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三观极正的少年, 怀安决定想点办法抵制黄牛胡乱炒作,否则他的名声非被这些家伙败光了不可。少赚点钱事小,当不上小阁老可就事大了。
于是, 他决定实行会员制,在店内定制成衣、购买布料等,消费五十两以上的,可获得会员资格, 可以限量提前预定香皂,一定程度上可以筛选掉部分倒买倒卖的黄牛。
同时,他公布了第二批香皂的款式和价格。除了第一批的基础款以外, 还增加了功能款和大师系列。
所谓基础款, 就是不添加任何香料, 只有清洁作用;所谓功能款, 就是加入牛奶、珍珠粉、蜂蜜、蚕丝等护肤材料;所谓大师系列,也叫太后同款,上面敲着“郝师傅”的落款, 并依照主题划分, 每批出一个主题。
比如下一批的主题是“芙蕖莲叶何田田”,一套四枚香皂,有莲叶、荷花、莲藕、莲蓬, 颜色不一, 成分不同,形态栩栩如生, 极具收藏价值。
这样的产品升级, 老粉们怎能不心动呢?黄牛手里的存货, 也就显得没那么有价值了,毕竟第二批香皂在一个月之后就能上市, 不差钱的贵人们,当然是选择在成衣店消费预定,等新品到货了。
一番操作下来,怀安和他的小伙伴们赚的盆满钵满,连成衣店的裁缝婆子们都忙成了两道残影。
……
六月上旬,怀铭和怀远带上几个小厮,提前踏上了回乡考试的路程,全家人乘车到通州码头相送,道不尽的叮嘱。
沈聿不断交代乡试和院试的注意事项。怀安和姐姐妹妹一起,说了一大堆吉祥话,连芃姐儿都握着小拳头说:“祝哥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怀铭和怀远听得心都要化了,恨不能把妹妹一起打包带走。
许听澜和季氏则不断嘱托他们照顾好自己,尤其是怀铭,秋闱九天六夜的考试,很考验身体素质。
两个孩子都已到了懂事的年纪,反过来宽慰娘亲不要担心。
“只是中秋节不能陪在爹娘身边……”怀铭略带遗憾的说。
因为乡试第三场,正好是八月十五。
沈聿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岂能总困在爹娘身边?去吧,好好考,中秋切月饼,给你们两个留着。”
怀安暗自咋舌,留到那个时候,岂不是长绿毛了……
看这两个哥哥即将登船,怀安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荷包,一人一个塞进他们的手里。
“这是什么?”怀铭奇怪的问。
“银子,留在身上花用。”怀安握着两个哥哥的手,苦口婆心的交代:“穷家富路,该使银子的地方千万别吝啬啊~”
大伙儿被他的认真样儿逗乐了。
怀安叹气,一家人说了这么半天话,也不搞点实际的,真是让他操碎了心。
还笑还笑,笑什么笑……这个家没有沈八岁是不行的!
怀铭坦然收下弟弟的荷包,捏捏他的脸蛋儿:“在家听爹娘的话,别贪玩,别闯祸,好好读书……”
又来了又来了,紧箍咒它又来了,怀安赔着笑脸一边一个拉着两个哥哥,将他们送上登船的踏板。
走你!
两人哭笑不得,回头再次向长辈们行礼告别。
踏板被撤下,巨大的官船缓缓驶离码头,看着两个哥哥在甲板上凭栏挥手。
芃姐儿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家是来送行的。“哇”的一声哭了,喊着“哥哥回来”,稚嫩悲伤的哭声让人心疼。
一家人赶忙哄她:“哥哥只是回乡考试了,等到桂花开了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
芃姐儿脸上挂着泪抽噎:“真的?”
“真的!”
芃姐儿将下巴担在老爹肩膀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行吧。”
众人看着小团子满目惆怅的叹气,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
怀安看着两个哥哥考试,简直是遭大罪。听说贡院里的号房“大”的像蜂巢,广不容席,檐齐于眉,手脚都伸不开,一张号板,白天用来答题、吃饭,晚上拆下来窝在上面睡觉。
有些号舍年久失修,赶上恶劣天气就会漏雨,淋雨还在其次,要是打湿了试卷,这一场就作废了,欢迎下次再来!
因此考生们还要带着一块油布,遮挡风雨,保护试卷。
就这样在号房里度过九天六夜,乡试秋老虎肆虐,会试天寒地冻,能取中进士的人不但文采斐然,连身体素质都是万里挑一的。
太难了太难了……酷刑莫过于此。
怀安心情沉闷,着实安分了一阵子,每天行善积德,对着老天许愿:天灵灵,地灵灵,老爹升官我发财……
与怀安同时安分下来的,还有小阁老吴琦。
赵宥伏法,令吴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吴阁老为了保住儿子,不得不暂时丢下妻子,拖着年迈的身体重回朝廷,像过去一样,阿谀奉承、试药、护法,为皇帝的修道事业尽一份力。
人都是感情动物,十几年的君臣关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改变的。替他搞钱背锅的老伙计,如今摆出这副姿态,吴琦又收敛了不少,皇帝也渐渐缓和了态度,每日奏对,少不得先问一问吴阁老身体如何,老妻子的病情如何云云。
正在众人以为吴阁老将重获圣眷之时,坊间又出现了一则歌谣,这次的内容更加离奇,更加锋利:
抒之源,其流浊,灌玉堂,流金门。
玉虽美,瑕之大,蔽天日,罹社稷;
这篇童谣的第一句“抒之源”,根据《说文》:浚者,抒也,映射的是吴阁老吴浚;琦者,美玉也,映射的是小阁老吴琦,而玉堂、金门为至尊之居。
所以这段童谣的意思是:疏通水源,却发现水流浑浊,有淹没宫室之势;玉虽然美,但不能忽略瑕疵,瑕疵大的可以遮天蔽日,让社稷百姓遭遇苦难。
锦衣卫指挥使曹焱将这则童谣念给皇帝听,念完,皇帝便陷入沉默。
好家伙,冯春直呼好家伙,就差直接念吴家父子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了。
刚刚开始动摇的文武百官听到这则童谣一下子立场坚定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绝对不是坊间自然生出的童谣,而是有人于某种目的,针对某人某事编造的谣谶。
谣谶的狠毒就在于,说者和听者都知道它是假的,但依然有着左右舆论的巨大力量。毕竟古往今来,应验的谣谶实在太多了,一旦应验,假的也是真的。
还是郑阁老狠啊!跟紧郑阁老的步伐准没错。
与此同时,小阁老吴琦也听到了这首童谣,他……气哭了。
桑东东的货船被卫所解封,来给他送礼答谢时,看着小阁老梨花带雨的绝美容颜,怔怔得出了神。
“滚出去!”小阁老倍感冒犯,摔了一只斗彩的碟子,发泄心中的怒火。
桑东东观赏完美人发怒后,赶紧跑路。
吴琦一手捂着双眼,低低的啜泣:“我都已经不露面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不是碰我的瓷,就是造我的谣。我何曾想过谋反啊!”
身边的同党纷纷劝他,小阁老不要哭……如此明显拼凑出来的谣谶,陛下是不会相信的。
吴琦摇头道:“你们不了解陛下,他最在意自己的皇位和体面。凭郑迁那伙人是斗不过我们的,他们也有这个自知之明,所以他们要利用皇帝,对付我们。”
所谓奸党,都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这则童谣一出,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
……
礼部侍郎罗恒将今年拟定的京城乡试主同考官的名单上报内阁,本该由吴浚的门生担任主考,谣谶一出,吴党迅速收敛锋芒,命礼部重新拟定。
最终乡试主考由皇帝亲自委派,他点了沈聿的名。
郑迁唯恐树大招风,急忙替他推辞:“沈聿刚过而立,主持地方乡试尚可,担纲直隶府乡试主考,资历恐怕不足,何况他现今任国子监司业,品秩也是不够的。”
皇帝闻言蹙眉,抱怨道:“壬子科的探花,怎么才官居五品?”
但他也知道,官员晋升就是论资排辈,少有平步青云的案例,特别是京官,永远不缺高学历人才,在翰林院熬上十几二十年的比比皆是。
可文官有个“毛病”,他们就喜欢熬资历。如果皇帝看好谁,破格提拔,反倒会受到当事人的坚决反对,因为特简上位的官员,会被同僚视为没有风骨的佞臣,排挤针对是家常便饭,集体使绊子让他下台的比比皆是。
因此皇帝有心提拔沈聿,郑迁作为沈聿的老师也会坚决反对,这是为了沈聿的前途考虑。
皇帝只好重新考虑人选,最终拟定了国子监祭酒曾繁为正主考官,沈聿为副主考官,另有同考官四人,不再赘述。
圣旨来得突然,沈聿接旨时人在翰林院,怀安还跟在他身边。
接到圣旨的一刻,考官们会被带到一个无法轻易与外界联系的地方“软禁”起来,在里面只做一件事——出题。
从乡试开考一直到阅卷结束,也要被关在贡院不得外出,满打满算要“失联”近一个月,沈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儿子。
他请传旨太监与锦衣卫在一旁稍后,将正在苦大仇深与《孟子》作斗争的儿子拎到面前,要他再立一张字据。
按照规矩,沈聿此时已经是考官,不能再对任何人传递只字片纸。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见父子俩在纸上写字,十分谨慎的上前查看。
只见眼前男孩提笔用稚气的字写道:“老爹不在家的时候要管好自己,保证不打架、不搞破坏、不拆家、不炸王府、不行贿、不偷孩子、不拐带哥哥姐姐干坏事……
看遍人间疾苦的锦衣卫都不禁嘴角一抽,竟对眼前这位丰神俊朗、前途无量的探花郎生出一丝同情。
这是养了个孩子吗?这是养了个犯罪嫌疑人吧?
第102章
怀安一气儿写了大半张纸, 才在老爹的催促下在画押处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还有你的‘诨号’。”沈聿添道。
“没必要吧……”
“有必要。”
怀安无奈,又将“许三多”签在旁边,心中暗暗叹气, 果然不能轻易爆马呀。
沈聿将“字据”交给了谢彦开保管,又道:“回去告诉祖母和娘亲不要担心,爹乡试放榜时即回。”
怀安眼含热泪的点头,动情的说:“爹放心去吧, 爹和大哥都不在,怀安是唯一的男子汉,一定能撑起这个家的……”
沈聿满头黑线:“你爹是去做考官, 不是进诏狱。”
“哦哦哦。”怀安方意识到念错了剧本, 忙切换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恭喜爹爹高升!”
“噗——”正坐在一旁休息喝茶的传旨太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谢彦开递上干净的手帕。
太监尴尬的笑道:“谢学士, 沈司业的这位公子怪有意思的。”
谢彦开干笑几声:“公公见笑了, 淘是淘了点,但……”
他“但”了好一会儿,才“但”出个所以然来:“但皮实好养活。”
“哦……”太监笑道:“也是个优点哈。”
“是啊是啊。”谢彦开道。
立完字据, 沈聿拎着怀安往谢彦开身边一塞:“劳烦子盛兄, 散衙后将他送回寒舍。”
谢彦开道:“放心吧。”
目送沈聿一行离开,谢彦开捏着“字据”和怀安大眼瞪小眼,不就是是活泼了一点, 偶尔闯祸嘛, 有什么必要立字据呢?搞得紧张兮兮的……
“你爹太夸张了,怀安还是很有分寸的, 对不对?”谢彦开鼓励道。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我一定好好读书, 听大人的话。”
谢彦开笑了, 这不是很乖嘛,孩子就要多鼓励, 明翰还是年轻气盛,不懂得这个道理。
……
乾清宫,皇帝想到那段童谣,终日心神不宁,召周息尘入宫扶乩,请示仙君该如何处置,沙盘上却没有显示一个字。
周息尘收势站定,口称:“三无量。”
皇帝紧张的看着沙盘:“仙君没有一句指示吗?”
周息尘道:“国有奸臣,将入内禀事,仙君退避了。”
皇帝蹙眉:我大亓疆域万里,子民百兆,臣工数以万计,仙君可有明示,谁是奸臣,谁又是忠臣?
周息尘微阖双目:“此乃天机,陛下身为天子,应乾纲独断,洞察奸佞,肃清寰宇。”
此时太监入内禀报:“吴阁老求见陛下。”
皇帝双目陡然一睁,眸光变得锐利而浑浊。
周息尘一抖拂尘,躬身道:“陛下,贫道先行告退。”
皇帝却吩咐冯春:“请真人去内室暂避。”
冯春领旨,带着周真人转入壁板之后。
……
香皂的销量远远超出怀安的预计,扩大生产便显得很有必要。
虽然怀安现在已经“小有身家”,但手里掌握如此赚钱的配方,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独自经营有风险,还是应该找人抱大腿才行。
很快,怀安就抱到了梦寐以求的大腿,而且不是一条,是两条。
温阳公主和祁王妃在初次使用香皂后便惊为天人。
因此这一日,温阳来王府陪祁王妃说话时,特意叫怀安来问了几句。
怀安嘴甜,见面就夸殿下和娘娘看上去容光焕发好气色,堪称女神!
“大胆!”王妃身边的太监瞪了怀安一眼:“这是你一个外男能说的话吗?”
两位贵人刚刚被夸的心花怒放,被太监打断,觉得十分扫兴。
祁王妃嗔怪太监:“你凶他做什么?他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当然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温阳公主也说:“八岁算什么外男?这么小就要被约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意思极了。”
太监被喷得只剩赔笑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惹不起躲得起。
温阳又看向怀安:“还不是你那香皂的功劳。”
怀安忙道:“得殿下和娘娘喜欢,真是怀安的福气啊!以后每一批香皂上市之前,怀安都会选出最好的,给殿下和娘娘送到府上。”
“呦,无功受禄,这怎么好意思呢?”祁王妃有意逗他。
怀安道:“怎么会是无功受禄呢?怀安在王府读书,两个堂姐在公主府读书,娘娘和殿下对我们多有照拂,就正不知该如何感激呢。”
“小嘴真甜!”温阳笑道:“你平日里也是这样哄你娘的?”
她虽然喜欢孩子,却也知道和驸马一定生不出这样聪明俊俏的娃,一时间又是喜爱又是遗憾,觉得这孩子的母亲,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怀安坚决摇头:“怀安向来有一说一,从不哄人,我娘和殿下、娘娘一样,也是女神来着!”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怀安陪着笑了一会儿,又道:“说起香皂,怀安想开一家更大的皂坊和铺面,不知殿下和娘娘可有意愿入股?很赚钱的!”
“胆打包天了!”那太监又从黑暗中现身,掐着腰竖着兰花指,以一种防火防盗防诈骗的姿态挡在主子们面前:“竟敢拉殿下和娘娘入伙做生意?”
怀安瘪瘪嘴,一幅要被吓哭了的样子:“他好凶……”
温阳公主忙安慰道:“怀安不怕,让娘娘帮你把他轰出去。”
祁王妃杏目一瞪:“来人,把他叉出去!”
“殿下,娘娘。”太监垂死挣扎:“天上不会掉馅饼,高息回报是陷阱啊,娘娘——”
太监拉着大长音被拖出了大殿。
怀安听这话有点耳熟,下一句好似应该说:一定要下载反诈app!!!
不过没关系,他沈八岁志向高洁、三观极正,怎么会做诈骗勾当呢?
他转而一脸委屈的看着两位贵人。
王妃朝门外瞥一眼:“别听他的,回头就打发他去前殿扫院子去。”
怀安摆摆手:“算啦算啦,此人对娘娘还是很忠心的。”
王妃微微一怔,对温阳公主道:“瞧这孩子,才这么小,就懂得以德报怨了,将来一定是个厚道人。”
温阳反而劝道:“怀安,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做人可以厚道,但不能太老实,人善被人欺呀。”
怀安认真的点点头:“记住啦!”
他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只是没必要在王府树敌罢了。打压一个太监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令其他的宫人太监对自己心生反感,损人损己的事情他怎么会做呢?
便听王妃道:“沈师傅是正道直行的君子,他们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必然是正直坦荡的。不过这孩子聪明,想必不会吃亏,你瞧他做出的香皂,简直神了!”
于是,话题又扯回香皂。
温阳公主决定腾出名下一间空置的皇铺,以铺面入股,占三成干股,祁王妃令人从盒子里拿出纹银五百两,占一成干股。
皇铺是前店后院的结构,前面可以作为铺面出售的香皂,后面的院落可以用来制皂。自产自销,还能省去运输储存费用。
怀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其实她们哪怕只投一文钱,他也是高兴的,有皇家入股的生意,看谁还敢动歪心思!
荣贺也想入股,急的抓耳挠腮。
怀安奇怪道:“想入就入呀,书坊分红的五百两呢?”
荣贺叹气:“没了……”
“没了?!”怀安瞠目结舌。
五百两纹银对权贵来说虽然不算太多,却足够一个普通百姓家庭二三十年的花销了!荣贺一个小孩子,干什么能很快挥霍掉这么一大笔钱?
荣贺悲悲切切:“这话说来就话长了……”
祁王一直记恨着儿子盗取他的财物,害得他亏损五万两白银的事。
沈聿便劝他,与其整日跟孩子生闷气,不如做点实际的。
祁王一拍大腿,明白了!世子不是声称要为王府赚钱吗?那就让他还钱啊!
于是荣贺在书坊的分红刚一到手,还没捂热,就被祁王搜刮一空,转手交给了王妃。
荣贺直接傻了眼。虽然从种大棚菜开始,他就信誓旦旦说要给王府赚钱,可他就是唱唱高调,谁知父王当真了呀?!
如今赚的钱被充公,他也无法拒绝,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看着儿子一脸肉痛、生无可恋的表情,祁王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小子也有今天!真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啊!
荣贺越痛苦,祁王越畅快,连饭都多吃了半碗。
怀安听完整件惨案的经过,咋舌摇头,摊手耸肩:“那就没办法了,出来混嘛,总是要还的。”
荣贺声音颤抖:“还?五万两银子要还到什么时候啊?”
怀安算一算:“一本书的毛利大概不到一钱银子,五万两,至少要印五十万本书吧。”
小小年纪就背上了巨额债务,荣贺惨呼一声,倒在炕上。
怀安摸了摸袖中的银票,幸好幸好,他从一开始搞事情,花得都是自己的压岁钱,有个有钱的外公就是腰硬啊!
“咦,不对。”怀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银票。
两人看到了银票上的字:万通票号,见票即兑。
他们存钱的票号正是万通票号。
怀安一脸尴尬:“怪巧的……”
“巧什么呀!”荣贺原地爆炸:“那本来就是我的钱!是我的钱!”
原来荣贺被祁王没收的银票,从王妃那里过了一手,转而投给了怀安的皂坊。
可是这五百两投到皂坊里去,可以长出更多的银子啊!原本都是他的钱啊!
荣贺飞扑上去,一副得不到就毁掉的黑化表情。
怀安护着银票撒腿就跑,家庭矛盾再大,钱是无辜的呀。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劝:“世子,你要冷静,深呼吸,大丈夫何患无财,平心静气发大财!”
两人打着闹着,一路从世子所跑了出去。
谢师傅揣着书本正往世子所的方向走,他是来替沈聿上课的。
路过一片荷花塘,驻足欣赏荷花盛开,吟出一句诗来:“灼灼荷花娇欲语,亭亭出水满院芳。”
迟疑一下,还是“满院香”比较好。
他问身边引路的花公公,到底哪个好?
花公公也是在“内书堂”读过好几年书的,闻言笑道:“咱觉得是‘香’字更好。”
谢彦开正在推敲用词,被两道疾驰而来的黑影“砰砰”两声撞上来,撞了个踉踉跄跄,扑通一声栽进塘中。
“师傅!”两人失声大喊。
“快来人啊来人啊!”花公公一声吆喝,宫女太监从四面八方赶来,通水性的小太监“扑通扑通”跳进池塘中捞人。
好在池塘水刚刚及腰,小太监一左一右将谢彦开搀扶站稳。
事发突然,惊悸之下难免呛水,谢彦开浑身湿透,连连咳嗽,被众人连拉带拽的救上了岸。
……
“阿嚏!”
贡院附近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正与主同考官一起出题的沈聿,忽然打了个喷嚏,墨水甩在纸上,晕了一大片。
“明翰,别是着凉了吧?”曾繁问。
沈聿拿起手帕擦擦鬓角的汗。
“三伏天儿的哪里会着凉啊?”另一位同僚道:“一定是中暑。”
沈聿又打了个寒噤。
另一人道:“时热时冷,应该是热伤风!”
第103章
祁王府前殿, 两个孩子一人一句交代事情的经过。
“那日父王把儿臣的银票拿走了。”
“娘娘将这笔钱投到了怀安的皂坊里。”
“儿臣一时冲动,去追怀安。”
“怀安撞到了谢伯伯。”
“儿臣撞到了怀安。”
“只听扑通一声,谢伯伯就掉到水里去了。”
祁王被他们绕得头发晕, 半晌捋清逻辑,瞪眼道:“说来说去,还得怪在孤的头上?”
“不敢不敢不敢……”两个孩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沈师傅才走几天啊?个个都要反天了?”祁王训道:“还敢在池塘边追逐打闹,若是一起掉进水里呢?”
“还有你, 沈怀安,你若有个什么好歹,孤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两人垂头看地, 数着地板上的木纹。
祁王敲敲桌面:“银票交出来。”
怀安将袖子往身后一藏:“殿下, 这是娘娘给的, 除非娘娘撤股才可以。”
祁王:……
荣贺也分外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副很有契约精神的样子。
祁王白了他们一眼:“孤算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一个是狼, 一个是狈, 都不是省油的灯!”
看着怀安快将脑袋埋在胸膛里的模样,祁王又说不出什么更重的话来,只是愤愤的说:“你父亲回来知道了, 必定要骂你!”
谢彦开换了干净的衣服进来, 只有头发还湿漉漉的,朝祁王行礼。
祁王忙道:“师傅不必多礼, 真的不用请太医来看看吗?”
“无妨无妨。”谢彦开道:“劳殿下垂询, 臣不要紧的。”
“谢师傅哪里的话, 两个孩子顽皮莽撞,害得师傅落水。”祁王忙道:“师傅快坐。”
谢彦开谢坐之后, 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也不顾祁王在场,瞪了两个小的一眼:“你们两个过来。”
两人低垂着头走过去。
谢彦开耐心讲道:“平日里行步趋跄,要沉稳端正,不可以疾走跳掷,若父母长上有所唤召,则要疾走而前,不能拖沓,但不能横冲直撞。你们这样打闹,不管是撞到了人,还是失足摔倒或落水,都是很危险的,记住了吗?”
这些都是开蒙之前就讲过的,但他比沈聿还要开明一些,从不会一板一眼的拿来要求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年纪没有几年,过于循规蹈矩会失了天性。
现在看来,先贤提出这样的要求不是没有原因的……
明翰让儿子立下字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再看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信誓旦旦,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走路,不乱跑乱撞,态度诚恳极了。
谢彦开对祁王道:“臣的话说完了。”
两人转而看向祁王。
祁王道:“看你们自己的表现,只要谢师傅不追究,孤可以不告诉沈师傅。”
言罢,不再打扰谢师傅上课,起身离开了世子所。
两个孩子收到命令,撸起袖子开始整活儿。有递手巾的,有端姜汤的,一个灌了个汤婆子端着,一个拼命的打扇子,殷勤的忙前忙后。
怀安的本意是还原吹风机的热风效果,却把个谢师傅折腾的如坠冰炭。
谢师傅捂着额头:“要了命了,要了老命了……”
……
次日,沈聿睡了一觉,精神焕发,继续与大家商讨今年的乡试考题。
谢师傅却真的伤风了。
他本就比沈聿年长几岁,这些年在翰林院坐馆,久坐少动,身体也大不如前,落一次水居然就病了。
祁王闻讯,派王府属官登门探望,并赐下一堆补品,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许听澜把儿子训了一顿,备下厚礼,打发怀安登门探望。
谢家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只有谢夫人守在丈夫身边,两方见礼之后,谢夫人便起身离开卧房,留他们二人说话。
怀安主动拿起铜盆上搭着的手巾,用温水浸湿拧干,敷在谢彦开的额头上。
“谢伯伯,对不起。”他满目愧疚:“我不是有意的,要不您骂我几句,打我两下也可以。”
谢彦开被他气乐了,感叹道:“你父亲身体真好啊。”
养了这么个儿子,却从未听说明翰告过病假,真是钦佩之至,自愧不如啊!
怀安没听出言外之意,攀着话题开始扯长篇:“我爹自幼习武,身体确实很好。我也常跟着他练功,也很少生病。谢伯伯,您也要经常舒活舒活筋骨才行,可以练太极,或者先练拉筋之术。所谓筋长一寸,寿延十年,这个拉筋呀……”
谢彦开被他聒噪的头疼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应着。
“您答应啦?!”怀安问。
谢彦开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他现在只想倒头睡一觉。
怀安却兴高采烈地说:“那等您康复,咱们一起练功!”
谢彦开点头敷衍着他,不外乎什么“八段锦”之类的气功,没必要拂了孩子的一片心意。
……
沈师傅被“软禁”,谢师傅病了,祁王恰在此时接到了“惊天噩耗”。
雍王妃顺利诞下皇孙。
皇宫内院张灯结彩庆祝这一喜讯。皇帝斋醮七日,为小皇孙禳灾祈福。
陷入绝望的吴琦猛然间支棱起来——老天有眼,让雍王顺利得子!于是他的高兴程度丝毫不亚于孩子的亲爹。在自己奢华的豪宅里,召集全体奸党,醉生梦死,弹冠相庆,比他自己生儿子还要兴奋。
保住雍王就是保住一切,他押对宝了!
祁王压力一大,就分外不愿意回后宅去。怀安和荣贺只好一边儿一个陪着他钓鱼解闷。
三人枯坐在湖边的树荫下,湖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连条鱼的影子也没有。乌鸦在头顶“呱呱”叫,花公公在树下蹦跳驱赶。
这也太无聊了……怀安将鱼竿一丢,重操旧业,干起了自己的拿手绝活——烧烤。
“没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是烧烤不能解决的。”怀安道:“如果有,那就吃两顿。”
因为怀安一直觉得,烧烤那种的夹杂在烟熏火燎之中的肉香,是最能安人心神的味道。
荣贺很快撸起袖子加入了,在旁边的石桌上帮忙穿串儿。
祁王侧头看一眼滋滋冒着油烟的烧烤炉,和带着斗笠拿着扇子的两个孩子,不由嘴角勾起。他不是不知道怀安顽皮,换做其他父母,恨不得把天底下最乖的孩子抓来给儿女做朋友,淘气的孩子不要来沾边,带坏自己的孩子。
可是怀安不一样,祁王是羡慕他的,虽然资质平平,却依然活的很精彩。像个小太阳一样,感染着身边的一切,虽然有时候把握不好温度,因为过于炽热而闯祸……
一想到现在的局势,祁王笑中又带着苦涩。
不知他们能无忧无虑到几时。若是雍王上位,必放不过他们一家,平平安安去封地就藩都是触不可及的梦。更不要说他的师傅们,虽不至于被雍王赶尽杀绝,却也必定是前途尽毁了。
想到几位师傅,都是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正当青壮年,该是施展抱负的时候,如果受到他的牵累,壮志难酬沦为庸人,他就真的于国有罪了。
“殿下!”
“父王!”
两个稚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喊他。祁王抬头,便见两人围着炉子忙得直打转。
“殿下快来帮忙!”怀安抹了一脸炭灰。
祁王有些纳闷,身旁都是宫女太监,他们为什么要亲自动手?虽这样想着,还是鬼使神差的走过去。
“殿下负责给这些肉肉做个马杀鸡,让腌制的调料充分融合。”怀安做出按摩的手势,毫无心理压力的支使祁王殿下干活儿。
祁王一脸黑线,熊孩子不要太过分哦!他堂堂一个亲王,怎么可能给鸡鸭牛羊做按摩?还叫什么马杀鸡?
马要杀鸡,关孤什么事?!
片刻之后,祁王将做好马杀鸡的肉块用签子穿成串,一把一把的递给两个孩子。
……
雍王上书,以“养儿方知父母恩”为由,请求回京探望父皇母妃。
皇帝给雍王的答复却是:“你新得长子,守好妻儿,不必来回奔波。”
这个回答似一瓢冷水泼在了雍王心头,父皇的反应为什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冲着妻儿好一通埋怨,也不知怪他们什么,总之就是嫌弃这孩子命不好,在母腹之中就诸般风险,生下来也未能给他带来盛宠云云。
回到前殿,又烦躁的背着手来回踱步:“孤不理解,孤想不通,父皇像催命似的催孙子,如今得了孙子反而没有那么稀罕了。”
王府长史秦钰劝道:“殿下,宫中的赏赐如流水般抬进府里,还派遣乳母八人、宫女太监各八人,来侍奉皇孙,与皇长孙规制等同,足见陛下恩宠了。”
雍王低声道:“这些都是虚的!父皇不让我回京,若是有个什么……岂不是让老三捷足先登了!”
秦钰道:“殿下是来封地避妨的,二龙相见必损其一的谶言,殿下难道忘了?”
雍王道:“什么劳什子谶言,都是那群不干人事儿的狗道士在父皇面前进谗言。若是避妨,我那三哥为何不避?他也是生过病的。”
秦钰只得换个角度再劝:“殿下稍安勿躁,说不定陛下是真的体恤殿下得子。来回奔波一趟少说要半年,从京城回来,皇孙都不认识爹了。殿下有这个精力,还不如用心教养皇孙,让他强壮康健的长大。殿下方心,祥瑞之事臣已安排妥当,只等皇孙百日,殿下再向陛下请旨,回京报祥瑞,请求赐名、入宗庙,到时候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再阻拦殿下了。”
雍王激动的情绪这才稍稍平复下来:“真的安排妥了?”
“是,确保万无一失。”秦钰道。
秦钰又劝道:“殿下有时间,要多陪伴王妃母子,王妃才是最大的功臣……”
“知道了。”雍王不耐烦道。
回到王妃的寝宫,看着襁褓里沉沉睡着的孩子,雍王的目光颇为嫌弃。埋怨道:“叫你在孕中多进滋补,你偏要任性,看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像个小冻猫子似的。”
雍王妃怀胎十月,又经历难产,简直是死里逃生。月子里终日被雍王迁怒,以泪洗面,身体一日不似一日,她不断的劝雍王:“他还小,还太小……殿下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次日,她悄悄给端妃进拜帖的时候,夹带了一封信件。她问端妃,自来有藩王送子入京就学的先例,能不能将皇孙送入宫中教养?
她在孕中一直担心,腹中万众瞩目的孩子若生下来是个女儿,会承受怎样的苛待?如今算是明白了,这个孩子只是丈夫争夺权柄的工具而已,如果不能为雍王殿下带来利益,无论男女,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雍王性情暴虐,本性凉薄,她怕自己命将不久,只有将孩子交给端妃抚养才能安心。
结果信件被雍王截获,摔在王妃身边的榻桌上:“愚不可及的东西,险些坏我大事!上赶着把孩子交给婆婆,孤还真是闻所未闻。”
雍王妃满目绝望的看着丈夫,又看看襁褓中的孩子:“殿下,我若先一步走了,殿下能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吗?”
雍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真是病糊涂了。你是孤的王妃,他是孤的嫡子,谁敢不给你们活路?”
雍王妃哭求:“臣妾知道殿下想要做什么,但是殿下,臣妾求您了,不要去弄那些‘祥瑞’,弄巧成拙就是欺君之罪!”
雍王满心鄙夷,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平民女子,也配与他谈谋略?
雍王妃还想再劝,被雍王打断,吩咐左右:“住在府里的太医呢?来给王妃请脉,王妃病愈之前,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谁敢给她传递只言片语,杀无赦。”
第104章
太医为雍王妃诊脉之后, 来到前殿向雍王复命:“殿下,娘娘伤了元气,但只要安心静养, 半年即可恢复。”
雍王颔首,蹙眉问道:“她为什么总喊着‘命将不久’?”
“娘娘身体不适,再加忧愁忧虑,难免杞人忧天。”太医道。
雍王又问:“皇孙呢?”
太医道:“皇孙虚弱不足, 但只要养育得当,还是可以恢复的。臣擅长妇人科,殿下若不放心, 可以再请一位小儿科的郎中来看。”
“知道了。”雍王摆手, 命左右送太医下去, 又命秦钰再去延请擅长小方脉的名医来。
……
乡试在八月初九入场, 每三日一出场,从十二日头场结束,便要开始阅卷, 因为国初规定, 在八月底之前必须阅卷结束并放榜。
一千多人的直隶乡试,九天六夜的答卷,要在三四日内全部批阅完毕, 工作量相当庞大, 且不能走马观花随意糊弄,因为放榜之后, 中举之人的名单和试卷要解送到礼部, 会同翰林院一起“勘磨”, 也就是复查有没有阅卷错误、徇私舞弊等问题。
沈聿主持过“勘磨”,如今也要作为考官参与阅卷了, 直隶乡试副主考,将为他的履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八月三十,桂榜揭晓。
让沈聿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家还是原址原貌,家里面一切太平,既没有着火,也没有被拆。
孩子们一如往常的迎接他,只是更加热烈一点。
都说“出门饺子回家面”。许听澜亲自下厨煮面,这次没搞创新,而是用荷包蛋打一个高汤煮面,加酱油加猪油,用面汤一冲,烫两颗小青菜,再撒一把葱花,味道和卖相都不错。
入夜,哄完了女儿,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次日从妻子那里了解到,怀安和世子追逐打闹,把谢彦开撞到了池塘里,伤风了,不过已经痊愈了。
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又不是有意为之,他不轻不重的点了怀安几句,就放他回房收拾书包了。
结果到衙门里一看,谢彦开腿瘸了。他纳闷,伤风怎么会伤瘸了呢?
谢彦开叹息一声:“回家问你的好儿子去。”
再到王府一看,祁王的手上不知怎么被烫起一串燎泡……
询问缘由,祁王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沈聿便知道事情不简单,回家将怀安拎进房间,这家伙倒是实诚,只是有个条件:“我要是说了,您可不许生气啊。”
沈聿哼一声,算是答应了他。
怀安赔着笑脸道:“我教谢伯伯拉筋来着,可能冒进了,拉完就瘸了,以后一定循序渐进,循序渐进……”
沈聿深呼吸,又问:“祁王殿下呢?为什么手上会烫起一片水泡?”
怀安又道:“那日我们在湖边烧烤,殿下的袖子太长,被炉火点着,烫着手腕了。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沈聿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
“爹,您说好不生气的。”怀安道。
“我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沈聿咬着牙:“还做了什么,一口气倒出来,别让我问一句答一句。”
怀安道:“我在西长安街开了一家香皂铺子,温阳公主和王妃娘娘都入股了,结果我台子还没搭好,就有几家商行、南货铺来,想要分一杯羹,我暂时想专营专卖,他们就来找茬闹事,被公主府派来的侍卫,像拎小鸡仔子似的仍到了大街上。”
怀安说着,想到了当日的场面,咯咯笑了起来:“实在是太解气了!”
沈聿回头看向妻子,许听澜一脸茫然,有她在家里坐镇,怀安回到家里乖巧懂事孝顺听话,除了让谢学士落水那次,她压根不知道这孩子又在外头折腾出这么多事。
看着爹娘严肃的神情,怀安的笑声越来越小……
“所以你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弄伤了谢伯伯,弄伤了祁王,还拉着公主和王妃入伙做生意?”沈聿问。
“爹,不是这个顺序。”怀安重新帮老爹理清思路:“是公主和娘娘先答应入股的,公主给了我一间铺子,娘娘给了我一张银票,结果这张银票是祁王殿下从世子手里没收上去的,世子看到后情绪崩溃,追着我要毁了它,我抱着银票就跑哇,结果撞到了谢伯伯,谢伯伯掉进池塘里生病了,我去探望他的时候推荐他跟我一起练功,然后谢伯伯就瘸了,您和谢伯伯都不在,祁王殿下心情不好,我们陪他钓鱼,又钓不到,就只好烧烤了,可是殿下的袖摆太长,不小心被火燎了,就烫起一串水泡。”
怀安一口气说完,都有点缺氧。
沈聿:……
许听澜:……
“爹,这次真的不是我闯祸,都是祸来找我啊!”怀安分外认真的说:“但是爹,您别担心,我都已经处理妥当了,我把咱们祖传的跌打丸给他们送了两盒。”
“嗯,”沈聿咬了咬后槽牙,“是挺妥当的。”
怀安点头如捣蒜,又很大度的说:“不过我知道您手头紧嘛,所以不用奖励我啦。”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善解人意的娃了吧!
“那怎么行呢,你爹向来赏罚分明,紧了谁也不能紧儿子啊。”沈聿冷笑、撸袖子、站起身。
怀安后背生凉,脚下已经出于条件反射,跑到了堂屋门外。
他的百米冲刺速度越来越快,耐力也越来越好,连前世最头疼的一千米长跑,在这一世也是小菜一碟,也不知道是从小跟老爹练功的功劳,还是被老爹撵着打练就的本领。
一路跑到祖母院里,脸不红气不喘,还能炫一个红澄澄的大柿子,一脸嚣张的看着赶来抓他的老爹。
老爹那装腔作势的伎俩最多用一次,第二次就无效了,他要抱紧祖母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走了!
“你又撵他做什么?!”老太太正拿手巾给孙子擦汗,一脸宠溺,没好气儿的瞪了沈聿一眼。
上次儿子从自己院里掳走孙子,她事后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沈聿神色如常:“没什么,听闻母亲院儿里柿子熟了,带怀安过来分一篮子。”
老太太院儿里有一颗高高大大的柿子树,果子像小灯笼一样坠在枝头。当初修葺院子时特意保留了这些老树,老太太的卧房支开窗户便能看到满院葳蕤。
老太太闻言笑道:“使个人来说一声便是,怀安爱吃柿饼,我也做了一些,一起带上。这么大个人,带着孩子瞎跑什么。”
沈聿坐在离老太太最近的位置,信手取过一颗柿子,道:“母亲在堂,多大也是孩子啊。”
怀安手里的柿子都快捏扁了,三伏天里打了个寒颤——三十多岁的人,咋还撒上娇了呢?
老太太果然被哄的眉开眼笑,还笑着嗔他一句:“没正形,让你媳妇看见笑话!”
“她才没心情笑话儿子呢。”提到妻子,沈聿一脸不快。
“怎么了?”老太太反问:“胃疾犯了?”
“没有,”沈聿支支吾吾的说,“儿子跟她拌了几句嘴。”
怀安瞠目结舌,啥时候的事啊?!
老太太笑容一僵,印象里,儿子儿媳还没红过脸呢,何况闹到她面前来,她关心的询问:“为什么呀?”
沈聿拿着个柿子在手中颠来倒去:“儿子不在家,让她带好孩子,结果净出岔子了,一时心烦跟她吵了几句。”
怀安下巴险些脱臼:爹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果然,老太太阴下脸来,对着儿子骂道:“当你素日是个头脑清醒的,你儿是个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出趟差使回来怨这个怨那个,当了官,厉害的媳妇老子娘都不认了!”
怀安:???
什么情况?为什么连他一起骂?
沈聿垂眸不语。
老太太宣泄了胸中怒火——当然,这火气也不是完全冲着儿子,多少夹着点跟儿子他爹的个人恩怨——命人装上两篮柿子,并一包亲手晒制的柿饼,让他们爷俩带着赶紧滚。
“哎?”怀安一脸懵。
“哎什么哎,”老太太将孙子往儿子怀里一推,“爷俩都不是什么好的,快走快走,别在我跟前碍眼。”
“祖母,我还没说话呢。”怀安挣扎着:“祖母……祖母……”
拖着长腔被老爹拎出了院子。
他咽了咽口水:“爹,您真是有勇有谋,纵横捭阖,阴险狡诈,信口开河……”
“你再说一遍?”
“口若悬河!”怀安改口道,又忍不住挑剔:“不过,兵法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您这回多少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沈聿冷眼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值得。”
被拎回书房的怀安在老爹的权势威逼之下,抓耳挠腮的写检讨。
眼睁睁看着爹娘在窗边落座,慢条斯理的煮水泡茶,唠家常,品尝祖母亲手做柿饼。
“礼部尚书邹家的小孙女,再就是袁阁老的长孙女,还有吏部孟部堂的次女,陆学士的长女,程主事的幼妹……这些都是跟我提过的,我都亲眼见了,都是好相貌的姑娘,落落大方,知书达礼。”
中秋前后各府走礼交际,都知道沈家这位长子才学过人,品性端方,今年乡试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都是良配。”沈聿啜一口茶道:“秋闱之后问问铭儿的意思吧,这孩子话少主意大。”
“也好。”许听澜捻起一个软软糯糯挂着白霜的柿饼,道:“母亲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柿饼比聚顺坊卖得还要好吃。”
沈聿咬了一口柿饼,细腻香甜有嚼劲:“还真不错。”
怀安红着眼眶怨愤的看着爹娘:
柿饼是给我的!
你俩不是吵架了吗?
吵啊,来啊!谁不吵我跟谁姓!
欺负小孩儿算啥本事……
沈聿突然侧目,父子俩眼对眼的看着对方。
“有事?”沈聿问。
“没事。”怀安怂哒哒的低下头。
“眼怎么红了呢?”沈聿又问。
怀安咬牙道:“进沙子了!”
第105章
“哦。”沈聿敷衍了一句, 便指着柿饼对许听澜道:“我听说坊间有些无良商贩,会将面粉或滑石粉洒在柿饼上,充作糖霜。”
“真的?”许听澜瞠目结舌。
“是啊, 所以还是自家晒制的吃着放心。”沈聿道:“你看,今年的柿子个头大,香味浓,出霜也好……”
怀安气鼓鼓的坐在书桌前, 捂住耳朵又没手写字,用手写字又会听见爹娘谈论他最爱的柿饼。
要是耳朵能像眼睛一样闭起来就好了!
便听沈聿“咦”了一声,问许听澜道:“你儿这脸怎么肿了?”
许听澜侧头一看, 便笑道:“胖的。”
怀安差点炸了, 什么叫胖的?他是气的, 是气的!
他攥着毛笔对爹娘怒目而视。
沈聿佯做刚刚发现:“怎么?写完了?”
那炸起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沈聿对妻子道:“看, 真不是胖的。”
……
八月金秋,秋闱放榜前后。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 随处可见身穿直裰的读书人, 议论的话题也绕不开乡试名次,解元某人,经魁某人云云。
鹿鸣宴之后, 沈家上下都在等待安江老家的消息。
九月初十, 老家来人进京报喜,李环接到喜讯, 速将消息传入内宅:“中了中了!”
老太太问:“谁中了?”
“都中了!”李环媳妇道:“大爷乡试中了解元, 远哥儿院试点了廪生!”
整个内宅喧腾起来。
老太太激动得红了眼眶:“好啊好啊!两个孩子争气!”
十年寒窗, 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
沈家并未大摆宴席,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出解元了, 因此只是放了几挂鞭炮,在上房摆了一桌席面,自家人聚在一起庆贺。席上酒至正酣,许听澜宣布当月发双俸,丫鬟们更是欢喜,围着太太、老太太说了好些吉祥话。
怀安问老爹:“大哥和二哥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你大哥脱不开身。”沈聿传授经验:“省里要设鹿鸣宴,本家族亲要摆流水席,县里要立‘解元’牌坊,大大小小的文会要请他登台讲学……”
“这么麻烦呀。”怀安唏嘘道。可转念一想,后世出一个省状元,都要大肆报道,摆流水席,何况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
一生押在举业上的读书人,一旦通过乡试,就完成了由平民到士大夫阶级的跨越,不用再承担朝廷的摊派、赋税、徭役,可以见官不跪,有了选官的资格,甚至可以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沈聿面上不显,心中怎能不畅快,借着酒劲,清隽疏朗的面庞便多了几分放荡不羁,一边打着拍子,一边低声吟诵:“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许听澜一脸担忧的看着丈夫,只见他苦苦笑着,眼角有泪光闪烁。
沈聿向来克己守中,凡事都不会过量,极少在酒后这般失态。
因此怀安也吓坏了,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吗?老爹为什么哭啊?
老太太眼底满是黯然,对怀安道:“怀安,你爹醉了,先扶他回房去吧。”
怀安见席间气氛为妙,十分懂事的扶着老爹起身回房。许听澜本要跟去,又担心老太太,便留下来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季氏也一脸担忧的看着嫂子,又看看婆婆。
老太太叹一声,将陈甍和两个女孩儿打发到院子里玩,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沈聿十三岁上点了廪生,乡里一个豪绅上门恭贺,将一个美妾当做礼物送给了沈老爷。那位姨娘美貌极了,出水芙蓉一般,深得沈老爷喜欢,也因此飞扬跋扈,盛气凌人。
因为老太太陈氏当年不许她们生子,心生不满,便吹枕边风给沈聿上眼药,诬陷沈聿在后院时经常盯着姨娘们看。
正值秋闱大比,沈聿去省城赴乡试,一举夺魁。鹿鸣宴之后,解元公踌躇满志的回到家里,等待他的却是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顿侮辱打骂。
时下沈聿正准备迎亲,家里传出这种话来,一旦被岳家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陈氏发怒,将全体下人一一过审,到底要查明白,是大少爷不知廉耻窥伺姨娘,还是谁在没头没脑的诬人清白。
沈老爷见触怒了妻子,生怕她恼怒之下鱼死网破,只好偃旗息鼓,打了那姨娘一顿板子,勒令全家上下谁也不许再提,并向长子赔了不是。
从那时起,夫妻二人达成默契,非必要不再见面,沈老爷就住在他的偏院里,只要不弄出孩子来,只要不打扰儿女读书生活,她也不再过问他纳妾蓄婢。
后来两个儿子娶妻生子,两个女儿出阁嫁人,沈老爷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坐在他该坐的位置,因此两个儿媳对公公的印象少之又少,大概还不如家门口的大石狮子有存在感。
如今怀铭中举,同样高中解元,沈聿触景生情,想起了从前的事。
……
卧房里,怀安搀着东倒西歪的老爹往床上放,自己也被带了个跟头,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帮老爹脱鞋,费力的将两条腿一条一条抬上床,才见云苓和天冬端着醒酒汤进来。
醒酒汤刚刚出锅,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怀安接过来边搅动边吹凉,才舀起一勺递到老爹嘴边,结果老爹忽然坐起来,一胳膊朝他抡过来,环住了他的脖子。
怀安被抡的七荤八素,手里的醒酒汤也撒了不少,云苓赶紧接过去,天冬忙给他擦衣裳,又摞起两个枕头放在床头,一通忙乱。
怀安哄劝道:“爹,您靠一靠,先把汤喝了!”
谁知老爹张嘴就说:“小弟啊,虽说长兄如父,倒也不用直接喊爹。”
怀安:……
“爹!”怀安道:“您好好看看,是我呀!”
“我怎么不认识你?”沈聿仰望着屋顶,吐出一口浊气:“你是我亲兄弟……”
怀安一阵无语,原来老爹把自己当成了二叔。
“好的大哥。”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怀安丝毫不带客气的应着,从云苓手里结果醒酒汤:“你把这个喝了吧,大哥。”
两个丫鬟瞠目结舌,巴不得少长一双耳朵。
沈聿果然受用,一口一口的将醒酒汤喝完,靠在床头直喘气。
“大哥,咱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喝酒伤肝。”怀安道。
“嗯……”沈聿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大哥,你心情不好?”怀安又问。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说这孩子占便宜上瘾啊。
“好啊,怎么不好……”沈聿颤颤笑了几声道:“怀铭怀远都考出来了,都长大了!就是怀安……”
怀安闻言,接茬劝道:“大哥不要愁,怀安以后可是要当小阁老的,不用非得考科举那么辛苦。”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今天说起话来,跟那个逆子如出一辙。”
怀安捂住了嘴,险些暴露。
沈聿目光空空看这帐顶,纳罕的问:“你说,他已经走了那么久,为什么那些过往总也忘不掉呢?”
怀安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瓜!
“谁……谁呀?”怀安凑头过去,小心翼翼的问:“大哥,你跟我说说,我保证不告诉大嫂。”
沈聿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看着怀安,突然虚踹了他一脚:“去你的。”
怀安踉跄了两步,又不依不饶的贴上来:“谁呀?到底是谁呀?”
沈聿嗤嗤的笑了两声,抬起一只手,刚准备长篇大论的样子,忽然头一歪手一垂,睡着了……
怀安急得想要捶床跺脚,这场景好比电视剧里遭到刺杀的重要证人,口吐白沫对着镜头说:“杀我的人是……是……嘎!”
会憋死人的好吗!
堂屋里食桌撤下去,只有老太太和季氏在逗着三个女孩子玩。
许听澜担心丈夫,回到屋里一看,便见沈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怀安坐在一旁失魂落魄的发呆。
她更担心了,抬手摸向儿子的额头:“儿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怀安抬起头,忽然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有没有!”
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让娘亲察觉,否则……这个家就要散了!
他经历了平生头一次失眠,失魂落魄、痛心疾首的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
次日起床,只见老爹扶着额头对娘亲抱怨:“昨天的酒不好,后劲大,头疼。”
许听澜端上一杯蜂蜜水,葱白一样的手指在沈聿的太阳穴打圈揉:“是你喝的太多了。”
从前每天看着爹娘恩爱和睦,狗粮吃得很饱,如今看到娘亲对老爹这么好,老爹的心里居然装着另一个人……
呸,渣男!
他必须要调查清楚,给娘亲一个公道!
于是从这天开始,但凡家里做的久的老人,都受到了怀安的采访。
但他们口径一致——老爹从小一门心思读书习武,连朋友都不多,也甚少出门交际。
怕怀安没有概念,李环还生动形象的指出:“大爷如今什么样,老爷当年就是什么样。”
怀安更是不解,按照大哥的习性,说他“柳下惠坐怀不乱”也差不多了,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呢?
转念一想,李环是老爹的长随,当然帮着老爹说话啦。至于其他人,又没有天天跟着老爹,怎么会知道内情呢?
既然调查一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找当事人对质了!
当然,他还没傻到直接抢问他爹那个女人是谁,那是上赶着找揍。他的计划是旁敲侧击,钓鱼执法。
入夜,趁着娘亲抱着芃姐儿去祖母院里玩,狗狗祟祟的溜进书房。
沈聿一抬头,两人大眼瞪小眼,他问:“有事吗?”
怀安点点头,开始套老爹的话:“爹,我听说男人一生至少有两个女人,一个白玫瑰,一个红玫瑰。”
只见老爹脸色微变。
看吧看吧,戳中心事了吧!
怀安再接再厉:“娶了红玫瑰,白的就变成窗前明月光,红的就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娶了白玫瑰,红的就变成心中一颗朱砂痣,白的就变成衣服上的饭黏子。爹,您怎么看?”
话音刚落,险些被老爹打成饭黏子……
沈聿怒道:“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淫词艳语?!”
怀安被撵的满屋乱窜:“这算什么淫词艳语?!”
分明是恼羞成怒好吗?
沈聿攥着鸡毛掸子怒视蹿到条案上的儿子:“还我怎么看……你下来,我告诉你我怎么看。”
怀安摇头,委屈的说:“是您那天喝醉了酒,跟我称兄道弟,自己亲口说的。”
酒后醉话,沈聿自然记不起几句,他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你倒说说看,我那日说了什么?”
怀安立刻躺倒在条案上,学着老爹宿醉的样子,声情并茂地说:“她已经走了那么久,为什么有些过往总也忘不掉?”
只见老爹的脸上再次由白变红再变青。
怀安叹一口气,盘腿坐在条案上:“爹,我都是为了您,为了这个家呀!不过看在您往日表现不错的份上,您也写一份检讨书,保证把那些过往都忘掉,我可以考虑先不告诉娘。”
沈聿差点背过气去,他确实需要检讨一下,是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把这个家伙生出来的。
怀安从条案上跳下来,拍拍老爹的手臂,苦口婆心的劝道:“爹,’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做人要勇于面对自己的过往,才能将前尘往事翻篇啊……”
“对了,您说的那个人是谁呀?我认不认识?”怀安问。
“认识。”沈聿沉声道。
“认识?!”怀安一脸吃了大瓜的表情:“连我都认识!”
沈聿怒极反笑,猛然抬手拧住了他的耳朵。
怀安疼得龇牙咧嘴,便听老爹的声音冷飕飕的钻劲耳朵。
“你怎么会不认识,他是你祖父啊。”
第106章
“呃。”怀安干笑两声:“好尴尬呀……”
“你还知道尴尬?”沈聿道:“这两天看你鬼鬼祟祟的瞎打听, 懒得理你罢了,居然上门挑衅,你怎么敢的?”
怀安忙是赔着笑脸, 给老爹捏肩捶背:“都是误会,是误会,您大人大量,别跟我小孩儿计较。”
沈聿冷哼一声, 不计较?怎么可能。
随后,他的英勇事迹便被传到了祖母娘亲婶婶姐姐表哥的耳朵里,遭到了全家人不同方式的嘲笑。
怀安决定换个星球生活, 换个星球就没有熟人知道他捉奸亲爹的事了。
在晚上吃到螃蟹的时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秋高气爽, 菊香蟹肥, 京城的螃蟹相比江南, 又是另一番风味,用酒和香料制成醉蟹,锤落脐开, 满口咸鲜。
螃蟹真好吃!别的星球没有可怎么办?算了算了, 还是呆在地球吧。
……
沈聿这几日阴郁的情绪,被怀安这一顿闹腾一扫而空。
毕竟陷在情绪内耗之中,还不如回到现实, 好好想一想如何教育好家里的问题儿童。
生活一如往常, 直到怀铭和怀远带着踌躇满志回家,听说了怀安的所作所为, 又是一轮嘲笑。
怀安早被笑得脸皮比城墙还厚了, 全当听不见。
社死而已, 这辈子很快会过去的……
……
九月末,雍王八百里加急, 向朝廷报祥瑞。
雍王府所在的县名叫奎石县,只因县城东南处有一块泛着金属光泽的巨石,似铁非铁,似石非石,其色苍苍,其声铮铮,被当地百姓视为镇水避灾的灵石。
皇孙的百日宴上,本是月明星稀的晴空,忽然天降一道巨雷,其光如白色巨龙划破夜空,其声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次日天光微明,打更的更夫发现灵石被劈开成了两半,截面处有两行金色的篆文,当即汇报到县里。
县衙派识得篆体的书吏去看,并拓下了灵石上的文字,送入京中向陛下报喜。
皇帝抖开那副拓片,只见上面写着:“承祜于天,大道永吉。”
仍沉浸在雍王生子的喜悦中的吴琦,听到这一消息,整个人险些如灵石一般裂开。
他指着罗恒大骂:“愚不可及的东西!弄个神龟,弄个白鹿,弄个七彩祥云,弄个什么不好!谁你们让弄谶文了?金石铭文,鱼腹丹书,你们要造反是吗?!”
罗恒汗如雨下:“应该不至于吧……那是陛下的亲孙子。”
“不至于?因为一句谶言,连最钟意的儿子都要送到封地避妨,眼下正愁怎么让雍王回来呢,你们现在又弄出一句’承祜于天’,你索性夜闯乾清宫,将传国玉玺抢出来,直接塞到他们父子手里吧。”吴琦极尽讥讽之能事,宣泄心中的愤怒。
罗恒垂手不敢说话。
“陛下喜欢祥瑞,喜欢的是称颂国运昌盛君主圣明的吉兆,不是暗示储君之位的谶言,更不是拿他当二百五给他看杂耍!”吴琦道:“你且看好吧,皇孙想要入宗祠,难了!”
如吴琦所言,皇帝拒绝了雍王入京的请求,甚至以年纪尚幼为由,拒绝为皇孙赐名以及记入族谱。
不让孩子上户口,变相相当于不承认他的出身,这可是顶严重的大事。
换作别的皇帝,御史言官多少会弹劾一下,可是永历一朝士风不振,压根没人敢过问天子的家事。
满朝文武只有震惊的份,各种揣测层出不穷,譬如雍王多年不孕,小皇孙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云云。
其实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昔日盛宠加身的雍王,失去圣眷也只在一夕之间。
正当众人以为,雍王弄巧成拙,祁王将迅速崛起的时候,后者照旧深居简出,做他的隐形人。
可真沉得住气呀。
……
相比之下,西长安街的香皂坊开业,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因有皇家的股份在,开业仪式秉持一贯的低调。
坊间关于香皂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发明者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玩耍中无意间发现;也有人说是江南某县的特产,但因为做工极其复杂甚少有人知道;又有人说是某个世家大族的百年秘方,大族没落了,卖掉配方还债云云。
怀安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毕竟他的人生理想是当小阁老,不是当“肥皂之父”,且并不复杂的制造工艺迟早会被其他商家仿制甚至超越,眼下早早占领市场,多赚点钱才是实在的。
在文运昌盛的安江县,特别是在赵知县的治理下,怀安一直以为经商是最末流的行当,但来到京城后他才渐渐发现,世人对商人的态度早已不复开国之初的歧视,特别是“纳捐”制度的推行,使商人的政治地位得到显著提高,官员家里,也或多或少都有商铺产业,供应着他们为官的花销。
既然大家都在赚钱,怀安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何况他不是为了赚钱,建暖棚是为了冬天能吃到蔬菜,开书馆是为了丰富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开皂坊是为了让家家户户都用上更好的清洁用品。
顺便赚钱,嗯,对。
皂坊掌柜是皇铺原本的掌柜,姓丁,温阳公主索性将他派给怀安,让他继续打理这间铺子,大小事物直接向怀安汇报。
丁掌柜是个有些发福但做事还算利落的中年大叔,很符合传统认知里的掌柜形象。他花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接受了自己的新东家是个小娃娃的现实。
开业当天,丁掌柜进进出出迎来送往,应付着京中各界前来道贺的宾客。
怀安可就省心了,带着陈甍和荣贺,背着手到处溜达。
这间铺面是皇家产业,前店后院,店面两层楼高,从前是个酒楼,酒楼经营不善,开春就被温阳公主下令关掉了。如今改成皂坊,重新装修,雅致但不过分华丽,柜台货架都是原木色的,只上了一层木蜡油,没有刷大漆,贴合纯净自然的理念。
当然,这世道也没有多少添加剂可以使用。
一楼供应普通香皂,价格也分低中高三等,丰俭由人。
与寻常店铺不同的是,一楼的角落被腾出一个很大的位置,用围栏围起,放置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木制器具。
“这是什么?”荣贺好奇的问。
“这是孩童寄存区。”怀安说着,蹬掉鞋子跳了进去,给他们演示。
“这个是滑梯,从后面的攀爬网爬上去,从前面的滑梯滑下去,下面的洞洞可以钻来钻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木马和秋千。
陈甍和荣贺体验了滑梯,确实很有意思,不过他们是大龄儿童了,放在普通人家都算半个壮劳力了,也只是体验一下而已。
“你弄这个干什么?”荣贺坐在秋千上晃来荡去。
怀安得意的说:“咱们店里的香皂种类繁多,很多客人是带着孩子来的,孩子吵闹,会让她们失去耐心,把孩子扔进这个地方,保证一个时辰都不会哭的。”
陈甍一脸惊叹:“高人!”
荣贺则一脸幽怨的咋舌:“不建议弄这个,因为我小时候没有。”
两人被他逗乐了,怀安道:“你随时可以来玩,正缺个带孩子的。”
荣贺想想那个场景,一群两三岁的幼崽爬到他的头上吱哇乱叫,慌忙摇头:“算了算了!”
沿着楼梯上到二楼,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了惊叹:“哇!”
二楼才叫一个匠心独具,原本是一个个包厢,被打通成一个轩敞开阔的大厅,与普通厅堂中轴对称的布置不同,家具也不是硬质的桌椅几案,而是中央摆放一个长条的软椅,两边是几个单人椅,另有坐墩若干,随意摆放。
这些软椅是怀安特意交代丁掌柜找木匠定做的,可以想象成简配版沙发,也比时下的硬木官帽椅舒适太多了。
软椅下铺了一张巨大的西洋地毯,这地毯荣贺认识,原本是铺在公主府厅堂里的,温阳公主十分爱惜。荣贺只是带着怀安去了一趟,不知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片刻,一个衣着雅致的小姐姐端着一盒托盘过来,托盘上是三杯蜂蜜桂花饮,一盘精致的茶菓子。
“还有茶点?”荣贺惊讶极了。
怀安点头道:“今天是例外,开业以后,二楼男宾止步,我们轻易是不能上来的。”
显而易见,二楼是服务贵宾的地方。
一楼的普通香皂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利润空间,中产人家甚至小康之家也能买得起,二楼专销的“大师系列”才是真正赚钱的,虽说权贵的钱不赚白不赚,但作为良心商家,还是要提供好相应服务的。
主打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让穷人不被坑钱,让富人被坑的舒舒服服,心甘情愿。
怀安让两人随便坐,起身独自去了后院。
当陈甍和荣贺找到怀安的时候,他正在给新伙计们打鸡血……呸,做岗前培训。
“我有一块小香皂,搓一搓来泡一泡;盆里水温刚刚好,变出许多小泡泡;洗洗手来洗洗脸,对着镜子照一照……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这是他昨天自编自创的一套“泡泡操”,他试验过了,连芃姐儿都能很快学会,便要求大伙儿一起学习,早晚各做一遍。
两个小伙伴觉得特别滑稽,在一旁咯咯直笑,他们带头一笑,众人都笑了。
“别笑别笑,严肃点。”怀安道:“大家每天低头制皂,时间久了很容易的患上颈肩病,做一些蹦跳伸展的运动,有利于身体健康。”
这操小孩子跳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是一群成人跳,多少有点放不开手脚,即便怀安解释得很清楚,依然嬉皮笑脸,不当回事。
怀安道:“谁在十天内学不会的,多学一天,就多扣一天工钱。”
众人大惊失色,扣工钱可还行?啥也别说了,跳吧!
于是纷纷张牙舞爪的跟着学,活像一群群魔乱舞的八爪鱼。
怀安也不强求动作标准整齐划一,毕竟活动颈肩才是目的。
这些伙计有男有女,有之前在书坊做工的女工,也有从流民村新招募的工人。仍是女工居多,多半是立了女户的寡妇,另一小半带着男人,也都愿意来此做工。
他们将自己的土地租给了邻里,也不收取地租,只要在明年秋收时将他们的粮税交齐即可,这样即可以保住名下的土地,又能多赚一份工钱,皂坊吃住全包,还不用考虑吃饭问题,比种地强多了。
培训完“泡泡操”,怀安又宣布“女工会”成员依然不变,每五年换届一次,正副两位主任要带领其他成员保护女工的安全,组织文娱活动丰富大家的生活,要坚决杜绝歧视、霸凌女工的行为等等。
孔武有力的刘副主任站起来问:“东家,如果有两口子打架,还干仗不?”
怀安:……
他背着手,煞有介事的说:“我们现在是国企背景了,要注意企业形象,干仗的时候声音尽量小一点,能堵上嘴捆起来最好。当然,这只是特殊情况特殊手段,如果只是寻常吵架,还是要摆事实讲道理的。”
“东家说得对。”姚主任道:“咱们不比从前的小作坊了,做事要注意分寸,能讲道理就不要动手,别给东家惹麻烦。”
大家点头称赞,与有荣焉。虽然不明白“国企”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就很厉害。
“东家,东家!”前院的小伙计跑进来:“要揭匾了!”
怀安眼睛一亮,招呼道:“要揭匾了,大家快去观礼!”
第107章
雍王已经命宫人太监收拾箱笼, 准备举家进京过年了。
可想而知,他收到京城的消息之后,是何等的如遭雷击。他滕然起身, 来回踱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命人叫王府长史秦钰过来议事,谁知来人答复:“秦长史接到了都察院的牌票,命他即刻进京, 去都察院听参。”
雍王懵了,知道秦钰受到此事牵连,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骨头, 失魂落魄的坐回椅子上:“完了, 全完了。”
王妃抱着孩子来到前殿, 步伐很轻, 甚至吓了雍王一跳。
“你属猫的是吗,走路没声!”雍王怒道:“来前殿作甚?”
“殿下,臣妾都听说了, ”王妃轻福一礼, 劝道:“陛下一定是看出了破绽,正在气头上,殿下务必要安分守己, 谨言慎行。过段时日陛下的气消了, 自然会给皇孙赐名的。”
雍王摔了一只汝窑的高足碗,吓哭了襁褓中的婴儿, 哭得他心烦意乱, 便骂了一句:“无知妇人,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孤,还不快下去!”
便不再理睬她, 命左右唤其他王府官员前来议事。
……
雍王府长史秦钰被解送回京,直入都察院,在司狱司待了半日,便有书吏送来酒菜。
都察院狱看押的都是待勘的官身,相对刑部、大理寺的监狱,条件还算不错,硬化的地面,一张小床,甚至还有一副桌椅。
书吏打发狱卒离开,对秦钰道:“阁老命托我来看看秦长史,您受委屈了。”
秦钰反问:“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郑阁老的安排。”书吏道:“您安心在此处避一避风头,过几日会有一次提审,只是走个过场,您只要一口咬定对此事一无所知即可。”
秦钰点头,放下心来。
吴琦是他的房师,这是命运的捉弄,也是难以改变的现实,但他从懂事起便鄙夷吴氏父子的为人,早早向郑阁老表态,只要能推翻吴党,愿凭驱使。郑迁当时正在蛰伏期,每日对吴氏父子曲意逢迎,表面上劝诫后生晚辈要尊重师长,遵守官场规则,实则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年轻人。
秦钰当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甲进士,被吴琦塞进雍王府做王府官后,便同时与吴琦和郑迁保持着紧密联系。
起先他只想推翻吴氏父子,并不想沾染夺嫡之事,可他在雍王身边越久,越能感受到雍王的暴虐无道,不似人君,如果让这样的人得到皇位,对社稷黎民的危害远比吴浚父子更大。
于是他耐下心来,蛰伏在雍王身边等待时机,这一等便是三年。
终于等到皇孙出世,小阁老命他虚构“祥瑞”,这对于雍王来说,本该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件差事落在他的手里,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起初他还担心,雍王会否定他的提议,甚至怀疑他的成分,谁料雍王志大才疏,竟真被他糊弄过去。藩王无旨意不得回京,皇帝的态度再明显不过,雍王今年不能回宫过年,恐怕日后也很难有机会再回来了。
至于他自己,芥子小官,当与不当又能如何?
……
转眼到了冬至,数九寒冬的开始,需要过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熬的过去。
但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冬至当日便下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街道上人烟稀少,顺天府每天都会捡到几个冻死街头的流浪汉。
最怕越冬的其实不是老人和孩子,而是病人。
吴浚的妻子楚氏,如王太医所言,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季,迎着漫天大雪,撒开了丈夫的手。
老夫老妻一场,到了这时候,大抵不会大悲大恸,吴浚面色平静,亲手为妻子擦拭身体,穿好衣裳鞋袜,梳头、擦脸、描眉,一如他们年轻时那般。
只是上了年纪,有了地位,便将这些事情撂下了。
“你瞧我,多年不做这些事了,笨手笨脚,慢吞吞的。”他对着妻子的遗容自嘲的笑了几声,颤抖着手抚摸妻子的鬓角:“待我安顿好儿子,就去陪你,你到时定要来接我呀。”
“我比你有福,我不是一个人上路,倒是你,脚下无根,容易摔倒,一定要慢慢的走,看好路……”
他一字一句细细交待,像在叮嘱一个即将远行的亲人。
吴琦等一众晚辈换好了麻布孝衣,跪在院子外面,哭得比此生任何时候都要伤心。
确实有痛心丧母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恐惧。
母亲离世,身为人子必须守孝,身为朝廷命官,必须立刻卸职,回乡丁忧。
事到如今,吴琦除了栈恋权势之外,更忧虑的是自己一旦失去权力地位,势必会受到多方势力的报复,想活着离开京城地界都难。
他们父子掌权多年,得罪的人太多,尤其是吴琦,“脏活”几乎全由他来完成,无数被他残害的忠良、无辜的平民,他们的家人、朋友,无数仁人志士,都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食肉寝皮。
楚氏的灵柩在京城停了七日,同僚们不管是何居心,纷纷前来祭拜,致上丧仪。
官场就是如此,即便吴氏父子倒台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他们依然会带着恰当的表情演完最后一场戏。
吴浚一夜白头——花白的头发变得几乎全白,枯瘦的身体穿着宽大的素服,曾经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一手遮天的权臣奸相,此时更像一只孤独的游魂。
料理完楚氏的丧仪,吴浚将快要哭死的吴琦叫到身边。他为儿子处理了一辈子烂摊子,这是最后一次。
成与不成,全凭造化了。
吴琦只见老爹掏出一封密函:“你带上它,扶着你母亲的灵柩回乡,我会派死士暗中保护你出城,离开京城,先回老家,那里有人接应你,会带你出海,去往倭国的一座岛屿。”
吴琦惊呆了:“通倭?”
“事到如今你还在瞒我,你与海盗暗中往来走私已不是一两日了,去了倭国,自然有你的门路。”吴浚补充道:“甚至有可能过的风生水起,我说得对吗?”
吴琦捶胸顿足:“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们为陛下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到头来竟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种其因者必得其果,你我有你我的业果,陛下有陛下的因报。走吧,世上没有荣宠不衰的臣子,留下一条命算是不错了。”吴浚微阖双目,有气无力的说:“不但要走,还要快走。只要你爹在朝一日,凭我在陛下面前的几分薄面,没人敢议你的罪。可你爹这把老骨头一旦倒了,郑迁那群人定会群起而攻之,嚼烂你的骨头。”
吴琦别无选择,只好上书请丧,回乡为母亲丁忧。
吴浚八风不动的坐在堂屋,静静看着满院素缟,斩衰杖期的儿子带着一众随从扶棺上路,他多想上书请求致仕,亲自扶着老妻的棺椁回乡,可他必须留在京城,为儿子断后,直到他逃往海外。
他低低吟唱:“归去来,归去来。陆行无车,水行无船。足重茧兮,羊肠九折,历绝崄而盘盘。①”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年得志的新科进士,他正直善良,刚正不阿,敢与奸人对抗;转眼间,少年变成了中年,蹉跎十数年,他渐渐开始妥协,左右逢源,依附乡党,一路高升;他尝到了权利的滋味,从无奈的妥协,到积极的逢迎,他终于“大彻大悟”,放下秉承数十年的良知,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曲意媚上,专擅国事之人。
他为国朝做了许多实事,可是在他的带领下,朝廷变得纲纪败坏,科道废弛,士风不振,危害远胜于功绩。
有些路,注定是无法回头的。
……
怀安和荣贺受到温阳公主的邀请,去京郊的皇庄赏腊梅。
祁王听后频频蹙眉,最近京城不太平,听说吴琦扶柩回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
可是温阳平日孤单,难得有兴致去京郊散心,叫两个孩子去陪,他做哥哥的哪里忍心回绝。
怀安本就带着何文何武,牵着月亮,再回头看看车后,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寸步不离的跟着,不禁咋舌:“殿下也太夸张了。”
荣贺道:“当他们不存在吧,习惯就好。”
高贵的小白马最喜排场,马嘴扬得老高,马蹄高高抬起,极富规律的踏出规律的步伐,骄傲的走在一众侍卫的最前面。
“月亮长高了。”荣贺道:“更惹眼了。”
“就是个惹眼包。”怀安看着四下路人频频投来稀奇的目光,神色如常的伸出手去,递给月亮一根胡萝卜,月亮张开马嘴衔住萝卜,蠕动牙齿和嘴唇嚼碎,然后细细咀嚼。
荣贺这才发现他随身携带的书包里,背了半包胡萝卜。
“你可真行。”荣贺哭笑不得。
“这是一名铲屎官的自我修养。”怀安道。
……
见过温阳公主,说了会儿话,怀安还拿出账本向温阳公主汇报了皂坊这个月的利润。
皂坊虽然赚钱,但相比温阳名下的皇庄皇铺,并算不上多大的进项,她和祁王妃起初只是抱着逗小孩子玩的心态入股,谁知他这般认真,把账算的明明白白,精确到分文。
每到此时,她心里总有一个疑问,如何绕过驸马,生一个怀安这样的儿子,再生一个怀薇怀莹谢韫那样的女儿?
她神游天外,对怀安一五一十的报账并未听到心里面去。
恰在此时,太监进来禀报:“殿下,驸马都尉求见。”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呸,真是不想什么来什么。
“晦气。”她说:“不见。”
太监赔笑道:“殿下,都尉说了,您要是不见他,他就在前院那颗歪脖子树上了断。”
温阳冷笑:“让他请便。每次都是这一套,腻不腻啊。”
两个孩子半张着嘴抬起头来。
温阳立刻换上一脸慈爱的笑:“贺儿,带怀安出去玩一会儿,姑母处理一点私事。”
前半句如春日暖阳,后半句如隆冬冰窟。
荣贺打了个寒颤,为姑爹默哀一下下,拉着怀安走出大殿。
温阳见孩子们走远,这才对太监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绳索,本宫还没见过活人上吊呢。”
……
怀安和荣贺在湖边饮马,侍卫分成三队,在三个方向把手,戒备的看着四周。
月亮依旧不喜欢驼人,除了芃姐儿骑在它身上,它一动也不敢动以外,任何人骑上它,都会扭来扭曲的跳秧歌。
怀安知道它的马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不喜欢被人骑,虽然不至于把主人甩下来摔死,但它可以跳出多种舞姿,让主人社死。
所以这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
荣贺曾寻求府里养马太监的帮助。那是御马监退下来的老太监,对着月亮大摇其头。他驯服过无数烈马,从未见过这种愚蠢沙雕,油盐不进的烈马。
“算了算了,”怀安道,“就当养了条大白狗,以后拴在门口看家护院吧。”
月亮不干了,扬起高贵的头颅,现场给怀安扭了一段秧歌,极力证明自己跟狗是不一样的,狗是没有这样四条性感的大长腿的。
两人简直哭笑不得,恰在此时,他们听到身后的侍卫凶神恶煞的厉喝:“什么人!”
回头张望,便见何文何武拎着个白衣男子,侍卫们正在盘问,男子整个挂在何文何武的手臂上,虚脱无力的样子,像是受了重伤。
荣贺怕他们伤害到无辜的百姓,赶紧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要紧,怀安先是在心里暗暗惊呼,好帅啊。
男子穿着麻布斩衰,脸色灰暗,嘴唇苍白,依旧掩饰不住俊美的轮廓——男人看了都不禁赞一声的那种美。
“放开我,我只是去湖边喝口水……”男子艰难开口。
何文何武将他钳制的更紧了。
男子冷笑问:“说吧,你们又是谁派来的?”
怀安看到他的腿上在汩汩冒血,直觉告诉他,此人绝对不简单。
“你是谁呀?”他反问。
“你们来杀我,反问我是谁?”男子嗤的一声笑了:“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琦。”
吴琦?二人瞠目结舌。
“你就是小阁老?”怀安震惊过后,不太友善的围着他打量一圈:“居然比我爹还帅,那岂不是比我长大以后还帅?”
荣贺阖上惊掉的下巴,低声提醒:“这不是重点。”
“哦哦。”怀安迅速找回重点:“你上次为什么绑架我啊?”
荣贺险些一头栽倒,这兄弟是废了,指望不上,根本指望不上。
第108章
吴琦此时也认出了怀安, 他从城内扶棺而出,到了外城,才发现想杀他的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吴家豢养的死士一路拼死护送,与刺杀他的人缠斗在一起。
他身负重伤,抛下母亲的灵柩独自逃了出来,谁料竟落在两个小孩子手里, 既然眼前的小孩是沈怀安,那旁边的不用问,一定是祁王世子了。
荣贺见兄弟是指望不上了, 只好自己问:“是你总让户部拖欠我们家的岁赐?”
怀安也险些一头栽倒:“这好像也不是重点吧……”
没办法, 这家伙得罪的人太多了, 京城里叫得上号的人物, 要么与他同流合污,要么跟他带着私怨——不然怎么会被砍成这样。
荣贺不好意思的笑笑,重新问:“你不是回乡丁忧了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吴琦仍不说话。
“还用问嘛, ”怀安斜乜着对方上下打量, “得罪人太多,被人追杀了呗。”
“他罪大恶极,活该!”荣贺冷哼一声:“把他捆起来, 嘴堵上。”
“是!”侍卫齐声应着, 纷纷解开腿上的绑带拧成一条,将吴琦捆了起来, 还脱下一只袜子堵在他的嘴里, 吴琦登时被熏得直翻白眼。
可是, 然后呢?
“把他送回去,朝廷也不会处置他的。”荣贺道:“杀了他?”
“不行不行, 我们还是小孩子,不能杀人。”怀安道:“要不把他护送回城内,让他再被追杀一次。”
荣贺眼前一亮:“也是个好办法!”
吴琦满目绝望的看着他们,猫戏耗子,这也太损了,能不能给个痛快!
……
驸马站在前院的歪脖树下,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赔笑看着温阳公主。
内侍抬出一把椅子,递上一个汤婆子,让公主殿下舒舒服服的围观驸马上吊。
“不是要了断吗?”温阳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见他没有动作,遂命左右:“来人,驸马太矮了够不着,去搭把手。”
“诶别别别……”驸马大腹便便,紧张地气喘吁吁,擦着额头的汗:“殿下,臣是来给殿下送礼的。”
他一个眼神,身后随从打开一只藤编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只精致的漆盒,缓缓打开,只见盒内黑丝绒布托着一套华丽的宝石首饰。
与东方首饰用材和款式完全不同,项链主石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鸽血红宝石,四周围镶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炫彩夺目,戒指是同样的宝石,比项链稍小。
一看便知是舶来品,并且不是凡品。
温阳公主冷笑道:“无功不受禄,本宫可受不起如此贵重的礼。”
“殿下明鉴,臣确实有一桩小事。”驸马赔着笑脸,对温阳道:“此人名叫桑东东,是一名商人,他有一船上等的瓷器和丝绸在又被天津卫所的巡军给扣了。这瓷器还好,丝绸在海上飘得久了,容易发霉损坏。”
温阳这才注意到驸马身后的随从,长相与中原人有几分不同,肤色也略深一些。
“驸马,你通倭?”温阳目光灼灼。
“不不不,”驸马慌忙解释,“此人是吕宋人,不是倭寇。”
温阳面色稍霁,她知道海上走私屡禁不止,驸马家族世代经商,多半也脱不了干系,每年向朝中要员供奉“炭敬”、“冰敬”,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利益集团。
桑东东的商船,从前受吴琦庇护,每当被卫所扣押都会被轻易摆平,如今吴琦卸职离任,权力不再,连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找到驸马,辗转求到了温阳公主门上。
温阳公主倒也不至于嫉恶如仇到将这两个“走私犯”打出门去,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不愿意沾染任何麻烦,连累祁王。
她拨弄着指甲,推辞道:“还真是爱莫能助,本宫自幼囿于宫禁,从不与外臣往来,你们请回吧。送客。”
她起身欲走,又转回头去,上下扫了驸马一眼:“你最近可是又胖了,走几步路就连嘘带喘的,一阵风都能把你掀一跟头吧?”
两人在原地愣了愣,桑东东转身,便见驸马激动的热泪盈眶。
“都尉,您这是怎么了?”他用蹩脚的汉话问。
“这是公主第一次关心我……”他掏出手帕,沾了沾眼角。
桑东东目光迷惑,他怎么听不出来是关心呢?应该是汉话学得还不够精深吧。
公主下了逐客令,两人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恰在前院的影壁后发现两个孩子,和一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男子。
原来是两人拿不定主意,便将吴琦带回皇庄别院,见公主仍在见客,只好将吴琦暂时扔在这里。
“小阁老?!”桑东东惊讶道:“怎么是您啊。”
吴琦原本被臭袜子熏得睁不开眼,听到桑东东的声音,猛然睁开双目,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呜呜!”
“哎呦呦,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桑东东欲上前给他松绑,被何文何武两个壮汉如山一般的挡在面前。
“你又是谁啊?”怀安一脸戒备。
桑东东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小孩儿,来,吃糖。”
“放肆!”花公公上前呵斥:“哪里来的疯子?敢对我们世子和沈公子不敬。”
桑东东被吓了一跳。
驸马都尉从身后赶来,气喘吁吁的制止道:“诶呦,这可不是寻常小孩儿,你怎么能拿糖逗他们呢。”
言罢,对荣贺躬身施礼道:“世子。”
“姑父。”荣贺很敷衍的供一拱手,嫌恶的看着桑东东:“这是哪里来的二百五?”
驸马笑道:“一个外籍商人,世子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原来是贵人啊,真是抱歉。”桑东东说着,打开藤箱,拿出那个漆盒:“都尉与他们说说,让小人把小阁老带走,小人愿将这套珠宝献给他们。”
“如此贵重的宝石,换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驸马双下巴瞬间变成了三层,还真是个二百五……
桑东东笑道:“美人落难,小人于心不忍。”
“啥?”怀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驸马低声对怀安和荣贺解释:“他们这些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船上是不许带女人的,所以船上的人多好男风……”
两人四目圆睁,三观震裂。
“哎呦,都尉慎言!”花公公急得直跺脚,“什么男风女风的,世子和沈公子还是孩子呐!”
“好好好,是我疏忽了,疏忽了。”驸马擦着脸上的汗,道:“世子,此人留着也没什么用,逃回家乡也是作威作福祸害百姓,还不如……”
荣贺看向怀安。
“不行!”怀安义正言辞的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人贩子,此人再坏,也是国朝的子民,怎么可以卖到外国去呢!”
世子点头:“怀安说得对!”
“还是绑上石头扔到湖里去吧。”怀安道。
荣贺:……
“别别别!”桑东东打开藤箱,对怀安道:“小公子想必是不喜欢这套珠宝吧,这箱子里还有其他珍珠、金银,都可以挑选。”
怀安也不想看啊,可那珠光宝气的箱子实在太夺目了,不自觉的就被吸引了目光。
荣贺学着怀安的口径,斩钉截铁的说:“拿着你的箱子快滚!我们……”
“卖!”怀安突然说。
荣贺险些闪着舌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怀安的目光直勾勾的,满箱金银珠宝已经被他忽略,他的目光被箱子里的另外一个包裹吸引,包裹没有系牢,露出一个暗红色的果实一角。
桑东东似乎捕捉到这道目光,蹲下身,将果实塞进去藏好。
怀安的目光盯住了桑东东,因为那不是果实,而是根茎,准确来说,那是一颗红薯!
红薯红薯,可以活人无数的红薯!
他原以为自己这种平凡体质,八成是得不到这类穿越神器的。他原本的打算,如果老爹非要和这个王朝死磕到底,如果祁王真的做了皇帝,他的好友荣贺成为太子,那就多赚一点钱,长大造船出海,去遥远的大洋彼岸把它们带回来。
上天待他不薄,居然真的给他送来了!三观是什么,哪有兆亿生灵重要?
“我要那颗果子!”怀安坚定的对桑东东道。
寒冬腊月,桑东东汗如雨下:“小公子,你要什么都行,这个真不行。”
怀安不解的问:“那是什么宝贝,比金银珠宝还值钱?”
“我们那边叫Camotes,肯莫特斯,可以翻译成地瓜。”桑东东道。
怀安撇嘴:“我还当是千年老参呢,这名字一听就不怎么值钱,为什么不能给?”
桑东东忙解释道:“这是我们的国宝,严禁带出吕宋。”
“可你已经带出来了。”怀安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是你带出来的,你要是不给,我就满世界嚷嚷,是你把吕宋国宝带到了大亓,以后你们的国史都要给你记上一笔。”
桑东东:“……”
怀安见对方犹豫,再次瞥向吴琦:“何文何武,把他沉到湖里去,绑块大一点的石头,绑结实,千万别浮起来了。”
“且慢且慢!”桑东东站在原地抉择良久,终于咬牙跺脚:“成交!”
……
堂屋里,温阳公主泡上了一壶梅花茶,看完驸马那副大腹便便的样子,喝茶解解腻。
听闻内侍禀报,两个孩子居然把吴琦抓了回来,这可是颗烫手的山芋,杀了吧,怕脏了手,还惹一身骚,不杀吧,放出去继续为患作恶。
便见两个孩子一蹦一跳的进来,他们的身后,空无一人。
“人呢?”她问。
“谁呀?”荣贺问:“姑父已经走了。”
“谁问他了,吴琦呢?”温阳公主轻啜一口茶水,慢条斯理的问。
“嘿嘿,”荣贺心虚的干笑两声,“卖了。”
“噗——”一口茶水喷出,左右忙取来巾帕为公主擦拭衣裙。
“卖了?!”温阳公主惊得杏目圆睁,身边的内侍女官亦惊得直发愣。
“卖了多少钱?”温阳公主十足好奇的问。
左右内侍眼前一黑,重点是多少钱吗,难道不是应该赶快追吗?
太监提醒道:“殿下,贩卖人口出境可是重罪啊。”
“我知道。”温阳不耐烦道,她只是想知道这个祸国殃民的狗东西卖了多少钱嘛。
怀安从袖子里捧出一个深红色的果实,奉若珍宝:“没有钱,换了这个,我给他取名叫红薯。”
这下轮到温阳眼前一黑了,把吴琦卖了,换了这么个丑东西?!
“殿下别小瞧红薯,这可是吕宋的国宝,亩产超过十石的辅粮。”怀安的声音难掩激动。
温阳没往心里去,她一个五谷不分的公主,哪里知道亩产十石是个什么概念,再说了,这个丑东西谁敢吃啊,脏兮兮的,非米非面,根本无从下口。
她如今只怕两个孩子招惹麻烦,忙命内侍去祁王府报信,让祁王立刻找人飞马赶到天津卫码头,务必要将吴琦在船上拿获,给他按上一个私通外国的罪名。
温阳公主平日里性子温和,关键时刻却冷静果决,祁王素来相信她的判断,迅速通知郑阁老,将消息报给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风宪官们对吴浚磨刀霍霍,正愁没有写作素材,听说吴琦即将乘船从天津港逃往海外,各个如饿了三天的鹰隼般瞪起眼来,派北直隶巡按御史郭琰前去,将其捉拿归案。
温阳公主担心两个熊孩子被揍,特意留他们在皇庄过夜,直到听到吴琦落网的消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二人回城。
……
沈聿与祁王,一个左手支着额头,一个右手扶着眼眶,中间的几案上放着一颗红棕色带着须子的红薯,为了突显它的可爱,怀安还在上面打了个红色的蝴蝶结。
“你们怎么可以买卖人口呢?”沈聿问。
他细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买卖人口的问题。
祁王拿着红薯看了看:“还换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愣了愣,似乎也不是换了什么的问题。
槽点太多,无处下口啊。
第109章
“父王, 这次真不是我的主意。”荣贺虽然敢作敢当,但也不想背锅啊。
祁王翻他一记白眼:“你还狡辩。”
荣贺:“……”
“殿下,这次是我的主意。”怀安证明道:“这红薯可不是一般的果实, 如果种植方法恰当,它的亩产可以达到二十石之高。”
荣贺狐疑的侧头看着怀安,他没记错的话,这家伙昨天不是说十石吗?
其实怀安也不太清楚红薯的亩产到底是多少, 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红薯品种与后世并不完全相同,十石还是二十石,都是他信口胡诌的, 所以他说完自己也记不住, 真正的产量当然要试种之后才能得出结论。
祁王和沈聿对视一眼, 十足关心的问:“这孩子没发烧吧?”
沈聿索性将他拽过来摸了摸额头:“没有, 信口开河的毛病又犯了。”
怀安急得想跺脚,他承认自己经常信口开河,可是这次他是认真的!
祁王耐心道:“怀安, 你大概是被人骗了, 在北方,小麦亩收约一石,在江南, 稻谷亩收也只有两石多, 这世上哪有什么粮食可以亩产二十石呢?”
怀安激动的说:“所以呀,殿下, 对比之下才能体现红薯的优势!”
祁王:“……”
他突然词穷了。
沈聿明白这种感觉, 这孩子最喜欢偷换概念, 把大人拉进他的思维逻辑里反复摩擦。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沈聿极少跟他讲道理, 都是直接弹压。
沈聿道:“去把昨天欠下的功课背了,字帖临好,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用午膳。”
怀安哑住了。
“沈师傅,我觉得怀安说的很有道理,还没有试种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荣贺仗义,为好兄弟说话。
沈聿态度温和:“他说得再有道理,世子的功课也要补齐。”
“哎?”荣贺呆住。
“还不快去。”祁王也失去了耐心,瞥一眼桌上的丑东西,将目光移向一边——看着来气。
两人小心翼翼的将红薯包起来收好,垂头丧气的去了。
写作业磨磨蹭蹭是学渣的天性,两人先是对着那颗红薯看了半个时辰,要不是怕它不发芽,早把它盘出包浆来了。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荣贺问。
“我们老家,有个说书先生说的,”怀安道,“在大洋彼岸,比泰西更要往西的地方,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粮食,比如这个红薯,就是亩产极高的辅粮。除此之外,还有玉米,一粒种子撒下去,可以得到一个棒槌大小的果实,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粮种,都是可以吃的;还有土豆,亩产跟红薯差不多,但比红薯更适合做主粮。”
荣贺愣住了,他开始向往那个听上去遍地粮食的地方,如果把这些东西带回大亓,就不会因为天气变差、粮食减产,让那么多的流民客死异乡了吧。
“这是真的吗?”他的眼眶都湿润了。
怀安道:“我之前也不信,觉得他是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直到昨天真的见到了红薯。”
“如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国初下西洋时,为什么没能带回来呢?”荣贺问。
怀安沉吟片刻,揣测道:“大概是此前发现的国家并没有这些东西……。”
荣贺十足认真的对怀安道:“虽然他们都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我还是很看好它的!”
“你真的这么想?”怀安激动的问。
荣贺点点头:“是啊,还记得我们种的甜瓜吗?长相越猥琐的就越甜,你看这东西,长得多猥琐,一定特别好吃。”
怀安一脸黑线:“谢谢你啊……”
“别客气,”荣贺道,“你是我兄弟嘛,当然要支持你了!虽然大人们总说你信口开河,但你哪一次说出的话没有做到?”
怀安大为感动,拍着荣贺的肩膀:“兄弟啊,还是你懂我呀!到时候一定请你吃烤红薯!”
“烤红薯?好吃吗?!”
怀安道:“应该……很好吃吧!”
两人聊了好半天,提起笔来,发现各自砚台里的墨都已经干了。太监们忙走到桌前,为他们重新研磨。
转眼到了午膳时间,他们依旧没写完,有沈师傅的命令在前,花公公不敢传膳,谁料膳房竟主动送来了饭食。
宫女们进进出出,碟碟碗碗发出轻微的声响。
两个孩子正是能吃的年纪,这两天活动量大,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看着一桌荤素搭配的菜肴食指大动。
确认过了,应该还是亲爹,不会真的饿着他们。
自打暖棚里的第一批蔬菜上市以来,祁王府和沈家,甚至是温阳公主府,即便在冬令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不用只吃萝卜、白菜、韭黄一类。
从前觉得王府的膳食并不好吃,直到进宫吃到了御膳……只能说有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他们刚准备挂起毛笔,洗手开饭,便见祁王和沈聿悠哉悠哉的走进来,在食桌前坐定。
两人起身对他们行礼。
“嗯,”祁王道,“你们继续。”
随后两人当着他们的面,慢条斯理的开始用膳,甚至推杯换盏的饮起酒来。
两人的吃相都是很好看的,可也很诱人啊!
两个孩子登时气成了河豚。偌大的王府,在哪里不能吃饭,非要跑到书堂里,书堂是吃饭的地方吗?
怀安愤愤瞪着老爹:喂喂喂,这位公务员同志,你在上班啊,有没有点职业操守,怎么还喝上酒了?
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你坐着我站着,你吃着我看着,我不但要看着听着,还要抄书。
这是亲爹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是人类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是……
沈聿一抬头:“抄完了?”
两人登时瘪了,摇摇头,坐回书桌后继续抄书去。
……
吴琦和桑东东一同被关入都察院狱。吴琦不断向审问他的御史解释,自己是冤枉的,自己被两个小孩儿卖给了那个吕宋商人,是被抓到船上去的。
御史又问他:“为什么抛下母亲的灵柩独自逃跑?”
吴琦怒道:“你去问顺天府啊,出了内城至少有几百人在追杀我,我不跑等着被乱刀砍死吗?!”
御史又提审桑东东,桑东东矢口否认——他们分明是在平等自愿的前提下双宿双飞的,不存在现金交易,不是人口买卖。
吴琦与其对质,那个棕红色的果子不算交易?
桑东东更加卖力的否认,小阁老误会了吧,哪有什么果子?如果有人拿果子买人,那卖家一定是二傻子。
……
祁王府的书堂里,两个“二傻子”同时打了个喷嚏。
他们终于抄完了书,检查过关,才被允许吃午饭……沈聿下午要去国子监讲学,问怀安是跟着他还是留在王府。
怀安回忆上一次跟着老爹去国子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率性堂的最后一排,听老爹旁征博引,讲那些博大精深的学问,上下眼皮直打架,昏昏欲睡。
下课之后,率性堂的监生们不是捏他的脸,就是揉他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很解压,反正当事人内心是拒绝的。然后老爹会把他带离课堂,别以为是救他于水火,而是把他带人另一个火坑。
因为老爹的值房里,他的上司和同僚纷纷问他:“小怀安,听完这堂课,可有什么心得?”
没天理啊!让一个小学生去国立大学听课,还要问他有什么心得!心得就是硬木桌子不如家里的被褥睡着舒服,他敢说吗?
“我还是留在王府吧。”怀安对老爹道:“您散衙时过来接我。”
沈聿点点头,交代他不要伤害祁王殿下,更不要伤害来给祁王侍讲的谢伯伯——经历过两次严重的物理伤害,谢彦开都有些心理阴影了。
怀安很认真地点头,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红薯上,没心情陪祁王钓鱼烧烤,也不关心谢伯伯有没有好好拉筋练功。
沈聿看向案头上那颗系着蝴蝶结的丑陋果实,暗暗叹气。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种地已经是他们最温柔的作妖方式了,种就种吧,强身健体,了解稼穑时令,总比跑到外面拐卖人口要好。
两个孩子竖着耳朵,听着沈聿的脚步渐行渐远,腾地一声跳起来,开始研究那颗红薯。
“这也不是藤苗,也不是种子,怎么种啊?”荣贺问。
怀安不太确定的说:“插在水里就能生根发芽。”
“这么神奇吗?”荣贺命人端一杯清水来。
怀安深吸一口气,将遍布小眼的一头朝上,另一头朝下,栽进水里,小心翼翼的摆回案头。花伴伴瞧着两人神圣虔诚的模样,都怕他们跪在地上给红薯磕一个。
“芽长成苗,就可以剪下来栽种了,只是现在天冷,要先栽到暖棚里去。”怀安道:“到时候,开辟一小块试验区。”
……
自从将栽好了红薯,怀安没睡过一个踏实觉,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毕竟整个大亓只有这么一颗,万一腐坏了,不发芽了怎么办?
听说红薯苗不耐寒,世子所内的炕火烧的很旺,旺到一进门就要脱成单衣。除此之外,添水换水,记录长势,小心照料,昼夜不敢懈怠。
祁王看着两个孩子魔怔了的样子,不禁担心的问:“沈师傅,真的不用管管吗?世子身边的内侍对孤说,他们每天对着那盆红薯苗说话。”
“对苗说话?”沈聿蹙眉:“为什么?”
“不知道啊,像中邪似的……”祁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满面惊悚的说:“莫非那颗红薯,是番邦巫蛊之物?”
沈聿虽不信怪力乱神,却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悄悄来到世子所,躲在书堂外偷听。
便听两个孩子一人一句,对着那颗已经发了芽的红薯不停的夸赞。
怀安拿出从小哄妹妹的口吻,夹里夹气的说:“让我看看是谁家的妞妞长的这么可爱?哦!原来是你啊!”
荣贺一愣:“你怎么知道它是女孩子?”
怀安指指它发出来的新苗:“看,是粉红色的。”
荣贺恍然大悟:“哦!我可爱的小仙女,你是只有今天这么好看吗?不!你每天都这么好看!”
门外,两个大男人同时打了个寒颤,祁王将花公公叫来,低声询问:“他们在干什么?怎么像被人下了降头似的?”
谁知花公公一脸崇拜的对祁王道:“回殿下,是沈公子提出来的,叫’植物鼓励大法’,您还真别说,自从用上此法,红薯出苗可快了,奴婢瞧着亩产二十石指日可待呢!”
……
得,又疯一个。
第110章
祁王摆摆手, 花公公躬身一礼,趋步进殿,他的身后, 刘公公带着几个宫女陆续朝他们行礼,鱼贯而入。
紧接着便发生了令二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刘公公拿出一把胡琴,坐在红薯苗面前,拉起了欢快的旋律, 几个宫女排成别致的队形,在花公公的带领下,翩翩起舞。
祁王险些当场炸了, 被沈聿强行拉走, 边走边劝:“殿下息怒, 息怒息怒……”
“这要是传出去, 世子小小年纪在寝宫内莺歌燕舞寻欢作乐,他的名声就毁了!”祁王道。
“是是是,殿下, 但世子心思纯然, 不是为了看歌舞,是为了栽培薯苗。”沈聿宽慰道:“他们只是一时受人蒙蔽,把这红薯当成了救国救民的宝物, 初衷是好的。殿下冲进去指责他们, 岂不是否定了他们的善心善举?”
祁王面色稍霁,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坐下来, 一阵风来, 欢快的胡琴声时断时续的飘进耳朵。
祁王长长叹出一口气, 将府内总管太监叫到面前仔细叮嘱,这段时间世子所发生的一切, 切勿外传。
“殿下英明。”沈聿道。
祁王道:“幸得师傅提醒,是孤一时心急,没有考虑后果。随他们折腾去吧,就算找一群道士来开坛做法,孤也只当看不见。”
次日,二人居然真的找来一群道士,在院子里袖袍狂舞,浑身乱颤的跳大神。
祁王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没事提什么道士啊!
……
祁王府每天一出戏,鸡飞狗跳闹得人心擂鼓一般。
终于在新年将至时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倭寇大举侵犯台州,在曹钰、周岳等人的努力下,九战九捷,歼灭倭寇一万人,终于平定了浙东的倭患。
举国欢庆的同时,吴党成员几乎人人自危。他们不明白曹钰为什么要这样干脆利落的剿灭倭寇,风雨不在了,撑伞的人还会好过吗?
老谋深算的郑阁老,此刻正在秘密组织人手御史弹劾吴浚,一批批勇往直前的言官前赴后继,不断有人上本弹劾,不断有人因言获罪入狱。
众人万分疑惑,吴琦已是阶下之囚,吴浚分明大势已去,为什么如此顽固?
祁王府,两个孩子在背书,沈聿看着手中的邸报,面色阴沉。
“师傅,师傅?”
荣贺的手在他面前一晃一晃,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怀安也提醒道:“爹,该讲这一段了,‘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
沈聿拿起书本,对他们讲:“古之君子,敢于将过错示人,就像日蚀月蚀一样,毫不掩饰。待他改正,则像日月复明,依旧光明圆满,天下之人,无不瞻仰。而今君子,不仅将错就错,不肯改过,还要为自己的过错编造各种说辞,将错就错。”
怀安点头,表示听懂了,荣贺则紧蹙眉头,陷入沉思。
沈聿问:“世子在想什么?”
荣贺喃喃道:“希望皇祖父可以像古君子那样,及其更也,民皆仰之。”
沈聿环顾四下,好在无人在殿中侍候。
连一个孩童都看得出来。
因为吴浚父子所做的恶事,有些是蒙蔽圣听、打着皇帝的旗号;有些甚至就是给皇帝背锅的。他们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做了近二十年的宠臣被骂的如此不堪,就等同于在骂皇帝宠信奸佞,是昏聩无能的昏君。
可事到如今,皇帝依然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迟迟不处置吴浚父子。
“这些话对师傅说说便罢,连父王也不要去说。”沈聿提醒道。
“知道了。”荣贺应着,坐回他的位子上。
沈聿来到郑迁家中议事,郑迁信赖的门生皆聚集于此,他的出现令郑迁有些不快。
他并不希望沈聿卷进这场赤膊对战,以沈聿的能力,不该被轻易牺牲,何况他是祁王府的讲官,更该避嫌。
可郑迁的其他门生不这样想,见沈聿来了,纷纷请他发表看法,出个主意。
沈聿语出惊人:“诸位觉得,吴浚掌权近二十年,真的那么一无是处吗?”
众人先是愣住,然后纷纷反驳:“奸相误国,当然一无是处!”
“诸位,稍安勿躁。”沈聿道:“吴氏父子卖官弼爵、贪墨无度,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但他们重用的人,如果全是罗恒、赵宥这类货色,大亓早就亡了。如今想彻底推翻他们,拔除其党羽,一是难于登天,二是于国不利。我们应该做的,应该是先将他们父子赶出朝堂,再徐徐图之。”
众人陷入沉思。
“你且说说,如何将他们赶出朝廷?”有人问。
“避重就轻,绕开吴浚,只弹劾吴琦。“沈聿道:“凭藉父权、专利无厌、卖官弼爵、广致赂遗;广置良田美宅于原籍,豪仆抑勒侵夺,民怨入骨;丧母期间,聚狎客、拥艳姬,酣歌曼舞,灭绝人伦。扶棺回乡丁忧,竟弃棺椁而逃,于天津卫登船欲逃往海外,为子不孝,为臣不忠,当以重罪议之。吴浚纵溺爱恶子,宜亟放归田。”
众人惊呼:“吴浚之罪仅仅是纵容儿子?”
沈聿道:“当然不是,我与你们同样不甘心,可是骂声越大,陛下越是要庇护,他不是在保吴浚,而是在保全自己的名声。”
众人不禁唏嘘:“这么说,之前的牺牲都是无效的。”
“怎么会呢?”沈聿道:“陛下对吴浚父子已经彻底心灰意冷,只需要最后添一把柴了。”
……
吴浚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
四月份的京察之后,都察院几乎完全被郑迁掌控,吴琦恰恰被都察院抓获,使他们犹同困兽,他想营救儿子,固然绕不开郑迁。
年下吴浚大摆宴席,延请郑迁过府赴宴,带领全家上下,跪在了郑迁面前,请求郑迁:“念在往日情分,务必救小儿一命。”
郑迁眸中闪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十余年的蛰伏,阿谀奉承,唾面自干,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政敌,终于跪伏在他的脚下。
郑迁是这场斗争的胜出者,他本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的羞辱他,唾骂他,可他并没有。
他撩襟跪在自己的手下败将面前,含泪道:“元辅,使不得使不得!下官受元辅知遇提拔之恩日久,这是分内之事。请元辅放心,只要郑某在朝一日,绝不会让您和小阁老蒙冤受辱!”
吴浚万分没有想到,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唯有郑迁仍对他保持恭敬,以弟子之礼相待。
两只千年的狐狸一番做作,双手紧握,泪洒当场。
这场酒席到了将近后半夜,郑迁带着随从离开,吴浚缓缓瘫坐在官帽椅上,叹道:“郑迁是个厚道人。”
几乎同时,弹劾吴琦的奏疏摆在了皇帝案头。
皇帝终于看到了人心所向,摆手命三司共同审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位派员里有两位是吴琦的门生,这案子还怎么审?他们只好去请示吴浚。
有郑迁的话在前,吴浚也放松了警惕,若有深意的对二人道:“陛下有意惩治吴琦,总不能驳了圣意,可是国朝不能出现巨蠹,关乎陛下颜面,你们听明白了吗?”
两人对着师祖直磕头:“阁老真是高风亮节。”
出了门,大理寺少卿对着刑部右侍郎问:“阁老到底是什么意思?”
刑部侍郎道:“定个轻一些的罪,流放即可。”
案卷递交到皇帝手中,即可被打回重议。
三司傻了眼,充军流放都难以平息陛下之怒,难道非要斩首吗?
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情重新判决,将徒三千改成了斩首,结果奏疏一上,内阁当即票拟,司礼监立刻批红,非但判了吴琦死罪,还要亟正典刑,既立即斩首,连秋后都不必等。
吴浚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被郑迁蒙蔽了,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间,然而悔之晚矣。
锦衣卫从吴琦的“豪宅”中抄出金银珠宝无数,全部充入国库。吴浚纵子无度,被削职回乡。
独子被斩,家财尽数被抄没,背负着奸臣恶名,吴浚回乡后成了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住在一个破漏的草庐之中,穷困潦倒,常常偷吃坟墓里的供品,两年后贫病交加而死,这是后话。
面对吴氏父子的倒台,郑迁对沈聿感叹:“万仞高楼平地起,倾覆也只在瞬息之间。”
沈聿笑道:“恩师应该说,‘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哈哈哈……”郑迁抚须而笑:“好好好,年轻人,就是豁然!”
师生二人望着天空飘落的雪,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即将告终,春天已在叩门。
……
桑东东被转入刑部大牢,毕竟都察院是关押官员的地方,吴琦结了案,他便不能再呆了。国朝的涉外案件坚持属地原则,即不管哪国人犯罪,都要依律处置,但因走私案案情复杂,涉案人员较多,只能先打入刑部待察。
皇帝是个怕麻烦的人,但他也恨走私。沿海走私猖獗,屡禁不止,大量金银从海外流入国内,各个赚的盆满钵满,却不用缴纳一分一文的税,当权者谁能不恨。
他决心借题发挥,震慑一下这些毒瘤蛀虫。
收到严旨,直隶缉司官不敢再尸位素餐,沿着桑东东这条线一查,查到了驸马李仁头上,登时就查不动了。
皇帝得知自己的女婿竟也参与走私,十分震怒,当即命大理寺将其捉拿归案。
对这位驸马,皇帝是没什么印象的,其实就连温阳公主他也没看过几眼,出了这样的事,不得不召温阳进宫问话。
温阳面对父皇的盘问,掏出手帕开始抹眼泪。
皇帝心中烦躁,又不知如何发作,他向来与儿女都不亲近,可若是祁王、雍王这样叽叽歪歪的哭,早被他打出去了。
“朕问你知不知情,你哭什么?”
温阳摇头,悲悲切切的哭泣:“儿臣毫不知情,驸马他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你还在为他辩解。”皇帝没好气的将一本账册扔在案头,冯春捧着账册拿到温阳公主面前,温阳泪眼婆娑的翻阅,竟是驸马李仁这些年与桑东东的走私张目,获利惊人。
她只安静了片刻,又掩面而泣。
“别哭了!”皇帝的脑袋要炸了。
“儿臣命苦……”温阳哽咽道:“儿臣自幼丧母,与兄长相依为命,长大嫁人,夫君又下了大狱。”
皇帝听得直蹙眉:“温阳,你是当朝公主,当深明大义,为天下女子典范。”
只见温阳公主哭的更加厉害,她瘫跪在地,伏地叩首:“父皇,一日夫妻百日恩,儿臣从未求过父皇什么,但求父皇饶驸马一命。”
“你这是干什么?!”皇帝先是郁怒,又有些不忍,命左右将公主扶起,声音缓和了不少:“你放心,他毕竟是驸马,罪不至死。”
温阳却依旧摇头哭泣:“父皇有所不知,儿臣了解驸马,他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如今东窗事发,倘若受到惩罚丢了面子,必定无颜在京城立足了。”
皇帝被她哭的心烦:“你不要无理取闹。朕亲口下令彻查此案,难道因为他是驸马,就该纵容包庇?如此行事,置朝廷的法度于何地?”
温阳心中一喜,你还知道朝廷有法度呢?挺好挺好。
她苦苦哀求:“儿臣知道,天家无私事,因此不求父皇既往不咎,但求父皇给驸马留一条生路,让他远离京城,不要在耻笑谩骂中度过余生。”
皇帝见温阳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心知她自小长在宫中,心思单纯,一个走私的罪名在她眼里,可不就是顶了天的大罪么。驸马出身商贾,所谓“无奸不商”,哪有那么高迈的品德,东窗事发就活不下去了。
可温阳不停的哭哭啼啼,大有一种赖在乾清宫不走了的姿态,眼看要耽误他做早课的时间。
这要是祁王就好了,皇帝心想,吼一声便可以连滚带爬的消失了。
“好了好了,朕答应你,褫夺李仁的爵位、赐田、宅邸,流放三千里。”皇帝说着,还斜乜了温阳一眼:“够远了吧?”
温阳忙不迭的点头。
皇帝一阵无语,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人上赶着守活寡。
冯春在一旁听着,下巴险些掉下来:温阳公主啊,不愧是您,哭着都能捅刀子。
本来可以罚没家产便可抵罪的事,愣是让您哭成了流放……
皇帝又提醒温阳:“你可想好,本朝没有再嫁的公主。”
温阳抹着眼泪动情的说:“只要驸马可以好好活着,我们遥隔千里,心若比邻。”
皇帝一阵腻歪,心说脑子进猪油了吧,还是粉色的猪油。
温阳点点头,盯着皇帝将翰林院待诏叫来拟旨,才擦干眼泪向皇帝告退。
一出宫门,四下没有外人,温阳抖着手帕向身边的女官抱怨:“怀安的法子好是好,可你胡椒粉放得太多了,呛的本宫直想打喷嚏,险些憋不住。”
……
女官掩口窃笑:“奴婢下次注意。”
温阳仿佛卸下一层沉重枷锁,笑容仿若少女。伸出手挡在眼前,任阳光透过指缝洒在脸上,冬日的阳光虽然抵御不了严寒,却总是带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