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听到钱思思, 江照雪一愣,随后忙道:“人呢?”
“在大堂包厢中等候。”
“带路!”
江照雪高兴起来,跟着裴子辰往外, 一面走一面奇怪:“她不是什么都忘了吗?怎么突然找过来的?”
“弟子与钱姑娘分别之前, 给钱姑娘留了传音符, 让她有事找我。”裴子辰抬手掀起探入庭院的枯枝, 让江照雪行过。
行过时,他身上气息被冬日冷风吹拂到她鼻尖。
江照雪不由得侧眸看他, 他修习九幽境功法至少四年有余, 一般修习九幽境功法之人,身上多少会沾染一些戾气, 可他却始终温润雅正,看不出半点魔修的模样。
他走在她身前稍许, 刚好为她挡住冬夜冷风,一面走一面说着消息:“今日下午她联系了弟子,说有人要她传话, 弟子就将她带了过来。”
“传话?”江照雪思绪被他拉回来,一时没听明白, ”她不是失忆了吗, 她传谁的话?”
“她师父。”裴子辰跟着江照雪走进大堂, 引着她上楼, 大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裴子辰护在她周边, 声音明明很轻很温和,却每个字都格外清晰落在她耳中,“她师父没有进入轮回, 执意要等见我们一面。”
江照雪皱眉听着,有些不解:“她师父认识我们?”
“她师父得知弟子拿到灵虚扇,本是想同弟子说,”裴子辰带她走上长廊,“但他师父所说之事,与斩神剑有关,弟子觉得,此事应由您决断。”
江照雪一听明白了。
人家钱思思的师父看重的是裴子辰,是裴子辰要求以她为主。
她心中又嫉妒又高兴,依旧嫉妒裴子辰的气运,但是又不得不说,裴子辰这事儿办得体面,至少以她为主,让她觉得高兴些。
两种情绪抵消下来,江照雪心里倒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由裴子辰领着到了包间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钱思思的声音:“成了婚也是可以和离的嘛,你长这么俊,只成一次婚,这不可惜了?”
说话间,裴子辰刚好推门,江照雪抬眼一看,看清屋中情形。
沈玉清冷着脸坐在主座,慕锦月站在他身后,钱思思嗑着瓜子坐在沈玉清旁边,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沈玉清身上,江照雪都开了门,还在没谱道:“你考虑考虑我嘛,仙君?”
沈玉清听着,没说话,只是眼眸一抬,看向江照雪,直接询问:“这就是你朋友?”
江照雪有些尴尬,完全不想认下这么丢脸的人。
但现下若是不认,她又怕沈玉清一剑劈死钱思思,只能轻咳了一声道:“那个,思思。”
听到江照雪叫人,钱思思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正事,上下将江照雪一打量,试探道:“江照雪?”
“还认识我?”
江照雪一挑眉,好奇走到钱思思旁侧,裴子辰替她拉开椅子,接过她脱下的披风,江照雪从容落座后,裴子辰又立刻开始为她沏茶。
动作配合默契,一气呵成。
沈玉清静静注视着二人互动,慕锦月亦微微皱眉。
江照雪感受到沈玉清目光,扫了一眼没有多言,只有钱思思听着江照雪的话,大方一笑:“不认识,就是听说的。”
“听谁说?”
江照雪接过裴子辰倒的茶,靠到椅子上,颇有些好奇。
钱思思往裴子辰方向一扬下巴:“这小子说的,他说你是我好友。帮了我许多,与我感情颇深。不过不说这些了,我来呢,是替我师父传话。”
说着,钱思思正色起来,摊开手掌,育魂珠便出现在她手心,她耐心解释道:“此物乃我宗门至宝育魂珠,可保存魂魄,百年不散。昨夜我有意识时,裴子辰将此物交至我手中,我以功法与我师父相认,师父知道有人用灵虚扇帮了他,便想寻灵虚扇的主人,告知对方神器之事。之后我便找到裴子辰帮忙……”
“然后他将你带过来找我。”
江照雪明白过来,直截了当道:“要说什么,便说吧。”
钱思思点头,随后道:“我师父魂力不多了,只能长话短说。”
说着,钱思思抬手捻诀,她虽然遗忘了过去的事,但是功法全是本能,没有片刻,烟雾从育魂珠中缭绕而出,随后一个老者身影出现在钱思思身后。
看见老者,裴子辰眼波微动,然而面前人却是仿佛从不认识他,朝着江照雪和他行了个礼,恭敬道:“在下蜀中问剑山庄第六十三代掌门寒舟子,见过二位仙师。”
说着,老者又转过头,同沈玉清见礼:“见过沈仙师。”
沈玉清冷淡颔首,江照雪亦是回礼。
面前这个寒舟子和幻境中那个总是开玩笑的老头很不一样,他看上去仙风道骨,颇有长者。
江照雪垂下眼眸,拨弄着手中茶杯,平淡道:“灵虚扇已助问剑山庄弟子轮回,寒道友在此等候,不知所谓何事?”
“在下等候的,是灵虚扇的主人。”寒舟子正色,抬眸看着江照雪,“灵虚扇乃问剑山庄祖师爷当年之法宝,祖师爷兵解之日,灵虚扇归于天地,彼时,祖师爷曾经留下遗训,言及若灵虚扇再度出世,必逢当世大劫,让我等弟子代代守候。”
江照雪听着,察觉不对,冷眼抬眸:“为何灵虚扇出世,必定是当世大劫?”
“因为昊苍神君的神器,出世并非偶然。”
寒舟子皱起眉头:““神器乃昊苍神君身躯所成,神君怜悯世人,神器亦是如此。它若出世,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神器力量充足;其二,有唤醒神器之人。”
“唤醒?”
江照雪听不明白。
寒舟子继续道:“唤醒神器有两个法子,要么是神器感知到邪物,为斩杀邪物而出。要么就是神器感知到与神君相关的大气运者。可大气运者难得,故而神器出世之时,常为人间劫难发生之时。”
“怪不得。”
江照雪听着,算是明白过来:“鸢罗弓出世时,是庄燕这只怨煞存在,庄燕被杀,力量为鸢罗弓所吞噬,鸢罗弓因此出世。”
沈玉清听着,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照雪察觉,但也没有多话,只继续道:“灵虚扇则是有宋无涯献祭二十万的精元供养灵虚扇,二十万人枉死,怨念形成了怨煞,灵虚扇被力量滋养恢复,又感应到怨煞,故而出世。神器接二连三出世……”江照雪看向寒舟子,“你害怕是有人故意所为,要逼斩神剑出世?”
“神剑没有这么容易出世。”
寒舟子倒也无惧,冷静道:“斩神剑虽乃神器,却与鸢罗弓灵虚扇时光镜不同,乃与天机灵玉并列的至尊之物。天机灵玉主生,斩神剑主死。天机灵玉取灵气所造,生生不息,而斩神剑则以神君脊骨所铸,摧而不得。而神君脊骨,乃炎骨,至阳至暴,火中至极。若无极阴之物平衡,炎骨出现之时,所带来的温度,非普通生灵所能承受。神剑怜悯万物,因此自己设下封印,必须以纯阴之体鲜血浇灌,扑灭炎火之后,才可打开封印。”
可纯阴之体世间难觅,江照雪这辈子听过的唯一一个纯阴之体,还是两百年前沈玉清那个不巧死在他们婚事前夕的师妹,似乎叫宋清音?
江照雪第一次这么仔细回想当初这个人。
纯阴之体极易修行,如果本身灵根上等,那就是天才弟子。
但缺陷就是,此体乃邪祟大补之物,随便吃上一口,都能增进百年修为。
当年这个宋清音,据说就是木系天灵根,因体质特殊,修成正果之前,师门不敢让她出山陷入任何危险,所以一直像块大宝贝,被藏着掖着,几乎都没人见过。
沈玉清与她提起,也不过就是说,身体不好,自幼由他照看长大,与其他师弟师妹没什么区别。
但纯阴之体名声太盛,故而江照雪二十岁时,整个真仙境都在等待她和宋清音,就看她二人,谁最先一步跨入元婴之列。
那时候她爹不服气,每日都在同她耳边叮嘱,让她好生修炼,一定要超过宋清音。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大喜欢这个人,常同沈玉清暗中打探她,暗暗比较一番。
沈玉清哪里不知她的心思,每次都会告知她:“师妹而已,切勿多想。”
随后又要叮嘱她:“命师不比剑修,越往上,越受天罚,命不长久,不必强求境界,万事……”
“万事什么?”
江照雪奇怪,就见少年的脸红起来,有些僵硬转头,平静道:“灵剑仙阁与蓬莱交好,我与女君也算有缘,万事,我自会相帮。”
江照雪不由得好笑,叹了口气:“可我天赋太高,没有办法啊。”
的确没有办法,她什么都不做,还是在二十二岁那年,步入了元婴。
而宋清音,却是连灵剑仙阁都未曾走出,甚至于不曾亮相于真仙境任何一战,就在第二年,她与沈玉清成婚前夕,病逝陨落。
真仙境上万年也就一个宋清音,人间境要找到一个纯阴之体,又谈何容易?
“纯阴之体不好找,没有纯阴之体,神剑就算出世也无法唤醒使用,一把废铁。”
江照雪轻敲着桌面,思考着寒舟子的话语:“所以您在担心什么呢?”
“老朽担心,有人强求。”
寒舟子说着,抬起眼眸,扫了一眼在场之人,缓声道:“老朽知道诸位,诸位并非此境之人,人间境自有命数,告诉诸位,也不过只是想尽力而为。老朽唯有一请——”
寒舟子目光回到江照雪身上,没有说出口。
江照雪感知他在等什么,抬眼看他。
就见寒舟子站在钱思思身后,仿佛是一尊守护神,眼中带了乞求。
江照雪一顿,意识到寒舟子是在请求什么。
魂体会被人身对未来有更多感知,江照雪看向他身前的钱思思,思考片刻,只道:“定好的命我改不了,但我看见的,我便会救。”
寒舟子闻言,便知江照雪是应下,面露欣慰之色,赶忙行礼,激动道:“多谢江仙师!”
江照雪受了他的礼,寒舟子放下心来,随后低头看向钱思思,温和道:“思思啊。”
钱思思闻言回身,就见寒舟子注视着她,钱思思虽然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感觉伤怀翻涌而起,喃喃:“师父……”
“孩子,”寒舟子看见钱思思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脑袋,“以后师父不在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脑子不聪明,以后就听江仙师的。”
“啊?”钱思思有些震惊,惊疑不定看了旁边江照雪一眼。
寒舟子仿佛看到她的未来,眼神里带了担忧,却还是安慰:“总归有条活路。”
“放心吧师父!”钱思思一听,笑起来,拍了拍自己胸口,高兴道,“我这满身本事,包活的!”
寒舟子笑笑,他魂体隐约开始有溃散之意,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转头看向一旁一直注视着他的裴子辰。
明明从未见过,他却总觉这位小友有些许熟悉。
他想了想,目光扫过裴子辰和江照雪,似是察觉什么,随即笑起来,颔首道:“我祝裴小友,人生圆满,心想事成。”
裴子辰得话,眼眶微酸。
他手放在身后捏紧,面上故作镇静,平静道:“弟子也祝您,来世顺遂。”
寒舟子轻轻笑了笑,一想该说的都已说尽,便将拂尘一甩,躬身行礼,笑着道别:“多谢诸位,来世再见。”
说罢,他便在原地消散开去。
清风拂过,吹开门窗,夹杂风雪相送,一别两世,再不相干。
钱思思茫然看着门窗之外,裴子辰静默不言。
过了许久,江照雪抬手捻诀,诵念了一段渡亡经。
她声音飘散在空中,沈玉清转眸看她。
看见女子清冷眉目间带了几分悲悯,他目光微动。
等了许久后,钱思思慢慢回神,叹了口气道:“刚认个师父,这又没了。罢了罢了,我也算做了这老头交代的事,我便先走了,以后江湖路远,”钱思思抬手超几人行了个礼,“有缘再见?”
江照雪得话,站起身来:“我送你吧。”
说话间,裴子辰立刻取了江照雪的披风,朝着沈玉清行礼:“弟子随师娘送钱姑娘。”
说完,裴子辰便转身跟着上江照雪。
开门时,寒风吹来,三人说说笑笑离开。
沈玉清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声响,在这寂静黑暗的房间里,喝了口刺骨的茶。
江照雪送着钱思思一起出去,同她简单交代了一下她们之间的关系后,到了门口,她也不知当与钱思思说些什么,想了想,便只道:”你手里应当有个传音玉牌。”
“你怎么知道?”钱思思诧异。
江照雪瞟她一眼,直接道:“我送的。”
“这么大方!你是个富婆啊!”
“把玉牌给我。”
江照雪同他要了玉牌,钱思思好奇将玉牌递了过去。
江照雪示范了一遍用法:“把灵力送进去,脑子里想我的名字江照雪。”
说着,传音玉牌上名字亮起来,江照雪抬眼看她:“就可以同我说话了。”
“哦。”
钱思思点点头,她将传音玉牌收起来,抬眼看向江照雪:“我师父说让我以后听你的,你们到底是干嘛的?打算做什么啊?”
说着,钱思思好奇:“拯救世界?”
江照雪被她说笑,想了想,只道:”以后见吧。这些年……拯救世界的事情你可以想想。”
“这些年?”钱思思敏锐,“你再见我,要等几年后了?”
“或许。”
江照雪看着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再会了。”
钱思思倒没她多愁善感,主要也不记得,便大方一笑,抬手行礼,颇为郑重道:“新年大吉,再会。”
说着,钱思思便转过身,看了看门外,乌压压的天空飘起雪花,钱思思只略一驻足,便背着自己的剑,一人一剑,哼着曲子走进雪里。
江照雪手揣在怀中目送钱思思,她感觉裴子辰的气息在她身后,松柏香在冷风里传来,她轻声开口:“方才寒舟子走时,你似乎很是伤心。”
“在灵虚扇的幻境里,弟子与这位前辈,曾有师徒之缘。”
裴子辰语气平淡,他看着钱思思背影:”这是弟子第一次感觉到,师父是这样的。”
是会指导他,陪伴他,同他玩笑,为他谋求前程。
就像寒舟子之于钱思思,到死,也是想在江照雪这里,为他这位弟子,求一条生路。
江照雪没说话,她只静静看着长街,过了许久后,她走下台阶。
裴子辰有些奇怪,赶忙上前,捻诀为她挡住风雪,忙道:“师娘,您出来披件衣服……”
“不用。”
江照雪抬手拦住裴子辰,走在一个小摊上,翻看着红色的锦袋。
找了片刻后,她买了一个锦袋,从袖中取了一个铜板,扔给裴子辰。
裴子辰愣了愣,垂眸看向手中锦袋:“这……”
“压岁钱。”
江照雪提步往客栈走去,裴子辰握着手里的锦袋,愣愣跟上,一时有些回不了神。
江照雪带着他推门走进院子,笑着道:“我以前最爱收压岁钱,压岁压祟,一年都吉利。你师父人是冷了些……”
“可是我有师娘。”
裴子辰轻声开口。
江照雪动作一顿,也就是那一刹,沈玉清声音从院中传来。
“回来了。”
院门似被冷风推开,江照雪惊讶回头,沈玉清静静站在长廊上,似乎等候已久。
江照雪莫名心上一紧,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就见沈玉清目光从她脸上滑过,落到裴子辰手中红色锦囊上。
他目光停在锦囊上静默不言,片刻后,他收起视线,回到江照雪脸上,平静道:“方才寒舟子的话,我需与你商议。”
江照雪反应过来,点头道:“哦,那屋里坐吧。”
说着,她走上前去,推门进屋。
沈玉清站在长廊不动,裴子辰犹豫片刻,抬手行礼:“弟子先行告退。”
说着,裴子辰从他身侧错身离开。
错身刹那,沈玉清突然出声:“子辰。”
裴子辰停下,转眸看去,就见沈玉清抬眼看他,平静道:“你年纪不小了,把香方换了。”
裴子辰不出声,他逼着自己不要有任何情绪变卦,只仿佛一个不懂事的少年人,轻声道:“弟子的香方,已经跟随弟子数年……”
“里面含了你师娘的香方。”
沈玉清没留半点情面,直接道:“报恩不是这么报的,日后离她远些,她的衣衫不是你该碰,她的身后不是你能站,别给她惹麻烦。”
裴子辰闻言,心上骤乱,却也知沈玉清说得不错,只强撑着自己道:“那……出门在外,日后谁侍奉师娘?”
“我。”
沈玉清果断开口。
裴子辰一愣,他抬起眼眸,就见沈玉清看着他,仿佛是看着年少的自己,宣告道:“我是她丈夫,我二十岁的时候,做得比你好。”
裴子辰心上骤紧,沈玉清转身回屋,抬手一甩拂尘,便将房门合上。
裴子辰站在门前,抬眸见屋中灯火亮起,两个身影面对面坐下。
他捏着江照雪给的锦囊,不断告诉自己。
没有关系。
她本来也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便是不存在,他又哪里来的资格争什么抢什么。
她是蓬莱女君,是真仙境最高贵的女仙,他不能让任何污名因他出现在她身上。
她过得好就好了。
她还给了他压岁钱呢。
裴子辰笑起来,又觉有些眼酸。
她对他够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死死捏着锦囊,推门回到自己屋中,连灯都无法点,只坐在房间里,静默感受着隔壁人的声响。
旁侧房间中两个人存在的感觉如此清晰,清晰如刮骨钢刀,来回刮磨在他心肉之上。
他坐在黑暗里等待,江照雪房间却是灯火通明。
沈玉清和裴子辰的动静她听得分明,倒了茶自己喝着,等沈玉清进来,她冷笑一声:“沈阁主什么时候这么闲,伺候人的事都要抢着干。”
“他不是个孩子了。”沈玉清听出她的不满,坐到她对面,平静道,“就算是为了他的前程,你也当有些分寸。”
江照雪一顿,有些反应过来:“你真考虑把灵剑仙阁交给他?”
“若五神器都在他身上,他必须属于灵剑仙阁。”沈玉清说着,似是有几分不甘。
江照雪分不清他的不甘源于何处,只想起当年他没结命侍契约的缘由,忙道:“可命侍的契约……”
“没有解不开的契约!”
沈玉清终于有些克制不住,眼中尽是冷意。
江照雪察觉他的怒意,也不知是在恼怒些什么。
想了想,不想同他纠缠这些,绕开话题道:“罢了,你找我,是想商量斩神剑的事?”
“新罗衣唯一一次记载,是在五年后。”
沈玉清开口,语气平静:“据悉,当时人间境有近百万人因此丧命,这是目前来看,斩神剑最有可能出世的时间。”
江照雪听着,敲着桌面,知道沈玉清说得没错。
斩神剑出世,需要三个条件,足够的力量,有大气运者或者邪祟唤醒,以及纯阴之体的血。
纯阴之体不好说,但同时产生足够的力量和邪祟……没有比培养一只怨煞更合适的了。
当初宋无涯就是用这个办法,用二十万人的性命去培养灵虚扇,二十万人之死所产生的怨念集成怨煞。
如果她是宋无澜,看过宋无涯怎么得到灵虚扇,她一定会变本加厉,效仿宋无涯。
而新罗衣明显和宋无澜有些关系,新罗衣出世,上百万人受牵连,最有可能的,就是宋无澜学着宋无涯,用了上百万人,滋养新罗衣,同时献祭这些人,去弥补斩神剑的力量。
“寻时镜和溯光镜同时使用,便可定位时空。”沈玉清直接说着自己的计划,“我们直接去五年后,到达之后,神器可以感知斩神剑所在之处,我们等待神剑出世,抢了便是。”
江照雪听着,没有出声。
沈玉清见她不应,转眸看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江照雪撑着额头,想沈玉清方才的话,敲着桌子,慢慢道,“你说抢……你知道它要用什么代价出世吗?”
沈玉清没有出声,他只看着面前女子。
对方眼皮一掀,质问道:“数百万人的性命……你我本是可以救的。”
沈玉清静静注视着她,女子在灯火下的眼睛跃动着火光,格外清透,像是山间清泉流水,倒影着他的面容。
他看着这样的江照雪,目光微动。
这次换江照雪询问:“为什么不出声?”
“这都记载之事。”
沈玉清提醒。
江照雪一顿,沈玉清继续道:“你若将记载之事违背,你无法推测会发生什么。况且,若不让斩神剑出世,真仙境又当如何自处?人间境的人命是人命,真仙境就不是了吗?”
江照雪一时说不出话。
沈玉清想想,缓了片刻后,只劝道:“江照雪,天命不可违,我们只能选择救更多的人,而不是救所有人。”
“明白。”江照雪笑起来,抬眸看他,“就像你们杀天弃者一样。”
沈玉清不言,江照雪也知他说得没错,意兴阑珊道:“行了,那准备一下,元宵节后动身吧。”
“嗯。”
两人商定下来,沈玉清却也不动。
江照雪见他不走,好奇看他:“站在做什么?”
沈玉清坐着,犹豫许久。
他似是迟疑着,好久,才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红色锦囊。
看着那个红色锦囊,江照雪一愣,随后就听沈玉清道:“给你,压岁钱。”
江照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也没动。
沈玉清似是有些狼狈,垂眸道:“你年轻时候,总是同我要压岁钱。咱们在灵剑仙阁,你让我回来吃饭那个晚上,我当时就想,若是你……你心中向善,我们也不是不能过。”
江照雪抬起眼眸,沈玉清睫毛轻颤,艰涩道:”我第二日,是想回来同你吃晚饭的。”
江照雪静默不言,沈玉清见她不接,径直将锦囊放在桌面,只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休息吧。”
说着,他转身欲走,江照雪终于出声:“我当年同你要压岁钱,是因为压岁钱是祝福,是镇压邪祟,愿那个人一年顺顺利利。算来你我本是同辈,你不该给我,但我觉得,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会心心念念,想将这世上所有最好的祝福全都给她。我要的不是压岁钱。”
沈玉清僵着身子,听着江照雪坦然道:“我要的是你喜欢我。”
“我……”
“可现下不用了。”江照雪垂眸看向桌面红色锦囊,平静道,“人死了来抢救没有意义。两百年前的东西也不必拿来。”
“可我们不是才开始吗?!”
沈玉清骤然出声,他克制着情绪,冷眼回眸:“你我的赌约,不是才开始吗?”
听到“赌约”,江照雪没有出声,她缓了片刻,笑了笑。
“好。”她看着沈玉清,眼中带了几分怜悯,“你这人惯来眼瞎,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今年的压岁钱我收了。”
说着,她伸手拿过红色锦囊,歪了歪头,似是挑衅:“我等明年再看。”
若是输了,明年他们应当不会再见了。
沈玉清喉头微哽,心上胀得发疼。
他不欲表现,只点了点头,提步离开。
开门之前,江照雪叫住他:“还有一件事——”
沈玉清停住脚步,江照雪随手抛着锦囊,夸赞道:”今日没让你那小心肝坐着吃饭,我很是高兴,这么多年,你总算有点长进,”说着,她嘲讽一笑,“守规矩了?”
沈玉清衣摆一荡,明显是被她气到。
他不知当如何说。
他如何说,她可以夸赞今日他所有的示好,夸他准备的压岁钱,夸他用的剑穗是她编织的平安结,夸他对裴子辰逾矩不闻不问……独独不该是这一件事。
因为这不是他的示好,这是裴子辰的。
可他说不出口。
只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留了句:“荒唐。”
随后便拉开大门,疾步离开。
江照雪见他生气,嗤笑一声:“夸也夸不得。”
说着,她抬手一掀,关上大门,转身回了床上。
躺在床上,阿南才终于爬出来,叹了口气道:”怎么这沈玉清一来感觉这么麻烦,一个顶三儿,闹得我脑子嗡嗡的。”
“随他去。”
江照雪思考着,缓声道:“反正拿到斩神剑他就该滚了。”
“你怎么这么有信心?”阿南奇怪,“我看他现在样子,好像真想痛改前非?”
“他是怕我跑了。”江照雪翻个白眼,随后道,“想想书里这段剧情,沈玉清和慕锦月一起去追裴子辰那段时间,我替沈玉清分担了多少伤?”
江照雪看到的剧情,都是书里她那个角色的视角。
在沈玉清带着慕锦月找裴子辰、裴子辰得到斩神剑这段剧情里,她在灵剑仙阁中过毒挨过刀,后来沈玉清也承认,这都是为了慕锦月担的。
虽然不清楚什么慕锦月会遇到危险这么多次,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危险的情况沈玉清始终带着她,可是剧情就是剧情。
“现在没有关键剧情是落下的。”
江照雪思考着:“裴子辰被污蔑,拿鸢罗弓,修九幽境功法,得灵虚扇,沈玉清慕锦月追过来一起拿斩神剑……都一样,也就是关键节点是不会改变的。”
“可是……”阿南迟疑着,“还是有些不一样。”
“比如?”
“按理,当初该是慕锦月救裴子辰,裴子辰因此与她生出感情,之后沈玉清将你的灵根给慕锦月,在追杀裴子辰的过程中越陷越深……”阿南说着,越说越奇怪,“可现下,慕锦月和裴子辰好像几乎没什么关系,她和沈玉清反倒相处了几年不清不楚的,可沈玉清好像又只挂着和你和好……”
阿南奇怪:“你说慕锦月现在到底喜欢谁啊?”
这一问,倒让江照雪有些懵了。
她回头仔细想想,思考着:“这倒真不好说啊……”
“万一她现在没喜欢裴子辰,沈玉清又不喜欢她,人物关系要是断了,”阿南琢磨着,“剧情还会发生吗?”
这话问出来,一人一鸟都沉默了。
江照雪想想,有些头疼,干脆抓了抓头发:“别瞎想了!只要不影响拿斩神剑都是小事。咱们先去五年后,”江照雪思考着,“到时候随机应变!”
说着,江照雪拉上被子,翻身欲睡。
只是她一翻身,就感觉枕头下好像有什么。
她伸手一掏,竟就掏出个红色锦囊。
江照雪愣了愣,把锦囊抽出来,惊疑不定道:“这什么玩意儿?”
“打开看看?”
阿南跳过来:“看上去不是邪物。”
江照雪也觉得如此,打开锦囊,便见一条手链掉落下来。
江照雪拎起手链,才发现这是一条带着储藏空间的乾坤链。
这条是宝石打造,颇为漂亮。
链子早已认主,江照雪一带,便打开了里面的空间。
一个又一个格子里装满了女子饰品,从简单的木簪到最好的翡翠,各类晶莹剔透宝石打造的套链,目不暇接,看得江照雪一瞬惊住。
她一一扫过格子,直到最末尾一个格子,她看见了一场被法术固定的烟火。
这正是昨夜裴子辰亲吻着她时,用外面盛放那一场。
此刻烟火绽放的景象被法术固定,悬在半空,立体永久地一次又一次重复绽放。
烟火之下,躺着一张符文,江照雪心尖一颤,看着那用上古符文写着字迹:
以岁压祟,岁岁平安。
总有一个人,无需你多言,便总想将这世上所有祝福,悄然盛献,就怕你多半分坎坷。
为己或不信命,为你,却愿信天信地信神佛。
第67章 第三个副本
江照雪愣愣看着那张符纸。
符纸上的字迹明显被遮掩过, 根本辨别不出是谁。
如果她不曾记得幻境里那四年,她不会猜想送首饰之人会是裴子辰。
如果她昨夜不是醒着,她不会知道这场烟火与他有任何干系。
他没想要一无所知的她知道送礼之人是谁。
这份礼物, 既非提醒, 亦非献媚, 不求任何回报, 只是单纯的,在这新年初始, 为她祈福祷愿。
甚至于, 推算时间,他也就昨夜才有进屋的机会, 这份“压岁钱”,或许是在昨夜就已经放下。
以岁压祟, 岁岁平安。
“哇哦,”阿南看着手链,抬起翅膀, 按在鸟的胸口上,“我心跳好快啊, 你是不是……”
“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江照雪一听阿南的话, 反应过来, 有些不自在收起手链, 放在自己乾坤袋中,嘟囔道:“烦人。”
说着, 她把东西收好, 重新倒在床上。
阿南看了看,见江照雪真的不打算说话,便跳到枕边, 靠到江照雪给她准备的枕头上,拉上了小被子。
一人一鸟躺在床上,都不太睡得着。
阿南翻了个身,忍不住道:“话说,他送得这么贵,你要不要回个礼啊?”
“不回。”江照雪看着床帐,“我现在敢回礼,他马上就会意识到我啥都记得。不过你放心——”
江照雪抬起手,看着自己手上三道红痕。
这三道红痕,正是她和沈玉清定下的赌约。
每一道红痕,代表了沈玉清一次选择机会,他选一次慕锦月,红痕消散一条。
江照雪看着红痕,想起自己给出的那枚铜板。
“我不会欠他。”
说着,江照雪也不多想,闭上眼睛。
一人一鸟静默睡下,等第二日起来,江照雪一醒便听见沈玉清在门口唤她,她赶紧穿好衣服收拾好,走出门去,便见沈玉清在门口等她。
江照雪一见他神色,便知他是真打算践行昨日与裴子辰吵嘴时说的话,亲自来“侍奉”她。
这想法让江照雪汗毛倒立。
他年轻时候,说话虽然不中听,但的确是好生照顾过她一段时间。
出门在外,饭是他做,衣服他洗,有次他们两困在一个山村秘境里,衣服破了没得穿,他甚至还会补衣服。
他说他二十岁做得好,江照雪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他毕竟年岁大了,在高位上坐了这么久,加之江照雪现下也不耐烦与他打交道,现下他有这个想法,让江照雪觉得恐惧。
于是在他开口前一瞬,江照雪直接道:“让慕锦月过来侍奉。”
这话把在场所有人都听愣,江照雪却没给人拒绝的机会,直接进屋坐在梳妆台前,大声道:“要是锦月不会,就让子辰教你。”
听到这话,沈玉清气势顿冷,但他当江照雪与他置气,深吸一口气后,转头往外,吩咐道:”锦月侍奉你师娘,我们在大堂等你们。”
说着,沈玉清便带着裴子辰往外。
江照雪见两人离开,舒了口气,总算是把沈玉清躲了过去。
等他们二人走后,慕锦月还站在门外,江照雪回头看她,招呼道:“站着做什么?进来给我梳头啊。”
慕锦月得话,挤出一个笑容。
她行礼后走到江照雪身后,从一旁拿起梳子,垂下眼眸,似乎是竭力压制着情绪,低声道:“不知师娘想梳什么发髻?”
“简单些,”江照雪随意道,“你随便梳个我以前的发型就可以了。”
听到这话,慕锦月一顿,有些尴尬笑起来:”师娘以前的发髻……没有简单的。”
“哦,”江照雪想了想,回头看她一眼,“那梳个比你脑袋上复杂的就是了。”
慕锦月得话,握着木梳的手紧了紧,低声应是后,垂眸给江照雪梳发,一面梳一面小心翼翼道:“师娘,弟子未曾侍奉过长辈梳妆,若有不妥之处……”
“放心。”
江照雪手中幻化出了一根藤条,笑着道:“我会教你。”
藤条在手,慕锦月动作格外温柔。
江照雪本来就只是打算拿她当挡箭牌,没打算刻意为难。
她随意问了一些关于她走之后真仙境和沈玉清之间的消息,慕锦月滴水不漏应下。
江照雪试探了一会儿,终于奔向主题:“这一次取斩神剑如此困难,你师父却仍旧要不离不弃带着你,你知道原因吗?”
“寻时镜在弟子手中。”
慕锦月垂下眼眸,给江照雪选了发簪,轻声道:“师父要回来,需得弟子帮忙。”
江照雪得话,有些意外,但想想却也正常,毕竟是女主。
随后她便有些发酸,她拿神器必须威逼利诱辛苦筹谋,男女主拿神器就是躺着等神器上门。
不公平,着实不公平!
可这种不公平又怪不得慕锦月。
江照雪心里酸死,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拿着藤条,咬牙切齿看慕锦月给她梳头。
其实她有些想找个理由抽她。
但道德告诉她,她不能因嫉妒抽人。
至少不能抽女孩子。
于是只能自己默默酸了一会儿,把气都忍在心口。
等她带着慕锦月去用饭,看见沈玉清四平八稳坐在位置上,裴子辰站在他身后,她突然知道了自己气该往哪儿发。
她倒也没委屈自己,在落座之时,对着沈玉清一藤条就抽了过去!
沈玉清惊得一躲,随后皱起眉头:“你发什么疯?”
“说正事吧。”
江照雪抽一藤条心中舒爽了一些,直接坐下开始说正事。
沈玉清也不想同她计较这些,她性情惯来乖张不羁,他也习惯,便跟着她的思路,听她将他们二人昨夜做下的计划通裴子辰慕锦月简单说明后,江照雪便裴子辰将溯光镜拿出来。
溯光镜的碎片都与神器相伴相生,裴子辰得了灵虚扇,溯光镜自然也跟着到手。
裴子辰毫不犹豫将溯光镜碎片递给江照雪,江照雪将三块溯光镜碎片拼凑起来,放在桌面,抬眼看向慕锦月:“你感受一下,这个力量的溯光镜和寻时镜同时开启,能带着我们四人一起到达五年后吗?”
慕锦月得话,伸出手来,将溯光镜感应了片刻后,点头道:“弟子尽力,应当无妨。”
“那就这样。”
江照雪定下来:“我先去准备一些东西,这些时日大家各自修养好,五年后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大家做好准备。”
说着,江照雪想起裴子辰一直没开口,她抬眸看他:“子辰,你觉得呢?”
裴子辰得话,抬起一双清润平静的眼眸,只看着江照雪:“我听师娘的。”
江照雪一顿,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吧。”
出发的日期定下,江照雪便开始着手准备。
她最需要的是符箓,当日联系了叶天骄,让叶天骄尽可能多的准备好符箓之后,出发前一天送来给她。
叶天骄突破元婴,符文写得又好又快,准备了足足一千张各种符箓,传送给江照雪。
除却符箓,其他药材等日用品便由裴子辰一手采购。
裴子辰每日白天忙着准备四个人的东西,回来又需练功继承灵虚扇的力量,与江照雪的见面与过去少上许多。
只是每天夜里,江照雪都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坐在床头看她。
每次迷迷糊糊睁眼,房内又无他人。
裴子辰来得少,沈玉清就来得勤。
他似乎是打定主意想要与她交好,每日都会带些见面礼来见她。
打从他们认识,他惯来话少,年轻的时候表达好意就是送东西,如今两百多岁,却一点长进都没有。
每日早上送吃的,晚上送玩的,每次都是提个礼物过来,坐在房间里看她打坐,一看就能看一整天。
有时候江照雪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发呆还是在看人,但她懒得争执,也都随他去。
她不搭理沈玉清,沈玉清看出她冷淡,却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每日坚持,日复一日。
江照雪年轻时候还是很吃这套的,只要他多送几日,她再生气都会缓和下来。
可如今年岁大了,心肠硬了,再看这套,她不觉坚持,只觉无趣。
重要的是,不上心。
但凡用用脑子,就知道的一条路走不通,不能往死里走。
只是她也懒得提点,随沈玉清去。
日子过得快,江照雪每日运功打坐,很快便到了元宵,她身体调养到最佳状态,收拾了东西,便同叶天骄告别。
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突然消失,叶天骄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这次叶天骄却是明确知道五年后才见,不由得有些伤怀,伤感道:“姐,五年好长的,我要把你忘了怎么办?”
“不会的,”江照雪认真告诉他,“我还欠你钱。”
“哎呀这是小事啦。”叶天骄无所谓道,“就是你一走,我心烦没人说话。你不知道,最近我回了京城,突然到了元婴,天机院都乐疯了,家里天天都是上门拜访的,我烦死。”
“二十出头的元婴,放在真仙境亦是天才,他们自然要巴结你。”
“是啊,以后很难找到真心待我的人啦。”叶天骄叹了口气,感慨出声。
江照雪没有说话,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叶天骄突然开口:“姐,我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你说钱思思……”
叶天骄犹豫着,停顿了一会后,叹了口气道:“算了,想不通的东西就不想。姐,”叶天骄高兴道,“五年后见。”
“五年后见。”
江照雪收了符箓,切断了和叶天骄的传音,缓了片刻后,便带上阿南,去了慕锦月房间。
慕锦月已经准备好开启寻时镜的真发,三个人都在等她,江照雪进屋之后,阿南主动钻回了她的识海,她见房间中沈玉清和慕锦月面对面坐着,裴子辰坐在她对面,正是看得到她,却碰不到她的位置。
她提步入内,没有看裴子辰,直接道:“准备好了吗?”
“嗯。”沈玉清开口。
“弟子也准备好了。”裴子辰恭敬出声。
江照雪将目光看向慕锦月,吩咐道:“说说注意事项。”
“时空跃迁,是时间和空间的变化,”慕锦月手中幻化出寻时镜,耐心道,“感受与传送阵相似,会在瞬息之间穿越过无数时空间隙,为了确保大家落在同一个时间空间,我们必须拉紧旁边人,不可松散。大家一旦松手,便可能会掉入不同的时空。”
听到这话,所有人点头,江照雪听着,思考着道:“若是出现意外呢?”
“在时空间隙中,灵力相对稳定,只有接近我们要到达的时间点时,才会被那个时间点的人所干扰。”慕锦月思考着道,“对方干扰的方式,一般是用灵力干扰时空间隙的稳定性,若是能及时稳住空间中的灵力波动,会相对安全。”
“明白了。”
江照雪直起身,点头道:“我准备好了,你开启寻时镜吧。”
慕锦月说着,将寻时镜放在桌面,溯光镜由裴子辰放在另一边。慕锦月抬手捻诀,寻时镜先亮了起来,寻时镜亮起来后,溯光镜的碎片随之亮起,两面镜子的光亮融合后,地面一个法阵将四人都亮了起来。
慕锦月开寻时镜时,江照雪也同时开始绘制法阵,沈玉清转头看来,江照雪当他以为自己怀疑慕锦月,解释道:“以防万一。”
沈玉清颔首,倒是没多说。
等慕锦月将寻时镜和溯光镜都启动之后,江照雪的阵法也绘制完毕。
慕锦月转头看向江照雪,主动伸手道:“师娘,还请拉住我。”
江照雪便伸手握住她,慕锦月随后又看向旁侧裴子辰,她似是有些羞赧,却还是道:“师兄……”
裴子辰犹豫片刻,便隔着衣袖,抓住慕锦月手腕,冷淡道:“失礼。”
沈玉清见状,收起拂尘,拉过裴子辰后,便抬手握住江照雪的手。
本是虚虚一握,但片刻迟疑后,他还是蜷起手指,将江照雪的手紧紧握住。
他握得有些过于亲密,在场也只有他们二人这样毫无间隙的交握。
江照雪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沈玉清却是垂着眼眸,仿佛对一切未知。
江照雪有些不太自在,但一想这人做事惯来稳重,怕是担心她被乱流冲走,握得紧些倒也正常。
而且此刻要真认真谈论此事,倒也尴尬。
江照雪假作没有意识到什么,由他握着。
裴子辰抬眸扫过沈玉清和江照雪相握的手掌,心火顿生。
不曾亲眼看见倒也罢了,现下亲眼见到沈玉清触碰江照雪,哪怕只是碰到她的手掌,他都有些难以克制。
他逼着自己垂下眼眸,不敢多看。
慕锦月对三人微妙氛围似是不觉,只提醒道:“跃迁时可能会有灵力乱流,无论什么情况,大家都要拉稳旁边的人。”
“拉稳旁边的人,”江照雪想起裴子辰的性子,没有明指,但裴子辰却清楚知道,江照雪是在叮嘱他,“便是拉稳所有人。”
裴子辰心上发涩,她就在面前,他却碰不到她。
可又能如何?
他只能低声道:“是。”
确认四人准备好,慕锦月便道:“那我开启寻时镜了。”
说话间,他们脚下法阵开始快速转动,光芒从寻时镜中亮起,片刻后,光芒将四人一瞬笼罩,四人同时被吸入寻时镜中。
罡风猎猎,天旋地转,江照雪死死拉住旁侧慕锦月和沈玉清,忍不住问慕锦月:“这乱流风这么大你怎么不早说啊!”
说话间,沈玉清又拉紧她几分,安抚道:“无事。”
“师娘,寻时镜是这样的。”慕锦月也被吹得头昏脑涨,但她明显已经经历过,镇定许多,解释道,“溯光镜会提前打通通道,寻时镜是强行破开时空间隙,很快就好了!”
说话间,周边乱流明显平稳下来,江照雪心知快要出去,不由得松了口气。
便就是一刹,一阵巨力骤袭而来,将四人生拉活拽往外!
这股巨力不同寻常,江照雪完全来不及反应,慕锦月便率先松手,惊叫着扑往沈玉清,一把拽到沈玉清手上,急道:“师父!”
她松开江照雪后,本就只靠沈玉清一人拉着江照雪,她再往前一扑一撞,饶是沈玉清都拉不住,被撞得卸力散开!
江照雪一瞬滚入乱流,裴子辰猛地睁大眼,瞬紧松手拔剑一劈,惊呼出声:“瑶瑶!!”
剑光疾驰而过,却完全来不及,乱流瞬间将江照雪飞卷而去,沈玉清震惊回眸刹那,慕锦月被狂风卷着重重砸到裴子辰身上,三人便一起卷入了另外一侧空间!
三人重重砸落在地刹那,裴子辰翻身一滚,一把掐住慕锦月脖颈,抬剑欲刺!
沈玉清拂尘一甩缠住裴子辰腰身将他猛地甩开,裴子辰掐着慕锦月被砸在地,随即就被沈玉清单膝压在胸口,长剑直抵脖颈,冰冷出声:“你刚才叫她什么?!”
裴子辰没有说话,身下沙漠烫得他血气翻涌,杀意沸腾。
他死死盯着面前沈玉清,掐着慕锦月脖颈,冷静道:“我死她死。”
沈玉清低低喘息着没有说话,旁边慕锦月挣扎起来,伸手向沈玉清乞求:“师父……”
沈玉清抿唇不言,他盯着裴子辰,审视着面前青年的面容,脑海中全是他最后那一声“瑶瑶”。
瑶瑶?
那是江照雪的乳名,裴子辰一个弟子怎么知道?
这个名字,就连他……就连他,都只在年少意乱情迷,又或是私下之时才会唤这个名字。
裴子辰他怎么知道?
他怎么敢?!
“你怎么……”
“师娘!”
慕锦月终于开口,涨红了脸,用尽全力急促出声:“师娘安全出来了!”
沈玉清和裴子辰一瞬清醒。
裴子辰用命侍契约感知到江照雪情况,沈玉清亦然。
两人都知江照雪应当无事,裴子辰稍稍冷静,掐着慕锦月脖颈的手指放松几分,盯着沈玉清道:“去找师娘。”
沈玉清得话,胸口激烈起伏着,却也知道现下不是争执的时候。
他逼着自己收剑起身。
但站起身来,他的手仍旧克制不住在抖。
裴子辰翻身起来,用命侍契约感知着江照雪的方向,径直往前。
慕锦月急促咳嗽着翻身起来,去拽沈玉清的袖子,乞求道:“师父……”
然而沈玉清顾不得了,他满脑子只有那一声“瑶瑶”,他感应着江照雪的安危,确认江照雪无事之后,完全克制不住,在裴子辰前行刹那,再次厉声询问:“你刚才到底在叫谁?”
裴子辰脚步顿住。
他不想撒谎,他想堂堂正正开口,想回头告诉沈玉清,他叫江照雪。
那是江照雪的乳名,江照雪与他成婚了,江照雪是他的妻子,他叫他妻子的乳名理所应当!
可是他不能。
江照雪什么都不记得,或许还爱着沈玉清,他也不能因一己之私让江照雪背负半点骂名。
在沈玉清和江照雪和离之前,他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他也江照雪有过半分私情。
他只能逼着自己,圆着方才的谎言:“师娘在灵虚扇幻境中,曾化名瑶瑶,与弟子……当过兄妹。“
听到这个解释,沈玉清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其实他知道有什么不对,可他不敢深想,只听着裴子辰的道歉:”弟子一时情急口误,还望师父恕罪。”
他没说话,感觉自己仿佛是抵在刀尖上的心脏又慢慢落回地面。
他甚至不敢多追问一句,只将目光落到裴子辰半露出的姻缘绳上,低声道:“日后不可如此造次。”
说着,沈玉清抬手一划,看了旁侧稍稍缓过来的慕锦月一眼,御剑起身,不愿多言:“去找你们师娘吧。”
沈玉清率先御剑出去,明显已经知了方向。
裴子辰知道这是沈玉清姻缘契给他的感知,他冷眼看着沈玉清的背影,跟着御剑起身。
热风迎面而来,裴子辰慢慢冷静下来。
想着他没能拉住江照雪,眼睁睁看着她被乱流卷去刹那,他还是没忍住,对着身侧人淡道:“师父。”
沈玉清没有理会,就听裴子辰仿佛是带了几分乞求一般,轻声道:“您下次若是还有其他要照看的人,倒不如让弟子照看师娘。”
听得这话,沈玉清抬起眼眸。
剑修对杀意极为敏感,裴子辰不需要回头便能感知,他心中突然生出几分畅快。
他看着前方荒漠,感受炙热的风沙迎面拍打到结界之上,平静中不带半分退让陈述:“无论缘由如何,如今弟子是师娘命侍,一生都会和师娘在一起。弟子知道灵剑仙阁规矩森严,若师父接受不了,”裴子辰回头看他,劝说道,“不如和离?”
沈玉清没有立刻出声,冷眼回眸。
裴子辰迎着他的目光,没退半分。
“你师娘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沈玉清暗中蜷起手指,面上却不动分毫,“回去之后,会想办法解除你们的契约吗?”
裴子辰一愣,沈玉清转头前方,不知是在告知谁:
“修真漫漫长路,暂时之事,何谈一生?我与你师娘,”沈玉清感受着之间姻缘绳梗在指肉中的触感,哑声道,“这一生分不开。”
裴子辰说不话,只觉戈壁风沙仿佛是封如喉中,生梗着磨砺出血腥气。
“好好照看你夫人。”沈玉清提醒。
裴子辰心间梗痛,应声道:“我会的。”
三人一路往前赶路时,江照雪正坠出时光间隙。
她从进时空间隙时就一直在防备。
命师能做的事太多,她不确定宋无澜会做什么,所以早早准备好了法阵,在被乱流带走刹那,她便立刻捻诀,稳住了灵力震荡的空间刹那,便重重砸进一个人怀中。
广袖将她包裹入怀,熟悉的熏香传来。
一回生两回熟,江照雪头都没回便知来人,惊喜出声:“前辈……”
“怎会先我一步?”
对方语气中含了温柔的笑意。
江照雪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便觉对方将她从怀中放开,在她腰间抬手一送:“别留太久。”
说罢,强大的吸力便将她带走。
江照雪挣扎着回头,便见青年站在暗色浮光之中。
他仍旧是初遇的模样,紫色广袖华袍,看不清面容,只站在光芒中静静目送着她,身躯隐约有透明之意,全然看不清模样。
江照雪一时有些心惊,急道:“前辈,你怎么——”
话没说完,她便重重跌出时间空隙。
察觉周身下坠,江照雪赶紧调整姿势,在砸落地面前一刻,旋身一翻,找了一个优雅的立足点,稳稳站住。
站稳之后,江照雪缓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以一个太过狼狈的姿态来到五年后。
她拍了拍胸口,抬头看向周遭,一眼扫去,便有些诧异。
和上一次经过时空间隙后出来的荒郊野外不同,这里是一个棚子,又脏又丑,她所站的地方,周边到处是人。
只是这些人都手带镣铐,穿得破破烂烂,身上都是伤口,脖子上被绳子拴着困在一根横放的木栏之上。
像一只只待宰的牲口,惊讶看着突然掉出来的江照雪。
江照雪摸不准这是什么地方,决定先联系上裴子辰他们,出去再说。
于是她拿着传音玉牌一转身,回头刹那,两把相交的铁剑就抵在她脖颈之上。
江照雪愣了愣,握着传音玉牌抬头,看见两个穿着铁甲的士兵。
他们看着江照雪,用西域的语音叽里咕噜了一阵。
江照雪有些听不明白他们的语言,但这些都是凡人,她并不想起冲突,疑惑道:“你们会说汉话吗?”
士兵听她反问,面色极为难看,爆吼一声后,一个士兵上前将她往外一扯,江照雪被扯了个猝不及防,还没出声,一根枯草突然外面疾驰而入,似如钢针一般,猛地贯穿了拖着江照雪的士兵头颅!
血花飞溅而出,惊得江照雪立刻后退,随即便听一个少年音从门外响起,冷声道:“别碰她。”
这少年音有几分熟悉,江照雪错愕抬头,就见一个身形清瘦高挑的少年身披金边黑袍,面带银制面具,平静站在门口。
他静静看着江照雪,眼里带着看亡者一般的冷。
江照雪惊讶看着面前少年,有些茫然。
他为什么帮她?
她在这个时空……认识这个年纪的人吗?
她拼命思考着这个少年帮她的理由,和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而少年平静注视她片刻之后,转身开口:“我说过,不允许触碰汉女。跟我走。”
少年仿佛丝毫没有怀疑过她会留下,没有任何强制措施,只逆着光线,平静往前,陈述道:“或者死。”
第68章
说着, 少年转身往外,江照雪犹豫片刻,扫了一眼身后被绑着的一群人, 还是决定先出去看看。
走出棚子, 天光洒落下来, 江照雪一眼便看见外面漫漫黄沙, 穿着西域铠甲的士兵将这里围得严严实实,江照雪一看就知这里不是大夏。
方才说鸟语的人看来不是偶然, 江照雪只能忍痛取出一张百语符一划进入身体, 随后就听旁边一个士兵道:“走,跟上大人。”
江照雪得话往前, 跟着黑袍少年往前,几个士兵立刻跟上她, 严防死守。
风沙从远处吹拂而来,他们一行人前往前方一座巨大的城池。
江照雪环顾着周遭,大概猜出这应当是西域一带, 便转头看向旁侧士兵,试探道:“这位大哥, 咱们是要去哪儿啊?”
“祭天!”
士兵倒也没有遮掩, 大声说出来, 仿佛很是骄傲。
江照雪有些好奇:“祭天?怎么祭?”
“用你!”
士兵回答, 江照雪有些惊讶:“用我?怎么用?”
“熊熊烈火,焚你身躯!”
这话出来, 江照雪沉默了。
“搞半天是个邪教啊。”
这种有人祭的宗门真仙境也有, 基本作为邪魔外道处理。
但凡需要用人命做事,在江照雪这里统一都是邪教。
旁边士兵看她沉默不言,当她害怕, 开始安慰道:“你也别太害怕,选中你,让你祭天是你的福气。祭天之人,得真神眷顾,日后你便可入鬼道,有不死之身,这才是真正的长生!”
“你还知道入鬼道啊?”这真让江照雪有些惊讶了,将这面前这魁梧的士兵上下一打量,“你们到底什么教啊?”
“大胆!”旁边一个瘦弱一些士兵大声开口,随后开始结巴,“你你你你连连连叽叽叽叽…”
“能不能别学耗子说话?”江照雪听得头疼。
刚问完,就听前方少年音响起:“极乐长生教。”
他一开口,周边所有人脸色便严肃起来。少年走在前方,耐心道:“我等供奉极乐长生大帝,生前得圣水洗礼,死后入鬼道长生,永享极乐。”
这次他话多了些,江照雪才注意到,他的声音是从腹腔发出,并不是用嘴在说话。
随后她便意识到了第二件事——
“你听他的声音,”阿南迟疑着回想,“是不是有点像裴子辰十七岁的时候呀?”
江照雪没有出声,她皱起眉头,有些不太确定。
记得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但若想记得一个声音,却并不容易。
虽然在对方说话时能辨别是这个人,但是凭空去回忆到底是什么样,着实有些困难。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裴子辰十七岁的时候明显要比面前这个少年温和得多,面前这个少年周身黑气环绕,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杀孽极重,声音也阴冷许多。
江照雪环胸轻敲着臂膀,不能确定这种相似是偶然还是什么因果。但对方愿意说话,也是一件好事,她便接着试探道:“你们鬼道,是什么样的道啊?”
“人死之后,魂魄不灭,不如轮回,得圣水洗涤过魂魄,便可入鬼道。”少年耐心解释,说得头头是道。
江照雪听着点点头,随后有些好奇:“那个小哥,我想问一下,这里是哪里啊?”
“你怎么连这里是……”
“大雍王庭。”少年没有理会旁人,对于她的问题似乎并不觉奇怪,几乎是她问什么,他答什么,“乃西域古国,近七百年传承,距离大夏两千里。汉人雍人杂居,以游牧为主业,商贸繁盛。你是被卖过来的?”
少年回头看她一眼,似是在观察她的长相:“卖你的人,没同你说过这些吗?”
“没啊。”
江照雪尴尬笑起来:“我……我都被关了好久,什么年岁都不知道了。不知现下是什么时候啊?”
“贞顺十三年,”少年说着,带着她走进土城,“大雍昭明可汗继位第七年。”
贞顺十三年。
江照雪一算,当年她帮着宋无涯祭坛问祖后,大夏陷入了一片混乱。
太子宋无澜去世,宋无涯不知所踪,最后就由叶文知等人拥立了一个婴孩,由内阁辅政,改年号贞顺。
他们从灵虚扇的幻境中出来时就是贞顺八年,现在贞顺十三年,那是五年后没错了。
时间没错,地点倒也无所谓,传音玉牌响个没完没了,看来裴子辰沈玉清慕锦月他们都在一个时空,不然也传音不了她。
虽然过程有那么些波折,但一切向好,江照雪还是松了口气。
只要在一个时空,不管是裴子辰的命侍契约,还是沈玉清的同心契,都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他们自然会过来。
命侍契约随时召唤的距离是十里,只要裴子辰出现在十里范围内,她便能立刻感知召唤他。
她掌握着情况,便也没打算回复他们,反而抬起头来观察周遭。
西域的城池风格与大夏截然不同,大夏多是土木,西域则多为石房。
黑衣少年带着他走进城池之中,周边人便都看来,见到黑袍少年,立刻诚惶诚恐弯腰行礼。
他们走到一个广场,这个广场从门口开始就是白玉石铺路,黑袍少年带着江照雪穿过圆拱门,便进入一个宽阔广场。
广场中央有一座圆形祭坛,有红毯从门口一路铺去,红毯两侧每隔一丈便站着一个和黑袍年一样装束的人,顺着红毯往前去,祭坛中央站着一个红衣斗篷、头发自然成卷、带着华丽耳饰的中年男人,他正笑着看着江照雪方向,张开手来,扬声道:“鬼道长存,极乐长生,人间万物,皆属我神。”
这话出来,红毯两侧的百姓都开始叩首高呼。
鬼道长存,极乐长生,人间万物,皆属我神。
这些百姓看上去各式各样,但明显境遇都不太好。
有些是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的老者,有些是抱着孩子的母亲,众生苦相,似乎都聚集在了这里。
“走吧。”
黑袍少年领着江照雪往上走去。
江照雪跟着黑袍少年来到祭坛,便祭坛之上满地都是鲜血,祭桌上还留着新鲜的血从桌面滴落下来,看上去格外渗人。
江照雪神色当即冷了下来,就见少年朝着中年男人行礼:“祭司大人,新的祭品到了。”
“美丽的女人。”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向江照雪,眼神里带了几分淫靡可惜:“你怎么会成为祭品呢?”
“不然呢?”
这种眼神江照雪经常看到,她勾起嘴角:“应当先入这位祭司大人府邸侍奉一番,等没用了之后再来祭祀?”
“胡说八道!”
旁边一个黑袍女人站出来,大喝道:“祭司大人是你能诋毁的?”
“这就叫诋毁吗?”江照雪看着中年男人周身血气,冷着声道,“你们滥杀无辜多年,这点小事对于你们来说,哪里能叫诋毁?”
“这位姑娘对我们似乎有些误解,”中年男人听着江照雪的话,却也不恼,只笑着道,“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人过得好。”
“用杀人的方式?”江照雪反问,下面开始议论起来。
中年男人认真道:“这是献祭。”
“没有哪个神会用人命献祭。”江照雪一开口,周边人就露出惊恐又愤怒的眼神,江照雪却也不惧,只道,“只有招摇撞骗的的歪门邪道才会做这种事。”
“你……”
“姑娘。”中年男人身后的黑袍侍卫都激动起来,男人却只是一抬手,就让所有人压住火气。
这个男人明显身份极高,他笑着看着江照雪,只道:“我说的话,你也不会信。只有等你死后进入鬼道,你才会知道,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到时候你的魂魄会向所有人证明,你过得多么幸福。”
听到这话,江照雪扫向这个祭坛,这才注意到,这里居然是个炼魂阵。
炼魂阵会将魂魄炼制为傀儡,若她当真死在这里,就会变成面前这个男子的操控的人魂,到时候他要她说什么,她就必须说什么。
“来人!”男人拍了拍手,“将祭品送上祭桌——”
“等等!”
说话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女声,江照雪回眸看去,便见一个中年妇人站起身来,不可置信看着江照雪。
江照雪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凝神看了片刻,就听对方试探道:“江仙师?”
“你是?”
江照雪有些想不起来,妇人一瞬激动起来,急急往前走去,黑袍守卫立刻将她拦住,妇人呆了片刻,随后大声道:“江仙师,是我,裴书兰!”
江照雪皱起眉头,妇人见她想不起来,有些着急:“是我,念念他娘,李修己您记得吗?”
听到李修己的名字,江照雪一愣,旁侧黑袍少年也抬起眼眸。
妇人见江照雪反应,赶紧道:“十七年在泰州,您亲自给我儿念念取名李修己,您忘了吗?”
这话出来,江照雪彻底确认,终于才意识到:“你是李修己的母亲,裴书兰?”
“对,是我。”裴书兰见她还是当年模样,眼中全是崇敬,随后反应过来,大声同高处祭司道,“萨光大人,她是神仙,您快放了她!”
听到这话,人群议论纷纷,对面叫萨光的中年男人盯着江照雪,玩味开口:“原来姑娘也是仙友?”
“仙友谈不上,”江照雪环顾四周,视线回到对面男人身上,微微一笑,“毕竟我是正,你是邪。与你这种滥杀无辜的邪教之人,何谈仙友二字?”
“原来是妖物。”一听这话,萨光脸色顿变,急喝道,“来人,快将那妇人与这妖孽一并拿下,献于我神!”
“慢着!”
江照雪抬起手来:“你说我是妖物,你又有几分本事?”
“你竟敢质疑祭司……”
“要不我们赌一把。”江照雪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自古正道结历天劫,不惧凡火,独邪祟怕火。你说我是妖物,我说你是骗子,倒不如祭坛一验,让百姓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仙师!”
“好大的口气。”
萨光闻言冷笑,然而旁边人却都看向了萨光。
这些目光中带了怀疑,萨光一时有些难以下台,想了片刻,冷笑了一声:“这可是你说的,上火架!”
祭坛有现成的火堆,他们“献祭”的方式花样似乎极多,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关的死法都有。
江照雪见萨光一跃做上火架,她足尖一点,也落了上去。
裴书兰见状,眼路惊慌之色,忙道:“江仙师,您不要冒险!萨光祭司手中有三昧真火,您快下来!”
江照雪闻言,扫了一眼旁侧萨光。
这人修为不高,但是能有三昧真火,必定是因为有什么法器。
她方才就隐约感觉他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火”的气息,故而才用这个法子相激,没想到果然激出点东西。
她也不多言,广袖一展,坦然道:“来吧,吾乃蓬莱真武元君,有庙宇数百,受人间供奉,今日可受三昧真火所验,若吾为真仙,尔等今日必焚香一炷,否则必有灾运。”
她的言语带着法咒落下,旁边萨光见状,冷哼出声:“雕虫小技。”
说着,萨光闭上眼睛:“来吧。”
旁侧人得话,立刻在两人身下点了火把。
火焰燃烧起来,江照雪任凭火焰烧到自己身上,可这些火焰却是连她的衣衫都无法触碰。
火舌一次次舔过她的衣角,又熄灭而去,旁侧萨光亦是如此。
“神仙……”
有人在下方低喃,萨光见状,咬了咬牙,手上一捻法诀,江照雪这边火焰顿时冲天而起,仿佛洛阳四月盛开的红牡丹,开得轰轰烈烈
而江照雪在那层层叠叠火焰花瓣之中,始终含笑安坐,甚至掏出了传音玉牌,玩转在膝头。
众人见状,不由得大惊,有人面露崇敬之色,结巴道:“神……神仙……”
说着,接二连三有人开始叩首,旁边萨光见状,知道自己是遇上了硬茬,咬咬牙道:“这位道友,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离开?”
江照雪见他这时候还敢说大话,不由得好笑:“你拿什么让我离开?”
“我若用三昧真火,道友怕是尸骨无存。
萨光警告,江照雪大方抬手:“请。”
萨光面色一僵,江照雪继续道:“你不用三昧真火证明你没有,你就是个骗子!”
“好……”
萨光被江照雪气得胸口激烈起伏,怒道:“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既然你要找死,我就让你找!”
说话间,萨光手中法诀快速翻转,江照雪冷眼,看着他动作,就见他法诀翻转之间,一个绿色的珠子从他身体中浮出,江照雪觉得那珠子有些奇怪,还没反应过来,就看那珠子朝着她的方向猛地冲来,江照雪抬手一扇子将珠子拍飞,珠子一下撞进火堆,也就是那一刹,九幽境的灵力猛地炸开,绿色火焰冲天而起,江照雪惊得睁大双眼,随后瞬间就被火焰吞没!
“江仙师!”
被压着的裴书兰见状,惊惧出声,旁侧黑袍少年亦是瞳孔微缩,暗中捏起拳头,却没作声。
百姓都愣愣看着那绿色的火焰将江照雪彻底吞噬,萨光高兴从火焰中站起来,大笑出声:“妖物,你当真以为你能逃得过三昧真火?你当真以为你逃得过真神之怒?!找死……”
话没说完,火焰一瞬炸开,将萨光彻底吞入火中。
随后所有人就愣愣看着火光中出现一个人影。
江照雪坐在火光之中,周边签文环绕,冰蓝色和玉白色的光剑旋绕在她周身,她从火光中站起来,看着火焰里疯狂惨叫打滚的萨光:“九幽冥火?你哪儿学来的?”
“杀了她——”
萨光尖叫出声,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他抬手指向江照雪:“妖物!玷污神祗的妖物!杀了她!将命献给真神,修成不死之身,永享极乐!”
说话间,萨光往江照雪方向用尽全力一扑,周边人黑袍侍从听着“永享极乐”,所有人都朝着江照雪猛扑而去!
江照雪手捻符纸,冷眼抬眸,在萨光扑过来刹那,磅礴剑气贯穿人群疾驰而来,江照雪身后空间一瞬撕开,有人携冰雪而至,将她往身后一拦,同飞剑一起,同时轰飞周边所有扑上来的人群。
松柏香气伴随束发红绳一起飘散在江照雪眼前,伴随着青年冷淡中尚还几分礼貌的声音:“再敢上前,生死自论!”
“走!”
有人一声大喝,周边所有黑袍侍从迅速逃窜,裴子辰没有再追,只握剑死死盯着周遭,就怕有任何伤到江照雪的意外出现。
这些侍从跑得极快,而周遭百姓在这短暂变故之后,由裴书兰最先反应过来,带头叩首,高呼出声:“见过真武元君!”
裴书兰一喊,百姓争先恐后叩首,疾呼出声:“见过真武元君!”
“见过仙人!”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火焰被沈玉清光剑化作的水悄无声息剿灭,江照雪坐正身子,裴子辰终于侧身,抬手递了过去,江照雪扶着他的手站起身来,从高处轻盈而下。
天光刚好落下一束,盛宠独落她身。
沈玉清带着慕锦月赶到门前,他一路追着裴子辰过来。
裴子辰有鸢罗弓短距离开辟空间,他大乘期可缩地成寸,虽然多带一人,倒也不相上下。
只是最后一刻,裴子辰到达了命侍契约召唤的范围,他虽然让剑气先行,但肉身终究难以突破极限,晚上片刻。
然而也就是这片刻,等他到达门口抬眸,便只刚好看到这独落一身华光之人。
她扶着裴子辰,扫过所有百姓,虽然提高音量,语气却仍旧十分散漫:“不必再拜。”
她抬手止住众人,一双带笑的眼睛十分明亮:“我今日在此,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世上没有要人命作为祭品的神仙,也没有永享极乐的鬼道,切勿听信妖道胡言乱语,手染血腥之气,日后永堕地狱,再难回头。”
百姓连连应是,不停叩首祈愿。
沈玉清站在门口,盯着高处青年男女,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慕锦月担心看着沈玉清,不由得道:“师父,您还好吧?”
沈玉清一言不发。
江照雪感觉到沈玉清赶来却没有上前,疑惑转头。就见沈玉清似是气息不稳站在远处,静默看着她,那么目光太深太沉,他仿佛是被锁链一圈一圈羁绊的凶兽,盯着她,祈求她。
江照雪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不由得有些疑惑。
但她也没时间深究,只朝他点点头,随后大声道:“都回去吧,别留在这儿了。”
听着这话,百姓也不敢多留,慌忙逃开。
那些黑袍侍卫明显都是练家子,早已在裴子辰到达之时就逃窜离开,也包括最初带她来到这里的少年。
没有片刻,广场便只剩下裴书兰还跪在地上,江照雪走下祭坛,上前扶起裴书兰:“裴夫人。”
这时沈玉清似乎也稳住了情绪,带着慕锦月来了江照雪身后。
江照雪瞟他一眼,便转头看向正在说话的裴书兰,询问道:“多年不见,裴夫人怎会在此?李先生呢?”
裴书兰得话苦笑:“一言难尽。”
说着,她看了看天色,主动邀请道:“江仙师,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我家住得不远,要不我们回府详谈?”
这话让江照雪一顿,略有迟疑。
她刚砸了这个祭坛,若是跟着裴书兰离开,她怕给裴书兰惹麻烦。
裴书兰见她迟疑,便立刻知道她的意思,忙道:“江仙师不必担心,等会儿我将马车带到祭坛后门,你们从后门上车,之后他人问起,我就说你们早已走了。此地我与家夫经营多年,朋友不少,到时送些银钱打点,便就罢了。退一步说——”
裴书兰笑起来:“若他们当真要因江仙师牵连于我,方才我已经暴露与江仙师相识之事,真要出事,江仙师在我府中护我,岂不比留下我一家老小独自面对更好?”
裴书兰说得不错,江照雪定下心神,笑起来道:“那就叨扰裴夫人了。”
第69章
裴书兰想着从后门走, 江照雪配合了她,另外用了隐身法诀亦保证没有人看到他们进入李府。
一路上裴书兰都在给江照雪介绍这里的情况。
大雍王庭坐拥西域,这里是大雍王庭的一座大城苍城。
“不远处有座雪山, 名叫雪苍山。”
裴书兰指了远处雪山山脉, 领着江照雪一干人进了家门, 介绍道:“雪苍山的雪水是附近所有城池的水源, 附近两座主城雪城、苍城因此得名。”
“娘!”
“娘!”
说话间,两个孩子从长廊奔来, 江照雪抬眸看去, 见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大的男孩看上去十三、四岁,小的女儿只有十一、二岁模样。
女儿明显更活泼一些, 冲上来就要抱裴书兰,裴书兰抱了抱女儿, 随后站起身来介绍。
“家夫近日出门远游,便由我单独招待,还望见谅。这就是我与贵真后来生下的两个孩子, 大的叫思修,小的叫念修。”
说着, 裴书兰同两个孩子说了几句, 吩咐下人把孩子照看好带走之后, 便又领着江照雪一干人往屋里走。
边走边道:“当年我们夫妻带着修己去了江州, 本来以为在江州可以好好生活。结果……日子过得不大顺利,修己三岁的时候, 家里实在过不下去, 只能……”
裴书兰没说出来,江照雪却已经明白,裴书兰苦笑了一下, 接着道:“那时候您和裴小道君传信过来,我哭了一晚上,我也想接他回家,可他爹说,他回来,一家人都过不下去。所以也就只能算了。好在后来我生了思修念修,家里自从他走了之后,什么都顺顺利利的,他爹经商有些天赋,我们家做香料生意发家,有了些积蓄,之后大夏新帝继位后太过动荡,加上生意往来,我们家就搬到了大雍王庭。”
说话间,裴书兰招呼他们走进饭厅。
她回家前提前打了招呼,下人早就备好饭菜,裴书兰带着大家一起坐下。
“这些年,天南海北都信奉这个极乐长生教,我们做生意,不能太过异类,今日我便跟着官太太去参拜祭祀,没想到就遇到了仙师。”
裴书兰说起祭祀,书卷气的眼里闪过些许不喜。
她明显不太喜欢极乐长生教的祭祀方式,倒不像是信奉这个教派的样子。
江照雪观察着她的神色,笑了笑道:“裴夫人,我多年未曾出山,不想就能再见,先敬水酒一杯。”
裴书兰见她敬酒,有些惊喜,忙道:“仙师客气了,当年仙师为修己说话,我们夫妻一直感念在心,如今再遇,若有能帮忙的地方,请务必开口。”
“倒也没什么。”
江照雪笑笑,开始询问:“就是想问问,这个极乐长生教,是什么教派?以前我未曾听过啊。”
“它是这五年突然出现的。”裴书兰听江照雪说起来,叹了口气,“打从十三年前,前太子与三殿下争储失败,大夏虽然拥立了新君,但……据说并无真龙命格,从此大夏便陷入灾劫之中,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裴书兰苦笑:“百姓苦啊,五年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些人,说只要信奉他们的极乐长生大帝,就可以生前饮圣水,死后入鬼道,他们所谓的鬼道,据说就是不入轮回,不受凡苦,用魂魄之身长存天地,进入不死不灭无痛无灾,只有快活的极乐世界。”
“圣水是什么东西?”
江照雪奇怪,裴书兰皱了皱眉:“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圣水是每次祭祀后发放,据说,饮用之人可以消解病痛,并且短暂体会到极乐世界是什么模样。但凡饮用过圣水之人,都会对他们深信不疑。而死后要入鬼道,必须在生前进入圣池洗礼。”
“圣池?”
“这也是我一个朋友说的。”裴书兰叹了口气,“她深信此教,陷得很深。圣池是极乐长生教最机密之处,所有教徒最向往地方,这个宗教层级森严,刚入教者叫忘尘徒,主管忘尘徒的边是忘尘祭司,日常就在今日你看到的这些公开场合祭祀。如今天南海北到处都是他们的信徒,尤其是西域,许多高官国君都是他们的信众,因此每年会供应大量罪犯和奴隶用于祭祀。”
“发展得这么快?”慕锦月不可置信。
在场人却都知道慕锦月说得没错,五年能发展得这么快,这绝非普通的教派。
裴书兰点头,神色郑重:“此教得到许多修士拥护,为了发展,他们甚至会直接动手改换国君。”
修士不能介入凡人斗争,介入者身负因果,不得飞升。
居然有修士直接发动政变,这和邪道无异。
江照雪皱起眉头,询问道:“之后呢?下一个级别是什么?”
“忘尘徒之后,是长生使,由长生祭司管理。”裴书兰回应道,“他们会更隐秘一些,需要核验身份才能参加祭祀。再之后便是圣池种,由圣池大祭司管理。圣池种会被带入极乐地宫,经过挑选培养,最后成为进入圣池,成为无相尊,见到长生大帝。我那位朋友成为圣池种后,便与我告别,从此没再见过了。”
裴书兰神色种尽是忧虑:“怕是……”
裴书兰没有说下去,在场人却都知道,这种邪教,去当什么圣池种无相尊,怕都是要被吸食干净,骨血不存。
江照雪听着,同裴书兰又了解了一下现在这个时空的情况。
随后便由裴书兰安排,回了客房。
李贵真和裴书兰这些年明显过得不错,虽然是在西域,但他们还是建了一个和中原差不多的府邸。
李府面积不小,裴书兰给他们一行人安排了一个小院,到了院子后,江照雪让下人退下,开了结界,自己率先提步走进房中。
她进了屋子,另外三个人却都站在门口不动。
慕锦月站中间忐忑不安,裴子辰沈玉清站两边冷脸不言。三个人好像一排被罚站的学生,看得江照雪不由得笑起来,自己坐圆桌旁边,倒了茶喝着,率先看向沈玉清:“你还不带他们进来?站门口干什么呢?”
听到这话,慕锦月率先反应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先提步上去,跪在江照雪面前,满脸愧疚道:“弟子有罪!”
“什么罪?”
江照雪端起茶杯,笑着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慕锦月咬了咬牙,恭敬道:“今日时空间隙之中,弟子未能拉住师娘,又在情急之下抓住师父求生,以致师父放手,令师娘遇险,今日之错尽在弟子身上,还请师娘责罚!”
说着,慕锦月急急叩首。
江照雪垂眸看她,面色不动分毫,笑着询问:“你这么说,又让我如何罚?”
慕锦月动作一顿,江照雪想着今日的事情,继续道:“今日间隙之中灵力震动,明显是他人所为,若我没猜错,有这个本事的大概率是宋无澜。他是能与我一决高下之命师,你又如何能与他斗法?”
见江照雪为自己说话,慕锦月有些诧异抬头,就看江照雪看着她,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你修为不佳,当时自己都顾不得,拉不住我实属正常。情急之下,为求生下意识去抓自己信任之人,亦是人之常情,我若因此罚你,岂不是太过严苛?”
“可……毕竟是因弟子之过……”
“所以你跪在这里,置我于两难,到底想做什么?”
慕锦月被说得僵住,意识到江照雪不是为她说话,而是问责后,忙解释道:“师娘,弟子不是有心为难,的确是在请罪……”
“你这点心思我懒得与你计较,赏你几个巴掌也无意义。”江照雪打断她,不想听她解释,只道,“你只记好一件事,若我再因你出事,那我就当你对我心怀不轨,”江照雪眼皮一抬,淡道,“你该死了。”
“弟子不敢!”慕锦月得话,急急叩首,“此等意外绝无下次,弟子……”
“起身吧。我还有正事。”
江照雪打断她,抬眼看向裴子辰和沈玉清:“你们两别在门口杵着,进来。”
听着江照雪的话,沈玉清才提步进屋,裴子辰也跟着走来进来。
两人身上都带着酒气,沈玉清直接坐到她对面远处椅子上,坐着便不说话,裴子辰站到她身前来,恭敬道:“师娘。”
江照雪明显感觉二人氛围不对,她假作不知,只同裴子辰伸手:“溯光镜给我。”
裴子辰得话从袖中取出溯光镜的碎片,递给江照雪。
江照雪看到碎片,皱起眉头。
这碎片黯淡无光,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由得看向旁侧慕锦月:“锦月,你的寻时镜能感应到斩神剑吗?”
慕锦月一愣,似是感应了一下,随后摇头:“师娘,感觉不到。”
江照雪心有不安,立刻询问裴子辰:“子辰,你……”
“没有。”
裴子辰知道江照雪要问什么,似乎早已尝试过,肯定道:“溯光镜、鸢罗弓、灵虚扇,都感应不到斩神剑的存在。”
这话让江照雪沉默不言。
他们原本计划就是来到五年后,靠神器指引寻找到斩神剑,现在没有一个神器有反应,天下之大,哪里找?
“不对啊。”
江照雪敲着桌面,思考着道:“溯光镜不会随便传送,我们每次到达的地点,都刚好是在神器附近。怎么会感应不到呢?”
在场没有人回话,江照雪侧眸瞟了一眼旁侧裴子辰。
吃饭时候隔得远没注意,现下他就站在旁侧,她才从他身上闻到些许血腥气。
意识到他受伤,江照雪便也不再留人,只道:“今天刚到,也不说这些,先休息吧。”
得了她的话,慕锦月和裴子辰陆续告退,等两人走出房门,江照雪才察觉沈玉清始终没动。
她当他喝多了,便决定将房间让给他,只是刚一提步,他突然哑声开口:“瑶瑶。”
这一声唤惊得江照雪猛地回头,就见沈玉清只垂头坐在椅子上。
他似是有些疲惫,江照雪惊疑不定:“干什么?”
沈玉清静默不言。
过了好久,他终于轻声道:“对不起。”
江照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为什么道歉。
但这事儿已经说过,而且她手上三道红痕也没消失,明显今日不是沈玉清主动选择之意,她便点点头道:“知道了,你睡吧。”
“你睡这儿吧。”
沈玉清站起身来,没有多言,便提步出门。他步伐有些虚浮,明显不太对劲。
裴子辰一直站在门外,等他离开之后,他抬眸看了一眼还在看沈玉清的江照雪,逼着自己不去多看,不去多想,只静默行礼关门,转身离开。
等房间里只剩下江照雪,江照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忍不住抱了抱自己:“太可怕了。”
说着,她不由得询问阿南:“你说他是喝大了还是脑子有病?”
“你该问问裴子辰和他怎么了。”阿南直接道,“他们两人情况不对。”
“这还用你说?”
江照雪一想到今晚两人氛围,就觉得头大,必定是在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但她也不想在意,只想着斩神剑的事情,赶紧先联系了上叶天骄和钱思思。
五年前她就叮嘱了他们等着,这五年他们一直在搜集消息,现下他联系上两人,两人都极为高兴。
叶天骄在天机院已经成为了天机院的十二主事之一,虽然在最末尾,但也是最年轻的主事。
他哥哥叶文知在朝堂平步青云,现在看上去已经是注定的阁老之姿。
“虽然我哥等人和天机院竭力打击极乐长生教,但这些年百姓太苦了,”叶天骄和江照雪叹了口气,“他们那个圣水,里面放了归元咒和让人产生幻觉的极乐散,归元咒吸收寿命只求昙花一现,我们觉得是邪门歪道,可许多百姓,却就愿意只活那么一两年。现在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天机院,或许都有铲除他们之心。”
“那你知道这个极乐长生教,到底是谁创立的吗?”
“天机院曾经有人进入过他们的圣池,死前传回来情报,”叶天骄沉声,“他看见所谓的极乐长生大帝,和前太子面容一模一样。”
“那圣池到底是什么?”
江照雪一听有人进入圣池,立刻关注起来。
“线人说不清楚,但是,他在进入圣池之前,最后一条消息,是说那个地方,从山脉走向来看,似乎是一个‘天渊’。”
天渊是一个利用山川走向外加法阵布置出来的一个绝对隔绝外部的地方。
如果斩神剑在那个地方,哪怕是溯光镜和其他神器也无法感应。
江照雪前后一联想,大概便搞清楚了状况。
宋无澜果然参考了宋无涯得到灵虚扇的办法,打算如法炮制一个更大的,为此建立了极乐长生教。
之后他应该是找到了斩神剑的位置,要么他把斩神剑所在之处建造成为了一个天渊,要么斩神剑所在之处本身就是天渊。
而那个所谓的圣池,大约就是宋无澜用来以人命培养新罗衣的血泉。
当年赵贵妃在宫中就是这样喂养新罗衣,现下宋无澜这么喂养斩神剑,倒也正常。
那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圣池。
“你知道圣池怎么去吗?”
“没人知道。”叶天骄沉声,“天机院派了这么多人,也只成了一个。他是通过层层考核,最后成为圣池种才进入圣池。如果你想去,那你先找到当地忘川徒的祭坛……”
“被我端了。”
江照雪这话出来,叶天骄一瞬沉默。
过了片刻后,叶天骄颇为认真:“干得好啊!那你就可以等着他们寻仇,等整个极乐长生教倾巢而出,你一定会见到宋无澜的。”
“五年过去,你开玩笑本事越发见长啊。”
江照雪听出他玩笑,不由得开口。
叶天骄叹了口气:“天机院那些长老不说人话,我也只能被迫长大了。”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忘川徒你找不到,那你就只能在每年大节的时候,想办法找到长生使,今天是七月初五……刚好,后日七月初七,长生使一般会有祭祀。”
叶天骄算了算后,同江照雪道:“你想办法找到长生使祭祀的地方,去混一个圣池种的资格。”
“圣池种的资格怎么拿?”
“这个全看资质,”叶天骄到说得颇为轻松,“到时候会有人来验你们的灵根,有灵根的人会被长生使自动举荐成为圣池种,得到一份带着长生祭司的推荐文牒,然后到达指定地点,会有人接引进入极乐地宫,经过挑选后进入圣池。”
对于进入圣池前的流程,叶天骄倒是极为熟悉,强调道:“不过你们的难点,就是找到长生使祭祀的位置。”
“明白了。”
江照雪思考着,和叶天骄又聊了一会儿,等聊到最后,叶天骄沉默下来。
江照雪见他沉默,不由得有些奇怪:“你怎么不说话了?”
“姐……”叶天骄声音有些哑,“十七年了。”
江照雪得话一愣,随后就听叶天骄笑起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再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头了?”
“所以你要好好修炼。”
江照雪严肃道:“修士容貌是自己选择,你要永远选在二十到是二十四岁之间,这是男人最好的年纪,过了二十五,就不值钱了。”
这话把叶天骄逗笑。
两人随便闲聊几句后,江照雪挂念着正事,便不再和他多说,又找了钱思思。
钱思思这边消息和叶天骄大差不差,但钱思思这边江湖味重得多。
“我在你那边也有几个朋友,我给你问问,看看能不能把你弄进这个祭祀。”
钱思思说着,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行程。
随后钱思思吵嚷着在和人喝酒,便主动切断了传音。
听着钱思思这潇洒生活,江照雪有些嫉妒。
简单泡了个澡后,她躺到床上,准备闭上眼睛结束这一天。
可闭了一会儿,她便听着阿南悠悠道:“是不是睡不着?”
江照雪:“……”
“是不是还挂念着一点事情?”阿南对她的心思了若指掌。
江照雪看着床顶,阿南叹了口气:“你说,今天到底是裴子辰欺负了沈玉清,还是沈玉清欺负了裴子辰?”
“和我没关系。”
“你说裴子辰到底是什么时候受伤的?”阿南继续道,“他现在会自己把伤口包扎吗?他元婴了,能伤到他还让你闻到血腥味的伤口可不简单。”
江照雪继续看着床顶不说话。
阿南想了想,语气严肃起来:“裴子辰毕竟身负神器,是最关键的人物,他一举一动皆事关大局。你现在偷偷去看看,这是为了大局!”
江照雪听着,知道阿南是在给她台阶。
但她想了想,还是坐了起来,认真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为了大局,他受伤了,我得去看看!”
说着,江照雪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用神识一扫,确认了裴子辰的房间,便提上药箱,蹑手蹑脚去了裴子辰房间。
这些时日,都是裴子辰和慕锦月两个弟子轮流守夜,今夜刚好是慕锦月守夜,江照雪便绕过了慕锦月,直奔裴子辰房间。
他们四个人各怀鬼胎,所以每个人房间都设置了单独的结界。
但裴子辰的结界对江照雪从来都是敞开,江照雪悄无声息就进裴子辰房间。
一进屋中,血腥味扑面而来,江照雪先送了一个安眠咒进去,随后抱着药箱皱起眉头往前,忍不住道:“怎么会这么重的血腥味?”
“看来伤口不小啊。”阿南有些紧张。
江照雪带着阿南走到床帐边上,她伸手欲掀床帐,只是刚将手一探进去,便被人一把抓住。
冰凉带着剑茧的手握在她光洁的手腕,江照雪整个人瞬间僵住。
这只手曾在幻境中触碰过她无数次,她身体熟悉他每一道剑茧的位置。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一刻想起这些,对方明明只是隔着床帐握着她的手腕,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她却胡思乱想起来。
她心跳微快,又慌忙压住,随后就听床帐之中,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是师娘吗?”
“啊……”
这个时候问出这种话,江照雪感觉有些尴尬,但为了避免更尴尬,她干脆大方道:“我方才闻见你身上带着血腥味,担心你受伤,所以过来看看。”
“师娘还会担心我吗?”
裴子辰声音从床帐里传来,握着她的手没放。
阿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好重的怨气!把他喂给新罗衣,新罗衣一定会变强的!”
江照雪在这种时候听这种地狱笑话,让她稍稍没有那么紧张。
她轻咳了一声,假装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埋怨,笑道:“你是我看着长大,我怎会不担心你?你现下方不方便?不方便我走了。”
握着她手腕的指尖用力几分,裴子辰静默片刻,终于道:“师娘稍等。”
说着,他便放开她的手腕,江照雪听到窸窣穿衣之声,抱着药箱走到边上,一面走一面忍不住琢磨:“他不会没穿衣服吧?”
江照雪一说,脑子里自然浮现画面,她慌忙打住自己这种荒唐想法,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裴子辰很快卷起床帐,江照雪抬眼看去,发现他倒不是没穿衣服,但的确只穿了单衫。
他似乎是整理过衣衫,衣服没有半点睡觉所带来的褶皱,全然没有任何刚醒的痕迹,走到江照雪面前,恭敬行礼:“师娘。”
“只有我们,不用多礼,坐下吧。”
江照雪招呼他坐在对面,忙道:“伤哪儿了,我看看?”
裴子辰听着,老老实实卷起袖子,将伤口送了过去。
江照雪看到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那伤口纵穿了整条手臂,上面浮着啃噬伤口的咒法。
“怎么会这么严重?”江照雪看着伤口,立刻将他的手臂拉了过去,抬手捻诀,开始消除伤口伤的咒法,皱眉道,“谁伤的你?”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裴子辰感受着她的灵力流入自己身体,他忍不住抬起眼眸,看着对面满是担心的人。
她的面容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头发垂坠下来,落在他手臂上,泛着丝丝的痒。
江照雪一听“少年”,便立刻有数:“带面具的?”
“嗯。”裴子辰听她识得这人,故作无意,淡声追问,“师娘认识?”
“对,他送我去的祭坛。我总觉得他有些熟悉。”说着,江照雪有些奇怪,“他能伤到你?”
在场的人除了那个祭祀,明显都是没有灵根的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能伤到裴子辰?
“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裴子辰压着酸意解释,“他动作很快,我将他震开的时候他划到了我的手。”
“倒是个能耐人。”
“师娘能看上的,都是能耐人。”
这话说得很快,江照雪一顿,抬眸看他。
裴子辰也知失言,克制着自己转眸:“弟子的意思是,师娘对少年人总是宽厚,今日应觉那少年误入歧途,颇为惋惜。”
“自然。”
江照雪知道他的性情,不想在这种话题上和他多谈,只低头给他挑着腐肉,教训道:“少管别人,多管自己吧。你看你这伤,这种法咒不好取,你一开始就该叫我。”
裴子辰知道她是故意绕开话题,甚至都没有解释那少年的想法,心上更是难受。
幻境里她会解释,如果是沈玉清误会或许也会解释,但他?
她凭什么解释?
心里酸水叽里咕噜,他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隐忍多日无法自抑,又或是因今日她遇险,甚至只因她今夜主动寻他……总之这一刻,他所有情绪彻底爆发,忍不住道:“我是该找您的,可是师娘……”
裴子辰抬起眼眸,提醒她:“您没点灯。”
江照雪动作一顿,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偷偷过来,此刻都不敢点灯,他怎么能正大光明,请她疗伤?
裴子辰注视着她,仿佛在等什么命令和答案。
她心上微慌,低声道:“你可以找你师父,我也可以帮你找他。”
“我与师父什么关系,您不知道吗?”
裴子辰被这话激得手指蜷起,直接道:“如果没有您,此刻我与他,早已经是仇人了。”
“怎会?”江照雪抬眸慈爱笑笑,“你这么大方……”
“我不大方。”裴子辰毫不犹豫打断她。
他只盯着夜色中认真为他包扎伤口的女子,重复道:“我从来都不大方。”
“那是你长大了。”江照雪挑完腐肉,开始清洗伤口,“你掉下山崖的时候就不恨他。”
“可我现在恨了。”
恨他先一步遇到她。
恨他拥有她。
恨他明明拥有这世上珍宝,却又不善待她。
恨的每一条,都钻在心里,甚至于让他对眼前人,都开始有几分恨意,恨她怎么就非要留在那人身边,恨她怎么偏生喜欢的不是他。
浓烈爱恨在心里翻江倒海,他面上却始终平静如初。
他说得太过直接,江照雪心跳飞快,面上却仿若与己无关笑笑,无奈道:“你还是孩子心性,爱恨也来得太容易了。”说着,她低头强硬转移了话题,“今日你和你师父吵架了?”
“吵了。”裴子辰见她不愿深聊,也不能强求,只闷声回答。
江照雪倒也猜到:“你这脾气能和他吵起来?”
“他放手之时,我一时情急,叫了师娘的乳名。”
裴子辰如实答话。
江照雪闻言一顿,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沈玉清发疯叫她瑶瑶。
乳名……
这么多年,沈玉清也只会在不清醒的时候,以及当年没成婚前,私下极为亲密之时才会唤这个。
但她知道关键不是沈玉清,是面前这人,他说出来,就是又一次试探。
她故作疑惑抬眸:“你怎么知道我乳名?”
“在灵虚幻境里,您告诉我的。”
裴子辰抬眼看她,平和的语气里带了难以察觉的挑衅:“我这么叫您叫了四年。”
“怪不得。”江照雪心中暗骂,面上却轻松笑起来,“你师父一定很生气吧?”
“你不问幻境里为什么你会告诉我乳名吗?”
“我都不记得,焉知你不是诓哄我?”江照雪笑笑,随后正经道,“幻境里的事忘了就忘了,没必要追溯。不过以后可别乱叫。”
江照雪给他伤药,指尖触碰在他伤口,又痛又痒。
她轻声慢言:“以前你年纪小,我做事又不靠谱,把你教坏了。现下你师父师妹都到了,未来我们还要回真仙境,虽然你我问心无愧,但还是要守些规矩的。就算你师娘早就不要名声这种东西,”江照雪一顶又一顶大帽子带上去,“你也得想想你的前程啊?你师父同我说,你拿到神器,他还是想栽培你当下一任阁主的。”
这些话她说得又轻又缓,似乎当真只是一位为他着想的长者。
但每一个字都似钢刀,刮在他伤口心头,痛得他欲念横生。
他恨不得现下就把这人就按在椅子上,压在桌子上,锁在床榻上,在铜镜前,在窗户边,在房间每一处,就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在她轻泣声中问问她,他们之间,问心无愧?他们二人,谈何规矩?
可偏生怪不得她。
什么都怪不得她,她只是忘了,只是不喜欢他,又怎么能怪得了她?她对他够好了。
他得知足。
裴子辰静默不言,只有情绪暗中翻涌。
江照雪知道他此刻是压着一口气,不敢多留,赶紧给他包扎好,站起身来,准备穿墙过去:“行了,伤口处理好了,我走了。”
“师娘。”
错身而过刹那,裴子辰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江照雪步子停下,回眸看去,就看裴子辰坐在椅子上。
他垂眸看着地面,哑声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江照雪立刻知道他问的是谁。
她被他问住,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但也不能让裴子辰和沈玉清这么僵下去。
她想了片刻,自然而然拂开他拉着她的手,转身走向前方墙壁,一面走一面道:“我与你师父之事,与你没有关系。这段姻缘算起来本也是我强求,我也望所有人都因果有报,善始善终。子辰,”她顿了顿,停在墙壁面前,终于还是开口,“你年纪小,当多有几个朋友,现下你师妹过来,要不你多照看她……”
“我不照看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人!”
裴子辰果断打断,江照雪一顿。
裴子辰深吸一口气,想起今日她从他面前滑走刹那,他忍不住道:“我不会再听您和师父的。我是您的命侍,我的职责只有您。今日之事不能再发生。”
“今日是意外……”
“如果是我拉着您,就不会有意外!”
裴子辰语气少有强硬,江照雪感觉他的确气急,但也明白他愤怒由来。
她不忍斥责,裴子辰见她静默,也后悔自己太过激动,不当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气息透过他的薄衫清晰而来,他抬手穿过她身侧,仿佛是将她抱在怀中,把手轻轻贴在墙面。
墙面灵力波动,他为她打开走过去的大门,语气软下来,退让出声:“师娘,我可以叫您师娘。”
江照雪抱着箱子的手忍不住收紧几分。
裴子辰感受着怀中这个完全没有触碰,却格外亲密的人,心间一阵一阵疼痛荡开。
他那么想抱住她,却又不敢冒犯她。
他只能竭力克制着自己,轻声道:“我可以一言不发,我可以一辈子守着您,只要您喜欢,我可以让步所有,但前提是您真的过得好。您的安危是我的底线,”裴子辰声音异常郑重,“如果师父再敢让您身处险地——”
面前墙壁化作透明,江照雪可以随时离开。
裴子辰没有说完,江照雪也不敢问话。
两人静静站着,过了片刻,裴子辰放下贴着墙的手,站在江照雪身后,用恭敬之声、却是垂眸看着她:“今夜多谢师娘记挂。”
“嗯,小事。”
江照雪故作镇定点头,抬手道:“你早点休息吧。”
说着,她便赶忙提步离开。
裴子辰听着她离开的声响,缓了好久,才回到床上。
床帐重新落下,鸢罗弓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主人,如果沈玉清再干这种事儿,您打算怎么办啊?”
“我会为他披麻戴孝,”裴子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继承灵剑仙阁,好好照顾师娘一生。”
第70章
江照雪从裴子辰房间里故作镇定逃窜回来, 进了山河钟的范围,她才松了口气,放下药箱, 取出扇子, 给自己扇着风道:“早知道就不过去了, 他真是年纪越长, 脾气真是越大,我就说男人年纪大了不行, 可真是吓死个人。”
“你要心中无愧, 你怕什么?”阿南暗笑一声,“还不是你做贼心虚。幻境里左一个我喜欢你右一个好夫君, 把人家哄得晕头转向,出来就翻脸不认人……”
“那是幻境里的事!”江照雪说着, 有些心虚,“而且那时候不是想着满足他愿望让他早清醒出幻境吗?算起来还是他先诈骗我!”
“哟哟哟~”阿南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好像换成叶天骄就这么哄似的。”
“换成叶天骄我一样哄!”江照雪说得十分硬气。
阿南不信, 冷哼一声,但也怕挨打, 便换了话题道:“你与其怕裴子辰不如担心一下沈玉清吧。裴子辰有道德, 他顶多就是生生气, 但裴子辰今天叫你瑶瑶……”
阿南站在江照雪肩上, 探过鸟头:“沈玉清应该没这么大方吧?”
江照雪没出声,沈玉清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不管他对她感情如何, 她只要顶着灵剑仙阁阁主夫人名头一日, 沈玉清就容不得她与任何男人有瓜葛。
更不能是他的徒弟。
他要守住灵剑仙阁千年清誉,也容不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半分。而沈玉清如果真的铁了心动手,同心契在, 她和裴子辰没有任何胜算。
她心里发沉,阿南也开始有些害怕,不由得道:“不过,裴子辰说了他解释过了,应该没事吧?”
“他解释不了。”
江照雪果断开口,阿南有些茫然:“啊?”
“不过裴子辰有那根姻缘绳,”江照雪想了想局面,感觉也没那么糟糕,“只要我不被沈玉清发现,沈玉清的性子肯定会想歪,之后谨慎一些就好。”
说着,江照雪放心下来,走到床上躺下,安慰着自己道:“我好歹还是蓬莱女君,不到逼不得已,他不至于和我正面动手。”
“没错!”
阿南应声,随后想起方才她说的话,奇怪道:“不过你为什么说裴子辰解释不了啊?我看裴子辰挺聪明的啊,他糊弄不了沈玉清吗?”
“不是他聪明不聪明的问题……”
江照雪开口,没有出声。
一瞬间,脑子里却是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告诉沈玉清这个名字的时候。
“我娘说了,瑶瑶这个名字只能告诉喜欢的人,如果对方叫这个名字,那他就不仅是在叫我,还是在说,江照雪,我喜欢你。”
那时候她还年少,其实她娘没同她说这些,她只是想诓哄沈玉清。
结果沈玉清就当真很少叫这个名字。
最后一次……
还是在她熬过元婴期天劫、灵根刚刚恢复不久。
她元婴期的天劫,过得并不容易,她的师父为了给她改命,死在那场天劫里,可饶是如此,她还是灵根近碎,差一点就没熬过来。
当时她疼得死去活来,偶有清醒,就只知道抓着传音玉牌喊他:“沈泽渊,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你回来啊,我好疼,我好疼啊……”
他就在传音玉牌里安慰她:“瑶瑶,你别怕,我很快就回来了。”
“很快,我就回来。”
那些时日,大约是他叫她“瑶瑶”最多的时光。
他唤她“瑶瑶”的声音,或虚弱或认真,但都很温和,有时候她隐约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又觉得她总得等他回来。
等啊等,她只等来蓬莱想尽办法弄回来的天衍藤,却再也没等到沈泽渊。
江照雪想着那时候的沈玉清,突然有些感慨,总觉得沈泽渊和沈玉清像是两个人。
但是一想裴子辰也就这么八年时间就能从一个十七岁温和守礼的少年郎变成现在敢在她背后放肆的模样,两百年,沈玉清都可以死了。
江照雪想开来,叹了口气,拉上被子,掏出裴子辰送的烟花,闭眼睡觉。
这些时日她发现,这烟花催眠效果极佳,放在床头,看它如同花一般开了又谢,很快便会有睡意。
隐约感觉,好像是裴子辰坐在床头,静静守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裴子辰守着的时候,她总是更安心些的。
江照雪这一觉睡得不错,等第二天醒过来,裴书兰出去看账,江照雪便叫所有人一起来她房间商量。
来的时候江照雪刚和钱思思聊完,钱思思昨晚喝酒找人,还没消息,含糊道:“不过有点苗头了,要我拿到令牌,明日我来找你。”
江照雪说着,就听门口传来声响。
她抬眸看去,便见沈玉清提步进来,裴子辰和慕锦月跟在他身后。
沈玉清面上看不出喜怒,但隐约能感知到他昨夜应当是没睡好;
裴子辰一贯温润中压了几分冷淡模样;
唯有慕锦月,好似还因昨日的事有些忐忑,进屋便行礼:“师娘。”
“师娘。”裴子辰跟着恭敬行礼,仿佛昨夜在她背后放狠话的人不是他。
“来了。”
江照雪说着,笑了笑,让裴子辰慕锦月随意坐下后,招呼沈玉清坐下到旁侧椅子上,随后将他上下一打量,关怀道:“您昨夜没睡好啊?”
“你我之间需要用尊称吗?”沈玉清立刻反问。
阿南“啧”了一声,立刻道:“这是气还没消。”
江照雪一听,轻咳了一声,不欲惹他,低声开口:“我开个玩笑,说正事吧。”说着,江照雪认真起来,“昨晚我问了一下钱思思和叶天骄情况……”
江照雪简单和沈玉清说了一下钱思思叶天骄给的消息,分析道:“我们昨日得罪了极乐长生教的人,虽然没人看到,但总待在李府也不是一回事。需赶紧找到圣池的位置和去圣池的路,去他们所谓的圣池摸一摸情况。进入七夕长生祭祀,是我们成为圣池种,进入圣池最简单的办法,今日沈玉清和子辰先去各处探探情况,明日看钱思思能不能拿到进入长生祭祀的令牌,如果拿不到——”
江照雪琢磨着:“我们再想办法。”
沈玉清裴子辰一句话不说,只有慕锦月疑惑:“师娘,我做什么?”
听到这声问句,江照雪居然觉得有点感动,看了旁边两个没用的男人一眼,温和看向慕锦月,认真道:“你休息。”
慕锦月愣了愣,不由得道:“师娘为何让弟子单独休息?如今事杂人少,弟子虽然修为不精,但在人间境并不算危险。”
“你危险。”一想到书里慕锦月动不动受伤的情况,江照雪果断开口,见慕锦月眼神疑惑,她解释道,“你长得漂亮,到处跑危险。”
慕锦月闻言,面色微赧,似是不知所措:“师娘莫要玩笑。”
但她也不再多说,她安静下去,江照雪看了旁侧两人,轻咳了一声:“你们两个,还有什么问题吗?”
“弟子以为,今日单独出去打听,怕也很难有什么有用情报,反而给了宋无澜可乘之机,宋无澜既然出手单独将师娘与我们分开,自然是对师娘有所图谋,相比出去打听消息,弟子守着师娘,更为紧要。”
“此处有我。”沈玉清冷淡开口,“你去吧。”
“师父还需照看师妹,”裴子辰不卑不亢,“弟子乃师娘命侍,保护师娘是弟子之责,弟子不敢怠慢。”
“何人教你如此目无尊长?”
沈玉清眼皮一掀,威压瞬显,裴子辰感觉千钧之力压下来,面色不变,仍旧站立不动。
江照雪看不下去,赶忙咳嗽着道:“那个,子辰说的也有道理,不去了。”
江照雪给沈玉清倒茶递过去,笑着道:“来,喝口茶,消消气。”
沈玉清看见江照雪递茶,气势微收,裴子辰扫过那端茶的手,垂下眼眸,没有多看。
旁边慕锦月左右看了一眼,跟着劝:“师父,师兄也是担心师娘,他由师娘照看到大,昨日又发生如此险情,心系师娘也是应当。”
听着慕锦月的话,沈玉清没有多说,只伸着手接过江照雪的杯子。
江照雪皮笑肉不笑,只道:“这么多年了,还是锦月说话好听。”
沈玉清动作一顿,犹豫片刻后,低声道:“是先消了气。”
江照雪有些惊讶,沈玉清似狼狈低头喝茶。
裴子辰暗中看了两人一眼,又收起眼神。
四人来到五年后第一场正式会议不欢而散,给了江照雪一个重要的总结:不要把他们凑在一起。
于是江照雪也不在为难大家,更不为难自己,反正也没什么重要事,赶紧把所有人分散。
慕锦月回自己房间打坐,沈玉清在她屋里打坐,裴子辰在门外站岗,她自己……
她自己打坐。
之后的时日,裴子辰当真是践行自己的诺言,对她是寸步不离。
江照雪知他性情,不敢冲突,便假装是自己的意思。
沈玉清也不多说,裴子辰在他必在,于是江照雪只能装他们都不存在,一心一意打坐,用打坐逃避一切。
等把所有人隔绝之后,第二天中午,江照雪终于收到了钱思思的消息:“搞定,晚点我过来把令牌给你。”
听到这个消息,江照雪终于松了口气,等钱思思快来之前,江照雪特意通知所有人:“令牌思思搞定了,大家收拾打扮一下,到我这间房汇合。”
说着,江照雪想起什么,强调道:“这是七夕,别给我穿得老气横秋的!”
这句话很有针对性。
在场老气横秋的只有一个人。
沈玉清气得语气发冷,但还是应答:“知道了。”
叮嘱了所有人,江照雪自己随便换了套水蓝色长裙,开始等人。
最先来的是慕锦月,她的打扮惯来中规中矩。
之后裴子辰过来。
他换了一套深蓝色银鹤云纹纱质外套,笼在白色底衣之上,头戴银质发冠,腰悬青白玉珠,看上去颇为贵气。
最后才是沈玉清。
他穿了一身白色纱制银纹长袍,头发用发带半挽,拂尘收去,看上去倒有些风流模样。
江照雪上百年没见过他这样的装扮,不由得笑起来:“哟,你那拂尘舍得扔了?”
沈玉清静默坐下,扫了一眼江照雪和裴子辰。
裴子辰的衣衫颜色虽然与江照雪不同,但却是同一个色系,江照雪的颜色若再浓烈些,便刚好是裴子辰衣衫的颜色。
同出一色,乍一眼看去,仿佛是刻意搭配。
不过沈玉清也知是自己胡思乱想,没有多少言。
四人准备好等了一阵,临到天黑前,钱思思拿着传音玉牌,循着地方,从高处御剑而入。
等落到院子里,她紧张抬头一扫,看见江照雪,这才松了口气,高兴道:“哎呀,没来错!”
“来了!”江照雪见到钱思思,高兴道,“来来来,里面坐。”
说着,她亲自上前,招呼着钱思思入内。
钱思思高高兴兴进入房间,把房间里的人一扫,见大家都是专门打扮过的模样,不由得一僵。
江照雪直觉不对,转头看到:“思思?”
“那个……”
钱思思察觉什么,将江照雪一拉,忙道:“你跟我来。”
江照雪跟着钱思思过去,她看出钱思思不对,等到了另一个房间,江照雪立刻开了结界,直接道:“说罢,怎么了?”
“都去啊?”
钱思思看了旁侧房间一眼,脱口而出。
江照雪一瞬明白:“你到底有几张通行令?”
“一……一张。”
“一张,你就敢说办妥了?!”江照雪忍不住提声,又迅速压住。
“这是七夕祭祀,一张可以带两个人!”钱思思见情况不对,赶紧解释,“我以为你们去两个人得了,这玩意儿不好搞,你要四个人一起,我一时半会儿也变不出来啊!反正这是凡人境的祭祀,两个人够了!”
钱思思又解释又劝说,江照雪一言不发。
现在生气恼怒也没有结果,更何况钱思思本来也是帮忙。
她想了想,抬手道:“把长生令给我。”
钱思思将长生令掏出来,递了过去,小声劝道:“带你那道侣去就行了,他看着就能打,你们还有姻缘绳,不容易被怀疑。”
江照雪不说话,她静静思考着。
原本是想四个人去,可如今只有两个人,两个人……
那不就是书里的情况吗?
书里就是在沈玉清慕锦月追捕裴子辰回到过去后没几日,她在灵剑仙阁,身上突然重伤,腹部受了一剑,伤口上还带着木系毒素。
木系毒素与她身体中的火毒相辅相成,她吃了不少苦头,但也知是沈玉清出事。
好不容易联系上沈玉清,便听见传音玉牌那头传来沈玉清打斗之声,以及有人高呼:“鹊桥显,情人见,得见此桥者,缘定三生,白首不离!”
她不太确定那一日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确定,这一日正是七夕,而沈玉清每次受伤都是因为慕锦月,也正是因为如此,慕锦月对他颇为愧疚,才会在后期书里对裴子辰和沈玉清屡次摇摆不定。
不过这些江照雪都不关心,她只关心一件事——沈玉清是因此得到了斩神剑的线索。
如今又是七夕,又是两个人限制名额,明摆着就是走回了书里的原剧情,这张令牌在手,只能去两个人,带慕锦月是不可能的,她们两脆皮一起死。
带裴子辰,且不说沈玉清会不会闹事,就算沈玉清不闹,她和裴子辰走,那沈玉清和慕锦月单独走,怕是旧事重演,她又得挨一刀,而且线索由沈玉清和慕锦月把握,她始终不放心。
为今之计,她和沈玉清一路,顶了慕锦月在剧情中的位置,让裴子辰看守慕锦月,是最好选择。
一来有她在,沈玉清或许不会挨那一刀,她也就平安度过今夜。
二来如此安排变动最小,按照影响剧情最小化原则,她按照书中剧情拿到斩神剑线索的概率最大。
“那现下就剩一个问题,”阿南捋清她的思路,“裴子辰不会同意的。”
江照雪没出声,钱思思在坐在旁边等她,等了一会儿,江照雪开口询问:“这令牌怎么用?”
“去这里极乐长生教的祭坛,哦,就是听说被你砸了那个,这是衣服和面具,”钱思思把两套白袍和令牌面具一起递给她,“穿上后将通行令给祭坛那边的人,他们会带你们过去。等进入祭坛后找到祭司,主动推荐自己,说你一心向往见到教主,想去圣池。”
“好。”
江照雪点头,这些时日极乐长生教的人正在外面找他们,但大概也知道他们不是普通人,虽然被杀了一个祭司,但并不想招惹,积极性也不大。
现下她去祭坛有些风险,但是带上面具,就方便许多。
她拿过衣服,思考着吩咐:“等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就说事儿办砸了,没拿到通行令。”
“啊?”
钱思思惊讶,江照雪没有解释,只将通行证和衣服面具收起来,走了出去。
隔壁房间的人都在等她,她一进门,就露出烦躁之色,坐到八仙桌前,闷声道:“今日计划取消。”
“怎么了?”慕锦月有些惊讶。
江照雪面露不满:“她没搞到令牌,现下是来请罪的,想其他办法吧。”
钱思思进门就听到这话,暗中狠狠剜了江照雪一眼,但也配合没有多说。
慕锦月顿露忧色,裴子辰倒是先暗中看了钱思思一眼,而沈玉清沉思不言,也看不出什么心思。
场面安静下去,过了片刻,江照雪只道:“没拿到就算了,咱们另外想办法,今晚……”
江照雪抬眸看了四人一眼,试探道:“要不,子辰锦月在府邸休息,我和你们师父出去探探情况?”
这话出来,众人都是一愣。
沈玉清抬眼眸看她,裴子辰皱起眉头,慕锦月惊讶片刻后,小心翼翼道:“师娘,不能带我们一起吗?”
“今日七夕,人多眼杂,”裴子辰反应过来,也劝阻道,“师娘若想出行,还是大家一起更为妥当。”
“说的也是。”江照雪一听裴子辰的语气,便知道没戏。
她在桌下暗中抬手点在沈玉清腿上,沈玉清骤然一僵,江照雪面上叹了口气,同众人道:“那大家还是先行休息,各自回房吧。”
说着,她同时在沈玉清腿上快速写了“回房等我”四个字。
沈玉清一瞬脑子乱成一片,便见江照雪看向自己,似是询问:“你这个当师父的觉得如何呢?”
“嗯。”沈玉清有些思考不了,只故作镇定,“依你之言,我先回房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慕锦月见状,面色有些失望,但还是跟着一起出去。
钱思思也起身告辞,裴子辰最后一个离开,行礼道:“师娘,弟子守在门外,有事吩咐。”
“那就去厨房取一碗绿豆汤给我。”
江照雪低头喝茶,裴子辰不疑有他。
走出门外,他就听慕锦月跟在沈玉清身后,轻声哀求道:“师父,我真的很想出去,今晚有盛会,据说会有灵鸟搭建的鹊桥,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人间境,我想去看看……”
裴子辰目光从两人身上冷眼扫过,转身去厨房。
没过一会儿,裴子辰端着绿豆汤回来,江照雪房门已经合上,他恭敬站在房门前,轻声道:“师娘,弟子取汤回来了。”
话音刚落,紧关着的房门打开,传来江照雪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
裴子辰得话,走进房间,房门无风自合,裴子辰心上随着房门关上的声音一跳。
他忍不住抬眼,便见江照雪似乎是犯了懒,斜卧在小榻上,背对着他小憩。
夕阳残光透过门窗落入房间,让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昏暗暧昧的暖色。
她穿着与他同色系的水蓝色纱衣,躺下时,纱衣便如流水一般垂下,贴在她身上,整个人似如水做的山峦,曲线分明间,拥有了一种格外柔软的湿意。
屋中尽是她的香气,熏得人头脑发昏,裴子辰喉结微动,不敢多看,垂下眼眸,便听着江照雪懒洋洋响起:“送过来吧。”
裴子辰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到江照雪榻前,江照雪撑着自己起身,看着青年半跪下来,将绿豆汤送上。
江照雪坐在榻前,从他手中取了甜汤,裴子辰垂着眼眸,看着那双光洁白皙的脚在纱裙下若隐若现。
按照礼数他该起身离开,但他却也没动,江照雪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青年,搅着甜汤,慢慢悠悠道:“锦月是不是让你师父单独带她出去啊?”
听到这话,裴子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江照雪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和沈玉清分开,说了徒增她不快。
他静默不言,江照雪便已猜到,她斜依在扶手上,笑起来:“那你想不想去啊?”
裴子辰一愣,惊疑不定抬头,江照雪见他眼神,便知答案:“我单独带你去,如何?”
“您……单独带我去?”
裴子辰不可置信,江照雪点头:“嗯,子时有仙法表演,他们用灵鸟达成鹊桥,据说很是漂亮。你还年轻,应当想去吧?”
裴子辰听着,不敢应话。
江照雪放下瓷碗,取过团扇,微微倾身。
团扇轻轻扇在侧面,带着她身上香气和细碎发丝,轻轻拂过裴子辰的面颊。
“那你先溜出去。”
江照雪声音很轻,似是商量:“去桥头占个好位置,等你师父入定,我再去找你,如何?”
裴子辰不出声。
江照雪见状,继续劝说:“你别担心我,我身上有契约,我不会出事,你等着我就好。还是说——”
江照雪见他不应,笑了笑,试探道:“你不想去?”
“您去的地方,时苍无不可去。”裴子辰声音带了些哑意。
这声线江照雪很是熟悉,她不自觉往下瞟了一眼,又逼着自己赶紧收起目光,免得他看出端倪,只扇着扇子,轻声道:“那你等我?”
“嗯。”
裴子辰没有看她,平静应声 。
江照雪突然心生几分捉弄之意,想吹吹他的耳朵,又想起自己身份,压着自己起身,赶人道:“赶紧出去吧,再呆呆,可就说不清楚了。”
其实现下也说不清楚,只是方才她让沈玉清等着,沈玉清应当知道她在安抚裴子辰。
裴子辰行礼离开,很快江照雪就听到他出门去。
等他一走,江照雪立刻捻了一张符纸就找慕锦月。
慕锦月正在房中打坐,看见江照雪进来,起身下意识想去迎接:“师娘……”
江照雪二话不说,抬手一张符贴在她脑门。
慕锦月瞬间僵住动作,惊慌睁大眼:“师娘?!”
“帮我一个忙。”
江照雪并指一抬,慕锦月便被一股巨力掀到床上。
江照雪走到她旁边,在她身上贴了一张替身符,又将另一张符贴在自己衣袖中。
这两张替身符会将她们两个人的灵力气息交换,有这符在,旁人看到她,便是看到慕锦月。
而裴子辰用命侍契约,除非特别追究,否则感应到的也是慕锦月的位置。
“师娘,您想做什么?”
慕锦月有些慌乱,江照雪贴好符文,给她设置好保护她的法阵,随后坐到她身侧,笑眯眯道:“我有点事要出去,你好好睡一觉,别走出这个法阵,便可保你平安。”
“师娘,”慕锦月起眉头,“您这么大费周章,就是想和师父单独出去吗?!”
江照雪:“……”
听着这话,她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夸她聪明还是不聪明。
她也没有和她解释的必要,只起身道:“行了我走了。”
“师娘,”慕锦月严肃道,“你要困住我,也该问问师父。他答应过我,会带我好好看看凡人境的。”
“那又不是我答应的。”
江照雪翻了个白眼:“关我屁事。”
“那你不怕师父怪罪吗?!”
慕锦月提声,江照雪顿住步子,她想了想,走回慕锦月面前,看着面前这个气势汹汹看着她的小姑娘,有些好奇道:“你就这么笃定,你师父,会为了你,怪罪我?”
慕锦月得话一僵,她抬起扇子,轻轻点在她的头上,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人的分量,可不是靠嘴说的,得争啊。”
慕锦月愣住,江照雪轻笑,江照雪抬手一掀,将床帐落下,走出房门。
刚一出门,阿南便忍不住道:“我的天哪,你刚才在做什么?你不怕慕锦月黑化找麻烦吗?”
“不会找麻烦的人永远不会,要找麻烦赶紧找。”江照雪无所谓道,“她找得越快,沈玉清输得越快。”
江照雪一说,便高兴起来:“我永远不亏。”
说着,沈玉清声音突然响起:“好了吗?”
江照雪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沈玉清一身素衣,提着一盏灯在院子门口等她。
她回头看看房间,又看看沈玉清,不由得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有灵力波动,”沈玉清提灯转身往前,“走吧。”
江照雪反应过来,提步跟上他,他步子走得慢,明显是刻意等着江照雪,江照雪走到他身侧,将他上下一打量:“刚才见我欺负她,不拦?”
“你有正事。”
沈玉清开口,随后一想,又加了一句:“你开了防御阵,也没欺负她。”
江照雪闻言有些意外:“哟,你不觉得我心肠歹毒一心要把置于死地了?”
沈玉清没有说话,江照雪也不想同他探讨她具体是什么形象,抬手将白色袍子和面具扔给他,解释道:“行了,给你蒙对了,今晚的确有正事,把衣服换上。”
“这是什么?”
沈玉清垂眸看向手中白袍,微微皱眉,江照雪把袍子套上,带上面具,解释道:“钱思思是带了通行令来的,但只有一张。”
沈玉清一听,便明白过来,他面上表情缓和几分,没有再问什么,换上衣服后,便看江照雪乾坤签一摇,带着他瞬间来到祭坛门口。
他们到了祭坛不远处一条小巷,到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人。
江照雪观察了一下情况,就见祭坛广场大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都和他们一样带着面具,穿着白袍,周边百姓路过不敢抬头,这个场面格外安静。
江照雪回头招呼了一下沈玉清,鬼鬼祟祟道:“走。”
沈玉清看她一眼,静默跟着她来到队伍后排。
今日来的明显都是情侣,两人两人站在一排,但都一言不发排着队。
等排到他们二人,江照雪将通行令递过去,对方拿着通行令看了一会儿,江照雪不由得有些紧张,好在对方很快便盖下章,递过去给江照雪道:“进去吧。”
江照雪松了口气,带着沈玉清走进去。
等进了祭坛,便有人上来,将江照雪和沈玉清蒙上眼睛。
蒙上眼睛那一刹,沈玉清抬手握住她的手。
江照雪肌肉瞬紧,下意识想挣,随后就听沈玉清传音道:“这块布有问题。”
江照雪一顿,随即感知到沈玉清说的“问题”是什么。
蒙在他们眼睛上的布不是普通的布料,居然限制了他们灵力感知,当真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种情况下,她不能和沈玉清分开,否则太过危险。
她沉默不言,沈玉清握着她的手,一时没有出声。
他总是忍不住想她方才试图挣脱那一刻,这一刻和当初在灵剑仙阁他从乌月林回来,想为她渡入灵力时,她下意识一躲交织在一起。
他静默不言,只忍不住握紧她几分。
两人蒙上眼睛,由人安排着上了马车。
等上了马车后,感觉行了许久,江照雪便听马车停下,有人大声道:“往前走!”
两人往前走去,江照雪立刻感知道到周边灵力变动,随后就听沈玉清声音响起:“我们进了一个人为开辟的空间。”
话音刚落,周边喧闹之声传来,有人解开了他们眼前黑布,江照雪立刻抽手,睁开眼睛,随后就见一条热热闹闹的长道迎面而来。
长道之上全是穿着白袍、带着面具的人,周边是带着面具的小摊贩,长道尽头,似是一座祭坛,祭坛之上,正有十几个带着鬼面的羽衣舞者正在祭祀跳舞。
这个城市的街道似乎就是环绕着祭坛建设,面积不大,人来人往。
江照雪和沈玉清对视一眼,提步往前,周边熙熙攘攘,沈玉清用灵力将人群悄无声息压开,江照雪察觉他的动作,没有多说,只同他一起往祭坛方向走去。
“我们要做什么?”
沈玉清终于开口询问,江照雪甩着腰间玉珠,听他开口,笑着瞟他一眼:“我以为你不会问呢。”
沈玉清看了她甩着的玉珠一眼,逼着自己挪开目光:“合适的时候你会说。”
“自然。”江照雪看着祭坛出现,她带着沈玉清走进去,传音道,“我们进来,先找这里的祭司,告诉他我们想要进入圣池,极乐长生教惜才,对于有灵根的教徒,会推荐进入极乐地宫,成为圣池种,选入圣池。所以把修为压低一些……”
江照雪想着,看他一眼:“筑基期就好。”
沈玉清得话,按照她说的降低了修为,江照雪进了祭坛,一眼看见红袍祭司,便立刻上前攀谈,一番吹捧之后,对方验了他们二人灵根,便点头:“二位的确是我教所需人才,等会儿祭祀时,你们站在第一排,我会让你们上来,若是通过考验,便会推举二位进入地宫。”
“多谢”
江照雪得话行礼,红袍祭司让人带他们过去。
一路上江照雪感觉沈玉清目光似乎始终在她身上,不由得笑道:“看什么?”
“你……”
沈玉清迟疑着,慢慢道:“和以前很不一样。”
“哦?”
江照雪和他一起站到前排,环顾周遭。
周边人一个个站好位置,沈玉清轻声道:“很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们认识第一年,你约我一起过七夕,那时候你带我买东西,和那些摊贩讨价还价,伶牙俐齿得不像蓬莱女君,好像当真在凡间生活过。”
那当然,她当牛马当了二十多年。
“怎么,觉得我市侩?”江照雪想起当时,轻笑,“我记得你一开始还不肯来,说什么……”
“一心修道,不念红尘。”
沈玉清清晰记得当时的话,平静道:“但你给我写了一百二十三封信,还用元音龟在灵剑仙阁一直公放邀请我的消息,仙阁子弟无不受其困扰。”
“所以你被逼过来……”
“我是自愿的。”
沈玉清打断她。
江照雪一愣,侧眸看去,就看他仰头看着祭坛上的祭祀舞蹈,平静道:“那时候,我只是在等一个足够的理由。”
二十岁的他,只是面对这个天之骄女的邀约,惶恐不安。
他怕接受了这份邀请,暴露了心意,之后她翩然离开时,他便成为一个一败涂地的笑话。
所以他等了又等,一再验证她的心意,一再等待一个理由。
“哦。”江照雪听着,反应过来,环顾着周遭,随意道,“原来你这么能装,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
“我只是喜欢等。”
沈玉清的声音散在乐声中:“我总是想等一切圆满,想等时机成熟,想等每一个人清清白白,我总是在等。”
“是你的性子。”
江照雪心思不在他身上,随口应答。
沈玉清转过目光看她,似是想说什么,然而犹豫片刻,就只听“轰”一声大门合上,跳着舞的人叮铃铃散开,江照雪立刻紧张起来:“开始了。”
沈玉清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只低低应了一声,跟着抬头。
祭司上来,所有人便激动起来。
在欢呼的人群中,江照雪格外平静,她感知着周遭灵力的波动,突然意识到——
“你的灵力可以用?”
江照雪转头看向旁侧沈玉清,暗中传音。
沈玉清感受片刻,点头道:“可以。”
“可和外面的感知切断了。”
江照雪试探着感觉了一下慕锦月的法阵,她什么都感知不到。
“不错。”
沈玉清试了试,疑惑道:“如何?”
江照雪没有说话,这种私下的祭祀,按理该有法阵抑制灵力,否则太过危险。
而且,如果他们没有什么克制的办法……
沈玉清在书里怎么受伤的?
他是真仙境除了那些不肯出山的门派老祖青年一代第一高手,就算压制了他的灵力,他都不可小觑,更何况此处完全没有克制,到底是什么让他受伤?
未知让江照雪不安起来,沈玉清见她一直看着自己,语气不由得温和下来:“阿雪?”
江照雪没有立刻回应,只静静端详着他。
这种端详让沈玉清心跳一点点加速,他看着面前这个眼里全是自己的人,手不自觉微微蜷起。
他突然意识到他想要什么。
从她跃下山崖这八年来,他日夜在噩梦中惊醒时,恍惚想起她时,一回头总觉身后空空时,那种啃噬着心头的痛苦,到底该往何处去。
看着他。
就像少年时,就像过去,就像她爱的每一日,用那一双明亮骄傲的眼,永远注视着他,永远追随他,永远爱着他。
他可以坚持。
他可以往上走。
两百年算什么,灵剑仙阁阁主又如何,他能走完这条路,他可以走。
他不可自抑伸出手,一把拉住江照雪,在那沸腾的人群中,急切开口:“瑶瑶……”
也就是那一刹,高处红衣祭司高喊出声:“欲入圣池者,需行之以圣行。”
听到这话,江照雪和沈玉清同时转头,就见祭坛上方,一只巨大的鹰突然从天上投掷下一个女子,祭坛上两根高柱铁镣瞬间甩出,一下捆在坠落女子两只手上,将女子吊坠在半空。
看见女子面容那一刹,江照雪和沈玉清都惊住。
高处红衣祭司朝着他们二人笑起来,站在满身是血的慕锦月下方,展开双臂:“来吧!二位,杀了她,你们就可以进入圣……”
话音未落,沈玉清瞬间反应过来,剑气轰然而出砸向那红衣祭司,怒喝出声:“找死!”
沈玉清剑气霸道,整个祭坛所有人一瞬都被震飞开去。
江照雪同时开出山河钟结下结界,将所有人隔绝在外,抬手符文悬身护法,跟着沈玉清一起跃上高台。
沈玉清动身之前就已经割断铁镣,刚到祭坛,慕锦月便砸落下来,他抬手一把捞住慕锦月,便见慕锦月满身是血,腹部伤口上全是黑气。
“枯灵草。”
江照雪沉声开口。
阿南震惊:“真是这玩意儿啊?!”
枯灵草是修真界寻常毒物,对于普通人倒也不算无药可以,但慕锦月灵根有损,枯灵草就是她的致命毒药。
而这种毒,正是书中那个江照雪,在灵剑仙阁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木系毒药。
毒药也有悟性属性,枯灵草刚好属木,与她身体中火毒相辅相成。
不过好在这些年她在幻境中神魂得到裴子辰滋养,火毒毒性已经被驱散许多。
灵虚扇的幻境本身是灵虚扇将所有人的身体储存自己扇体之中,操控神魂在虚幻之境行事,可冰系天灵根的神魂与她交融这么多次,神魂所带来的灵力,虽有折损,但……那毕竟是四年。
想到这一点,江照雪放心许多,站在沈玉清身后认真观察着慕锦月。
枯灵草对她已是致命,她现在根本无法调用灵力,在这种情况下,她又受了一剑,这种伤势,慕锦月根本活不下来。
这种环境下,书中她唯一活下来的办法——
“救她吧。”
江照雪看着前方还在焦急给慕锦月输送灵力的人,终于明白沈玉清受伤的缘由。
沈玉清一顿,就听江照雪站在他身后平静道:“把她的伤势转移到你身上,以你我二人修为,这样的伤势不会有大碍。”
“不用。”
沈玉清一听这话,他仿佛是意识到什么,低头慌忙给慕锦月送着灵力,果断拒绝,自欺欺人道:“我可以保住她。”
“她气息已经快没了。”
江照雪冷静陈述:“你再耽搁下去谁都救不了她。”
“我可以!”沈玉清提声后,又压住情绪,强调道,“我可以的。”
“你不是神,”江照雪语气平和,揭穿他道,“人不能什么都想要,这就是针对你我的局,你若不把她的伤势转移到自己身体上,她必死无疑。”
“那你呢?!”沈玉清听着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终于忍不住回头厉喝,“枯灵草与你身体中火毒相辅相成,有同心契在,你呢?!”
“这就是选择啊。”
江照雪仿佛是在谈与他无关的事情,往前走来:“权衡利弊,择重舍轻,沈玉清,”江照雪微微弯腰,从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这是一条命啊,你不能不选的,你有三次机会。”
江照雪仿若引诱,温和道:“只是第一次,没有关系的。而且你看——”
江照雪抬手一划,一张符纸从沈玉清袖中飘出。
沈玉清的乾坤袋从年轻便不对她设防,她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取用。
这是这两百年来她第一次翻找他的乾坤袋,她便取出一张专门用来转移伤势的“转伤符”。
这张符箓明显出自于大乘期符修之手,并非偶然携带的凡品,江照雪一眼了然,询问道:“你不是早就做好选择了吗?有什么好犹豫?你别怕,你没错。”
符文飘在慕锦月伤口之上,江照雪按着沈玉清的手往下。
惶恐溢满心头,冷气一瞬从心间开始蔓延,沈玉清声音发颤,忍不住道:“江照雪……”
“别怕,”江照雪按着他的手往下,她感觉他抵抗,冷静道,“我知道你不好做这个决定,我帮你。”
江照雪说着,压着他的手往下。
沈玉清感觉恐惧从心间泛起,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他轻轻喘息着,凭本能感觉他不能这样做。
可他能怎么选?
慕锦月不能死的,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此刻。
他不能让她死。
可他还是挣扎,他忍不住轻唤她的名字,仿佛是在寻求一点安慰:“江照雪……阿雪……”
可她硬生生压着他的手,逼着他一点一点往下,他从未感觉到她这么大的力气,他感觉她拉着他,走在一条铺满了曼珠沙华的血色之路上。
他回不了头,不能回头。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他的手压在伤口上,法印嵌入手掌刹那,疼痛钻入他全身,慕锦月的伤势传到他身上,江照雪也在他身后闷哼出声。
他慢慢回眸,看见他身后面色变得苍白的江照雪,她捂着腹间伤口,笑了起来:“她活了。”
慕锦月活了。
然而他却清晰感知到,有什么从他身上抽离,抽骨剥筋,血肉淋漓,疼得他指尖激颤,仿佛是骨血都被抽干。
第一道血痕慢慢消散,他们之间的姻缘绳,也随之淡上几分。
惶恐和疼痛交杂,他死死抓着江照雪,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个声音从高处响起,带着笑意:“天道无常,赌运于天——”
话音未落,沈玉清一把拉过江照雪,同时将慕锦月往乾坤珠中一收,拉着江照雪缩地成寸而去。
只是路至一半,便听宋无澜继续道:“乾坤大吉,山河钟——”
听到“山河钟”,江照雪毫不犹豫与那个“破”字一起,将山河钟急急收回!
与此同时,黑色法阵从地面破土而出,沈玉清灵力一空,两人瞬间停在长街之上,周边信徒往两人急扑而来,沈玉清将江照雪往后一拉,护在墙角之中,剑身出鞘,剑鞘将扑上来的人飞砸开去,他挡在江照雪面前,冷声道:“一群凡人,休要找死!”
信徒被他骇住,一时不敢上前,片刻后,人群中有人大喊出声:“杀魔取义,才能得到真神垂怜,修入鬼道!别怕,让他杀!为教主而死,这才是解脱!”
沈玉清闻言大惊怒喝:“邪门歪道!”
然而那些信徒却是根本不惧生死,像是密密麻麻的蛾虫,疯了一样往前扑。
江照雪被他护在身后,捂着伤口,感受着灵力运转,观察着法阵,冷静道:“绝炁阵。”
绝炁阵会限制修士灵力运转,绝炁阵内的修士和凡人无异。
以沈玉清和她的灵力,宋无澜的绝炁阵不可能困住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强行破阵。
可现下不同,慕锦月的伤势完全针对她和沈玉清,那一剑的位置刚好封住了沈玉清气海,沈玉清如果没有疗伤不敢强行调用灵力;而她……如果没有裴子辰那四年,如今她或许和书中一样,枯灵草与火毒并发,自顾不暇。
这是针对他们的局。
江照雪一瞬明白,幕后之人早就布好了绝炁阵,可如果是沈玉清鼎盛时期,这个阵法压制不住他,所以他们盯上了沈玉清身边人。
不是慕锦月,也会是她,他们会想办法逼着沈玉清将他人的伤势转移到自己身上,然后便开启绝炁阵,再利用这些凡人……
杀了沈玉清吗?
江照雪有些想不明白。
这也太看不起沈玉清了。
凡仙云泥之隔,这些人不可能真的杀了她和沈玉清。
而且布局之人怎么确定沈玉清会救慕锦月?
枯灵草之毒,到底是他知道沈玉清和她之间的关系所猜到,还是只是意外布下?
慕锦月被她防御阵法所护,怎么会到这里来?
问题纷沓而来,但江照雪却清楚一件事,无论如何,幕后之人废那么大功夫,不会只是想用这些凡人杀沈玉清。
必有后手。
江照雪一想,便知不能拖延,她躲在沈玉清身后,立刻道:“沈玉清,这一定只是开始,我们得赶紧走。绝炁阵会禁锢灵力运转,但是你的剑应该还储存了一道灵力,你用它帮我解开命侍契约的封印,裴子辰……”
“我不需要!”
沈玉清抬剑砸翻一人,急喝出声。
江照雪一愣,沈玉清将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灵力瞬间灌涌而入,冲刷过筋脉死死压住火毒,同时让伤口飞快愈合,止住血势。
最后这点灵力他便留给她疗伤,江照雪震惊看他,不由得大骂出声:“你做什么?!”
“我可以护住你,”眼里无数情绪翻涌,但百年束规成矩却让他始终保持冷静,他咬牙开口,“我一个人就够!”
说完,他将她往身后角落一推,江照雪立刻感觉到他一面拦着冲上来的人,一面开始试图强行冲破禁制。
江照雪不由得惊住:“你疯了?!”
强行突破禁制,极易损伤筋脉,然而沈玉清却完全不听,只握着剑,他不能伤凡人,便只是单纯将人驱赶,每一剑是他挥了万万次的剑。
每一式是他练了万万次的招。
他就这么过了两百年,当年是如此,如今是如此。
江照雪永远在他身后,他永远挡在她身前。
他们之间,再多龃龉不堪,再多爱恨纠缠,那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轮得到谁插足?轮得到谁评说?
他一个人就够了。
她的身边,他一个人,就够了。
他剑不出鞘拦人,灵力蓄势在筋脉之间。
江照雪见他发疯,深吸一口气,也开始暗暗蓄势。
有裴子辰留下的灵力压制火毒,又有沈玉清那一道灵力护身,她要恢复灵力,远比沈玉清简单得多。
她只要有一股灵力,便可以赌运,来到这里之后,她有叶文知、宋无涯的气运加身,直接赌彻底破开绝炁阵,大有赢面。
江照雪暗中尝试调用灵力。
只是她刚一动,暗中窥伺之人便仿佛瞬间察觉,地面突然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远处传来鸟鸣之声,江照雪豁然抬头,便见天空有巨鹰乌压压从天而降,妖兽从四面八方仿若倾巢而出,直接碾过凡人,冲撞向他们!
妖兽力不可挡,直接撞向江照雪藏身之处,沈玉清回头拉着江照雪一跃而起,直接落到一只妖兽背部,长剑旋身而出,横过俯冲下来的巨鹰脖颈,挡在江照雪身前。
江照雪并指结印,调用灵力,环顾四周,暗暗感应着周边气运波动,以揣摩宋无澜的动作,随时等着突破禁制。
她的灵根珍贵得很,她可不打算像沈玉清一样拼命。
而沈玉清看这些妖兽,哪怕没有灵力,他也惯来不放在眼里,只将剑轻轻一点,淡骂了一声:“孽畜。”
话音刚落,妖兽瞬间激动起来。沈玉清剑起剑落,环绕江照雪一片血光。
江照雪这边打得轰轰烈烈,裴子辰正提着一盏尾生抱柱的花灯,站在河岸桥头,遥望天色。
江照雪哄他,他是清楚的。
明明说好要拂逆她的意思,可是她只要笑一笑,一垂眸,目光往他身上一放,他便坚持不下去。
她总归是他的女君,是他从江州遥望追随、又进庙跪拜了四年的仙人。
他总是想信她,也总是想等她。
他等了许久,手上姻缘绳红光突然闪烁起来,温度骤升,灼烫着他的皮肤,仿佛是在急促提醒什么。
姻缘契在道侣受伤遇险之时会示警,可是……
灵虚扇幻境的姻缘绳,应该只有他有这一半,另一半既然无人,又在为谁预警?!
裴子辰压着情绪,用命侍契约尝试感应江照雪,在尝试刹那,他便发现——没有。
他感觉不到江照雪,反而只有姻缘契在疯狂闪烁着,似是有一条无形的红绳拉扯着他,指引着什么方向。
江照雪出事了!
他心中又急又慌,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朝着自己被姻缘绳牵引的方向,一路急奔而去。
然而去时他满脑子却是不可自抑想着一件事。
江照雪,有姻缘绳的另一半。
可他却从未见过那一半。
但此刻他不能多想这些,他必须赶紧找到江照雪,确认江照雪安危。
他手放在剑柄之上,一路疾驰。
姻缘绳的牵引不能断,所以他无法用鸢罗弓直接开辟空间。
他只能跟着姻缘绳的感应,从苍城一路狂奔入山。
刚到小道,远远便见沿路早已埋伏好的黑衣人急急起身,大声道:“我们凡人,他不敢伤……”
话没说完,裴子辰手中人形纸张一把撒去,纸张瞬间化作人形,咆哮而出,一口咬向这些扑来的人的神魂!
顷刻间,道路清开,裴子辰周身光剑环绕,如疾风掠过,直冲带着结界的山道,一剑老远劈向守在结界一批黑衣少年,冷声开口:“挡路者死!”
声音和剑同时而来,只是一剑——所有人便被斩飞开去,连带着十六把光剑同时狠狠撞在结界之上!
结界内地动山摇,妖兽瞬间暴走,所有妖兽急急朝着江照雪一同疯狂扑去,沈玉清剑如幻影飞斩着这些如扑腾鲤鱼一般疯狂涌向江照雪的妖兽。
江照雪站在沈玉清身后,从容调用所有灵力破开禁制,将早已绘制好的法阵灌入灵力从地面一拉而起,平静开口:“天道无常,赌运于天,上上大吉,四方诛邪————”
是这样的。
沈玉清心脏慢慢苏醒,他听着这句站在他背后念了无数次的法咒,一直惶恐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归处。
她一直是这样,她不曾改过,她永远站在他身后,永远由他保护。
他可以。
他的灵力逐节冲破筋脉,越砍越急,直到最后一刻,一只猛虎突袭而至,沈玉清直觉不对,灵力瞬间充盈剑身,一剑回身急斩而下!
然而就在这一刹,结界如冰而碎,裴子辰剑气横扫而出,命侍契约再次被裴子辰感应,他抬手一扬,江照雪便觉一股巨力袭来,在沈玉清斩剑同时被人急拉至远处!
沈玉清目眦欲裂,然而裴子辰剑气却先一步“轰”一声撞来,将在场所有人、妖连带着他一齐掀飞开去!
与此同时,江照雪话音落下:“诛!”
雷霆轰然而下,将妖兽瞬间击杀在地,沈玉清重重撞在身后墙面上,呕出一口血来。
等他抬头时,便见裴子辰抱着江照雪,于尘嚣之中,静默看他。
江照雪颤抖着身体靠在裴子辰胸口,他们二人深蓝浅蓝的颜色仿佛融在一体。
“阿雪……”
沈玉清挣扎着急急起身。
裴子辰却只是冷淡看他一眼,抱着江照雪便转身离开,留了一句:“我带师娘先去疗伤,师父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