的心情,老爹和最宠爱的小儿子把家底折腾光了,留下个四面透风的烂摊子给最不受待见的大儿子,换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陪着皇帝皇后用完膳,太监奉上茶水,还给两个孩子端来酸酸甜甜的消食汤。


    绿茶清香解腻,皇帝渐渐从躁郁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对荣贺道:“你要记住,切不可学你四叔骄奢淫逸,心术不正。”


    荣贺知道父皇心情不好,只有唯唯应诺的份。


    怀安一句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陛下如果实在生气的话,去牢里揍他一顿得了,如果一顿不解气,就两顿!”


    皇帝眉峰一挑,居然很有道理哎。


    宗人府大狱,关押圈禁着的都是犯罪的皇族。


    皇帝披着厚实的黑色披风,蒙着头,在府丞及看守的引领下,步入黑暗的廊道。


    “雍王怎么样?”皇帝问。


    “回禀陛下,每天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看守道。


    关押雍王的甲字号牢房在最尽头,甲字号牢房,倒也还算干净。


    角落里蜷缩着头发蓬乱雍王,见到有人来,忽然站起身,挥舞双手:“臣服吧,朕的子民。大亓江山在我脚下,万方诸国在我脚下!尔等何人,还不速速跪下?”


    皇帝摘下兜帽,指着发疯的雍王下令:“给我打!”


    七八个精壮太监立刻挤牢房,将雍王按倒在地,刻意避开要害部位,一顿生猛的拳打脚踢,打的雍王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清醒些了吗?”皇帝站在牢房外面问。


    雍王牙齿被打落了两颗,颤颤巍巍支起半边身子,啐出一口血痰:“小人得志!”


    “接着打!”皇帝懒得跟他废话。


    又是一顿暴揍,血花飞溅。


    皇帝长长舒了口气:“果然痛快多了!”


    雍王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挨了两顿揍。


    ……


    一到小年,京城的年味儿就越来越足了。


    许听澜在儿媳的协助下,指挥下人们洒扫院落房屋,准备祭灶事宜。


    怀铭今天休沐,带着弟妹们写春联,谁住的院子谁来写,写得再丑也要贴上。


    怀安觉得这规则多少有点针对自己,不过没关系,主院里住着的孩子只有他和芃姐儿,只要爹娘不嫌丑,他脸皮很厚的。


    芃姐儿又去胡同里买零嘴了,兴高采烈的拎着一包油滋滋热乎乎的炸年糕回来,往娘亲和嫂嫂嘴里送。


    陆宥宁忽然偏头一阵干呕,许听澜轻拍着她的后背,问她身边的丫鬟:“大奶奶近来吃什么了?”


    丫鬟回忆道:“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给老爷炖汤那日,大奶奶本想着尝一口,忽然就恶心反胃,打那开始,沾一点油腥就作呕。但那汤老爷也喝了,没有任何不适。”


    怀安在一旁听着,心想,老爷其实也挺不适的……


    许听澜嗤的一笑:“老爷有不适那还了得。”


    言罢,命人速去请郎中来诊脉,果然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新生命的悄然而至,为这个新年更添一丝喜气,怀薇怀莹贴着嫂嫂嘘寒问暖,芃姐儿围着石桌蹦跳。


    只有怀安勉强跟着笑了几声,因为在他心里,大哥老成持重,功名加身,很早就像个大人了,可是嫂嫂看上去实在不大,过了年才十七岁,放在后世才是个高中生。


    他知道世道如此,可真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如果是芃姐儿,或是他爱的女孩儿,在这个年纪承受产子之痛,想想都觉得心梗。


    “怀铭,送送郎中。怀安,去衙门里,叫你父亲告假回来。”许听澜道。


    怀安回过神,一脸为难:“不知道爹在吏部还是兵部。”


    许听澜这才想起,丈夫如今是掌了实权的部堂高官了,不再是翰林院里闲的不用放盐的清流学官了。


    全家人都盼着沈聿赶紧回家分享喜讯,谁知他派人回来说,晚饭在衙门里用过了,今天要晚些回来。


    怀安叹了口气,嘟囔着:“有没有加班费呀,没有可亏大了。”


    ……


    华灯初上,人流如织的西长安街,一顶官轿停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胡同口。


    “压轿。”


    长随一声吩咐,从轿中走下一名绯袍官员。官员正是沈聿,他朝着昏暗的胡同里看看,一言不发的往里走。一干扈从提着灯笼跟在后头,为他照亮前行的路。


    胡同狭窄逼仄,拢共没有几户人家,偶有鸡犬叫声,男女孩童说话声,再往里走便都听不见了,连大街上嘈杂的叫卖声都几近消失。


    胡同的尽头也有一户人家,昼夜大门紧闭,主人深居简出,甚少与邻里往来。


    沈聿靠墙站定,等待随从上前扣门。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很快又被阖上,但已经来不及闩住,扈从一拥而上,破门而入。


    沈聿走进大门里,只见一间四四方方的一进小院,正房内亮着灯,有一人影若隐若现。


    “沈大人……您怎么擅闯民宅呢?”开门的男子强行压抑着惶恐。


    沈聿正色道:“奉元辅之命捉拿朝廷钦犯。秦主事,你是明白人,让她出来吧。”


    男人正是秦钰,他小心的看一眼正房里的那道身影,对沈聿道:“沈部堂明鉴,房中只有下官进京投亲的表妹,没有什么朝廷钦犯。”


    沈聿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径直向正房走去。


    秦钰挺身上前,拦住了沈聿的去路:“房内女眷多有不便,请部堂自重。”


    沈聿停下脚步,看向秦钰:“若我所记不错,秦主事早年丧妻,无儿无女,已经鳏居多年了。”


    “是。”秦钰道。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似乎更不方便吧?”沈聿问。


    秦钰解释道:“她住上房,我住厢房,我二人从无逾矩之行。”


    “哦。”沈聿道:“既然秦主事如此坦然,不妨请她出来见上一面,本官担保这些扈从不会惊吓到令妹,如果是一场误会,本官自会向她道歉。”


    秦钰额头见汗。


    “秦主事,大好的前途,你要掂量清楚。”沈聿隐晦的说。


    “部堂,能否借一步说话?”秦钰那张周正端方的脸上充满哀求。


    沈聿遂打发扈退去院外等候。


    秦钰望着重新关闭的院门,撩襟给沈聿跪了下来。


    沈聿蹙眉:“你先起来。”


    秦钰不肯,只是恳切的哀求道:“沈部堂容禀,雍王世子高烧不退,早在雍王逼宫之前就病逝了,雍王妃难忍丧子之痛,投河自尽,被沿岸的百姓所救,下官找到她时,她几乎丧失了记忆,郎中说是礁石磕伤后脑所致,村里的光棍汉觊觎她的美貌,下官无奈之下只好将她偷偷带回京中照顾。”


    沈聿不发一言,其实秦钰的说辞与郑阁老调查的结果一致,只是郑阁老仍不相信是秦钰窝藏了雍王妃,命他来探探虚实。


    秦钰却哀求道:“沈部堂,这世上没有什么雍王妃了,只有一个记不清前尘往事的民妇,请您转告元辅,下官会看紧她,不会对朝廷造成威胁的!”


    沈聿将他扶起来,叹道:“你糊涂啊。”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静的只能听见秦钰慌乱的呼吸声。


    此时,正房的大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款款走了出来,就着昏暗的天光,沈聿看清了她端丽的容貌。


    “表哥,来客人了?”她的声音温柔清澈。


    “是啊。”秦钰囫囵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方才转身,对她说:“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屋吧。”


    说着,便引着她往正房走去,还不忘提醒她:“小心脚下。”


    沈聿望着二人的背影,站在院中说:“元辅已然猜到了这个结果,她留在京城迟早会授人以柄。你若坚持留下她,自己辞官吧。”


    秦钰脚步一顿,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好!”


    第127章


    次日是郑阁老的寿辰, 因不是整寿,没有特意操办,照常举办家宴, 只请了沈聿一家来赴宴。


    郑迁在书房里,叫沈聿过来单独谈话,问起秦钰的事,沈聿一一作答。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沈聿道:“学生去吏部问过了, 今日一早便收到了秦钰的辞呈。”


    “啪”一声响,郑迁手里盘玩的核桃拍在案头。


    沈聿理解老师的失望。秦钰挑唆雍王向朝廷报祥瑞,使其失去圣眷, 的确是大功一件, 老师也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 将他安排在吏部文选司, 他日升任文选司郎中,前途无量。


    说句不好听的,以他如今的官职, 想要继娶一个家室相貌都好的女子并非难事, 但人家偏不,偏要辞官带着雍王妃远走高飞。


    这是拿上司的提携之意往地上踩啊。


    沈聿亲手倒一杯热茶,放在郑迁手边:“恩师, 人各有志, 强求不来,随他去吧。”


    郑迁摆摆手, 显然不想再谈秦钰的事, 啜一口茶水:“听说大同守将暴毙了?”


    “是。”沈聿道:“学生遣人去收他的兵权, 当晚毒痈崩裂,一命呜呼了。一应案卷已上交刑部。”


    郑迁点头:“边将勾结藩王谋反, 罪当凌迟,便宜他了。”


    沈聿还未接话,便听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郑迁有些不快,开门询问,下人禀报说:“是两位少爷和沈家的少爷小姐打起来了。”


    郑迁蹙眉,他是主人家,自己的孙子对客人动手,有理无理都先失了礼数,好在沈聿是他最亲近的门生,否则传出去还不贻笑大方。


    回头看沈聿,后者神情淡然,仿佛吃饭喝水一样大不了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去看看吧。”


    郑迁说着,二人沿抄手游廊往后院走,郑府并不大,甚至作为首辅的府邸,略微有些寒酸,没有多久便来到内宅。


    两家女眷已经来齐了,怀安搂着妹妹在娘亲婶婶身后探头探脑,对方是郑迁的两个孙子,一个大胖墩儿,一个小胖墩儿,套娃似的相似,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动作都一模一样。小的跟芃姐儿差不多大,大的比怀安还大两岁。


    如此看来,四个孩子里能表达清楚的只有怀安了。


    沈聿叫了他一声,问:“怎么回事?”


    怀安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指着一大一小两个胖墩儿:“爹,郑修杰拽妹妹的鬏髻,结果被芃儿打哭了,郑修齐给他弟报仇,把芃儿推倒了,这我能忍吗?我一个左勾拳一个右蹬腿……他也哭了。”


    “好了好了。”沈聿忙打断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武功高手都是谦逊低调的。”


    怀安很赞成的点点头,终于安分下来。


    “别哭了!”郑迁有些郁怒的说:“真是惯坏了你们,主动挑衅在先,还有脸哭。”


    芃姐儿摔了一跤都没哭,躲在哥哥身后朝两个胖墩儿扮鬼脸,做出羞羞羞的动作。


    对面哭的更惨了。


    郑迁又训斥几句,命人带两个孙子下去。双方自是一番客套赔礼,也并没有多么放在心上。


    回家换过衣裳,沈聿叫来儿子女儿,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硕大的冰糖葫芦。


    芃姐儿咯咯的笑。


    许听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打了架还给零嘴吃,以后带出去天天打架怎么办?


    沈聿将女儿抱在怀里,先表彰一番她的英勇表现,又表扬儿子保护妹妹的行为。


    才问芃姐儿:“芃儿还手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害怕?”


    芃姐儿摇头,头上的串珠蹦来跳去,那是她最喜欢的红珊瑚珠子,今天险些被小胖墩儿扯坏了。于是攥着小拳头狠狠地说:“他打不过我的!”


    “如果他长的更高更强壮,像他哥哥那样,芃儿又该怎么办?”沈聿又问。


    芃姐儿摇摇头。


    “当然是跑哇!”怀安提醒道:“找哥哥找爹娘,跑的越快越好!”


    “打不过就跑,听懂了吗?”沈聿问。


    芃姐儿使劲点头。


    许听澜皱眉摇头,这样教孩子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怀安狗腿兮兮的凑到娘亲身边,递上那串红彤彤的果子:“娘先吃!”


    许听澜用食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告诫他:“拳头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怀安笑道:“我知道的,娘,拳头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靠讲道理。”


    许听澜这才展颜一笑,放他们去院子里玩,可是仔细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


    儿子长大了就是好使唤。


    沈聿给怀安一天时间,让他去雀儿山把张岱拉来过年。老爷子为了研究红薯留在京城,儿孙都在老家,放着他一个人过年实在说不过去。


    怀安脚跟一磕:“保证完成任务。”


    遂骑着他的小白马,带着一辆马车来到了雀儿山。


    屋里院子里空无一人,去村里转了一圈,都说不知道张岱的去向。


    怀安带着满脑袋疑惑回去,只见从地里爬出个人来。吓得他以为白日闹鬼,撒腿就跑。跑了两步,才发现是张岱,原来他在院子里挖了个红薯窖。


    这才松了一口气,叮嘱道:“先生不要总在红薯窖里待着,要.事先放一根点燃的蜡烛,蜡烛灭了千万不要下去,不然……”


    “你比个老头儿还啰嗦。”张岱拍拍身上的土,口鼻中冒着白气:“快过年了,不在家待着,跑到村里干嘛?”


    怀安道:“当然是奉我爹娘的命令,接您去我家过年了。”


    “不去!”张岱不假思索的拒绝。


    “您一个人不冷清吗?”怀安问。


    张岱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满村几千口都不是人啊?”


    “人家也各自在家过年嘛……”怀安像尾巴似的跟在他老人家身后。


    倔老头儿哼笑一声:“不去,我一个人自在。”


    张岱自从进京之后,刻意远离官场,连首辅的账都不买,怎么会跟着怀安去沈家呢。


    ……


    回城马车上,张岱看着左右两边的彪形大汉,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说:“二位,有点挤。”


    车厢狭小,三个人挤得满满当当,何文何武只能爱莫能助的笑一笑。


    两人生来一脸凶相,笑跟哭似的,看的张岱毛骨悚然。一扭头,只见怀安侧着脑袋偷偷的笑。


    张岱气恼道:“堂堂三品大员的儿子,动辄绑架良民……你,你看我如何告你的状!”


    怀安满不在乎的说:“您告吧,把您绑回去,充其量被我爹骂一顿,不把您带回去,我爹不让我进家门,大过年的还得露宿街头,哪个更惨,我还是拎得清的。”


    张岱气的不想跟他说话,他八十岁的老母不让他跟无赖说话。


    就这样,怀安将张老先生“请”回了家,受到了沈家全家的款待,下榻在跨院的客房里。


    也因为有张岱在,年夜饭分了男女席,沈聿和沈录带着男孩儿们在外间陪张岱,中间用壁板相隔。女眷在内间谈笑的声音传出,倒让张岱心生惭愧,搅扰人家一家团聚了。


    沈家一家似乎并不受影响,分不分桌都一样热闹。


    怀安渐渐大了,像小竹子一样开始抽条,不能再打扮成圆滚滚了,参加宴席的时候,也大多跟着父兄呆在男席。


    许听澜便开始对女儿下手,加上陆宥宁也是个毛绒控,两人特意挑了白绒滚边的衣裳鞋帽把芃姐儿裹成一个毛球,当真是粉雕玉砌,玉雪可爱。


    小毛球正经饭没吃几口,倒吃了一肚子拔丝地瓜。吃饱了饭坐不住,里外乱跑,丫鬟们也抓不住她,逗得满堂哄笑。


    不一会儿,三个女孩儿抱着好些烟花往外跑,这里头数芃姐儿人最小,最贪心,用银红色的袄子捧着满满一兜烟花,边跑边掉,边捡边漏。


    怀安此时也放下筷子看着老爹。


    “去吧。”沈聿笑道:“都去。”


    男孩儿们一哄而散,不一会儿,门外响起远远近近的鞭炮声。


    人们望着绚烂夺目的火树银花,惟愿这些花火可以驱走奸邪,否极泰来。


    ……


    新年伊始,改元永兴,寓意大亓中兴,续万世基业的美好愿景。


    新朝新气象。郑阁老打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的口号,对六部九卿诸司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要做一个开明的首辅,不会独断专行,不做吴浚第二。


    随后,他向新君递上新年的第一份奏疏,伏企陛下能够广开言路,任人唯贤,礼贤下士,仁慈爱民,对于直言敢谏者应宽容,以鼓励天下臣民敢于提出自己的见解。


    紧接着,郑阁老提出取消“半俸”制度,从今年起内外官员一律发放全俸。


    这件事还要从吴浚父子掌权时说起,当时国库告急,屡屡拖欠官员薪俸,惹得不少京官在户部门前抗议讨薪,后来吴琦想出一个损招,要求按时发放俸禄的官员,“自愿”签署纳援协议,自愿捐献俸禄的一半以充国库,也就是说只能发半薪,如果有异议,那就继续拖欠。


    对于京中高官,或沈聿这样家境优渥的官员来说,俸禄的影响微乎其微,可对于大部分家境普通的底层京官来说,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


    如今郑迁提出,半俸向朝廷纳捐不但是杯水车薪,还会使下级官吏消极怠工,危害远甚于得利,应当立即停止。


    一切谏言有理有据,皇帝自然没有理由驳回,郑迁毫不意外赢得了满堂喝彩,声望日隆。


    怀安是在书房里听老爹和大哥谈论这些事,听完不禁咋舌,郑阁老啊不愧是你。


    沈聿看向小儿子,好奇的问:“你有话要说?”


    怀安一脸坏笑:“问,要把皇帝装进笼子,总共分几步?”


    沈聿和怀铭对视一眼。


    “三步呀!”怀安掰着手指头数:“第一步,化身道德标杆;第二步,打好群众基础;第三步,用道德绑架皇帝,把他装进笼子……呜呜呜……”


    怀铭捂住了弟弟的嘴,笑骂:“该聪明的时候犯蠢,该蠢的时候又精得要命。”


    怀安掰开大哥的手:“我说的对不对嘛?”


    怀铭警告他:“出门不许乱说。”


    “我在外面最有分寸了,不会乱说话的。”怀安道。


    第128章


    沈聿却只是意味深长的笑, 连十岁孩子都看出来了,恩师趁着新帝刚刚即位,便急于联合文官约束皇权。


    “圣天子垂拱而治”是每一个士大夫心中的美好愿景, 先皇登基时不吃这一套,将无数与他作对的文官廷杖、下狱、流放,折断了士子的脊梁,如今的天子宽厚仁慈, 他们便又故技重施,一步步将皇权装进牢笼。


    怀安的“把皇帝装进笼子论”,倒是一针见血。


    三皇五帝延续至今, 早已不是世家门阀掌权的时代, 国朝已经形成一套相对完善的官制和官员选拔制度, 说句更直白的, 即便皇帝不干活,国家机器也能有序运转。


    因此一个精明的昏君对国家的危害,要远胜于一个愚蠢的庸君。何况新君并不蠢, 只是没有先帝的精明和心狠手辣而已。


    对此沈聿只能选择作壁上观, 不论他与皇帝私交如何,首先是士大夫的一员,深知国有仁君的重要性。皇权一旦被放任, 将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先皇就是很好的例子。


    怀铭还在跟怀安掰扯“看破不说破”的人生大道理。郑阁老是什么意思,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 可他偏偏不能学先帝那样独断专行, 已经很憋屈了, 你一口一个“把皇帝装笼子”,扎不扎心?


    怀安摇头晃脑, 态度极其不端正:“我才十岁,就要学的这么圆滑世故,一点也不纯真可爱。”


    “别人家孩子十岁还在读私塾,你每天在干什么?”怀铭问。


    “我每天也在好好读书哇。”


    怀安话音刚落,长兴敲门进来:“小爷,您别忘了正事。”


    怀安一拍脑袋:“对对对!”


    “干什么去?”沈聿皱眉。


    怀安道:“我要去开皂坊书坊发开年红包,然后请了大兴县的县丞、主簿、典史一起吃饭。”


    沈聿:……


    怀安就当老爹默许,欢天喜地回内宅换衣裳去了。


    “他刚刚说什么?”沈聿道。


    “他说他又攒了个局。”怀铭解释道。


    沈聿近来事忙,确实有些忽视了孩子们的教育问题:“这次又是为什么?”


    “他想在雀儿山推广种植红薯,趁着麦收之前,提前跟大兴县的官吏打好招呼。”怀铭道。


    沈聿不禁错愕:“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怀铭笑道:“是儿子给他出的主意。”


    沈聿看着长子,刚欲开口说话,就被刮进来的一阵风吓了一跳。


    “爹!”怀安冲进来,原地来回跺脚。


    沈聿哭笑不得:“你要是着急解手就赶紧去。”


    “爹,您怎么忘了!”


    沈聿一愣,才想起答应为他提的新书封。从书案抽屉里翻出来给他。


    “谢谢爹!”怀安抱了抱老爹,又去抱了抱大哥。


    怀铭本是斜靠在书案上的,被他一头撞过来,险些栽倒。


    “蹭蹭状元,新书大卖!”怀安蹭完就跑,留下老爹和老哥扶额叹气。


    ……


    到了麦收时节,怀安踩着椅子从老爹的书架上翻出一份作废的奏疏,比着上面的格式,一笔一划的写了一份奏疏。


    是的,他写了一份奏疏,恳请朝廷可以在雀儿村推广红薯。


    送到通政司的奏疏呈递处,受理的官员直接傻了眼。


    什么小玩意儿也敢妄言朝政?


    大案上劄子落得高,把怀安挡的严严实实。


    怀安态度强硬:“我不是小玩意儿,下官沈怀安,正七品承事郎,有要事上奏天子。”


    “散官?”参议问。


    怀安反问:“哪条律法规定散官不可以上书言事了?”


    “那倒没有。”参议打量眼前的小孩,小小年纪有了官身,必然是父荫的结果,不知是哪位要员的孩子,也不管好,放任他跑到通政司来胡闹。


    于是堆起一脸笑容:“乖,这里不是小孩过家家的地方,出门右拐有家蜜饯铺,你去那儿买好吃的去。”


    怀安凶巴巴的:“通政司只管收发奏疏送到司礼监,你管我多大岁数!再这样搪塞推脱,我现在就参你一本!”


    “嘿,”那参议哼一声,“算我多管闲事。”


    他本也是好心,怕谁家小孩子闯祸来着。


    一大箱奏疏送往司礼监,除了特大事件,按例是到不了皇帝案头的,毕竟每天成百上千本奏疏,皇帝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看不完。


    这时就是轮到内阁发挥作用了,内阁的阁员们会对这些奏疏进行“票拟”,然后分轻重缓急呈送御揽,最终由司礼监“批红”,再送回通政司,分发到有司衙门执行。


    看到怀安的奏疏时,袁阁老都乐了,拿到首辅的值房给郑迁看。


    郑迁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拼了半辈子修为才忍住笑,叫来通政司的门生询问情况。


    那门生一通阴阳怪气:“人家说了,不给他呈送奏疏,就要参我们一本,凶着呢。”


    郑迁啼笑皆非,打发他去忙。


    沈聿恰好来内阁送经筵讲官的名单,被老师拉着围观他儿子的大作。


    “嘶——”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孩子玩的真是越来越大了。


    袁阁老问他:“这么大的事,你真不知道?”


    沈聿面带惭愧:“下官近来忙的头顶倒悬,确实疏于管教了。”


    郑迁也问:“他说的这个红薯,可是你去年跟我提过的吕宋国宝?”


    沈聿道:“正是。”


    郑迁正色点头,拿起奏疏进宫面圣。


    孩子是小孩子,事却是大事。每亩八石产量的粮食,关乎兆亿生民,郑阁老焉能不心动。只是他为人保守,希望能徐徐图之,至少将红薯交由户部研究几年,再行推广不迟。


    皇帝似乎早有准备似的据理力争。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已经等不及温药滋补了,必须要尽快将红薯推及各省。


    郑迁刚要反驳。


    皇帝打断道:“元辅,朕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耕种红薯,各省气候、土质各不相同,所以要提前在各地屯田试种,再决定是否推向民间。”


    好坏全由皇帝一个人说了,郑迁也不太好再驳他的面子,只好应下,回内阁票拟。


    君臣的第一次交锋,皇帝险胜。


    怀安从御座后面出来,满脸胜利的笑容,皇帝举起手来与他击掌。


    这是他刚跟两个孩子学会的奇怪礼仪。


    沈聿回到家,怀安正在院子里抽陀螺,见到老爹撒腿就跑。


    沈聿一把薅住了他:“跑什么?”


    怀安赔笑道:“锻炼身体。”


    “锻炼身体,我看是精力过剩吧。”沈聿道。


    “爹,天上有头猪!”怀安一指天空,从老爹手里溜走。


    ……


    四月底,郊外繁花似锦。


    怀安乘马车来到雀儿山,此时麦子已经收割完毕,满山都是耕种红薯的村民。


    国朝的百姓大多保守,尤其是对于赖以生存的土地,新作物从引进到广泛种植往往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但雀儿村的村民不同,他们眼看着张岱耕种实验田已经一年多了,甚至亲身参与,见识过红薯的惊人产量。


    在张岱的指导下,用最科学的方法施肥、除草、挖坑、栽种,配合度非常之高。


    顺天府尤为重视,每日派官吏前来表示慰问。


    怀安打算请张岱进城吃饭,这段时间把老头儿忙坏了,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大圈儿,得好好补补。


    吃完饭,一老一小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消食。


    怀安看着四下井井有条的街市:“该说不说,新朝新气象,京城的市容市貌也越来越好了。”


    “嗯,小阁老亲自在抓。”张岱对朝局依然敏感。


    “小阁老?”怎么又冒出来个小阁老……


    “郑阁老的长子郑瑾啊。”张岱解释道。


    “他呀!”怀安回想起当年在席上,这家伙给自己当众难堪的事:“还别说,他抓治安倒是一把好手。”


    “据说很费了一番功夫,什么盗贼啊拐子啊,统统……”张岱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孩子就不见了。


    不见了!


    张岱举目四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着短打的男子,扛着怀安往胡同里跑去。


    “坏了!”张岱拔腿就追,可胡同幽深,七拐八绕,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怀安被人扛在肩头,颠的七荤八素,等他反应过来,挥舞着胳膊腿拼命挣扎,一口咬上贼人肩头。


    贼人“嗷”的一声惨叫,却并未把他放下,脚下跑的更快,跑进一座门楣普通的大门,内里轩敞开阔,像个阔气的人家。


    “关门!”贼人一声吩咐,大门吱呀呀的关闭。


    怀安连喊带骂,拳打脚踢,可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个小厮控制的动弹不得。这时候,内院走出一个锦缎道袍的中年男人。


    男人快步上前,呵斥左右:“快松手,休要对姑爷无礼!”


    姑爷?怀安双目圆睁:“谁是你家姑爷,你认错人了吧?!”


    男人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怎么会认错呢,介绍一下啊,鄙姓孟,以后就是你的老丈人了!”


    ……


    沈聿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已经遭人“绑架”,正在乾清宫听皇帝抱怨言官的暴行。


    京中近来不知何时传出一则谣言,说新君登基要选秀女。


    沈聿神色如常。近来有不少官员上书劝谏,认为皇帝子嗣单薄,宜适当扩充后宫,民间传出选秀的讹传也十分正常,让顺天府发一则告示辟谣即可。


    皇帝一脸的难以启齿,索性直接将奏章递给沈聿。


    沈聿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浏览一遍,整个人被雷的外焦里嫩。


    民间竟谣传皇帝有怪癖,喜欢初潮之前的女童,专挑十一到十三岁女孩子选进宫中。此谣一出,京城的结婚率直线飙升,百姓纷纷忙着嫁女,适龄女子嫁人就算了,家有十一二岁女娃的,也在拼命找婆家。


    如此一来,十岁以上的男孩子是不敢独自上街的,因为极有可能被装进麻袋直接套走回家成亲。


    皇帝叫冤不迭:“沈师傅,你是知道朕的,朕一个月有二十天在乾清宫居住,何曾这么的……猥琐!”


    沈聿心里明白,皇帝此番是受到了先帝连累,早年间先帝听信道士之言,采集少女初潮时的经血炼制壮阳丹服用,就曾违背祖制,在民间选择十一到十三岁的女童,因此引发了宫变,此后才有所收敛。


    可问题在于,言官不骂先帝,因为骂了也没用,弹劾的奏章像雪花一样飞进乾清宫,都是骂皇帝的,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老牛”,专吃嫩草的意思。


    皇帝气的来回踱步,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广开言路的誓言在前,又不能因言问罪。


    沈聿忍笑劝道:“陛下,其实大家都有绰号,袁阁老善做和事佬,他们便叫他’裱糊匠’,姚尚书性格强硬,他们便叫他’姚把子’。”


    皇帝一愣:“难不成沈师傅也有绰号?”


    “有啊。”沈聿笑道:“沈炮仗。”


    皇帝嗤的一声笑了:“这群混账,迟早找个由头收拾了他们!”


    ……


    怀安此刻正大喇喇的坐在孟家的堂屋里,喝着可口的冰镇酸梅汤,吃着时令水果和各样点心。


    孟老板站在一旁不住的赔礼道歉:“底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小贵人,您您您千万恕罪!千万恕罪!”


    第129章


    怀安听说前朝有“榜下捉婿”的风俗, 还没听说过本朝也有满大街抓女婿的情况。抓女婿就算了,看孟家这富裕程度,一般的男子入赘进来, 至少少奋斗二十年。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哪有十岁的女婿?童养夫吗?


    眼见着孟家人掏出锣鼓唢呐大红花,就要把他披挂起来,他灵机一动,赶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牙牌, 正面是他的官职,背面刻有“关防”二字和鸂鶒纹样。


    “放肆!”怀安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孟老板摇摇头。


    怀安昂首挺胸骄傲的说:“这是出入大内宫禁的凭证,咱家是皇长子身边的伴当太监。”


    太监总不能当童养夫了吧。


    “啊!!!”


    孟老板哪里见过真正的宦官牙牌, 见怀安说的头头是道, 慌忙跪地, 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不住的道歉。


    怀安忍着笑,一摆手:“起来吧。”


    孟老板瑟瑟缩缩的站起来,管家捧着一束大红花球, 凑过来问:“老爷, 这亲还成不成啊?”


    孟老板反手给了对方一巴掌:“成个屁!”


    太监还怎么成亲!


    转脸又挂上讨好的笑,请贵人进堂屋上座,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怀安四仰八叉的坐在上首的官帽椅上, 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道:“咱家要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儿, 你们就可以随便绑回来成亲?你们是土匪不成?”


    孟老板点头哈腰的说:“是是是, 啊, 不不不……下面的人不懂事,看您穿的这身衣裳, 像是家境一般的样子。”


    怀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粗棉布的,极其朴素,那是因为他今天要跟着张岱下地啊。


    孟老板接着道:“您看我年过四十,膝下就一个女儿,谁要是娶了我女儿,我这全部家财可都是他的,要是对方实在不愿意,就先把小女带回家去,等风头过一过,再把她休回家来,小人愿意拿出一间铺子,感谢他的大恩!”


    怀安双目圆睁:“你疯了?是不是你亲女儿,还自掏腰包把她往火坑里推?”


    孟老板抹着眼泪:“这不是没办法么,要是选秀进了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才十一岁呀,这不是要了我们老两口的命吗!”


    怀安赶紧解释道:“你别听信坊间谣传,选秀是有年龄规定的,十一岁怎么可能选进宫呢?更何况皇上根本没有下旨选秀。”


    孟老板抹着眼泪叹气:“顺天府的告示上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没人信啊。”


    怀安叹气,政府的公信力也太差了。


    “孟老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咱家把话撂在这儿,谁敢带走你女儿,你来找我!”怀安拍胸脯担保:“还有啊,如果我再不走,你恐怕真的会有麻烦。”


    孟老板赶紧擦干眼泪,叫管家来:“快备车,送小贵人回宫。”


    怀安站起身,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裳:“你家这酸梅汤不错,跟我在外面铺子上喝到的不一样。”


    孟老板忙道:“快把配方给小贵人抄一份来。”


    “这不好吧……”怀安蹙眉。


    孟老板直接塞到怀安手中:“您一定拿着,兹当是看得起我!这是小人家里的祖传配方,小人祖上是流民,靠卖酸梅汤在京城置下了铺子,才有了今天的产业,如今已经不卖了,这配方写的很详细,您拿回去熬,给宫里的贵人也尝尝,要是真有选女童进宫的旨意,也烦您遣个人来跟小人说一声。”


    说到底,还是不相信政府。


    “好说好说。”怀安收下配方:“你放心,你女儿不会有事的。”


    孟老板点头哈腰,又往怀安手里塞银票,怀安一口回绝。虽然他也很想索要精神损失费来着,可是打着太监的旗号收钱,总有一种招摇撞骗的感觉。


    孟老板更加不安,亲自将他送到前院。


    “等等!”怀安忽然喊住了管家,刚刚情况混乱,没注意看管家的相貌,这家伙鼻梁上居然架着一副眼镜。


    “这是什么?”怀安问。


    孟老板忙道:“这叫叆叇①,小人家里就是经营此物的。”


    怀安惊呆了:“我怎么从没见过?”


    “从前的吴阁老,用的一直是咱们家的叆叇。此物价格昂贵,极少有人使用,不瞒您说,基本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孟老板也十分坦诚。


    “有多贵?”怀安问。


    “琉璃的一百两一副,水晶的三百两一副。”


    “嚯!”怀安惊到了,这可真是奢侈品啊。


    “您有需要?小人可以送您一副。”孟老板道。


    “那多不好意思,便宜卖我两副可好?”怀安问。


    “当然没问题!”孟老板亲自将怀安带到店里。


    这个时期的叆叇,已经初具后世眼镜的雏形了,有单片的,需要用手拿着,有双片的,用两根绸带系在脑后充当镜腿。


    怀安选了一副水晶的老花镜,一副琉璃的近视镜,只花了成本价,三十两银子,虽然依旧不便宜,但是物以稀为贵嘛,不能拿后世的生产力跟当下比。


    此时的眼镜还没有确切的度数,而是加工成几个不同的等级,直接出售成品。


    怀安只知道袁师傅是高度近视,祖母老花眼不太严重,大致选择出差不多的度数,让他们感受一下,实在不合适还可以来调换嘛。


    但怀安憋不住话,仍旧抱怨了几句:“你这不行啊,都没验光,左右眼程度不一样,效果会大打折扣。”


    孟老板虽然不知道何为验光,但他知道怀安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您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孟老板道。


    怀安刚想跟他详细说说,便见老掌柜慌慌张张跑进来:“东家,不好了!来了一队官兵把咱铺子给围了。”


    孟老板腿一软眼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他拉着怀安的手仿佛救命稻草:“小贵人,劳烦您美言几句,小人真的不是有意绑架呀!”


    怀安一脸迷惑,关他什么事啊,又不是他叫来的官兵。


    正当这时,一个绯袍官员阔步走进店内,身旁跟着张岱,一脸焦急。


    “爹!”怀安跑过去。


    沈聿担心坏了,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


    他如今是兵部堂官,听说怀安被人绑架,拿着勘合调一队官兵,险些把京城翻了一遍。


    身边长随厉喝一声:“拿下此人,送顺天府。”


    便有两名兵卒闯进店中,将孟老板押了起来。孟老板吓得体若筛糠,苦苦哀求。


    怀安扒在老爹耳边,小声道:“爹,算了,这人担心女儿被抓进宫里,挺不容易的。”


    沈聿反问:“担心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上街抓别人的孩子?”


    “他已经跟我赔礼道歉了,我也已经原谅他了,也跟他解释清楚了,当今皇上不抓女童。”怀安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盒子:“他还便宜卖给我两副叆叇,一副是送给祖母的,一副是送给袁师傅的,袁师傅那个眼神儿,到现在还不认识我呢。”


    沈聿无奈的看着善良的儿子,又冷眼看向孟老板。


    孟老板腿一软跪下:“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您大人大量饶小人这一次吧。”


    沈聿面色阴沉。


    怀安还挺怕老爹这副表情的,平时看上去斯文儒雅的一个人,杀人的时候可真不眨眼啊。


    “这样吧!”怀安灵机一动,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罚他站在顺天府告示墙下,跟往来百姓把误会解释清楚,既攻破了谣言,也能让他将功折罪。”


    沈聿眼底的冷意渐渐消退,揉揉儿子的脑袋,下令道:“带到顺天府,派两个人看着他。”


    “是!”


    兵卒一左一右,将孟老板押到衙门口的八字墙下。


    孟老板到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太监会有当大官的爹?


    不过他也没空去想,他端端正正的站在告示墙下,像个形象代言人一样,向来来往往的百姓宣传朝廷的辟谣公告。


    有诗为证:


    胁迫婚姻不可取,早婚害儿又害女;


    人生大事非儿戏,三媒六聘结连理。


    由于话术过于官方,百姓们将信将疑,甚至有熟人对他说:“孟老板,你要是受人胁迫就眨眨眼。”


    孟老板小小的眼睛瞪的溜圆。


    又过了好几日,民间争相嫁女的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件事给怀安带来的后果却非同小可,不知道老爹怎样得出的结论,认为他被绑架的根本原因在于作业太少,又给他加了两篇大字和一段文章。


    于是给祖母送老花镜的时候,趁着老人家高兴,又赖在祖母身边吃吃喝喝,就是不回主院。


    说好了休息一天,凭什么还要写字背书?拒绝作业加码!拒绝填鸭教育!


    他今天就在祖母这里,说什么也不会出去的,老爹来了他就藏起来,儿子还敢搜老娘的院子不成?


    只要他不露面,老爹就没办法把他带走!


    院子里的石榴树熟了,像一颗颗小红灯笼缀满枝头。


    沈聿下衙后到处找不到儿子,找到老太太处,听到石榴树上有细微的沙沙声,就在树荫下坐了下来。


    “都说了你儿子没来过,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老太太总想撵儿子回去,好让小孙子赶紧从树上下来吃石榴。


    “儿子来陪母亲,关那小子什么事?”沈聿洗净了手,用小刀沿着石榴的棱部划开几道,熟练的掰成五块,将红透了的石榴籽剥进琉璃碗里。


    老太太轻摇小扇,瞥他一眼:“你最近忙吧?都瘦了不少。”


    “还好。”沈聿浅笑着将半碗石榴籽端到母亲眼前,又问:“母亲,怀安拿回的叆叇您试过了?”


    “是啊!”老太太脱口而出:“可真是个好东西,戴上以后啊……”


    恍悟到出卖了怀安,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聿欣慰地笑道:“母亲觉得好用就好,不枉儿子一番波折寻到此物。”


    老太太疑惑的问:“这东西是你拿回来的?我还以为是怀安。”


    沈聿道:“他哪有那份细心啊,母亲,您还得指望儿子。”


    话音刚落,从树上跳下个人来,瞪着眼鼓着腮,怒气腾腾地说:“爹,您这么大个人,怎么跟小孩儿抢功呢?!”


    第130章


    沈聿故作惊讶:“你怎么在这儿?我正找你。”


    怀安:……


    老太太眼睁睁的看着孙子被儿子掳走, 摇头叹气,对身边的李环媳妇道:“你说这孩子不缺鼻子不却眼的,怎么净干傻事呢?”


    李环媳妇笑道:“是老爷的道行太高了。”


    ……


    怀安站在自己厢房的书桌旁, 一脸苦大仇深。


    沈聿要为他重新拟定作息,手上的毛笔运笔如飞,一行行方正整齐的馆阁体跃然纸上,须臾间就写完了好长一篇时间表。


    他规定怀安以后除了随他进宫讲课的时间外, 每天卯时起床,晨读半个时辰方可吃饭,他会在前一天晚上列好当日的任务, 上午背书, 下午作诗、练字, 晚饭之后检查当天的功课, 然后讲解经义,准备第二天的内容。


    怀安半晌才阖上嘴,颤抖着声音说:“爹, 我才只有十岁。”


    不是高三冲刺!


    沈聿道:“我知道。”


    “您是打算让我去考状元吗?”怀安问。


    “状元?恐怕还差点火候。”沈聿说着, 又提笔准备添上几条。


    “不差了不差了!”怀安拉住他的手:“再加功课,我解手都要跑着去了!”


    沈聿苦口婆心的劝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哪个读书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你已经十岁了,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 完全按照时间表作息, 身体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怀安重新浏览他的作息表, 值得一提的是,睡前还是有半个时辰自由活动时间的, 至于是画画还是出去活动,由他自行决定。


    “为什么是睡前活动?”怀安道:“深更半夜的,我上哪儿活动去?”


    沈聿但笑不语,没处活动才安全。


    怀安冷静了一下,试图重新掌握平等沟通的节奏:“爹,大人应该专注自己的事业,不能把太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


    “嗯,然后任其发展,养成个纨绔膏梁,辛苦成就的事业一朝尽毁。”沈聿道


    怀安:……


    他竟无言以对。


    “娘!”怀安连哭带嚎的往外跑:“我是不是我爹亲生的啊!”


    许听澜正在堂屋里和玲珑对账,头也不抬的说了句:“不是。”


    “哎?”怀安哭声都停止了。


    “你是孙猴子亲生的。”许听澜十分笃定的说。


    这个家,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


    “你还真打算让你儿去考状元?”许听澜听着丈夫给儿子安排的作息,也有些心疼,只是当着怀安的面不能拆丈夫的台罢了。


    “考什么不重要,最近京城太乱,这孩子冒冒失失的,绑也要把他绑在家里。”沈聿道出了真实原因。


    “京城乱?”许听澜觉得街市上平静的很,治安比起前几年不知好了多少倍。


    “暴风雨来临之前,都是风平浪静的。就快乱起来了。”沈聿道。


    许听澜疑惑道:“听你这口气,好像盼着京城乱似的。”


    “嗯,”沈聿道:“如今的朝廷,怕的是一潭死水古井无波。乱才好呢,乱则生变,不变不通,不破不立。”


    许听澜不再问下去,只是问:“既然这样,索性直接跟你儿说明原委,省的又哭又闹。”


    “告诉他?”沈聿笑道:“我担保他第一个跑出去看热闹。”


    许听澜嗤的一声笑了,这倒是真的。


    “没办法,让他委屈他两三年,也收收心,等大一点送去国子监,就省心了。”沈聿道。


    许听澜越听越替国子监感到不安:“万一他把国子监给拆了,怎么办?”


    沈聿面色平静的说:“一百多年前,有个公然闹事的监生,被太*祖皇帝砍下脑袋悬挂在旗杆上。”


    许听澜倒吸一口冷气。


    沈聿道:“五六岁叫童真,七八岁叫顽皮,十来岁再胡闹,那叫作奸犯科。过不了多少年,他也要做人丈夫,做人父亲,咱们当爹娘的,不可能陪他一辈子,怀铭是他亲长兄,可再怎么亲,也不会像他的爹娘一样,这对怀铭也不公平。”


    许听澜点点头:“也是,不图他功成名就、扬名立万,但求他走正道,担得起自己的人生。”


    “是这个理。”沈聿道。


    二人没有再过度焦虑,那毕竟是三年后的事,说不定三年以后,他们的小儿子突然就开窍了,转性了,稳重了,毕竟夫妻二人的头脑性情摆在这儿,孩子长大后应该不会太离谱。


    ……


    东华门内有一座撷芳殿,清一色的绿瓦红墙,在巍峨壮阔的宫城之中并不醒目,甚至稍显逊色,但这个地方曾出过几任太子,足见其地位超然。


    荣贺还未册封太子,但皇帝给他配备的讲官,都是既有学问又有资历的大儒,足见寄予厚望。


    四下无人,怀安扯着嗓子干嚎,跟好友控诉他亲爹的惨无人道。


    荣贺比他嚎的还大声,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为什么不跟着怀安作妖了?因为要日复一日的早起读书,一年只有五天假。


    怀安瞬间觉得自己没资格哭了:“还是你比较惨。”


    荣贺的嚎叫声更惨烈了,直到沈聿拿着书本进来,怀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怎么了?”沈聿问。


    怀安道:“下月皇后过寿,殿下要登台表演,提前开开嗓,彩衣娱亲嘛。”


    “呜呜呜。”荣贺道。


    “他说他排练的是昆曲。”怀安又道。


    沈聿叹了口气,拿出一本书来:“臣今日侍讲《资治通鉴》,这是下月经筵将要讲到的内容,到时百官各抒己见,殿下去听一听,也可开阔眼界,在此之前,臣先选出几卷,为殿下通讲一遍。”


    荣贺点点头。


    沈聿讲完一卷,便让他们自行练字,匆匆往乾清宫而去。申时左右要开廷前会议,讨论宗禄问题,宗人院归礼部管辖,他这个礼部堂官是不得不出席的。


    参与廷议的无非是内阁阁臣、六部九卿,这些变态的科举制度筛选出来的人尖儿凑成一局,八成时间都在引经据典的吵架。


    皇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插不进一句话。因为有些典故他压根就听不懂,只知道在骂人,但又不带脏字。最怕的就是这些人突然停下,要他评理,他既没有先皇的头脑,又没有先皇的手段,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首辅。


    郑迁此时会和几句稀泥,然后进入下一轮争吵。


    吏部尚书姚斌,人送绰号“姚把子”,为人强势耿介,又身居天官,几乎与内阁分庭抗礼,他主张用强硬的手段打压宗室,达到为朝廷减负的目的。


    但郑阁老主张温药滋补,循序渐进。


    朝廷的大部分方略,就是在这样的争吵中拟定的,譬如内阁次日呈上的《宗室要例》。


    大亓建国百余年,宗室迅速膨胀,人数十倍于初。国库不堪重负,必须出台一系列政策解决这个问题。


    在皇帝的首肯之下,朝廷终于要对宗室下手了:一是减少宗室的俸禄,将一些不成文的赏赐和经济优待取消,亲王就藩后,在京城的养赡田将全部收回入官,耕牛给民耕种,工匠兵卒恢复原役,每年征收的子粒银上缴国库;二是控制宗室人口,限制宗室妻妾数量,限制子女封号数量等。


    此方略一经公布,居京的宗人聚集起来,集体到宗人府闹事。宗人府大门紧闭,大宗令、左右宗□□丞、主事,上上下下,有爵的无爵的,有品的无品的,同时告病假,给他们来了个人去楼空,别问什么病,问就是流行感冒。


    宗人们不敢冲击官衙,纷纷涌上街头开始游行示威——既然朝廷不要体面,他们还有什么顾忌?


    郑迁见状,正要站出来稳定宗室情绪。


    沈聿拦住了他:“老师,要剜疮割肉,就不可能没有流血和阵痛。”


    郑迁痛惜的看着沈聿:“明翰啊,你中了姚滨的毒了!”


    沈聿不敢公然与老师发生口角,只能心平气和的劝:“您现在出去,他们必然要讨价还价,可是国库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郑迁叹一口气,返回值房。一份没有经过仔细推敲的方略,就这么仓促而草率的公布出去,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儿戏。


    他了解自己的门生,沈聿向来沉稳,是他很早之前就选定的接班人。问题还是出在姚滨的身上,升任首辅以来,郑迁一直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一呼百应,谁知姚滨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气候,可此人冲动蛮干,难当天官重任,应当早日将他赶出朝堂。


    沈聿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给老师泡上一杯茶,劝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下衙之后,沈聿的马车行至西长安街突然停下来,车夫撩开帘子说:“老爷,前面的路堵住了。”


    沈聿一心在看书,漫不经心的回答:“等一等吧。”


    怀安朝外看去,简直瞠目结舌,真是活久见啊,看到宗室游行了。


    “爹,我下去看看!”怀安说着,掀开车帘就要往下跳,一跳便感觉被什么东西挂住,悬在了半空,紧接着被老爹拎着脖领拖回车厢。


    沈聿猜得没错,这家伙还真要凑上去看热闹。


    “就在车上看。”沈聿道。


    怀安偷偷做了个鬼脸,扒着窗户往外看:“他们闹成这样,朝廷不管吗?”


    沈聿道:“管啊,顺天府的差役轮班在后面跟着呢,砸坏百姓的东西必须赔钱。”


    怀安:……


    他这才看到顺天府的衙差列成一队跟在后面,时不时还好心帮着宗室喊两嗓子。


    这些宗室养尊处优,被朝廷严格监管,不允许从事任何行业,一个比一个缺乏锻炼,喊上一天,第二天便有中暑或体力不支倒地的宗人,顺天府的服务工作相当到位,衙差抬着担架直接送往太医院,绝不影响余下的宗人继续发挥。


    渐渐的宗人队伍越来越少,从稀稀拉拉到后来的三五个人,嗓子都喊不出声了,还在继续坚持。差役们只好两个架一个,继续在京城的主干道上来回溜达。


    与此同时,各地的宗藩也都听到了风声,他们常年居于封地,没有京城的宗人那么文明,闻言纷纷暴怒,嚷着要进京讨个说法。


    藩王擅离封地是大忌,但地方官员未得旨意不能阻拦,于是还真有不少宗藩快马涌向京城。


    皇帝闻言大怒,可毕竟都是同宗,他做不到大开杀戒,于是找了个出头鸟,就是最先进城的家伙,直接抓进诏狱,并放出话去,谁敢踏入京城一步,一律按谋反治罪。


    跑到半路的宗人闻讯就是一个急刹车,调转马头往回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脸的,三个月后,京城的治安终于重归平静。


    礼部重新清点宗室人数,又查出不少虚报人口和冒领俸禄的情况,总算让朝廷的财政缓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