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丫鬟们个个看起来行事稳重, 可毕竟是十来岁爱玩儿的年纪,早就好奇怀安他们在鼓捣的东西了。闻言陆续进来,发现他居然在烧烤。


    怀安已经烤完一小盘, 炉子上的也已经熟了,冒着出滋滋的响声,撒上孜然、十三香,浓郁的香味直飘到院子里。


    他将炉子上的肉串分给大家, 拿着盘子里的去了正房——作为一个孝顺的孩子,第一盘当然要孝敬爹娘啦。


    沈聿看他还挺乐呵,就差烫一盅小酒喝了, 正想着, 只见他的好儿子从背后变出一个小酒盅……


    爹娘登时变了脸色。


    怀安狗腿子似的赔笑:“给爹娘助助兴, 我不喝, 我真不喝!”


    这还差不多,沈聿接过酒盅,取出两只酒杯, 给妻子和自己一人斟上一杯。


    芃姐儿还是人生第一次吃烧烤, 没有任何经验,抱着签子转圈啃,无从下口。


    可把怀安急坏了, 将签子一横放进她的嘴里, 拿手将她的小嘴上下一阖,签子一撸, 香嫩的羊肉瞬间入口。


    芃姐儿好吃的眯起眼来。


    西厢房里热热闹闹的, 陈甍一边吃着烧烤, 一边盯着丫鬟们轮流搅拌混合液,渐渐的, 半透明的猪油变成乳白色,质感有点像厚重的酸奶。


    “成了!”陈甍兴奋的说着,用漏斗将皂液灌入一个个竹筒。


    到这一步就算成功了大半,只要将皂液冷却几天,就能得到基础的肥皂了!然后再将肥皂刨成碎屑,加入檀香粉、茶粉、艾粉或干花粉等配料或香料,反复捶打使其充分皂化,揉捏成型,就是冷制研磨香皂了。


    这还不够,毕竟是送给太后的东西,不需要真的很贵,但一定要做成买不起的样子。


    怀安跟爹娘请示,明天想去一趟书坊,让郝师傅帮忙做一套模具,保证去去就回,绝不乱跑。


    吃人嘴短,夫妻俩总不好吃着美食打厨子,当即答应下来,反复叮嘱,让他带足人手,乘马车去,免得再发生上次的事。


    虽说正常人受到皇帝的申斥警告,总会夹着尾巴收敛一阵子,可吴琦多少有点疯病,不能以常人推之。


    怀安欢天喜地的回西厢房去继续烧烤,许听澜叫郝妈妈和王妈妈一起去西厢房瞧热闹去,连带芃姐儿也带走。


    沈聿知道妻子将人屏退,必定是有事要对他说。


    烛光黯淡下去,满室昏黄,许听澜起身去摘下灯罩,剪断过长的灯芯。


    “你可知道太医院的王太医?”她问。


    “知道,太医院院正。”沈聿道。


    “我今日去的那家瓷器铺子就是王家的产业。”许听澜压低了声音说:“我从旁人那里得知,王太医的小儿子与人掷骰子欠了笔债,王夫人溺爱幼子,瞒着王太医收拾烂摊子,急需一笔现银填补窟窿,这套极品的碗碟原是她的陪嫁,无奈之下也只好拿到铺子里去变卖。”


    “实话说,她那套瓷器虽好,却太过素净,等闲人家买不起,买得起的又未必看得上,我听说了这件事,只好急人之所急了。”


    沈聿恍然大悟,他就说妻子做事,一向是有的放矢,怎会突然花费巨额买一套碗碟?原来背后还有这层关系。他搁下酒盅,等待下文。


    “王夫人解了燃眉之急,很感激我,便透露给我一个消息。”许听澜道:“吴阁老的夫人,恐怕熬不到明年。”


    乍暖还寒时候,窗外冷风习习。


    沈聿陷入沉思。


    这确实是一个极有价值的信息,莫说一套瓷器,十套也值得。吴夫人一旦病逝,吴阁老必定受到巨大的打击,吴琦也要扶棺回乡丁忧。吴琦的仇人太多,一旦卸去职务离开京城,有没有命回到老家都是两说。


    沈聿拉住妻子的手,低声喟叹:“是我不称职,连累你们担惊受怕。我想……我正想跟你商量,离秋闱还有半年,不如你带着母亲和孩子们先回老家。”


    “你怕了?”许听澜对上丈夫的眼睛。


    “我有什么好怕。”沈聿道:“我是怕你们……”


    “我们也不怕。”许听澜唇角微抿,抱住那张脸,轻声宽慰:“别说傻话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大风大浪都能扛过去。”


    未等沈聿开口,怀安端着一盘五花肉串从外面闯了进来,见状一个急刹车,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弯儿,疾声说:“别撵我,我自己消失。”


    话音刚落,果真消失在卧房门口。


    ……


    沈聿第一时间将王太医的诊断告诉了郑迁,郑迁浑浊的眸子发出灼灼的光。


    还未开口,就见小阁老吴琦气势汹汹的闯进来,指着郑迁大骂一通,指责他落井下石、忘恩负义、会咬人的狗不叫云云。


    几位阁老围到值房相劝,个个都被他冷嘲热讽的骂进去了,结果是越劝闹得越来劲。,


    就在众人被抢白的无言以对时。郑迁忽然捂住胸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沈聿抢先一步上前扶住恩师,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以免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四下乱作一团,有喊“请太医”的,有喊拆了门板送到太医院的,最终还是使了一个书吏去太医院。


    “哎?不是……”吴琦愣了:“你别碰瓷啊……我我我怕你不成?”


    “小阁老,你闹够了没有!”沈聿横眉怒目,对着吴琦怒道:“都说吴阁老年事已高,你可有想过,郑阁老也年过六旬了!吴阁老接连告假,郑阁老不辞劳苦、任劳任怨,内阁诸事从未出过纰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况且你离开内阁,那是陛下的旨意,与阁老有什么关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小人,在背后谋划已久了。”吴琦道。


    沈聿冷笑,反唇相讥:“小阁老的意思,是陛下不识小人,听信谗言戕害于你?”


    吴琦一脸怒容,咬牙切齿的说:“沈聿,如果你成心要跟我作对,记得备好棺材!”


    沈聿抬眸与他对视,忽然眉头一扬,高声道:“劳烦诸位阁老替下官做个见证,下官近日若有什么不测,小阁老的嫌疑最大!”


    “你……”


    众人唏嘘一声,纷纷劝解:“同朝一场,小阁老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为好。”


    吴琦攥紧拳头,每一根骨节都发出咔咔的声音。


    “哦,对了,不能再叫小阁老了,应该叫——吴部堂。”沈聿又补了一刀。


    吴琦脸上由红转青再转白,接连数变,也只是冷哼一声:“我们走着瞧!”


    言罢,拂袖离开了内阁值房。横冲直撞的,险些撞翻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太医。


    一时间,举朝都知道吴琦闯进内阁,把郑阁老气晕了。


    郑迁这场病来的很急,当日就告假被抬回了家。皇帝又命太医去郑府问诊,只道他胸闷、心悸,脸色苍白,但脉象平常,似乎不是病了,而是吓掉了魂儿。


    皇帝一听,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了,当即派庆阳真人周息尘去府上做法,帮郑阁老驱邪避凶。


    沈聿去郑府探望,马车在胡同口堵着进不去。沈聿掀开车帘,只见一辆宽阔气派的马车,十来个道人前呼后拥伴在两侧。车帘掀起,从中走出一个年轻道长,春风拂过,衣袂翩飘,端的是出尘绝世,仙风道骨。


    沈聿对车夫道:“我们等一等吧。”


    郑府下人在门口迎候,周息尘目不斜视,一甩拂尘,径直走进郑府大门。


    在府婢的引导下,周息尘来到内宅,郑迁正坐在堂屋里等他,除了面色苍白一些,还算精神矍铄,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丢了魂魄的人。


    待他屏退下人,周息尘躬身行礼:“阁老。”


    “息尘来了。”郑阁老道。


    庆阳真人如今是圣驾面前的红人,即便是吴阁老见了,也要敬称一声“真人”,再不济也要称呼他为“庆阳子”,郑迁却能直呼其名。


    因为周息尘身上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和郑迁两人知道的秘密。


    周息尘原本不姓周,而姓王,是郑迁的恩师、当年的首辅王治的小孙子。自小体弱多病被送进云青观,师从玄清真人,习武修道,强身健体。


    王息尘十岁上,祖父王治被吴浚陷害,家眷妻子,或杀死流放,或罚入教坊,或充入内廷,家破人亡,惨不忍睹。玄清真人顾念老友情谊,费尽心思保住了王家最后一点血脉。王息尘逃过一劫,自此改头换面,化名周息尘。


    他眼看着仇人加官进爵,权势滔天,想要复仇几乎是痴人说梦,直到他被温阳公主推荐给了郑阁老,郑阁老又将他推荐到皇帝身边,他才看到了一丝搬倒吴浚的希望。


    “阁老脸色不好。”周息尘问。


    郑迁摸了摸脸上白腻腻的脂粉,对他说:“无妨,是拙荆特意帮老夫化成这样的。”


    周息尘了然点头,来的路上他已经猜到郑阁老在装病,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相商。


    “阁老有吩咐,但请直言。”他直截了当的说。


    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搬倒吴浚,至于如何拔除党羽,如何平稳过渡,那是郑迁该思考的问题。


    郑迁抬眸看着周息尘。或许是久居方外,此人身上总有一股纯然的天真,按理说不该让恩师唯一的后人卷进这诡谲的朝局之中,可他目前没有第二个选择。


    郑迁带着对恩师的惭愧,喟叹一声,道:“你靠近一些,我与你细说……”


    两人敲定细节,堂屋门敞开,院子里已然设好供桌,摆满琳琅满目的供品,周息尘点燃一炷香,在青烟袅袅中开始做法。


    一番做作,当然是做给外人看的,待这场戏落幕。沈聿的马车才驶进胡同,与恩师商议计划的另一部分。


    ……


    一大清早,怀安带着表哥画好的图纸来到书坊,趴在耳背的郝大爷耳边,将自己的诉求一样样说明。


    他需要一种模具,能将香皂丸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郝大爷听来听去,蹙眉反问:“这不是做月饼吗?”


    怀安道:“对对对,就是月饼模,但市面上的月饼模没有我想要的花样。”


    “我真雕不来……”郝大爷一脸为难:“您看,雕版是平的,这个模具是立体的。”


    “郝师傅,你是当局者迷啊,你的手艺在京城雕版界已经首屈一指啦。”怀安拍拍郝大爷的肩膀,叹了口气:“其实我一个小孩子出来开书坊,外面的人都很不看好,但我跟他们说,我们有郝师傅!您猜怎么着?”


    “怎……怎么着?”郝师傅果然上套。


    “就这一句话,把他们都镇住了,同行们吓得瑟瑟发抖——好家伙,郝师傅重出江湖,是不给别人留活路啊!”怀安神色浮夸的说。


    郝师傅嘴角一咧,努力克制着沾沾自喜的笑容:“有这么夸张?”


    “一点也不夸张,”怀安说的激动了,直接坐到了桌子上:“你想啊,郝秀才接手这家书坊之前,是不是生意很好?”


    郝师傅点头:“那倒是。”


    怀安一拍手:“这不就对上了嘛!人家冲谁啊,还不是冲您老的手艺啊!”


    “啊——是么。”郝师傅腮帮子抽了抽,在一声声赞誉中迷失了自我。


    怀安又跳下桌子:“您听我给您分析啊。各行各业都是一通百通的,以您的手艺,雕个香皂模都是大材小用了。但是您不要小瞧这件事哦,等我把香皂做起来,打算出一个大师系列,这个系列的每一块香皂上都要敲上‘郝师傅’的字样,从此以后,‘郝师傅’就不再是一个名字啦,它象征着匠心工艺、高端奢华、尊贵典雅、一皂难求……郝师傅呀,你要升华了!”


    郝师傅被说的老脸通红,两手紧张的对搓几下,接过怀安手中的图样:“您请好儿吧,我一定给您雕成!”


    第92章


    自从郝师傅的灵魂得到了升华, 每天都在琢磨雕刻香皂模具,简直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其实对他来说,雕一套模具并没有什么难度, 琢磨一天就做出来。可他毕竟与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比怀安多想了一步,那就是脱模问题。


    糕点容易脱模,是因为面团外沾了面粉或刷了油, 可香皂压制紧实,会牢牢吸附在木料上难以脱下,即便刷油也未必有用。因此他决定做成两拼模具, 压制好造型后, 只要拆开模具, 就能轻松取出香皂。


    然而这样做, 又会出现新的问题,那就是接缝。模具接缝会在香皂上留下一条细线,直接破坏香皂的美感。


    郝师傅苦思冥想, 终于想出了解决方法——雕刻与切割相结合, 将接缝位置顺着花样的纹理,完美隐藏。这样压制出来的香皂,至少从正面看是浑然一体的。


    郝师傅做事, 向来精益求精。只要给他一堆木头, 他可以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


    怀安隔了几日再去书坊时,长兴告诉他郝师傅的精神状态。怀安暗暗后悔:用力过猛了, 可别把老头子累出什么好歹啊。


    “喜娃呢, 喜娃怎么样?”这一众伙计里, 怀安最关心的就是喜娃了。


    “做事倒很麻利,您看!”长兴指着三院角落里正在劈柴的喜娃:“现在劈柴挑水都是他一个人的活儿, 还要洒扫院子,搬运木料纸料什么的……”


    “这不是欺负小孩儿吗?我是让他来当学徒的,又不是打杂的。”怀安皱眉,何文何武,还有那么多成年伙计都不干,苦活累活都推给一个半大少年,这合适吗?


    “是郝师傅吩咐的,让他干满三个月,不许任何人帮他。”长兴早就看不下去了,不吐不快道:“要不您去跟郝师傅说说,让他教点有用的东西。喜娃读过书,识字最多,天天干杂活岂不是大材小用么?”


    怀安迟疑一下,还是摇头道:“算了,郝师傅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只要喜娃不来跟你哭诉,你就权当看不见。喜娃要是有了抵触情绪,你再跟我说,我来……开导他,嗯,对,开导他。”


    才不是忽悠呢。


    “是。”长兴道。


    正说着话,忽听厢房里的郝师傅扔下刻刀高呼一声:“齐活儿!”


    怀安随着他这一声,整个人像个小弹簧,弹射,冲刺,闯进厢房。


    为了测试模具,郝师傅用面团做实验,已经脱模了一桌子,各个精致可爱。


    “郝师傅啊,不愧是您!”怀安赞不绝口,当即表示年底给郝师傅发奖金。


    长兴小声嘀咕:“可这才年初啊……”


    “你说什么?”怀安问。


    “没什么没什么!”长兴赔笑,陪少爷打道回府。


    ……


    小心翼翼捧着一沓模具回家,拉着萌萌表哥进了西厢房。此时皂液已经冷却,劈开竹子,便见到了一根根颜色不同的肥皂。


    陈甍捏了一把,硬度像蜡,但质地更加腻滑:“这东西真的可以用来洗手洗脸?”


    怀安道:“现在还不行,碱性太强,需要研磨重塑,然后放一两个月,才能温和不伤皮肤。”


    “哦——”陈甍听得云里雾里。


    说着,怀安找来两块羊皮垫着,防止烧手。两人用刨丝的刨子将一根根肥皂打成细丝,打了足有七八盆,然后放入石臼反复用力捶捣成团。


    这又是一个十分耗人且枯燥的工作,怀安索性端着小炉子和烧烤架去了前院,请小厮们吃烧烤。


    沈聿散衙回来,绕过影壁,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加工作坊,小厮们正在院子里捶捣几坨“面团儿”,怀安和陈甍蹲在一旁,将捣好的“面团”捏成小团,压进模具。


    怀铭怀远连书都不读了,像两个闲溜达的老大爷,背着手好奇观看。


    沈聿奇怪的问:“才几月,就开始做月饼了?”


    陈甍起身刚要答话,怀安跳起来说:“保密保密,不许看,今晚开会揭晓!”


    言罢,推着老爹回内宅,不许他多看一眼。


    ……


    夜幕降临,胡同里一片寂静,偶有几声春虫鸣叫。


    唯有沈家的后宅,灯火通明,笑语盈喧。全家人齐聚上房,在开家庭大会,看怀安展示他们新研制的香皂。


    等全家陆续到齐,怀安站在堂屋中央,拿了个硬质纸卷成的喇叭,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尊敬的各位长辈、兄姊、小妹,很高兴全家人能够聚在这里,共享这振奋人心的时刻!首先,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我们本次研发团队的主力成员,萌萌表哥!”


    众人十分配合的鼓掌。


    “还有我们的重要成员,芃儿小朋友!”


    又是一阵掌声。


    芃姐儿爬到桌子上偷果果,便见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自己,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放下果子,随大流跟着拍巴掌。


    又听怀安接着道:“当然,还少不了云苓、天冬、夏浅三位姐姐的鼎力相助!”


    掌声中,三个丫鬟脸颊微红,她们压根没想到会被提名。


    “最后,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谨代表我的团队,向支持我们研发工作的娘亲和爹爹,致以最诚挚的感谢,让我们将掌声送给他们!”


    夫妻二人一左一右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然后又是“忆往昔,看今朝”那一套,开场词太过冗长,说的芃姐儿都犯困了,坐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两条小短腿晃啊晃啊,百无聊赖的样子。


    终于等怀安啰嗦完了,才进入发布会的关键环节——产品展示。


    云苓从屋里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木盒,木盒被分成九宫格,每个格子里放着一块好看的“茶菓子”。


    芃姐儿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这点心一看就很美味。


    “注意看,这就是我们本次研发的产品,香皂!”怀安道:“它可以用来洁面、洗手、洗发、沐浴。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小小的一块香皂。它有着惊人的清洁能力,却不会伤害皮肤,这是因为皂化过程中产生了甘油,可以皮肤上形成一层天然的屏障。”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老太太不太确定的问:“所以,你做了一盘胰子?”


    “呃……还是不一样的。”怀安没办法详细解释皂化反应,只好端着盒子来到老太太面前:“祖母,您看它的外形,再闻闻它的气味。”


    香皂的外形,可是经过二人精心设计的,粉紫色的檀木皂做成了荷花,松绿色的艾草皂做成了荷叶,乳白色的牛奶皂做成了祥云,绿白相间的花茶皂做成了茉莉花,另外还有樱花皂、桂花早、蚕丝皂、珍珠粉皂等等,共九种。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笑道:“怀安做了一盘又香又漂亮的胰子。”


    怀安:……


    他妥协道:“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这可真好看啊!”依偎在祖母身边的怀莹和怀薇哪里经得住高颜值手工皂的诱惑,纷纷围上来,想摸又不敢摸,生怕把它们弄坏似的。


    “没关系,本来就是要送给姐姐的。”怀安道:“除了太后寿礼,我另外准备了七盒,两个姐姐,祖母、娘亲和婶婶都有。还有一盒牛奶皂给芃姐儿。”


    季氏笑道:“呀,大家都有呢!”


    怀安点点头,这等好东西,自然要先紧着自己家的大女生小女生们享用啦!但毕竟数量有限,男同志嘛,跟着蹭点儿用得了,要什么自行车……


    “咦?”怀莹一算人数:“多了两盒是给谁的?”


    “一盒给温阳公主,感谢她开设女塾。”怀安道:“另一盒姐姐拿去分给同窗们,不过要等到太后寿辰以后。”


    怀安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在公主府女塾上课的,可都是官宦人家的贵女,把香皂送给她们,那就是移动广告啊。虽然还没计划好如何用香皂来赚钱,但先把名声打出去总是没坏处的。


    怀莹怀薇几乎可以想象同窗们惊为天人的表情,直夸堂弟想得周到。


    “这是你给太后准备的贺礼?”沈聿问。


    怀安点头,一脸期待的看着爹娘:快夸夸我,夸夸我!


    “还真不错,既不会过分昂贵,又别致有新意。”许听澜道。


    “还很实用呢!”怀安道:“虽然还需要放一个月才能用……但那时就知道了,比胰子、澡豆好用一万倍呀一万倍!”


    怀安不遗余力的夸赞香皂的妙处,张开小手比划着。


    老太太陈氏笑道:“好好,到时一定好好试一试。”


    两个姐姐也满怀期待:“赶紧到一个月以后吧!”


    不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到那时舍不舍得用还是两说呢。


    ……


    太后寿礼准备妥当,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次日到了祁王府,怀安放下书包,首先向荣贺炫耀这件事。


    话说一半,只见两个太监抬进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圆筒用防水的大棚布盖着,在世子的引导下装好支架,摆在了堂屋最中央。


    怀安惊讶的张着嘴:“这是你准备的贺礼吗?这么大!”


    荣贺重重点头,一抬手,小太监揭开盖布,一个直径一尺、高度二尺多的炮筒展现在怀安面前。


    怀安嗖一声蹿得老远:“世子,太后寿宴哎……你送个炮不太合适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谋大逆。


    “怕什么,这不是大炮,是烟花筒。”荣贺解释道:“我父王说,太祖母最喜欢看烟花了,可是今年上元节烟花被取消了,太后寿宴上多半也要取消。我舅舅认识烟花作坊的老板,成本价卖给我的,怎么样,很厉害吧?”


    “厉害厉害。”怀安这才松了口气,饶有兴趣的凑上去看:“原来大型烟花是用这玩意儿发射的。”


    “是啊。”荣贺略带遗憾的说:“不过大归大,我只买得起单色烟花。”


    “单色?”怀安也略显失望,单色有什么意思,烟花不就该绚丽多彩才好看吗?


    “没办法,人穷志短啊。”荣贺叹了口气,整个娃看上去很沧桑。


    怀安跟着叹了口气,作为好兄弟,他只能在心里默默估算书坊开始盈利的时间,顺利的话也要在下半年,也就是说,他们还要穷上至少半年。


    或许可以利用香皂先赚一波?怀安摇摇头,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香皂是太后的寿礼,寿辰之前是不能面市的——试想一下,他在寿宴上将此物夸上了天,满堂贵妇在心中哂笑:不就是香皂嘛,我家屯了好几盒呢。


    多尴尬啊。


    他要打入京城最核心的贵妇圈儿,当着贵妇们的面拿出来献给太后。让她们看到,听到,惊艳到,然后回忆、探讨、种草、求而不得……


    先将众人的胃口吊起来,再趁热度生产一批香皂上市,这才符合人性营销的正确流程嘛。


    沈怀安小朋友你可真是个经商天才!怀安光是想想,就美美的笑出了声。


    “怀安,怀安!”荣贺推醒他:“你干嘛突然笑啊,怪渗人的。”


    怀安干咳一声:“咳咳,没什么,我是想说,勤劳能致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荣贺琢磨他的话,忽然眼前一亮:“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把这个炮仗改成彩色?”


    “……”怀安皱眉:“我哪是这个意思呀。”


    荣贺一阵失落。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怀安突灵光一闪:“我表哥那里有配制烟花的书,等我回去找找,咱们研究一下。”


    荣贺闻言激动坏了,拍着他的肩膀:“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第93章


    怀安飘了, 他做出了香皂,就以为自己摸到了穿越大军的平均水准,做个烟花理应不在话下。


    他在后世看过一本关于火药的杂志, 上面刊登了一段近古时代医药学家关于烟花配比的记载——在烟花中掺入不同材料,就能使其产生焰色反应,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颜色。他当时饶有兴致的看了好几遍,至今还有些印象, 但也仅仅是有些印象而已,因此他需要更多的理论支持。


    回到家,果真在西厢房的书架上翻出一本《火戏志》, 但因为孤本太过珍贵, 他怕把表哥的书弄坏, 只好将里面有用的内容誊抄下来, 这一抄就到了深夜,读书都没这么用功过。


    ……


    次日,沈聿牺牲上课时间, 陪心神不宁的祁王下棋。聊的都是有关雍王府的小道消息, 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雍王妃坐稳了胎,雍王正在大量进补, 准备备战二胎, 云云。


    沈聿劝他,与其整日关心别人的老婆孩子, 还不如多陪陪王妃, 教养好世子。


    祁王觉得有些道理, 但他仍是坐立难安:“话虽如此,可是孤这两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右眼皮老跳。”


    沈聿落下一颗黑子:“不瞒殿下,臣也有一点。”


    “是吧!”祁王殿下还是第一次与他的神童师傅们有相同的感受。


    “老话说春困秋乏,想必换季导致的乏困吧。”


    沈聿话音刚落,忽听见“轰”的一声巨响。


    门窗咣啷啷直颤,棋坪上的棋子都蹦了几下。两人对视了一瞬,预感不祥。祁王问外面:“怎么回事?”


    太监进入殿内:“回殿下,好像是世子所方向爆炸了。”


    爆……爆炸了!


    两人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往世子所去。


    世子所在前殿的东边,没有几步距离,因此爆炸声格外清晰。等他们到了,只见偏殿里冒着浓浓的烟,两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小脸黢黑,目光发直。


    “怀安!”


    “贺儿!”


    他们分头冲向自己的儿子,从头到脚打量摇晃:“怎么样?哪里疼?说话呀!”


    看着祁王殿下焦急的神色,一个小黑脸回过神,指向另一个小黑脸,开口道:“殿下,世子在那儿……”


    两人这才发现认错了娃,忙调换位置。


    “爹,我没事儿!”怀安见老爹慌了神,忙道。


    刘公公领着宫女太监赶来扑火,花公公被一左一右架了出来,浑身都是黑乎乎的烟灰,直挺挺的坐在石凳上发呆。


    “老花,老花!”刘公公推搡着他:“你还好吧,老花?!”


    花公公吐出一口烟来。


    刘公公见还有气儿,松下一口气,两腿直发软:“怎么回事啊?”


    “啊?”花公公侧耳。


    “怎么会爆炸呢?”


    “什么?!”花公公扯着嗓门。


    “你且待着吧。”刘公公放弃沟通,派两个小太监将他扶下去休息,又命人去请府上的良医来。


    良医来一番问诊,好在荣贺和怀安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坏了。


    花公公受了轻伤,敷了药,缠着绷带躺在床上,两眼空洞,问什么都听不见。


    刘公公紧张的问:“他不会彻底聋了吧?”


    良医道:“不会的,已经检查过了,只要按时用药,两三日即可恢复。”


    刘公公舒了口气,吩咐左右:“听见没有!小心伺候着。”


    “是。”小太监们躬身应道。


    刘公公转而去向祁王复命:除了花公公轻伤以外,没有其他伤亡,只是偏殿被炸的不成样子,如果要修葺,恐怕要请世子移居别的院子。


    沈聿的目光看向站在墙根巴不得隐身的两个孩子。


    装无辜,还是怀安最在行,一副可怜兮兮泪眼汪汪的模样,谁能想象的到,这个人畜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小魔头啊。


    荣贺的演技则欠点火候,尽管他极力表现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惨样,可那表情像极了不服气。


    祁王瞪着荣贺,一时没忍住,抄了个橘子砸过去,砸在他肩膀上,骨碌碌滚了好远。这傻孩子不知怎么想的,颠颠的跑去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父王手边。


    祁王气的呼吸一滞,抄起橘子再一次砸过去。


    荣贺刚准备再捡,被怀安一把拉了回去——装无辜都不会,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沈聿话音带着点惊吓过后的疲惫和无奈:“这次又是谁的主意?”


    两人异口同声:“我的!”


    荣贺急急解释道:“真是我的,我想给太祖母一个惊喜,可是只能买到单色烟花,我想把它们改成彩色。”


    沈聿和祁王又看向怀安。


    “好吧,他的。”怀安也就是客气一下,大家都是好兄弟,不争这个。


    沈聿:……


    祁王用手指捏着眉心,痛苦的抬头:“沈师傅,还用问吗,怀安这么懂事的孩子,能想出这种离谱的主意?”


    沈聿瞪了怀安一眼,这家伙一言不发,假装自己不存在。他偏过头不敢再看,怕多看一眼都忍不住在王府动手。


    盘着佛珠在心里默念三遍:君子教子,对众不责。


    祁王气的说话都变了调子:“你给太祖母的惊喜,就是炸了寿康宫?”


    “显然不是……”荣贺满脸委屈。


    祁王抄起茶杯,险些连茶带盏一起砸过去。


    “殿下!殿下息怒。”沈聿赶忙劝阻:“臣有件要紧事要与殿下单谈,先让他们下去更衣洗脸吧。”


    祁王压着火气,指着荣贺:“回书堂里跪着,午膳之前不许起来!”


    荣贺自知理亏,老老实实的答应着,怀安低着头,蹑手蹑脚跟着世子往外走。


    “沈怀安。”


    怀安吓得一呆。


    沈聿冷声道:“写一篇悔过书,写完一起跪着。”


    怀安哭丧着脸,荣贺突然觉得还是好兄弟更惨一点,一不留神,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也一样!”祁王咬牙切齿的说。


    于是,两人一起哭丧着脸离开前殿。


    沈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面色忽然变得阴沉,阴沉过后又浮起一丝正中下怀的得意。


    祁王以为自己看错了,要么就是沈聿气糊涂了。


    因劝道:“沈师傅,小孩子贪玩胡闹,你生气归生气,千万别气坏身子啊。”


    “臣没有生气。”沈聿对祁王道:“劳烦殿下,命王府长史将此事原原本本上奏,向户部申报预算,重修世子所。”


    祁王一愣,世子闯了这样的祸,不抓紧掩盖就算了,还大张旗鼓的向朝廷伸手要钱修房子?就算不为了儿子,他也丢不起这个脸啊。


    不过当务之急已经不是丢脸的问题了,他更担心沈师傅的精神状况。


    于是接着劝道:“沈师傅,小孩子顽劣,你或打或骂,可别真的生气,生气多伤肝腑呀,这种事还是要看开,一回生二回熟,看开就好了……”


    沈聿哭笑不得:“殿下,臣真的没有生气,殿下依臣说的做,百利而无一害。”


    祁王见他说得十分认真,不像是气话,虽然他不似这些师傅们头脑聪明,但他很清楚谁是值得信任的人,遂命太监去请王府长史,立刻将此事上报。


    ……


    小书堂里,两人洗脸洗手,换了干净的衣裳。


    荣贺咬着笔杆直发呆:“怀安,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这么一包火药,为什么威力这么大?”他问。


    怀安摊手,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火药爆炸,没经验啊。


    荣贺又道:“而且花公公刚拿进偏殿,一点火星子都不见,转身一走就炸了。”


    怀安也想过这个问题,怀疑是静电作用。花公公今天穿了丝绸衣裳,春季天气干燥,静电火花接触火药就会引发爆炸。


    这实在是一件倒霉至极的小概率事件,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荣贺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当即吩咐赵棠:“去库房,再拿一小包回来。”


    怀安瞳孔地震:“还拿?!”


    “就一小包,小小一包。”他挥手打发赵棠:“去吧去吧。”


    赵棠被吓破了胆,果真只拿了一小包,大约能做五六个摔炮的量……


    “看把你怂的。”荣贺翻翻白眼,拆开了布包。


    两人顿时觉得哪里不对,荣贺问:“这火药是受潮了吧?怎么一粒一粒的?”


    赵棠道:“守库房的太监说,府里的火铳多年不用,火药板结了,是现敲碎了给我的。”


    怀安瞬间想起一个名词——麦粒火药。


    也是那本杂志上提到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约是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发现长期的囤积火药受潮板结,便将其破碎成颗粒装进枪膛,意外的发现,它的威力是普通粉末火药的三倍。


    这可是相当重要的发现!虽然板结的火药不能用来做烟花,但绝对能用在军火上。


    “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怀安咕哝着。


    “什么?”荣贺没听清。


    怀安刚打算解释,便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学渣反侦察多年练就的敏锐听力告诉他,这脚步声里有他爹。


    于是迅速将火药包好装进袖子里,准备拿去给萌萌表哥看。搞研究搞出这么大的事,他备受打击,身心俱疲、心力交瘁……所以,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


    要是早点求助于专业的人,不就没这事儿了嘛!


    沈聿进门,见他们磨磨蹭蹭还没动笔,冷着脸坐在桌案后,书堂内气压瞬间降到了负值。


    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人赶紧提笔写检讨,都是一样的文思泉涌,下笔如流。


    沈聿这才明白,有一种天赋型人才,就是为了闯祸而生的。


    不消多久,两份扯淡的“悔过书”摆在他的案头,沈聿一目十行的看完,便黑着脸还给他们:“拿回去重写,明天交上来。”


    怀安心里叫苦不迭,他宁愿挨揍也不想一遍遍的写检讨。


    老天对他一向很好,仿佛听见了他的许愿——他如愿挨了揍。


    这次祸闯得太大,简直是拿性命当儿戏,怀安再会讨巧卖乖也没用,回到家就被拎到前院书房里去了。


    “封二门,谁也不许给太太和老太太报信。”沈聿吩咐李环。


    怀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的说:“爹,我只是犯了一个小孩子都会犯的错。”


    沈聿朝他冷笑,信手找了根棍子:“我也只是在干一件亲爹都会干的事。”


    怀安自知理亏,一动不动,硬生生挨了两棍,疼的眼泪摇摇欲坠。


    沈聿见他这样,反倒下不去手了,甚至开始担心儿子被震坏了脑子,虽然王府的良医说他们并没有受伤,万一是内伤可怎么办呢?


    他纳罕的问:“今天怎么不跑了?”


    怀安一呆:“就……就是说可以跑,对吗?”


    沈聿未及反应,怀安已经提取到了重点,半秒不带犹豫,夺门而逃。


    二门封着,他躲不到祖母那里,只好围着影壁转圈,他记得在野外被熊熊追就要绕树跑,都是一样的原理。


    第94章


    曾有一个揍儿子的机会摆在沈聿面前, 但他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再给他这样一次机会,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打断他的腿!


    怀铭、怀远、陈甍从学堂回来,正赶上目睹一场追逐大戏。


    怀铭都不知道该担心父亲还是弟弟,找来李环询问缘由。


    李环将祁王府的事一五一十道明。


    三人都愣住了,炸王府?这孩子长了几个胆啊。


    于是他们眼看着怀安被抓、被揍、屁股开花, 愣是没敢上前劝阻。


    二门开了,老太太听说小孙子被打,先将儿子叫过去盘问。


    一顿闹腾, 吵得三个大孩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读书也静不下心来, 索性跑到怀安房里看他的笑话。


    怀安脸上挂着泪, 抱着自己缩在角落,好一颗凄惨悲切的小白菜。


    怀远坐在床边劝道:“别哭了,打起精神来, 都是男孩子谁没挨过揍呀!”


    “怀远哥也挨过揍?”怀安抬起头, 寻求安慰。


    “呃,那倒没有。”怀远道。


    怀安:……


    更想哭了。


    怀铭也难得打趣道:“至少你现在身价又涨了,爹娘要是哪天忍不住把你卖掉, 也会掂量掂量价码。”


    怀安:???


    他是狗吗, 需要靠拆家涨身价?


    陈甍十足认真的说:“不过话说回来,我原以为是你们配比不当引起的爆炸, 问了李环才知道, 你们还没开始, 就结束了。”


    怀铭和怀远连连咋舌:“这也太惨烈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怀安快气疯了, 叉腰怒目:“你们是来安慰我还是看我笑话的?”


    三位兄长异口同声:“当然是看你笑话啦。”


    怀安仰天长啸,然后将脑袋埋进被子里装鸵鸟。


    陈甍还是厚道的,他拍拍被子里的鼓包:“你们想做烟花,也不能在王府里做啊。”


    怀安从被子里放出一只耳朵。


    陈甍道:“过几天学堂给假,我带你去军器局。”


    怀安眼前一亮:“军器局,可以随便进吗?”


    陈甍略带得意的说:“你当然不行啦,我却可以,因为军器局的冯大使是我师父。”


    这件事还要从陈充被罢官之前说起,他常带陈甍出入军器局各院,陈甍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惊人的天赋。


    一生沉迷军械的冯大使一眼便看中了他,希望收他为徒。陈充原本还在犹豫,时下读书人眼里,器械属于奇技淫巧,不务正业,他希望陈甍以举业为重,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该把心思过多的放在这些东西上。


    只是当时陈甍家人尽丧,除了军械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他既不好拂了下属的美意,又不忍心让陈甍失望,只好答应下来。陈甍因此获得自由出入军器局的资格。


    怀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将一小把黑色颗粒倒在桌上。


    “小萌哥,我有一个惊天发现!”怀安激动的说:“这些受潮板结的火药,敲碎了放在铳膛里,会有极大威力。”


    陈甍拿起来闻了闻,果然是硝石的味道。他将信将疑,决定过几日拿到军器局试验一下。绝知此事要躬行,军火试验往往伴随着危险,只是要尽可能想办法避免,比如预防静电,比如使用延长火绳等。


    云苓再次进来喊怀安出去用晚饭,怀安又钻进被子里。


    片刻,许听澜声音里压着火气:“沈怀安,赶紧出来,我数到三……一!”


    怀安一个激灵,穿鞋下床,去堂屋吃晚饭,拖沓的脚步是他最后的尊严。


    次日,沈聿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耳提面命,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讲道理,让他们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刻在脑子里。


    到了月中,怀安和荣贺跟着陈甍来到军器局,像极了刘姥姥进入大观园,这也稀罕,那也新奇。


    而且怀安发现,这里的工匠一律穿着老棉布制成的薄袄,连官员也不敢穿戴丝绸,通身纯棉衣裳,就是为了防静电。古人的智慧果然不能小觑。


    怀安和荣贺从进入二院时就被要求换上了布衣布鞋,看着对方的样子直乐,果然是什么马陪什么鞍,骤一换上粗布短衣、圆口布鞋,怎么看怎么滑稽。


    军器局的书吏待陈甍十分客气,一来因为他是冯大使的高徒,二来看在老上司陈充的面子 。


    “别笑了,听我说。”陈甍事先与他们约法三章:“这里是军械重地,不是玩闹的地方。进去以后,不可以喧哗打闹,不可以乱碰任何东西,要是不听话,我就再也不带你们来了,烟花也别想做了。”


    二人连连保证,绝对不会乱说乱动。


    ……


    乾清宫,永历皇帝练完晚课,缓缓睁开了双眼。


    “什么时辰了?”皇帝问。


    “回主子,亥时了。”冯春答。


    “下午有谁来过吗?”


    “郑阁老来过,说工部有一本奏疏需要请示陛下再行票拟。”说着,冯春奉上一本劄子。


    永历皇帝翻开来看,神情阴晴变化:“你可知道说的是什么?”


    “奴婢不知道。”


    皇帝冷笑:“朕的好孙子,玩炮仗把祁王府给炸了。”


    “啊?!”冯春配合着皇帝,做震惊状:“没伤到小皇孙吧?”


    “没有。”皇帝将劄子扔回到托盘上:“只是毁了世子所的一座偏殿,祁王要求工部派人修缮。工部派员去了祁王府,发现多处宫殿年久失修,祁王想借此机会一起翻修。”


    冯春微微躬身,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何况祁王府真的多年未曾修葺了。据说前年大雨还冲塌了两间宫殿,毕竟是住在天子脚下的亲王,太寒碜也不像那么回事。


    冯春担心道:“只是一气儿拿出这么多钱来修王府,户部那边可能批不下来啊。”


    皇帝冷哼:“你还真猜对了,工部叫户部出钱,户部哭惨卖穷拿不出来。真是奇哉怪也,工部户部都是他吴琦的人,左手伸进右口袋,岂不是想怎么掏就怎么掏,还要向朕哭穷?”


    冯春躬身不敢应答。


    皇帝越说越气,一甩宽袖,打翻了小太监手里的托盘:“贪污朕的银子时眼都不眨一眨,要他们花钱的时候,锱铢必较、一毛不拔。”


    冯春知道,王府修与不修,在皇帝看来并没有多么重要,皇帝恨的是他们贪污朝廷的银子,只把小头分给大内,大头全进了自己的腰包,等到朝廷需要用钱的时候,又以此来糊弄搪塞于他。


    冯春问:“主子爷,该怎么回复郑阁老?”


    “还能怎么回复?他们不是有个小阁老吗?让户部找小阁老要去!”皇帝呼吸愈发凌乱,不得不重新闭上双眼,缓慢调息。


    冯春只好命手下速去内阁交办。


    春雨霏霏,整个紫禁城笼罩在烟雨之中。


    皇帝让户部工部都去问小阁老,吴琦的值房就乱成了一锅粥,给祁王修房子,就要挪动别的款项,得罪人,不给祁王修房子,皇帝那边又不知如何交代。


    吴琦冷笑:“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自老爹掌权以来,他一向不把祁王府放在眼里,每年的岁赐能拖就拖,等着祁王派人给他送礼,才让户部松松手把本属于祁王的银子发放下去。


    吴琦从不怕皇帝过问,问就是财政艰难,捉襟见肘,只能先顾军国大事。反正皇帝不喜欢这个儿子,自然不会担心他是不是没钱花,且祁王性格懦弱,又清楚自己的处境,从来都是忍气吞声。


    这次怎么不忍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那也得是爹疼娘爱的孩子才行啊。


    “祁王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吴琦满目鄙夷:“这种事都敢上报,简直是自找死路。”


    打发走聒噪的众人,吴琦在值房内踱步,习惯性的叫来罗恒,命他立刻策动御史上书,弹劾祁王教子无方。


    罗恒一怔:“小阁老难道忘了,下官已经不在都察院了。”


    在朔日的廷推上,罗恒刚刚升迁离开了都察院,如今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


    吴琦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父子当朝,言路闭塞,御史言官都成了空架子,因此吴琦向来觉得罗恒这个佥都御史作用不大,廷推时还在为占据了礼部的半壁江山而沾沾自喜,直到用人之时方明白科道舆情的重要性。


    骄傲自负的小阁老不愿意承认,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隐隐感到背后生凉,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次人事变化,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他终于发觉自己盲目自信,让敌人成了气候。


    罗恒头一次看到骄横跋扈的小阁老脸色惨白,也不禁担心起来:“小阁老,他们想通过京察干掉我们,是吗?”


    吴琦目光阴鸷:“哪有那么容易,别忘了,我们还有雍王,拥有雍王,就是拥有一切。”


    罗恒在心中暗叹,雍王登基还是猴年马月呢,可别在这之前就被干掉了……


    “大内传出可靠消息,皇帝的身体积重难返,没有一两年寿限了。”


    窗外,春雷沉闷的滚过天边。


    “啊?!”罗恒惊叹。


    “他吃了那么多丹药,已经伤了根本,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了。”吴琦面带讥讽:“所以现在但凡有机会,就要把祁王踩在脚下,让他翻不了身。”


    失去了都察院的势利,吴琦只好撸起袖子自己上。


    替老父入宫觐见时,汇报完内阁诸事,又向皇帝说起祁王世子的事。


    还是那副委屈巴巴、心力交瘁的样子。委婉的表示祁王世子过于顽劣,如今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打仗需要粮草,养兵需要军饷,赈灾需要钱粮,左支右绌,内外交困,苦不堪言。


    这种时候玩炮仗炸宫殿,让朝廷的财政雪上加霜,工部户部皆有异议。


    皇帝神色如常,甚至比往常多了一丝亲和:“子不教,父之过,听你这么一说,朕确实应当下旨申饬祁王。”


    吴琦心头窃喜,依旧面带恭谨:“陛下恕罪,兹事体大,臣一是忧心朝廷开支,二是担心祁王世子的安危,不得不向陛下谏言。”


    皇帝眸光混浊,深不见底。


    忽然问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你母亲的病情如何了?”


    第95章


    “你母亲的病情怎么样了?”


    吴琦一时没转变过思路, 张口结舌的说:“回陛下,家母只是偶感微恙,病情尚算平稳。”


    皇帝蹙眉:“朕遣去的太医怎么对朕说, 她最近时常昏迷,每况愈下。”


    吴琦懵了,他早就分府别居,哪里清楚母亲的病情。


    正不知如何回话, 便听皇帝又将话头扯了回来。


    “你可知祁王世子为什么要弄那些火药?”皇帝反问。


    吴琦额头见汗:“臣,臣不知。”


    “为了太后的寿辰,彩衣娱亲。”皇帝道。


    他忙称赞世子孝顺, 忽然心中一凛, 这才明白皇帝询问母亲的病情, 是在讽刺他“不孝”。


    吴琦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太后又不是皇帝的亲娘, 皇帝一向只感念生母,与继母关系淡漠,如今皇孙傻不拉几的去孝敬太后, 应该更惹得皇帝的反感才对, 为什么反来讽刺他。


    皇帝又看向他,也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是叫你专心本部事务吗?你是工部的堂官,怎么又操心起户部和内阁的事来了?”


    吴琦刚刚是装委屈, 现在是真委屈:不是你让户部工部都来找我的吗?!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皇帝似乎也想起了这一茬, 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说:“祁王府确实破败的不成样子了, 让户部拨款修一修吧。让外人看着, 还以为朕苛待自己的儿子。”


    吴琦又腹诽道:难道不是吗?


    “臣请陛下示下, 国库每一笔款项皆有用处,该挪哪一笔?”


    皇帝怒道:“挪你们腰包里那一笔, 还要朕说的更明白吗?!”


    吴琦瑟瑟缩缩跪地行礼,告退而出,心里暗道,最近真是见了鬼了,日了狗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离开宫禁,乘车回了吴府。


    吴阁老依旧守在妻子床边亲自照料,无微不至。


    老管家引吴琦去上房见父母,嘴里还念叨:“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呢,老爷与夫人这般,实在是让人感动。”


    吴琦啐他一口:“老东西,点谁呢?!”


    “老奴不敢!”老管家忙将他请堂屋。


    从上次他闯进母亲房里吵嚷之后,吴浚就严令他不许再进楚氏的卧房。


    吴琦也无所谓,老娘刚病的时候他也是担心的,缠绵病榻久了,人变得病态枯槁,脾气也时好时坏,他就不愿意靠近了。


    吴浚从内室出来,没好气的说:“你母亲好不容易睡下,吵什么吵?”


    “爹,你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能不能给个好脸色?”吴琦道。


    吴浚也没指望他会过问母亲的病情,给他一记白眼:“什么事,赶紧说。”


    吴琦将祁王府爆炸的事讲给了吴浚,本以为老爹会欢欣雀跃,至少也是幸灾乐祸,毕竟他们父子选择了雍王,整日就盼着祁王府倒霉。


    结果老爹面无表情,甚至因守了妻子一整夜而打了个哈欠。


    于是吴琦添油加醋道:“生了这么个祸秧子,祁王可真有福气。”


    “还有事吗?”吴浚起身,打算回内室。


    “还有。”吴琦也懒得再卖关子,将今天面圣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又忍不住抱怨:“今天陛下有些奇怪,说话阴阳怪气的,我是为谁啊,还不是为了朝廷。祁王府被炸又不是因为天灾,是他自己养的小祸头子干得好事,凭什么要户部出钱?”


    吴浚嘴角都在颤抖,忽然一声斥责道:“没脑子的东西!”


    吴琦被骂傻了眼。


    吴浚屏退府婢,将堂屋大门紧闭,才对他说:“陛下阴阳怪气,是因为他在潜邸时也炸过一次王府。”


    吴琦张口结舌:“什……什么?”


    吴浚所说的潜邸,是皇帝的亲生父母家,众所周知,永历皇帝是藩王之子,从小在封地长大。


    少时曾将烟花筒困成一大束燃放,为自己的生母过寿,结果烧了半间宫殿。


    此事只有吴浚、郑迁这样的亲近老臣知道,皇帝常以孝子自居,曾得意的夸耀自己是“彩衣娱亲”行孝,结果弄巧成拙,遭了一顿斥骂。


    吴琦当着皇帝的面指责小皇孙的行为顽劣,岂不是撞在了枪口上。


    吴琦直感到天雷滚滚,这是天要亡他的节奏啊!他就是当世诸葛,也猜不到这爷孙俩小时候一个熊样儿啊!


    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儿子,吴浚叹了口气:“你但凡还想在朝中待下去,就抓紧让赵宥拟个条陈,把翻修王府的钱挪出来。”


    “真挪不出来。”说到这里,吴琦更委屈了:“各级衙门都在节流,盐税铁税翻了一番,各级官员怨声载道……”


    吴浚道:“你哭穷不用哭到我的眼前,修一座王府需要多少预算,我会不知道?”


    吴琦大呼冤枉:“您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修一座王府,怎么也要五十万。拨下来的款项,户部、工部要截留,石材木料要从各地采购,路上总有’损耗’,各府、州、县、漕运衙门层层盘剥,真正用到项目上的不足一半。”


    “真是世风日下,纲纪败坏。”吴浚道。


    吴琦心里翻了个白眼,身为人子,他可不敢说他老爹又当又立。


    吴浚思索片刻:“那就想个折中的法子,门楣和主殿修一修,世子炸毁的偏殿盖起来,至于其他地方,能掩盖的掩盖,剩下的等朝廷宽裕了再说。”


    吴琦细细一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横竖皇帝要的是个脸面,又不是真的关心儿子孙子,否则这么多年早就重修祁王府了,不会扔在那里不闻不问。


    “还有,”吴浚道:“听说赵宥在城南建了一座宅子,奢靡程度堪比王府?”


    吴琦搪塞道:“我不太知道,不过……是座宅子都比祁王府奢华吧。”


    “你也要管管你的人了,风口浪尖上,不要闹得太过。”吴浚提醒道:“逾制建府,会被人抓住把柄的。”


    吴琦没往心里去,不耐烦的应着,心想老爹是越来越啰嗦了。转而去户部交代赵宥,拨个三万两出来,用来修王府。


    赵宥都惊呆了:“那可是王府,三万两够干什么的?”


    吴琦笑道:“这是我们工部应该考虑的问题,你只管拨款,不用操心别的。”


    吴琦的小算盘不可为外人道——用最差的木料和工匠磨洋工,磨个三年五载的,皇帝到那时还在不在都不好说了。皇帝大行之后,雍王登基,祁王也该就藩了,还修个屁王府啊!


    ……


    偏殿需要重修,荣贺本该移居到别的住处,但他担心暖棚里的瓜果无人照料,不愿意搬走。


    幸而这项预算批了等于没批,工部的官员来了两次,量了尺寸,便拖拖拉拉没了下文。


    除了王府官员正常跟进以外,祁王倒也没真的指望吴琦、赵宥这些人能好好给他修宅子,只要皇帝不怪罪他们一家,住得差一点也没什么。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七日,太后寿辰。


    文武百官以翰林院为首,悉数献上贺表为太后祝寿。


    内外命妇、宗亲勋戚多是在午时入宫拜寿,公主、嫔妃等则是清早就要去寿康宫,陪伴太后左右。


    祁王一家也是清晨进宫,先去乾清宫求见陛下,父皇还在练早课,留了话让他们先去寿康宫见太后。


    因为皇帝早先有旨意,命荣贺带怀安给太后拜寿,因此怀安也有幸见到了凌晨四点的紫禁城。


    来到寿康宫时,朝霞盈天,晨风微凉,琉璃宫灯璀璨,随处可见太监、宫人忙碌的身影。


    怀安跟在祁王和王妃身后,屏息凝神,乖巧无比。


    一路以来祁王都在数落荣贺,多向人家学一学,不要总像没毛的猴子一样不安分……


    荣贺听得心里直翻白眼,他知道怀安不是装的,也不是怯生,而是怂的,生怕一言一行出差错,他爹兜不住。


    于是荣贺十分大方的说:“怀安,你不要怕,你爹兜不住还有我爹。“


    话音刚落,忽然“哎呦”一声,吃了一记爆栗。


    这副情景被殿内的太后尽收眼底,祁王还没来得及训斥,只见宫人从殿中走出,请他们进去。


    一番繁缛的礼节过后,太后将荣贺叫到身边,看到他额前一片绯红。


    荣贺十分上道,挨着老太太告状:“太祖母,父王打我的头。”


    太后翻了祁王一记白眼:“好啊,耍威风耍到哀家门前来了。”


    祁王面上带笑,完全不似对亲爹那样战战兢兢,反而带着亲近之色向太后抱怨:“祖母,这孩子最近惹了不少是非,今天是祖母的大日子,孙儿提醒他注意分寸。”


    太后果然喜笑颜开,冠下银白的鬓发都发着熠熠的光:“什么大日子,老太太一个,过一年少一年。”


    此情此景,怀安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前一晚,老爹已经跟他讲明了祁王与太后的关系。


    祁王兄妹还在宫里生活的时候,尤其是生母去逝,又不被父皇待见的那段时间,连太监宫女都敢随意欺辱他们,太后得知了这件事,心疼他们,处处维护,这才使他们平安长大成人,后来出阁开府,也少不了太后的一力促成。


    太后对后辈一向慈爱照拂,大抵这宫里除了皇帝以外,所有晚辈都对她心怀感激,由衷的亲近。


    所以奶奶虽然不是亲奶奶,但对于祁王兄妹来说,却胜过亲爹。


    太后上了年纪,老迈孤独,眼瞅着宫中一日胜似一日的物是人非,忽而感叹道:“如今除了几位公主,只有你们一家居京,曾孙辈上,也只有贺儿这一个,要是阿狸还在……”


    太后所说的阿狸,就是荣贺夭折的妹妹,刚一下生弱的像只小狸猫,便取乳名阿狸,学百姓家取“贱名”以辟邪,谁知还是早早殁了。


    荣贺目中已有泪光闪烁,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长辈主动提起妹妹。


    祁王和王妃忙劝太后,大喜的日子,别想这些难过的事。


    太后不忍扫了大伙儿的兴,强自调整情绪,恢复了笑容,将目光落在怀安身上:“诶?这个是谁家的孩子?”


    怀安抬头,正撞上太后探询的目光。


    祁王道:“回祖母,这是国子监司业沈聿之子,贺儿的玩伴,父皇见他乖巧懂事,命一并带来给太后祝寿。”


    太后招手命他也过去,夸赞道:“好俊的孩子啊,爹娘该是何等的人品才貌?!”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一整夜的紧张心情也烟消云散,笑嘻嘻的对太后说:“祝太后生辰吉乐,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小孩子诚挚而直白的祝福,远胜过满朝百官骈四俪六的贺表,太后本就喜爱孩子,此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坐在身边最近的位置。


    正在说笑,太监通禀,圣驾到了。祁王一家便起身恭迎圣驾。


    继母继子关系淡漠,皇帝来此祝寿也无非是为了尽孝道垂范天下臣民,殿内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而不自在起来。


    幸而时人有生辰登高的习俗,每年太后寿辰,皇帝都会陪她去皇城内地势最高的五凤楼,俯瞰京城盛景,接受外臣命妇的参拜。


    既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一行人便簇拥太后乘步辇出了寿康宫。


    怀安混在人群里登上城楼,俯瞰飞檐斗拱的重叠宫殿,鳞次栉比的内城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车马,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


    前世,他们一家人在暑假里陪着弟弟来考试,曾花60元门票参观过这座庄严的皇城,口若悬河的导游和摩肩接踵的游客在宫殿间往来穿梭。穿越时空,他又来到了这里,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看着脚下的巍峨殿宇和芸芸众生,极目远望,一时心胸开阔,舒畅无比。


    忽然他看到了城南方向,一座占地极大的府邸正在施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蔚为壮观。


    国初对宅邸规格有严格的规定,这样规制的府邸,不是一般人可以享用的,因听说祁王府在翻修,又是在权贵遍地的城南,皇帝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就是祁王府。


    国库吃紧,即便是皇帝居住的寝宫,也有十年未曾修缮了,祁王向朝廷哭穷,工部居然拉开架势给他修建如此金碧辉煌的豪宅。


    皇帝敏感多疑,见此情景,便开始疑心祁王与户部工部勾结,在他面前唱戏。


    当即有些不悦,转问祁王:“你的宅子修好了吗?”


    祁王小心翼翼的回答:“回父皇的话,还未动工。”


    “没动工?”皇帝一指西南方向:“那是谁家的宅子?”


    祁王一时答不上来,他平时深居简出,甚少与外臣交往,哪里知道京城各处的风貌人情。


    “你说呢,贺儿?”皇帝看向荣贺,他心想小孩子总不会说谎。


    荣贺展眼望去,不假思索道:“皇爷爷,那不是臣家,那是赵侍郎新建的府邸。”


    皇帝咪起眼来,赵侍郎,赵宥。


    四下唏嘘。


    “你是如何知道的?”皇帝问。


    “他的宅子距王府不远,坊间还有一首童谣呢。”荣贺道。


    祁王佯做呵斥:“贺儿,圣驾面前不许胡说。”


    “让他说。”皇帝的目光愈发冷冽。


    荣贺小心的看看父王,又看看祖父,又看看太祖母。


    “说罢,不用怕。”皇帝缓和了语气,鼓励道。


    荣贺道:“小司徒,样样好,头顶乌纱大阔佬;阆苑琼楼三丈高,分文不用自己掏。”


    “停!”皇帝面色铁青,忽然叫停,环视左右众人,在人群中发现另一个孩童:“你叫什么名字?”


    “沈怀安。”怀安“怯生生”的回答。


    祁王向皇帝解释:“是臣府上讲官沈聿的幼子。”


    皇帝也不管他是谁家的孩子,只是微微颔首:“你接着背。”


    怀安按捺住慌张的心神,接着荣贺的童谣背道:“ 金银横财来如潮,一日三顿皆佳肴;娇妾美婢怀中抱,夜夜笙歌乐淘淘,乐淘淘。”


    怀安甚至唱出了韵律,再看左右众人,都已大惊失色。


    所谓小司徒,就是户部侍郎的雅称。


    这首童谣的来源自然是沈聿无疑,两个孩子顽皮引起的爆炸让他看到了契机,他已经蛰伏太久,不想在等下去了!


    他将童谣散播出去,又命两个孩子背得滚瓜烂们熟,只为这一刻。


    高台明镜,朗朗乾坤,将吴党的重要成员、朝廷的贪官巨蠹赵宥,拖到烈日之下,打入无间地狱。


    第96章


    听完荣贺和怀安背出来的童谣, 皇帝面色铁青,碍于太后寿辰不便发作,只是咬着牙说:“背得好, 背得好啊。”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喜滋滋的,故作天真之态。


    太后年事已高,已显疲倦, 还是冯春在皇帝耳边劝道:“主子,楼上风大,请太后回宫吧。”


    皇帝这才收回灼灼目光, 缓和了脸色:“母后, 入宫贺寿的命妇均已在金水桥列班等候, 咱们回吧。”


    太后点头称善。


    登高之后, 皇帝通常会以“处理政务”为由回到乾清宫,当然,今日他确实要处理政务。先命厂卫核查, 坐实是赵宥逾制建宅, 后命都察院介入调查,彻查赵宥这些年的贪污款项。


    赵宥是在户部值房中被都察院的公差带走的,无论如何盘问, 他都闭口不言, 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因还未革职, 都察院不便用刑, 问话的御史换了三拨, 威逼利诱,都不肯讲一个字。


    他心里很清楚, 供出吴琦,他也是必死无疑,扛下一切还有一丝生机。


    果然,他只在都察院司狱司住了三日,便被放了出来。吴琦亲自在都察院门外等他,摆好了宴席为他压惊,席间四五个相貌可人的妙龄女子莺莺燕燕的围绕着他,不住的灌他喝酒。


    吴琦与他称兄道弟,态度亲呢:“仁则兄,让你受委屈了,来来来,兄弟敬你一杯。”


    赵宥忙道:“不敢不敢,我敬小阁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宥面带忧虑的问:“不知我这件事……能否妥善解决?”


    “把心放在肚子里。”吴琦笑道:“那只是一时激愤,两京十三省在我们父子肩上扛着,东南要靠解钰抗击倭寇,西北要靠冯顺镇压土司,陛下动我们父子容易,却不会眼睁睁看着朝廷震动。大不了会让你罢官回家避避风头,等我们解决了郑迁这些小人,辅佐雍王登基,绝不会亏待了你。”


    赵宥这才彻底放心,心安理得的享用美酒佳肴,淋漓畅快。


    三日后,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将赵宥削职为民,下大理寺狱待勘。


    大理寺公差怕钦犯逃脱,连夜上门,见赵家支支吾吾不肯开门,直接闯进内院拿人,却发现人从床上滚到地上,抱着小腹拼命打滚,发出痛苦的嚎叫,郎中在一旁束手无策。


    “直接抬回衙门!”公差甲道。


    公差乙反驳道:“要是死在路上呢?我看你是真不怕担干系啊。”


    于是二人眼睁睁看着赵宥在地上狼哭鬼嚎了半个时辰,从瞠目结舌,到大惑不解,再到哈欠连天。


    公差甲道:“一定是在耍什么花样,我看还是把他抬走吧。”


    公差乙正要点头,忽听赵宥发出一声长而凄惨的哀鸣,吐出一口鲜血,在地上抽搐一阵,抓出一串串鲜红的手印,不动了。


    公差上前试探鼻息,郎中蹲下来把脉,都说:“气绝身亡了。”


    赵宥死状极惨,死因蹊跷,京城最好的仵作也没能查出死因。


    但连怀安都猜得到,无非是自杀和他杀两种可能,如果是畏罪自杀,从都察院回来就自杀了,不会等到现在,因此被灭口的概率更大一些。


    试想一下,一个人的手下掌握他无数黑料,又处在随时被提审的状态,该如何选择,不用想也知道。


    当然,赵宥人是死了,不代表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皇帝当即下令抄家,房产、田产、金银财物尽数充入国库,直系男丁流放充军,女子罚入教坊,幼童充入内庭。


    这是后话。


    说回太后寿宴。


    一行人簇拥着太后回到寿康宫,宣召命妇觐见,前来祝寿的贵妇们便鱼贯而入。


    午门外恭候的命妇足有数百人,进入殿中的却只有二十个,怀安一阵失望,但转念一想,数百人也不可能全部挤进殿内,能在最前排祝寿的妇人,除了几位公主外,当属郑阁老的夫人最为清贵,峩国公的夫人最为显赫,其余也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非富即贵。


    目标客户嘛,不求多,但求精。


    看着这些雍容华贵的妇人们,怀安瞬间将方才紧张的情绪抛之脑后,巴不得立刻拿出香皂开始他的演讲——只要得到这些贵人的认可,何愁招牌打不出去?


    太监唱拿出礼单,当着众人的面唱名,无不是奇珍异宝,珍贵字画。


    唱完礼单,轮到祁王一家献上贺礼,祁王及王妃奉上手抄的经文和绣在屏风上的《百仙贺寿图》,都令太后眉开眼笑。


    荣贺献上的是亲手亲手打磨的菩提子佛珠,并悄悄伏在太祖母耳边对他说,晚上还有惊喜,太后被他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你父王说得对,确实是个小皮猴子。”


    荣贺浑不在意的傻乐,又道:“怀安也为您精心准备了贺礼。”


    怀安用力点头,宫人献上一个精致的大漆盒子,盒盖上绘制着“松鹤延年图”,端到太后面前打开,只见盒内被分为九格,每一格放着一块精致漂亮的点心。


    殿内笑语一停,众人表情各异,心说孩子不懂事,身后的大人也不懂事吗?太后的寿礼怎么能送吃食呢?


    皇家掌馔与司馔都是由专人负责,如果随便一个人提着一盒糕点就能让太后品尝,皇家有多少人口也被毒死了。


    太后身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凑上来,轻声细语的问怀安:“沈公子,你确定这是送给太后的寿礼,没有拿错吧?”


    “没有。”怀摇头安道。


    郑迁的夫人是最担心怀安的,起身对太后福一礼道:“还请太后恕罪。怀安年纪小,大抵有所不知,太后面前是不能赠送吃食的。”


    后半句是对怀安说的。


    太后见不得众人这般为难一个孩子,笑着替怀安打圆场:“不知者不为罪,况且稚子童心,就是要天真懵懂才可贵。”


    言罢,请郑夫人坐下。


    怀安卖足了关子,才站出来,站在大殿中央解释道:“其实这不是吃食,是怀安精心研究一个月,为太后准备的寿礼——香皂。”


    四下议论纷纷。


    “香皂?”有人提出:“可是皂荚的皂?”


    怀安点头道:“是,但它比皂荚的清洁力强数倍,而且不伤肌肤。早起用它洁面,饭前用它净手,睡前用它沐浴,干净而不干燥,还能留香一整天。”


    众人的议论声大了几分。


    太后听了这话,轻轻捏起一块香皂,发现真的不是糕点,有点蜡烛的质感,触手滑腻,过手留香。


    且一盒九款,各有各的香气。像艾叶的清香,牛乳的奶香,茉莉的茶香,桂花的香甜……尤其是那粉紫色莲花形状的香皂,竟散发着檀木的温润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她又拿起一块桂花皂,居然还是上下两层,上层如琥珀般透明泛黄,下层如凝脂般洁白,对着光看,竟有桂花封于其间。


    她看惯了无数奇珍异宝,竟对眼前的香皂爱不释手起来,片刻只见堂下众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便命太监端下去给她们传看。


    太后一早对着皇帝和一众命妇假笑了半天,此时才露出由衷的笑容,唤了一声:“怀安。”


    “在呢在呢。”怀安乐呵呵地凑上去,不是他刻意逢迎讨好太后,如果说前世还有让他留恋和记挂的人,那就是外婆了,弟弟刚出生的两年,爸妈分身乏术,就把他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对他特别好,那是他人生最幸福的两年。


    所以怀安对这样和蔼可亲的女性长辈,总是忍不住亲近。


    太后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乖巧伶俐:“好孩子,你是怎么想出这件东西的!”


    怀安道:“刚得知太后寿宴的时候,怀安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对怀安说了一道秘方,可是太过复杂,梦醒便记不清楚了,只好慢慢摸索。”


    说着,怀安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充满使命感:“虽然历经重重困难,但怀安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聪明的头脑,还是完成了这项研究!”


    说着,又换回小狗腿子般的笑容:“这样想来,原来是托太后鸿福呢!”


    太后入宫近六十年,早已习惯了宫里庄重谨慎的氛围,头一次见到这样古灵精怪的孩子,自夸与拍马屁随意切换。她强自忍笑,对怀安道:“你这般用心,又有……顽强的毅力和聪明的头脑……”


    太后说着,话音一顿,终于忍不住朗笑几声,惹得满堂命妇话语声一停,好奇的转身,窥探太后的笑颜,然后不明所以的陪着笑。


    太后瞧着怀安,越瞧越喜欢:“怀安这份寿礼,哀家最喜欢,当赏,重赏!”


    荣贺原本也在围观香皂,听到太后要重赏他兄弟,兴冲冲的坐回椅子上,满脸期待。


    可太后略一迟疑,喃喃道:“寻常金银珠宝与这香皂相比,太显俗气,平白辱没了这份心意……”


    许三多和刘斗金听得瞳孔发颤——别呀!怎么会有人嫌钱俗气啊?拿真金白银尽情地辱没他们吧!


    太后苦思冥想,也没能想出与香皂相匹配的赏赐:“这样吧,怀安,哀家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违背规矩法度,只要哀家做得到。”


    众人惊诧过后,又陪着笑,各怀心思的揣摩。首先这孩子出现在寿宴上就很不合常理,莫非沈司业立了大功要升官?莫非圣心已变为偏向祁王?


    当然,她们也有共同的想法——这香皂确实是好东西,不过怀安说的那样玄乎其玄,她们倒是不相信的,听说江南富庶,有不少北方见不到的好东西,或许这香皂就是安江县特产,又或许价格昂贵、工艺复杂,并未广泛使用,总之回去一定要派人好好打听打听。


    太后这样一说,压力却给到怀安了,他又不能明喊着要钱……他倒无所谓,他爹还得要脸不是?


    该要些什么赏赐呢?


    怀安扬起小脸,恰看到中堂悬挂的匾额,忽然灵机一动,对太后说:“娘娘,怀安想请娘娘试用香皂洗手,再为它题一副字。”


    怀安小算盘打到飞起,既然没有钱拿,那就只好请太后亲自带货了!


    第97章


    话音一落, 四下哑然。


    常与太后走动的命妇都知道,太后从年轻时就极在意自己的双手,常常说“手如柔荑”, 是女子的第二张脸。


    太后洗手所用的胰子,是太医院独有的配方特别调制的,加入了许多护手的药材,除此之外, 还经常用羊乳杏仁膏敷手,以达到养肤的目的。因此她虽已到了古稀之年,一双手却保养的胜似四五十岁的样子。


    太后这样珍视自己的手, 怎么可能随便实验这等闻所未闻的东西?


    祁王怕怀安受斥责, 忙出声制止:“怀安, 不得放肆。”


    太后反倒慈蔼的一笑:“无妨, 也快入席了,哀家帮你试一试。”


    怀安笑逐颜开,眼看着宫人奉上净手用的琉璃盆, 以及装有香皂的漆盒。


    太后沾湿双手, 怀安从中选出一块蜂蜜杏仁皂,交到宫女手中,解释道:“香皂的用法与胰子差不多, 都是沾水后揉搓, 打出泡沫后揉搓一会儿,再用清水洗净。”


    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太后的双手上, 只见这香皂产生的泡沫比胰子更加丰富绵密。


    这种关键时刻, 荣贺怎能不给好兄弟捧场?于是他表情夸张的叫道:“哇哦!这泡沫太细腻了叭!”


    祁王被儿子一惊一乍的吓了一跳, 再偏头看向王妃,只见她正专心盯着那块吐泡泡的香皂。


    作为现场唯一的成年男性, 祁王满心不解,泡沫有什么好看的?


    香皂散发出蜂蜜杏仁的甘香,令人心神舒畅。


    荣贺接着喊:“哇哦!这味道太香了叭!”


    一众命妇虽依然保持礼仪,却按捺不住目光中焕发出的异彩。


    祁王更是一头雾水:香吗?可能有点吧,但问题是……有什么好激动的?


    太后用水冲净,擦干手上的水,两手干净爽滑没有一丝油腻。


    太后唇角微扬,似乎十分中意,称赞道:“不错,哀家本以为这香皂是胰子中加入了香料、颜料,原来并不是。用起来与胰子、皂角大不相同,爽滑温润,清爽不干。”


    荣贺又道:“哇哦……”


    被祁王捂住了嘴,警告他再乱喊乱叫,就罚他将“哇哦”二字抄一千遍。


    荣贺惊悚的点了点头。


    泡沫可以增加接触面,有利与彻底清洁皮肤,更能减少对皮肤的刺激,为了起泡丰富,怀安特意在皂液中加入了少量白糖。


    当然,仅使用一次是看不出什么效果的,因此太后所描述的感受,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怀安当然不会说这个大实话了。


    他一抬头,只见殿内一众贵戚命妇正直愣愣的盯着他。怀安被盯的后背生凉,这目光应该不是喜欢他,更像是想绑架,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朝太后身边挪了挪。


    不过对于香皂引起的反响,怀安还是相当满意的,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开一家香皂作坊了。只是童书馆开张在即,怀安和荣贺大部分的钱几乎都投入其中,想要再开一家作坊,恐怕实力不允许。


    可是错过这一波热度,日后再想做香皂生意,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还会面临被仿造的风险。娘亲教过他,抓住先机才能占领市场,所以再难也要将香皂作坊开起来。


    太后还是说话算话的,答应为香皂题字,便命太监取来笔墨纸砚,用硕大的毛笔蘸取上好的松烟墨,在纸上写下“玉容养肤皂”五个大字。


    都说字如其人,太后看上去和蔼慈祥,一笔行书却如蚕头燕尾,起笔凝重,结笔轻疾,足见功力。


    四下响起一片叫好之声,众命妇极尽赞美之能事,夸赞太后的书法有大家之风。


    太后似乎又找回了年轻时候的慨然洒脱,容光满面,对太监道!“取哀家的私印来。”


    盖上一道私印,便将这五个字赠与怀安。


    怀安如获至宝,笑着行礼道:“深谢娘娘恩典。”从太监手中双手接过太后的墨宝,小心交给祁王身后的公公保管。


    午时初刻,太后迎来了新一轮拜寿,由永历皇帝带领皇室近支及后宫嫔妃们进入寿康宫叩拜,随后,命妇鱼贯而入,在院中叩拜,繁文缛节,不多赘言。


    鼓乐齐鸣声中,终于可以入席开宴了。


    寿康宫庭院内支搭彩棚,宴桌摆满了殿内和庭院。


    怀安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八岁,就已经实现了打卡御膳的目标。他坐在荣贺下首的位置,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金银器皿,做工精致的碗碟,皇家气派可见一般。


    伴着乐声,尚食局的女官领着几队宫女,捧着朱漆食盒,步伐轻盈而平稳的进入大殿。


    太监又唱:“拨食。”


    便见宫女打开食盒,用银签依次插入菜品之中,再由专门的太监试吃,才分成几个小队,分别将菜品摆在各个宴桌上,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菜都凉透了……


    怀安原本看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菜肴食指大动,可真到开吃的时候,又不免大失所望,原来所谓的御膳,只是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货”。


    他侧头去看荣贺,荣贺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甚至朝他无辜的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上次吃到的跟这个不一样。


    寿宴之后,皇帝摆驾乾清宫,几位公主、妃嫔、外命妇等纷纷告退。祁王一家难得入宫,被留在寿康宫陪太后说话。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荣贺朝祁王身边的太监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祁王和王妃条件反射的颤了一颤,太后则奇怪的看向殿门外。


    随着一声急促绵长的尖啸,一颗闪烁的光点腾然升空,在高空中绽开巨大的火树,却转瞬即逝,化作漫天花雨散落人间。


    “不是说今年的烟花取消了吗?”太后问左右。


    荣贺起身道:“太祖母,这是孙儿为您准备的贺礼!祝太后生辰吉乐,福寿绵长。”


    太后满目惊喜的点头应着,缓缓起身,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出殿门,祁王一家也随之跟上。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寂静的夜空霎时间变成斑斓的海洋。


    太后的面容在繁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连眼尾处道道纹路都舒展了不少。她是国朝最尊贵的女子,却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守着偌大的宫禁,许久没有看过五彩斑斓的人间万象了。


    怀安跟着祁王一家,在宫门落钥前方才出宫。


    回家换上衣裳,赖在爹娘房里,喋喋不休的抱怨御膳有多难吃:“凉的,没滋味,还是大鱼大肉猛烧猛煮,牡丹头汤是苦的,烧鹅柴的咬都咬不动……”


    夫妻二人大笑不止,坑儿子果然是件很开心的事。


    早前看他巴望着去吃御膳,两人就憋着没说,御膳难吃,尤其是御宴难吃,是朝野人尽皆知的事情。


    皇家膳食、宴席,统一由光禄寺烹制。作为皇家“食堂”,光禄寺从来不会辜负“食堂”这两个字的含义,做出来的膳食味道堪比大锅饭……当然,御膳与大锅饭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精雕细刻,卖相一绝,尤其逢宫中筵宴,排场和奢华没得说。


    可是经看不经吃有什么用呢?吃起来味同嚼蜡,还不如民间小馆的味道。


    怀安今天不但吃了,还吃了两顿啊两顿!


    沈聿看着气鼓鼓变成河豚的儿子,发善心给他科普道:“京城流行这样一句谚语: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光禄寺的茶汤。①”


    “什么意思?”怀安一头雾水。


    “徒有虚名呗。”沈聿笑道。


    怀安一头栽倒在床上,还砸倒了芃姐儿。芃姐儿长得圆,不怕倒,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爬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看她的《童话新编》,尽管她只认得几十个字,但爹娘给她讲的多了,只看插图就能想得起内容了。


    怀安叹道:“爹的文章才不是徒有虚名呢,太医院也有不少良方,武库司的刀枪确实差了那么一点,可也在不断改进,只有这光禄寺的茶汤,我算是深有体会了!”


    许听澜打趣他:“也是人生阅历嘛,一般人想吃还吃不到呢。”


    怀安气的在床上打滚,其实光禄寺的膳食再难吃,跟娘亲的黑暗料理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的。他之所以快疯了,是因为心里不平衡:“可是世子上一次进宫,明明说御膳很好吃啊。”


    沈聿忍着笑,再次给他科普:“因为今上嫌御膳难吃,每日所进之膳,都改由太监组成的‘内庖’负责了。”


    “啊?!”怀安更崩溃了,激动了一个多月,还牺牲了不少玩的时间去研制香皂,感情吃了个李鬼!


    ……


    “这是什么?”许听澜本想带芃姐儿去洗漱,险些踩到地上的一卷纸,捡起来展开一看,竟是五个隽秀的大字——玉容养肤皂。


    “哦哦,那是太后给我的香皂提的字。”怀安话音刚落,便见爹娘倒吸一口冷气站起来。


    “太后的墨宝你也敢随意乱扔?!”许听澜嗔怪一句,命云苓速速收好,拿到小祠堂里供奉起来,什么时候派上用场,什么时候再取。


    怀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光说御膳的事了,把它给忘了。”


    沈聿瞥他一眼:“怎么尽想着吃呢。”


    怀安赔着笑:“也不完全是啦,我还想着钱呢。”


    沈聿挽起袖子作势要揍他,怀安嘻嘻哈哈的滚到芃姐儿身后躲着,芃姐儿嫌弃的瞅了哥哥一眼,又往更远处挪了挪。


    沈聿怕女儿掉下床去,懒得再跟儿子闹,靠在榻桌上端起一本闲书。


    “爹,芃儿还在看《童话新编》?”怀安问。


    沈聿随意“嗯”了一声:“浅显易懂,又有不少插画,她喜欢看,每天抱着睡觉。”


    怀安点点头,难怪林掌柜来信说,这本书近来卖的最火,看来确实很受小孩子喜欢,他决定找到这位叫做“空山野老”的作者,看看他还有没有其他作品可以出版……


    沈聿见他不说话了,略一抬眸,便见儿子正一脸鸡贼的笑,不知又在做什么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


    他轻咳一声,正色问道:“交代你们的事,没出差错吧?”


    怀安恍悟遗忘了正事,盘腿坐好,跟老爹汇报了今天在五凤楼上发生的一切。


    沈聿夸赞道:“不错,很机灵!”


    怀安得意的摇头晃脑,等了片刻,发现就这五个字,没下文了。


    “完……完了?”


    沈聿看着他:“还有什么?”


    “爹,你不奖励我点什么吗?”怀安的眸子亮晶晶的,为了开香皂作坊,他现在雁过拔毛,不放过任何一个发财的机会。


    沈聿的目光更迷惑了:“我能奖励你什么呢?”


    怀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财政大权都在娘亲手里,老爹比自己还穷。


    于是又转向了好娘亲,露出狡黠的笑:“娘,我有一个好项目,您要不要考虑投资?这种包赚不赔的营生,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就凭咱俩这层关系……”


    话还没说完,就因为太聒噪,被老爹提着衣领扔了出去,似乎在用实际行动极力证明,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咋地。


    第98章


    怀安无奈的站在爹娘房门外, 片刻门又开了,他的两只鞋也被扔了出来。


    气的原地跺了两脚,拎着鞋往自己屋里走。五岁的时候爹娘还撵着他给他穿鞋袜, 八岁就把他赤着脚扔出房门,大人们果然都是会变心的!


    他故意用很重的脚步发出声音表达愤怒——他要叛逆,要反抗!他要彻夜读书,吓得爹娘都来哄他睡觉!


    结果刚打开书本, 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连谁把他抱上床去的都不知道。


    ……


    翌日清晨,怀安从一片暖阳中醒来, 揉着惺忪的睡眼, 忽然惊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安哥儿醒了?”郝妈妈从外头进来:“老爷上衙去了, 交代让你多睡一会儿。”


    怀安松了口气, 想必是昨天起得早睡得晚,老爹怕他睡不够,特意让他晚起一个时辰。念及此, 又倒回暖和的被窝里, 他有很多很多天没赖过床了,双休是什么滋味,他都快忘干净了。


    郝妈妈拍拍他, 笑吟吟的说:“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饭都摆好了。”


    怀安已经适应了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 此时晚起一会儿还真觉得饿了。


    可怕的生物钟啊!


    于是一边起床去堂屋, 一边摇头喃喃道:“不行不行, 我要当小阁老,不要上班当社畜。”


    他忽略了一点, 小阁老吴琦也是天天上朝上班的。


    许听澜从东屋出来,她今天起得也晚,等怀安醒了一起用早饭,恰听到怀安嘴里念念有词,奇怪的问:“说什么呢?”


    怀安嘴甜甜的:“我说,娘亲早安呀!”


    许听澜笑应着,命云苓和天冬摆饭。


    怀安一边喂芃姐儿,一边给娘亲夹了一块玉带糕:“娘,尝尝这个。”


    其实就是普通的糕里加入果脯果干,许听澜并不爱吃,但碍于儿子的好意还是送入口中。


    怀安见状,又夹了一根酱黄瓜,搁在娘亲面前的小碟子里。


    许听澜无奈的笑着:“无事献殷勤,说吧,又打什么鬼主意?”


    怀安道:“孝顺娘亲不是应该的嘛,怎么能叫献殷勤呢?”


    许听澜点头道:“也是,我儿只是单纯的孝顺,定没什么别的心思。”


    然后果然不再问了。


    怀安憋的难受,忍不住道:“其实还是有一点事的。”


    许听澜其实早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只是昨晚不好私自做决定。


    开个小作坊而已,她当然可以出资,别说摆明了赚钱,就算全赔进去给儿子当学费,她也不会在意的。


    可经营生意必定会耗费精力,一个童书馆就够他忙活的,还要再加一个香皂作坊,还读不读书了?


    因此沈聿昨晚把怀安扔出去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夫妻二人需要开个小会合计一下。这孩子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样——当然,他们家每个孩子都跟别人家的不一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需要因材施教。


    沈聿的观点是希望他怀安能安安分分的读书,日后荫个监生,去国子监呆几年,若能自己考中秋闱固然最好,若是考不中,参加吏部的铨选也能做官。不想做官也没关系,读书明理,守好老宅田庄,做个安闲富贵的员外,反正他有父兄在,他总可以无忧无虑的。


    许听澜却不认同,首先,怀安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并不平庸,他为人处世像爹娘,生意头脑像舅舅,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眼下才八岁,却已经把他八十岁的事都安排好了,指明一条康庄大道让他走,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他好,也有可能会耽误了他。


    沈聿道:“耽误就耽误了吧,起码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


    而不是作大妖把自己作没……


    许听澜更不认同了:“那他的儿孙呢?他是幼子,日后是要分支出去的,他回老家守业倒是轻省了,可是常言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以后儿子孙子都跟着他学,迟早就败落了。你是没见过那些不受重视的旁支,头一辈分得家产,固然过得不错,后人却要沦落至乡间养鸡养鸭耕种劳作,或者求到主支门上,哭穷卖惨仰人鼻息。”


    沈聿听得一愣一愣,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连曾孙子玄孙子都要考虑,是不是有点太过长远了……


    便听许听澜又道:“想到这一点,我这心里就像被拧了一下。”


    沈聿默默叹气:你只是拧一下,你儿天天这么能折腾,我的心都快拧成干毛巾了……


    可他毕竟不喜欢睡书房,只能附和道:“也有几分道理。”


    “只有几分道理?”许听澜侧头看他。


    沈聿忙道:“是很有道理!”


    ……


    现在面对一脸殷勤的儿子,许听澜道:“说吧。”


    怀安立刻起来给娘亲捶背捏肩:“您在成衣店给我腾个柜台呗,再把后院腾一间出来给我做库房,这样我就不用四处找铺子了,算您入股,占一成干股。”


    许听澜微微一怔,他以为儿子会直接向她伸手要钱。


    便听怀安接着道:“您把玲珑姐姐分我一半,让她兼管香皂柜台,月钱一两我直接给您,您给她多少都行,只要把事做好就成。”


    许听澜哭笑不得,她还头一次听说把人分一半的。


    “还有呢?”许听澜问。


    “还有表哥提供技术支持,也要占一成干股。”怀安摇头道:“其他的暂时没了,您看成吗?”


    他昨天浅算了一下,其实穷有穷的办法。童书坊三院还有几间空房子,堆放半辈子也用不上的杂物,院子也足够大,反正眼下不指望形成太大规模,不如将书坊和香皂作坊并在一起。书坊伙计们的家眷、孩子,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参与做工,也可以为他们补贴一些家用。


    如此一来,就只是付出一些工钱和材料费。当然,开任何作坊都是需要官府文书的,他少不得要再拉陆知县吃个便饭……


    许听澜没想到,这孩子还是个务实派,可是这样一来,他需要付出的精力就更多了。


    “你就算真的想做,也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生意上,娘为你寻一个靠谱的掌柜,你要学的是管好手下掌柜,而非事事亲力亲为。”许听澜道。


    怀安点点头,学到了。


    母子二人正儿八经的拟了一份契书,只等小表哥回来正是立契。


    既然老爹不在家,娘亲又愿意支持他的事业,他便带着长兴乘车出门,去童书馆转转,顺便溜溜月亮。


    月亮已经快长成成年马了,只是步伐依旧骚气,不能拉车不能骑,只会在大街上扭秧歌。全家人已经习惯了路人的指指点点,送走舍不得,再说贴钱都没人要,只能好吃好喝养着,没事还要拉出来溜溜。


    真想敲着铜锣收点表演费啊!怀安如是想着。


    来到童书馆,迎接他的是孙大武,也就是当日在城郊抢劫荣贺的流民,这段时间在书坊做工,吃饱穿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有了很大改变。


    身体也强壮了,腰板也挺直了,连他的两个女儿都愈发圆润漂亮起来。


    他头脑灵活,做事有章法,这段时间俨然成了伙计们的头儿,长兴不在的时候,大事小情都来找他拿主意。


    怀安踮着脚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呀!只要第一批童书顺利印出来,我就提你做管事,月钱提五钱。”


    孙大武先是一喜,可突然又有些迟疑:“小东家,跟您商量件事可好?”


    “说吧,别吞吞吐吐的。”怀安道。


    孙大武小心翼翼的开口:“我想去各大书店转转,给书坊拉生意去,也不用涨工钱,年底您按我拉来的生意给我一点儿分红,成吗?”


    怀安听明白了:“你想做业务员?”


    孙大武听不明白。


    怀安一边带他去耳房的“洽谈室”,一边向他解释业务员的意思,就是把书坊印刷的书推销到各个书店铺货,维护和跟进订单云云。这些在安江县都是由林掌柜负责的,不过安江小地方,市场需求和竞争都不能与京城相比。


    “对对,小人就是这个意思。”孙大武道:“您放心,书坊的活儿我照干,耽误的时间,中午和晚上都可以补回来,绝不会比别人干的少。”


    怀安皱眉道:“怎么把我说得像黄世仁、周扒皮似的。”


    孙大武一脸懵:“那是谁啊?”


    “没谁没谁。”怀安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童话新编》道:“这将是咱们京城分馆推出的第一本书,你拿到各个书铺、书店去转转,一个月之内拿下五千本订单,我就让你做业务经理。每月月底分你一个点的分红,一个点就是一百取一。”


    五千本《童话新编》的利润大概在三百两,提一个点,就是三两,在这个年代算是绝对的高薪了,虽然书坊的生产力有限,不可能月月有这样的好事,但一年多赚个十两应该不成问题。


    孙大武虽然不知道业务经理是个什么职位,但想到每年可以多得这么多工钱,便惊喜万分,直接跪下来给怀安磕了一个。


    “起来,折寿折寿!”怀安道:“去召集所有人到院子里,我要开会,有重要事项宣布,是所有人哦。”


    “诶!”孙大武转身出去,片刻便召集书坊全体到位,除了郝师傅。


    孙大武解释道:“郝师傅在赶时间刻雕版,派了喜娃当代表。”


    怀安点点头,站到台阶上,清清嗓子,先宣布了书坊的开业时间,就定在下月初一。


    众人欢呼一声,用力的拍巴掌。


    怀安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啦,我在胡同口的酒馆订了两桌酒菜,中午请大家吃饭,下午全体休假半日!”


    四下叫好声不绝,他们还从未听说过,当伙计还能休假。


    怀安又示意大家安静,宣布第二条消息:“我打算将三院的空房子收拾出来,开一个香皂作坊,香皂是什么我暂时不解释,总之上手简单,一学就会,所以优先内部报名,各位婶婶哥哥姐姐,谁愿意做工的,去长兴那里报名。”


    议论之声渐渐响起。


    “女人也可以做工吗?”有人问。


    “当然可以。”怀安道:“其实在一些江南地区,女织工、女绣工早就出现了,前朝女子外出做工补贴家用更是普遍现象。”


    “工钱是多少?”又有人问。


    怀安道:“计件,一块香皂两文钱。”


    四下唏嘘,那还等什么,当然是报名了!


    怀安话音刚落,年轻的妇人和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纷纷去长兴那里报名,只除了大丫二丫。


    两个小姑娘一边一个拉着孙大武的手:“爹,我们也想做工。”


    孙大武不肯:“你们还小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什么工啊。”


    “可是别人都去干活了,我们跟谁玩呀?”


    孙大武道:“爹在附近胡同找了一家小私塾,送你们去读书识字。”


    怀安侧耳听着,原来私塾也可以收女娃呀!


    其实女子能不能读书,完全取决于父母的态度,此时已有女童进入私塾或义学读书的情况,只是受时代局限,少之又少罢了。


    孙大武读过书识过字,深知不做睁眼瞎的好处,所以想方设法多赚些钱,也要把女儿送到私塾里去,哪怕只读个两三年,能看懂告示、契约,能完成常用的算数也行。


    两个孩子不依不饶,她们也想去赚钱,不想读书识字。


    旁人都劝他:“女娃娃家的,又不去考状元,读书干什么?”


    孙大武笑笑不说话,只是依旧坚持着,将两个女儿带离了二院。


    ……


    怀安眼睁睁看着孙大武拉走了两个小童工,算了算,人数还是不够,需要从外面再招几个女工来,回乡的流民已经启程了,所以只需从城内招聘就好。


    打定主意,怀安命众人散去,只留下报名的几个妇人开会。


    “下面宣布一件最重要的事,你们要成立一个女工会。”


    几人面面相觑,这句话的每个字她们都懂,可加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什么叫女工会?


    这是怀安深思熟虑的结果。鉴于没有健全的社会制度,贸然雇佣女工或许会提高她们的家庭地位,但也极有可能带来更多的压迫,所以,至少在他的地盘上,她们需要联合起来,相互帮助,维护彼此的利益。


    怀安比比划划解释了半天,几人仍是一头雾水。


    怀安摆烂了,换了种通俗的说法:“如果在做工时有人不舒服,要一起照顾她;如果有人在做工时被欺负,要及时阻止并告诉我;如果谁家两口子打起来,要上门帮忙干仗!”


    第99章


    “东家, ”王虎媳妇小心翼翼的提问:“确定是干仗,不是拉架?”


    “呃……”怀安心想,问得还挺严谨:“如果打得旗鼓相当, 那就先拉架,如果是女人被打,那就一起上!”


    他最恨家暴男了!


    “那如果是女人打男人呢?”王虎媳妇又问。


    怀安眨巴眨巴眼:“会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另一个妇人一指身旁:“赵二媳妇撵着赵二打,就像撵鸡崽子似的。”


    赵二媳妇闹了个大红脸, 不好意思的解释:“哪次不是他喝了酒发脾气,先来找茬儿的?”


    怀安目光扫一眼赵二媳妇,只见她身强力壮, 膀大腰圆, 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样也敢找茬, 真是酒壮怂人胆啊。


    他当即拍板道:“很好!你以后就是女工会副主任!”


    鼓掌中,赵二媳妇受宠若惊的站起来:“啥……啥意思,俺当官了?!”


    “没错!”怀安又一指认真严谨提出问题的王虎媳妇:“你就是工会主任。”


    又是一阵掌声。


    “其他的人, 都是工会委员, 以后无论书坊还是皂坊,或是我经营的其他产业,只要雇用女工, 都要成立女工会。你们是初代成员, 要加油哦!”


    几人深感肩上责任重大,不自觉挺直了腰背。这段时间吃得饱穿得暖, 她们的面上恢复了年轻女子应有的容光。


    “最后一件事, 以后不要再用什么王虎媳妇、赵二媳妇相称了, 直接以娘家的姓名相称,没有名字的现想一个, 不然我看到谁,总要先想想她丈夫叫什么,可想而知在做工时会有多不方便。”怀安道。


    几人七嘴八舌讨论起娘家的名字,乡下女孩多是叫三姐四妹,嫁人之后就是某家媳妇,族谱上就是某氏。只有贡献很大的女人才能把名字画像供在祠堂,让后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如今她们也能拥有自己的名字了。


    于是赵二媳妇先带头:“俺叫刘三娘!”


    王虎媳妇也道:“我叫姚翠翠。”


    她们现在是领导了,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


    人群中出现一个蚊蝇般的声音:“俺叫……俺娘家叫俺大骡子。”


    几人先是一阵哄笑,又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取名,最后决定叫她凤妮子。


    每个人都依次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们相互以姓名相称,笑声和掌声回荡在天井。


    怀安眼眶有点湿润,悄悄撤离了现场。


    他觉得自己真是棒极了,没有花费多少钱,就搞定了香皂坊,让长兴去街上采购一批材料,就可以直接派云苓过去培训了。


    回到家,他向萌萌表哥提起干股的事情,陈甍不像当初赵盼那样推辞,反而欣然接受——他研究的东西都很烧钱,祖父和父母留给他的是祖产,不忍心花用,所以他确实需要钱。


    ……


    三月末,草长莺飞的季节,孩子们的心里也都像长了草。


    贺举人的私塾初一给假,怀安和荣贺也各自向老爹请假,因为次日书坊正式开业,皂坊也正式开工,作为背后真正的东家,他们当然希望亲自主持开业典礼。


    怀安有心加入一项剪彩环节,可是凭他们说破大天去,也没有一个成年人愿意参加——上次大棚菜的剪彩仪式带来的阴影还没过去呢。


    “大人们真没趣,他们不参加,我们就请小孩子参加。”怀安道。


    “请小孩子参加?”荣贺一头雾水:“怎么请啊?”


    怀安叫来孙大武,询问他这附近共有几个私塾。


    孙大武先前为给两个女儿找学堂,将这一带的私塾跑遍了,才找到一个愿意收女娃的塾师李先生,还是恰巧因为李先生自己的女儿要读书,才允许大丫二丫一并入学的。


    因此他对附近大小学堂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道:“蒙学共有七个,都是小馆,每家十几二十个孩子。”


    怀安点点头:“你再去一趟,给每个塾师下一份邀请函,欢迎他们明天带学童来参观书坊,了解印书流程,沉浸式感受书本的来之不易。”


    孙大武默默记下怀安的话,拿上一小沓邀请函出去了。


    伙计们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楹联都是怀铭一手提写的,早就挂好了,何文何武正踩着梯子,合力将覆盖着大红绸布的匾额挂在大门外。


    “歪了歪了,左边高一点。”


    “不对不对,右边高一点。”


    长兴和喜娃站在大门正对的墙根下,你一言我一语。


    何文听得都想骂人了:“要不你俩先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街坊邻居都来围观,七嘴八舌的讨论:“郝家书坊换了主家,改叫什么了?”


    “喏,红布盖着呢,明天揭晓。”


    中午,怀安、荣贺和陈甍正在院子里跟大家一起吃饭,孙大武回来了,一头一脸的汗。


    怀安赶紧招呼他洗手洗脸吃饭。


    孙大武兴冲冲的,迫不及待的说:“七家私塾里有五家愿意带学童来参观咱们书坊。”


    怀安心头一喜,反问:“有多少人啊?”


    孙大武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算了算:“共有八十二个孩子,五个先生。”


    怀安只是大概一问,没料到他事先已经统计清楚了,当老板的遇到这样的员工,实在应该偷着乐了。


    “八十几人,也不算太多,你吃完饭和长兴碰个头,看看明天怎么接待。”怀安道。


    ……


    翌日天还未亮,怀安就起来了,这回没用人叫,在郝妈妈的帮助下梳洗打扮,鬏髻梳得整整齐齐,衣裳也是开春新做的,松绿色的绸面衫子,衬得他白净俊气。


    他像个陀螺一样辗转各院,把哥哥姐姐们全都叫起来,最后联合怀铭蹑手蹑脚穿过爹娘的屋子,到暖阁里把芃姐儿偷走了,还在小床上留了一张字条:“借用一日,傍晚归还。”


    几人抱着芃姐儿拼命的往外跑,紧张刺激的气氛,让芃姐儿兴奋的咯咯直笑。


    郝妈妈和王妈妈蹒跚着小脚在后头,哪里追得上小孩子,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少爷小姐们跑出大门,消失在胡同口。


    “以前还只是一个,”王妈妈撑着大腿上气不接下气,“现在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这么疯啦……”


    郝家胡同,现在已经改名叫“书坊胡同”了。胡同口有舞狮子的,踩高跷的,一片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芃姐儿最喜欢看此类表演了,可她毕竟还小,不是常常出门。


    近来天气好,不冷不热正是舒服的季节,怀安便和哥哥姐姐们商量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偷出来一起热闹热闹。


    舞狮结束,吉时已到,只见何文何武一人挑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是长长的挂鞭。


    霹雳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胡同,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芃姐儿兴奋的在怀安怀里上下蹿动,怀铭忙捂住她的耳朵。


    孙大武拨开众人跑到怀安身边:“东家,揭匾吧!”


    于是怀安将芃姐儿递到哥哥怀里,坐在何文的肩膀上。高高大大的汉子一站起来,他便能轻松抓住匾额上的红布,用力将它一扯。


    只见檀木匾额上,“蒲公英童书馆”六个大字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新书坊是专门印刷童书的。


    孙大武一声吆喝:“伙计们,开业了,打起精神来!”


    众伙计们站成一排:“诚实守信,顽强拼搏,齐心协力,共创佳绩!耶!”


    这段儿连荣贺都不知道,伙计们在他耳边吆喝,给他吓一激灵。


    前来观礼的书店老板、街坊四邻、吃瓜群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先是一愣,然后才一齐鼓掌欢呼,恭贺新店开业。


    附近私塾的几个先生带领孩童们如约而至,怀安热情邀请他们进入童书馆参观。


    一行八十几个孩子分成两队依次进入,只见曾经破败的郝家书坊已经焕然一新。门窗桌椅纤尘不染,各类用具争整齐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伙计们各自就位,为孩子们演示印刷过程。


    孩子们却更喜欢围观郝师傅雕刻文字,因为郝师傅的手法太快,快出残影。孩子们新奇的围着他问长问短,怀安生怕把老爷子整缺氧,忙叫长兴和孙大武招呼孩子们去看装帧。


    孙大武向来敢闯敢干,到了这时候,突然搓着衣角,局促不安起来。时下能够上学读书的孩子,家境都不会太差,让大丫二丫的同窗看到她们的爹只是一个书坊伙计,一定会嘲笑她们的。


    于是他悄悄地往后缩,打算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假装不认识女儿。


    “爹!”


    还未等他溜走,大丫二丫一眼从人群里看到了他,冲上来一边一个拉着他的手。


    孙大武整个人都僵住了。


    “孙大丫,孙二丫,她是你们的爹?”有个蒙童问道。


    大丫毫不掩饰,大大方方的承认:“对呀,这是我们的爹!我家就住在这个院儿里,在三院。”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说:“你们的家真有趣!好羡慕你们啊!”


    孙大武这才露出局促的笑容,招呼孩子们去喝些茶水。


    洽谈室里,京城几家书店的老板被请来参观,正站在书架前翻阅样书。


    “全是蒙书吗?”有人问。


    “对,全是蒙书。”陈甍在接待他们:“这些样书可以各选一本带走。”


    几位先生围坐在圆桌上喝茶,李先生忽然感叹道:“三位小公子与这些孩子年纪相当,他们还在上学,三位居然已经开书坊了。”


    荣贺一脸不满的叹气:“其实我们也要上学……”


    怀安也一起叹气,什么时候可以长大,长大就不用上学了吧。


    另一位先生也道:“感谢小公子给孩子们的这次参观的机会。”


    怀安笑着摆摆手,随口道:“不用谢,几位先生别让他们写观后感就好。”


    几人面面相觑:“观后感?那是什么?”


    “呃……”怀安想抽自己一巴掌。


    几位先生的再三追问之下,怀安只好解释:“就是参观之后,把感受和启示写成文章,没什么必要……”


    “听上去不错啊……将感受付诸于笔触,可以悟出更多道理,所谓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怀安听得嘴角直抽抽,所谓自己淋过雨,也要撕烂别人的伞,大抵也是这个意思……可他真不是故意的!


    李先生捻须而笑:“此法甚好,以后可以常用。小公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大的智慧。”


    怀安看着门外一群天真烂漫孩童:娃娃们,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可不要怪我呀!


    第100章


    芃姐儿在外面玩了一手一脸的墨汁, 怀莹怀薇给她洗了很久才勉强洗干净,送到洽谈室来让她看书。


    怀安原本让郝妈妈缝制了一个“懒人沙发”,给自己“葛优瘫”用的, 此时正好拿出来安置妹妹。


    芃姐儿盘腿坐沙发里,津津有味的看书,身边还堆着《图说千字文》、《对相杂字》等。


    这些书一直放在怀安房里,从没拿给她过, 才刚刚两岁半,视力还没发展完全,每天捧着本书看可不好, 还是应该多带出来玩, 看山山水水, 看舞龙舞狮, 接触世界,接触色彩,品尝美食。


    这个年纪的娃看什么书呀, 使劲快乐就行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书商没注意脚下, 踩到沙发一角,才发现厚墩墩的软垫上坐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娃,穿着银红色的衫子, 头发盘成抓髻, 坠着红玛瑙珠子。


    “这么小的娃娃也会看书?”他问。


    “主要是看画儿。”怀安解释道:“我们的童书适合全年龄段的学童,比如我妹妹手中的《图说三字经》, 现在江南一带的蒙童都在用它开蒙。”


    书商们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 各挑了一本样书带走。


    参观结束之前, 每个学童都得到了一枚书签做纪念品,书签上精致的小人儿栩栩如生, 但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们相互比对,调换喜欢的图案,不亦乐乎。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有一张虎头娃娃的卡片与其他都不同,背面有八个字,而常规款背面只有一个字,且数量极少,八十多个孩子只找到了一张。


    “那个是隐藏款。”知道内幕的大丫对他们解释:“以后买我们书坊的书都可以抽书签,抽到隐藏款可以兑换全套。”学童们唏嘘惊叹:“原来是这么玩儿的!”


    于是便有一个孩子拿着隐藏款书签,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走向孙大武,果真换到了全套书签。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大丫:“在哪里可以买到你们书坊的书?”


    大丫自豪的说:“东家已经让我爹去各大书店谈生意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在书市上买到啦。”


    其中站出一个孩子:“我家就是开书店的,我先回去跟我爹说说!”


    “赵杰,你不会偷偷把隐藏款藏起来吧?”有人打趣道。


    赵杰脸上发热:“我是那样的人嘛!”


    大丫解释说:“每一张书签都是用小信封封起来的。”


    “哦——”众人恍然大悟。


    眼看到了散学的时间,先生们就地宣布今晚的功课,就今天的参观活动写一篇观后感。


    孩子们一通吱哇乱叫,首先今天是休假日,他们是出于对书坊的好奇,才来上学的;其次他们年纪都不大,还在蒙学,不会写文章。


    先生们却说,不是让他们写八股文,而是直接将这次参观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只要真实感想,不用拘泥于格式。


    孩子们几近崩溃,他们一整天都在打闹玩耍,至于雕版印刷流程,他们中的大部分一样也没往心里去。


    这时代,孩子们就近上学,几乎没有人接送。因此几位先生将他们就地解散,纷乱嘈杂的书坊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大丫二丫像两条软脚虾,垂头丧气地从大门外往回走。


    孙大武还以为她们受了欺负,紧张地询问缘由。


    大丫年纪大,口齿伶俐一些,对着老爹抱怨道:“也不知道哪位先生出的主意,非让我们写观后感,我们每天就住在这书坊里,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写。”


    孙大武挠挠头,因为他也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她的身后,怀安蹑手蹑脚的飘过。


    “东家。”孙大武叫住了他。


    “诶!”怀安一脸尴尬。


    孙大武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您知道观后感怎么写吗?”


    怀安本想一推三六五,但到底过不去良心关。干笑两声,硬着头皮道:“这个观后感啊……其实像八股文一样,都是有套路的。”


    父女三人一脸认真的听着。


    怀安清清嗓子,耐心的说:“开头先描述一下天气: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然后描述心情:我带着愉悦的心情和小伙伴们踏上参观书坊的路程……”


    “然后描述所见所闻:刻板、校对,印刷、装帧……记得住就多写一点,记不住就写点废话。写到这一步大约能凑五六百字了。”


    “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拔高立意。比如由印刷想到了什么呢?”


    大丫二丫迷惑的摇摇头。


    “当然是爱惜书本,珍惜读书的机会啊。进而可以扩展到珍惜光阴、悬梁刺股、奋发图强,凡是赞扬读书勤勉的词,尽管往上堆,先生都爱看。”


    “哦——”父女三人豁然开朗。


    大丫又道:“可是,很多字我们不会写。”


    “那就用……”怀安刚想说拼音的,话到嘴边改口道:“用圈圈代替。”


    “谢谢东家!”大丫道。


    二丫天真可爱,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小牙:“东家,你人还怪好嘞!”


    “哈哈,过奖过奖……”怀安笑的更尴尬了。


    幸而哥哥姐姐们已经收拾妥当,正站在大门口催促他。


    “来了来了。”怀安脚底抹油,开溜。


    大丫二丫回到后置房,父女三人居住的屋子里,土炕占据了大半个房子,炕中央拉起一道帘子,一住睡孙大武,一边睡姐妹俩。


    炕边还有一张条凳,可以踩着条凳上炕。平时姐妹俩把被褥卷起来,坐在条凳上,拿土炕当桌子,铺纸磨墨练大字。


    姐俩都很聪明,入学没多久就得到了先生的夸赞,还奖给她们一方小小的砚台,她们才得以换下蘸料碟。


    平时练字用的是书坊里印废了的纸张,今天写文章,孙大武特意上街给他们买了廉价些的宣纸,姐妹俩头一次用新纸,爱惜极了,构思良久才落笔。


    “在一个风和OO、阳光明O的日子里,我怀着OO的心O……”


    打眼一看,通篇全是圈儿。


    ……


    孩子们跑得有多潇洒,回家的样子就有多狗狗祟祟。


    老太太、沈聿夫妇和季氏齐聚在上房堂屋里等他们,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天知道他们一大早看到小床上的字条是什么心情,如果非要描述,大概是心脏都停跳了好几下。忙不迭派人去书坊找,发现芃姐儿正安然无恙的玩耍,才放下心来。


    明明可以提前跟大人说的,非要找这份刺激。


    沈聿扫一眼七个孩子——怀铭快要秋闱了,怀远也要一起回乡参加院试,不能影响考生的心情;陈甍不用说,可怜的孩子,需要春天般的温暖;怀薇、怀莹向来乖巧,一定是被拐带的;芃姐儿……正爬到椅子上,薅榆钱老桩上的叶子,这么可爱的娃,居然被偷走了一整天啊一整天!


    看来看去,只剩一个沈怀安可以骂了。于是夫妻二人薅着小儿子训了一顿,杀一儆百。


    怀安:……


    哥哥姐姐犯错他挨骂,大家一起犯错还是他挨骂,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


    怀安时不时的瞥向窗外。


    “你看什么呢?”沈聿看他神游天外,有些不悦。


    “我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怀安道。


    老太太笑着岔开话题:“都四月了,哪还能下雪,你是玩疯了,都过迷糊了。”


    她本想给孩子一个台阶,谁知孩子不领情。


    怀安也是有脾气的!只见他昂起脑袋,挺起胸膛,有模有样的念出一段唱词:“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


    唱的是《窦娥冤》。


    此言一出,文戏变武戏,沈聿拍案而起,追了他两个院子。


    怀安边跑边像老爹保证:“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偷孩子了,明天我一定好好读书!”


    最后沈聿让他立了一张字据,要他保证做一个遵纪守法、尊老爱幼、尊师重道的好少年。


    ……


    怀安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因为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书坊和皂坊都在日夜赶工,书坊的伙计们加班有额外的赏银,皂坊就更不用说了,多劳多得。


    孙大武不负所望,跑出了五千本的订单,赶在六月之前,第一批《童话新编》就可以上市了。


    收集书签的游戏一时间风靡了整个京城的蒙童群体,而“蒲公英童书馆”也在京城出版界一炮而红。


    书商纷至沓来,提前订购《图说三百千》,但因为产能有限,流失了一些小订单。不少书坊看到商机,主动上门寻求合作,企图帮他们分担订单压力,实现共赢。


    怀安心里暗叹,好家伙,果然不能小觑古人的智慧,连代加工都想出来了……


    但他都委婉拒绝了。一来品质不好保证,二来,后世有专利、有知识产权的保护,书籍、产品都免不了被抄袭被盗版,虽然是迟早的事,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果然,没过几日,不少书坊、书商纷纷效法,连夜赶制书签,用同样的营销模式销售成人书籍。然而并没有用,读书人一门心思钻研程朱之学,学的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在书籍上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直接开喷都算他们有素质了。


    于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成衣店二楼腾出一个柜台,挂起了“玉容养肤皂”的匾额,并挂牌说明,皂越老越好用,放置一年以上使用效果最佳。


    第一批香皂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还被坊间炒成了高价奢侈品。


    画风开始不对劲起来。


    “一皂传三代,代代都安在。”


    “生男买皂当聘礼,生女买皂做嫁妆。”


    “千年人参,百年老皂。”


    各种浮夸的说法层出不穷,总之买皂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屯皂是家族显赫的体现,十几年后,陈年老皂将如某些地方的“女儿红”、“陈皮”一样,成为是男婚女嫁的必备之物。


    还不赶快屯起来?


    怀安听着玲珑的汇报,嘴角直抽抽:“这都谁传的,怎么这么邪乎?!”


    试想一下,后世某人,拿着祖传了几百年的香皂去参加鉴宝栏目,被鉴定专家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将这场“资本炒作”扒的体无完肤。


    岂不是要网暴他的节奏!


    不过转念一想,网爆许三多,关他沈怀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