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听到这话, 沈玉清眸光轻颤,没有应声。
裴子辰也从旁侧醒来,江照雪扫了一眼浑然不顾身上伤势拉着自己的慕锦月, 冷淡吩咐:“子辰, 将她绑了。”
“江……”
“她方才杀我!”江照雪一听沈玉清开口, 便当他是想求情, 冷眸厉喝出声。
沈玉清动作微僵,江照雪见他不动, 语气才缓和几分, 只道:“沈阁主,您惯来大公无私, 我再如何也是蓬莱女君,不是灵剑仙阁随随便便一个弟子就可以持刀相向的。她对我动手, 我处置他,天经地义,想必您不会徇私。”
沈玉清说不出话, 那一声“沈阁主”刺得他难以出声。他紧握着剑,许久, 才艰涩道:“她不能死。”
“我不会让她死。”江照雪冷淡看他一眼, 转身道, “去找路。”
说着, 江照雪回头看裴子辰将慕锦月绑上,吩咐了裴子辰去帮着周边魂魄回到自己身体后, 便走到旁边坐下, 开始联系钱思思和叶天骄。
旁侧沈玉清看着她的模样,似是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 想了许久,终于还是闭上眼睛,缓了口气,起身去寻路。
江照雪见他离开,瞟他一眼,便又低头开始寻找
钱思思早已不知去向,叶天骄更是在传说中天机院与极乐长生教一战中失踪成谜,她唯一能联系这两人的方式,就是手中传音玉牌。
传音玉牌是可以随身携带的传音法器中效果最稳定的,只是五年过去,江照雪也不好确定情况,只能是怀揣侥幸,试探着给他们发了个消息。
“叶天骄?”
“钱思思?”
消息发出之后,仿若石沉大海,但也在江照雪意料之内。
江照雪叹了口气,正准备收起传音玉牌,就看传音玉牌突然亮了起来,江照雪震惊点开,随后就听叶天骄激动出声:“姐!!你回来了姐?!你在哪儿啊?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你知道吗!!!”
随后便是钱思思的声音:“江仙师?是你吗?我的神仙?我的女神?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在哪里快告诉我!”
他们仿佛是一直在等她,等了许久,等到五年后,所有消息再一次响起时,竟就能在第一时间,快速回应。
江照雪心上像是被人投了石子的井水,荡漾着散开,带了眼眶微涩。
她也不多说,直接道:“我不知道我具体在哪里,大家给个位置。”
传音玉牌可以互相通报位置,他们将自己的位置互相一分享,便发现三个光点挨得极近。
叶天骄不由得有些惊讶:“唉?我在苍城附近准备动手了,你们在这儿干嘛?”
“我也准备动手。”钱思思语气发沉。
两人虽然没说清楚“动手”的具体是什么,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动手的目标是谁。
江照雪看着地点,略一沉吟,随后便道:“大家苍城见吧,先不多说。”
确定了三人位置,所有人也已经清醒过来,裴子辰陆续将人安排好,沈玉清找到出口,便领着众人一起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们便发现这是个被挖空的山腹,江照雪抬头一看,便见他们正在雪苍山不远处。
“圣池就在雪苍山。”裴书兰抬头眺望着雪苍山,眼里带了痛苦,“弥真幻境本是连通圣池,只要你们死在里面,力量便会被圣池吸收。”
所以他们把弥真幻境建阵的地点设置在了雪苍山的附近。
江照雪心中了然,裴书兰看着远处,有些艰涩道:“其实我有想过,这个阵法会吸收你们,难道就会放过我们吗?可我没有选择。”
听到这话,江照雪转眸看她,想了想后,平静道:“现在你有了。”
裴书兰一愣,江照雪提步往前。
她一路联系着叶天骄和钱思思,带着所有人回到苍城。
到达苍城时,她便发现,幻境到底是幻境,相比真实的世界,幻境太过美好了。
城内到处都是乞儿,随地都是倒着的尸体。
只是这尸体浑身腐烂,根本无人敢碰,没多久就会有人过来,熟练将这些人抬走。
“这些就是喝过圣水的人。”冥给江照雪解释,“你们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是两年前的苍城。”
那时候,还有祭祀,还有七夕,所有人还能正常的生活吃饭,而不像现在,整个城市仿佛都被死气笼罩,街头门店寥寥无几。
裴书兰先把所有人安排着四散开去,江照雪带着裴子辰沈玉清慕锦月一行人,寻了叶天骄和钱思思定下的地点过去。
这是一间民宅,江照雪走到门口,按着叶天骄给的指令,轻三下重两下敲过门后,门便打开,叶天骄探出头来,看见江照雪,顿时露出激动之色,但他也知道此时不便多说,便将江照雪一把扯进来,急道:“快进来!”
说着,叶天骄便拉着江照雪急急入内,刚一入内,江照雪便看见钱思思、叶文知、陈昭等人都坐在屋中。
看见江照雪,陈昭瞬间红了眼眶,急急上前,朝着江照雪激动行礼:“江仙师!”
对于江照雪来说,上一次见陈昭,是八年前的事,对于陈昭而言,却已经是十七年。
十七年前就是他接待她进叶府,而如今他还留在叶文知身边,容貌与当年没有太大区别,叶文知却已经明显上了年纪。
江照雪扶起陈昭,抬眼看向厅中叶文知,叶文知年近四十,头发却早早斑白,抬手朝着江照雪行礼,眼中带了几分湿意:“江仙师。”
想到叶文知做过的事情,江照雪心上发沉,她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抬眼看向钱思思。
钱思思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她看过来,招呼道:“看什么,快进来,大家伙一起商量现在的情况……”
话没说完,她转眸看向江照雪身后跟着的沈玉清。
江照雪顿了片刻,便知他们是在提防沈玉清,她便主动转头,同沈玉清道:“你先去安置慕锦月,打坐调息,等回头我来找你。”
沈玉清一顿,他抬眸看向周遭,见都是警惕审视着他的人后,他想了想,终于还是点头,领着受了伤的慕锦月离开。
这房间明显是一个商量战事的地方,桌上还放着沙盘,江照雪一见,便有些奇怪:“你们这是做什么?”
“嗨,”叶天骄说得轻松,“我们打算把圣池给拆了。”
“拆了圣池?”江照雪有些茫然,“这东西这么容易拆,为什么不早点拆?”
“当然不容易啦。”钱思思苦笑,“我们也是想尽办法,实在没法子,如今只能背水一战了。”
“什么意思?”江照雪不解,旁侧叶文知终于开口。
“五年前,极乐长生教出现,快速发展,三年前,大夏便因此教影响,不堪重负,我的老师主战,集结天下修士之力,与极乐长生教一战,可没想到,他们信徒太众,连天机院很多人都被他们策反,最后天机院覆灭,大夏将覆之际,我只能将老师送出,答应宋无澜,成为他的傀儡。”
叶文知的声音很疲惫,与他年少时已经截然不同。
他没有修道,早已如凡人老去。
而叶天骄的容貌,却停留在二十岁的时刻,他笑了笑,接话道:“在大哥保护下,我带着天机院残存的力量躲下来,大哥用立极乐长生教为国教,两百万人性命和帮着他们修建圣池作为条件,得到了暂时的和平,之后我们就一面打听他们的目的,一面想办法。”
“这些年我们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叶文知似有些痛苦,“我向真仙境求救,也暗中想办法刺杀过宋无澜,可到最后……”
“你和真仙境求救过?”江照雪诧异,“你联系过谁?”
“孤钧老祖。”叶文知抬眼看向江照雪,“您认识吗?”
江照雪一顿,迟疑着道:“认识倒是认识,但……真仙境从未有过此事记载。”
“或许是老祖宗不在意吧。”叶文知苦笑,“他说,他问过天命,此乃人间必经之劫,真仙境不可插手。”
听到这话,江照雪点了点头,这到的确是灵剑仙阁的行事风格,她不由得又问:“那你还和其他真仙境的人求救过吗?”
“和真仙境联系哪儿有这么容易?”钱思思叹了口气,“能联系上孤钧老祖都是因为天机院是灵剑仙阁所建,不然谁知道怎么联系真仙境啊?说点现实的吧,反正他们折腾一圈没办法,我呢,也是看出这极乐长生教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和民间一些义士集结,一直在想办法刺杀宋无澜。”
“但死了不少人,却面都没见到。”叶天骄无情揭她的短,继续道,“最后还是靠我哥,在极乐长生教里做事,打探了五年,终于搞清楚了宋无澜的打算。”
“什么打算?”江照雪其实心里清楚,却还是确认。
叶文知喝了口茶,轻声道:“他要斩神剑。”
说着,他转头看向雪苍山:“圣池里,蓄养的是当年他在宫里养的那只叫新罗衣的怨煞,他想把这只怨煞,用人命养成最强的怨煞,从而逼迫斩神剑出世。”
“但斩神剑出世,必须要纯阴之体的血,”叶天骄接话,“可这纯阴之体几万年找不出一个,所以他只能先准备等着,将圣水借助我哥的手,悄无声息分发到两百万人手里,等纯阴之血出现,一旦纯阴之血落入圣池,新罗衣便会苏醒,。”
“到时候,它就会借助圣水之力,顷刻间吸收所有服用过圣水之人的生命壮大自己,成为这世上最强的怨煞,同时召出斩神剑。”叶文知声音发沉,“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他不会找到纯阴之血,和他维系着基本的平衡,可前些时日,我得到线报,纯阴之血出现了。而服用过圣水的两百人,也都开始出现了症状,痛苦不堪。”
“所以我们就决定,不等了!”
叶天骄高兴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当年建造圣池的时候,我们就动了手脚,可以将新罗衣困在圣池之中一刻钟。这一刻钟,她无法吸收外界的力量,也就是那两百万人虽然喝了圣水,但是如果我们能在困住新罗衣那一刻钟内,将新罗衣诛杀,那他们就能活下来!”
“那……”江照雪好奇,“你们既然已经做出这个决定,为什么不早点杀了新罗衣呢?”
听到这话,众人尴尬对视一眼,钱思思想了想,轻咳了一声:“那个,江仙师……您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的本事?”
江照雪一愣,钱思思抓了抓脑袋:“我们要真的很有把握杀新罗衣,当年也不至于被打得躲起来……是吧?”
这话让江照雪愣住,她终于反应过来,面前这些人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主动出击,而是破釜沉舟,搏命而行。
“你们,”江照雪舌尖有些发涩,忍不住道,“既然知道赢不了,又何必呢?那两百万人既是叶首辅选人,你们便可以活……”
“我们就是那两百万人。”
叶文知开口,江照雪愣愣看着他,就看叶文知抬起眼眸,拉开自己衣衫。
衣衫之下,是已经开始腐烂的皮肤,然而他却异常平静:“我是第一个服下圣水之人。”
“而我们没喝圣水,是因为怕我们是修道之人,真被新罗衣吃了她变得太强。”钱思思站在旁边,慢慢悠悠,“可我也想好的,修道之人,当以庇护苍生为己任,那两百万人要死——”
“也得死在我们后面。”叶天骄接话。
他语气一如年少时那样轻快,然而江照雪看着他的眼睛,却在那一刻清楚知道。
他长大了。
她看着周边早已做好决定的所有人,心上翻涌难言。
叶天骄看着她神色,眼里带了几分请求:“姐,我知道你想拿斩神剑,但我还是会想,你能不能为了我们……”
“好。”
江照雪毫不犹豫,旁侧裴子辰转眸看来。
叶天骄愣了愣,江照雪认真道:“你们把计划和我说清楚,做好准备,我同你们一起过去,”说着,江照雪笑起来,“宰了那只新罗衣!”
“姐……”叶天骄不可置信,片刻后,他突然激动扑了上来,“我的亲姐……”
话没说完,他便被裴子辰横剑挡住。
裴子辰眼皮一抬,叶天骄便想起什么,僵住动作,随后尴尬笑起来:“哈……一时激动,一时激动。”
说着,叶天骄退开,赶紧道:“那不多说,来来来,姐,我们同你说清楚……”
花了大半个时辰,江照雪大约搞清楚了他们的方案。
圣水之所以可以在一瞬吸取所有人的生命,是因为圣水中都包含了新罗衣一缕怨气。
“只要把新罗衣封锁,所有人都会安全,我们会有一刻钟诛杀她的时间。而新罗衣由怨气形成,最怕的就是天雷,所以我们引九天玄雷阵,一起诛杀他!至于宋无澜——”
“我帮你们找出他的位置。”江照雪思考着开口,“我身上有他的分身练成的金丹,只要他在附近,我就能够感应。”
“只要你找到宋无澜的位置,”钱思思听着,弹了弹自己的剑,“一个命师,我保证拿下他的性命。”
听到这话,江照雪冷笑一声,却没打击钱思思的积极性。
众人一番商议,确定了方案后,叶天骄极为激动,立刻道:“那我先去准备了,姐,你好好休息。”
“嗯。”
江照雪点头,同众人告别后,便转身离开,走出门外时,她突然想起什么,叮嘱道:“哦,还有一件事。”
众人转眼看来,便见江照雪认真吩咐:“慕锦月就是纯阴之血,好好保护她。”
第87章
听到这话, 众人一愣。
方才入屋时她简单介绍过人,众人这才想起来这个慕锦月是谁。
叶天骄得话忍不住喃喃:“我就说这老东西怎么一天天把女徒弟带着,这女徒弟果然另有他用……不对。”
叶天骄突然反应过来, 忙转头看向江照雪, 急道:“那你不早说?我刚才吩咐了最好的大夫, 这要是纯阴之血, 那还救什么啊!人死了这事儿不就完了吗?”
纯阴之血得活着才有意义,要是死在路上, 斩神剑永远出不了世。
“别胡说八道了, ”钱思思闻言嗤笑出声,“宋无澜是命师, 肯定就知道这慕姑娘是纯阴之血才会费了这么大功夫布局等着,她要是现在死了, 斩神剑注定无法出世,宋无澜还留着那两百万人做什么?立刻杀了得了。”
宋无澜一直留着人没杀,就是为了等待慕锦月。
纯阴之血和祸世邪祟同时现世, 才会得到斩神剑,哪一个步骤提前, 都会生新的变故。
宋无澜等了这么久, 要是慕锦月死在半路, 他也就没什么等待的理由。
“我开玩笑嘛, ”叶天骄也知道这其中分寸,叹了口气道, “而且算起来慕小姐也是无辜之人, 总不能为了咱们轻松,罔顾了人家的性命啊?”
说着,叶天骄又想起什么, 不由得:“不过,姐,”他转头看向江照雪,“你要跟我们救人的话……斩神剑你不拿了?”
“拿呀。”
江照雪听着他们的话,思量着敲着桌子,漫不经心道:“换个法子嘛,我是个正经修士,又不是邪修。这种心安理得拿人命换神器的事儿,干不来。”
“那……”叶文知坐在一旁,抬眼看向江照雪,“沈仙师呢?”
这话让江照雪一顿。
江照雪愿意另寻得到斩神剑的机会,沈玉清却难说。
叶文知问出来,江照雪也不敢替沈玉清应答。
见江照雪沉默,大家都紧张起来,去毁圣池已经是孤注一掷,如果沈玉清要插手,他们还有什么胜算?
“他的决定,我不确定。”江照雪斟酌着,思考道,“但你放心,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是真仙境惹的事,自然是我们真仙境自己解决。我现下就去找他谈,要是能谈妥,最好。”
“要是谈不妥呢?”
叶文知追问一个答案。
“谈不妥……”
江照雪琢磨着,缓声道:“等会儿我先把慕锦月和他分开,你们寻一个安全之处,先将慕锦月藏住,若是谈不妥,咱们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这话让众人对视一眼,叶天骄小心翼翼道:“你……你打算把沈玉清杀了?”
“这怎么可能?”江照雪有些惊讶。
别说同心契在沈玉清身上,她杀他等与自杀。
就算没有同心契,沈玉清是灵剑仙阁阁主,带着灵剑仙阁魂灯,魂灯能看到人临死前的画面锁定仇人,她要真把人弄死了,孤钧老祖绝不可能放过她。到时蓬莱和灵剑仙阁一战在所难免,她还没糊涂道这个地步。
“我就是想办法把他关一阵子,”江照雪耐心解释,“到时候咱们把事儿办完了,他再醒就是。”
“江仙师大义。”叶文知听着,站起身来,朝着江照雪行了一礼,“文知替百姓拜谢仙师。”
“也是我们惹的祸。”江照雪苦笑,“叶大人不必客气。”
双方说着,寒暄了一番,。
他们说话时,裴子辰便一直站在旁侧,静默不言,等江照雪确认好所有细节,领着他从房间里走出来,行到后院,四下无人时,他终于开口,低声道:“女君。”
这一声突兀,结界伴随着声音悄无声息打开,江照雪停步回头,便见裴子辰站在不远处,神色中带了几分忧虑,迟疑着道:“您当真……要随叶天骄他们一起救人吗?”
江照雪眨眨眼,有些不解。
裴子辰斟酌着,继续道:“斩神剑事关真仙境生死,而这个时空的命运已经注定,女君将数百万人因果系于一身……”
他皱起眉头:“您想过结果吗?”
这话问得颇为尖锐,江照雪没说话,她想了想,走上前去,盯着裴子辰的眼睛,凑到他面前,笑眯眯道:“担心我啊?”
她靠得太近,风吹着她身上香味飘散而来,裴子辰垂下眼眸,面上看不出喜怒,低低应声:“嗯。”
说着,他的手悄无声息握紧剑柄,故作镇定道:“命师改运,有伤自身,救眼前人已是足够,其他人,女君还当三思。若您一定要救,”裴子辰抬眼看她,认真道,“那也当是我来动手。”
江照雪没说话,只认真端详着他。
裴子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感觉心跳一点点加快。
江照雪看了许久,突然一笑,用手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笑骂了一声:“真能耐。”
衣袖盈香,那一点力道不大,却推得裴子辰心颤。
他目光不由自主跟着江照雪,看着江照雪转身往前,慢慢悠悠:“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救了现在这些必死之人,等于是动了现在的因果,未来若是发生灾厄,这份灾祸都会算到我头上。我以前也是这么想。”
江照雪说着,提着衣裙,摇着扇子踏上台阶,裴子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衣裙随步子摇动,如湖水清漾,一波又一波拍在他心尖。
“一直以来,我都在尽量减少对于这个时空的干涉,十三年前我没有带走四岁的李修己,五年前我没有追查宋无澜,结果呢?”
听着李修己,裴子辰神色淡了几分,只道:“人一生相逢之人众多,女君不必人人都放在心上。”
“可他的因果,与我有关啊。”江照雪叹了口气,轻声感慨,“我不想与他们产生因果,结果李修己颠沛流离一生,裴书兰也与我刀剑相向。我总想要历史与我无关,可其实你仔细想,我们从回到过去这一刻,就不可能与我们无关了。我们种下因,却天命之名对他们不管不问,只取走斩神剑离开,这是修士该做之事吗?”
“可他们已经是命中注定……”
“什么叫命中注定?”
江照雪忍不住回头反问,裴子辰一顿。
江照雪见他呆住,笑了笑,转身往前。
“每个人修的道不同,你和沈玉清相信未来由天选择,所以必须遵循历史和天命书的指引。可我不信。历史难道一定是真相?天命书写的一定是未来?如果它骗我们呢?于我而言,天道,当符合正道,乃不可改变之数。所以求生,是天道,求善,亦是天道。我相信命由人自己选择,遵从本心得到的结果,才是真正的天命。”
裴子辰听着,为她压下旁侧柳条,江照雪仰头看向明月:“溯光镜不会让我白白回来,它让我回来,必有所指引,或许我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这么多人。从一千两百年后的真仙境回头看,历史上他们这么多人有了一场劫难,但如果从一千四百年后,或者更遥远的未来回头来看——”
江照雪想了想,突然笑起来,玩笑道:“或许历史是,原本这些人注定有一场劫难,结果溯光镜将蓬莱真武元君送到过去,真武元君英明神武,拯救世界呢?”
“可这世上一切都要付出代价,”裴子辰听江照雪的话,还是不放心,担心道,“如果您改变的是已经确定的劫难,您的气运必定受损,我怕您……”
“修士的气运,大多数时候是天定。”江照雪打断他,说起一些在他刚刚修仙时便熟知于耳的知识,“唯一能改变气运的办法,就是行善积德,得到凡人信仰供奉。若我当真能救这么多人,得到他们的信奉,气运必定大增,增加的气运也许比我付出得多呢?”
江照雪想着,一时高兴起来:“那我岂不赚翻了?”
“女君……”裴子辰听着,有些无奈,“您这是在赌。”
“我一个命师,”江照雪停步回头,震惊看着他,“我哪天不赌啊?”
这话让裴子辰不说话,他知道江照雪说这么多,都是借口。
是她遮掩她看到那个跟在父母身后、为了活着朝她举刀的孩童时心中那份锐痛的借口。
无论她会不会从这件事中受益,她大约都不会对这样的事无动于衷。
这是她的道。
他静静看着这个身披月彩的人,像是看着一尊观音玉佛。
江照雪见他不言,当他还在忧虑,笑意盈盈走到他身前,抬手拂开他肩头落叶,为他整理着肩头有些凌乱的褶皱,轻声安慰:“你不用担心,情况不对,我立刻撤退,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手落在他的肩上,笑起来道:“笑一笑,嗯?”
裴子辰不说话,感受着江照雪手掌透衫而来的温度,静静注视着她。
江照雪察觉他目光另有深意,抬眼看他,就见他似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
她见他久久不言,便当他接受了结果,笑着决定:“行了,既然已经清楚情况,那你我就分工合作,把手拿来吧。”
她说话间,一抖袖子,露出一段皓腕,便将他左手拉了过来,开始用食指在他掌心画咒。
她画得很快,指尖行过之处,有些痒麻,裴子辰压着心里那点涟漪,平静询问:“这是什么?”
“这是鸳鸯绳的咒法。”
江照雪一面画一面解释:“等会儿我去找沈玉清,我先想办法弄点沈玉清的血给你,再将慕锦月和沈玉清分开,你把慕锦月带走困住后,将掌心的符文落到她身上,从她身上取一段青丝一滴血,将青丝炼化,再在纸人上写沈玉清的生辰八字,用他的血施法做傀儡,最后将炼化后的青丝拴在纸人身上。”
说着,江照雪掌心和裴子辰相对,另一只手一划,乾坤签便出现在半空,她单手绘阵,随后施法:“天道无常赌运于天,上上大吉,诸法尽成,应!”
上上签飞出,捏碎后法光便落入两人掌心。
江照雪看着两人掌心亮起来,感知到自己手上生出符文,便知这个符咒生效,不由得露出笑容,撤开手掌同裴子辰要了一张纸人,开始在纸人上写沈玉清的生辰八字,继续道:“如果我和沈玉清谈不拢,那等你把鸳鸯绳锁在沈玉清的傀儡上,我这边就可以困住他。”
“师父灵力强盛,您打算怎么困?”
裴子辰听着江照雪的安排,面露不解。
沈玉清半步渡劫,能困住他东西并不多,江照雪写在他手心的咒法灵力流转并不强大,明显不是能困住沈玉清的东西。
江照雪闻言一笑,只将写好沈玉清符咒的纸人交还给他,笑着解释:“鸳鸯绳拼的不是灵力,而是在意。”
“在意?”裴子辰握着纸人,听不明白。
江照雪点头,耐心解释:“鸳鸯绳就是将给出青丝的一方化作魂绳,捆在另一方身上,要解开很容易,只是一旦解开,给出青丝的那个人就会死。”
裴子辰一愣,便明白过来:“您是想用师妹的性命困住师父?”
“不错。”江照雪颔首,接着道,“不过慕锦月是纯阴之血,留着还有用,所以这次符咒我改过,沈玉清若当真强行冲破,她只是立刻昏迷,但不会死。只是沈玉清不会知道,所以效果是一样的。”
“他不会让慕锦月死。”
江照雪笃定开口,裴子辰慢慢抬眼,一双眼欲言又止。
江照雪看他模样,忍不住笑:“从刚才就吞吞吐吐,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裴子辰听着,又挣扎着将心思压下,只跟着江照雪的思绪道,“稍后您与师父商谈,弟子会一直和您保持联系,一旦弟子感知不到您,便会立刻回来。”
他们只要能保持联系,江照雪便随时可以使用命侍契约召唤他来到身前。
江照雪见状笑而不语,只笑着盯着他。
裴子辰疑惑抬眸:“女君?”
“真没什么要问的?”江照雪笑着再问了一遍,裴子辰动作微顿。
察觉江照雪语气中的玩笑,他眼神微动,只将目光慢慢挪到江照雪头上歪了的发簪上,凝望许久,轻声道:“女君,您的发簪歪了。”
江照雪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竟是说这个。
她抬手一扶,便见青年主动伸手,握住她垂下的衣袖。
江照雪茫然抬眸,就见裴子辰拉着她的衣袖,一道一道封入她的剑意。
他的灵力毫不忌讳流淌在她衣衫之上,将她整个人环绕,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裴子辰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只由着他将剑意封在她衣衫,等她整个人都被他剑意包裹之后,他才迟疑着放手,抬眼看她。
一双眼欲语还休,最终却只是笑笑,轻声道:“还望女君记得自己答应过的,等您回来,我为您扶簪。”
说着,裴子辰抬手一点,他的灵力全都隐入深处,除了江照雪以外,旁人再无法感知。
江照雪惊讶抬眸,就见他温和笑笑,随后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抬手一挽月光化作手中宫灯,提步上前。
“走吧,”他背对着她,轻声道,“弟子为您引路。”
第88章
他说着上前, 为她领路。
月光从旁侧斜落入长廊,洒在青年半肩之上,他提灯行走于光影之间, 长身玉立, 玉剑夜行。
江照雪感觉携带着他灵力的剑意将她整个人包裹, 然而她又清晰知道, 这些无处不在的气息只有她一人知晓。
就如这个人的情义,从来都行于暗夜, 明明在失控之时浓烈得几乎将人溺死, 却难以为他人窥见。
她愣愣看着前方青年,静默无声。
阿南见她许久不动, 不由得道:“主人?”
这一声唤让江照雪骤然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晃神。
她连忙收心, 压着被激起的异样感,赶紧跟了上去。
裴子辰走在前方,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江照雪, 唇瓣带了些许笑意。
鸢罗见状,忍不住道:“主人, 您还笑呢?女主人马上要去找沈玉清了, 您不说清楚些, 万一等一会儿她和沈玉清一见面又和好了怎么办?”
“已经清楚了。”
裴子辰轻声开口。
鸢罗茫然:“啊?”
裴子辰抬眼看向前方院落, 感受着身后人似乎是对自己方才失态的懊恼,温和道:“女君要做什么, 她一直很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客院, 刚入院中,就听侍女站了两排,里面传来人声。
裴子辰顿住步子, 转头同江照雪对视一眼,想想便退了开去,由着江照雪上前。
江照雪整理了一番心绪,便大步往里,刚一入院,这些侍女便仿佛是等待许久,一一跪下行礼。
江照雪直奔人声传来的房间,靠近了便听有一位老者在人叮嘱什么,语气不徐不疾,沉稳道:“这位姑娘外伤已无大碍,只是身体太虚,按着方子补气养血,再好好修养几日便好。”
“哟,”江照雪一听,便顺口接话,来到房门前,笑着道:“看来锦月是好得差不多了?”
这话一出,房内所有人大多看了过来。
江照雪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发现屋里就四个人。
沈玉清坐在左边一排椅子首位,慕锦月苍白着脸坐在沈玉清旁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慕锦月,正同药童收拾着行囊,明显已经看诊完毕。
他们被江照雪声音惊扰,除了沈玉清以外的人纷纷抬头,看见是江照雪,慕锦月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起身行礼:“师娘。”
“身上有伤,不必多礼。”江照雪听到这话,走上前去,拉住慕锦月起身,关怀道,“现在好些了吧?”
这话让慕锦月僵了僵,有些不安。
她身上的伤是江照雪所致,而江照雪动手的原因又是因为她动手刺杀江照雪,无论从哪个角度,江照雪此刻都不当是这样和蔼模样。
但江照雪笑意盈盈,她也不能如何,只能低声道:“弟子无碍。”
“在弥真幻阵受伤,虽然是幻阵,但会伤及神魂,不可大意。”江照雪耐心叮嘱,拍着慕锦月的手背,温和道,“我那一刀捅太深,你得多休息。”
这话让慕锦月彻底懵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旁边大夫左右一看,识趣起身,同江照雪沈玉清行礼之后,带着药童离开。
大夫一走,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四人,江照雪见慕锦月久不能答,笑着道:“怎么一句话不说?是还没想好怎么编杀我的理由?”
“师娘!”听到这话,慕锦月瞬间反应过来,慌忙跪在地上,急道:“师娘,弟子在弥真幻阵中是受阵法影响,弟子绝无伤您之意……”
“不不不,”江照雪寻了沈玉清旁边的椅子坐下,摇了摇手指头,似是长辈教导一般道,“弥真幻阵是勾起你心中的念头,要是没有的念头是勾不起来的。到底为什么想杀我,你得好好想想啊。”
这话让慕锦月面色发白,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旁侧沈玉清。
沈玉清始终静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江照雪左右一看,坐在椅子上,往沈玉清方向微微倾斜,敲着椅子扶手道:“沈阁主,这是你的弟子,我就算不是你夫人,也是蓬莱女君,她对我动手,多少要有些说法吧?”
“你何时不是我夫人?”
沈玉清哑声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他似乎是静默了很久,乍然出声,声音带了几分哑涩,听上去极不自然。
旁侧裴子辰抬起眼眸,江照雪动作微顿,想了片刻后,她轻笑一声,坐直起来,整理着衣衫,故作自然招呼裴子辰道:“子辰,你师妹伤势未愈,你先带你师妹另寻房间安置,我和你师父有话要说。”
“是。”
裴子辰立刻开口,慕锦月闻声顿急,忙看向沈玉清,着急道:“师父,您……唔!”
话没说完,她声音戛然而止,完全无法出声。
慕锦月震惊回头,就看裴子辰垂下眼眸,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淡道:“师妹,走吧。”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很是客气,可慕锦月却明显感觉有一种无形压力压了下来,她抿紧唇盯着裴子辰,急急喘息。
裴子辰目光扫了过去:“师妹?”
“出去吧。”
沈玉清终于出声,慕锦月回头看向沈玉清,想了片刻,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讨不了什么好,干脆起身,行礼之后便冲出房中。
等她出去,裴子辰才慢条斯理同江照雪沈玉清行了个礼,暗中看了一眼江照雪,江照雪摇着扇子点了点头,裴子辰这才走出门外,合上大门。
大门一关,裴子辰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大步朝着院外走去。
刚走出院门,裴子辰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呜呜”挣扎的声音,他顺着声音过去,便见慕锦月被叶天骄和钱思思按在地上,正神色不甘,奋力挣扎。
见到裴子辰过来,叶天骄忙道:“刚才她一出来就想跑,被我们按住了!”
裴子辰闻言将目光落下,看见慕锦月跪在地上,慕锦月愤愤抬头,一双眼十分急切,似是想说什么。
裴子辰扫她一眼,平静道:“走吧。”
说着,裴子辰便率先往前,叶天骄和钱思思压着慕锦月,将她拉了起来,跟上裴子辰,叶天骄在后面给裴子辰指路:“你往前走,大哥在大堂等咱们。”
裴子辰应了一声,带着慕锦月往外,等到了大堂,叶文知看见他们,赶忙迎上前来,对着裴子辰道:“裴小道君,这边走。”
裴子辰颔首跟上叶文知,往大堂另一头的花园走去,走到假山之中,叶文知打开机关,领着所有人往下。
慕锦月见状皱起眉头,也察觉不对,她不再挣扎,反而是警惕看向周遭。
假山之下,是长长的楼梯,大家顺着楼梯走到深处,便看到一道写满符箓的大门,叶文知上前推开之后,房门一开,便是密密麻麻的隐蔽阵法,这阵法流转的灵力极强,裴子辰有些疑惑:“叶大人,这里是?”
“此处乃天机院大阵,”叶文知回头看向裴子辰,仔细解释道,“安置慕姑娘,最重要的是防止沈仙师来抢人,沈仙师修为高深,只能用这种大阵,才有瞒天过海的机会。”
“叶大人思虑周到。”
裴子辰颔首,想到慕锦月九幽境功法,他又道:“不过我这位师妹有些邪门歪道的脱身法子,还是容在下为她再设置一个法阵,以防万一。”
“那再好不过。”叶文知笑起来,看了一眼旁侧慕锦月,品出话中意思裴子辰话中含义之后,便退了一步,让开大门,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那裴小道君进屋设阵,我等就在外等候便是。”
“多谢。”
裴子辰抬手行礼,随后看向慕锦月,淡道:“进去吧。”
说着,他抬手一划,慕锦月整个凌空而起,狠狠砸进房中!
慕锦月重重砸落在地,却仿佛无事一般立刻起身,便见房门关上,裴子辰站在不远处,剑阵大开,环绕在慕锦月周遭。
慕锦月见四周无人,干脆用九幽境功法冲破裴子辰的噤声咒,压着喘息,警惕道:“师兄,你想做什么?”
裴子辰静默不言,只将灵力灌入手中符文,慕锦月看着裴子辰手中法光,皱起眉头:“鸳鸯绳?你们想用我对付沈玉清?师兄,师娘糊涂你也糊涂吗?!师娘要救人,那就是改变历史,因果她来担,她或许会死你知不知道!”
“我信师娘,”裴子辰语气平静,“论天命因果之道,她比谁都清楚。”
“那斩神剑呢?!”慕锦月看裴子辰将法阵落到地面,在自己脚下铺开,她语气不由得急促起来,“你们要帮这些人,就拿不到斩神剑,若是拿不到斩神剑,你们想怎么回去?在这里留一千两百年吗?!”
裴子辰不言,只闭眼将江照雪阵法用灵力灌入。
慕锦月一瞬看穿他心思,立刻道:“你以为你们留在这里不需要付出代价吗?溯光镜支撑不了你们一直留在过去,等溯光镜力量用完,你们若是回不去,就会被卷入时间空隙,永远在里面流荡,再也回不来了!”
这话让裴子辰动作一顿,慕锦月急急上前,隔着结界满是期待看着他,劝说道:“师兄,别跟着师娘犯傻,天命书已经写了这些凡人要死,救已死之人没有必要。你现在回去,让师娘睡一觉。”
裴子辰听着,抬起眼眸,就看慕锦月眼睛泛紫,语气又缓又慢,仿佛是诱惑着下令,描绘一个美好未来:“你同我们一起,取得斩神剑,您就会成为真仙境最强之人,到时候,江照雪,就是您的……”
话没说完,裴子辰拔剑逆斩而上,直袭向慕锦月的发丝!
慕锦月惊骇疾退,一个翻身落到远处,抬眼看向结界之外提剑而起的裴子辰,冷下脸道:“师兄如今是当真跟着师娘不管不顾了?”
裴子辰没有说话,他看着慕锦月手压在地面,黑气沿着地表游走,迅速在外升腾起一个结界。
裴子辰环顾周边,看出慕锦月是将外界与此处隔离,他手扶剑上,打量着慕锦月,语气平静:“你一定要拿斩神剑,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之事,都是师兄您要做之事。”慕锦月盯着裴子辰,身后黑气升腾起来,化作庞大的鬼影,仿佛鬣狗俯身,朝着裴子辰龇牙咧嘴。
周边魔气弥散,她手上生出一条长鞭,冷声道:“既然师兄您现下犯糊涂,那就休怪锦月为谋大业,以下犯上!”
音落刹那,黑影朝着裴子辰疾驰而来,裴子辰神色骤冷,袖中九转仙生铃一响,一剑化数剑,朝着黑影疾驰而出!
裴子辰与慕锦月打得热闹时,另一边客房之中,却是格外安静。
裴子辰一走,房间顿时空寂下来,只剩江照雪和沈玉清两人。
江照雪将目光挪过去,看见沈玉清静坐在椅子上。
衣衫还是分别时那一套,白衣染着血泥,发冠都未曾整理,头发零碎散在面侧,低头看向地面。
江照雪上上下下将他扫了一眼,见他落魄模样,不由得笑起来:“回来衣服都没换吧?这么宝贝她,竟也舍得单独让你这小弟子离开你视线?”
“你想同我谈什么?”
沈玉清不理会她阴阳怪气,冷淡开口。
江照雪听他语气认真,也不再玩笑,感受了一下裴子辰去的方向,便先从眼下说起,随意道:“先从慕锦月说起吧,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回灵剑仙阁后,按阁规处置。”
沈玉清说得公正。
江照雪点点头,倒也没再这个话题上纠缠。
慕锦月的事情她有的是时间单独问,从沈玉清这里问不出什么,于是她从旁边端起茶杯,思考着接下来要谈什么。
她要谈的事儿不能说得太早,至少要等裴子辰那边传消息过来,等有和沈玉清动手的把握后,才能挑明,到时候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
现下主要是拖着他。
想明白思路,她不动声色喝了口茶,看了一眼他身上血痕,从好话说起,关怀道:“你伤势还好吧?”
这话出来,沈玉清指骨瞬痛。
被她在幻境碾短指骨的痛感似乎还停留在身上,他却不愿露出来,转头道:“无碍。”
“嗯,那就好。”
江照雪点头,感知着裴子辰的位置,算着他布下鸳鸯扣阵法需要的时间,江照雪继续东拉西扯:“方才弥真幻境中,是你在为我引路?”
“是。”
提起弥真幻境,沈玉清似是压着什么,尽量平静道:“出来后我看见你留下破阵的符箓,知道你需要帮忙,调息之后,我便开了水镜,引你出来。”
这和江照雪猜的大差不差,算了算他开水镜的时间,他应当没看到裴子辰入魔的情形,江照雪不少。
她点了点头,思考片刻后,想起幻境里经历的一切,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玉清没有立刻说话,江照雪耐心等候片刻,才听他低声询问:“弥真幻境是怎回事?”
“哦,这个。”
江照雪听他问这个,倒也不藏,一甩衣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仔细解释道:“这是宋无澜布下的幻阵,我们在时空缝隙中的意外就是他动的手脚,从我们落地开始,我们进入了这个幻阵。”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要说感觉异常,应该是在寺庙那一晚。”江照雪知道他有很多疑惑,仔细回忆起来。
“那一晚大家情绪都不对,这一般是有东西干扰心智所致,你当时也应当察觉吧?”
“是。”沈玉清肯定她的猜测。
江照雪点了点头,继续道:“当时我虽然没有搞清楚具体是什么阵法,但是我猜到了宋无澜的目的,他想要斩神剑,却没有能力同时对付我们所有人,所以设置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想要让大家自相残杀。既然清楚这一点,那我们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不要对自己人出手,所以我特别叮嘱过裴子辰不要对你出手,而你,我信你自己自有分寸。”
“第二呢?”
“第二,”江照雪笑起来,“那就是等。”
“等什么?”
“等他来抓慕锦月。”
江照雪说着,站起身来,房间里烛火偏暗,她走到一盏早已熄灭的烛火前,从旁侧铜人上取了火折子,吹燃之后,点燃了拉住,缓声道:“他既然想要斩神剑,便一定会生擒身负纯阴之血的慕锦月。所以我先在阴阳衍仪灯上准备了可以让我言出法随的法阵,然后在慕锦月身上准备了替身符,在他出手带走慕锦月的瞬间,将我和慕锦月调换。他将我带出弥真幻阵,我便立刻赌运将他擒拿。”
江照雪巡走在房间,一盏一盏点亮周边没有点亮的灯火,慢条斯理道:“抓住了宋无澜,我才搞清他的来历。宋无澜是虚空之体,在命师一道上天赋惊人,当年在我杀他之后,他将自己身体献祭给了一个邪物,跟随我和裴子辰进入灵虚幻境,在灵虚幻境中看到宋无涯获得灵虚扇的办法,受到了启发,等出来之后,他发现慕锦月纯阴之体的身份,因而决定抢夺斩神剑。之后我斩了他一个分身,将他的分身练成金丹,让弥真幻境误以为我是他,操控弥真幻阵,进去救了你们。”
“所以,”沈玉清看着地面,哑声道,“在弥真幻境中,攻撃我神魂那个人……”
“是我。”
江照雪一口应下,压着紧张放下火折子。
弥真幻境中,裴子辰入魔前尚有几分理智,先用灵虚扇攻撃了沈玉清的神魂,所以沈玉清才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她不可能让沈玉清发现裴子辰的功法,这件事只能她认。
她认得太过干脆,沈玉清呼吸乱了一瞬,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追问:“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锦月是纯阴之血的?”
这话让江照雪犹豫了片刻,但她还是背对着沈玉清,实话实说:“从我在钱思思师父那里得知纯阴之血是斩神剑必须那一刻起。”
“因为我一直带着她,你觉得我必有所图?”
“我倒没这么想。”江照雪回头走回自己位置,抬眼看他,淡道,“以前你和她也是形影不离,我习惯了。”
“那为什么会猜她是纯阴之血?”沈玉清音色中似是竭力压制着什么,却还是克制不住微微提声,“既然觉得我与她相伴是正常,又为什么会猜出她身份?”
江照雪想了想,斟酌道:“你知道我是命师,我会预知一些东西。”
这话让沈玉清愣住,他怔怔看着地面,听她解释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会带着她回来,而且她一路会历经波折,不断陷入险境,所以我在听到斩神剑需要纯阴之血时,就有联想。等到七夕那夜,我发现宋无澜在针对她,便差不多确认了她的身份。如果她不是纯阴之血,宋无澜为什么要针对她?她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陷入险境?”
“所以,”听到这话,才慢慢抬头,看向江照雪,艰涩中带着克制不住的恨意和恐惧,轻颤出声,“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定救不了你?”
这一次江照雪没有说话,沈玉清却已是了然。
她知道。
七夕那日她知道,所以那么坦然从容从他怀中寻出符咒,她一开始就知道他带着。
断桥之时她知道,他不是握不住她,他本可以同时救两个人,是江照雪,主动去拉了裴子辰。
她离他太远,他碰不到她,若是执意要选择她,就必须放弃慕锦月的性命。
她一直在用慕锦月的性命逼他。
他们定下赌约之时,他以为这是她给他的回转之机,以为是她像过去一样,一次又一次闹脾气后要的台阶。
可实际却是,她从一开始定下这个赌约,就只是为了摆脱他。
她早已经想走了。
她没有一刻留恋想回头。
意识到这一点,沈玉清闭上眼睛。
他又怒又痛,呼吸忍不住乱起来,死死捏着扶手,将头转向旁侧,怕江照雪看到他狼狈模样。
怒斥之言就在唇盼,然而这一次他却不敢出声,他觉得喉间像是梗了什么,疼得他眼眶发酸,却一言难出。
真是什么呢?
又能说什么呢?
他清楚知道,他二人姻缘,已是千钧系发,岌岌可危。
她任性至此,无所不为,他但凡多说一个字,或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两百年轰然坍塌,大厦倾覆,覆水难收。
他开不了口,又觉不甘,只有血气在胸口翻涌,他逼着自己强作无事,缓了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你还与我赌什么呢?”
“我若不赌,”江照雪抬眼看他,“你会甘心吗?”
“甘心什么?”
“甘心与我解契啊。”江照雪答得轻巧,似乎全然不知“解契”二字的分量。
沈玉清死死压着自己的呼吸,感觉每一个字都是从牙间挤出来,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惶恐,哑声道:“你不要再任性了。”
“都到如今了,你还觉得我是任性吗?”江照雪皱眉不解,“你到底是心瞎还是自欺欺人?如今你手上的红痕只剩一条……”
“那又如何?!”沈玉清仿佛是被戳到痛处,急喝道,“我还有一次机会,我下次一定会选你,等我们回去,我们还是夫妻!”
“我们不会是夫妻了。”江照雪果断截断他,有些疲惫提醒,“你赢不了,而你赢不了的原因是你心里有慕锦月,你如今也当看清自己心意,既然有她就去找她,不必扯着我来维护你那点心思。”
“我没有……”
“那就当我命不好。”江照雪不耐打断他,略有些烦躁,“我和她八字相克,我们在一起她就要出事,你就要救她,我和她之间你永远只会选择她,又何必这么折磨我呢?大家好聚好散吧,我不想与你牵扯了!”
这句话出来,沈玉清愣住。
他看着江照雪,江照雪脸上没有半点留恋,只剩厌倦。
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时不时看一眼窗户,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是一眼都不肯多看。
她看不到他了。
那一刹,那些被他强行克制的、忽略的、不肯面对的一切情绪翻涌而上,像是一根一直压制着什么的线骤然断裂,在忘川水里看到的所有画面呼啸而上,像是绞人的钢丝,将他绞死切割,血肉淋漓而下,他突然意识到,藏不住的。
他再怎么逃避,再怎么遮掩,再怎么故作无事,可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她想走了。
“为什么?”他忍不住捏起拳头,在江照雪疑惑那刹,那个一直压在理智之下的名字脱口而出,“为了裴子辰?”
“与他没有关系。”江照雪不想将裴子辰牵扯进来,转过头道,“都是我的决定。”
“你的决定?”沈玉清低笑出声,似是不信。
江照雪懒得理会,就见他似是笑了片刻,声音慢慢沉下,静默许久后,他似是做了什么决定,站起身来,缓步向前。
江照雪听着他的动静,抬起眼眸,就见他走到她身前,俯身将双手压在扶手两侧,低头看她,仿佛用冰川压着翻滚的岩浆,冷声开口:“我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你告诉我——”
他看着面前人平静的双眸,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坠河之时她毫不犹豫用白绫卷起裴子辰的画面,这画面和少年时她在海底浮光中朝他奋力游来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他眼眶发红,沙哑出声:“是不是他引诱你?”
江照雪听出他语气中的杀意,他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句话。
等她的解释,她的狡辩,她将所有过错都推卸在裴子辰身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抬头迎向他的眼睛,坚定回答:“与他无关。”
沈玉清没说话。
他看着面前没有半分退却的女子,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她年少时每一次与人对峙都是如此,没有半点犹豫,不留半分退路。
她曾经挡在他面前很多次。
在年少那些仙门世家子弟拿他玩笑时,在她父兄不同意他们婚事时,人生无数次,她一次次毫不犹豫挡在他面前。
然而此刻,他却第一次,面对面迎上这双眼睛。
这该是他的。
他心脏疼得抽搐,气血翻涌,点着头道:“与他无关?好……好得很……”
“主人,他不对劲!”
阿南慌忙出声,话音刚落,沈玉清骤然出手,江照雪惊得瞳孔急缩,几乎是在他动手同时符咒往前一甩,同时想召裴子辰。
只是沈玉清仿佛早已预料,在她心念刚起刹那,沈玉清广袖一甩,击碎符箓灵力瞬间化作结界将她消息拦住,十几把光剑朝着江照雪骤发而至,江照雪急急往后,裴子辰的剑意同时从她周身一瞬急跃而出,沈玉清单手破开剑阵,一把掐在她下颌,在两方剑意“叮”一声交响之间,将江照雪往前猛地一拉,逼着她停在他身前。
“你还敢说与他无关?!”
沈玉清暴喝出声,江照雪一愣,她呆呆看着沈玉清,就见他似是完全放弃忍耐,胸膛激烈起伏,低头看她,声音中尽是杀意:“我从你进屋便察觉他的剑意,你把他的剑意放在身上,你把他带到你我之间,你还敢说与他无关?!若没有他,你此刻会与我说这些?你此刻会如此看我?!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的赌约我必输,那为什么不赌到最后?你在急什么?”
“沈玉清,”江照雪被他得皮肤上带了红,轻轻喘息,一面感受着裴子辰的状态,一面同沈玉清周旋,“你冷静些,我只是个命师,跑不了,把手放开。”
“放开?放开做什么?”沈玉清嘲弄笑起来,声音里带了血气,“放你和他走?放你和我撇清关系同他双宿双栖?你当我沈玉清什么人?”
“你别发疯!”
“说话!”沈玉清手上不自觉用了力,倾身往前,激动出声,“你说清楚,他哪里比我好?你看上他什么了?他是我的弟子,修为不如我身份不如我,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他拿什么蛊惑的你?床笫之欢,云雨之好?想要——”
沈玉清明显是想起什么,眼中情绪翻涌,挑衅一般轻声开口:“我亦可予啊。”
听到这话,江照雪瞬间暴怒,一脚踹了过去,厉喝出声:“滚开!”
说话间,手上符箓一滑而出,沈玉清亦是大怒,一把压住她的手腕,随即便听身后有什么呼啸而来,他回头一把攥紧从旁侧烛台扑来的铁镣,也就是这一刹,裴子辰灵力从突袭而至,“轰”一声击碎沈玉清结界,伴随着裴子辰冷静之声:“女君,好了。”
音落刹那,一道红光从江照雪手心飞出,朝着沈玉清冲去,沈玉清意识不对,疾退三丈,然而红光却比他更快,在他落地前一刹将他整个人瞬间环住!
慕锦月气息从红光涌上,沈玉清立刻知道这是什么,惊骇抬头,灵链便趁机从周边而来,将他四肢锁上,猛地拉到远处!
江照雪同时拉开距离绘阵,乾坤签一摇,灵力四面八方涌来,沈玉清急急抬头,叫住江照雪:“住手!”
然而江照雪不管不顾,急喝出声:“天道无常赌运于天上上大吉,锁龙阵,开!”
上上签翻飞而出,结界从周边升腾急起,灵链瞬间化作四条白色神龙,以迅猛之势,狠狠缠绕在沈玉清四肢,一拉一拽,立刻将他拖跪在地上!
而另一边,慕锦月“轰”地一声被裴子辰震飞撞到墙上,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碎了一般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死死盯着裴子辰手上被发丝缠绕的纸人,感受着上面沈玉清的清晰,咽下口中血水,艰难道:“你们,用我去绑住师父,不觉有失道义吗?”
“不重要。”
裴子辰慢条斯理收起小人,开始布下法阵。
慕锦月见他动作,瞳孔微缩,知道沈玉清是出事了。
若非如此,裴子辰绝不会在这里耐心布阵。
意识到这一点,慕锦月艰难勾起笑容:“师兄都将我伤到这个程度,还有必要这么小心谨慎吗?”
“你很麻烦。”裴子辰耐心绘制阵法,平静道,“若非女君不允,你该死。”
“师兄对师娘倒是一片忠心,”慕锦月眼中带冷,嘲讽道,“但你要知道你这片忠心会害死师娘,您还这么坚持吗?”
听到这话,裴子辰动作一顿,敏锐抬眼:“你什么意思?”
“去问师父吧。”慕锦月语气笑起来,撑着自己靠着墙坐到地面,抬眼看向裴子辰,“总之您记住师妹一句忠告,想要师娘活,您必须拿到斩神剑。”
裴子辰没有出声,只仔细观察着她神色,慕锦月见状笑起来:“师兄还看着我做什么,赶紧回去问话,晚了师父出了事,那可就谁都没办法把师娘救回来了。”
听到这话,裴子辰神色一凛,毫不犹豫转身往外,封上大门,便同门口叶天骄钱思思道:“守好她。”
说着,他身影便消失在黑暗里。
慕锦月坐在密室阵法之中,感受着裴子辰气息消失,等了许久,她盘腿坐下来,在地上绘下一个诡异阵法。
没了片刻,阵法便荡漾开去,化作一滩池水,映照出一个俊美得有些妖艳的青年面容。
“哎呀呀,”青年在水中歪了歪头,似是想不明白,疑惑看着盘腿坐在地面的女子,惊讶道,“小姑娘,我赠给新罗衣的传讯法阵,你怎么用上了?”
“殿下,”慕锦月勾唇笑起来,“要不要与我做笔交易?”
“交易?”宋无澜有些好笑,“你同我做什么交易?”
“我帮你召出斩神剑,你帮我做两件事。现在来救我,还有——”
慕锦月似是想明白什么,眼中满是冷意:“杀了江照雪。”
第89章
“江照雪!”
裴子辰赶往江照雪方向时, 另一边卧室中,江照雪一勾手指,锁链拉紧, 沈玉清左右两只手便被拉开吊起, 红光拴在他身上嵌入血肉, 锁住他灵力循环, 他被逼跪在地面,惊喝出声, 急道:“给我解开, 别胡来!”
江照雪听着,喘着粗气直起身来。
她体力不佳, 这一套法术下来,几乎是要了她的命, 只是一听沈玉清叫唤,顿时心上火起,上前一脚踹在沈玉清身上!
沈玉清被她这一踹, 激得奋力一挣,铁镣叮当作响, 吓得江照雪连退几步, 随后便见雷霆顺着铁链暴击到沈玉清身上, 沈玉清痛得瞬间卸力, 跪在地上低低喘息。
江照雪站在旁侧观察,见他被彻底锁住, 终于松了口气, 这才单膝蹲下身来,隔着结界端详着他,颇为高兴道:“别挣扎了, 锁龙阵专门用来对付你们这些高阶修士,修为越高雷霆越痛,别自讨苦吃。”
“你以为我当真拿你这阵法没办法?”沈玉清咬牙开口,江照雪一笑。
“我知道你有的是法子,可无论什么法子,都要调用灵力冲击,可你当真要调灵力……”江照雪目光落到他身上红色光绳之上,“不要你那宝贝徒弟的命啦?”
沈玉清闻言一僵,江照雪抬手指着他身上红绳,提醒道:“这可是鸳鸯绳,另一头绑的是慕锦月,你挣开绳很简单,但是慕锦月的命可就没了,你要不在乎的话,你挣啊。”
“江照雪!”
沈玉清闻言大怒,江照雪抬手捂住耳朵,嫌弃道:“小声些,我又没聋。”
“给我松开!”
“你自己松呗。”江照雪大大方方,“小小一个锁龙阵,就能锁住我们沈阁主啦?”
“你别胡闹了!”沈玉清明显已经怒到极致,但他始终没有挣开那条鸳鸯绳,咬牙道,“把我放开!”
江照雪瞧着,叹了口气:“我就说你心里有她吧?瞧,这么条绳子就给你绑上了,还你亦可予?”
江照雪站起身来,颇有些嫌弃:“这两百年躲我猫躲耗子似的,现在来和我装什么威风?真这么厉害,咱们孩子都比裴子辰大了,还能有今日?”
“江照雪……”
“女君。”
裴子辰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听到裴子辰的声音,江照雪顿时一僵,不确定自己方才口无遮拦那些话有没有被裴子辰听到,一时有些心虚。
而沈玉清更是肌肉绷紧,呼吸都停滞下来。
在江照雪面前狼狈,和在裴子辰面前是完全不同之事,他备觉难堪,扭过头去。
裴子辰站在门前,将两人淡淡一扫,心上为滞,但也知两人尴尬,打量了一眼江照雪,确认她无事后,才道:“女君,方才慕锦月同弟子说了一件事,让弟子过来问师父。”
听到这话,沈玉清仿佛是已经知道要问什么,瞬间紧张起来。
江照雪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沈玉清,笑着挪开步子,用团扇一指,轻巧道:“你问吧。”
裴子辰得到江照雪允许,将目光落到沈玉清身上,想了片刻后,他踏入房中,主动跪了下来,行礼道:“师父。”
他这一跪,便与沈玉清齐平,倒让沈玉清显得没那么狼狈。
只是沈玉清不愿承这个人情,直接道:“滚!”
“师父,”裴子辰恭敬跪在地上,全当没有听见沈玉清的言语,平静询问,“方才师妹告诉弟子,若不拿斩神剑,女君会有性命之忧。不知是否当真?”
“什么?!”
阿南率先尖叫起来,听在旁人耳中,就是呱呱乱叫。
江照雪也有些惊愕,诧异看向裴子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子辰不答,盯着沈玉清,沈玉清始终没有看他,压着慌乱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弟子猜想也是。”
裴子辰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语气谦和恭敬,似是同沈玉清汇报着行程一般,缓声道:“锁龙阵专门针对高阶修士,修为越高,破阵难度越大,在女君离开时,会自动封住师父神识五感,保证师父昏睡。”
沈玉清听着,冷眼看了过来,裴子辰不为所动,继续道:“之后女君会带弟子前往雪苍山,破坏圣池,斩杀新罗衣,救下这个时空的百姓。”
“救?”沈玉清冷笑起来,“你们拿什么救?救下这里的百姓,斩神剑不拿了?真仙境怎么办?”
“斩神剑总有其他办法拿,可这些人的命只有一条。”江照雪抬起眼眸,“沈玉清,这里的果是我们种下的因,如果我没有让宋无澜发现这个人祭的法子,你没有带慕锦月回来,就不会有这场劫难。”
“天命书写好的事,就算你我不回来它也会发生!”
“可现在是因为你我。”江照雪强调,“既然是因为你我,我们是修道之人,怎么能为他们挖了坑看着他们跳下去,等他们活埋长出大树之后摘果子说这是他们的命?从你我回来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是历史而不是旁观者了。”
“一派胡言!”沈玉清大喝,急声道,“你们这是罔顾天命扰乱因果!”
“那也没有关系。”裴子辰语气淡淡,打断两人对话。
江照雪沈玉清一顿,转眸看去,就见裴子辰平静道:“女君想救这里的人,这就是女君的决定,弟子方才就想,师妹应当是为了阻拦我和女君撒谎,但为求谨慎,才特意来找师父求证,若师妹的确只是为了阻拦女君编造的谎言,那弟子也就不深究了,师父好生休息。”裴子辰叩首行礼,“弟子与女君先行。”
说着,裴子辰站起身来,看向江照雪:“女君,法阵布置好了吗?”
“哦。”江照雪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沈玉清,估摸出裴子辰是在逼他,便点头道,“好了,一会儿就生效了。”
“那我们走吧。”
裴子辰颔首,江照雪也不多话,提步走到裴子辰身侧,回头看了一眼沈玉清,想了想后,认真道:“你好好休息,你阵法解开的时候,咱们应该可以回去了。到时候我可能已经回蓬莱,这大概就是我们最后一面。”
说着,江照雪颔首,神色淡了几分,认真做了最后告别:“好好珍重。”
听得这话,沈玉清心上揪起,看着江照雪裴子辰提步往外,两个人并肩前行,沈玉清忍不住大喝出声:“江照雪你停下!你回来!”
江照雪离他越远,他能看清、听清的东西越少,惶恐从心上蔓延开去,撒在指尖,带来寸寸阵痛。
他忍不住喘息起来,急声道:“江照雪,江照雪你回来!江照雪——是真的!”
沈玉清终于控制不住,提声道:“你会死,不拿斩神剑你会死!”
“别骗我啦。”江照雪背对着沈玉清摆手,“斩神剑和我什么关系?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天衍藤是斩神剑伴生之物!”沈玉清大喝出声,江照雪脚步一顿,随后就听沈玉清似是崩溃的声音响起,大声道,“一千年后你用那颗天衍藤,是现在斩神剑出世时种下,你若是不拿斩神剑,一千年后你就会死!”
听到这话,江照雪惊住,她脑海中一瞬响起自己二十岁出头那场几乎毁掉她的天劫,她灵根碎裂,所有人都说她命不久矣,她弥留之际,躺在床上任性一声一声哀嚎,唤着他的名字。
“沈泽渊,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泽渊,我好疼啊。”
“沈泽渊……”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瑶瑶,我很快就回来了。”
后来蓬莱给她找到天衍藤,她终于修复灵根活了下来,可他却没有再回来。
那个记忆中虽然从来不肯开口,却一直默默接纳她的青年,一夕之间变了模样,去山门见他不见,写信不回,只有一句齐大非偶,两不相干。
如果不是沧溟海那一战,他们结下同心契,他或许能躲她一辈子。
前后翻转太大,大到她几乎以为恍惚中一声一声安慰着她的“瑶瑶”是她幻想出来的记忆,这两百年她甚至不敢找他求证,就一直将这件事当作“可能”。
可现下他说什么?
“天衍藤?”江照雪回过头去,冷笑开来,“我用的天衍藤从哪里来,你怎么知道?”
沈玉清不说话,他低头不言。
江照雪顿时火气,急急回屋,一把抓过沈玉清衣领,厉喝出声:“说话!你若不说,我就当你说的是假话,我现下去杀了慕锦月,没有纯阴之血,斩神剑一辈子都不可能出世!”
“那根天衍藤是我找回来的。”
沈玉清沙哑开口,裴子辰愣在原地,他不由自主抬眼看向旁侧江照雪,就见江照雪死死盯着沈玉清,纠正道:“那是我父兄找来的。”
“我找来以后,寻了一个灵剑仙阁的弟子,辗转三手,转送到蓬莱。”沈玉清哑声道,“他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江照雪被他的话逗笑,嘲讽道,“沈阁主大善人啊,费尽千辛万苦找了如此灵物,默不作声送过来,什么都求什么都不要,我倒不知沈阁主何时对我有这样深情厚谊了?”
“他们是在一个叫邻芳村的村子找到的,是一个金丹修士给他们指的路,那个修士是我一位师叔的丈夫。”
沈玉清说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当年天衍藤之事极为机密,蓬莱从不曾对外透漏。
江照雪顿住,她盯着沈玉清的模样,端详着他的神情辨别真伪,只觉胸口气不断涌进来,她深深呼吸,调整着心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咬牙道:“当年为什么不说?”
“我不想让你欠我。”
“不想让我欠你?”江照雪觉得这个理由荒唐,不由得笑起来,“你怕我缠着你?那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拼了命要去找天衍藤?”
沈玉清捏紧拳头,江照雪梳理着,拼命思考:“你去找这个东西,就是对我有情义,对我有情,你为什么回来又不肯见面,不肯成亲,这两百年如此对我?你既然这么对我,连见我都害怕,你会去为我去找天衍藤?你当我是三岁孩子随意糊弄?你当我蠢吗?!”
江照雪越说越怒,想起当年,忍不住起身嘲讽:“沈玉清你当真是为了斩神剑不择手段什么谎都敢撒……”
“我不是撒谎。”
“你不是撒谎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没有撒谎!”
“没有撒谎这两百年你这么对我?你什么理由要这么对我?”
“我没有……”
“你就是骗我!不然你当年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我师妹灵根没了!”沈玉清控制不住,暴喝出声,“她跟我取天衍藤的时候她的灵根被天衍藤吞噬,她没有灵根活不下去,唯一的办法只有用灵剑仙阁双修之术与我成婚,用我的灵力为她续命,我找不到办法之前我没办法回来!”
这话出来,江照雪呆住。
沈玉清急促呼吸,他低着头,捏紧衣衫,哑声开口:“我师妹,宋清音,当年也是与你齐名的天才,她比我更适合习剑,比我更受阁中器重,如果她活着,阁主之位不该是我。她是灵剑仙阁的希望,她本该是真仙境第一女修的。”
想起那个人,沈玉清闭眼转头,他拼命控制着情绪,艰难道:“可就是因为我……因为我执意要去人间境找天衍藤,她背叛阁规,为我开了人间境的通道,同我一起下界,我们一起到的雪苍山,一千年后的雪苍山,到处都是上古法阵,冰雪漫天,我们找了五天五夜,才终于找到天衍藤,我本来以为,以为这就是结果,我那时满心欢喜,和她一起过去,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江照雪无法理解,就听沈玉清捏起拳头,哑声道:“天衍藤,突然吞噬了她。”
“不可能!”江照雪闻言立刻否认,“天衍藤只会吞噬将它种下的宿主,五百年开花,五百年结果,而宋清音那时只有不到二十岁,一颗成熟的天衍藤,怎是她种下的?”
如果不是宋清音种下,又怎么会吞噬她?
“不可思议是吗?”
沈玉清天听着江照雪的话,似乎也觉得荒唐,想着当年,他惊骇看着天衍藤暴起将宋清音拖走的场景,他有些晃神:“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想不明白,但我那时候,就是眼睁睁看着天衍藤吞噬了她,只是我反应得快,及时斩断了天衍藤,可饶是如此,师妹还是被抽走了灵根。那颗天衍藤,也在吞噬了师妹灵根之后,彻底开花。”
沈玉清笑容里带了几分癫狂:“它开花了,彻底成熟,可我师妹,却彻底斩断了仙路。江照雪,你让我怎么回来?”
他抬眼看向江照雪,哑声道:“踩着我师妹的性命回来吗?”
宋清音失去了灵根,还是为了取得救她的天衍藤失去的灵根,如果换做寻常修士,必死无疑,只是她是灵剑仙阁弟子,用灵剑仙阁双修功法,可以共享同门弟子的灵力。
而为用灵力为一个人续命,损耗巨大,寻常修士不会愿意,最合适、也是当下唯一能愿意、亏欠着宋清音的人,只有沈玉清。
如果他不留下,他不与宋清音成婚,宋清音会死。
可他既然与宋清音成婚,又怎么可能再与她有干系?
江照雪听着,明白过来,可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你……为何不同我说呢?”
她想起年少时一日又一日等在灵剑仙阁门口,忍不住道:“你若告诉我,我不会纠缠你,我既亏欠她,我就会还她。”
“我们不希望你觉得亏欠。”沈玉清抬眼看向江照雪,有那么一刻,他仿佛是看见江照雪年少模样,“你性情和清音不同,其实她很喜欢你。这件事她不怪你,她也好,我也好,我们并不想让你愧疚。而且……”
沈玉清似觉难堪:“一开始,我总想着,有没有其他办法,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拖延此事。与你分开那一年,虽然师父催促,可我没有与她双修……我到处在找为她续命之物,纵使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妄想,可总是想着,也许,我能回头。”
“那之后呢?”江照雪压着怒意,“之前我自己一个人纠缠你,你不说情有可原,等后来,你我议婚你不说、你我成婚你不说,她……她去世这么多年,你都从来不曾与我说过!”
“因为我赌不起。”沈玉清平静道,“她死去之后,我要给她求一条生路,天衍藤吞噬了她的灵根,你用了天衍藤,所以你身上,残存着她的灵息。我要从你身上取她的灵息,召回她的魂魄,送她入轮回。一旦你不同意,我无法从你身上拿到她的灵息,她就完了。所以我必须瞒着你,悄悄拿到灵息。”
“那之后呢?”江照雪皱起眉头,“你成功了吧?慕锦月是她的转世对吗?当年你到处寻找婴儿,是你知道宋清音去了轮回,你要找回她。既然成功了,为什么不同我说?你告诉我,我会愧疚,我会成全你,我会对慕锦月感恩戴德绝不会为难于她——”
“因为我不信你。”沈玉清如实开口,江照雪愣住。
江照雪说着,她拼命循着当年蛛丝马迹,突然意识到什么:“宋清音到底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沈玉清见她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起来,声音很轻,却道:“我不知道啊。”
江照雪直觉不对,就看沈玉清转头看向她,压着隐恨:“那时候,你父兄屈尊降贵,带着蓬莱长老和你,来灵剑仙阁议婚。那天早上,我同师父说,和他们说清楚,我与清音两情相悦,已经定下婚约,如若必要,就将天衍藤之事告诉你父兄。早上师父过去,下午……”
沈玉清静默下来,过了许久,似是才有开口的能力,沙哑道:“师妹的侍女就来告诉我,师妹自尽了。”
听到这个结果,江照雪眼珠微动,但她已经没有惊讶的能力,只麻木道:“然后呢?”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还剩最后一口气,”沈玉清语气疲惫,“她和我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想拖累我。让我与你好好在一起,你对我很好,让我不要愧疚于她。”
说着,沈玉清笑起来:“可她在屋中修养快一年,我命人不要让她知道这些烦心事,她怎么知道我与你还有关联?”
“你觉得是谁告诉她的?”
江照雪知道他心中有答案。
沈玉清平静看着江照雪,像是看着一个杀人凶手,冷静道:“她和我夸了你。”
江照雪听着,迎向他的目光,见他面无表情道:“她说,你头上的石榴簪很漂亮,等她走了,能不能为她陪葬一只。”
听到这话,江照雪闭上眼睛。
她的石榴宝石簪不多,可她记得,在去灵剑仙阁议婚之事,她特意带了,为求一个喜庆,也是想好好打扮见他一面。
而足不出户一年的宋清音,在死前准确描述了她那时候的穿着。
“所以我来问了你,那天我问你有没有去过后山,你说没有,”沈玉清笑起来,“你说你一直在等我。”
“你觉得我撒谎。”
江照雪明白过来;“你觉得,我是因妒生恨,特意去见了她,逼死了她?”
沈玉清没说话,江照雪便知这是默认,江照雪嘲弄笑起来:“所以你不信我?”
“你让我怎么信?”
沈玉清忍不住激动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有可能是灵剑仙阁为了巴结你促成这桩婚事逼她死,有可能是你父兄逼她死,也有可能是你……我信不了,我谁都信不了!我只能藏着她,想办法把我欠的还给她!”
“怎么还?”江照雪冷静询问。
沈玉清听得她声音,冷静几分,挣扎片刻,还是道:“天衍藤之所以是斩神剑伴生之物,是因为天衍藤生于极阴极阳交界之处,极阳为种,极阴为胚,斩神剑出世时,斩神剑为极阳之物,纯阴之血极阴,再借斩神剑出世时的巨大能量,就可以得到一颗天衍藤的种子生根发芽,但若此时有两个极阳之物,就可以得到两颗天衍藤的种子。”
江照雪听着,明白过来,她看着沈玉清,就见对方抬起眼睛,盯着她道:“你体内之所以火毒难绝,是因为你身体种有一颗火麒麟的妖丹,此乃极阳之物,如今有两百万人献祭,生灵万物之力足够孕育两颗天衍藤的种子,这是同时种下两颗种子唯一的机会。”
有两颗天衍藤的种子,未来一颗给一千年后的她,另一颗,则可以留到他们所有人回到真仙境,他再为慕锦月去取。
有了天衍藤,慕锦月也就可以有天灵根,当年宋清音失去的,倒也给她还了回来。
这是一个近乎两百年的计划,从宋清音死开始,他就在谋划。
从她身上拿到宋清音灵根留下的灵息为宋清音招魂、养魂,再将宋清音魂魄送入轮回,去寻火麒麟妖丹,找到转世慕锦月,带着慕锦月回到一千年前的如今,在宋无澜以两百万人祭祀之际,种下两颗天衍藤的种子。
“既然这么想救她,何必带她回来呢?”
江照雪听明白,一开口,沈玉清就僵住。
江照雪见他神色,不解开口:“你既然这么清楚前因后果,那你应该也猜到了,宋清音之所以会被吞噬,是因为慕锦月在现在种下了天衍藤的种子。只要你不带慕锦月来,或者不要让她种下天衍藤,又或者种下之后毁掉,那一千年后的宋清音就不会死,你也不必还她什么。”
没有这株被慕锦月种下的天衍藤,一千年后宋清音就不会被吞噬灵根。
如果不被吞噬灵根,以宋清音的资质,灵剑仙阁力保,谁都不能害她。
“既然如此,”江照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还要带她回来种下天衍藤?”
沈玉清没有说话,他坐在原地,江照雪静静等着他。
等了片刻后,江照雪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什么答案,她突觉没什么意义,摆手道:“算了……”
“因为我要你活。”
沈玉清突然开口,江照雪愣住。
她抬眼看去,就看沈玉清慢慢抬眼,盯着她,仿佛是一身血肉撕扯下来,露出白骨之下跃动的心脏,遮无可遮避无可避之后,才终于承认:“江照雪,哪怕你一身罪孽,可我还是想让你活。”
他想要她活。
他明知道此刻种下天衍藤,宋清音会在一千年后死去,可他却还坚持带着慕锦月来,拼了命要种下这颗天衍藤。
他骂她,怪她,恨她,怨她。
他说她妖性难驯,轻浮放荡,他当她嫉妒成性,怀疑她一而再再而三毒害他的师妹,可生死面前……
他选的还是她。
他如此荒唐不公,违背他一生所训,所以他自省自戒,把她的罪当成自己的罪,用两百年,每一日,都在折磨她折磨自己,为他们年少犯下的罪过赎罪。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选的是慕锦月,哪怕他一次又一次保护慕锦月,选择慕锦月,他却从不觉得自己做错。
意识到这两百年他在想什么,在挣扎什么,江照雪惊在原地,然而很快,怒意便迅速升腾起来。
两百年……哪怕是有书中强行控制,可是那也是她实实在在的两百年。
他取了天衍藤不告诉她,一走了之,留她像个笑话一样一日日找上灵剑仙阁,等她拼了命救他,他还不言不语,最终信宋清音临终挑拨,把她当成杀人凶手,折磨她两百年,最后还来告诉她,他选她?
他说着为她好,说着爱他,却从不信她。
江照雪胸腹翻江倒海,看着面前始终大义凛然的青年,咬紧牙关,忍不住嘲弄开口:“所以,我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吗?”
沈玉清目光微颤,不为所动。
江照雪气上心头,语气更恶劣几分:“感谢你如此宽宏大量,为我默默付出,哪怕我可能因妒杀了你的师妹,你依旧选择保护我包容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对我情深似海,我该在知道这些事后第一时间感动不已,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体谅你一片苦心?可我做错什么了?”
“你没错吗?”沈玉清竭力克制情绪,“若你当年不纠缠我,清音不会死。无论那一日你有没有找她,从你与我结契开始,灵剑仙阁也好蓬莱也罢都留不下她了,你不明白吗?!”
“那我的错吗?”江照雪听着,气笑出声,“是我让你找天衍藤?是我杀了宋清音?是我让你瞒而不报,是我让你为我牺牲?!但凡当年你告诉我,我绝不会纠缠你,宋清音的灵根她自己拿去也好,我用一生偿还也罢,我都感谢你二人!可你自以为是,拿着对我好的名义刻意隐瞒,我一无所知便成了逼死宋清音的凶手,要背上你两百年的人情债,沈玉清你这是为我好吗?”
江照雪越说越怒,忍不住上前一把抓在沈玉清衣领,厉喝出声:“你是在满足你自己!”
“那又如何?!”沈玉清听着,骤然提升,抬眸看她,疲惫中带着偏执,咬牙道,“满足我自己也好,为了你也罢,你都欠我!”
江照雪得话眸光一颤,沈玉清死死盯着她:“江照雪,你我乃天命书上写下的夙世因缘。我带慕锦月来一千年前种下救你的天衍藤是因,一千年后你爱我是果,你我是上天注定,因果相缠,你活着一日,欠我一日,无论如何,”沈玉清睫毛微颤,意有所指,“我们分不开的。”
这话出来,裴子辰忍不住捏紧了剑柄。
窗外枯叶被风卷入房屋,撞碎在他面颊,他站在旁侧,仿佛又回到年少刚从悬崖下落下之时,心上空空荡荡,不知来处,不知归路。
他站在旁侧看着这仿佛是被藤蔓纠缠的人,整个人都有些飘忽。
江照雪一双眼被怒意盈满,她紧拽着沈玉清衣领,听着他平静道:“江照雪,你活下来了。”
她用着宋清音用灵根喂养的天衍藤,踩在宋清音尸骨之上活下来了。
这话听得江照雪心上发冷,胸腔发窒,她看着沈玉清仿佛是看穿自己的眼睛,听他认真道:“谁都带不走你,我们也不会分开。”
“如果我不要这条命呢?”
江照雪哑声开口,旁侧两人俱惊,江照雪压着呼吸,语气带颤,一字一句郑重:“这颗天衍藤我不要,你不必种,你我也不会相欠……”
“你别胡闹!”沈玉清一听,惊慌大喝,“天命书所写,你改不了的!”
“可我……”
“姐!”
江照雪话没说完,远处传来“轰”然巨响,裴子辰下意识护在江照雪身前,没等片刻,就叶天骄的声音在外响起,急促道:“姐!出事了姐!”
说着,叶天骄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按着身上伤口,扶在门边,急道:“慕锦月……慕锦月跑了!”
第90章
话音刚落, 江照雪便听外面哀嚎声响起,有光芒从各处浮起,飘向空中。
叶天骄下意识回头, 看见天上飘着的光芒, 奇怪道:“这是什么?”
“这是人的元神之力。”江照雪见状, 心下一沉, 片刻后,就看雪苍山一道法光冲天而起, 这些光芒又迅速回落。
而后就见叶文知被陈昭等人扶着, 从外面疾步而来,喘息着高呼道:“江仙师!裴小道君!”
说着, 叶文知冲进屋中,他面色苍白, 却还是一字不停,急道:“新罗衣出世了。”
这话让叶天骄愣住,等反应过来后, 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它怎么会出世?!它不是要纯阴之血……”
“慕锦月过去了。”
江照雪说着,走上前方, 她并指在叶天骄身上一抹, 看到一根微弱的血丝亮起来, 她抿紧唇, 冷声道:“这是命师法术留下的痕迹,她必定是和宋无澜联系, 现下已经到了雪苍山, 将自己的血滴入圣池。”
纯阴之血落入圣池,新罗衣便会受到召唤苏醒,开始吸食那两百万人的生命作为养料,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孕育出一只千年难遇的凶物。
现下一切暂停,不过是因为叶文知他们提前设下的法阵,隔绝了新罗衣汲取外界之力。
可是这个法阵——
江照雪转头看向叶文知,就见叶文知苍白着脸,捏着拳头,紧张道:“只有一刻钟。”
他们只能封印新罗衣一刻钟,可一刻后,谁都拦不住新罗衣。
江照雪闭眼缓了缓,转头看向沈玉清,想了片刻后,她咬牙道:“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要发誓——”
“我不会救他们。”
沈玉清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刻道:“这两百人的性命,是天命所归,你现在要做的是放开我,我们立刻前往雪苍山,我将火麒麟的妖丹为你逼出来,用锦月的纯阴之血,在斩神剑出世时,由锦月心头血滴在妖丹和斩神剑上,这样才能保证极阴极阳两极相触,再辅以法阵吸纳天地万物之力,孕育出天衍藤的种子!”
“沈玉清!”
江照雪见他执迷不悟,张口欲骂,然而又知现下已经没有时间,咬了咬牙,只能同裴子辰道:“我们走。”
“女君。”
裴子辰一把拉住江照雪手肘,想了片刻,他抬眼看向江照雪,冷静道:“我们杀不了新罗衣。”
江照雪压着气低喘,裴子辰认真提醒:“我们杀过她三次了,三次她都能在绝境死而复生,是因为怨煞乃人间怨气凝结,她当年在庄燕身上修得鬼仙之身,已开灵智,但凡有任何怨气供奉于她,她便能立刻死灰复燃。宋无澜可以一直在她旁边杀人,只要有人死在结界之内,她便会一直存在,扛过法阵结束,我们没有将她彻底诛尽,她就会在血池之中借助血池吸取所有人的性命。我们胜算不大。”
“我知道!”江照雪压着心上杂乱,尽量冷静道,“可现下已经来不及……”
“灵剑仙阁有锁灵法阵,”裴子辰打断江照雪,语速又稳又快,“以身锁灵,我可以锁住它。”
这话一出,沈玉清和江照雪都愣住。
锁灵阵是以性命和阵法相连,锁住妖物,效果和现下叶天骄他们隔绝新罗衣的阵法相似,唯一的区别只是这个锁灵阵一旦灵力耗尽,就会抽取施阵之人的元神之力,不可中断,直至死亡。
江照雪眼眸一颤,就听裴子辰继续道:“现下,我去杀新罗衣。一击不成,女君便立刻与天赌运,让弟子用锁灵阵困住新罗衣,一旦锁灵阵成,宋无澜必定倾尽全力诛杀弟子,您就有机会潜入圣池之中,想办法破坏圣池阵法。”
江照雪听着裴子辰的话,心跳发快,她看着面前冷静布置着一切的青年,第一次感受到他毫不遮掩的锋芒,仿佛一柄被白绫包裹的利刃,明明剑可摧山,却温柔停在众人面前,缓声安抚着所有人,计划道:“新罗衣之所以可以顷刻间吸食百万人的性命,是因为它身下法阵,只要法阵破坏,弟子便可将新罗衣锁死在超度法阵之中,带回真仙境超度,直到她烟消云散,这是稳妥的法子。”
这话出来,大家静默不言,知道无法可想,裴子辰也不耽搁,只立刻抬手道:“现下还请各位出去,我要请师父一剑。”
听到这话,叶文知立刻起身向外,催促道:“去为裴道君准备护身法阵!”
所有人得话起身,江照雪咬了咬牙,还是转身出去。
她知道所谓“请剑”只是理由,她压住心中气闷,跟着所有人出屋,立刻开始绘阵。
她心上有什么翻涌,也不知是在气恼什么。
而裴子辰在江照雪离开之后,他转身上前,单膝跪在沈玉清面前,冷静道:“天衍藤怎么种?”
沈玉清得话抬眼,他看着裴子辰的眼睛,盯了许久,却还是说了实话:“极阴极阳之处,受万物生灵滋养,也就是在斩神剑出世之时,用锦月心头血,滴在斩神剑和火麒麟妖丹之上,过程不可有失,必须以心头精血滴在两物之上。若是融了其他东西,便不是极阴之血,也得不到天衍藤。”
“妖丹在何处?”
“她识海之中,但妖丹惧水,正常情况会躲避你我。”
“所以你拿她当存放妖丹的容器?”
“我怎么可能拿她当容器?!”沈玉清听到这话,面上带怒,急道,“我当时提前准备了储存妖丹的法器,开启之时她撞了上来,法器碎裂之后,妖丹只能留在她身体里,再取出之后,放在任何人身体中也最多不能超过一日,否则就没有用了。”
裴子辰得话静默下来,沈玉清死死盯着他,咬牙道:“我没你们想得这么不堪,裴子辰……”
他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
裴子辰却清楚知道他未尽之言。
他这位师父,惯来以强示弱,从不低头,沈玉清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他,他在意江照雪,如果是为了江照雪好,让他放手。
意识到这一点,从进屋看见他和江照雪两人开始便一直压着的情绪有些克制不住沸腾开去,只是他也知现下没有纠缠,直接错开了话题,冷静道:“我没学过锁灵阵。此阵需师父亲传,您现下教我,我去找师妹,助她种下天衍藤。”
沈玉清听着,盯着裴子辰,裴子辰冷静道:“您不可控,她不会放心您,若当真是为他好,那就要信我。”
沈玉清得话死死盯着他,但也知道此时别无他法,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在裴子辰身前快速画出一个阵法,阵法落到裴子辰剑柄之上,沈玉清不耐道:“去吧。”
裴子辰颔首行礼,起身欲走,刚至门前,沈玉清突然叫住他:“记好了,”他强调开口,“你救的是你师娘。”
裴子辰动作微顿,片刻后,他轻声道:“过去是。”
说完,裴子辰打开大门,大步往外。
刚一出门,所有人就迎了上来,裴子辰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江照雪,江照雪抱着叶天骄留给他的符箓走上前来,正要说话,裴子辰就一把抓过她的手肘,推开旁人,不言不语拖着她就往远处竹林后走去。
众人见他明显不欲与他人交谈,也不敢上前,江照雪抱着叶天骄给她的符箓,被他拉扯着往角落走。
她想起他的决定,心里窝火,忍不住一面走一面骂:“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我和你师父都在,轮得到你逞英雄……唔!!”
话没说完,裴子辰便将她往树荫深处猛地一拉,骤吻而下!
惊愣卷席而来,不过片刻,江照雪瞬间反应过来,急着推他,只是裴子辰早已料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挤到墙角。
“放开……唔……裴子辰……”
江照雪含糊出声,裴子辰闭眼不应。
树影婆娑,在两人身上流连,他神识毫无障碍侵入识海感觉他藏起自己冰灵根的灵根气息,仔细搜刮在她识海每一寸。
江照雪喘息着软下身来,又惊又怒,知道他是在做正事,但是又知哪门子正事要这么做,还在这种地方!
江照雪心跳快得难以自主,气息愈急,不到片刻,她就觉识海剧痛,有什么被他连根挖起,用灵力包裹着,从唇齿间一路送到自己口舌之中。
妖丹!
江照雪一瞬反应过来,他是在找火麒麟的妖丹!
“吓到了?”
裴子辰将妖丹吞下,退开身来,看她错愕模样,笑着开口。
江照雪低低喘息,墙后就是人来人往,她惊于他胆大妄为,不敢多言,裴子辰盯着她强作镇定神色,低声道:“我方才一直想,师父并非无心,我怎能趁人之危,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你们说话时,我就想这么做,您既然答应了我,那我断没有后退的道理,不是吗?”
“赶紧走吧你。”
江照雪转过头去,不敢多言。
裴子辰压着气息,笑了起来,知道不能耽搁,只道:“我走了。”
说着,他从江照雪手中拿过叶天骄给的包裹,转身一剑劈开空间。
江照雪见状,终于忍不住开口:“裴子辰!”
裴子辰得话回眸,一眼便知江照雪要说什么。
他温和笑笑,认真道:“女君放心,弟子有蓬莱真武元君庇佑,”说着,他微微颔首,语气中带了少年意气,“必一往无前,平平安安。”
说罢,他转身前行,瞬间消失在月色之中。
江照雪站在原地,树影摇晃,如她心弦。
她靠着缓了口气,阿南迟疑着:“主人……你……你还好吧?”
“好。”江照雪咬牙,“好得很。”
说完,她逼着自己起身,赶紧当作无事,回到自己绘制好的法阵前,抬手开了水镜。
她动作之时,院外传来砍杀声,叶天骄慌慌张张冲回来,急道:“姐!极乐长生教的人打上来了!”
“打上来就打上来!”江照雪一甩衣袖,冷声道,“没打过架吗?”
叶天骄闻言愣住,目光落在江照雪唇上:“你嘴怎么这么红?被人咬了?”
这话说得江照雪心慌,急道:“闭嘴,结阵。”
说着,江照雪手上翻飞,看着水镜之中,裴子辰一路破开空间,一人一剑,疾行冲向雪苍山。
雪苍山早已是教徒云集,明显是有修士为普通信徒开路,穿着红色的斗篷教众从传送阵中一个接一个出来,像是红色的海浪,一路蜿蜒向雪苍山山顶。
雪苍山山顶早已被冲破,结界冲天而起,环绕着冒着血腥气的洞口,无数法光拼命攻撃在结界之上,结界悍然不动。
青年黑衣束发,腰悬长剑,刚一出现在雪苍山,周边便惊呼起来,大声道:“弑神者!弑神之人来了!”
音落刹那,无数法光冲向裴子辰,裴子辰脚踏罡阵,身若流星,一路躲闪着法光疾冲向圣池顶峰。
他一过来,所有人顿时激动起来,圣池中的新罗衣似乎也是感觉到了危机,闷闷鸣叫一声,那一刻,上百人突然前仆后继,疯了一般朝着圣池跳了下去。
这一条仿佛是给了圣池中的东西力量,一条蛇尾“砰”一下撞在结界之上!
结界当即有了裂痕,裴子辰抬手一甩,九转仙生铃环绕周身,当空翻身一跃,一手从虚空抓过,取出鸢罗弓,一手握住灵虚扇,灵虚扇瞬间化作箭矢,密密麻麻成一张巨大的网,在裴子辰翻身刹那,箭如密雨而去,在圣池血浆翻涌而起之时,一只只攻撃神魂破开空间的箭密密麻麻落下,伴随着高处一声大喝:“来者何人?!”
喝声落下,十位红衣修士出现在高处,法光从天而降,裴子辰手上快速结阵,鸢罗尖叫起来:“主人,躲一下——”
裴子辰不躲不避,他站在原地,只在自己箭雨封住新罗衣之时,快速结阵。
光剑在他身前织网,脚下蓝色法阵越来越大,广袖猎猎,月下如舞,高处红色发光齐齐击落向他,鸢罗叫得惊天动地。
江照雪从水镜看着,心跳飞快,手掌快速结印,乾坤签摇得当当作响。
千钧一发之际,江照雪手掌一合,高处传来一声暴喝:“天道无常,赌运于天,上上大吉,万法金身——开!”
刹那间,金光红光撞在一起,裴子辰被金光保护那一刹,不由得露出笑意。
随后就看高处结界骤然碎开,裴子辰手掌急合,朝着身下一掌击去!
万剑如针,密密麻麻交织成网冲向高处,在一刹急落而下,封住整个血池。
新罗衣翻滚尖锐出声,众人骤惊,独裴子辰单膝跪在法阵之上,抬起一双平静冷锐眼眸,温和中带着凛冽杀意,回应着对方上一句询问——
“蓬莱裴子辰,见过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