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吴氏父子垮台, 按照内阁论资排辈的原则,郑迁接任首辅之位。
郑迁掌权后,吴党成员受到第一轮清洗, 南直隶总督曹钰首当其冲遭到弹劾,但念在他是抗倭首功,皇帝出面保下了他:“曹钰虽然是吴浚举荐,但一直是朕在提拔他。”
一句话帮曹钰洗脱了吴党的干系, 命其致仕返乡。
怀安听着爹娘议论此事,忽然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三年前,我揍过他儿子!”
沈聿、许听澜啼笑皆非。
怀安又道:“可是他于国有功, 为什么要让他回老家?”
“因为他向上官行贿。”沈聿随口敷衍他。
“上官是谁?”怀安问。他不记得老爹有个同僚姓上官。
沈聿刮着他的鼻头解释:“上官就是上司, 曹钰的上司是吴琦。”
曹总督向吴琦行贿, 才能得到足够的钱粮剿灭倭寇, 能而不廉却劳苦功高,因此是非功过,只能留给史书去评判了。
怀安一脸认真的陷入思考。
沈聿夫妻从不打扰孩子思考问题, 留给他足够的空间, 他总会得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只见怀安两眼泛着异彩:“连总督都要向吴琦行贿,原来当小阁老这么赚钱呢!”
……
沈聿咬着后槽牙盘珠子,许听澜巴不得立刻回老家, 把她那个财迷弟弟打一顿, 归根溯源应该是外甥随舅……
怀安对爹娘的忍耐极限浑然不觉,还美滋滋的说:“爹, 最近朝里坑多萝卜少, 您又要升官了吧?!”
沈聿瞪他一眼, 这叫什么话?
居然还挺准确……
正当爹娘无言以对,下人来报, 祁王府的马车来接怀安。
怀安期待的看向爹娘:“应该是叫我去看红薯苗呢,我可以去吗?”
沈聿一脸无奈:“去吧。”
怀安高兴的蹿起来,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
在二人的精心呵护下,在花伴伴每天编排一支歌舞的熏陶下,红薯苗长了近一尺高,终于可以栽种了。
他们在暖棚里开辟了一小块地,开浅勾,将修剪过枝叶的红薯苗压入土中,而剪苗之后的红薯可以继续浸水,尝试收获第二茬、第三茬薯苗。
然后就是等待收获了。
此时正值年下,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从温暖如春的暖棚里出来,两人冻的瑟瑟发抖,花伴伴、刘伴伴忙帮他们裹上厚衣裳。
怀安不禁有些担心,万一种植方法有误,万一天寒地冻,暖棚也发不出红薯,那可什么办呢?
救国救民事小,丢面子事大呀!
呸,反了反了,救人事大,面子是第二位。
种完红薯,家里就开始忙年了,但今年不比去年热闹,家有春闱考生,从上到下都是轻手轻脚,怕影响大爷读书。
即便是最闹腾的怀安和芃姐儿,一到前院,都不得不开启静音模式,蹑手蹑脚的跑到胡同里买糖瓜、糕点、果子。
挑着担子的小贩瞧这家孩子总是鬼鬼祟祟,以为是背着大人出来买零食,也心照不宣的闭上嘴,用手比划着价格。
“小哥哥,他真可怜,不会说话。”芃姐儿迈着小短腿跟在怀安后头,小小声的说。
小贩在身后也摇头叹气:“大户人家的孩子真可怜,过年吃个零嘴还要偷偷摸摸的。”
怀铭读书再忙,每日也要到上房来给爹娘请个安。
许听澜瞧着长子愈发宽展的肩背,俊朗的五官,几乎看到了丈夫年轻时候。
怀安是爹娘各随一半,怀铭与沈聿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像怀安那样唇红齿白的漂亮,却胜在眉目舒朗,儒雅而不失英俊。
许听澜做主,给他定了陆学士的长女陆宥宁,春闱之后就下聘。其实两个孩子小时候见过,怀铭去年替父母去陆家走礼拜年,陆学士对其赞不绝口,至于陆家小姐有没有在屏风后面观望,那就不得而知了。再加沈聿洁身自好,私德不错,门风严谨可想而知,将女儿家进沈家,陆学士是完全放心的。
二月二,龙抬头。
沈聿休沐,全家不用早起。怀安一觉睡到大天亮,一骨碌爬起来,顶着鸡窝头去给月亮打扫马厩,便见灶房里王妈妈和郝妈妈正在摊春饼,香气扑鼻。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裹春饼吃。热腾腾的薄饼面香四溢,裹上绿豆芽、韭菜、肉丝、蛋丝、香菇,一口咬下去,薄饼有嚼劲,豆芽脆爽,香菇丝、肉丝醇厚鲜香,配上一碗小米粥,简直是人间美味。
沈聿宣布今天全家去郊外踏青郊游。
云苓掀开厚厚的帘子进门,一阵料峭寒风吹进堂屋,怀安先是打了个喷嚏。哪有二月初春游的?
怀安劝道:“爹,我大哥还有七天就要参加会试了。”
沈聿满不在意的“嗯”了一声:“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十年寒窗都过来了,文章火候不在这一日两日。”
两辈子大小考试都指望临时抱佛脚的怀安,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学霸之间交流,学渣乱插什么嘴?
许听澜却说道:“你带着儿子们尽管闹,芃姐儿太小了不能去,伤风着凉可怎么办?”
时下五岁以前孩子的夭折率实在太高,小孩子免疫力差,一个伤风感冒就有可能要了孩子的命。
沈聿便只好带着大儿子小儿子,大侄子小表侄打马出城。
怀安坐在老爹的马背上,手里遛狗似的牵着月亮。此时才明白,原来此行的目的是要捕一对鸿雁,作为大哥下聘的主礼。
论骑射,沈聿不输武将,可是要抓活雁,却远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的。大雁白天很少休息,休息也是在高高的树上,且雁群聚居,有“雁奴”站岗,警惕性非常强。
一行人在原野间滚了半天,连根雁毛也没捉到。
正欲败兴而归,丛林里传来几声咒骂:“哎,谁家的马?他大爷的……滚一边去……哎呦!”
怀安原本把月亮拴在树桩子上,回头一看空荡荡的树桩和半截儿咬断的缰绳,心一慌:“爹,月亮跑了。”
父子俩循声追去,剥开丛生的荒草,便见月亮正转着圈儿的骚扰一个猎人,猎人立足不稳一屁股栽到篓子里,连人带篓翻倒在地。月亮依旧不依不饶,都快把人家的裤子扯下来了。
“月亮!”怀安吹了声口哨,月亮赏脸扭头瞥了他一眼,继续扯人家裤子。
沈聿急忙上前,将月亮拉到一边,拍拍它的脖颈,扔了根胡萝卜给它,总算消停下来。
怀安忙不迭地道歉,上前帮忙扶起猎人,帮他拔下套在屁股上的篓子,篓子很重,里面竟然是两只捆着两翅和爪子的活雁。原来月亮挣脱缰绳,是看到了猎人捕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爹,快来看,这儿有一对大雁!”怀安激动坏了。
猎人倒也实在,两只大雁只卖了他们二两银子。还顺便告诉他们,捉活雁要根据它们的习性,只能智取,不能硬抓云云。
沈聿牵着月亮,怀安拎着两只大雁,父子二人与怀铭几个碰头。
三人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叹。
怀安开始向大家吹牛,他和老爹是如何如何根据大雁的习性,分别用了声东击西、打草惊蛇、瞒天过海、关门捉等妙计……
“抓到的?”怀铭问。
“买到的。”怀安道。
三个哥哥险些闪着腰,将怀安薅过去一顿□□。
沈聿啼笑皆非,一行人也算“大获全胜”,带着二两银子换来的活雁回了家,统一口径是凭借他们机智的头脑和高强的武艺捉来的,绝对不是买的。
许听澜原与婆婆妯娌打赌,猜想他们一定捉不到,可大伙儿的看法一致,根本凑不成赌局,最后还是芃姐儿支持老爹和哥哥们,押上了自己一年的压岁钱。
这下赚翻了。
芃姐儿都顾不上搭理老爹和哥哥们。捧着自己的钱匣子在祖母娘亲婶婶姐姐面前转了一圈,赚了个盆满钵满。
沈聿将大雁交给李环媳妇,命她找两个笼子仔细养着,瞠目结舌的看着芃姐儿:“这孩子改行卖艺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叫爷儿几个赶紧去洗澡,一身泥点子,脏的要命。
……
如怀安所料,坑多萝卜少,是升官发财的好季节。本月廷推,沈聿升任国子监祭酒,掌翰林学士,官居四品。终于摘掉了官衔前面的“副”字,跻身高级文官之列了。
正四品官员按照惯例可以荫一子入监,怀铭马上参加春闱,完全用不到,怀安年龄还小,至少还要再过个五六年。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怀安咋舌摇头。
“小哥哥,咱家只有你一个鸡犬。”芃姐儿急急的跟他摆脱关系。
怀安才发现自己把自己骂进去了。
他是乐晕了头,九岁就获得了中央国立大学的入学资格,这就是官二代的快乐啊!
与此同时,他终于背完了《孟子》,本以为自己熟读四书,也算小小文化人了,如法炮制,读完《五经》,就可以直接躺平,等着入监了吧。
谁知老爹又拿出他已经读完的《中庸》——四书再过一遍,这次要带着程朱的集注,全文背诵。
“什么,又来?!”
工作量之大,让怀安瞳孔震颤。
翻开《四书集注》,怀安简直要疯了,天知道这两位老人家哪来这么多话?非要用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去诠释最简单的道理,让人越读越迷茫,越读越糊涂,然后再从似是而非中探索更深层的含义。
可是没办法,理学盛行的当下,朝廷钦定了科举考试必读的经注,全国的读书人都要奉为圭臬,反复研习。
怀安摊牌了,不干了,罢工了。
“爹,我不想读书了。”怀安道:“我想回老家种地。”
沈聿也不恼,平静的问他:“种红薯吗?”
怀安点点头。
沈聿沉吟片刻:“也不是不行,但你要想清楚,枯坐书斋确实辛苦,但好歹夏天有冰,冬天有炭。稼穑之艰辛,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赶上旱涝蝗灾,你个大男人还有一把力气出来做工,妻儿老小都得跟着你当流民。”
怀安眼前出现了一副凄凉景象,衣着破烂的自己带着老婆孩子,顶着凛冽的寒风逃离故土……
他拨浪鼓似的摇头:“算了算了,不种地了,我经商,经商是我最擅长的!”
沈聿又道:“经商……也好,只是你没有官身,势单力薄又富有,在官府眼里就是待宰的羔羊。”
怀安眼前,出现了自己被官老爷养肥就杀、栽赃陷害,和老婆孩子被穿成一串押赴刑场的画面……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看老爹,尴尬的揉揉鼻子,将自己扔到桌子底下的书重新捡了回来。
第112章
沈聿就喜欢爱惜生命又好糊弄的小朋友, 浅浅一笑,摊开书本一字一句的为他讲解,朱子他老人家是如何解答圣人之言的。
怀安坐立不安的扭来扭去, 总想去看窗外。
今天会试放榜,哥哥姐姐们都去贡院看榜了,老爹非但不去,还不让他去, 枯坐无聊,把他抓过来读书。
“爹,您紧张吗?”怀安突然问。
“我紧张什么?”沈聿道:“便是我自己会试, 也从未紧张过。”
怀安小小声:“不紧张干嘛蹂*躏我呀, 我只是一颗无辜的小花朵呀。”
“让你读书上进, 怎么叫蹂*躏你?”沈聿道。
父子二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 院墙外临着的大街上突然喧闹起来。
锣鼓声、鞭炮声、嘈杂的脚步和贺喜声充满了各处会馆客栈,遍布京城的角角落落——顺天府的报子们开始报喜了。
向来稳重懂规矩的云苓急匆匆跑进来传话,先去东屋:“太太, 前院来人报喜!“
又到西屋:“老爷, 顺天府的衙差上门了!”
怀安腾地一声蹿起来,椅子都被他带歪了,“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沈聿云淡风轻的瞥他一眼:“毛手毛脚, 像什么样子。”
怀安才不管老爹说什么呢, 风一样的蹿了出去,片刻又冲回来, 扛着芃姐儿一起跑。
沈聿直等他们都走了, 才匆匆起身, 快步出了堂屋,迎面见到两个丫鬟在洒扫, 忙稳住脚步,衣冠楚楚地出了院门。
前院如同炸开了锅。
一向井井有条的下人们扔下手头的活计,跑到廊下张望。
报子们在门房的引领下绕过影壁,高声报喜:“捷报贵府沈老爷讳怀铭,高中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院中欢呼声四起,怀安用力地拍着巴掌,芃姐儿跳的最高,激动地发出尖叫。
沈聿仍立在院中浅笑,八风不动的模样。
“爹,我大哥中了!”两个娃一左一右摇晃着老爹的手臂,把他摇的七荤八素,索性装也不装了,抱起女儿牵着儿子,叫人去淮阳楼定包厢,全家出去庆贺一番。
怀铭回家后,倒是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向爹娘禀报,同僚中有哪些人家的儿孙取中会试,连名次都记得十分清楚,便于父母向各府走礼祝贺,然后继续回房温书,准备两天后的殿试。
怀安听着大哥的复述,才知道谢伯伯的长子考了会试第三十九名,也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如果殿试照常发挥,有望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呢。
沈聿夫妻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叫怀安送到谢家当贺礼,另告诉他,谢伯伯即将外放江南某地做知府,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就是在等长子考完殿试。
“哎?”怀安抱着贺礼奇怪的问:“谢伯伯犯什么错了吗?”
一般来说,京官和地方官有两条不同的升迁途径,京官外放的情况也有不少,只是摊在谁头上,都会感到恐惧。
沈聿啼笑皆非:“只是正常升调。”
富庶的江南之地经历了多年战乱,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因为抗倭而变得穷苦的州县需要重新聚集财富,不单单是为了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更是为了增加商税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
曹钰功成身败,黯然离开东南,也导致整个东南官场出现了巨大变动,不少官员受到牵连,罢官流放,缺额甚多,朝廷便组织廷推补齐这些缺官,谢彦开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话让怀安消化了很久,本朝开国以来,北方是政治中心,江南是经济中心,向来是两不干预各自发展,现在北方想要控制南方,插手商贸,增置商税,不但会打破原有的平衡,还会触及到多方集团的利益。
“这么说,此行还是很凶险的。”怀安皱着眉头说。
沈聿没说话,全当默认。
怀安转身去了表哥房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出来,拿着一个木匣子,和那套文房四宝一起,带着何文何武和长兴一起去了谢家。
谢家正乱着,光前院就有十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地上散乱着箱笼和挑子,很显然在打点行李。
怀安跟着门房进来,给谢彦开打躬行礼:“恭喜谢伯伯,贺喜谢伯伯,谢大哥高中杏榜第……第……”
多少来着?
谢彦开笑道:“第三十九名。”
怀安尴尬的笑笑:“对对。”
谢彦开看着满地狼藉,对他说:“这还没顾上去你家道贺,你竟先来了。家里太乱,就不请你进内宅了。”
怀安连道:“不要紧的,我送完贺礼就走。”
说着便奉上礼物,还特意叮嘱了,大号的匣子是父母赠与谢大哥的贺礼,小号的匣子是他带给谢妹妹的东西。
“给妹妹带着防身。”他说。
“……防身?”谢彦开一脸诧异。
怀安认真的点点头:“您拿给她就知道了。”
谢彦开极想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可没有当面将拆贺礼的道理,又是送给女儿的东西,他只好按捺住好奇心,叫怀安代他向沈聿夫妇道谢。
怀安离开前,还不忘记嘱咐:“伯伯不要忘记每天拉筋哦,延年益寿哦!”
提起拉筋,谢彦开就浑身酸疼,随口敷衍着,打点好书房中的书册,分类编号装箱,才命人将文房四宝送到长子房中,自己带着怀安送给谢韫的盒子去了内宅。
“送给我的?”
正为离开小伙伴们而感到难过的谢韫眼前一亮,从父亲手中接过盒子。
自从前年中秋灯市之后,两人就没在一起玩过了,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收到怀安的礼物,造型别致的香皂啊,小玩具啊,还有些好看的小人书,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回礼太普通了,不是绣的歪歪扭扭的荷包,就是集市上淘到的小泥娃娃。
匣子一打开,谢韫“哇”的一声,谢彦开却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沈怀安你小子!
只见匣子用黑色绒布做里衬,绒布上银光闪闪,托着一柄一尺长的铳,不是军队里一人多高的鸟铳,而是相对小巧精致的西洋短铳。
谢韫用稚嫩的小手将它拿出来,沉甸甸的,还挺吃力,然后发现匣子底部还有张纸,很贴心的附上了使用说明。
“爹,”她眼里闪着异彩,“我能出去放一枪吗?!”
说着,还比划来比划去。
谢彦开怕它走火炸膛,忙将它接到手里,舌头都有些打结,哄劝道:“家里不是玩这个的地方,爹改天带你去郊外试试。”
谢韫面带失望:“好吧……”
谢彦开又用引诱孩子压岁钱的口吻道:“这个爹先帮你保管,你太小了,拿不动,过个几年再给你。”
谢韫还能说什么呢,依依不舍的看着父亲将匣子阖上,夹在腋下,快步离开了西厢房,生怕慢一步她就会反悔似的。
……
“你送了一把短铳给人家闺女?!”书房里,沈聿瞠目结舌的看着儿子,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怎么想的?”
“要是遇到坏人,就开枪打死他。”怀安十分认真的说。
沈聿哑口无言,这逻辑……还怪缜密的。
“罢了罢了,你去玩吧,把你哥叫来。”沈聿道。
怀安乐颠颠的跑出去了,片刻怀铭进来,沈聿让他坐在一旁,给他讲解殿试的注意事项。
殿试重策问,考的是对时政的见解、治国的方略,在朝官员中,但凡家里有人应试的,都会根据时政去押题,官宦子弟的优势,是寻常布衣之家望尘莫及的。
没办法,世事皆如此。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沈聿讲完,又听怀铭讲了他的见解,朗声笑道:“二甲无碍,只看能否取中一甲。”
怀铭笑道:“是。”
……
三月十八日,寅时不到,怀铭便起来了。
今天是传胪大典,他需换上礼部发放的进士巾服,去午门等候唱名。
怀安起了个大早,去大哥屋里围观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怀铭玩心顿起,将自己的进士巾扣在弟弟的脑袋上,直接盖住了眼睛。
怀安也不恼,将帽子往上挪了挪,背着小手迈着四方步,昂首挺胸的回到上房堂屋,逗得许听澜直乐。
沈聿从东屋出来,一身绯红罗纱,皂靴绫袜,袖宽两尺,金带十一銙,端的是威严尽显,气度不凡。
怀安愣愣的看着,像个小木桩子。
还是老爹帅啊!
沈聿将长子叫到眼前,从小木桩子上摘下那顶进士乌纱巾,带在怀铭头上。
“走吧。”
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许听澜交代怀安:“出门要记得带人,不要到处乱跑。”
便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好有精力应付前来道喜的宾客。
怀安站在原地乖巧的应着,直到娘亲转身回房,像风一样窜出门去,开始摇人。
孩子们今天放羊了。
城内大小私塾几乎全部放假,因为传胪大典之后,照例是御街夸官,三鼎甲骑着三匹纯白色的骏马,披红挂彩,带着一众仪仗,穿过热闹的长安街,接受全程百姓的观瞻。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殊荣,是对大大小小的读书人最直白的激励。
每三年一度的热闹景象,全城的男女老少聚集在街道两旁,沿街酒楼的包厢早在半个月前就已订满。
怀安如今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在淮扬楼二楼包下一个视线最好的雅间,叫上哥哥姐姐五个,扛着芃姐儿一起上楼,点上几碟点心,一壶茶,等待仪式的开始。
“来了来了!”怀莹也顾不上往日里大家闺秀的矜持了,拍着栏杆激动的喊:“快来看,堂兄是状元!”
怀安腾然起身,迎面骨撞到了凳子,疼得一窜一窜。
只见大哥已经换上圆领朝服,胸前补鹭鸶,乌纱两侧插上点翠簪花,骑着骏马走过热闹的长安街,真叫一个掷果盈车,香帕如雨。
“大哥大哥,嗷嗷嗷!”怀安激动欢呼。
待仪仗逼近,怀安一声令下,一道卷轴滚落,从二楼向下展开一条竖幅,上头赫然十个大字:
大哥放心飞,小弟永相随!
“沈兄快看!”身边的探花郎指着楼上提醒他。
怀铭抬头,先是哭笑不得,随后见怀安扳着栏杆朝他疯狂招手,整个上半身探在外面,顿时一阵心悸,生怕他大头朝下摔下来。
正打算下马上楼管管这个熊孩子,好在陈甍探出头来,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怀薇有意逗他:“怀安,你可要加把劲呀。”
有个状元当大哥,压力山大吧。
怀安一心看热闹,满不在乎的指着楼下对姐姐们说:“怕什么,八年后我也长这样。”
两个姐姐笑着打趣他:“你哪儿来的自信!”
怀安就是这么自信,要做就做史上最帅小阁老——被他卖了的那个不算。
第113章
御街夸官之后, 怀铭作为新科进士的代表,要领班拜谢坐师,然后参加礼部的宴席, 沈聿作为翰林院的主官,自然是要出席的。许听澜则会在家接待上门贺喜的女宾。
所以怀安今天没人管,看完了热闹,转而去了他的书坊视察工作。
书坊在孙大武的管理下井井有条的运转。怀安特意没有让娘亲帮他招募新的掌柜, 去年年底封账时,将孙大武提为了书坊掌柜。
这个月,孙大武凑了凑手头的钱, 在郝家胡同附近赁了个很小的院子, 和女儿搬出去单独居住。
“两个女孩儿一天比一天大了, 总跟我挤在一个屋里不方便。”孙大武向怀安解释。
怀安知道他说的比较委婉, 三院还住了别的几家人,人多且杂,孩子有娘一起照顾还好些, 只有一个爹, 再细心也总有看不见的时候。
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可是京城的这个地段,即便是很小的院子, 租金也着实不便宜, 怀安估摸着,至少要花掉他月钱的一小半, 另外还要供两个女儿读书, 交束修, 买纸买墨,另起了炉灶, 买菜做饭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应该挺紧张的。
怀安环顾四下,对孙大武道:“以后每月给你补贴二钱银子,要保密哦。”
孙大武既惊又喜:“谢谢东家!”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老气横秋:“年轻人,好好干,以后前途无量。”
孙大武丝毫不觉得别扭,信誓旦旦的说:“东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怀安又叫来喜娃,喜娃终于通过了郝师傅的考验,开始学习刻板,他识字多,人又机灵又肯吃苦,教起来并不吃力。
怀安也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月钱不重要,学东西最重要,凡事要往长远看。”
只能说这个时代的员工太好忽悠,喜娃憨厚的笑笑:“我一定好好学,东家。”
从童书坊出来,又去了皂坊。
在丁掌柜的协助下,皂坊开到了京畿和江南一带的十几个府县,不少妇人以制皂为业。
当然,因为香皂的工艺并不复杂,且没有核心配方,市面上很快出现了仿制,好在他们已经提前占领市场,且形成了一定规模,积累了很好的口碑,所以并不惧怕同行竞争。
毕竟不是什么香皂,都是皇家控股,太后亲自代言的玉容养肤皂啊。
走马观花的巡视完皂坊,也将近申时了,怀安钻进马车往家走,虽然爹娘今天没空管他,但他还是要自觉一些,早点回家,信任是需要维护的嘛。
路上经过梦祥斋,他忽然想起上个月给芃姐儿打了个金镯子,便叫车夫停车,既然路过了,索性取了回家,顺便给娘亲选个首饰。
跳下车,发现梦祥斋门口停着另一辆马车,车厢顶棚挂着“陆”字灯笼,这马车怀安认识,陆显曾坐着他去翰林院上衙。
陆伯伯显然不会在上班时间出现在金器铺,应该是他的家人,说不定有他未来的嫂嫂。
作为一个喜欢吃瓜的好少年,怀安当然要进去看看了。
因为今天都去看“御街夸官”了,整个内城万人空巷,所以店铺里人并不多,只有一对姐妹在店内的成品区挑选首饰,姐姐看上去十六七岁,妹妹只有七八岁。
想到陆伯伯只有两个女儿,他大致能猜到,那个穿着蜜合色大氅,松绿色马面裙,轻纱遮面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未来嫂子啦。
按照他的性格,是一定要上前打招呼的,可是害怕自己贸然出现唐突了人家,只好装作不认识,让店家将自己订好的金镯子拿出来,又给娘亲挑了件首饰,便离开了。
“梦祥斋的东西好是好,就是工价太贵了。”他对长兴抱怨。
长兴笑道:“小爷如今还心疼这点工价吗?”
“不是我。”怀安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便上了马车。
回家的时候,礼部的宴席才刚刚开始,家中庆贺的宾客也将将散去。
许听澜忙的晕头转向,囫囵了儿子的脑袋一把:“野回来了?”
怀安强调道:“娘,我是巡铺子去了。”
许听澜啼笑皆非:“看把你厉害的!”
怀安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里面躺着一对四珠葫芦的耳环。
许听澜惊喜的接过来,在耳畔比划着:“好看吗?”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东西一般,主要是娘衬得它好看。”
哄得好娘亲心花怒放,又把芃姐儿捞过来,将金镯子套在她肉乎乎的藕节儿一般的小胳膊上。
……
入夜,前院的婆子来传话说,老爷喝多了,两个小厮要搀着他进内宅,令她先来知会一声。
宅子大了规矩也多,前院的男仆进入内宅,是要提前打好招呼的。
新科状元的亲爹,不被灌醉才奇怪呢,许听澜早有预料的点点头,命人拿刚熬好的醒酒汤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搀着醉醺醺的丈夫进来,一路去了东屋。
怀安帮娘亲一起,将老爹外面的衣裳脱了,又脱去鞋袜。
沈聿像个软手软脚的提线木偶,人人摆弄。看到许听澜,忽然哼哼唧唧的告状:“礼部那些人……喝起酒来像土匪一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对对对,都是土匪。”许听澜随口敷衍着,往他嘴里灌醒酒汤。
“不喝了不喝了,不胜酒力。”沈聿推推搡搡的直摇头。
许听澜万般无奈,只好说:“怀铭高中状元,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必须满饮一杯。”
“是吗?”沈聿含混的笑笑:“那得喝。”
说着,接过醒酒汤,咕咚咕咚的灌下去。
“好酒量好酒量。”许听澜哄孩子似的,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扶他靠在床头。
怀安叹气:“这也太好劝了,怪不得醉成这样。”
许听澜将丈夫交给儿子,转出内室,问小厮:“老爷都喝成这样,大爷呢?”
“大爷也喝了不少,回东院歇下了。”小厮道。
许听澜点点头,使唤儿子:“怀安,带着醒酒汤去瞧瞧你大哥。”
儿子长大了就是好使唤。
怀安便提着食盒,穿庭过院,来到东院。
怀铭读书专注,院子里清净别致,没有一点鲜亮扎眼睛的东西。小厮丫鬟从屋里出来,朝怀安行礼:“安哥儿来了,大爷要一个人待会儿,让我们先出来。”
怀安道:“我知道了。”
大哥喜静,这一整天闹哄哄的,一定吵的脑子都炸了吧。因此怀安蹑手蹑脚的走进内室,只见老哥已经换下一身状元红袍,靠在床头,阖着双眼,气息匀称,倒像是睡得很熟。
他轻轻将食盒放在案头,正要离开,发现桌上扔着一支尚未开笔的紫毫,好东西啊好东西,偷走!再看架子上,一刀上好的生宣很适合作画,偷走!松烟墨,偷走!歙石砚,偷走!殿试都结束了,这些用不完的文具当然要传给自己的好弟弟啦。
他捧着个篮子狗狗祟祟的贴边溜走,溜到一半,不留神踢到凳子,发出“砰”的一声。
怀安一时间愣在原地屏息凝神,再看向老哥,居然毫无反应。
“这是喝了多少啊,睡得这么沉。”怀安轻声嘀咕。
忽然玩心大起,将篮子搁在一旁,从笔架上摘了一根小楷笔,蘸饱墨汁,悄悄溜到老哥床边,捂着嘴窃窃的笑,打算在他脸上画个小胡子。
谁知还未落笔,怀铭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他手腕,勾手,锁喉,反剪双手,一气呵成。
怀安惊叫:“大哥你没醉啊!”
怀铭冷笑:“我这个年纪,又有父亲在前头挡着,能喝多少?”
怀安恍然想起大哥只有十七岁,大家喜欢灌状元喝酒没错,可谁会真的灌一个未成年呢?凡尔赛啊,赤果果的凡尔赛啊!
“哥,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怀安哀嚎道:“有话好好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怀铭咬牙切齿的勒紧手臂。
怀安挣扎两下:“哥,你放开我,我给你看一个好东西,你看完保证就不生气了。”
“什么东西?”怀铭只撒开一只手。
怀安从袖中掏出一支发簪:“喏,你把它送给我未来嫂子,她一定喜欢。”
怀铭这才将他完全放开,接过发簪,只见簪上是两只点翠的蝴蝶栩栩如生,肩膀和触角都在颤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翩然飞到空中。
美则美矣,只是怀铭这样的男子眼里,发簪长得都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他问。
怀安笑道:“今天去梦祥斋碰到了未来嫂子——我没有打扰她哦——她正在挑首饰,应该是相中了这支发簪。但你看这工艺,不是一般的贵,便又放下了。我当时走了,回过头,又让人悄悄去买回来了。”
他说着话,脚步已经溜到了门口,趁老哥不注意,撒腿就跑。
“你站住!”
怀铭想到白日里他当着全城人的面拉的那条竖幅,搁下发簪,一路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上房。
怀安看到好娘亲正从东屋里出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娘,救命啊!”
许听澜见兄弟俩快要打起来了,假装屋里有人叫她,说了句:“哎,来了。”便转身回屋了。
怀安傻愣之际,怀铭一把薅住了他:“不是永相随吗?你跑什么?”
怀安赔笑道:“那只是应援词,烘托气氛用的,你都要揍我了我还不跑啊?”
怀铭乜了他一眼,拿这个弟弟没办法,正色问:“发簪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怀安笑道,“兄弟之间不讲这个。”
怀安嘴上大气,心头滴血,老天有眼,这本来是他给大哥大嫂准备的新婚贺礼啊,现在笔墨纸砚没偷成,为了保命提前把发簪搭进去了,又要多花一份钱准备贺礼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第114章
芃姐儿抱着虎头枕从屋里跑出来看热闹, 结果两个哥哥已经休战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没有重新开战的苗头, 生气的迈着小短腿回房睡觉去了。
许听澜也从内室出来,关心的问怀铭感觉如何。
怀铭笑道:“不碍事,母亲,没喝几杯, 是父亲教我装醉的。”
许听澜啼笑皆非,还是命人拿来解酒的葛根水,并一些容易消化的点心, 还给怀安端上一碟糖橘。
母子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云苓进来说:“前院来了个掌柜, 找安哥儿的。”
“找我的?”
怀安放下茶点来到前院, 见是孙大武。
孙大武跑的额头见汗,这么晚打扰东家,有些赧然的说:“东家, 赵二打凤妮, 女工会去拉架还不老实,现在被捆在院子里呢,众人都不知该怎么办, 来请东家示下。”
怀安登时瞪起眼来:“走走走, 去看看。”
走出几步,又停下, 回到内宅跟娘亲说了一声, 许听澜道:“带足了人手再出门, 早去早回。”
路上,孙大武简单向怀安解释了前因后果:“赵二嫌凤妮赚的不如三娘他们多, 晚上又跟哥儿几个喝了点酒,回到屋里就开始闹事。”
怀安心里一咯噔,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果然啊,社会制度不健全,贸然雇佣女子做工反而增加压迫。”
“您说什么?”孙大武问。
怀安道:“没我说幸好小爷我高瞻远瞩,提前成立了女工会。”
夜色更深了,书坊的院子里点起几盏灯笼。
凤妮坐在角落里抹眼泪。赵二手脚被捆着,坐在灯笼下,女工会的姐妹们正围着他,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凤妮年纪轻,身子骨弱,出来做工已经很辛苦了,东家掌柜们都没嫌她做得少,你倒嫌弃上了,没有她贴补家用,你喝的上这口酒吗?”
赵二趁着酒劲翻翻白眼:“我打我婆娘,衙门里的县老爷都管不着,要你们管……放开我,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是吧?”怀安眉梢一挑,大步走进院中:“大兴县的陆知县是我亲大爷,最多一句话,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吩咐何文何武将他拎起来:“走,去县衙!”
赵二吓得立马瘫软:“东家东家,我错了,东家,我不是人,我喝酒喝昏了头犯糊涂!”
怀安气笑了:“你这不是很清醒吗?”
“我真是喝多了,东家,你饶了我!”赵二道。
“喝多了?”怀安反问:“你怎么不去打掌柜,怎么不敢打东家,只敢打媳妇?”
“我我我我……”
“姚主任,咱们先前是怎么规定的?”怀安问。
姚翠翠从凤妮身边站起来,大声说:“我刚刚问过凤妮了,她说不愿意再跟你过,今后立女户也好,或者另外嫁人也罢,都与你再无关系。”
“什么?!”赵二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巴掌打下去,把自己打成光棍了?
怀安心里暗暗给凤妮竖了个大拇指,真是个勇敢又清醒的姑娘,敢于冲破世俗的束缚,远离这样的男人。
他转而对孙大武道:“今天就让赵二搬到前院住,不许再踏进三院半步,三天之内卷好铺盖送他离京。”
赵二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怀安却不为所动:“让丁掌柜安排你去邻省的皂坊做工,或者你自己回乡另谋出路。带他走。”
最后一句,是对何文何武说的,赵二悔不当初,哭成一滩烂泥,被拖了出去。他不但成了光棍,还失去了宝贵的京城户籍,能不哭吗。
“知足吧,东家起码给你留了条活路。”何文都看不下去了,对他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往死里作。”
……
怀安站上台阶,目光扫过众人:“趁着今天人多,再强调一次,我既然雇用了女工,就会保障她们的权利。在我的地盘上做事,守我的规矩,我绝对不会亏待大家,谁要是不情不愿,出门右转不送,谁要是心有不服,尽管去衙门告,小爷我奉陪到底!”
众人一阵心悸,一时间忘了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九岁孩子,个个噤若寒蝉的回答:“不敢不敢。”
怀安闷闷不乐,回家的一路上,长兴都在哄他开心:“小爷今天的样子很像老爷。”
怀安一抬头:“真的?”
长兴坚定的点头:“简直是威风八面、气焰熏天、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怀安翻了他一记白眼:“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了。”长兴道:“对付赵二这种人,说教是没用的,只能施威,顺便杀鸡儆猴。”
怀安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倍感无力。
虽然他不爱读书,但穿越者苟命技能之一就是熟读律法。丈夫殴打妻子,非折伤勿论,妻子殴打丈夫,却被列为“十恶”,但凡动了手,最轻也是杖一百,折伤以上罪加三等,重伤以上判绞刑。
所以赵二说“我打我婆娘,衙门也管不着”,还真不是信口胡说的。
如此不对等的逻辑充斥在大大小小的律法条文中,奠定着千百年来的法理人情,深入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他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男尊女卑”的正统思想呢?只能采取高压政策,以权势压人罢了。
回家后,他对着娘亲好一顿说道,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她们增添更多艰难,担心这样的情景随时都有可能在各地皂坊上演。
传统的家庭模式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男子在外赚钱耕作,女子操持家务照顾公婆孩子,可一旦女子也要外出做工了,男子一时间能分担起家务吗?哪怕到了几百年后的后世,也不尽然吧。更不用说像赵二这样的,妻子比别人赚的少,就要打人。
许听澜放下算盘宽慰他:“怀安,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沿着前人的路,或许会更顺畅,可那不是你想要的。如果要另辟蹊径,就注定会经历坎坷,对你如此,对她们亦如此。她们选择走这条路,为的不是你,而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女儿。娘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是康庄大道,还是崎岖险径,娘只知道,对任何一个想要体面活下去的人,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怀安总算释然,笑道:“知道了,娘!”
……
五月盛夏,炽热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天空透蓝,连一片云彩都没有。久违的暑气席卷大地,暖棚里闷热的像个蒸笼。
红薯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远看是一小片郁郁葱葱的腾叶,一派盎然生机。
荣贺和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在棚子里挖红薯,花公公和刘公公生怕他们中暑,一边一个呼啦啦的打着扇子,依然挡不住汗流浃背。
挖出来的红薯一过称,怀安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最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道是品种原因,还是水土不服,产量真的不尽人意。
别说亩产十石、二十石了,粗算下来,连四五石都勉强,这还是在暖棚之中,选择粗壮无虫害的薯苗,精心照料的结果,农人哪有这个精力,像伺候祖宗一样的种植红薯呢?
荣贺看着一整筐红薯还在傻乐,正打算抬出去惊艳所有人,侧目一看怀安的脸色:“怎么了兄弟?”
怀安喃喃道:“还是先不要声张了。”
“啥?”荣贺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怀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叹了口气道:“还是先选苗育苗吧,这样的产量,如果大面积推广出去,会害死人的。”
荣贺没什么概念,看着一颗红薯长成了一筐,居然还不够?
“那这些……可以吃吗?”荣贺对红薯的味道太好奇了。
“当然可以了。”怀安强笑道:“可以烤着吃,也可以煮红薯粥,或者拌在饭里,很多吃法呢。”
荣贺赶紧命人将烧烤用的小泥炉子端上来。
怀安拦住了他们,直接在院子里找了块土地,挖了两个连通的坑,一边垒砌土块,一边塞入柴草生火,然后选了几个个头中等的红薯,直接用铁锹送进去烤。
火越烧越旺,滚滚浓烟从土块缝隙中冒出,升上天空。
前殿,祁王和沈聿、陆显等几位师傅正在喝茶,盛夏门窗大敞,空气中飘来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类似经过村庄农田时,焚烧秸秆的味道。
“来人!”祁王叫入内侍:“哪里走水了?”
内侍跪地回禀:“回殿下,是世子所方向冒出来的烟,看样子火势不大,已派人过去救火了。”
祁王眼前一黑,率先站起来,其余人也赶忙起身,跟着祁王一起去世子所查看情况。
怀安将第一波红薯扒拉出来,皮已经被烤的爆开了,焦黄色的流着油,一股特殊的糊糊的香甜味钻入鼻孔,让他眼底一酸。多么久违的味道,和前世校门口卖的一样。
吹着热气拿起一个掰开,露出金黄色的薯心,顿时浓香四溢。
荣贺眼睛都直了。
“快,趁热吃。”怀安说着,还叫来花伴伴刘伴伴,并其他几个太监宫女一起尝尝。
怀安分他一半,两人还未下口,便见一队扛着水桶水瓢的太监闯进世子所,两帮人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尴尬。
片刻,祁王带着几位师傅匆匆赶来,一进院子,便被眼前的一幕呆住了。
炸毁的偏殿一直未能修葺,暖棚搭在院子正中央,现在又挖了个简易的窖炉升起火来烤东西,原本好好的后园被毁得一塌糊涂。
“这是什么味道?”陆显问。
“烤红薯!”荣贺举起手里的红薯咬了一口。
随后二人做出干杯的动作,又咬了一口。
祁王和沈聿心脏都停跳了半拍,大步上前一人一个扳住他们的嘴:“吐出来,快!”
荣贺早将香甜的红薯吞了下去,被祁王抠的险些干呕:“父王,您这是干什么呀?”
怀安机灵,早已经挣脱了老爹爬上一棵大树。
“番邦的东西也敢胡乱吃吗?”祁王急坏了,忙命左右去请太医来给他们催吐,这东西长相怪异,万一有毒怎么办?
两人忙不迭的解释,这个没有毒,大家刚刚都吃了,没有一个人中毒倒地。
话还没说完,太医就来了,端着熬好的汤药,满院子抓人。
两人将自己反锁进书堂里,靠着门板直喘气,孙太医紧追不舍,在外头“砰砰砰”的直敲门。
“你这老头儿,别太迂腐哦!神农还尝百草呢,吃个红薯怎么了?”荣贺道。
孙太医额头见汗:“世子千金之躯,又不是医者,怎能尝试亘古未有之物呢?”
“什么亘古未有……在吕宋、弗朗机人人都在吃,只有我们汉人不知道罢了,不引以为己用,反视为洪水猛兽,这叫什么道理?”荣贺说着,忽然打开门,一把将孙太医拽进来,将其他人反锁在门外。
看着两个朝他坏笑的孩子,孙太医头皮发麻,生出不祥的预感。
荣贺将手里的半块烤红薯递给他:“我不是医者,您是医者,您先尝尝看。”
孙太医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臣……不不不了吧……”
荣贺拿话臊他:“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还是太医呢……”
“孙太医,这红薯除了可以当辅粮,还可以入药呢。可以宽肠通便,生津止渴,醒酒健脾,补中益气……”怀安随口胡编。
“哎……您等等!”孙太医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又从笔架上摘下一支小楷:“劳烦您再说一次。”
怀安道:“固肠止泻……”
“呃,到底是宽肠通便,还是固肠止泻?”孙太医十分认真。
怀安:……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荣贺失去耐心,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汤匙,舀一勺薯肉,直接塞进了孙太医口中。
第115章
祁王和沈聿正在前院盘问世子所的宫人太监, 众人都说味道香甜,口感独特,没什么其他感觉。
正说着, 孙太医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篮子,里头装了七八只红薯,喜笑颜开的对着祁王行礼。
“孙太医, 他们把药喝了吗?”祁王问。
“没喝。”孙太医道:“不过这红薯啊,臣倒是吃了。味道绵软香甜,多食能充饥, 实乃不可多得的好物啊!”
沈聿蹙眉问:“孙太医, 您确定吗?”
孙太医摇头道:“不是很确定。”
两人险些闪着舌头。
只见孙太医将手里的竹篮举高了一些:“所以臣要拿回去, 反复品尝, 以观其效用。”
祁王:……
孙太医说完,便告退而去,步伐中都带着喜悦。
祁王百思不解:“这红薯究竟有何神奇之处?”吃过的人好像都变得不太正常……
沈聿劝道:“殿下稍安勿躁, 不要太过担心, 这么多人都吃了,想必不会有什么毒害。”
陆显等人也纷纷劝他放宽心。
祁王心里苦啊,儿女一大堆的人哪里懂得他一颗独苗的紧张。不过见二人活蹦乱跳的跑来跑去, 倒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袅袅烟火再次升起, 花公公又将几个红薯送入火坑之中,烟熏火燎中夹杂着怪异的香味, 倒真让几人觉得饿了。
“父王, 各位师傅, 你们快请坐。”荣贺不经大脑的说了一句。
众人看看一片狼藉的后院,花草园艺几乎全刨光了, 土是土坑是坑,根本无处可坐。荣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让刘公公几人引他们去前院的藤架下乘凉。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宫人太监终于将烤得炭黑爆皮的红薯端上桌来。
几人倍感好奇,这黑乎乎的东西……它真的能吃?
带着满腹疑问,他们大眼瞪小眼的等在桌前,却见宫人太监们列成两排候在一旁,没了动作。
“殿下,各位师傅,请慢用。”怀安提醒道。
众人更加疑惑,用什么?怎么用?不需要分切一下吗?
怀安恍悟到这些斯文清贵无从下手,忙上前将最大的一颗烤红薯掰开,一半递给祁王,一半递给陆显。
为什么不先给老爹?别开玩笑了,陆伯伯可是大哥的未来岳父啊,此时不献殷勤更待何时?
随后才去掰第二个,第三个,给几人分食。
他也不想这么小气的,其一是红薯掰开更好吃,其二是这次收获的数量不多,需要留一些继续育苗。
祁王剥了几下焦黑的外皮,迟疑着将金黄色的薯肉送入口中。他登时眼前一亮,是一种从未尝过的口感,细腻绵软,再细细一嚼,满口香甜。
祁王自幼倍受冷遇,自来也算不得金尊玉贵,日常所用膳食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就是寻常小康之家的层次,如今品尝到如此特别的味道,足够算作美食了。
他面露惊喜之色,忙请几位师傅一起尝尝。
几人分别尝过,都是赞不绝口。加之怀安还在不停的解说红薯的妙用:“红薯浑身都是宝,薯叶薯肉都能吃,可以磨成粉,还能晒干携带储存,吃不完的还可以喂牲口……”
几人被他说的热血澎湃。
“如此好物,倘若推广出去,定能解决粮食减产和流民问题,殿下,这将是造福大亓的至宝,活人无数的祥瑞!”
“天佑大亓啊,殿下!”
祁王也万分激动,眼含热泪的看着手中红薯:“祖宗保佑,天佑我大亓!”
等几人一阵激动过后,怀安不好意思的说:“可惜产量太低了,现在还不能推广。”
“哗啦”一声,一瓢凉水浇了下去。
好比有人指着一座城池夸赞它的华丽,众人血脉喷张,打算进城一探究竟,结果他告诉大家:“这叫海市蜃楼。”
祁王看着手中的红薯,问怀安:“粗算下来,亩产大概多少?”
“四石左右,还是在暖棚里精心照料的结果。”怀安道。
“其实也不少了。”祁王道。
怀安摇头:“离我想象中的还差太远。”
祁王点头,若有所思。
回家的路上,怀安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沈聿命车夫停在天桥底下,带他去下车去街边吃牛羊乳加了水果的冰沙消暑解渴。
时下食冰的习惯已经不再是权贵的专属,没到盛夏时节,会有许多小贩担着挑子沿街售卖清凉的冷饮,供赶路的人吃一碗消暑解渴。
虽然口感比不上后世的冷饮,但暑热难耐的夏天吃一口冰酪,还是觉得通体舒适。
怀安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展颜笑嘻嘻的对老爹说:“以后我想吃冰酪的时候,就装作不开心的样子。”
沈聿乜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缺心眼儿:“你可以不说出来的。”
怀安只笑不语笑,冰凉的牛乳在唇齿间融化,根本停不下来。
沈聿伸手将他脸上粘着的果肉抹下来,才问:“跟爹说说,为什么不开心?”
怀安叹口气,摇头晃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才多大?每天操心这么多事。”
怀安反驳道:“我不小啦,祖母说您九岁的时候,每天嚷着要当伊尹、颜渊呢。”
沈聿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宽慰道:“所以那是九岁时的想法,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你啊,从小顺风顺水,极少受挫,一时遇到些困难就愁眉苦脸。”
怀安争辩道:“谁说的,我读书时经常受挫,承受能力可好了。”
沈聿又气又笑,勺柄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你怎么有脸说的?”
怀安捂着脑袋咯咯直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这一世他过得确实顺风顺水,探花郎爹,白富美娘,状元哥哥——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他根本就是生在罗马。可即便这样,他依然心存社稷,忧国忧民,像他这样长得又帅又志向高远的人,实在是不可多得啊!
眼见一大碗冰酪马上见底,沈聿皱眉道;“回去别告诉你母亲和祖母。”
“别告诉什么?”怀安眨眨眼:“您带我吃冰酪还是打我脑袋?”
沈聿一瞪眼:“都不许说!”
怀安摄于老爹淫威,忙捂住了嘴巴。
……
四月二十六日,皇帝祭祀炎帝神农。
不知收到了哪位神仙的法旨,非要去流民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由于开国天子出身贫贱,历代天子巡视田间,亲自体验耕种,颁布一些惠民政策,这并不罕见。可是放在一个骨灰级老宅男身上,大约相当于黄河上冻,铁树开花的奇观。
殿外,蝉鸣聒耳,酷暑肆虐着大地,孝顺的祁王担心父皇龙体吃不消,小心收起一副活见鬼的神情,表示愿意替父皇走一趟。皇帝巴不得不用出宫门,当即答应了祁王的“请求”,连推辞一下的姿态都懒得做。
祁王回到府里,瞧见两个孩子在前殿的广场上你追我跑,不禁蹙眉,不热吗?
既然不热,那就一起随他去雀儿山巡视,既能当做散心,又能体验一下寻常百姓的耕作之苦。
两人闻此噩耗,内心无比崩溃,没事出来瞎溜达什么?躲在屋里吃着冷饮看书它不香吗?
可是容不得他们拒绝,一行官员、随从皆已就位,只见老爹和陆伯伯他们换上了细布直裰,寻常读书人的打扮,怀安叹气,不知道有没有高温补贴呢。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滚烫,地表泛着热浪,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远远缀在后头,像一棵热得耷拉脑袋的麦苗,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祁王还在前面自鸣得意的对沈聿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带孩子们出来走走,对他们没坏处,你看他们,多开心啊。”
沈聿回头,见两个孩子“开心”的都快瘫在地上爬了。
忍俊不禁的附和道:“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半点挫折,该出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上走,时隔一年多,流民村早就改头换面。炊烟渺渺,屋舍俨然,沿雀儿河的水源开垦出一片片整齐的农田,村头立起了村牌石,上面刻着新的村名。山南的叫做“南雀儿村”,山北的叫做“北雀儿村”。
令祁王和沈聿惊讶的是,怀安和荣贺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
譬如有一位老伯驻足看他们,两人便主动打招呼:“嘿,老伯!”
老伯便咧嘴笑道:“两位小公子又来招工啦?”
“不是,”怀安托词道,“来找人。”
祁王话音里充满无奈:“整个京城还有你们没去过的地方吗?”
沈聿更是无奈,前年年底在此赈灾,与这些流民朝夕相处一月有余,换上布衣居然就不认识了,都没人冲他打招呼……
两人嬉皮笑脸的胡乱应着,继续跟旁人热络的问好。
……
百姓们被烈日晒得黝黑,热汗顺着滚烫的肌肤砸在地理。他们正举着镰刀抢收小麦,即便是抬头打声招呼,也马上低下头继续忙碌。
祁王驻足环视片刻,侍卫奉上一个水囊,里面是清冽的山泉水。祁王摆手道:“孤不渴,给两个孩子喝。”
两个孩子汗流浃背,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水囊一人灌了几大口。
“这样酷热难耐的天,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祁王道。
“不好不好。”怀安道:“抢收麦子的时候下雨,是会影响收成的。”
“哦……”祁王恍然。
片刻,一个粗布短打的老汉缓缓直起腰,见有外人造访,沿着田垄走出来问:“不知几位老爷是……”
祁王身边的官员对他说:“老兄,你先忙,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老汉心生戒备,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从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看到了沈聿。似乎觉得此人颇为眼熟,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敢问这位相公,您可认识一位姓沈的翰林老爷?”
沈聿浅笑道:“正是在下。”
“恩公!”老汉忽然跪下,给沈聿磕了个头。
沈聿慌忙起身:“老兄快快请起,万万使不得。”
老汉起身,眼含热泪对沈聿道:“草民是本村的里长,幸蒙恩公相救,我们这些流民,才能有屋住,有田种,恩公您看,麦子丰收了!”
沈聿展眼望去,是一片片金色的麦田地,轻风拂过,麦浪滚滚。
当着祁王,他忙对里长道:“这是本官应尽之责,要谢就谢朝廷的方略,陛下的恩德。”
里长点点头,忙请各位大人去他家中一坐,喝碗水歇歇脚。
正是抢收麦子的关键时节,几人连连推辞,却敌不过里长的热情,被连拉带拽的往他家门方向走去。
“地里有两个儿子呢,草民本就是个打下手的,正要回家给他们送饭!”
里长一路上絮絮叨叨,对沈聿道:“到了家,草民给您引见一位高人,咱们雀儿村原本土地荒芜,今年能有这样的收成,全靠这位老兄!”
几人更感稀奇。到了里长家里,却只有一个妇人在生火做饭,见有客人到,忙多拿了几只碗碟,盛上大黄米粥,又从一个篮子里取出两盘杂面窝头。
祁王看得出,那应该是里长家两个儿子的午饭,此时竟要拿出来招待他们,可田里的两个壮劳力怎么办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干农活吧。
他忙命左右,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两摞油纸包裹的酥饼交给妇人。
酥饼对于寻常百姓家简直是奢侈品,妇人忙说不要,见推辞不过,便千恩万谢的接过来,放进篮子里。
里长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对他们说:“老先生不知去了谁家的田里,等他回来,我再向各位大人引见。”
祁王点点头,几人便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端起手里的粗瓷碗,品尝真正百姓家里的饭食。刚喝第一口,一股苦涩的滋味直冲头顶,细嚼之下,粗糙的口感也难以下咽。
抬头却见两个孩子大口大口的喝粥吃窝头,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味蕾出了问题。再看沈聿和其他几位官员,各个面带痛苦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掉眼泪。
看上去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荣贺见状,抬头劝道:“爹,寻常百姓家,有粥喝,有窝头吃,就已经很满足了,您可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怀安反问里长:“老伯,您觉得宫里的皇上平时吃什么?”
里长抬头,憨厚的笑笑:“皇上肯定不吃这个啊,至少得是大白面饼卷大葱吧。”
众人一阵哄笑。
怀安又问妇人:“大娘,您觉得宫里的娘娘每天吃什么呢?”
妇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围裙蹭蹭手:“宫里的娘娘啊……那一定是顿顿有肥肉,大白馒头管够!”
众人又忍不住笑了,可笑声之后,纷纷陷入沉思。
怀安道:“其实百姓们所求的,无非是吃饱穿暖而已,能吃上白面肥肉,那都是皇帝娘娘般的生活啦。”
大人们普遍认为孩子娇弱,其实小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要远高于成人,譬如他们难以下咽的食物,两个孩子吃的神色如常。
祁王有些惭愧,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其他人纷纷效仿,几乎是捏着鼻子将碗里粗糙苦涩的粥灌进腹中,一顿翻江倒海,好险没全吐上来。
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家族,普遍在小康以上,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官员们,只知道举业艰辛,案牍劳苦,却不知真正的人间疾苦,原来是这样的。
怀安和荣贺看着他们,面带欣慰的点点头。
祁王与沈聿对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第116章
正说着话, 果真有一位老先生从门外进来,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 面颊方正,肤色黝黑,看面相就知道脾气不是太好。
沈聿却忽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临川公!”
随行的官员们也认出了来人, 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此人叫张岱,号临川,丁未年进士、庶吉士, 散馆后授翰林院检讨掌修国史, 累迁至国子监司业, 是沈聿实打实的前辈。沈聿初授翰林院编修时, 张岱正是带他的师傅,但此人之所以德高望重,却不是因为当官, 而是因为辞官。
时值吴浚掌权之际, 朝中阿谀成风,同僚尸位素餐,官场风气败坏, 他不顾亲朋劝阻, 以奉养老母为名辞官回乡,先是在家乡开了一家书院, 将名下的田产作为义田, 供书院开销。后来书院入不敷出, 他便开始研究农事,提高农作物的产量, 为家乡百姓做出了不少贡献。又因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的品行和事迹,在家乡乃至全国都有着极大的名气。
此次进京,是受到郑阁老的邀请,郑阁老欲将他起复,去户部督理农事。
首辅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他独自进京赴约,当面婉拒了郑迁的邀请。沈聿得知他进京的消息,想要见他一面时,已经联系不上了……
原以为这位来去自由的老先生已经离京回乡了,万没想到,他居然躲在这新开荒的流民村里,指导百姓耕种小麦。
张岱如怀安所料,是个十分严肃的人。方正黝黑的面庞上并未显露惊讶,只是并袖还揖,淡淡的说:“闲云野鹤之人,当不起诸位大礼。”
沈聿向祁王简单介绍此人的身份,祁王才重新打量起眼前面色冷峻的老者,道一声:“原来是张先生,失敬。”
其实他此前也没听说过。
祁王的身份不容暴露,沈聿也只是搪塞道:“这位是齐先生。”
张岱的心思仍在田间,只是略点了点头。
沈聿又指着两个孩子:“这是犬子,这是……齐先生的公子。”
二人十分乖巧的露出一排牙齿:“张先生好。”
“真乖,”张岱眼底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摸摸两人的头,“可巧,我那小孙子也一般大。”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饴糖分给他们。
怀安是藏不住话的,张口就问:“张先生还随身带糖呢?!”
张岱浅笑着解释:“这是奖励给村里抓到田鼠的孩童的,他们很能干,不过月余,便将将整个雀儿山的老鼠消灭殆尽。”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张先生用糖果鼓励孩子们下田捉鼠。
“那我们真是无功受禄哇。”荣贺将糖果揣进袖子里。
众人一阵朗笑。气氛总算稍有缓和,几人分别落座。祁王不断向张岱提问,问得都是流民村今年的收成情况。
他们惊讶的发现,京郊一带的麦田普遍产量在一石三斗上下,而土地并不肥沃的流民村,居然可以达到一石五斗以上,多出来的两斗,就是张岱精心指导的结果。他从施肥、浇灌、防虫害、种植密度等方方面面给出了最合理的方案,使得产量显著提高。
怀安竖耳听着,心里生起一个念头,再看荣贺,同样贼兮兮的转着眼珠子,应该与自己想法一致。可惜小孩子插不上话,急得他不停朝荣贺使眼色。
荣贺鼓起勇气,扯了扯祁王的袍袖,小声提醒:“爹,红薯,红薯……”
祁王恍然,又向张岱提问:“先生可知道,吕宋国有一种粮食,名叫红薯?”
怀安瞪起眼睛。
张岱却摇摇头:“从未听说。”
祁王接着道:“听闻这红薯在吕宋亩产极高,十数倍于小麦,先生可愿去府上一看?”
张岱听完,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十数倍于小麦,亩产岂不是可达二十多石?真要是有这种粮食,早已经漫山遍野的长疯了,谁还苦哈哈的种小麦种稻子啊。
不过在他眼中,这些在朝的文官们大多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毛病,渲染出一些浮夸的祥瑞哄着皇帝开心,他忙得很,是真没时间奉陪。于是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说自己明日就要动身回乡,回去教书育人去了,无论几人如何邀请,人家就是不屑一顾。
眼见日头过了正头顶,里长夫妇还要去给儿子送饭、干农活,张岱也急不可耐的要去田里记录这批小麦的长势和亩产。
众人不便继续叨扰,只得作罢。
怀安和荣贺原以为红薯的产量有救了,结果大失所望,怏怏不乐的跟在众人身后下了山。回城的路上,沈聿带着两个孩子乘一辆马车,两人玩累了,车厢一晃,便睡得东倒西歪。
沈聿撩开车帘,望着官道旁一望无际的麦田,农夫头顶着烈日在抢收小麦,以免一场大雨,将一年的辛勤劳作化为乌有。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要将收获的大部分粮食用来缴纳赋税,还要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真正留在自己手中的寥寥无几。
如今国朝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土地与人口之间的问题,百姓占据少量土地,却要承担全部的税赋,权贵侵占了大量土地,却分文不用缴纳,广厦千万,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富家有陈腐之粮。
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根子,非得忍痛剜疮,下一剂猛药不可。
回头见两个孩子在车厢两侧,一边儿一个睡得正香,眼底露出笑意。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儿子,他们今天说的那番话,让他颇为感动,仿佛一棵腐朽已久的枯藤老树突然焕发出嫩绿的新芽儿,那一刻,他在至暗的黑夜中看到了希望的光。
两个孩子虽然爱胡闹,可心地是纯良的,能设身处地的体会民生疾苦,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嘿嘿嘿,哈哈哈哈……”怀安在睡梦中忽然迸出一串脆生生的笑,愣是将自己笑醒了。
荣贺也被他吵醒,撑起半个身子,揉着惺忪睡眼问:“你笑什么呀?”
怀安靠在车壁上:“我梦见我爹和我哥又升官了。”
荣贺满不在意的闭上眼:“又不是你升官,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爹做了皇帝呢,你高不高兴?”怀安问。
“咦?”荣贺突然睁开眼:“那我就是太子啦!”
怀安点点头,两人同时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怀安,到那时候,我就封你做大官,让你想干嘛就干嘛。”荣贺道。
怀安煞有介事的摆摆手:“不用不用,非科举正途得来的官不值钱,要封就封我爹和我哥,只要他们官运亨通,我一样想干嘛就干嘛。”
“有道理。”荣贺道。
两人又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咳。”有个很沉的声音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笑容瞬间凝固。
“起猛了,梦见我爹了。”怀安闭上眼,往长椅上一倒:“重新睡。”
荣贺往另一边倒去。
沈聿揉揉生疼的眉心,从袖中掏出了佛珠。
……
次日,沈聿命他们一人写一份“观后感”交上来,旨在总结昨日巡视流民村之后的所思所想。既然总想着升官发财当太子,就要有与之相配的使命感不是?
怀安的脸色像开了染坊,变幻莫测。
荣贺虽然垮着脸,却也不明白好兄弟为什么表情如此浮夸,捂着胸口,一副中了回旋镖的样子。
“爹,您这招是跟谁学的?”怀安颤抖着声音问。
沈聿答不上来,坊间的私塾先生都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呸,是训练蒙童的写作水平,他怎么知道源头出自哪里。
两人耷拉着脑袋回到各自的书桌后头,七拼八凑的写就一篇。
沈聿拿过来一看,灵魂险些出窍。
一人在结尾写道:“能唤醒上位者久矣泯灭的良知,吾得偿所愿。”
另一人在结尾写道:“能使尸位素餐之人茅塞顿开,吾老怀甚慰。”
沈聿蹙眉:“谁教你们这样写的?”
两人一摊手:“这就是当时的所思所想啊,您不会希望我们写假话吧?”
沈聿表示写的非常好,只是书法欠佳,让他们回去练大字,一个写“泯灭良知”,一个写“尸位素餐”,各写一百遍,随后带着他们的“大作”去见祁王。
此等好文,他岂敢私受,当然要与学生家长共同欣赏。
事情到此,沈聿依然抱着调侃的态度,祁王也是又气又笑,无奈的摇摇头:“原来在他们眼中,咱们都是毫无良知,尸位素餐之辈。”
沈聿笑道:“是臣教导无方,愧对殿下。”
祁王摇手笑道:“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二人正在说笑,陈公公入内禀事,支支吾吾半晌,还是附在祁王耳边嘀咕了几句。
祁王面色一变,猝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只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上躺着一个人——用麻袋套着,大抵看得出是个人形,倒在地上挣扎不已,发出“呜呜”的叫声。一旁还跪着两个小太监。
“怎么回事?”祁王提着衣襟上前询问。
陈公公擦着额头的汗:“回殿下,后厨有个角门,值守的太监发现这两个人扛着个大麻袋进来,麻袋在动,便报给了奴婢。”
“先给他松绑。”祁王道。
“是!”
来人可疑,陈公公请祁王和沈师傅往远处避一避。
两人只向后退了几步,祁王指着两个小太监问:“他们是哪个殿的?”
“回殿下,他们在世子所当值。”陈公公道。
“这小子……”祁王话音未落,便见麻袋里露出一个脑袋,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鬓已有些斑白,不是张岱又是哪个。
“临川公!”沈聿先是惊呼一声,提着衣襟快步上前,亲自为他松绑。
第117章
前殿, 被叫来问话的两个孩子慌了神,他们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啊!
荣贺问赵棠:“不是让你们拿着烤红薯去请老先生过来吗?怎么给绑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赵棠解释说:“我们一直等在流民村外头,直到张先生出来, 才对他说:‘我们家主人有请’,谁知先生看到了何文何武,突然高声呼救,我们只好堵上嘴, 拖到没人的地方。”
杨庆接着道:“四下无人,我们掏出烤红薯给先生看,谁知先生抱头就跑, 根本不听我们说话, 何文何武只好去追, 先生又拼命挣扎, 我们怕引来村民,只好将他绑起来,带, 带回府里……”
张岱此时已然知道了祁王的身份, 也知道自己身在王府,惊魂稍定,坐在下首的位置, 沈聿的旁边, 怒视两个绑架他的太监:“那两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 我能不跑吗?!”
两个太监赶紧磕头赔罪:“张先生, 您老恕罪。”
张岱长长呼出一口气, 朝祁王和沈聿行了一礼:“殿下,沈祭酒, 我虽久矣不在官场,可也是大亓的子民。小孩子做出多大的事,全看背后有多大的人在撑腰,草民若还是官身,必定上本弹劾两位纵溺爱子,光天化日,绑架良民!”
“是是是,临川公息怒,是我管教不严,发生了这样的事。”沈聿起身向张岱行礼:“给您赔不是了。”
一直捂着额头的祁王也开了口:“先生,两个小子没有分寸,孤定然重重责罚他们,还有这些个不懂事的奴婢也会一并处置。还请先生消消气,孤已备好酒席,为先生压惊。”
说完,又命两个小的向先生赔礼。
两个孩子连忙打躬作揖:“老先生息怒,我们以后一定循规蹈矩,绝不再干这种绑架人的勾当!”
熊孩子家长,就要有熊孩子家长的觉悟,拿出态度,放低姿态,赔礼道歉撂狠话,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们这样的姿态,张岱也不好再发作,只是黑着脸朝祁王作揖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酒席便不必了,殿下,草民先告退了。”
“不不不,一定要去,一定要去。”祁王坚持。
沈聿也热情相邀,请他入席。
祁王回头,朝两个孩子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怀安瞬间会意,拉着荣贺去了膳房。
庖丁将半锅热油烧至六成热,在怀安的指导下将切成菱形小块的红薯下锅翻炸。
“你要做什么?”荣贺问。
怀安道:“一道甜点,拔丝地瓜。”
“地瓜还能拔丝?”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怀安道。
这是他前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道菜,或者说大部分小孩子都喜欢,成年人却未必那么热衷,多是觉得吃一两块尚可,多吃会感到过于甜腻。
但张岱不一样,他昨天观察到,张岱喜欢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所以他袖子里的糖果并非只为村里的孩子们准备,而是自己也喜欢吃糖。
爱吃甜食的人,怎么能抵的住拔丝地瓜的诱惑呢?这叫投其所好。
席间,两个熊孩子家长殷勤款待。
总管王府膳房的徐公公从食盒中取出一条清蒸鲈鱼:“这是由进鲜船从松江运来的,新鲜肥美。”
祁王招呼道:“张先生快尝尝。”
接着是烧羊蹄,鹅巴子肉,羊肉水晶饺,胡椒醋鲜虾……
说心里话,王府膳房庖丁的手艺还比不上街头寻常饭馆的厨子,让张岱在心中直呼暴殄天物,白瞎了这些食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岱心中的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徐公公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盘金黄色的菜肴,飘着焦糖的香味。
徐公公介绍道:“这是膳房研制的新菜式——拔丝地瓜,殿下,张先生,沈师傅,这道菜一定要趁热。”
说着,用公筷夹一筷子地瓜,瞬间拉出细长的糖丝,往凉水里蘸一下,用小碟子盛着,放在三位面前。
祁王的本意是让他们再上一盘烤红薯,至于眼前这硬邦邦裹着糖衣和白芝麻的菜,他和沈聿都没有见过。
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夹起一块硬邦邦的地瓜浅尝一口,琥珀色的糖皮“嘎嘣”一声碎了,甜丝丝的脆皮配上软糯的薯肉充盈在口齿之间,香甜适中,酥脆不粘牙。
“你说这菜叫什么?”祁王问。
徐公公又答:“拔丝地瓜。是沈公子想出来的法子,将红薯块用热油炸两遍,放进熬好的糖稀中翻炒均匀,撒上白芝麻,便可做出这样的效果。”
三人恍然大悟。
张岱绝口夸赞:“小孩子的奇思妙想,果然不同凡响!”
仿佛刚刚被绑架的人不是他。
“只是,这地瓜是何物?”张岱问。
祁王用筷子指指盘中金黄色的薯肉:“这就是孤那日跟先生提到的红薯。”
“啊?”张岱微微张口:“果真有红薯这种东西?”
“是啊。”祁王又简单向他介绍了此物,从产地到口感,再到生长周期和亩产。
沈聿接话道:“只是目前看来,这个舶来的品种并不适应国朝的水土,需要重新育种和选苗,研究出真正适合我大亓土地的种法。”
张岱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派人去流民村堵我,是想请我帮忙种红薯?”
“是。”祁王与沈聿异口同声道。
张岱没有再追究他们的“邀请”方式,垂头沉吟片刻,问:“我可以看看薯苗吗?”
“当然可以!”二人喜出望外,忙命人头前去世子所传话,张先生要去看薯苗。
进入盛夏,红薯便不需要种在暖棚中了,而是被他们重新开垦出一小片地,露天重在了暖棚旁边。
这次选择土培,剩余的红薯已经全部被栽种下去,大半月的时间,就发出高约一尺的藤苗,郁郁葱葱的,煞是好看。
“说来惭愧,此物是两个孩子在京郊玩耍时偶然获得,起先孤只当是胡闹,没管他们,谁料半年之后,竟真的中出了一片。”
祁王叫来怀安和荣贺,为张岱讲解育苗和种植的整个过程。
张岱听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弯腰,用粗糙的手拂过那一丛丛的薯苗,对祁王道:“草民虽不识此物,但愿意一试,只是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祁王道。
“请殿下在雀儿村赁一块土地,一个房屋。”张岱道。
祁王道:“当然可以,孤再派两个人,服侍先生的饮食起居。”
“那倒不必。”张岱摆手道:“草民发妻早逝,独居惯了,一箪食一瓢饮便可度日,人多反而累赘。”
祁王叹道:“先生嶙峋风骨,令人佩服,以后有任何需要,先生尽管开口。这是挽救生灵的大计,祁王府上下定当全力配合!”
祁王的态度令张岱有些感动,他并袖一揖,道:“殿下煞费苦心,以求提高亩产推向民间,而不是献给陛下做祥瑞,实在是黎民之福,社稷之辛!”
沈聿亲自去送张岱,祁王转头叫来两个孩子,令徐公公当着他们的面切了两把葱。
两人被熏的一边流着泪一边满屋跑,徐公公紧追不舍,荣贺问:“父王,这是干什么呀!”
“别说话!”祁王瞪他们一眼。
门外放风的陈公公进殿:“殿下,沈师傅回来了。”
“快快,收了!”祁王一声吩咐,宫人太监迅速清理现场,还往兽炉里点上了香薰除味。
沈聿原本是揣着火气的,见两个孩子站在殿中抹眼泪,那股火生生憋回肚子里,狐疑的问:“遂了你们的心愿,怎么还哭上了?”
两人只是泪眼汪汪的看着沈聿,祁王殿下不让他们说话。
祁王道:“沈师傅,孤已经狠狠训斥过他们了,你瞧瞧,都把他们骂哭了。”
沈聿仿佛听了一段天方夜谭,将信将疑的回头,两人捣蒜似的点头。
“好吧。”沈聿揣起两手:“你们回去也要把手底下的人好好管一管,哪怕绑架不是你们的本意,纵成恶奴闯出大祸,就是你们的责任。”
两人还是老实巴交的点头。
沈聿又道:“所幸这次结果是好的,原想免你们一天功课,既然殿下认为该骂,那就不免了,回去写一份悔过书,明天交上来。”
“啊???”两人双目通红,拖着长腔,哀怨的看向祁王。
祁王两眼看向房梁,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快去。”沈聿将两个孩子轰出前殿,两人像被人抽去了骨头,软手软脚的往外走。
祁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急急的叫来徐公公道:“赶紧送些膳食过去,他们中午到现在还没有用午饭。”
祁王心软,护孩子,这些沈聿都是知道的。他无奈的摇头:“殿下不要太过溺爱他们,做错了事还有人维护搪塞,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祁王尴尬的笑笑:“师傅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聿啼笑皆非:“殿下可能还不太了解他们,两个人脸皮加起来比城墙还厚,骂是骂不哭的。”
……
“写检讨,写检讨,写的都快著作等身了……”怀安一路碎碎念。
“出一本文集怎么样?”荣贺道:“赚钱之余,造福千千万万写悔过书无从下笔的孩子们。”
怀安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回到世子所,刘伴伴和花伴伴发了一通脾气,罚了赵棠和杨庆两个月的俸禄。
这下四个人八只眼睛都是红通通的,整个世子所上下一片惨然。
祁王命陈公公着手安排,正好赶在小麦丰收之后,去雀儿山为张岱赁一块田地,一座民房,房屋要修缮一新,一应家具物品备齐,让张先生住的舒心一点。
又打发两个小子亲自押送薯苗过去,与张岱对接仔细。
张岱对何文何武有了心理阴影,看见他们就往后退,做出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
怀安一招手,两个高壮的汉子拱手打躬,齐声道:“老先生,多有得罪!”
他们这一套大动作,把张岱吓得跑出去好几步远,脚底绊了块石头险些摔倒。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他:“老先生,您别怕,我们带他们来是专程跟您道歉的。”
张岱这脾气,可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不耐烦的甩开两人:“去去去,道歉就不必了,你们别来捣乱就谢天谢地。”
“我们是讲道理懂分寸的好孩子,怎么会捣乱呢?”怀安赔着笑,拿出一个食盒:“雪花酥,红糖枣糕,枣泥山药糕。”
张岱“哼”了一声,将他们让进屋内,算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主要还是看在甜点的面子上。
第118章
立秋之后, 暑热渐退。
怀安的舅公陈充被起复,任太常寺少卿。与此同时,怀铭的婚期将近, 家里上上下下忙碌起来,扎花点红,四处洋溢着喜气。
陆家派人来量过新房尺寸,陪嫁的家具、家用摆设、衣裤鞋履、被褥首饰流水般的抬进门, 嫁妆挑子摆满了整个堂屋,想要落脚,就要金鸡独立。
怀安目瞪口呆。
郝妈妈悄悄告诉他, 人家就是要把一生的银钱花销都送来, 不靠夫家养活, 便可在公婆丈夫面前挺直腰杆, 不受气。
“哦……”怀安恍然大悟,顺着箱子缝隙蹦跳出去,跑去大哥院子里看新房。
东院里除了书房未动, 其余家具全部更换一新, 尤其是卧房里那座金丝楠木的千工拔步床。陆家是江南世族,厚嫁之风盛行,据说从嫂嫂很小的时候, 陆家父母就请木匠开始打造这张床, 一直做到女儿议嫁方才完工。
转眼到了婚期,怀安仍没有训练好月亮, 只好眼睁睁看着大哥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去迎亲, 好在大哥相貌出众, 骑着红马依然神采英拔。状元嫁女,状元娶妻, 翁婿双状元的盛景轰动了整个京城,夹道围观的百姓堪比那日御街夸官。
怀安骑着一匹小黑马跟在大哥旁边,陈甍和怀远在后面,一众迎亲的亲朋,各自拿着灯烛、雨伞、妆盒、衣匣等物跟着迎亲队伍,乐队一路吹吹打打,穿街过巷,行至陆府正门前。
陆家大门紧闭,门前一派宁静,唯有八盏个大红灯笼静静地挂在檐下,昭示着此间主人有婚嫁之事。
媒人抢先一步上前敲门。
门内有人问:“何事?”
媒人照例要答:“来迎新娘!”
这时大门才稍稍开启一个小缝,媒人递进红包给开门的人,门又重新关上,如是再三,中门大开,陆宥宁的兄长、侄子、侄女们鱼贯而出,出来迎客,寂静的街巷一下子喧闹起来。
说是迎客,其实仍拦在门前——照例要拦门为难一番新郎。
孩子们好应付,给一把银钱糖果便四散而去,大人们可就难了。
陆家男丁少,陆显只有一个长子,便叫来翰林院的一众庶吉士们过来当娘家人撑场面。二十九名新科进士堵成一排人墙往陆家长子陆璠身后一站,气势相当壮观。
怀安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头晕——密集恐惧症犯了。
见到新郎官,众人嘻嘻哈哈的行礼。陆璠站在阶上开始“发难”:“听闻沈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某有三道小题请教,答上来,新娘接走,答不上来,某夫妻二人可舍不得妹妹出嫁!”
沈怀铭身后的一众亲朋好友也不是吃素的,纷纷起哄笑道:“尽管出题,状元郎有何惧哉!”
其中怀安喊的最大声:“我大哥经天纬地之才,别说三道题目,就是三十道也不在话下,放马过来呀……呜呜呜……”
怀远和陈甍慌忙捂住他的嘴,瞪着眼低声问:“你是哪边儿的?!”
怀安无辜的眨眨眼睛。
对面众人笑得直不起腰,陆璠也朗声笑道:“好,那就三十道,我出一道,我身后众人各出一道。状元郎请听好,这第一道题,请状元郎对个对子,上联是:凤栖梧桐梧栖凤。”
此联一出,陆璠身后的一众庶吉士欢呼起来。
这是一则回文联,看似简短的七个字,其实难度不小,正读反读都是一样的,且凤非梧桐不栖,又寓意美好的女子慧眼识得如意郎君,应情应景,既要夸赞他,又要刁难他。
怀铭回头,瞥见花轿上装饰的串珠和玉璧,当即答到:“珠联璧合璧联珠。”
对答同样巧妙应景,这下连陆璠和他身后的庶吉士们都抚掌叫好。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纵然怀铭才思敏捷,三十道题目答过去,也不免面红微喘,口干舌燥,悄悄揩一把冷汗,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找个人少的地方,把他的好弟弟打个结儿扔掉。
怀安对大哥的咬牙切齿浑然不觉,人群中属他笑的最大声。
多了这样一个插曲,险些误了催妆的吉时。
迎亲队伍一路开进陆府,前院早已摆好宴席,款待迎亲的众位宾客,怀安入席后便拿到了红包,他还太小,不能喝酒,但他很惹眼,亲朋好友任谁路过都要朝他脸上捏一把再走。
怀铭则被请去上房,执雁者跟在他身后,将两只鸿雁放在庭前的台阶上。
怀铭并袖一揖,对陆显夫妇道:“怀铭受命于父母,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主婚者答:“某固愿从命。”
接着,便在礼赞官的引导下叩拜岳父母。
陆显的心情那叫一个五味杂陈。陆夫人看着女婿一身大红吉服,颀皙俊朗,又听闻他在门外以一人之力对战二十九名庶吉士,原本红着的眼眶也换做满眼笑意,哭不出来,根本哭不出来。
待怀铭走出上房,乐队作乐催妆,内宅又是一通忙乱。
其实新娘比之新郎起得更早,绞面描眉,铺鬓搽脸,调脂粉点朱唇,一对赤金耳坠,满头金玉珠翠。
因怀铭已授翰林院六品修撰,他的妻子便是吏部在册的命妇,需要戴凤冠,满头朱翟翠云,金银宝钿花,琳琅缀了几十样饰物,令人眼花缭乱,加之真丝绫罗的大袖礼服,霞帔上刺绣的鸳鸯祥云纹。
待陆宥宁拜过父母,便听礼赞喊一声:“新娘子出门喽!”
一块重绣的红盖头沉甸甸的压下来,压得人迈不开步子,喜娘搀扶她缓缓出门。
迎亲的乐队鼓噪的更加卖力,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终于将新娘子迎上了轿子,赶在黄昏之前回到沈家门前。
到了沈家,宾客更加繁多,连祁王也遣使来贺,热闹非凡。
怀铭翻身下马,伫立在轿前,直到轿夫压轿,喜娘从中扶着陆宥宁的手臂出来,才朝着自己的新娘拱手作揖,从喜娘手中接过大红花团的红绸,引着新娘进门。
陆宥宁只能看到盖头下方寸之地,走路行礼都只能在喜娘的搀扶引导之下,怀铭照顾着她的步调慢慢走,行止间多有维护之意。
怀安露出一脸傻笑:“大哥原来这么体贴温柔。”
怀远揉着他的脑袋,在他面前充大辈:“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哎,你长大就懂了。”
怀安摇头甩开堂哥的手,第无数次强调:“我已经长大了!”
一番繁文缛节的磋磨,新娘终于进入新房,在她陪嫁的小床上静坐等待。
直到几声靴子踏进房来,在她的眼前停下,在喜婆媒人的唱喜声中用喜称掀起她的盖头。
二人对视,已完全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
满堂哄闹声中,还没看清彼此的模样,怀铭就被推去前面的席面敬酒去了。
怀安还是个萝卜丁,不能应酬不能挡酒,本想溜走去新房看热闹,结果被老爹抓壮丁,丢到门口当门童迎客去。
迎来送往全是叔叔伯伯姨姨婶婶,逢人就笑着作揖,片刻下来笑得面皮发僵,晕头转向。
新房中,红烛璀璨,满室寂静。
陆宥宁白皙姣好的面颊被烛火映得微红。她环视四下,除了自己陪嫁的丫鬟婆子外,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花朵一样年纪,却要离开父母家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往后一生都要把这里当成家。
念及此,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丫鬟菡萏在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忽然听到衣柜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宥宁脸色一白,汗毛乍起。
“小姐,可能是老鼠吧?”菡萏将自家小姐挡在身后,迟疑的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柜门。
“哎呀!”她惊叫一声。
陆宥宁壮着胆子上前一看,哪有什么老鼠,衣柜里爬出一个圆滚滚大眼睛的女娃娃。
“天啊!”陆宥宁哭笑不得:“你是谁呀?怎么会在这儿?”
女娃娃爬起来,拍拍手上和身上的土:“小哥哥说,晚上要闹洞房,让我在这儿占位子,吓哥哥嫂嫂一跳!”
脆生生的就把怀安给卖了。
陆宥宁笑道:“你就是芃儿吧?那几个兄弟中哪个是你的小哥哥?”
芃姐儿点点头:“那个最矮的,笑的最大声的。”
“哦……”陆宥宁恍然大悟。揽着芃姐儿坐在一旁,夸她玉雪可爱,夸她漂亮白皙,夸她眼睛大睫毛长牙齿白鼻子翘,哄的小娃娃将家里的人事关系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讲给了新嫂子,还额外附赠小哥哥这些年干了多少好事和挨了多少揍。
陆家累世官宦,家风井然,陆宥宁活了十六年也没见过这么皮的孩子。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聊的正欢,怀铭身边的一个丫鬟进来,拎着个食盒对陆宥宁说:“前面的宴席还要好些时候,太太担心大奶奶饿着,叫人送来一碗鸡汤银丝面垫垫。”
“帮我谢过婆母。”宥宁道。
她被当成提线木偶折腾了一整天,只吃了早饭和几块点心,累的完全没有饿意,直到闻到面香味,才感觉有些饿了。
低头看到芃姐儿忽闪着大眼睛盯着那碗面,想到这可怜的娃被哥哥忽悠到这里,别说吃席了,怕是连晚饭都没吃呢。
只好命人再取一只碗筷来,两人对坐分食,吃的也香。
吃到一半,郝妈妈找上门来,原本在床上睡觉的芃姐儿忽然不见了,可是急坏了她,内外院全是宾客,又不敢声张,幸好有人看见怀安领着妹妹往东院来,才找到了这里。
“我不走。”她一脸执拗。
郝妈妈一脸歉意的看看大奶奶:“给您添烦了。”
“不烦不烦,”陆宥宁笑道:“小妹很有趣呢。”
芃姐儿格外理直气壮,头顶抓髻上缠着的红珊瑚串子都跟着小脑袋晃动起来。
“我今晚跟嫂嫂睡。”她通知大家。
郝妈妈啼笑皆非:“芃姐儿乖,你想跟嫂嫂睡,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真不行,耽误哥哥嫂嫂的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非得晚上办?”她带着满脸疑惑追问道。
“这……”郝妈妈闹了个大红脸:“就是很要紧的事,必须晚上办。”
芃姐儿又爬回椅子上,眼睛一亮,想出一个主意:“我们三个一起办,办的快!办完再睡……”
“哎呦祖宗!”郝妈妈脸都绿了。
陆宥宁一句“童言无忌”还没出口,便见郝妈妈告一声罪,打横抱起芃姐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看着晃动的门帘,她愣在原地,连她的丫鬟都一脸错愕。
“小姐。”菡萏用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这家人怎么……鸡飞狗跳的?”
第119章
家里新娶了嫂嫂, 居所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陈甍年纪渐长,迁去前院跟怀远一起。他先前居住的东厢房便腾出来给了怀安。芃姐儿还小,仍住在爹娘隔壁的暖阁, 西屋便暂时空着。
次日,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让郝妈妈把自己打扮的人模人样,去堂屋和全家人一起, 等着看新嫂嫂来给爹娘敬茶。
谁知刚一迈出自己的新居,就被提前赶来的怀铭撞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跑, 就被反剪双手摁在了石桌上。
“大哥, 你睡懵了吗!我是你亲弟弟啊!”怀安惊呼。
怀铭咬着牙, 声音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可真是我的亲弟弟啊!三道题被你加到三十道, 险些误了吉时,还拐带着芃儿不学好,钻到衣柜里吓唬你嫂嫂……”
他昨天半夜就坐起来了, 气得睡不着觉。
“爹——娘——大哥打我!”怀安扯着嗓子喊道。
堂屋里静的出奇。
众所周知, 沈聿夫妇是从来不管兄弟间打架这种小事的,有人单方面挨揍就更不会管了,喜闻乐见还来不及呢。
怀安只好积极自救, 赔着笑脸道:“大哥, 你怎么不跟嫂嫂一起过来?你怎么可以为了出一口气,就抛下自己的新婚妻子啊!”
“我先收拾了你, 再过去接她。”怀铭道。
怀安急急的辩解:“虽然但是……大哥你以一敌三十, 轰动了整个京城, 比当状元还出风头呢!而且经历一番挫折,更懂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婚姻了, 对不对?”
“我谢谢你啊。”
怀安赔着笑:“亲兄弟嘛,不用客气。”
怀铭连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院门口的丫鬟喊了声:“大奶奶来了!”
怀铭松开手,捋平身上的褶皱,又变成那副萧萧肃肃,温文尔雅的模样。迎了两步上前,陪在新婚妻子身边。
怀安嘶着冷气,揉着酸疼的胳膊,错愕的看着他:哎呦你这年轻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但他只敢在心里吐槽两句,见到新嫂嫂来了,还是绕过石桌上前见礼。
“是小叔吧?”陆宥宁问。
“嫂嫂叫我怀安就好。”怀安笑道。
看着怀安歪七扭八的衣襟,陆宥宁问丈夫:“你们……刚刚打架了?”
怀铭狠狠帮弟弟整了整衣裳,笑道:“怎么会呢,我们兄弟感情一向很好。是不是啊怀安?”
最后一句,是咬着牙对怀安说的。
怀安忙不迭的点头赔笑:“是啊是啊,咱们家主打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嫂嫂以后就知道了。”
怀铭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目光,揽着妻子往堂屋走,走了两步回头,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磨蹭什么,还不进来。”
怀安回瞪回去,心说你不把我摁在石桌上,我不早进去了吗?
……
品官长子聘妇,沈聿和怀铭各有三日假。沈聿不用上衙,一早便穿着齐整,和妻子一起在上房等着新婚夫妇上来敬茶。
陆宥宁一身大红色的团纹袄裙,外罩红色纱制氅衣,朝着沈聿夫妇盈盈下拜,满头钗树没有发出丝毫响声,鬓边一对耳珰几乎纹丝不动。这气氛搞得怀安都有些紧张,默默将爬上花架的芃姐儿抱下来。
喝过儿媳敬上的茶,沈聿夫妇装模作样的训了几句话,夫妻相处要互敬互爱,举案齐眉云云。
许听澜摘下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拉过陆宥宁的手道:“这还是娘嫁入沈家时,你太婆婆给我带上的,娘如今把它给你。到了咱们家,就是一家人了,千万不要拘束。”
“是。”陆宥宁笑着应答,却依然拘谨恭敬。
随后,怀安带着妹妹给兄嫂行礼,同样收到了礼物,一人一个小虎头荷包,绣工别致,栩栩如生。
“嫂嫂,这是从街上买的吗?”芃姐儿问。
“是嫂嫂自己绣的。”陆宥宁解释道。
芃姐儿夸张的捂住嘴巴,一脸惊讶和疑惑:“可是娘说,好看的荷包都是买来的,是织女娘娘收了钱变出来的。咱们家用不上好看的荷包,是因为没有那么多钱。”
“什……什么?”陆宥宁无措的看向婆婆。
众人一阵哄笑,许听澜扶着额头,将目光瞥向一旁的壁板。
“她那日嫌自己的荷包不好看,母亲逗她玩的。”怀铭向妻子解释。
陆宥宁恍然大悟,她蹲下身子,耐心的对芃姐儿说:“芃儿,嫂嫂也见过织女娘娘变出来的荷包,可是嫂嫂依然觉得,自己的娘亲绣的荷包才是最好……看……的……”
她的笑容逐渐凝固,因为芃姐儿当着她的面,把娘亲绣的小兔子荷包拿了出来,没有两个长耳朵,还真看不出来是只兔子。
实在是太草率了……
这下连许听澜都忍不住笑了:“夸不下去就不要硬夸了,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陆宥宁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娘照管家业繁忙,针黹女红只是小技,怡情雅兴的东西。”
许听澜拉过她的手:“今后多了你这个帮手,娘就有更多时间钻研女红和厨艺了。”
“娘还能下厨呢?!”陆宥宁惊讶道:“儿媳也喜欢钻研厨艺,只是总也做不好,父母兄长便不许我再进灶房了。”
许听澜道:“这有何难?娘虽然不擅长女红,对厨艺倒还颇有心得,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磋磨。”
“好!”陆宥宁点头应道。
沈聿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兄妹三人活像被雷击了似的愣在当场。以前是一个,现在是一双!磋磨什么呀?磋磨他们爷儿四个吗?
芃姐儿硬着头皮小声说:“娘亲绣的荷包最好看了……”
怀安斜着眼看她:“你说晚了。”
婆媳已经达成统一战线,无可挽回了。
为了打断婆媳二人继续讨论菜式,怀安也拿出一份贺礼,算是他和妹妹一起送的。
这是他两个月前特意领着芃姐儿找了间工坊,现学现卖,用慢轮制作的土瓶,虽然器型不太完美,但胜在质朴古拙。等到了腊月,瓶中插上一支红梅,摆在窗台,古朴雅致。
陆宥宁表示非常喜欢,怀铭瞪他一眼,笑骂:“算你小子有心。”
怀安讨好的笑笑,默认大哥已经原谅了他的所作所为。
……
眼见到了辰时,老太太应该起了,怀铭又带着新妇去看祖母,顺便与其他兄弟妹妹们见一见面。
怀安则收拾东西出了门。随着朋友圈子的扩大,他应了几个小伙伴去看蹴鞠比赛。
到了这个年代,蹴鞠已经彻底沦为观赏性的娱乐活动,不但有比赛,还有民间组织的“圆社”,类似后世的足球俱乐部。怀安最喜欢的一支蹴鞠队,今天在白岩书院的讲经坪上有一场重要赛事。他软磨硬泡许久,爹娘才同意他独自出门。
结果到了白岩书院,却被告知球赛临时取消。
小伙伴们垂头丧气的各回各家,才听说是宫里的端妃娘娘殁了,为保险起见,当日民间取消了一切娱乐活动。
端妃是雍王的生母,入宫三十多年,荣宠不衰。皇帝为表恸悼,辍视朝五日,加谥安顺贤妃,皇妃、亲王、公主各祭一坛。并紧急招雍王进京,为生母发引。
雍王一路马不停蹄,带着妻儿回京奔丧,路上颠簸劳累,年仅一岁的孩子发起了高烧。
无论王妃如何哀求,他都似视而不见,一味匆忙赶路。
王妃可以体谅他丧母的悲痛,可儿子也是她的至亲骨肉,便改求雍王将他们母子安顿在沿途的一个府城中,孩子需要郎中,需要休息。
雍王到底没忍心带着重病的孩子继续赶路,派人保护他们母子,在距京城不远的安墟县安顿下来,求医问药。
……
皇妃薨逝,荣贺作为亲王子,自然是要随父母入宫至祭的。事有不巧,张岱传话来,第一批红薯成熟了,叫祁王府派人去看。
荣贺一脸遗憾的看着怀安。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先去看看,等丧仪过后你再去,红薯地又不会长腿跑了。”
荣贺点点头,眼睁睁看着他乘着马车,带着何文何武,牵着月亮去了城郊。
怀安这次没给张岱带甜食,非但没带,还把张岱的糖袋子抢走藏起来了——上了年纪的人,吃糖太多对身体不好。
张岱翻翻白眼:“谁先前还给我送糖来着?”
怀安将糖袋子藏得更严实了:“不是不让您吃,吃糖太多伤脾伤肾伤骨头,凡事不要过度,细水长流嘛。”
“小小年纪这么啰嗦……”张岱不耐烦的打断他。
“不是啰嗦,是希望您多活几十年,”怀安背着小手,大言不惭,“我打算把您往袁老的方向培养。”
“谁啊?不认识。”张岱道:“把我糖袋子还给我。”
怀安忙转移话题:“先生听说了吗?宫里最受宠的娘娘去世了。”
“关你什么事?”张岱道。
“家事国事天下事,保持一点敏感嘛。”怀安道。
“关我什么事?”张岱又道:“把我糖袋子还给我。”
怀安:……
油盐不进是吧?
一老一小拌嘴拌了一路,来到张岱耕种的那片红薯地,红薯已经完全被刨了出来。原来是邻里种完了麦子,争先恐后跑来帮老先生干活。
上称一称,折合一亩约七八石左右,足足翻了一倍!
怀安上去给了张岱一个熊抱,把张岱撞了个七荤八素,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扩大试验田,继续育苗、筛选,选出最精壮无虫害的苗,就可以小范围尝试推广了!
第120章
在雀儿山, 怀安看到一只军队驻扎在山脚下,好奇问张岱:“那里怎么会有驻军?”
张岱道:“据说是周将军的兵。”
周岳将军肃清了七闽一带的倭寇,班师回朝献捷, 因端妃丧仪耽搁,整军驻扎在城外,就在雀儿山附近。
怀安听到这个消息,回家缠着老爹, 极想去拜访偶像。
沈聿沉吟一声:“可以是可以,只是京官与边将私下往来素来是官场大忌,到时候科道言官的奏本像雪花一样飞进内阁, 你爹难免被罢官免职……倒也不一定, 完全可以赌一把。”
怀安听后连连摆手:“算了算了, 赌不起赌不起。”
沈聿啼笑皆非, 这小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讲原则,凡是阻碍升官发财的事一律杜绝。
端妃之死,对皇帝的打击很大。
皇帝少年时起, 便看着身边至亲至爱之人一个个的离去, 如今端妃一死,偌大的皇宫之中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最让他焦虑的是,大道未成, 肉身已开始衰败, 眼见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路迷茫, 不知所往。
他再一次传召周息尘入宫, 命他扶乩求问上苍。
公主府, 刚刚参加完端妃初祭的温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换过衣裳,卸去妆容, 斜靠在榻上歇着。
“送走死人,累死活人啊……”她酸唧唧的抱怨了一句。
“殿下慎言。”身边的女官提醒道。
温阳报以讽刺的一笑,当年她的生母草草落葬,她和祁王在冷清的偏殿里相拥哭泣,如今反观端妃的丧仪,还真是云泥之别。
宫女送来晚膳,她累的吃不下,只喝了半碗红豆杞叶的两色粥。
“不知道雍王这次回京会待多久。”她说着,忽然蹙眉担忧的问:“他不会赖着不走了吧?”
“殿下……这不是殿下可以妄议的。”女官谨慎的提醒道。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公主嫁人后安安分分的呆在府里插花煮茶,自家公主却如此关注朝政。
温阳瞥了女官一眼,分明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祁王、雍王为了自己的前途奋力一搏,却要她安分守己,默默等待命运的降临?她可做不到。
吴浚父子伏法,她和皇兄刚过上几天舒坦日子,端妃这一死,父皇对雍王必然格外怜惜,保不齐就舍不得他再离京了。
端妃死的很是时候嘛……她暗自嘀咕,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那对母子。
此时,她的心腹太监匆匆闯入,屏退左右,对温阳道:“殿下,祁王府来人传话,周先生出事了,下了诏狱。”
温阳脸色骤然一变:“周息尘?”
“是,还不知道具体缘由,郑阁老不便出面,祁王殿下也没有镇抚司的门路。”太监道。
“知道了,”温阳道,“我想办法去见他。”
……
北镇抚司的诏狱果然名不虚传,过道九曲回折,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了整座囹圄,狱里常年不见日月,只有墙壁上幽暗的灯光照射每间牢房的粗铁栅栏,泛着瘆人的乌光。
或诡异或凄厉的叫声回荡,彻骨的阴寒令温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加快了步伐,惊动了墙根角落里的老鼠,吱吱直叫,满地乱窜。
“祖宗啊,您怎么亲自来了?”看守打着灯笼在前,引着温阳在阴森狭窄的过道里走。
“多一个人多一分风险。”温阳道。
“还得是您!多少男人都看不得这场面,吓得腿软失禁呢。”看守一提灯笼:“您这边请。”
看守名叫褚枫,原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家里老母重病,没有足够的药费,被人从医馆里轰了出来,温阳公主的车驾恰好路过,将浑浑噩噩的褚枫撞飞,温阳忙命人将他扶起,询问来龙去脉。
温阳听后惊讶极了,因为褚枫本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欺压药铺掌柜,别说一副药,就是狠狠敲他们一笔,让他们关门歇业都不在话下,但他没有那么做,甚至没有表明身份,只是默默离开,回去筹钱。
温阳给了他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让他拿去看伤,褚枫千恩万谢的跪地磕头,拖着流血的伤腿回到医馆,先给老母买药。
因为治疗不及时,腿骨愈合后依然一瘸一拐,落下了终身残疾,便被上司安排到诏狱看守人犯。
温阳公主找到他,算是找对了人。
褚枫将她引入拐角最里边的很小的一间,相对干燥,强过外面那些阴湿腐臭的牢房多倍。
“您放心,您关照的人,小的必定尽力保全。”褚枫说着,拿钥匙打开牢门铁锁,铁链咣啷啷坠地,便自觉退到远处。
温阳提着衣裙走进牢房,只见周息尘正靠着墙壁,坐在一堆柴草上静静打坐,像个掉进泥淖里的谪仙,与这个充满鬼蜮的人间地狱显得格格不入。
半晌才睁开眼,以为是提审他的人,定睛一看,却是温阳站在面前。
“公主殿下?”他有些惊讶。
温阳见他仍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升起莫名的恼意:“你在干什么?”
“隔壁有人病死了,贫道在为他超度。”周息尘道。
温阳深呼吸,强压着火气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息尘道:“陛下宣贫道入宫扶乩,贫道说昨夜观天象,荧惑守心,帝王有大凶之兆,提醒他切勿宣召雍王进宫。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将我打入诏狱。”
温阳眉峰跳了一下:“谁让你说这些话的,郑阁老?”
周息尘断然摇头:“不是。”
“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温阳急得眼睛红了一圈:“构陷亲王,离间天家骨肉,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周息尘有些无措,期期艾艾半晌,只说了句:“抱歉。”
“道歉有用吗?!”温阳吼了他一声,偏头缓了半口气,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皇兄,可你也太心急了。”
周息尘一脸无辜:“我不是为了祁王殿下。”
“什……什么?”温阳抬头。
周息尘解释道:“其实我压根不会扶乩,那只是为了接近陛下练就的一个小戏法,我真正擅长的是观天象啊。”
温阳:“哈?”
周息尘神色更无辜了:“我进宫面圣无数次,只有这次说的是实话,荧惑守心,君王有难。”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看来说实话是要下诏狱的……”
温阳险些被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的骂他:“我父皇有难,跟你有什么关系?满朝文武都知道龙体不豫,只有你对他说实话,不抓你抓谁?”
周息尘分外认真的说:“他给了我高官厚禄,让我如愿除掉了吴浚,我还他一个天机,告诉他破解之法,我们就扯平了。至于听还是不听,我说了也不算呀。”
温阳:……
这人是刚从山里出来吗?为什么如此天真!好吧,他好像确实刚从山里出来……
问明前因后果,温阳交代看守务必照应好周息尘,便匆匆离开了诏狱。
凭借一句“荧惑守心”,根本无法阻止雍王进宫,毕竟人家是名正言顺回来给生母奔丧的。
温阳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雍王终于赶在端妃的发引日之前回京,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着素服入宫至祭。
雍王扶棺大哭,哭的几死几活,令在场之人纷纷垂首,目不忍视,皇帝更是紧闭双眼,忽然脸色苍白,朝后一仰,晕了过去。
好在有宝座支着,晕的不太显眼,左右太监紧急将他扶回乾清宫,丧仪照旧进行。
……
爹娘、大哥大嫂都入宫参加丧仪去了。怀安彻底放羊,带着月亮撒欢儿往郊外的红薯地跑。
雀儿山扩大了五片实验田用来育苗选苗,怀安最近做梦都是漫山遍野的红薯藤。红薯进入千家万户,再也没有背井离乡冻饿而死的流民。
到了雀儿山,怀安一拍大腿,糟了!
爹娘让他给先生带的吃食用品,都被他忘在了家里。遂打发何文何武赶紧回去拿,一来一回不过两个时辰,大不了晚点回家。
看完薯苗,张岱闲下来,丢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坐在田垄上休息。
怀安生怕他得高血压糖尿病,提议道:“先生,咱们爬爬山吧。”
张岱瞄了他一眼,平淡的说:“哦。”
雀儿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脉,怀安本想着陪老爷子舒活舒活筋骨,谁料这家伙一口气不歇,连翻两个山头,累的怀安几乎手脚并用,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
“你小子,行不行啊?”张岱脸不红心不跳,一脸轻松的嘲笑他。
“我爹说,男人不能说不行。”怀安靠在一颗大树上休息片刻:“再来!”
张岱嘴上调侃,心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体力居然还不错。
“还是歇歇吧。”张岱道:“我常年在田间行走,能跟上我步伐的人不多,你腿这么短居然跟得上,已经很厉害了。”
“你才腿短,你全家都腿短!”怀安瞪了他一眼,就地倒在一块巨石上,贪婪的呼吸山里的空气。
“先生,你为什么不肯当官啊?”怀安问。
“上无明主,国无贤臣,我无力改变这世道,与其在乌烟瘴气的官场中靡费光阴,还不如在田间陇上,为百姓做一点实事。”四下无人,张岱直言不讳:“士大夫高居神坛,空谈’大治’,殊不知百姓心中的大治,只是吃饱饭而已。”
“说得好!”怀安用力鼓掌。
张岱却翻翻白眼:“听得懂吗你?”
“别小瞧我。”怀安站在石头上,扬着脑袋喊出一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张岱混浊的目光放出异彩,朗声笑道:“你小子,真有意思!”
怀安正笑的得意,忽然将目光锁定远方,笑容尽失。
“快下来吧,别摔着。”张岱说着就要去扶他。
“您快看!”怀安指向远处。
张岱爬上巨石,只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驻扎着一支大军,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士兵攒动着,似乎正在拔营拆寨,整军待发。
“那是哪里的大军?”怀安问。
“看衣着不像中原人……”张岱道:“漠北!”
此言一出,怀安汗毛乍起,二人分毫不敢耽搁,抄近路跑回雀儿村。
“漠北军悄无声息的打到京郊,边关为什么没有军报?”怀安边跑边问。
“不知道!”张岱无法回答他,只管拉着他发足奔跑。
“我实在跑不动了……”怀安感觉自己要气绝身亡。
张岱二话没说,将他背起来接着跑。
倘若真的是漠北军侵入内地,京城告急,城门很快就会关闭,怀安必须立刻赶回城内。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漠北人会来烧杀抢掠的。”怀安道。
“你留在这儿他们也会来!”张岱废话不多说,翻出一只褡裢,装了满袋子红薯,让怀安带回城内。留好备份,以防漠北人进村毁坏薯地。
好巧不巧,何文何武乘马车回城取东西了,邻居好心牵来一条毛驴——全村唯一的驴。
怀安看着小毛驴慢条斯理的咀嚼草料,心里急得快要着火,骑驴回城,天都黑了吧。
月亮迈着高傲的步伐围着毛驴转圈,向它展示自己健美性感的大长腿,结果被驴踢了一脚,打着鼻响退开两步。
“月亮!”怀安牵住他的缰绳,将红薯袋子拴在它的身上:“养马千日,用马一时,全看你了!”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驾!”
前蹄陡然腾空,落地,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月亮步力惊人,比怀安骑过的任何马儿都快,照这个速度,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离开雀儿山,即将逼近平坦宽阔的官道,怀安却突然一拽缰绳。
马蹄再次腾空,停在原地打转。怀安调转马头,奔向周岳驻军的营地。
他不能丢下张先生和雀儿山的村民,他们才刚刚有了家,有了土地和粮种,他不能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