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照雪一时难以出声。
裴子辰虽然没有多说, 可她清楚,在裴子辰的眼里,沈玉清从来没护好过她, 他有如此担忧也不奇怪。
其实裴子辰的想法她也理解, 虽然他们现在破开阵法, 但是宋无澜在后, 必然不可能只有冥一步棋。
甚至于,或许冥的存在, 就是为了削弱他们, 而宋无澜也做到了。
现下裴子辰自不必说,沈玉清伤势虽然不重, 但还是受伤,她如今为了给裴子辰疗伤, 大约会耗尽自己所有灵力。
这样继续走下去,他们必定陷入险境。
将灵力储存在阴阳衍仪灯内,打一个措手不及, 才是他们的生机。
江照雪一盘算,决定确认最后一事, 这件事说来尴尬, 但却不得不问。
她抬眼看向裴子辰, 试探道:“你近日可做过奇怪的梦?”
这话让裴子辰一僵, 便知江照雪是在问入梦昨夜入梦之事。
他低下头,轻声道:“有, 弟子做了一个梦。”
江照雪一听他提起这话, 有些紧张,但还是故作淡定询问:“此梦,你觉得自己是被人控制, 还是你心欲所生?”
如果是人心中有欲望,被扩大,那是一回事。
如果是没有欲望,被人强行控制,那又另一回事。
她必须问清楚。
裴子辰听着,备觉狼狈,但也知江照雪是在确认如今的情况,他不敢隐藏,只能低着头道:“弟子所梦,皆有心欲所生。只是弟子,自幼所礼教所养,若非意外,不敢心生妄念。”
“明白了。”
江照雪点头,假装不知道他具体梦到了什么,应声道:“行,我心里清楚了。”
说着,她镇定下来,把这件事压下当作不知,盘腿坐在裴子辰对面。
接下来之事,她不想让任何人知晓,便在山河钟基础上,再布一层结界。
等结界布好,她抬手召出阴阳衍仪灯。
阴阳衍仪灯停在两人中间,上面流淌着她和沈玉清的灵力。
江照雪简单说了阴阳衍仪灯的用法,抬眼看向裴子辰:“你可还有不清楚之处?”
裴子辰没有说话,只静静凝视着这盏带着她和沈玉清灵力的法灯,江照雪见他久不应答,提醒出声:“你在听我说话吗?”
“哦。”
裴子辰被她这声询问唤回心神,赶忙收神道:“没有,师娘开始吧。”
江照雪点点头,收手唤他:“那你将手给我。”
裴子辰得话微顿,随后还是应声:“是。”
说着,他将手递了过去,江照雪手指微屈,与他的手倒扣在一起相握,闭上眼睛,便将灵力探入他的身体之中。
他身体中的灵力已经完全被毒素冻住,无法运转,直到江照雪的灵力进来,江照雪用灵力将毒素逼走,再用灵力包裹。
蚀心散对水系灵根的灵力是天克,对木系却没有影响,江照雪灵力包裹住灵力后,裴子辰灵力就跟随着江照雪灵力运转流入她的身体之中,在江照雪身体中运转一周天后,将灵力彻底消散成可以单独运出身体的物质,再跟随灵力排出体外,送入阴阳衍仪灯中。
阴阳衍仪灯中还残留着沈玉清的灵力,修士的灵力就像残留的眼睛,她不想自找麻烦让沈玉清此时察觉此事,便先用自己灵力设置了一道屏障之后,再领着裴子辰灵力进入灯中。
这偷偷摸摸的样子,看得阿南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你说说你这事儿做的……”
江照雪也觉得有些微妙,下意识抬眼看去,便见裴子辰垂着眼眸,他年岁越长,越是看不出情绪,但明显能感知到他此时不悦。
只是他不做声,江照雪也无意找事,只闭上眼睛,先将他毒素运转入灯。
两人灵力一圈一圈流转,沈玉清虽然不知道具体在做什么,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留在江照雪身体中的灵息慢慢消失,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身后结界上两个人弥散的灵力。
横放在膝头的剑止不住嗡鸣作响,然而这时候,他却鬼使神差想起过去那些年。
他记得慕锦月刚上山的时候,他其实是想好好同她说的。
有一天晚上,他都同她说好了,她也理解他收这个弟子,她让他留宿歇下,他本来都答应了。
结果临睡之前,天降雷雨,伺候慕锦月的侍女赶到云浮山,说慕锦月受惊雷所吓,突然呕血。
那时候慕锦月只有十四岁,家中刚被仇人屠戮,她也身受重伤,外加她家人死那夜便是雷雨夜,她亲眼目睹家人身亡,他怕她精神受创太重,便赶去救人。
那时候慕锦月疯疯癫癫,除了他谁都不让靠近,他只能留在她房里,让她喝了药,守在屏风外,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等她缓过来。
可这样逾矩之事,江照雪如何忍得?
哪怕是为了救人,江照雪还是一路追到落霞峰来,他怕她生事,便设了结界将她逼在门外。
于是她就站在门外,先是失态怒骂,后面便不再言语。
他就看着窗花上她的影子,当初他以为,这是示威,这是逼迫。
然而此刻,他感觉自己胸口锥心之痛,他才意识到,那苦等的一夜,那一道孤影,不是示威提醒,而是,害怕。
是身处悬崖边上,怕自己一退,便再无回头余地。
所以她得守在那里。
守到他彻底救好慕锦月,打开大门,晨曦落在她被湿透的周身,她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轻飘飘说了句:“好师父啊。”
好师父啊。
在妻子面前,不顾男女大防,全心全意救治一个弟子。
好师父啊。
那一句话,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在多年后刺在心头。
他感受着身后灵力流淌的气息,感觉着自己仿佛一点点在江照雪的生命里消失的错觉,他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蚀心散的痛楚还是哪里来的苦痛,只有过去每一次江照雪堵在落霞峰外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出现在记忆里。
他仿佛也回到了那一刻,可他是站在江照雪的位置上,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被人用大义一点点逼疯的痛感,却又无能为力。
他静静等候着,看着天一点点亮起。
等感觉到结界上的灵力消散下去,他便知是结束了。
他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立刻起身,急急往山洞中赶去。
江照雪将裴子辰的身体中的毒素彻底清理干净,封住阴阳衍仪灯,随即便听沈玉清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听沈玉清克制着急唤之声:“阿雪!”
江照雪一听,赶紧收起阴阳衍仪灯,起身去敷衍沈玉清,只是刚一动作,就被裴子辰拉住。
江照雪疑惑回头,就见裴子辰克制着看着她,仿佛是想了许久,才问出一句:“师娘前夜做梦了吗?”
江照雪动作顿僵住,裴子辰静静注视着她,听着沈玉清来到结界前的声音,压抑着询问:“若也做了梦,那师娘之心欲,又是什么呢?”
“江照雪,”沈玉清看不清结界中的情况,在外询问,“你可无事?”
江照雪听着他问话,被裴子辰激起的心神又急急止住,随即觉得不对。
昨夜他们必然是受了影响,所以有了这样失态之举。
可裴子辰此刻拉着她,难道不是失态吗?
江照雪心神一凛,立刻冷静下来,听着门口沈玉清的声响,赶紧蹲下身来,压低声道:“此处有异,你答应我一件事。”
裴子辰心知江照雪必定是察觉什么,立刻道:“请师娘吩咐。”
“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你师父。”
江照雪开口,裴子辰一愣。
他呆呆看着江照雪,江照雪未曾察觉他的情绪,将手从他手中抽开,拍了拍他的肩,叮嘱道:“你先休息打坐,我去看看你师父。”
说着,她便起身往外,刚走到门口,便见沈玉清站在结界外,他情绪似乎缓了下来,见她出来,倒也没有立刻出声。
江照雪脚步微顿,目光从他脸上落在他明显伤势未愈的手上,犹豫片刻后,她终于还是道:“外面坐吧,我给你疗伤。”
沈玉清得话一顿,那些压着的、尖锐的气息一瞬尽数收敛,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只能麻木跟着江照雪往外走去。
此刻天还未亮,慕锦月和裴书兰都已经休息,江照雪领着沈玉清坐到山洞之外,看月落西山。
两人坐下后,江照雪朝他伸手,有些疲惫道:“把手给我吧。”
“一点小伤。”沈玉清看她脸色,垂眸道,“我暂且无事,你先休息吧。”
“无妨。”江照雪淡道,“我还有些灵力,你早些康复,接下来还有路要走。”
说着,江照雪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放在沈玉清手腕上。
沈玉清看见那一方白帕,备觉刺眼,静默很久后,他才道:“对不起。”
江照雪一愣,抬眼看他:“什么?”
沈玉清没开口。
他如何开口呢?
如何言明,他一声对不起,是在同当年站在门口等着他、在落霞山外等着他那个江照雪道歉。
他在八年半后,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感情都能用道理衡量。
他救人没错,可她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就如她如今救人没有任何错,可他守在山洞这一夜,如凌迟滚针,也是真实的。
因为她痛过,所以他此刻也不敢开口,只能在说完这话后,陷入无尽的沉默。
江照雪见他不言,也不想多说,将毒素排出后,便起身道:“休息吧。”
说着她回到山洞里侧,寻了个地方躺下。
连救两人,她已是累极,阿南不由得有些心疼,叹了口气道:“这点伤就是沈玉清故意做给你看呢,又不会有事,你强撑着给他疗伤,他又得心里美滋滋了。哎呀,阿雪心里有我~”
“他对九幽境敏锐得很。”
江照雪闭着眼睛,冷淡道:“裴子辰疗伤最后还是得用九幽境功法,我要让他有时间动脑子,裴子辰风险便大了。”
“哦。”阿南明白过来,不由得道,“你是念着裴子辰啊,那你怎么不再叮嘱他一句?”
“叮嘱什么?”
“就像你对裴子辰说的那样,让他不准动我们家子辰一根汗毛!”
这话把江照雪逗笑,不由得道:“裴子辰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帮着他说话?”
“毕竟是我看大的嘛,沈玉清和他之间我肯定站他啊!”阿南实话实说,有些埋怨,“你都警告他,不警告沈玉清,我不服!”
“沈玉清和裴子辰性情不同,”江照雪耐心解释,“他修为高深,怕是早就发现此处有异,就算心存杀心,也不会在这里同裴子辰算账。我若是为裴子辰说这话,反而扰乱他心境,火上浇油。”
“那你就不怕给裴子辰火上浇油?”
阿南奇怪,江照雪沉默不语。
裴子辰的性情她越发难以琢磨,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主动同裴子辰叮嘱。
但她开口那一刻,她似乎的确是想,她既开口,裴子辰便不会动手。
只是这种没有由来根基的信任太过荒唐,说来怕引人发笑,若是裴子辰没有听她的,更是丢脸。
于是她干脆没有多说,闭眼睡觉。
她灵力消耗太大,很快就睡去,等她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慕锦月和裴书兰生火做饭,江照雪打着哈欠起身,便听裴书兰笑起来,赶紧道:“江仙师,您醒啦?”
“嗯。”
江照雪点带你头,打着哈欠走到火边,转头看了一眼山洞:“裴子辰还没出来?”
“师娘。”
话音刚落,裴子辰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所有人回头看去,就见裴子辰站在不远处,他重新换了衣衫,梳理发冠,看上去一如平日清雅整洁的模样,仿佛昨夜一场大战全然未曾经历过。
他和江照雪行礼之后,便又陆续和沈玉清等人行礼打过招呼。
江照雪见他无事,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既然无事,便坐过来吧。”
裴子辰得话上前,来到火堆旁。
他寻了一个距离江照雪最远的位置坐下,裴书兰给大家煮了早饭,所有人无心用餐,只随意吃了两口,裴书兰看上去虽然也兴致缺缺,却还是强撑着多吃了些东西,随后便才想起什么来,有些为难开口,询问裴子辰:“裴小道君,冥公子呢?”
所有人一顿,裴书兰面露凄色:“他是不是……”
“昨夜之事应当是冥的手笔。”
裴子辰实话实说,昨夜太过匆忙,他没有和江照雪说得太仔细,便详细道:“昨晚冥与我出去之后,我发现外面噬命兽无穷无尽,那些藤蔓也根本杀不完,我本是想耗尽所有灵力试着和这些东西鱼死网破,但在动手前,我告诉他,师娘因当年没有救下李……”
裴子辰说话一顿,思及裴书兰在,她如今还不知道李修己的死讯,便将名字压下来,可江照雪一瞬便知他说得是谁,点头道:“我知道,因为当年没救下那个孩子,我其实对他有所移情。”
“我同他说,您心中有愧,如今一定会帮助他,”裴子辰见她明白过来,继续道,“等未来我们完成所有一切,会带他离开。于是他在我动手之前,突然叫住我,说这里都是幻相,只是为了消耗我们的灵力,然后告诉我说,这里是十三弩阵,让我赶紧回去救人。”
“所以你来了。”沈玉清抬眼看他。
裴子辰迎向沈玉清目光,不卑不亢,平静道:“是。”
两人目光迎着对方,都不曾后退,这一声“来”的意味,便变得格外微妙。
江照雪未曾察觉,只端着碗,思考着道:“他说这里都是幻相,应该是指这两夜阵法中的情况,如今我们既然已经破开阵法,那幻相也就不复存在,现在应该就是雪苍山的原貌。那他人呢?”
江照雪好奇看向裴子辰:“你回来了,他没跟着来?”
“他既然做出背叛之事,自然是不敢跟来的。”裴书兰有些惋惜开口,“我瞧他人品端正,还想应当是个好孩子,没想到……”
“我也不知道他去向,”裴子辰只回应江照雪,回忆着道,“当时弟子忙着赶回来,来不及顾上他,但当时,他的确没有跟上弟子。”
那就是没有回来。
江照雪有了结论,她思考片刻,随后道:“他毕竟是敌非友,往后面走下去,大概还会再见,也不必管他了。如今时间紧急……你们身体都还好吧?”
江照雪好奇看了众人一眼,主要是裴子辰和沈玉清。裴子辰知道江照雪担心什么,立刻行礼:“弟子已无大碍。”
江照雪回头看向沈玉清,沈玉清亦道:“无事。”
江照雪放下心来,点头道:“若无大碍,现下收拾收拾,我们便起身离开吧。按照原本说法,我们路走一半,应该会得到下一半路的地图,雪苍山脉中既然无人看守,这地图必然摆在一定会路过的地方,我们往前再走走,看见不同寻常之处就探探,等拿到地图,快速前进,你们觉得如何?”
在场无人有意见,江照雪颇为满意,随后便想起最重要的事:“哦,还有一件事。”
所有人看来,江照雪拿出装着玄青石的乾坤袋,掂在手中试了试道:“此番行路艰辛,我想腾出一个乾坤袋来装东西,要不把玄青石留下,一堆破石头……”
“这怎么行?”
裴书兰一听,下意识开口,所有人看来,裴书兰气势稍敛,忙道:“江仙师,接下来到了地宫,必定还有人检查这玄青石,咱们若是路上把东西扔了,地宫进不去,我们又如何去到圣池呢?”
“也是啊。”
江照雪听着,点了点头,有些遗憾道:“那只能装着这些大石头行路了。”
“这毕竟是咱们的货。”
裴书兰笑起来:“哪儿有商队把货扔了的?”
“裴夫人说得是。”
江照雪点头,收起乾坤袋,将碗放在一旁,站起身来道:“那我先去换件衣服,大家收拾片刻,即刻出发。”
江照雪走回山洞里侧,单独换了一身衣服,大家也都开始各自收拾行李,忙碌起来,只有沈玉清坐在原地,看着裴子辰清理他们留下的痕迹。
裴子辰重新换过衣衫,也重新系过的玉佩,但他打结的方式和江照雪如出一辙。
他分辨不清那玉佩是江照雪为他系的,还是裴子辰自己系的。
但无论那一条,看着那玉佩挂在裴子辰腰间,他都觉得碍眼。
冷眼看了许久,他指尖一点,悄无声息开了结界,终于出声:“你腰上的玉佩给我。”
裴子辰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沈玉清垂眸看着地面,似是漫不经心道:“她第一次向男子赠礼,就是送了一块玉佩,给我。”
裴子辰转眸看去,便见沈玉清坐在旁侧。
他头发有几缕凌乱散落下来,语气似是有些疲惫,却还是详细描述着他们的过往:“她不会为人系玉佩,自己想办法学,可我年轻好斗,寻常系玉佩的法子总容易在战时滑脱,于是她自己想了办法,在系好玉佩后,再从中间再系一道,所以这个玉佩出现第一次,我就知道是她送你。”
说着,沈玉清抬起眼眸,透过略显发丝,盯着这个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弟子,感受着他身上江照雪的气息,冷静中带压了几分杀意,淡道:“她是你师娘,你当恪守人伦礼仪,这种东西,你不该拿。”
这话说得透得不能再透。
按理他应该将这块玉佩还回去。
可他怎么还?
江照雪给他的东西不多,这是她唯一赠过他的。
可这点东西,沈玉清都想抢。
他要怎么还?
他手扶在剑上,垂下眼眸,故作平淡道:“长者赐,不敢辞。此物乃师娘赠礼,弟子断没有转赠他人之礼。”
听到这句“转赠他人”,沈玉清气息一瞬冷了下去,裴子辰仿若毫无感知,不卑不亢站着,僵持不动。
两人对峙不言,江照雪收拾好东西,从山洞里走出来,左右一看,见两人神色都不大好看,不由得道:“你们做什么?吵架了?”
两人得话,纷纷不着痕迹错开目光。
裴书兰和慕锦月从山洞里走出来,江照雪询问一二,确认大家都收拾好后,便一起上路。
如今迷阵已破,可以看出雪山位置,他们沿着雪山方向一路往前,走了没半个时辰,便看见一座小屋,进去搜寻一番,便找到了后半截路的地图。
这地图画得清晰,有了地图,他们不必在地上再慢慢搜索,江照雪召出白鹤,带着裴书兰和慕锦月,沈玉清和裴子辰御剑,一行人顺着地图赶去,落日之前,便到了地宫。
他们送玄青石,走的是地宫后门,到了地图标注的地宫后门前,他们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笔直冲天的崖壁,像一堵人为建造的城墙,阻拦在他们面前。
江照雪将玄青石从乾坤袋中取出,穿好黑袍,伪装成押送石头的侍从,跟着裴书兰上前,按照地图提示,上前对着崖壁轻三下、重三下敲了六下。
等敲完之后,崖壁没有任何变化,裴书兰有些犹豫转过头来,尴尬道:“这好像……”
话没说完,崖壁突然剧烈震动。
众人立刻警觉,裴书兰吓得尖叫跑开,就见崖壁慢慢挪开,碎石零落,尘土纷飞,等尘埃落定,一道高有三丈黑铁大门便出现在人前。
“这……这是?”
裴书兰惊疑不定,片刻后,就听大门后传来一个声响:“来者何人?”
听到这话,裴书兰和江照雪对视一眼,江照雪用眼神示意裴书兰答话,裴书兰反应过来,赶忙道:“妾身苍城裴氏,奉命运送玄青石。”
“裴氏……”
里面似乎是传来翻书之声,片刻后,就听对方问出问题:“你经营绸缎庄,五日前卖得最贵的料子是什么?”
裴书兰一愣,随后便意识到对方是在盘查她的身份,赶忙回忆道:“是蜀锦。”
对方明显十分谨慎,又盘问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都格外精细刁钻,若非本人,根本难以提前准备。
两人一问一答片刻后,就听对方道:“稍等,这就开门。”
说着,黑铁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看守的身影。
这是两个道童,看上去十五六岁模样,和眉善目,目光纯净,手持拂尘,身着蓝色道袍,笑眯眯瞧着众人。
如果不是身后跟着一排提着刀尸体,根本不会理解为什么他们在这里守门。
只是尸体在后,笑容在前,便更显得这两人笑得有些阴森,裴书兰不由得面色微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而这一退,似乎才终于让两人放下心来,松了口气,行礼道:“裴夫人,我二人是此处看守,他叫留白,我叫留黑。听闻夫人想亲自押送玄青石入圣池?”
“是……是。”
裴夫人声音轻颤,随后慢慢冷静下来,行礼道:“二位大人,妾身于教中侍奉已久,久闻圣池大名,故而此番寻得机会,想进入圣池之中,以身殉道,还请大人给个机会。”
“圣池乃我极乐长生教终点之处,有去无回。裴夫人可想好了?”
留黑笑着询问,裴夫人面露坚决之色,点头道:“能入圣池,乃妾身之福。”
“那好。”
留黑拂尘一甩,笑着道:“我们先验货,验货无物后,便领你们进入圣池。”
说话间,旁边一直沉默的留白上前来,走到车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玄青石。
江照雪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检查,玄青石颜色黝黑,除了有些出油,倒也和普通石头没有太大区别。
留白检查过后,朝着留黑点点头,留黑立刻笑起来行礼道:“裴夫人,请。”
裴书兰得话,大起胆子跟上留黑。
江照雪悄悄贴着大力符,跟着裴子辰沈玉清慕锦月一起,四个人各推了一辆车,跟着留黑和裴夫人往里。
留白就站在门边,审视着他们,看着他们进入大门。
进入大门之后,似乎是来到了山腹之中,他们宛若将山腹挖空,修建了一个巨大的洞室。
留黑走在前方,同裴夫人闲聊,他似乎是久居山中,无人说话,显得格外殷勤。
“我与师弟乃教主弟子,咱们打从五年前建教,我与师弟便留守在此处,此路是专门开辟出来,用于搬运玄青石入圣池的,与地宫还有一段距离。若你们走的是圣种入地宫的路子,想到圣池还需要些许功夫,若是搬运玄青石,那可就快了。”
“他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阿南在江照雪脑海里听着,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他在点我们啊?要是点我们,那也太嚣张了。”
“你先休息,准备准备。”
江照雪开口,阿南有些意外:“准备?我要准备什么?”
江照雪没有多说,只专注听着留黑说话,听他讲了一段极乐长生教创教历史后,他们来到一道门前,留黑停下步子,笑着道:“圣池附近有考验人心的阵法,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在下也只能送各位到这里。”
“那接下来的路……”裴书兰试探着,留黑微微一笑。
他拂尘一甩,前方大门瞬间打开,露出一个宽阔平台,平台前方,是一座只融一人,完全没有任何护栏的孤桥,孤桥下方似乎是万丈深渊,前方则是一道染着血色的铜门。
看见这座桥,阿南立刻尖叫起来:“桥!是桥!沈玉清第二次为慕锦月受伤就是在一座桥!!”
江照雪不说话,仔细观察着那座孤桥。
而不远处留黑抬起手指,留黑抬起手指,指向那道铜门:“往前走,穿过桥,圣池之门自会打开,你们进去就是。”
江照雪听着,转眸看他,总觉得面前这笑着的道童有几分熟悉。
留黑明显是察觉她的视线,转眼看了过来。
两人四目一对,留黑和善笑了笑。
裴书兰反应过来,赶紧行礼:“多谢道爷。”
留黑抬手行了个道礼,随后身影便淡化在烛光之中。
等留黑彻底消失,所有人都看向江照雪。
江照雪琢磨片刻,抬眼看向沈玉清:“你先去看看情况。”
他修为最高,他要出事了,他们掉头就跑。
江照雪心思沈玉清一眼便知,他冷淡看她一眼,提醒道:“我出事和他出事,你选。”
江照雪闻言顿住,这才想起来,同心契在,沈玉清出事,等于他们两人出事,选下来,自然是裴子辰去合算。
裴子辰见她犹豫,立刻起身,行礼道:“弟子先去探路。”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江照雪却直觉不妥,略有些尴尬。
沈玉清站在旁边,转过脸去,忍不住捏紧了剑身。
她已经连同心契的存在都快不记得了。
裴子辰走得快,几步就到了桥边。
走到悬崖附近,裴子辰脚步明显一顿,江照雪皱起眉头,手中捻了符文,时刻打算救人。
好在裴子辰停顿片刻后,便又重新活动起来,检查了一番后,转过头来,冷静报告道:“下面的水有问题,似乎会攻撃神魂,但周边封了结界,旷地并无大碍。”
听到这话,江照雪试探着走出去。
刚走出大门,她便明显感觉到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
沈玉清取她灵根、裴子辰掐死她、慕锦月哭哭啼啼躲在沈玉清怀中……
那些只在书中看过的、又或者是很多年前早已压下的记忆一瞬翻涌上来,她立刻捻了一个清心诀,同沈玉清一起靠近悬崖边上。
靠近崖边,河水之声突然变得巨大,江照雪站在旁侧,端详片刻后,隐约可以通过河水感知到下方似有阵法气息。
她微微皱眉,又掐算了一下,裴子辰一直握剑守在旁侧,紧盯着所有人。
九幽境功法对周边感知敏锐得多,他早就感知到下方有异,只是他不能说出来,得等江照雪。
江照雪精通术法之道,她掐算许久后,差不多有了定数,沈玉清转眸看来,询问道:“如何?”
“河水只是障眼法,”江照雪开口道,“河水下方是一个惑乱人心的大阵,如果我没看错,下方……应该是用玄阳石造的阵法,而上方的桥,则是人心境做化,如果人心境平和,不受影响,便可平稳通过此桥。可若一旦心境变化,做出什么失控之举,此桥便会立刻断裂,将心境有失的人送入阵法中心,彻底吞噬其心智,逼着他一直直发疯到死。”
玄阳石是真仙境中最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一种石头,据说是天外异石,通体雪白,心智不坚者,靠近则狂。早在多年前,就被被真仙境尽数摧毁。
可真仙境没有,不代表人间境没有,这种针对修士的石头,铺满了河床,又加上大阵……
“就算是孤钧老祖宗过来,也未必能不受影响……”江照雪思考着喃喃,众人心都沉了下来。
“那怎么办?”慕锦月颇为担心,“我们要换条路吗?”
“怎么换?”江照雪转眸看她,“若是换路这么容易,我们还这么折腾做什么?如今之法,只有设一个克制的阵法。”
江照雪说着,从自己乾坤袋里掏了掏,看见自己的符纸,忍不住说了句:“可惜天骄不在。”
沈玉清和裴子辰看了过去,江照雪也没多说,在地上绘制了一个法阵,又拿出乾坤签,赌运为法阵加持之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银色发簪,站在法阵之中,同裴书兰招手:“裴夫人,您过来一下。”
裴书兰闻言,小心翼翼走到阵法之中,江照雪将发簪递给她,认真道:“裴夫人,此乃冰心簪,是我蓬莱镇山神器,用以清心定神,此阵乃上清定神阵,等一会儿圣池中怕是危险,您持此物站在阵法中央,此阵便可发挥最大功效,保我们安全度过此桥。”
“哦……”裴书兰拿过发簪,有些不安道,“我就站在这里,那之后呢?之后我去哪里?”
“我将它留给你。”
江照雪抬手一划,一只白鹤停在裴书兰身侧,白鹤嘴里叼着一件黑袍。
江照雪温和瞧着裴书兰,略带歉意道:“我们进入圣池之后,你便换上这件黑袍,寻常人便看不见你,随后你便乘坐此鹤,它会带你离开。”
裴书兰听着,虽有些害怕,但毕竟江湖行走多年,她还是点头道:“好。”
“此行让裴夫人受惊,是在下不是。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再见裴夫人,与裴夫人道谢。”
江照雪行礼个礼,裴书兰笑笑,瞧着她的眼里情绪难辨,只道:“应当是我道歉才对,一路拖累大家,也没帮上什么忙。”
说着,裴书兰郑重行了礼,江照雪忙上前扶她。
裴书兰被她扶住,顿了片刻后,两人都笑起来。
江照雪拍了拍她,温和道:“如今就不管这些虚礼了,裴夫人,您拿到好冰心簪守好法阵,我们先走了。”
裴书兰颔首点头,不再多说。
江照雪转身回到桥头,所有人一直看着她。
沈玉清目光落在江照雪身上,江照雪与他对视一眼,沈玉清便知道她的意思。
江照雪主动道:“玉清开路,子辰压阵吧。”
沈玉清闻言,倒是少有没有争执,率先走向桥头。
他上前之后,江照雪示意了一下慕锦月,慕锦月小心翼翼跟上,江照雪暗示性摸了一下自己袖子,她的阴阳衍仪灯就在袖中,裴子辰便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师娘,请。”
一行人像一串蚂蚱,走上孤桥。
刚一上桥,方才被结界压制的水声滔天而来,轰鸣在四人耳畔,江照雪一瞬备觉头疼,心中最不甘不平的回忆翻涌而起,真真假假回荡在她脑海之中。
阿南在回忆涌来刹那,立刻大喊出声:“你阵法没用啊?不是蓬莱神器吗?!”
“要是没用现在就不止这效果了。”
江照雪抬眼看向周遭,沈玉清和裴子辰看不出什么,而她前方的慕锦月更是紧皱眉头,冷汗满头,死死抓着袖子,明显是受影响最深的一个。
江照雪忍不住多看她一眼,阿南赶忙道:“她不对劲,你要提防她。”
“还用你说?”
江照雪检查了一下沈玉清的情况,又回头看向裴子辰。
裴子辰面上看不出变化,见江照雪回头,只将目光落在她脸上,静静注视着她,点了点头,示意无碍。
可藏在袖中的手一直捻着清心诀,早已带了冷汗。
四人一路忐忑行到石桥中央,河水湍急之声震耳欲聋,眼看着就要安全通行,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唤:“江仙师!”
所有人闻声回头,就看裴书兰站在阵法中央,她手握着江照雪给的银簪,静静注视着江照雪。
江照雪直觉有些不对,就听裴书兰突然问:“您再答我一次。”
“什么?”江照雪听不明白。
裴子辰手上握剑,警惕皱眉,裴书兰大声道:“如果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您会为她改变命运吗?”
江照雪一顿,这个类似的问题,冥问过,她问过。
她没有言语,身后沈玉清道:“既然是天命注定,为何要改?人之生死,天定命定,若自己不能改,何必求人?”
“天定命定……自己不能改,何必求人?”
裴书兰闻言笑起来,喃喃道:“是啊,自己都不改,又怎求他人?那江仙师——”
裴书兰抬眼看向江照雪,眼中歉意恨意夹杂,她突然从袖中猛地抽出一把黑气萦绕的匕首,拿出匕首瞬间,裴子辰身如疾电而出,然而裴书兰明显是用了加快动作的符箓,在裴子辰出手瞬间,便一匕首狠狠扎入阵法之中,伴随着她厉喝之声:“就用你们的命,求我们的罢!”
说罢,黑气瞬间贯穿阵法,一道道黑气宛若游龙,伴随着所有阴暗的记忆从河中冲天而起!
裴子辰瞬间疾退到江照雪身前,剑阵大开,江照雪乾坤签祭出,正欲开口,就听沈玉清一声大喝:“阿雪!!”
江照雪惊讶回头,便见慕锦月竟是从她身后迎面一剑斩来!
慕锦月一双眼睛血红,宛若一只毫无理智的猛兽急扑,血腥气伴着杀意铺天盖地而来,江照雪从未感受过如此浓烈的血腥气息,惊骇在地。
电光火石,千钧一发,眼看着剑尖抵制眼前时,沈玉清及时赶到,将慕锦月往身后狠狠一拽,把两人隔开。
与此同时,整座桥轰然碎裂,所有人一起坠桥而下,所有御空法术都在那一刹被封住,四人一起失重下落。
河水声震耳欲聋,她一时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见沈玉清和裴子辰在左右两侧朝她一起扑来,她下意识往裴子辰方向伸手,慕锦月同时一把抓在沈玉清袖上,惊骇出声:“师父救我!!”
重力拽得沈玉清慢了片刻,他清晰感觉江照雪指尖与他的指尖交错而过,像是一段抓不住的雪纱,从他手中被裴子辰一把夺过。
他可以往前。
那一刻他清楚知道,他可以往前,再探一寸,再进一步,他可以抓到她。
可那就意味着慕锦月得死。
裴子辰会救江照雪,可慕锦月除了他无人相救。
迟疑不过片刻,江照雪便已经一把抓住裴子辰,裴子辰用力将江照雪往岸上一送,沈玉清也来不及迟疑,只能咬牙抓住慕锦月,同时往岸上送去!
也就是在他握住慕锦月刹那,手心火灼一般剧烈疼痛起来,红痕仿佛是燃烧起来,像是一根飞快燃尽的引线,在他掌心跳动发疼。
沈玉清和裴子辰同时失重而下,他目光全落在高处江照雪身上,全世界的光芒似乎都在那个人身上,他一瞬仿佛是回到两百年前沧溟海那一战。
那是他一生最狼狈的一战,他筋脉尽断,重重坠入海中,海水轰隆响在耳边,他绝望沉入深海,也就是那一刻,江照雪像劈开黑夜的天光,隔着无数伤亡的弟子,汹涌激流,她义无反顾、决然而然,朝他奋涌而来。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无论如何,江照雪都不会离开的?
大约就是那一刻。
他明明和她说了分开,不肯相见,可是她还是会在他危险的时刻,第一时间赶到。
无论他如何拒绝,如何驱赶,她还是不会放弃他。
她袖中那一道白绫,会跨过万水千山,会跨过苍茫大海,永远,永远,拉住他。
阿雪……
沈玉清怔怔伸手,江照雪在高处一回头,便见裴子辰和沈玉清一起落下,她慌忙将白绫往外一送。
白绫垂落那一刹,她和两百年前在海水中送出白绫的女子仿佛是交织在一起,沈玉清看着那条白绫,本能性急急伸手!
“阿雪……”
“裴子辰!!”
白纱从他眼前一扫而去,猛地卷起他身侧裴子辰,江照雪声音从高处骤然炸开,拉着裴子辰朝高处而去。
沈玉清整个人僵住,周边所有声音都被拉长、扭曲、交织成了含糊的水声,嗡隆隆充斥在耳边。
他愣愣看着江照雪将裴子辰拉向高处,感觉时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他往深渊而落,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他看着江照雪跌落在山崖,趴在山崖上紧紧抓住自己白绫。
看着裴子辰接着白绫将自己灵力瞬间灌入江照雪身体之中,而后江照雪袖中阴阳衍仪灯亮起。
他看着裴子辰因为灵力施法太快皮肤寸寸裂开,血从他指尖滴落而下,江照雪拽着白绫的无名指上,又亮起一道姻缘绳。
他“轰”地一声砸入水中,隔着水和裴子辰染开的血,看着高处人影。
为什么江照雪的阴阳衍仪灯会亮?
为什么江照雪还有一道姻缘绳,在裴子辰受伤时,和裴子辰同时亮起?
“裴子辰你死一次我救一次,你死千千万万次我救千千万万次,你想死?!没这么容易!”
“我想要阿雪,如我喜欢你一般,这样喜欢我。”
“乾坤浩瀚,日月照临,万物蒙恩,得此佳时,愿请天鉴,得成姻缘……”
裴子辰的记忆包围伴随着他的血液在河水中快速弥散开去,将他瞬间包裹。
少年裴子辰又慌又沉迷拿起那块白虎扑蝶的帕子;
青年时,他苦寻江照雪时,他骗着她加冠上床;
幻境里他们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甚至昨夜……
“如果你愿意……”
“你愿意。”
杀了他!
杀念一瞬横生,沈玉清隔着荡漾的血水,死死盯着高处的人,黑气从他周身暴冲而出,河水一瞬化作黑蛟飞腾而起,直冲高处,瞬间将裴子辰包裹。
裴子辰干脆放手,急喝出声:“女君,走!”
音落刹那,裴子辰仿佛被黑蛟一口吞没,直拽而下,江照雪惊愕睁大眼睛,不由出声:“裴子辰!”
裴子辰听着那惊呼之声,重重落入河水之中。
被河水吞没刹那,他瞬间被沈玉清杀意和记忆中吞噬。
他看着沈玉清记忆中江照雪一次次苦求的模样,看着他一次次训诫欺辱江照雪,直到最后,是沈玉清跪在孤钧老祖面前,孤钧坐在高处下棋,语气平淡:“若是锦月的灵根好不了,就取了江照雪的灵根补上吧。一个妖修,总不能坏了灵剑仙阁弟子的未来。”
杀了他。
念头横生而起,有人怒喝:“他要伤江照雪,杀了他!”
“杀了他。”有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仿佛引诱一般低笑,“江照雪就是你的了。”
杀了他。
杀!杀!杀!
杀意充斥在河水之中,河水翻涌震荡,两人落地刹那,差不多同时出手。
沈玉清剑阵大开,裴子辰弯弓引箭。
那一刹,师徒不分,尊卑不论,他们看着对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
而另一侧,江照雪看着裴子辰被黑蛟拖下河水,就听阿南一声:“看后面!!”
江照雪瞬间凛神,想都不想,在回头刹那,抽出裴子辰给她的匕首,迎着慕锦月一刀捅去!
周边顿时颤动起来,慕锦月身后仿佛是出现了一个漩涡,江照雪目光惊盯着那个漩涡,朝着慕锦月疾冲而去。
慕锦月一眼看到江照雪手中匕首,整个人瞬间惊醒,急急往后。
江照雪却是不依不饶,先一步来到慕锦月身前,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后一甩,抬手迎向漩涡。
漩涡中伸出一只颇为纤瘦得有些女气的手,与江照雪的手同时撞上,江照雪一把握紧对方,对方将她往前狠狠一拽!
“天道无常,赌运于天——”她袖中阴阳衍仪灯同时亮起,她被宋无澜拉着从漩涡中飞身而出。
华衣如在水中招摇,见得来人,宋无澜惊得急急松手后退,江照雪抬手一掀,六十四只玉签如剑紧追宋无澜急出,阴阳衍仪灯飞身华光大绽,江照雪手中捻诀,脚踏法阵,大喝而出:“上上大吉,天地无门,我自乾坤——锁!”
音落刹那,上吉签文飞身而出,江照雪一掌压到地面,四面八方都是光链凭空而来,宋无澜转身欲逃,上吉签文似有天眼,在他转身刹那,化作一个光笼轰然落下!
光笼倒扣在宋无澜上方,光链随即绑上他的四肢,网上一拉,他整个人便被吊了起来,锁吊在光笼之中。
江照雪见他被擒拿,四周安全,终于慢慢站起身来。
她一动,脚下阵法便如水波漾开,江照雪抬手一挽,收回乾坤签,持灯冷眼站在不远处,宛若观音抬眸,看着面前青色华袍的青年,微微一笑。
“又见面了,”江照雪语气中略带厌烦,“太子殿下。”
第82章
听到这话, 宋无澜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后,他歪了歪头, 似是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做到的?”
宋无澜说着, 上下打量着她, 反复思考着道:“命师不可能有这么快的开阵速度, 你怎么做到的?”
“我怎么做到?”江照雪轻笑一声,收起阴阳衍仪灯, 颇为好笑道, “如今我为刀刃,你为鱼肉, 你问我这个问题之前,该是你回答我的问题——”
说着, 江照雪目光冷了几分,手上一抬,就见宋无澜整个人身体内部的结构都亮了起来, 可以清晰看见他身体之中的灵力血液在身体各个器官之中的运转,江照雪盯着这些维系着人生存根本的运转方式, 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宋无澜的话, 笑着瞧着她:“你猜?”
“九年前我在京城亲手杀了你, ”江照雪端详着他, 思考着道,“以当时的伤势, 你一个凡人不可能活下来。你到底是什么?”
“我若说了, 你会回答我的问题吗?”宋无澜笑眯眯看着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随时可能丧命那个。
江照雪见他从容模样,优雅落座, 凭空就出现一张椅子,她坐在椅子上,撑着下颌,淡道:“我可以考虑。”
她一开口,数十根光针突兀扎入宋无澜指尖,宋无澜面色微白,却还是带着笑道:“我说了女君想听的,女君却只是考虑,如此不公之事,在下本不该答应。可一想,既然是女君问话,我心慕女君,似乎就不该求公平二字……”
话没说完,光针瞬间敲起一块指甲,江照雪不耐道:“说话别这么恶心,说重点,你当初怎么活下来的?”
“啊……”宋无澜痛得微微仰头,轻轻喘息。
命师的体质相对普通修士来说要孱弱许多,除了因为灵力的存在可以快速复原伤口以外,痛感和凡人几乎无异。
宋无澜毫不遮掩痛楚,缓声道:“女君当真好狠的心肠……”
说话间光针又抵入另一根手指指甲,宋无澜终于不耍嘴皮,立刻道:“我的确死了。”
江照雪听着,抬起眼皮,宋无澜见光针停下,心安几分,语气才恢复平稳,继续道:“如你所知,我乃虚空之体,我这具身体,是天下无数无处可归之物梦寐以求的东西,正常容器,必须与寄生之物的能力匹配才可以寄生,可虚空之体不必,这种身体,被寄生之时,可以和寄生之物完全融合,寄生之物有多强,这具躯体,就能承载多强的力量。”
说着,宋无澜抬起头,意兴阑珊:“天地生物,自有平衡,这样令人垂涎的体质,自然也会有绝对的保护,因此想要夺去虚空之体,必须有一个条件,就是我本人答应。所以从小,有无数邪物引诱我,可他们太蠢了,蠢得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什么东西,我就算死,也不会将身体给他们。直到你杀了我——”
宋无澜抬起眼睛,端详着江照雪:“我觉得太有意思了。”
“哇,好大一个变态。”
阿南听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到底想干嘛?”
“所以你把你的身体献祭给了一个邪物?”江照雪明白过来,试探道,“是怨煞?”
宋无澜闻言笑了一声,轻声道:“怨煞?这种杂碎也配?”
“那是什么?”
江照雪皱起眉头,一瞬竟是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什么。
可不知道对方身份,她也不能贸然下手。
宋无澜没有直接回答她,绕开继续道:“我将身体交给了他,帮他完成他要做的事情,而我也从此与他融为一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你想要什么?”
“很明显啊。”宋无澜笑笑,“你们在找什么,我就想要什么。”
“斩神剑。”
江照雪肯定开口,宋无澜也不隐瞒,只继续道:“九年前我重伤之下,跟着你们被卷入灵虚扇中,我在灵虚扇中美拿到灵虚扇,又被你们重伤,要拿斩神剑,必须要一些特殊手段。斩神剑出世有三个条件,第一有邪物现世,又或者是昊苍神君相关之人出现。第二有足够的力量,滋养斩神剑,让它能够出世。第三……则是需要纯阴之血。当年我便算出,五年后,你们会带着纯阴之血出现,所以我建立了极乐长生教,用圣池喂养新罗衣,一直在等着你们。”
“五年前……你就算出纯阴之体,”江照雪轻敲着扶手,不由得称赞,“你占卜之术,着实出众。”
“其实我不止占卜出众。”
宋无澜出声,江照雪抬眸看他,就见宋无澜嘴型微动,随后三枚铜板飞掷而起!
铜板飞掷瞬间,阿南尖叫起来:“他刚才在布阵,他开赌了!”
江照雪闻言不动,只看法阵一瞬在空间弥散,三枚铜板旋转而下,锁在宋无澜身上的光链和笼子瞬间炸开,宋无澜足尖一点,飞退而出,笑着开口:“江女君,再……”
声音微落,三枚还在旋转的铜板突然炸开!
宋无澜瞳孔急缩,顿觉不妙,然而来不及深想,地面便如被风掀起的海水一般卷涌而来。
光剑似如海浪飞出的水滴,密密麻麻朝着它急甩而出,瞬间贯穿他周身非要害之处,将他“叮”得一声,扎入身后墙壁之上!
他身上一僵,随后剧痛铺天盖地传来,江照雪却始终坐在椅子上,神色平淡如初。
宋无澜不由得震惊抬头,惊骇出声:“你做了什么?”
“你做了一个幻境困住我,俨不知,这里就是我的幻境?”
“你说什么?”宋无澜一时没听明白,江照雪缓声道。
“从我们在五年前时空裂缝中那次波动开始,我们便入了你的局对吧?你既然等我们五年,又知到我们五人行踪本事,怎会不早做准备?所以这五年,你不仅建立了极乐长生教,还设了一个足以瞒过我和沈玉清的幻境,在我们从时空裂缝中分开那一刻起,我们便已经进入了你的幻境,从那时开始,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你刻意制造。”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宋无澜想不明白。
江照雪歪了歪头,只道:“在七夕那晚我就有一些怀疑,但我只猜测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影响人心神之事。直到进入雪苍山脉中,我逐渐肯定此事。一来你对我们太了解,我们去哪里,做什么,你好像都知道。我们经历的一切,都仿佛是刻意设计,意在挑拨。二来,这世上总有些规则。噬命兽的确是命师的天克,可是噬命兽难寻,人间境哪里来这么多噬命兽?而十二弩阵,每开一阵就需要成倍的力量,十三弩阵之所以从无人开,是因为能开十三弩阵之人,必在渡劫期之上,如果你都做得出十三弩阵,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们?更重要的是——”
“冥。”
宋无澜开口,反应过来:“他提醒了你们。”
他说了这里都是幻相在消耗他们的灵力。
若雪苍山脉中是“幻相”,那这一切,为何不可能都是幻相呢?
她从那时开始怀疑——
“于是我就想,什么样的阵法,能让我和沈玉清都被骗过去?然后我想到了一个上古法阵,名为弥真幻阵,它以玄阳石作为阵眼,会在幻境引诱出人心中最大的欲望。而此阵乃抽取人的神魂进入法阵之中,以消耗人命作为代价,入阵者见到的每个人都是真人,哪怕是渡劫修士过来,都难辨真假。而这个阵法以玄阳石作为基础,我们必须长期和玄阳石相伴。那我们进入雪苍山脉之前,玄阳石在哪里我不知道,可进入雪苍山后……”
江照雪笑了笑:“我们可是一直带着三车所谓的‘玄青石’。”
“所以你在前夜就确认了。”宋无澜反应过来,又奇怪道,“那你为何不说呢?”
“弥真幻阵阵法要破阵并不容易,而且强行破阵,被你抓来布阵的人都必死无疑,所以我只能另寻他径。你要拿斩神剑,你一定需要慕锦月这个纯阴之体,所以你必然会趁乱带走她。而你带走她时,便需要打开弥真幻阵阵法,这便是我的机会。”
说着,江照雪笑起来:“我便顺了你的意思,假作中计,但是,我暗中将阴阳衍仪灯的灵力保留,并在上面提前绘下了赌运法阵封住,同时在慕锦月身上,下了替身符。”
宋无澜一愣,江照雪见他惊了又惊的表情,倍感开心,继续道:“弥真幻阵法阵中的事情,你要看到必须通过水镜,而破开法阵进来时,水镜会暂时关闭,你只能靠感知抓人,可替身符用上之后,你的感知,可就不准了。”
“你……”
宋无澜左思右想,没想明白:“你从何时开始知道慕锦月是纯阴之体的?”
他看了他们一路,完全没意识到江照雪发现了此事。
水镜可以看到他们识海之外所有发生过的事情,识海之外,江照雪根本没有任何表现。
江照雪闻言轻笑:“我又不是傻子,七夕那天晚上……”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纯阴之体。”宋无澜盯着她,直接道,“我算出你们当中有人是纯阴之体,我本来以为是你,直到她送上门来,我才发现,是她。你以为我一直盯着她在找她吗?”
自然不是。
她之所以猜慕锦月是纯阴之体,是因为她在书里平白无故出事太多。
书也得讲基本逻辑,慕锦月会一直出事,必然是身上带着些什么。
斩神剑既然在书里出世,那肯定有纯阴之体,前后一联想,她猜不出来才是傻子了。
只是一开始她也以为慕锦月是被宋无澜盯上,现下看来,慕锦月倒有些意思。
不过她也不多说,只笑了笑:“那看来是误会了。但反正,阴差阳错,我猜对了答案,当你把我从幻境里拉出来时,我便用阴阳衍仪灯同时开启法阵,阴阳衍仪灯可以把所有阵法力量成倍扩大,所以我这一次赌运,赌的,就是给你一个幻境。此境之内,我既乾坤,你在此境之中,所有卦象,我要吉就吉,要凶就凶。”
听到这话,宋无澜死死盯着她,眼中像是淬了毒,阴狠愤怒之间,又带了些许赞赏,忍不住道:“江照雪……你当真……当真是……”
“我当真如何?是不是太帅了?”
江照雪提起方才取出来的长剑,笑起来道:“好了,废话说得差不多,该做正事了。殿下,是你自己主动打开弥真幻境,还是我拿你这个分身血祭强行打开——”
说着,江照雪将长剑抵在他胸口:“你选。”
宋无澜不说话,盯着江照雪难言。
他留在这里的是一具分身,可渡劫期以下修士,分身只有一个,分身受创,本体也会重伤。
打开弥真幻境,他尚有周旋之际,若江照雪拿他这个“设阵之人”的分身血祭强行打开弥真幻境,他们两人谁都不划算。
可他怎么甘心……
一想到输在面前人手里,还要取救那两个杂碎,宋无澜便冷笑起来。
看见宋无澜笑容,江照雪心觉不对,她瞬间收手后撤,而宋无澜却是先她一步,一把抓住她的长剑,整个人带着定在身上数把光剑往前一扑!
长剑骤然贯穿宋无澜的心脏,宋无澜受痛“扑通”一下跪倒在她身前。
江照雪错愕看他,便见宋无澜握着她的剑身,血从剑尖滴下,他喘息着抬眼,露出被血溅过的面容。
“我绝对,”他艰难开口,“绝对不会,救那两个贱种。”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救不了他们?”江照雪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脸色淡了下来。
破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阵主自己解开,或者血祭阵主。
但这并不代表,这是唯一的办法。
宋无澜闻言不怒,却是笑起来。
他放轻声音,温柔提醒:“忘了告诉你,弥真幻境中那条河,是我引的忘川水。”
听到这话,江照雪神色顿冷。
她死死盯着宋无澜,宋无澜却是笑了起来:“弥真幻境一旦有人动手,便会彻底锁死,直到杀意消止,江照雪,沈玉清和裴子辰——你想让谁死?”
“宋无澜。”
江照雪听着,将手指插入他脑后发丝之间,手指一抓,便逼他抬起头来。
她冷眼看着面前之人,他这具分身已经彻底怀里,如今是远处的本体用灵力维系同她说话。
江照雪盯着他,提醒着他:“你知道修士的分身,也是可以炼丹的吗?”
“怎么,你想吃我?”
“不。”
江照雪笑起来,语气颇为温柔:“子辰年纪尚小,还需进补,我赠子辰。”
听到这话,宋无澜终于失态,眼露惊恐,暴喝出声:“你敢——”
话音未落,指尖瞬间用力,猛地捏碎了他的头骨!
法光从他头骨亮起,瞬间灌透四肢百骸,他整个人被法光融化,快速化作一颗法光的丹药。
另一边,纯黑色大理石铸造的宫殿之内,宋无澜痛呼惊醒,咬牙切齿:“江照雪!”
这声音惊得侍女纷纷入内,而江照雪却无法听到。
她压着愤怒快速把炼化出来的丹药装进葫芦,脸色极为难看。
阿南看两人一来一往,无数问题环绕,忙道:“他这是做什么?他怎么自己撞上来了?那个什么忘川水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叫弥真幻境锁死了?”
“弥真幻境最终目的,是为了引诱幻境之中的人自相残杀,一旦它发现目的达到,入阵者对自己同伴动手,弥真幻境便会瞬间封住所有来去通道,而他们动手的所有能量都会被弥真幻境吞噬,成倍作用于加固法阵。”
江照雪一面说话,一面抬手引了法光往地面一压。
在她的法阵之中,她绝对安全,刚才不想让宋无澜察觉她法阵的底细,所以一直将他困在阵中,可此刻她要破弥真幻境,必须看清楚宋无澜是如何布阵。
随着轰隆之声,她的法阵沉入地面,露出此处原貌。
这时一个广场大的深坑,深坑旁边是一丈宽的流水环绕,中间则铺满了玄阳石板,石板纵横交错的缝隙中插着木桩,每一个木桩上绑着一个人,整齐有序又密密麻麻布满整个深坑。
这些人都是凡人,仔细看,她大多都见过,他们面色苍白,但好在都还活着,只是个个气息微弱,仿佛是沉浸在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中。
人群中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放着六张床,床上躺着的,正是她和裴子辰、沈玉清、慕锦月、冥、裴书兰六人。
看见这个场景,阿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道:“你们怎么都躺在这儿啊?”
“这些都是我们的肉身,我们当初从时空缝隙中过来出现波动时,所有人的肉身就已经到了此处,我们的神魂则落入了弥真幻境,现在他们都在幻境之中,如果他们动手,弥真幻境便再也无法打开。”
“那你可以放心啊。”阿南一听,松了口气,“他们两又不是傻子,你都和他们叮嘱过了,以他们的能力,不至于在这个幻境里发疯吧?”
“之前我也这么想,”江照雪一面说,一面翻转法诀,快速施法,“可如果有忘川水布阵,那就不一定了。”
说话间,她往前一指,前方便出现了弥真幻境中的场景。
这种显示幻境中的法术叫水镜,江照雪看着水镜中沈玉清和裴子辰同时落入河中,河水中翻腾起两人记忆。
看见那些记忆,阿南一呆,随后尖叫出声:“为什么河里会有这些东西啊!!!”
江照雪沉默不语,她看着那些翻涌而上的记忆,也感觉到了一丝绝望,终于解释道:“因为忘川河水配合弥真幻境,可以让落河看见对方身上最容易激发自己杀意的记忆。”
“那不完了吗?”阿南呆呆看着,喃喃出声,“弥真幻境锁死了,大家谁都进不去,谁都出不来,而且他们动手的能量都会成为弥真幻境的养料,沈玉清半步渡劫,裴子辰揣着灵虚扇和鸢罗弓,要他们真的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这弥真幻境谁打得开啊?”
“完了啊……”阿南越分析越觉得,“这是真完了啊!”
第83章
这废话江照雪当然知道, 但作为现下唯一出了弥真幻境而且有脑子的人,江照雪不能像阿南一样张口喊“完”,她抬手止住阿南大喊大叫, 思考着道:“你先别说话, 我想想。”
“想啊!”阿南忙道, “赶紧想啊, 你这么聪明,你肯定有办法的。这个宋无澜真小气, 他自己撞上剑就是为了防止你血祭他把所有人救出来是吧?真的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 牺牲他一个拯救所有人怎么了?他一个罪魁祸首不该做这些吗?你把他练成丹真是活该……”
话没说完,阿南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江照雪也反应了过来。
一人一鸟一对视,阿南眨了眨眼, 突然道:“你说,你能用替身符伪装成慕锦月……”
“我都拿到他的分身了,”江照雪思考着, “我难道还不能伪装成宋无澜吗?”
灵物阵法对人类的辨认都靠灵力气息。
这东西极难伪造,但如果她都有宋无澜分身练成的元丹……
江照雪掏出宋无澜炼化的元丹, 认真端详着他, 思考着道:“我若把这颗元丹吃下去, 我就能消化他血肉中所有灵力, 伪装他和弥真幻境链接之后,只要能摸索出弥真幻境解阵的法咒, 我不就能解开了吗?”
阵法本质就是另一种符箓语言, 解开法阵,也就是从这种阵法的语言中寻找出规律。
布阵之人才知道自己解阵的路数,可她若能以宋无澜的身份衔接上弥真幻境, 便可以看清布下幻境的阵法路数,寻找出解阵的法咒,也就是早晚之事。
“可……”阿南有些犹豫,“裴子辰和沈玉清能撑这么久吗?”
他们留在幻境中的时间越长,给弥真幻境的力量越大,解阵也就越困难。
最重要的事,如果沈玉清失控把裴子辰杀了……
江照雪一想这个可能,就觉得心上有些许难掩的刺痛,她冷静压下,竭力用理智思考着,如果裴子辰死了,那她所做一切就功亏一篑,她永远不可能解开同心契。
反之,如果裴子辰把沈玉清杀了——
她就得死。
甚至于裴子辰都不需要把沈玉清杀了,他只要暴露出他九幽境的功法,哪怕他们活着从弥真幻境中走出来,沈玉清也绝对不会把斩神剑给他,除非杀了沈玉清,否则裴子辰永远都回不去真仙境。
而且,沈玉清受寻时镜所限制,一旦力量发挥到最大就会被寻时镜带离这个时空,故而他虽然很强,但不可能真的把所有力量全部给到弥真幻境。
可裴子辰不同,裴子辰一旦动手,动用的就是灵虚扇和鸢罗弓之力,对于弥真幻境来说,这种神器之力那完全是如虎添翼,如果有了鸢罗弓灵虚扇力量的加持,她着实没有打开弥真幻境的把握。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江照雪思考着,看着前方水镜中正在拼命躲避着沈玉清的人:”弥真幻境所谓的不出不进,其实是以人数恒定的,如果我进去,就可以换一个人出来,我可以用我换一个人出来,把他们两分开。”
“分开之后呢?”阿南好奇,“谁来伪装成宋无澜解开这个阵法呢?”
这话问住江照雪。
慕锦月她摸不清底细,其他凡人不必多看,沈玉清和裴子辰,虽然剑道颇有建树,其他阵法符箓也略通关节,但要让他们看出宋无澜的阵法解法,她着实不敢赌这种可能。
这些年外表英俊聪慧,实际蠢如草包的剑修她见得太多了,他们练剑太苦,根本没时间修文化课程。
“要不,”阿南揣摩着她的心意,提道:“咱们选择相信他们一次?”
江照雪抬起眼睛,看着阿南。阿南站在不远处她肉身的床上,歪了歪头:“沈玉清看得东西太刺激了,他想动手可以理解。但裴子辰不现在还没动手吗?”
这话让江照雪一愣,犹豫着道:“可……他本来就修九幽境功法,便比常人更容易受影响……”
“可他现在还没做啊。”阿南不理解,“他没做的事,为什么要预设他做了呢?”
江照雪闻言沉默下来,阿南继续道:“当初在幻境,你就觉得他想困住你一生,可他想要的也只是四年。现下他什么都没做,要不我们就等着,说不定,他可以撑到你解开阵法呢?就算没解开,你解一半换沈玉清或者裴子辰,他们也好理解得多啊?”
“那……”江照雪还是犹豫,“沈玉清呢?”
阿南听不明白:“沈玉清?”
“裴子辰我可以信他不会乱来。可沈玉清现下已经是在动手杀他了,裴子辰若不用九幽境功法,他在沈玉清手下撑不住一刻,到时候沈玉清真把他杀了怎么办?”
“他是天道之子,沈玉清杀得了吗?”
阿南提醒,有些无奈道:“你是路走太久,都忘记怎么出发的了吧?”
这话让江照雪僵住,一瞬反应过来。
她想了许久,意识到现下最好的法子也就这样了。
左思右想,也不再犹豫,点了点头,沉声道:“只能如此了。”
说着,她便将魂魄往前飘去,落到了自己肉身之上,魂魄许久没归,刚回肉身,还有些不太适应,她试着感知片刻,终于彻底掌控肉身,睁开眼睛,便坐了起来。
她赶紧从床上起身,坐到地面空地上,低头开始绘下阵法,随后拿出宋无澜炼化的金丹。
金丹上灵力环绕,江照雪看着还是觉得有些恶心。
“话说,”阿南看着,忍不住道,“你都这么恶心,还非把人家炼成丹,你怎么想的?这种好东西,真给裴子辰啊?”
“给个屁!”江照雪一听立刻反驳,“他的好东西还少吗?我好不容易从天道手里通过自己努力抠到一点好东西,就是气气宋无澜,你还当我真给啊?!”
“别激动,”阿南见她气愤,赶紧道,“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大方,赶紧吃吧。”
江照雪听着,也知道必须面对。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乾坤袋里取了一壶烈酒,眼睛一闭,就把金丹吞了下去。
丹药入口就化作灵力滋养过周身,倒也没什么恶心的感觉,可她心里总是觉得有些膈应,逼着自己不去多想,把酒壶送回乾坤袋,便开始摇签。
有宋无澜分身化的金丹在,她伪装他不是难事,上上签一出,她便感觉自己周身气息顿变。
她心知这是成功了,便闭上眼睛,试探性感悟链接上弥真幻境。
她的神魂一触碰到弥真幻境,眼前便立刻浮现出一个绘制出来的圆形法阵,亮在识海之中。
她认真观察着法阵每一条纹路,思考着解阵的起点之处,看了好久,终于抬起手指,手上泛着法光,慢慢落到阵法第一个位置。
江照雪绘出第一笔解阵符文时,弥真幻境之中,沈玉清狠狠一剑劈到裴子辰剑上。
“轰”一声剑意相抵,裴子辰却不退半分。
一时飞石扬尘,地动山摇,沈玉清剑快如密雨,裴子辰式如蛛网,顷刻之间,两人相交不下百招,竟是不分上下。
这不是他们师徒相逢以来第一次交手。
可上一次,他们都未曾使用灵力,只在房间之中,方寸之内,沈玉清根本没来得及探清他的底。
此刻交手下来,他才惊觉。
太快了。
裴子辰成长的速度,快得可怕,快到惊人。
从落地下来,他与他交手至少过千招,寻常弟子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更重要的是——
沈玉清灵力一灌,一剑砸向裴子辰,裴子辰直到硬抗不敌,顺着沈玉清剑意翻身往后,沈玉清乘胜而追,一剑再劈,裴子辰却是在落地刹那,抬手一抓成阵,一张光盾与沈玉清剑意轰然撞上!
寻常剑修不会在打斗之时随手成阵,而这种随手成阵的法子……
是江照雪教的。
沈玉清看着裴子辰一剑砸来,左手同时挽出一个阵法击向裴子辰,裴子辰明显没想到沈玉清竟也会如此行事,惊得急急后退!
一阵落空,沈玉清右手长剑紧随而上,裴子辰喘息抬眼,同时从对方眼里清晰看到了克制不住的杀意。
两人剑锋相交,每一招里都带着过往的影子。
沈玉清无论往哪个方向刺出左手都有一个护人的防御性姿势,而裴子辰更是始终在身后留着一个根本无意义的安全区。
裴子辰随手一挽就是蓬莱的阵法,而沈玉清抬手一掀,就是江照雪的最常用的法阵。
他们像是一面镜子,对照着过去与未来。
只是沈玉清清楚知道,他是过去。
他是那两百年,裴子辰如今的每一剑,都曾是他挥出的剑,裴子辰用的每一招,都曾是他用过无数遍的招。
他在裴子辰的每一剑里听到江照雪的声音,听到她一声又一声。
“泽渊,我教蓬莱的法阵。”
“谁说剑修不能用法阵?我把这阵法灵力方式改了,你也可以啊。”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这种致胜法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阿雪,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犯错了。”
他一瞬仿佛是回到他找到慕锦月那夜。
明明说好的,明明说好是最后一次了。
她怎么可以一直错,一错再错!
在河水里看过的场景翻涌而出。
她和裴子辰拜过天地,她仰望裴子辰成为掌门,她在新年夜和他隔着那一扇木门亲吻,在七夕夜不知廉耻,甚至在那座破庙之中——
想起薄纱上男女的身影,沈玉清握着剑的手几乎是捏出血来。
凭什么……
那是他的妻子!
她说过,她只会有他一个人。
她的玉佩只送给他一个人。
她的法阵只教他一个人。
她江照雪一生,只会爱沈泽渊一个人。
裴子辰。
这三个字宛若剜心刀刃,他看着裴子辰,他满脑子是江照雪跟着他坠崖而去那一刻。
她是在那一刻解开的道侣契。
她是在那一刻,选择离开他。
他该死。
周边地面颤动,沈玉清剑势暴涨,裴子辰挽剑列阵,沈玉清竟是不管不顾,一剑急斩而来!
剑势入银河倒挂,瀑布天悬,海浪一般扑涌而来,惊得鸢罗惊叫而起,奋力往前:“主人!!”
然而鸢罗只是一动,就被裴子辰急急收住,剑光当即横在一起,交织成一张光网,试图拦下沈玉清冲击。
可沈玉清毕竟半步渡劫,哪里是他一个元婴可挡?
剑阵白纸遇刃,瞬间急迫,裴子辰被剑气冲飞开去,尚来得及起身,便被沈玉清一把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
裴子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之声,感觉周身都被剑意压制,动弹不得。
只有沈玉清半跪在他身前,紧紧掐着他的脖子,冷眼看着他。
剑锋悬于高处,沈玉清死死盯着他:“她是谁?”
裴子辰不说话,看着眼前利刃。
他胸口血液澎湃,听着沈玉清逼问:“我问你,和你结姻缘契那个人,是谁?!”
第84章
他不说话, 只死死盯着沈玉清。
剑锋试图往下,裴子辰灵力结界死死扛住,沈玉清见他不应, 冰冷出声:“说话。”
“您想要什么答案?”
这话问住沈玉清, 他一时难言。
什么答案?
问出来, 裴子辰说不是江照雪, 他能不能信?
若裴子辰说是江照雪,他要怎么办?
他不会和江照雪分开。
那她与裴子辰, 结过姻缘契或者没结过, 重要吗?
痛楚如闪电尖锐而过,他死死盯着剑下之人。
不重要。
他反复告诉自己, 逼着自己去承认,这八年发生过什么不重要, 都抹去就好了,把裴子辰杀了,把这段记忆清了, 江照雪永远是江照雪。
杀了他。
杀了他!
沈玉清一瞬杀意暴涨,剑光急下, 直接破开裴子辰结界, 朝着他的额顶刺去!
灵虚扇一跃而出划向沈玉清控制他脖颈的手臂, 沈玉清收手刹那, 裴子辰双手一绞剑身,翻身而起。
沈玉清身形一侧让开, 抬手凝结灵力“轰”一下压住灵虚扇后, 飞速刺向裴子辰。
裴子辰兵刃早在方才就被沈玉清震碎,此刻手中无物,只能徒手一把抓住沈玉清剑身, 剑刃划破手掌,将裴子辰逼撞到身后石山,裴子辰退无可退,终于出声:“师父!”
沈玉清抬起眼眸,裴子辰察觉他根本不加遮掩的杀意,轻轻喘息道:“您杀我可以,但不能在此处。”
“怎么,”沈玉清闻言冷笑,“想拿命侍契约威胁我?还是不要破坏江照雪的计划?那你怎么不凭本事赢我?搬出她来你以为我就会放过你吗?”
裴子辰闻言一僵,脑海中瞬间出现另一个属于他的声音。
这个声音格外冷静,只有一句:“动手。”
这声音一出,他身体中九幽境的功法瞬间翻涌起来,他清晰察觉,但始终压着自己。
沈玉清的剑一寸一寸往前,血从裴子辰手心落下,沈玉清犹自继续:“废物就是废物,弱者就当接受什么都保不住的结果,你只是个贼。”
“不好!”
水镜之外,阿南看着水镜中的人,急急出声:“鸢罗和灵虚都开始给裴子辰护法了。”
江照雪闻言一抬眼,就见鸢罗和灵虚两个器灵都从裴子辰身体中出来。
水镜听不清里面具体的言语,只能看见画面。
器灵是只有主人可以看见的存在,一般情况下器灵不会单独出现,可现下他们从裴子辰身体中出来,开始结阵,必然是裴子辰出了什么问题。
江照雪稍稍一看,便见灵虚和鸢罗是开了一个让裴子辰保持清醒的法阵。
如果裴子辰是单纯想要使用九幽境的功法,灵虚和鸢罗不会这么阻止,会这么做……
“九幽境功法以天地万物为力量来源,尤其是人的各种意念,虽然强大,但杂念太多,本来就是最容易扭曲心智,心神失守成魔的一种功法,所以真仙境一直不允许修习,我还以为裴子辰能例外,没想到他是憋着!”
阿南看着水镜里的情况,急道:“主人,还有多久?要不你先进去吧,裴子辰要是真的入魔,他的力量被弥真幻境吸收,我们不一定能打开弥真幻境。”
“很快。”
江照雪冷静开口,一面盯着水镜,疯狂找着解开阵法的符箓走向,另一面手上开始绘阵,等着随时入阵,安抚道:“马上就好。”
她说话间,水镜之中,沈玉清的剑一点点往前。
剑身一路抹过裴子辰手心,沾满了裴子辰的血,裴子辰疼得手上肌肉都在颤抖,死死盯着面前还是青年面容的尊长,听着对方训斥:“一个满口谎言一无所有的贼,你拿什么和我抢?你以为她送了你玉佩,就代表什么了?”
剑尖抵在脖颈,裴子辰轻轻喘息,随后就见沈玉清平静开口:“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主动把玉佩还我。”
听到这话,裴子辰瞳孔微缩,他身体有什么几乎炸开,有人在脑海中疯狂嘶吼。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什么都有,凭什么他永远高高在上?
凭什么他冤枉了他,害得他亲友尽丧、筋脉尽毁、金丹碎裂一无所有还可以如此审判他的生死?
凭什么他得到江照雪的一切,冷落她、羞辱她、折磨她两百年之后,还能得到江照雪那句“你绝不可伤你师父”。
因为他足够强?
“你也可以的。”
有人的声音响起来:“你有神器,有九幽境功法,只要你愿意,这天下间邪念皆为你所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杀了他——”
裴子辰喘息着,听着对方蛊惑:“杀了他,你为顾景澜他们报仇,你可以为自己雪恨,再也不会有人伤害江照雪,而江照雪便只有你了。”
“杀了他。”
这个声音和江照雪“你绝不可伤你师父”的声音交错响起,裴子辰身体痛得痉挛。
旁侧鸢罗和灵虚依稀再说什么,他却已经听不清楚。
只有沈玉清冷冷注视着他,沈玉清也完全关注不到其他,他只看着裴子辰痛苦的模样,感觉他腰间玉佩带着刺眼的痛。
“这块玉我寻了好久,沈泽渊,生辰快乐。”
“还给我。”
他哑声命令,玉佩受他灵力所引从裴子辰腰间升起,裴子辰一把抓住,闭眼颤声:“师父,别逼我。”
“还给我!”
沈玉清一瞬暴怒,灵力碾碎他的五指,剧痛传来刹那,玉佩飞身而出,裴子辰惊痛睁眼,一瞬什么都来不及多想,追着玉佩飞扑往前。
然而光剑却是一瞬扎入他四肢,将他重重钉在墙上,他看着玉佩落入远处湍急河水之中,暴喝出声:“不要!!”
刹那之间,魔气铺天盖地从他身体中爆发而出,灵虚扇率先而出,沈玉清只觉神魂一痛,瞬间失去视野,被罡风冲飞在地,数十把光剑紧随而至,他翻身急滚,单手撑着自己起身刹那,魔气幻化的藤蔓破土而出,狠狠勒住他的五指。
他神魂被伤,根本感知不到这是什么力量,只觉整只手被藤蔓压住动弹不得,随后有人在高处引弓拉弦。
“师父,若天道就是弱肉强食,”裴子辰在高处垂眸看着地上还是青年模样的尊长,引弓拉满,衣衫无风自动,平静道别,“那您一路走好。”
说罢,裴子辰手指微松,一箭飞射而出,在空中化作千万光箭,一起落向沈玉清。
也就这一刻,弥真幻境突然震动,江照雪手挽华光,骤然出现在两人之间,一手阵法大开“轰”一声拦住裴子辰千万光箭,一手挽过沈玉清往前一送,夺了他的剑抛入河中。
她来的那一刻,沈玉清便感觉到她的气息,他一瞬仿佛回到当年在沧溟海那一刻,她逆着千军万马,她义无反顾,她纵身跃入那苍茫大海,死死抓住他。
一直被撕扯痛楚到极致的心脏在这一刹突然松开,他仿佛是终于又活过来。
她还在。
失而复得,死而复生,那刹幸福和惊痛的对比如此强烈,强烈到她送他离开刹那,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够体面大喝:“别放开!”
“出去。”
江照雪被他拽着,半身悬在河边,冷静道:“出去救人。”
“不要……不要放开我。”沈玉清完全失了理智,他看不到周遭,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只是凭借着本能,死死抓着江照雪。
仅剩的一道红痕贴到江照雪的红痕之上,立刻泛起灼热,察觉只剩一道红痕,沈玉清越发激动起来,疯了一般乞求:“阿雪,拉着我,别放开我,我求……”
话没说完,江照雪果断碎了他的五指。
剧痛一瞬传来,五指碎尽刹那,他整个人坠落而下,惊恐和痛楚同时传来,化作绝望之声:“我求你……江照雪。”
他的声音淹没在河水之声中,江照雪根本无暇顾及,她感觉身后裴子辰即将击破她的结界,回身就将沈玉清长剑甩去,同时拉开乾坤签急喝出声:“天道无常赌运于天上上大吉,锁龙阵,开!”
签文碎开刹那,长剑化作数条光龙游荡而去,裴子辰同时击开她的结界,结界如冰碎开,露出身后青年身影。
他玉冠早已碎开,长发散披,玄衣广袖,神色冷如悬月白雪,在听到剑声之时,抬眸看来。
抬眸瞬间,游龙犹如锁链一瞬捆上他的四肢,瞬间扎根地面,阵法在他脚下冲天而起,将江照雪和他彻底隔开。
他仿若被关入一盏宫灯之中,只留身影透光落在灯罩之上,似一张美人图,透影而过。
一切进行顺利,他没有反抗,江照雪松了口一气,站起身来,便开始催动清心法阵。
方才她阵法只差最后一笔就可以解开弥真幻境,结果裴子辰还是没扛住入魔,好在现在他还没彻底失心发狂,尚有挽救余地,看现下的情况,靠裴子辰自己是清醒不过来,她只能先困住裴子辰,用清心法阵强行唤醒他试试。
只是清心法阵一出,她便听见里面传来轻笑之声:“师娘这是想做什么?”
“我的天,”阿南一听这个声音,倒吸一口凉气,“这反派味儿太浓了,清心法阵真的有用吗?”
修士入魔,非寻常办法所能逆转。
真仙境修士尚且难办,裴子辰修习的是九幽境功法,更易乱人心智,外加现在还在弥真幻境之中,便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
可江照雪也没办法,只能闭眼诵念经文。
这些经文传到法阵之中,蓝色光亮从地面亮起,裴子辰环顾周遭,慢慢出声:“师娘是想渡我吗?师娘以为,我想杀师父,是因为我受心魔作祟,难以自控,您以为,用清心阵,就可以唤我心神,再当回您和沈玉清座下那个孝顺弟子吗?”
江照雪静默不言,将灵力压下去,把清心阵法再次强加。
清心阵受裴子辰心念影响,他入魔程度越大,清心阵就越难维系。
然而清心阵加强过后,裴子辰却不受半点影响,他抬手触碰到锁龙阵结界之上,漫步云游,每一步,江照雪都明显感觉到清心阵在被破坏。
她灵力灌涌进去,和裴子辰强行对峙,裴子辰看着白色结界之外那个身影,平静道:“心魔乃欲成,心欲不消,如何得道?师娘,我弑师乃早晚之事。您知道的。”
“你坐下。”江照雪冷声命令,“随我诵念经文,你还有大好前程,万不可折于此处。”
“随您诵念经文?”
裴子辰闻言,嘲讽笑出声来:“诵经就有用吗?我诵经,你就会和他分开?我诵经,你我就毫无关系?我诵经,你就会多看我一眼,多在意我一分吗?!”
这话一出,江照雪瞬乱,裴子辰感觉她心神失守,激动起来:“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我梦境里与你夫妻四载你知道,我夜夜入梦你知道!我想同你在一起,我想你过得好,我想你与他分开你都知道!你装聋作哑,还要当我的长辈,还要给我诵经讲道?”
清心阵激烈震动起来,裴子辰瞳仁越来越红:“诵什么经,讲什么道?我这样犯上作乱无节无义人人得而诛之的下作之徒,还有何经可诵何道可入?!倒不如杀了,都杀了——”
说话间,数十把光剑从裴子辰身体中一跃而出,纷纷指向他。
“不好!”阿南见状大惊,“他居然给自己设了灭元咒!”
灭元咒是修士设置在特殊情况之下将自己诛杀的法咒,这种法咒一般用于死士,但没想到裴子辰居然给自己设了这种东西!
他大约早在修习九幽境功法之初就想到了今日。
对他而言,入魔大约比死更痛苦,他或许是怕自己入魔后伤害他人,所以留下灭元咒,入魔之时,便将自己诛杀。
看到这种东西,江照雪心上巨震,只是来不及多想,裴子辰便已手凝剑气,朝着锁龙链一剑斩去!
阵法中束缚在他手上的龙链是现下约束他受清心阵影响的存在,一旦锁链被斩,清心阵再无压制,以他现下的情况,怕是当即便能彻底入魔,那灭元咒便会立刻生效,将他诛杀。
江照雪见状便知结果,却是想都不想,朝着裴子辰便疾冲而去!
锁龙链应声而断,裴子辰眼睛瞬间化作血红之色,数十把光剑同时急袭而去,裴子辰捻诀欲挡。
可灭元咒就是针对修士自己,裴子辰所有法咒都不会对这些光剑产生任何效果,光剑贯穿他手中结界将刺刹那,江照雪却如一头猛虎,猛地撞了过去!
温热的触感伴随着女子惯用的香味一起传来,裴子辰下意识将江照雪抬手一护,惊愕抬眼。
江照雪整个人冲入他的眼中,光剑环成弧形,急急停在江照雪身后。
挡在他身前的女子像一座城墙,将那些光剑抵御在外,随后同他一起重重跌在地上。
她骑压在他身上,一手按着他的手,一手扶在他胸口,她来得太急,仿佛是拼尽全力,整个人低低喘息着,似乎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颤抖。
裴子辰愣愣看着面前人,心尖发颤。
江照雪缓了片刻,感觉身后灭元咒停下,心有余悸抬眼看他,便见眼前人眼中血红之色果然退了下去。
她一时语塞,看着对方满是期望的眼神,只觉既已来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开口:“我不让你杀他,不是你不能杀他。而是我觉得,你的剑,该为道义,而非私情。”
裴子辰说不出话,他听着这些话,觉得自己胸腔的心脏,一下,又一下跳动。
他像是被四月春花盈满,又似暖阳高照。
方才那点邪念欲念纷纷散去,满心满眼看着面前这个人。
他拼命压制着拥抱着她、亲吻她的冲动,一双眼注视着她,看着她一双眼注视着他,认真道歉:“裴子辰,是我误你,可我还是希望,若有一日你能回头时,你有回头路。”
回头路?
听到这话,裴子辰慢慢笑起来。
他看着面前只字不提情爱的人,眼中慢慢失望起来,面上带苦,沙哑开口:“可我没有了。”
江照雪顿住,感觉他的手探入她袖中。
她身体微僵,就觉他熟稔从她袖中拿出一把匕首。
她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一手置办,她身上有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拿出这把用来给她防身的匕首,拔出利刃,将匕首刀尖指在脖颈,刀柄送向江照雪,平静看着她,认真道:“九年前,在京城之时,师父就说不会杀我,让我转告您。可我不愿您回去与他和好,便瞒报此事。”
江照雪眼神一颤,不敢应声,裴子辰继续道:“灵虚幻境中,弟子早在成亲当日,错事未成之时便已清醒,可弟子贪欲求欢,故作无知,将错就错,与您成夫妻之实。”
江照雪压在他身上的手无意识收紧,裴子辰平静看着她,一桩桩一件件,坦白说来:“您见到师父之后,新年当夜,弟子为求证您是否记得,在师父站在门外之时轻薄过您。”
“七夕当夜,弟子恼您不肯承认你我夫妻之事,故意引诱。”
“之后每夜,弟子以灵虚扇进入您梦境之中,于寺庙梦境中失控欺辱于您。”
说起这些,裴子辰眼中并无半点后悔之色,只认真看着他,平静道:“弟子亵渎尊长,欺上瞒下,心存妄念,有悖人伦,弟子没有回头路,师娘——”
他眼中轻颤,静默许久,才鼓起勇气,微微仰头,将刀尖抵在自己喉结之上,把刀柄送到江照雪身前,语调中压着微微颤意,哑声道:“爱我或者杀我,从来都只有一条路,您选。”
第85章
青年少有衣冠凌乱, 微微仰颈,露出他脖颈喉结,静默看她。
他已经不是少年模样, 肩宽腰窄, 肌肉紧实, 哪怕是被她压在身下, 将性命送到她手中,都不会令人产生半分下位之态。
江照雪心跳快得可怕, 她惶恐这种感觉, 这种失态感她太熟悉,让她惊慌失措得仿佛是回到年少时。
她不敢开口, 只静静看着身下青年。
裴子辰从容注视着她,一手撑着自己, 一手捧着匕首,不卑不亢的模样,却带了几分天生的压迫感, 与书中那位魔君,倒有了几分相似。
江照雪压着情绪, 不动声色, 只问:“你在逼我?”
“我不是逼您。”
裴子辰语气格外平稳, 早已想得清楚:“弟子不是不知廉耻之徒, 我早知我该死,只是您若愿意, 千难万险我能走, 可若您不愿意,我所做一切……”
他静默片刻,认真道:“当以死谢罪。”
江照雪不敢答话, 她压着有些激烈的呼吸,静默僵持。
裴子辰将一江春水掀得波澜起伏,他自己却格外安宁。
从十七岁以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平静的时刻。
他不挣扎,不苦痛,哪条路都是他愿意之路,任由江照雪选。
他静待自己的判决,许久之后,便看江照雪取了匕首。
裴子辰抬起眼眸看她,等她动手。
江照雪不敢直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压着慌乱将匕首收起,故作镇定起身道:“先出去吧,出去再说。”
“师娘是想等命侍契约解开后再杀我吗?”
裴子辰见她反应,语气淡淡。
江照雪一听他咬死不放,气血翻涌,咬了咬牙,带了气道:“对,等你的死和我再无牵连,我就把你剐了!”
这话让裴子辰睫毛一颤。
他知道江照雪是说气话,但也知道逼到这个程度还不应,江照雪打算又一次逃。
“是因为怜悯?”他不甘开口,追着江照雪问道,“你接受不了我,又怜悯我,所以……”
话没说完,他便感觉江照雪蹲下身来,一把抓过他的手。
裴子辰一愣,就看江照雪垂眸看着他被捏碎的指骨。
裴子辰心上微乱,顿觉狼狈,慌忙想要抽手,却被江照雪一把拉住。
力道不大,他却挣脱不开,江照雪抬眼看他,皱起眉头:“沈玉清干的?”
裴子辰不敢开口,他总怕她看见自己不好的地方,只难堪转眼,轻声道:“受伤的手不好看,别看。”
“你还有这种包袱呢?”江照雪被他的话逗笑,在手心凝结法光,为裴子辰修复手指头。
法光把他皮下碎骨凝合,疼痛一点点消散,可他心上却是更加难受。
既不应他,偏生又要对他好。
想说什么,又怕江照雪难堪,只能抿唇不言。
江照雪察觉他心中不悦,抬眼看他一眼,见他神色颓然,略有几分尴尬,赶忙给他治好手指后,起身道:“你先疗伤吧。”
裴子辰坐在地上不出声,江照雪背对着他,犹豫片刻后,斟酌着道:“你的功法……”
听到这话,裴子辰终于反应过来,他方才暴露了什么——
他心上瞬紧,捏起拳头,一时慌乱起来,不知如何解释,正犹豫之间,就听江照雪轻声道:“遮一下。”
裴子辰一愣,不可置信抬起头来。
江照雪也觉此事太过尴尬,但又必须提醒,只能背对着他,轻声道:“沈玉清被灵虚扇伤了神魂,看不清东西,现在他应该会先疗伤,你得赶紧把身上的气息处理干净,等他疗伤完毕开了水镜,你说不清楚。”
说着,江照雪扔了一个铃铛过去,有些狼狈道:“这是九转仙生铃,能把所有功法转化成仙法,你带着吧。”
“师娘……”
裴子辰看着落到自己身前的铃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我修的是……”
“我知道你修的是什么。”
江照雪垂眸看着地面黄土,轻声道:“可修道一事,重要的不是功法,是人心。只要你一心向善,守住道心,九幽境功法也好,真仙境也好,都没有区别。”
说着,江照雪翻手将山河钟落到他身上,摆手道:“时间不多,先调息吧,别让人发现。”
裴子辰惊疑不定,愣愣看着江照雪。
他心中情绪翻涌,倒是鸢罗格外高兴,忙道:“主人,你看,女主人宠你呢!我早说了,您捅破天她也不会在意的!”
“休要胡说八道了。”
裴子辰有些烦躁,倒是灵虚十分沉稳,提醒道:“主人,您先调息,女君那边,需让她想想。”
裴子辰明白当务之急不是这些私情,他再如何也得先把江照雪送出去。
他也不再多想,盘腿坐起来,开始接着九转仙生铃快速清除自己身上的功法。
江照雪一路走到河边坐下,感觉到裴子辰灵力运转,终于放下心来。
方才一路太急,搞得她心神俱疲,骤然松神,便愣愣看着流水不言。
下方河水湍急,带着黄沙汹涌泛滥,阿南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你说你,九幽境功法这事儿,假装不知道就是了,非得把九转仙生铃给他。给了他以后他要出事被发现,你还是个包庇之罪。”
“我有责任的。”
江照雪语气淡淡,带了几分疲惫。
当年就是她诱他修九幽境的功法,那时候她想,他快点成长,快点拿到神器,把天机灵玉滋养好,她好赶紧开启锁灵阵,取出天机灵玉,废了同心契,和沈玉清一刀两断。
只是后来在饕餮盛宴,看着他入魔之时,她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裴子辰并不属于九幽境,他天生圣人之心,守君子之道,他走真仙境的路子,本就可以稳稳飞升。
所以从饕餮盛宴回来,她想过收手,但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选了这条路。
“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阿南安慰着他,“他自己要修九幽境功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吗?”
江照雪反问,阿南一时语塞。
一人一鸟都清楚,裴子辰决定修九幽境功法,是为救她。
正式开始修习九幽境功法……如今想来,大约也是为了他。
一路走至今日,她怎么还说得出没有关系呢?
她静静看着河水,想了许久,叹了口气后,抬手在河水中撒下一道光网,随后闭上眼,自己开始打坐调息。
她打坐之时,河水竟就开始逆流,阿南惊讶“唉?”了一声,不由得道:“你干什么?”
江照雪没有回应,过了许久后,江照雪便觉身后九幽境功法的气息散尽。
她睁开眼睛,抬手将网收起,便见网中挂着一枚白玉兰花玉佩。
阿南瞬间睁大眼睛:“你……”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江照雪将带着水汽的玉佩塞入袖中,先把阿南的嘴堵住。
阿南嫌弃哼了一声,倒也没去惹江照雪。
江照雪起身回头,便见裴子辰已经调息完毕,他换好衣衫,又是平日衣冠端正的模样,正站在不远处,神色间虽看不出深浅,但隐约也能察觉他的局促。
他似乎是有很多想问,但江照雪也没给他机会,只将他上下一打量,确认他无事后,发现他腰间什么都没有,便明白过来:“剑断了?”
裴子辰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解释,江照雪便扔了把剑给他:“我年少时装饰用的,暂时拿着用吧。”
裴子辰一愣,握着手中满是宝石的剑,指上都有些不舍用力。
江照雪转身提步,往前道:“走吧,现在弥真幻境封死了,也不知沈玉清那脑子能不能把咱们弄出去。”
裴子辰听着,便知江照雪不想纠缠方才之事。
他抬眼看着江照雪背影,犹豫许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他一时也没了勇气,只转头看了一眼旁侧川流不息的河水,压着心中那些繁杂的思绪,跟上江照雪。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裴子辰看着江照雪掐算方位,有些好奇询问:“师娘方才说的弥真幻境是什么?”
“弥真幻境是引诱出人心中最大欲望的阵法,用玄阳石和活人魂魄所制,很难被看破。”
江照雪同裴子辰解释着情况,同时算着路线。
这些幻境法阵在外面是用符文绘制成阵法,可这些阵法在幻境中便会变成具体的道路。
在外面解阵,是寻找解阵的符文。
在幻境之中解阵,则是寻找代表解阵符文的核心位置,按照解阵符文的要求把该走的路走一遍,该做的事做一遍。
她方才解阵符文只差最后一笔,如今找到解阵最后一个位置,把解阵符文最后一笔用幻境中的行为补上,也可以解阵。
毕竟沈玉清不能指望太多,人还是得靠自己。
“咱们从时空缝隙中跃迁时,便着了宋无澜的道,他用活人加玄阳石、忘川水制造了一个弥真幻境,将我们困在幻境之中,他没有能力杀我们的,所以在幻境中不断激化大家的矛盾,希望我们自相残杀。我先猜到了慕锦月是纯阴之体,后来又猜到这里可能是幻境,于是就将计就计,提前准备好了阴阳衍仪灯,保证我可以随时出手,同时在慕锦月身上放了替身符。果不其然,宋无澜在你和沈玉清离开,慕锦月试图杀我时,想浑水摸鱼,抓走慕锦月,但因为替身符抓错了人,把我抓到弥真幻境之外后,我立刻用阴阳衍仪灯开了法阵,杀了他一个分身。”
说着,江照雪回头看他一眼,恨铁不成钢:“没想到你和沈玉清打起来了。”
这话让裴子辰一僵,低声道:“是弟子不是。”
“算了。”江照雪叹了口气,想起忘川河里两人看到那些事情,也有些心虚,“也不能都怪你们。”
裴子辰听着,看着走在前方的背影,犹豫许久,才轻声道:“师祖曾经想取师娘灵根给慕锦月一时,师娘知晓吗?”
听到这话,江照雪一愣,她方才在水晶中是看到孤钧和沈玉清说过话,可水镜中听不到具体声音,她立刻回眸:“你说什么?孤钧想要我的灵根?”
裴子辰见状,便知江照雪不知此事,神色郑重道:“方才弟子在河水之中,似乎看到师父的记忆,但是此事弟子也不能确认为真,只是弟子看到,当初师妹中灵泯散之毒时,师祖曾经和师父说,若是师妹无救,让师父取您灵根,师父未曾反驳。”
江照雪听着,皱起眉头,裴子辰端详着她,提醒道:“女君,灵剑仙阁乃虎狼之地,您就算与弟子没有瓜葛,也不能再留了。您乃蓬莱女君,他们能为一个普通弟子,擅作主张打您灵根的主意,日后会做什么说不定。”
“哦。”
江照雪点头,思考着道:“我知道。”
裴子辰见江照雪淡定神色,微微皱眉,想说多说几句,又怕自己说多令人厌烦。
而江照雪静静思考着,她原本以为取灵根是沈玉清自己的主意,没想到还有孤钧的掺和,孤钧也这么在意慕锦月?
慕锦月到底什么来头,一个纯阴之体……至于吗?
江照雪想不明白,走了没几步,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力量链接上了弥真幻境。
她现下伪装出来的气息是宋无澜的,弥真幻境便将她误认为主,她可以感知到弥真幻境任何改变。
江照雪仔细辨认片刻,便发现是沈玉清,提醒裴子辰:“你师父开水镜了。”
裴子辰闻言立刻警觉,随即便看高处似有一个方向亮了起来。
江照雪辨认片刻,察觉是沈玉清的灵力,不由得笑起来:“哟,他还是有脑子的。”
解阵的符文必须由伪装成宋无澜的她来绘制,现下她要在阵法之内完成最后一笔,那她首先要找到最后一笔的位置代表在幻境中的那里,才能顺着最后一笔往前。
沈玉清的灵力没办法绘制符文,却可以把最后一笔落点之处用灵力指给她。
江照雪高兴往前,旁侧裴子辰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有沈玉清在外指引,江照雪很快找到符文代表的路径,她一路往前,没了多久,便到了一道墙壁前,江照雪看了看,随后便退了一步,还没开口,裴子辰已经提步上前,一剑劈开!
这吓了江照雪一跳,忙往裴子辰身后钻,裴子辰疑惑回头,一时以为自己会错意,不由得道:“师娘……”
“你动手也不说一声。”江照雪有些嫌弃,“石头飞过来怎么办?”
“我开了结界。”
两人一言一语之间,慢慢觉得有些不对,江照雪感觉到好几个人的气息在前方,他们抬眸一看,便见尘烟滚滚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里三侧各坐一个人。
冥、裴书兰、慕锦月全都坐在里面。
江照雪一看,不由得乐了起来:“哟,大家都在,开会呢?”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裴书兰握着一把刀眼里尽是慌乱,缩在墙角,冥则警惕盯着江照雪裴子辰两人,慕锦月捂着江照雪捅的伤口,蜷缩在暗处,像一只受了伤的鬣狗,在暗处盯着他们。
“我以为就我这个破阵的人会在这儿,没想到都在,那也好,”江照雪笑了笑,双手拢在袖中,从容入内,裴子辰跟在她身后,两人走了没有人的那一堵墙前,裴子辰取出蒲团,江照雪优雅坐下,笑着把众人一扫,颇为高兴道,“我现下灵力不济,还要等半个时辰才能解阵,我们到有时间好好聊聊了。”
听到这话,三人都格外紧张,江照雪想了想,转头从冥开始先打招呼:“冥公子,好久不见啊?”
冥冷眼看她,一手握刀,满眼警惕。
他似乎是受了伤,一只手一直按在腹部,江照雪目光在他腹部匆匆扫过,神色淡了几分,缓声道:“奇怪了,裴子辰又没伤你,你既然是安排在我们身边的细作,宋无澜还会让你受伤?你不是为了给我们通风报信,被宋无澜惩治的吧?”
“与你没有关系。”冥冷声开口,江照雪便知她猜得不错。
可她还是奇怪:“你都背叛宋无澜了,宋无澜没杀你?”
“与你无关。”
冥转过头去,格外硬气。
江照雪一时无言,倒也知道冥这里应该没太多问题,若同裴子辰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去帮他把伤口治一下。”
裴子辰起身走到冥身前开始给冥疗伤,江照雪探了冥的底,便转头看向裴书兰,思考片刻后,她缓声道:“裴夫人,我敬您是李修己的母亲,也帮我过我们许多,我不想对您动粗,劳您自己开口同我说清楚,您到底在做什么?”
裴书兰握着刀抿唇不言,只死死盯着江照雪。
江照雪见裴书兰不应,斟酌片刻后,缓声道:“如果您不说……这个幻境之中,有你孩子的魂魄吧?”
裴书兰闻言瞳孔微缩,冥冷眼看来,江照雪盘腿坐着,轻松一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现下这个幻境由我掌控,我动动手指就能将您那两个孩子的魂魄挪到此处,您应该知道,弥真幻境虽然是幻境,但人的魂魄若在里面死了,那便是死了。”
“那就死!”
裴书兰仿佛是被个这个词刺激到,激动出声:“反正都要死,那就由你杀!你们修仙之人染了凡人的血不是就是作孽吗?不是要讲因果报应吗?就让老天爷惩罚你,让你不得好死!”
听到这话,江照雪微微皱眉,她盯着神色激动的裴书兰,好久,慢慢反应过来:“你恨我?”
裴书兰听到这个‘恨’字,目光一颤,江照雪不能理解:“你为何要恨我?”
“为何?”裴书兰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骗了我,你害了我一辈子,我难道不当恨你吗?!”
“我害你?”江照雪听着,疑惑道,“你我相处时间不长,只见过两次,我怎么害你?”
“因为你骗我!而你骗了我,却不肯救我!当年是你说修己命好的……”裴书兰一开口,冥就僵住。
江照雪愣愣看着裴书兰,看着面前女子眼泪落下来。
她提起这个名字,似乎就带了无尽的苦痛:“那时候他还小,他刚出生没多久,小小的一个孩子,他虽然是我生的,我抱着,可我……可我没有那么爱他。那时候如果让我放弃他,我没有那么痛苦,可是是你——”
她语气中满是绝望:“是你给了我希望,是所有人都说他的命不好时,你非要告诉我和贵真,说没关系,说他可以养。可他明明就是孤煞之命,他身边谁都活不下来!我听你的话,我和贵真坚持,一直在坚持,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每多一天,我就多爱他一分,每多爱他一分,我割舍之时,就更痛一分。”
江照雪听着,慢慢明白过来,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裴书兰坐在地上,抬手握住自己胸口,嚎啕大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命不好,你非要说他好。为什么你都知道他的命不好,你却不肯帮帮他?我每一年,每一天,我都在想,有没有人能改了他的命,有没有人能帮帮他?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有没有人能让他过得好一些,让他不再是孤煞之命,这样我就能把他接回来。”
“所以,”江照雪故作镇定,“你就答应宋无澜来害我?”
听到这话,裴书兰闭上眼睛。
她似是缓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艰难道:“我一开始,没想害你。”
“那你……”
“五年前,我入极乐长生教时,只是想为修己改命。”她说着,想起当年,“这是一个新的教派,据说能实现人的愿望,那时候,我什么神佛都信,我就想给修己找个机会,等入教之后,我的确见到了很多神奇的事,傻子突然聪明,绝症妙手回春,所以我多了许多希望,但我很快就发现,这个教派是邪教。信奉这个宗教的人,不作劳务,一心求死,没有几年,田地荒芜,灾祸连连,朝廷终于下定决心,派出天机院想要收服极乐长生教。”
这话让江照雪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可如果派出天机院,那叶天骄……
“可天机院不敌,尊长几乎都战死,最后只有一个叫叶天骄的弟子,在最后一刻用了一张传送阵,将天机院的弟子带着逃跑,从此没有了音讯。而教主宋无澜带教徒兵临京城,首辅叶文知一人去找了教主许诺将极乐长生教扶为国教,帮助他们修出圣池,同时答应了教主,将会给他们两百万人为祭。”
听到“一百万人”,江照雪瞳孔急缩,不由得道:“他哪里找这么多人?”
“大夏千万子民,两百万人算什么?”裴书兰冷笑,“其他边陲小国,都要进贡用于祭祀之人,少则上万,多则数十万,两百万,叶首辅尽力了。”
“没有人反抗吗?”江照雪急道,“如此多百姓……”
“一开始我们不知道。”裴书兰打断她,平静道,“宋无澜每年会交一批有‘圣水’给叶文知,让叶文知交给他选中的人喝下去。喝过圣水的人,便会开始受尽折磨,先是皮肤腐烂,之后血肉融化,最后肠穿肚烂痛不欲生。据说这样死去的人,怨念才足够深重,才可以成为圣池之中那个东西的养料。”
“而我们李家……”裴书兰绝望笑开,“便是被挑中的祭品。可一开始,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作为皇商参加了一场宴席,等回来不久后,贵真就病了,他病了足足一年,那一年几乎快把我折磨疯,他每天都在哀嚎,我看着他一点点腐烂,他走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庆幸……他终于走了。”
裴书兰说着,眼泪掉下来,随后惶恐道:“可他走的第二天……念己……念己就病了……之后是思修……然后我也发现,我的手上,长了贵真身上的斑点。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知道那是什么痛苦,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我的孩子死。我已经失去过修己了,我不能再放弃那两个孩子!所以我开始乞求,我谁都求,最后我求回了极乐长生教——”
裴书兰想起见到宋无澜那个午后,她跪在极乐长生大帝面前,拼命叩首,而后便见那上方神相睁开了眼睛。
“他告诉我一切,”裴书兰神色痛苦,“他说,这就是我们这个世道要面临的劫,修己也好,我也好,这数百万人,都是命中注定,写在天命书上的劫,我们注定该死。可我不想死啊……所以,他给了我第二个办法。”
“什么办法?”江照雪询问,却已经有了答案。
裴书兰笑起来,眼中带了绝望:“他说了,他要我们的命是为了得到足够的力量,让斩神剑出世,所以只要有足够的力量,是你们,还是我们,没有区别。这个地方,连通的是圣池。只要你们能死在这里面,我们就可以得救。”
“你们一介凡人,”裴子辰听着,皱起眉头,“既然敢打我们的主意,为何不告诉我们,联手一起扳倒宋无澜呢?他才是罪魁祸首。”
听到这话,裴书兰眼中带了嘲讽:“我没问过吗?”
裴子辰一愣,江照雪却是清楚。
她问过的。
在最初裴书兰加入这个队伍时,她就问过她,能不能救所有人,能不能救李修己。
那时候她怎么回答裴书兰的?
“你说这是天命,这是历史,这是注定。”裴书兰提醒江照雪,语气中带了癫狂的笑意,眼中全是怨愤,“我说这一切你不知道吗?你早就知道,几百万人,命中有此劫难,可你们不在意。我们的命在你们眼中,只是用来拿斩神剑的工具,你们说服自己,说我们的死是天命注定,可天命书是谁写的?什么是注定?!明明就是你知道如果我们不死,就无法让斩神剑出世,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你袖手旁观,你看着我们去死!”
说着,裴书兰忍不住冲上前,弯腰盯着江照雪:“你当真没有办法吗?你当真救不了我们吗?你救都不救,就说这是天命,可若是天命不可改你怎么不让他去死!”
裴书兰抬手指向裴子辰,江照雪脸色微白,裴书兰见她动摇,继续追问:“你当年来到泰州时不就是为了给他求医,想办法续他的筋脉吗?他不也是天命注定该死的人吗?凭什么他能改,修己不能,我们不能?我呸!都是借口!”
“她不欠你们。”裴子辰冷声开口,“她救你是恩,不救是理。你若要怨也当怨宋无澜,断没有怨到她头上的道理。”
“可她不是仙师吗?”裴书兰怒喝,“她看着那么多人死都无动于衷,一心一意拿她的斩神剑,她修什么道成什么仙!”
“可救了你们,就是扰乱因果,未来之人怎么办?”
“现下之人都顾不好你谈什么未来!”
裴书兰言语锐利,她盯着裴子辰:“我不懂你们的未来是什么,可我知道,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改我的命,我不求我的生,我,我的孩子,都不会有活路了!”
裴子辰说不出话,他看着面前女子,一瞬之间,有种陌生的熟悉感翻涌上来,让他无法说出任何重话。
裴书兰转眸看向盘腿坐在地上,垂眸看着地面的女子,哑声道:“江仙师,我知道,这件事您不是最坏那个,可您也要明白一件事,一个人拼命想活,也是一种天命!”
音落刹那,裴书兰突然拔出簪子,朝着江照雪一簪扎去!
裴子辰神色瞬凛,抬剑往前一挡,拦住裴书兰刹那,周边箭雨疾驰而来,成千上百人手握兵刃,笨拙冲向屋中!
这些人都是凡人,他们的动作落在江照雪和裴子辰眼中,宛若老者蹒跚,可却已经是他们的拼尽全力。
江照雪看着这些拼了命朝她冲来的人,里面甚至有只有几岁的孩童,她绝望闭上眼睛,在箭雨触碰她身前刹那,她想起的,居然是很多年前,她和裴子辰在山崖中的那一夜。
那一夜里,被命运击垮的裴子辰甚至连让她靠近都不敢,可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
“裴子辰,我是命师。我的生死不归天管,而你的生死,从你召唤我而来那一刻——”
“归我管。”
她是命师,她是可以掌握命运的命师。
她为什么要退?
为什么要听沈玉清所言,不去救眼前活生生百万人的性命,而去想未来数百数千年可能会发生什么?
求生一种天命,救眼前人,亦是一种天命。
“救救我!”
四岁李修己嚎啕哭声,十二岁李修己无声哑语,十七岁裴子辰悬崖相召,此刻属于那些百姓箭雨急袭——
所有箭雨在碰到她刹那突然止住,一股无声之力将所有人定在原地。
众人动弹不得,看着盘腿闭眼、宛若神祗一般坐在不远处的女子,她在群箭环绕中慢慢睁开眼睛,一双带着慈悲与天道通透的眼看着所有人,冷静出声:“我救你们。”
“师娘!”
慕锦月惊骇出声,就见江照雪平静看着前方惊疑不定的裴书兰,法音回荡在整个幻境:“求我,我便救你们。”
裴书兰不敢答话,所有人都感觉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消散,大家惊疑不定看着面前人。
面前人一身白衣,手捻法印在身前,身似观音。
慕锦月隐约反应过来什么,忙道:“师娘,我们还要拿斩神剑,您不可如此任性,若你改变历史,斩神剑便拿不到了!”
江照雪不说话,只看着眼前裴书兰。
慕锦月见她不动,捂着伤口踉跄上前,裴子辰一把拦住她,慕锦月只能急道:“师娘!你听我的,就算为了你自己,为了让你自己活下来你也不能放弃!”
江照雪没有应话,只静静看着所有人。
一片静默之间,一个少年从角落站起。
他在众人眼中格外显眼,就见他顶着一张完全被毁掉的面容,平静又坚定走到江照雪面前,一掀衣摆,从容跪下。
整个身体躬身匍匐在江照雪面前,虔诚模样,一如十七岁的裴子辰。
“求您。”冥压着声音中的颤意,沙哑开口,“求您,救我。”
冥开口刹那之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大汉怒骂出声:“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杀又杀不了,我们还有路选吗?!”
没有,他们这些凡人,生来只能随波逐流,哪里有路,就拼命去走。
这一声出来,大家咬紧牙关,陆陆续续有人跪下,一声声请求之声传来,江照雪垂眸看着前方少年,她不由自主侧眸看向旁侧裴子辰。
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在那一刻,感觉有一种命运的低吟,引着她抬头看向旁边青年。
裴子辰疑惑看来,听着周边一声声乞求之声。
他们仿佛坐在道庙神龛,听着信徒低喃。
江照雪感觉他们信仰所带来的力量一点点充盈周身,她垂下眼眸,谦卑低头行礼:“蓬莱真武元君,应愿。”
音落刹那,华光冲天而起,地动天摇,一道道肉眼无法看见的因果光线从江照雪身上落到这些人身上。
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将与她的气运相连,这是她对他们的许诺。
慕锦月惊恐看着这一切,仿佛难以接受,正欲回头再言什么,空间突然碎裂开去,她整个人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尖叫跌落而下。
裴子辰看着每个带了因果线的人,顺着那些因果线回头,看见那在中央的女子。
她永远盛开在光芒,在人群中,璀璨夺目,耀眼如斯。
他仰望热爱着这样的她,又恨太阳不独属于他。
江照雪打开弥真幻境,感觉到裴子辰的目光,她扭头看去,便见那站在黑暗中的青年。
周边一点点黯淡下去,天地好似仅剩他们二人,她不离开此处,他也不退。
两人静默片刻后,江照雪想了想,从袖中拿出那枚玉佩,抬手抛了过去。
裴子辰接住玉佩刹那,整个人便呆住,江照雪故作轻松,玩笑道:“方才听你玉佩玉佩的,想着再买一个又要敲我一笔,便从河里给你捞出来了。”
裴子辰握着玉佩,他竭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抬眼,就见江照雪站在不远处,平静道:“你要的结果我给不了你,但我会和你师父说清楚。但如果你非要我的答案,等我当上九境命师。”
江照雪眼中带了几分伤感,强撑笑意:“到时候,若你还像如今这么想,我给你答案。”
说着,江照雪便转身往外:“我去肉身了,回去好好修心,别走歪路。”
“女君!”裴子辰叫住她,江照雪回头,便见站在不远处。
青年手扶长剑,白衣无风自动,他仿佛是踩在水上,身影在水中犹如一瓣映水梨花
“女君在,我的道就在。”他认真看着她,“无论我修是什么道,我都是女君救下的裴子辰。”
江照雪看着面前青年,没有出声,她仿佛是看到十七岁那个孩子站在她面前,虔诚又温柔注视着她。
她扭头一笑,摆手道:“走了。”
说完,她破开空间,从弥真幻境中出去,随后在肉身之上,瞬间睁开眼睛。
她睁眼刹那,竟是慕锦月率先扑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急出声:“师娘,不可以!你不能放弃斩神剑!”
江照雪没有理会她,她从冰桌上坐起身来,便见四面八方都是魂魄,那些魂魄一一落到周边人身上,江照雪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又有些惶恐,比起在幻境里时,冷静许多。
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注视着江照雪,江照雪静默片刻,看了一眼旁侧眼中满是请求的慕锦月,终于道:“先安置这些百姓,等时机合适,”她抬眼看向沈玉清,“我们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