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冰袖摩挲过钟情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反倒让他在黑暗和无法反抗的束缚下感到安心。
“况野,你是被人陷害的。”
“所以你去见了宫鹤京?”
原况野冷冽地讽笑,“他要你用什么来换?”
钟情如实回答:“他要我离开你。”
原况野手蓦地一松。
他静静立在钟情面前。
明明他们的距离如此亲密,亲密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钟情却觉得在他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原况野便失落到毫无人烟的天涯海角。
他抬手轻轻搭上面前人的肩膀。
这个动作是引领盲人前行的经典动作,他们之间也常常使用,但还是第一次这样面对着面——
就好像他要被引领着去到的地方,本来就是原况野的面前。
钟情微笑道:“我没有答应他。”
良久,他才听见原况野轻若游丝般的声音。
“为什么呢?他们是有备而来,别人现在都对我避之不及。”
“我是别人吗?”
原况野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钟情看不见,但他感受到了。从耳畔垂下的细软卷发在他手背上轻轻蹭过,牵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钟情抬手轻轻摸着他的鬓发,微笑:“况野头发都长长了。”
原况野任由那双手在他头上作乱,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
“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
“嗯。”
“即使我真的会退赛?”
“……可是况野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退赛呢?”
“就算我继续参赛,他们也会把我的镜头剪掉。没什么意义。”
原况野声音终于不再那么紧绷,透出一丝轻松笑意,“我们回家吧。我带你去旅游。”
钟情面上仍然保持着无忧无虑的微笑,其实背后早就吓出一身冷汗,门板的温度透过打湿的衬衫传到皮肤上,透心凉。
太奇怪了,不仅宫鹤京比剧本提前太多下黑手,原况野的反应也很不正常——他居然想的不是抗争到底,而是回家旅游!
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他强自镇定下来,用了点力气抱住原况野的脑袋。
“可是我想看况野这次的舞台。之前况野的舞台太暗了,我离得好远,什么都看不见。这次我会躲在台阶那里看况野。”
“况野。”
他凑近了一点点,重复道,“今天晚上,我想看见你。”
又是良久的沉默。
久到钟情都有些不自在,搓了下掌心间的那颗脑袋。
“况野?”
面前的人突然侧首,钟情的手撞上他的鼻尖。他下意识退开一点,原况野却追上来,脸颊在他手心蹭了一下。
温热的吐息铺洒在钟情手腕上,原况野声音闷闷的:
“钟情,这样才算是看见我。”
钟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失笑。
他的手指顺从地从原况野脸上轻轻地、反复地抚摸过,一路从光洁的额头摸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再到饱满的下巴。
“好啦。”他温柔地哄着,“我记住了。”
他说罢想要收回手,面前的人却追过来咬住他的袖口,濡湿的触感在腕间一吻而过。
钟情任由他叼着自己的袖子,好笑道:“况野,你是小狗吗?”
原况野松口。
“……真的记住了吗?”
“真的。”
黑暗中面前的人似乎又走进了一点,还低下头,微长的卷发扫过钟情额头。
“替我把它扎起来吧。”
灯亮了。
四周一片光明,钟情被笼罩在原况野身下未曾察觉,镜头外的观众却如梦初醒。
[不公平!为什么宫大的房间没有摄像头!有什么是我这个尊贵的超级会员不能看的!啊啊啊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宫鹤京什么意思啊,想要拆散小两口!?]
[前面的,都说这其实是个恋综了。恋综嘛,哪能没有你争我抢勾心斗角的呢?相信我,经过千锤百炼的爱情会更加美味。]
[只有我嗑‘惊情’CP吗?我不服,宫大才华相貌都不比旷野差的好不好!而且他已经功成名就,不像原况野,现在还抄袭官司缠身,也不知道能不能摆脱这脏水。]
[什么邪教啊还叫个这种古里古怪的名字。惊情……搞得像宫鹤京是钟钟追求刺激的外遇产物一样(对不起宫大大,没有说你是男小三的意思)。]
[啊啊啊原况野你是故意的吧!你居然让钟钟坐你身上给你扎头发!钟钟啊他眼睛都黏你锁骨上了啊!原况野你你你、你个心机男!]
弹幕重新变得热闹友好,好像之前抄袭疑云带来的凝固冷淡的气氛都是幻觉一样。
*
钟情坐在舞台一侧的台阶上,音响就在他身旁,各色镁光灯明灭流转,光影与乐声交替之中,仿佛置身于浩瀚的宇宙。
这是一首没有经过彩排,也没有乐队舞美,连和弦都是比赛前十分钟才全部修改完毕的新歌——
《天外飞心》。
《蘑菇》是纯粹的个人宣泄,《阴影》开始尝试加入流行元素,到了《天外飞心》,个人的宣泄就已经和大众的喜好完美融合,从前奏开始就抓住台下观众的耳朵,让他们毫无挣扎地跟随歌者情绪沉浮。
临时修改出的和弦简直精致得不像话,繁复而完美,细密如织,像星云一样托举着歌声。大概跨了不止一个八度,旋律雀跃、狂放、悬崖峭壁一往无前。
原况野在这场表演中第一次展示了他的高音,穿云裂石,金声玉振,连群星都开始震颤,仿佛在那一瞬间有了心脏。
歌声划过钟情眼前时,他仿佛真的看到流星坠落。
流星越来越近,他怔怔地伸出手想要接住它,片刻后才醒悟,想要收手时,却被人一把握住。
那个人带着刚尽兴表演后滚烫的余热,将舞台下的欢呼、舞台上的星光,全都通过这温度传递过来。
他倒退着,一步步将钟情引领到舞台中心。
然后,背对着观众的视线和呐喊,将钟情揽入怀中。
钟情亦伸手回抱,眼睛里盛满亮晶晶的笑意。
原况野领口上的麦克风将他的声音传遍整个舞台:
“况野,你是无人可比的天才。”
舆论销声匿迹。
就算节目播出之后这段表演会被剪得一刀不剩,也不会再有人怀疑原况野的创作能力,因为这场表演的观众录屏已经足够爆红。
所有人都接受了钟情给出的解释——
原况野是个天才。
所以他不需要大量的练习,不需要反复的思考,他生而知之。
[既然钟钟相信旷野,那我们也相信旷野。钟钟也是声音的天才,没有人能用声音欺骗他。]
*
走下舞台,听着台上嘉宾的点评,钟情突然意识到一直没有宫鹤京的声音。
【统?帮我看看宫鹤京在不在。】
过了很久才传来系统的声音:【不在。】
它的声音谨慎又微弱,像在躲着什么。
钟情疑惑:【你怎么了?】
【上次倒卖男主照片,好像被审判者发现了。其实这个位面我也是没有录像权,审判者现在勒令我把赃款还给你。】
【还有这好事?那你赶紧还我。】
系统倔强:【我不。】
钟情:【……】
原况野被主持人留下来等待最后的观众评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退赛的事情。
钟情听着计分器不断上涨,心中一块巨石落下,另一块又高高吊起。
宫鹤京不来看现场,恐怕会对原况野的实力产生低估,到时候又是一个变数。
犹豫再三,钟情还是选择偷偷溜走。
宫鹤京房间的门没关。
盲杖刚碰到门边,虚掩上的门就轻轻弹开。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木棍和门板碰撞发出异常响亮的一声“砰”。
钟情:“……”
很好,这下他是不想进去也得进去了。
他推开门,慢慢走进去。
嘉宾的房间和选手不是一个规格,他不了解这间房的规格,但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朝一个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去。
那里传来浓重的酒气,就像是上次会谈后,这间房的主人就一直在这里喝酒,没离开过一样。
盲杖哒哒点地,带着钟情慢慢向前走去。
忽然盲杖在空中被人捉住,无法再前进分毫。
“别再走了。”
是宫鹤京的声音,“有碎玻璃。”
钟情听话地停下,想要抽回盲杖,却没有抽动,第二次用力时,听见身前传来一声哂笑,手中的盲杖这才被放开。
“你是来向我炫耀的?”
问话的声音带着被酒精侵蚀过的沙哑,钟情皱眉。
“我是来问结局的。”
“什么结局?”
“故事的结局。那个赌王。”
“……亏你还记得。”
宫鹤京又抿了口酒,低低道,
“赌王么,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故意输给那个小男孩,只为了逗小孩子开心。但其实……为了赢过那个小孩,他出了三次老千。”
钟情想了想,觉得这个结局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他只是听了一遍规则而已,第一次玩输掉也很正常。”
“正常?”
宫鹤京讥讽地看着钟情脸上宽宏大量的神情,心想要是这个人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估计会后悔今天踏进这扇门。
或许那个时候选择给钟情讲这个故事逗他说话,是因为那时就已经遇见今天——一个和故事里的赌王何其相像的今天。
一个从出生那一刻就顺风顺水的人,遇到了一生中从未玩过的游戏——真爱。即使用尽手段勾引、利诱、威逼,这段真爱依然密不可分,依然不属于他。
难道他真的应该放弃吗?
像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一样,站在一旁祝福他们?
钟情坐在一旁,在漫长的沉默中感到不安。
来时他抱着来刺激一下另一位男主的心思,现在这心思全无。
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宫鹤京身上那种颓靡的气息。再稍微刺激一下,恐怕会直接崩溃。
钟情怒其不争——这宫鹤京也太经不起打击了!
“既然宫老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我也给宫老师讲一个秘密吧。”
宫鹤京没有说话。
他倒掉杯子里的酒,换了杯白水,心想或许自己的确应该放弃,保持最后那一点良心。
“宫老师曾经问我为什么喜欢牵牛花,现在您还想知道吗?”
“……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宫鹤京嘴角轻扯,“你说,因为它象征真爱永恒。”
说罢,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冰凉的白水流淌到胃里,给昏沉的头脑带来一丝清明——他想着他应该去哪座寺庙清修,好让这颗肮脏的心得到净化。
听见他的话,钟情低头羞涩一笑。
然后抬头,目光凝视前方,坚定地说:“不止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就是牵牛花。”
脑海中所有寺庙瞬间灰飞烟灭,宫鹤京愣住:
“……什么?”
“牵牛花综合征是一种先天眼病,视神经先天畸形,眼底的形态像一朵牵牛花,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得了这个病的患者,在儿童时期视力便开始减退。我算是幸运的,前期只是高度近视,直到十四岁才开始突然恶化。”
钟情微笑,“之前拒绝宫老师的帮助,并非是我不识好歹。而是这病太罕见了,至今都没有找到导致畸形的形成机制。宫老师再怎么帮我,都只是做无用功。”
良久,宫鹤京嗓音干涩地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钟情松了口气,心想总算问到这上面来了。
“旁人总觉得我眼盲可怜,可我并不这样觉得。正是因为看不见,我才能不受干扰,分辨出您和况野的声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曾经说宫老师的声音不如况野温柔……其实还有下一句——”
“况野的声音不如宫老师有故事。”
“所以况野是歌手,而您是影帝。你们都是彼此领域的声音天才。”
“……钟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宫鹤京闭了闭眼,“原况野那件事,是我下的手。”
“我知道。所以您需要弥补之前的过错。”
钟情站起身,朝地上的人微笑着伸出手,“我希望今晚由您替况野颁奖。”
宫鹤京握着他的手站起来。
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站起来时身形微晃,被钟情及时稳住。
“宫老师,您好些了吗?”
宫鹤京没说话,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屏住呼吸,更加亲密地靠过去。
余光瞥见悄悄跟在钟情身后一起过来的摄影师左右为难,不知道该继续拍摄这势必惊天动地的一幕,还是该赶过来解救眼前这个一无所觉的小瞎子。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顿住,视线在那双明亮的、湿润的、仿佛永远带着几分朦胧水汽的浅瞳中流连许久,终于退开。
他的神色变得镇静、清明,酒精似乎在一瞬间抽离他的身体,那些善良的、懦弱的、想要放弃念头消失不见。
这不能怪他,他想。
他已经决定放过他了,是这个小瞎子自己闯进来的。
那么即使坑蒙拐骗,小瞎子也必须对他负责。
“钟情,你知道吗?”
他喃喃道,“你眼底有繁花似锦。”
第102章
屏幕上正在用很慢的速度播放着原况野的每一次舞台、每一次前后采。
下了舞台,他的话就变得很少,只有钟情在时才会多说两句。
节目组深谙这一点,每一次采访都会把钟情一起捎上。
已经是深夜时分,房间里的灯光昏暗,屏幕上的荧光于是在这片昏黄中脱颖而出,花花绿绿地打在人脸上。
宫鹤京静静看着。
他面无表情,那张雕塑一样毫无瑕疵的脸即使在这样滑稽的打光下,也显得沉静如海。
有人走过来,放下一杯热水。
顶级豪门聘请的管家兼保镖,早在二十年前就将自己的人生卖给小主人。牺牲自己的时间、个性、甚至后代,换取旁人无法想象的年薪,这是的确是一门生意,但漫长的照顾和付出足以催生片刻真情。
管家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少爷,您两天没睡了,该去休息了。”
宫鹤京不为所动。
“陈叔。”他问,“我的声音和他相比,究竟有什么区别?”
管家心中惶恐。
如果问这世界上谁最了解宫鹤京的声音,答案只能是这个照顾宫鹤京整整二十多年,将他从巴掌大的婴孩看顾成人的陈管家。
他几乎等同于宫鹤京的一半父母。
他清楚无比地听出宫鹤京声音里的变化,咬词和轻重都有刻意地调整,带着几分微微的冷淡倦怠,像是因为两天不睡疲惫不堪,但更像是在模仿荧屏上的那个人。
他在念属于原况野的台词。
他在演原况野。
陈管家替他感到屈辱。
“少爷,您不必和他相像。您的声音比他的好听得多。”
“是么?”
宫鹤京冷淡一笑,“可是他不喜欢。”
陈管家知道他说的是谁,也清楚这些天他到底用了些什么手段——因为他自己也是帮凶。
那个小瞎子,或许正是因为看不见,所以能拒绝花花世界诸多诱惑,对功名利禄毫不在乎。能够打动他的,恰恰是宫鹤京这样的豪门后嗣最难以拥有的。
他劝道:“少爷,已经有很多人喜欢您了。”
“可我现在只想要他。”
宫鹤京自嘲一笑,撤去声音里那股伪装出来的厌世感,但依旧是落寞又寂寥的。
他轻轻说出这两天看着镜头里那两人相谈甚欢时最常浮现的念头:
“我倒还真想变成原况野。”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只证明原况野的声音并非独一无二,让钟情知道他的声音同样可以让他神魂颠倒。但荧屏中那两人之间默契的互动和亲昵得仿佛再也插不进去第三人的气氛,让他眼红、头痛、心中泛酸。
他关掉那些嗑生嗑死的碍眼弹幕,却阻止不了不争气的想法逐渐占据内心。
*
宫鹤京的粉丝发现,宫鹤京变了。
他们原以为这位神秘影帝这次只是心血来潮,当两期飞行嘉宾就会失去兴趣,重新回到剧组,或是重新回到他那深居简出、行踪不定的生活当中去。
但宫鹤京期期不落,竟然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一档综艺上。
他们欣喜于男神这段时间以来的大量曝光,平时只能在影院里听见的动人声音现在可以畅快享受,但畅快之余又感到陌生。
点评选手的时候尚不明显,和钟情说话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人类身体上衰老得最缓慢的部位便是声带,如果保养得当,八十岁的老人也依然可以拥有曾经十八岁的声音。
声音是一个人的名片——是什么样的人,就会说什么样的话。
宫鹤京就在模仿原况野说话。
在钟情面前,他不再总是微笑,放弃那些专供讨人开心的花言巧语,选择笨拙但诚实的回应。
字句简略,表意分明,每一句的尾音却总是带着些南方湿热之地的缠绵含糊感,不再有北地方言里听来总是轻松调侃的抑扬顿挫。
这实在是太明显了。
明显得就好似又来到电影院,又看到宫鹤京在幕布上扮演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角色。
但是唯一身处谈话中的钟情对此毫无反应,让镜头外的看客们也心生犹豫,怀疑自己的猜测。
钟情的确是没听出来。
一根藤藤菜是不需要耳清目明的,钟情当修士的时候就从来没在这些感官上下过功夫。声音对他的作用只在于分辨这个人说了什么话,而非这个人是谁。
如果不是剧本,他都不会意识到宫鹤京与原况野的声音相似。
他是替前任宿主代班,半道进入这个位面的。短短两月时间不足以让他培养出盲人应有的听力,好在作为万里挑一终得大道的剑修,他的感知和直觉还不错。
原况野的声音是裹着石头的岩浆,宫鹤京的则是裹着棉花的冰块。
岩浆与冰块,这差别不要太大,他能认错就有鬼了。
听到节目组再次提到听声猜人这个小游戏时,钟情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观众已经沸腾了。
显然节目组也看出其中的端倪,并且唯恐天下不乱地捅到台面上来。心中的猜测得到官方证实,一时间所有观众的视线都聚焦到宫鹤京脸上。
宫鹤京波澜不惊。
这次猜的不再是不需要感情的新闻稿,而是宫鹤京电影里的一段台词。
按理说这样一段感情充沛的台词,宫鹤京完全可以照电影里的复刻,还可以用别的千百种方式重新演绎,怎么都不该和原况野的一样。
但录音器里播放出来的,依然是两段从咬词到语气都相似到一模一样的声音。
宫鹤京根本不遮掩他的目的。
台上的嘉宾和台下的观众无人能猜出来,主持人顺理成章地请上钟情。
前去迎接的原况野带着钟情回到舞台中心,路过宫鹤京时投去冷淡的一瞥。
只有直面这个眼神的人才会知道其中的轻蔑和讥讽。
宫鹤京并不理会。
他面上扔挂着标志性的微笑,视线随意落在舞台一角,姿态闲适,像是并不在意这场游戏的结果。
但在舞台音响震耳欲聋的配乐中,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第一段是况野的。”
仍然是这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宫鹤京心跳一空,随后自嘲一笑:又何必失落?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吗?
他将情绪处理得很好,没有在脸上流露半分。但镜头外的观众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拿着显微镜守株待兔,终于捉住他眼中飞快闪过的那一丝异样。
[天哪宫大到底是为什么啊!旷野声音好听是好听,但宫大你也不差啊,干嘛学他说话啊!宫大大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可是大满贯影帝诶!为什么要做这么掉价的事情!]
[前面的,要不然怎么宫大是影帝呢?成大事者,就要放得下面子,经得住失败,你看宫大这几天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有这等毅力,迟早有一天会抱得美人归!]
[我看悬。我盲人朋友,而且还是一出生就失明的盲人朋友,也和我一样分不清他俩的声音,还以为我是在捉弄他,把一段录音放两遍。说明钟钟根本就不是靠耳朵分辨他俩的……我猜是靠爱。钟钟爱旷野,所以他就是知道。]
[不是你们都认定宫大是为了钟情才模仿的旷野?就不能是他想要炫耀自己高超的模仿艺术吗?]
[楼上的,小孩自己单独坐一桌。]
主持人接到耳机里传来的指示,先是眉头一扬,硬着头皮将一言不发的原况野也拖入战场。
“钟情又猜对了,旷野有什么想对钟情说的吗?”
“他是天才。”
主持人啪啪鼓掌,视死如归:
“那旷野有什么想对宫老师说的吗?”
他内心祈祷着原况野可以像每次后采中那样桀骜不驯爱答不理,但今天的原况野相当礼貌,有问必答。
“东施效颦。”
主持人:“!”
宫鹤京:“……”
钟情:“?”
观众:[啊啊啊!]
宫鹤京朝镜头非常和善地一笑,站在监视器前的总导演莫名觉得后背一凉,不敢再开玩笑,赶紧让主持人圆场。
话题虽被带过去,但钟情仍心中忧虑。
他后知后觉,直到听见原况野那句微带恶意的“东施效颦”,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他不能多说一句,因为另一位男主就站在他身边,牢牢握着他的手,将不远处的宫鹤京挡得严严实实。
自从那次他去开解宫鹤京被摄影机拍下作为花絮放出后,原况野便一直这样守在他身边,不给他半点和宫鹤京单独相处的机会。
问就是担心他看不见生活不能自理——
这一点钟情确实无法反驳。
如此又过了几天,每天宫鹤京都和往常一样见缝插针找钟情说话,依然是学着原况野的样子,然后每次都被钟情好笑又无奈地揭穿。
他实在不明白剧本里明明应该各放异彩的两位男主,为什么反倒开始日渐趋同了。
某一次钟情实在忍不了了,顶着台上彩排的原况野沉重的视线,暗示道:
“或许宫老师应该把这样的才能用在表演上。”
又一次被戳穿,宫鹤京习以为常,竟然已经可以苦中作乐自我取笑。
“我现在不正在表演吗?”
钟情不解:“可您演的是况野。但况野并非是您剧本里的人物。”
“这就要问问作为裁判的你了。”
宫鹤京淡笑,“为什么你永远只看着原况野呢?”
即使知道现下是公众场合,一定有摄影机正在环绕他们如饥似渴地拍摄,钟情还是说出了那句:
“因为我喜欢他。”
“……”
“所以我不能作为裁判。这对您是不公平的,对我来说,况野是永远的冠军。”
“永远?”宫鹤京抬眼,戏谑地看着钟情,“即使是真理,加上‘永远’这个限定词,也会变得虚假。”
“您知道我不是在撒谎。”
“……钟情,莫非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钟情瞬间警觉:“这是您的私事。与我无关。”
宫鹤京自嘲一笑:“真是绝情啊。”
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只是因为你看不见我。钟情,若你能看见我的样子,你爱上的就该是我了。”
“……宫老师,难道你忘了牵牛花的花语了吗?”
“当然记得。爱情永固……你看,又是永远这两个虚伪的字。”
钟情沉默,然后拿着盲杖默默坐远了些。
话不投机半句多!
*
第四次演出,选手足足有一周半的时间准备,连彩排都总共有三次。
因为这一次舞台是面对万人观众的公演。
这几日钟情几乎是闭门不出,除了陪原况野参加彩排,他哪儿也不去,就怕撞上宫鹤京,又听见他那些奇怪的话。
而且系统也神秘失踪了,钟情察觉到时,面板上只剩下一纸逮捕令。
诸多异常情况让钟情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今早起床发现自己竟然在发低烧。
当着原况野的面,他乖乖地说会躺在床上好好养病,实际上原况野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偷偷留下床。
夜晚的舞台上灯火辉煌,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表演结束后,终于轮到原况野。
新歌叫《虹》,舞台也和歌曲的名字一样,旭日东升,折射出七道色彩各异的光带。
当其他选手都学着他开始搞沉郁的那一套时,他却风格陡转,变成热烈激昂的轻摇滚。
但这种形式的确很适合这个大舞台,最后一句歌词落下,观众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每个人都在大声呐喊着原况野的名字。
所有音量都像浪潮一样向钟情席卷而来。
有一瞬间钟情几乎什么也听不清,又有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见。
然后他发现那不是他的幻觉。
的确有一瞬间的死寂,一秒钟后,是惊骇的尖叫声。
出事了。
钟情站起来,强撑过片刻时间的眩晕后,他茫然地望着嘈杂的四周。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脑中系统也毫无回音。
他本能地想要靠近舞台,但盲杖触及之处全是别人的鞋面,似乎有无数人也正在向那个地方奔去。
心中的惶恐达到顶峰,和头晕目眩的疾病一起,几乎让他想要呕吐。
终于,身后传来一个担忧的声音:“钟情!”
钟情立刻回身:“况野!”
他嘴唇苍白,脸上却露出明显的惊喜,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发生什么事了?”
第103章
面前的人沉默着,钟情伸出手想要触摸他。
“况野?”
良久,他终于听到一声沉静却又缥缈的回应,带着些微犹疑和谨慎:
“我在。”
是原况野的声音,他没出事。
钟情松了口气,还不等高兴片刻,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一下,摔倒进面前人的怀里。
*
家庭医生写下注意事项后,便告辞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宫鹤京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烧得满脸通红、唇色却惨白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何为世事无常。
当他用尽技巧,竭力模仿原况野的说话方式,能以假乱真到没有任何破绽的时候,钟情丝毫不受他的蒙骗。
而当他情急之中忘记所有刻意练习的引诱手段,只是因为担心而出声呼唤时,钟情却认错了。
如果他这样轻而易举就可以变成原况野……
那之前的伪装又算什么?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向钟情证明原况野绝非独一无二,他们之间所谓的真爱也并非永恒。
他要证明那不过是通过模仿和伪装就能达成的工艺品。
但他现在无法证明,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演员的直觉暗示他某个可能,但那个可能太过可怕,他本能地拒绝深想。
无论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还是给这场屡战屡败的闹剧一个交代,他都应该戳穿这一切,看看床上的人还能用什么话来赞美他的真爱。
他心中自说自话,用无数邪恶的、冷漠的念头说服自己,但当床上的人睁开眼睛时,所有想法都烟消云散。
钟情失神地看着面前的黑暗。
他的头脑已经清醒了大半,但身体慢上一拍,浑身酸软无力,连握起拳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摧毁了之前修养出来的一点精力,他又变得疲惫、苍白、虚弱不堪,就像已经十年没有晒过太阳。
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刚进入这具身体的那一天。
有人轻轻摸了下他的额头。
“退烧了。”
钟情辨认出那人的声音:“况野?”
“……”
宫鹤京闭了闭眼。
仍旧是没有任何伪装,仍旧这样轻易就被弄错。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就像终于得到一块心心念念的桔子硬糖,塞进嘴里后轻轻一吮就抿出空洞。
吃糖的小孩只顾着那片刻的甜蜜,不知道那空洞的边缘会是如此锋利,刀尖一样划伤他的舌头,然后甜蜜混着血水涌入咽喉。
宫鹤京睁眼。
他沉默地看着钟情那双因为病痛而黯淡的眼睛,视线轻轻一颤,落到一旁静默无声的摄像机镜头上。
在摄影师感到不安之前,他收回视线。
他像是乞降般无声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在。”
听到熟悉的声音,钟情终于安心。
他这才想起公演最后的那声惊呼,担忧地问:“况野,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主持人邀请宫鹤京上台,但是升降台有一个模块卡住了。”
宫鹤京平静地说,“宫鹤京摔了下去,人现在在医院。”
角落发出一声拼命压抑却实在压抑不住的闷笑。
宫鹤京很冷淡地看过去,吓得摄影师在一瞬间连遗嘱都想好了。
但宫鹤京没什么反应,因为钟情已经好奇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侧首。
“摄影师也吗?”
“他在。”
钟情笑了:“连生病也要拍吗?”
他转头问床边的人,“况野,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吧?”
宫鹤京没有说话。
良久,久到钟情几乎快要再次睡过去,才听见他温柔得如同月夜春水一样的声音:
“你最漂亮。”
如此简短的四个词,听来却缠绵悱恻,像一句催眠的咒语,送钟情坠入黑甜的梦境。
他不知道床前的人正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而这终将成为一个谜题,深陷其中的人毫无所觉,只有镜头外的旁观者洞若观火。
[将这个眼神拍下来,宫鹤京能再得一座影帝的奖杯。]
[可为什么宫大看上去那么难过啊?他不是一直很想让钟钟认错的吗?怎么现在心愿达成,他反倒那么伤心呢?]
[要把宫大这一段的眼神变化连起来看。他在开口对钟钟说‘我在’的时候抬头看了眼摄像机,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那是一种认命的眼神!他当着所有观众的面,承认了自己的命运!]
[啥命运啊?]
[还能是啥命运?当原况野替身的命运!]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钟情这场病来得迅猛无比,走得却缠缠绵绵。
身在异乡,生这样一场久病当然是很不方便的,好在他有人照顾。
他起初也好奇为什么男主总有时间花在他身上,男主对此的解释是:
“宫鹤京摔骨折了,节目组不想浪费给他的通告费,所以决定停播一周,等他养伤。”
宫鹤京在说这话时,转头看了眼摄影机。
原况野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节目组的人表面上惋惜难过,走出病房就难以抑制脸上的笑容。
并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高兴于又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将节目拖延下去。
这档节目目前在市面上火得一塌糊涂,风头直接盖过之前最热门的偶像剧。当初投资的人在节目第一期就挣得盆满钵满,中插广告时间只有两分钟,却硬生生插进来十几条,每一条都加速得连产品名都听不清楚。
他们都很清楚这一切是谁带来的,不是原况野,也不是宫鹤京——
而是钟情。
只要钟情还在,流量就会像海潮一样源源不断奔涌而来。而想要把钟情留下,就必须得把原况野也留下——
虽说留下来的方式实在是太过意外又太过惨烈,但到底是留下了。
流量的确全在钟情这儿,即使身边换了个人,观众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就算只是两人相伴在午后的花园中散步,收视率也依然遥遥领先。
钟情突然驻足,伸出手,接住从林叶中漏下的阳光。
掌心中传来的不止有点点暖意,还有丝丝缕缕带着花香的风。
“是什么花?”
“玫瑰。”
宫鹤京正要伸手去摘,被钟情轻轻拉住衣角。
他立刻便懂了他的意思,握住盲杖,顺带着也握住钟情的手,带着他来到花圃跟前。
钟情小心地蹲下,凑近轻嗅一口:“夏天到了。”
他静静地闻了一会儿,准备离开。
盲杖和栏杆都在身边,他却偏偏向一旁的人伸出手,要他帮忙。
仰头向上看过来的视线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清纯和魅惑,让宫鹤京愣了一秒,才上前去牵住钟情的手。
落入掌心的那只手柔若无骨,安安分分任他牵着,不躲不避。
宫鹤京一直都知道钟情在原况野面前是不一样的,却也想不到会是如此的不一样。
钟情依赖原况野。
他会颐指气使地使唤原况野帮他做这个拿那个,也会眨巴着眼睛轻声细语地撒娇。无论是命令还是撒娇他都做得如此自然,仿佛话出口之前就已经无比确信对方会心甘情愿的接受。
钟情也心疼原况野。
心疼他做饭时手上割出的伤口,心疼他没理由的突然不再弹琴唱歌,还心疼他或许会被玫瑰花刺扎伤手。
就算他面前的这个“原况野”其实只是宫鹤京,这份依赖和心疼依然存在。
但这并不代表它们只是出于泛滥的善良,因为宫鹤京越是“原况野”,就越能感受到——
原况野是钟情的例外。
“手有些凉了。”宫鹤京轻声道,“回去吧。”
钟情很听话地应下,双手握住盲杖另一端,乖乖跟在离宫鹤京半步之后。
[我好不习惯,我从来没见过宫大这么长时间板着张脸的样子。咱们宫老师最爱笑了,就是演变态杀人狂,演的都是微笑杀手呢。]
[我估计宫大自己肯定更不习惯。为了圆这个谎,宫大是酒不喝了,总统套房不回了,连管家都不要了。说实话,刨去这些外在的东西,两个人住在这世外桃源,硬件钟钟看不见,软件又大差不差,那宫鹤京其实几乎酒等于原况野了。]
[哪有大差不差,两个人其实天差地别的好不好。不止是喝酒这一点,还有很多时候,就比如钟钟每次吃饭的时候一定先给宫大夹养嗓子的芹菜——你们难道没看到吗?每次到这个时候,宫大的眼神都像要哭了一样。]
走到房门外,管家的身影静静立在角落。
宫鹤京将钟情送进去,然后独自返回。
陈管家放低声音道:“他明天出院。”
宫鹤京沉默片刻:“这么快?”
“医生建议他的腿还要留院观察,但他自己不愿意。”
“我知道了。”
再次回到钟情面前,宫鹤京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动作。他看得很仔细、很专注,因为知道分别在即,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钟情捧着节目组新送来的一篮鸡蛋,一个个地拿出来,放在耳边轻轻摇晃,然后放回篮子里,或是单独放到另一个小碗中。
宫鹤京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钟情抬眼,很明媚地笑起来:“我都听到了。宫老师要回来了是不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他,只能借花献佛。”
“这些都是最新鲜的鸡蛋,况野,你拿去送给宫老师吧。”
“……”
“况野?”长时间的沉默让钟情感到不安,怀疑自己这番愚蠢小白花是不是演得太过头了,“你生气了吗?”
还是一片沉默,钟情下意识补救,双手捧着一枚蛋递过去。
“别生气,我还留了一个最好的给你呢。你看!”
“……我明白了。”
在钟情疑惑的视线中,宫鹤京双眼微红,喃喃地重复着,“我明白了。”
不是技巧,也不靠什么措辞语气。
是爱。
原来这就是“原况野”,原来这就是钟情口中那无可比拟的温柔。
曾经不敢面对的那个可能终于避无可避地横在他面前——他爱钟情。
就像原况野那般爱着钟情。
第104章
钟情这具身体很奇怪,吃了药病情不怎么好转,副作用倒是见效很快。
吃完药后,不过和身边的人交谈两句,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
不知是下午吹了风还是怎么,他又有点发热,说着说着就陷入半梦半醒之中,滑进被窝里去。
他很自然地捞过身旁人的手垫在脸颊下,却没有摸到熟悉的冰袖。
“咦?”即使在迷糊之中也感到奇怪,“况野,现在没有在拍摄了吗?”
原况野的左臂上有大片纹身,上星综艺不允许露出这样的画面,所以总是戴着一只冰袖做遮挡。
宫鹤京垂眼,很平静地撒谎:
“没有了。”
“真的吗!”
即使困得说话都含糊不清,钟情还是很明显地高兴起来。
他用了一点力气去拉抱在怀中的那只手臂——梦中的人总觉得自己力大无穷,实际上那力气还不如给人挠痒痒,但身边的人很轻易地朝他俯下身子。
钟情凑在宫鹤京耳边,轻声呢喃:
“我有秘密要告诉你。”
“是吗?”宫鹤京无声苦笑,“是什么?”
“我发现,不会有任何人能分开我们。”
那双眼睛明明没有聚焦,却是此刻最明亮的东西。
宫鹤京在苦涩的无奈中感到心痛,即使心痛,却还是要微笑开口,用那副终于学会如何爱人的嗓子说:
“……当然。”
听到满意的回答,那双明亮的眼睛半睁半闭,最后完全阖上。
宫鹤京还是没有离开。
他守在钟情床边,直到天际微亮。
他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爱上钟情的了,或许是在方才,或许是在听到他如此轻易而举就分辨出他和原况野的声音,也或许……
是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他是演员,演尽台上悲欢离合,却并不相信所谓的“真爱”。
然而人生就像一出滑稽的戏剧,只能用撇脚的错位做命运的注解。
拥有最澄澈心灵的人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而最傲慢无情的人却最终坠入爱河。
他们多不合适啊,所以必须用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才能找出一丝丝般配。
宫鹤京独自沉默着品味这苦涩的错位的爱,不知道弹幕上已经吵翻了天。
[啊啊啊宫大你快跑啊,况野回来了!你要被揍得惨兮兮啊!]
[胡说八道!我们宫大当年可是打戏出身的!原况野还断了条腿,谁会惨兮兮还不一样呢!]
荧屏上被分出两个界面,左边是安静注视床上人睡颜的宫鹤京,右边是提前出院坐车一路疾驰的原况野。
连剪辑都品出这浓浓的火药味。
看着飙升的收视率,节目组坏心眼地递给原况野一部平板。
平板上播放的是这些天钟情和宫鹤京的相处视频。
原况野面无表情地看完,将平板扔回去,一言不发。
还是导演最先沉不住气。
“旷野,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听我说什么?”
原况野的声音很平静,只有与他对视的导演感受到那冷静语气之下的愠怒。
“如果你们想要流量,大可以把我的腿再打断一次,从升降台上扔下去。”
“但你们不该捉弄他。”
导演讪讪一笑:“旷野你可千万别多心,我们事后也排查过了,这件事真的就是意外。至于你说的捉弄……”
“倒也不算是捉弄吧,顶多是个善意的谎言。你也知道钟钟这么在乎你,身体又不好,本来就在病中,再听见你受伤,不知道要病到什么时候。唉,我们也就是将错就错而已。”
弹幕上那些坐等好戏的态度也被原况野的话一震,静默片刻后,纷纷把“真男人”打在公屏上。
无人再敢就这个话题开口,车内重归严肃安静。
原况野低头闭目养神,面上仍是那副冷淡自持的模样,睫毛却在无人可见的地方轻轻颤抖。
推进手术室,麻醉生效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想的还是钟情怎么办。
钟情那么马虎,又那么脆弱,没有人照顾就会弄得自己满身是伤。可他又总是拒绝别人的照顾,他只要他。
不,不是只要他。
他要的只是他的声音。
在第一次听到宫鹤京的声音时,他就想过这个可能。但所有的惶恐都在钟情一次又一次坚定选择之下被冲淡,渐渐的他开始相信至少对钟情来说,他独一无二。
但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给人希望后再让人绝望,比一开始就毫无可能还要残忍。
车辆在宿舍楼前停下,宫鹤京推门上楼,即使拄着一根拐杖,依然走得很快,身后扛着摄像机的大哥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电梯停下,房门打开,适应房间里的黑暗后,原况野看清了坐在床前角落里的人。
那人也正静静地看着他。
原况野的视线从那人不知廉耻的眼睛里,落到他被床上的人抱在怀中的小臂上。
原况野丢到拐杖。
钛合金的拐杖落在沙发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缠着绷带的左腿落地时稍稍踉跄,但依然是安静的。
原况野无声地走到宫鹤京面前,慢慢摘下左臂上的冰袖,露出那些盘旋的、繁琐的墨色纹身。
像蛇、像毒虫、像远古大巫的神秘咒语,半隐匿于黑暗之中,将原况野那张阴柔又深刻的脸趁得如同鬼魅。
他很轻地开口:
“滚。”
镜头开始激烈地颤抖。
画面中同时出现纹身和脏话,摄影师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将镜头转向别处,但情感上却舍不得错过这风雨欲来极具张力的一幕。
宫鹤京脸色很明显地沉下来。
在原况野开门的时候,在他与原况野对视的时候,他们两人脸上的神情都极其相似,相似到让镜头外的观众纷纷惊呼。
但当原况野说出那个字的时候,空气中有什么假象被打破。
宫鹤瞬间变回了真正的宫鹤京。
那个傲慢的、冷淡的、只会用讥诮地假笑来敷衍和蔑视世间一切的宫鹤京。
宫鹤京挑唇一笑,已经想出词句讥讽,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听到钟情的声音。
他在梦中轻声呢喃:“况野……”
然后松开怀中的手臂,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世间最强效的粘合剂,将那些假象的碎片重新粘起来,变成面具,再次戴在宫鹤京头上。
宫鹤京如当头棒喝。
咽下那些嘲讽的话语,他起身,朝门外走去。
在路过原况野的时候,他脚步一顿。
“别告诉他。他受不了的。”
*
第二天钟情醒来,还没睁眼就听见系统提示音。
【叮!您的两百积分已返还。】
他惊喜:【统子?】
冰冷的电子音褪去,变成奄奄一息的电子音:【是我。】
【审判者真的因为你倒卖男主照片就把你抓了?】
【嗯。】
钟情无语:【……那你早点还我积分不就得了嘛。】
系统愤恨:【我凭本事倒卖的男主照片!为什么要还!】
【说说吧,除了关几天禁闭以外还有什么惩罚?】
【惩罚就是,】系统一瞬间变得垂头丧气,【我现在和你一样是个瞎子了。我的监控权限被关闭了。】
【也就是说,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另一位男主宫鹤京长什么样子了?】
【可以这么说。】
【……好吧。】钟情自我安慰,【没事,反正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人。】
厨房传来煎蛋的香味,钟情起身,刚摸索着走到房门外,就被人一把抱住。
他讶异地抬手回抱,笑问:“况野?怎么了?”
这是停赛的这几天他们第一次拥抱。
钟情并不奇怪这个拥抱的到来。在他的预计中,这个拥抱应该发生在停赛的第一天,作为参赛选手迷茫于自己的未来,当然需要一个朋友的拥抱作为鼓励和安慰。
但这个拥抱姗姗来迟。
指尖摸到颈后的卷发,钟情更惊讶了。
“呀,况野,你的头发已经长这么长了。”
原况野终于抬头。
他背对着镜头,唯一能看见他的人却又只能看见黑暗,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双眼一片通红。
七天时间,足够他腿骨上的裂痕修复大半,足够他脑后的头发长至脖颈。
这样漫长的时间,钟情和一个冒牌货在一起,却不曾察觉半分端倪。连现在他重新回来,钟情依然毫无所觉。
如果真假已经无从分辨,那真假还有什么意义?
昨晚拼尽全力强撑出来的理智顷刻间粉碎,原况野轻轻抚摸上钟情的脸。
“替我扎头发吧。”
钟情还没来得及应下,就被人打横抱起来,然后落在一个柔软的地方。
是沙发。
钟情不知道扎头发为什么要到沙发上来。
“来吧。”
听出原况野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钟情摸索着接过头绳,却半天不见讨要扎头发服务的人坐到他跟前来。
略微犹豫片刻后,他只得起身,按住原况野的肩膀,岔开腿跨坐在他的膝盖上。
但这仍然是一个很不方便的姿势,更别提原况野是一点都不配合,相当闲适地靠在沙发上,让钟情不得不倾过身去,靠在他怀里,双手半抱住他的脑袋,绕到颈后去梳理那些半长的卷发。
原况野不仅不配合,还在不停地捣乱。
他像是在很好心地帮钟情整理衣服,但总是不合时宜地突然一动,让钟情刚梳理好的头发从手心中散落,前功尽弃。
如此几次,每次都是很陈恳温柔的道歉,但每次都不知悔改一犯再犯。
钟情倒也想过离开休息,但每次原况野都会将他拦腰抱住不让他退开,然后用那柔情似水却难得强硬的声音说:
“继续。”
钟情当然不会生气。
他只是累极了。
到最后已经顾不上礼貌不礼貌,完全坐在原况野腿上,靠在他怀里,埋头在他颈间,累到快睡着还在略带撒娇意味地讨饶:
“况野……我扎不好了……”
原况野揽住钟情的腰。
怀里的人比他小上一圈,抱在怀里刚刚好。
那些汹涌的愠怒和哀伤都在这妥帖的怀抱里消散,原况野想,他还是钟情的唯一。
只有他能这样折腾钟情。
他嘴角浮出一丝明显的笑意,带着微微地讥讽,直勾勾看向镜头。
于此同时,镜头外的观众发出一声惊呼:
[天哪!这是笑给宫大看的吧!这是挑衅吧?是吧是吧!]
第105章
钟情最后在原况野脑后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小揪揪。
他长出口气,正要站起来,却又被原况野重新按回去。
他听见原况野那令人迷醉的动听嗓音轻轻说:
“钟情,你撒谎了。”
“嗯?”仗着声音好听就胡言乱语?
原况野曲起手指,在怀里的人脸上轻抚。
“你根本就不记得我的模样。”
钟情眨眨眼,既是想表达自己的疑惑,也是为了向面前莫名其妙的人强调他脸上这对摆设。
原况野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睫毛在他面前扑闪。
钟情不记得他的模样,大概也早已忘却了自己的。
眼睛是钟情脸上最秀气漂亮的部位。
睫毛又长又密,所以就不太翘,眼肌无力总是垂着眼,睫毛也就总是耷下来,像墨线一般勾勒出一个微微下垂的眼尾,偏偏瞳仁还是最透光的浅色,永远盛着湿漉漉的水意,很委屈很可怜的模样。
然而这样委屈可怜,原况野心中却生出一个罪恶的念头——
就这样抱住他,勒住他,让他疼,让他哭泣。
如果珍爱和克制只能在钟情心中留下模糊的影响,是否用疼痛就能在那双繁花盛开的眼底刻下烙印?
是否只有疼痛,才能让钟情其余的感官,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但原况野什么都没有做。
傲慢和挑衅消失不见,曾经那些有关厌弃、毁灭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涌上来,他仿佛又变成没遇到钟情之前那个迷惘的、空心的游魂。
过往的回忆大都模糊,但手腕上的伤疤经久不灭。
疼痛之所以让人刻骨铭心,因为那是疼痛。
原况野握住钟情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
“记住我。”他喃喃道,“钟情,记住我。”
“不要只是记住我的声音……那仅仅只是一部分的我。”
钟情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出原况野的声音此刻是悲伤的——或者说有一部分的原况野是悲伤的。
强忍着浓烈的困意,他赶紧双手捧着原况野的脸,细细抚摸着。
他摸得很认真,一边探索还在一边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埋进原况野怀中,鼻尖都快要蹭到原况野脸上。
指尖逐渐滑到原况野的嘴唇上,触摸到那片柔软时,钟情手指微微一顿。
然后就被原况野叼住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含住时有温热濡湿的触感。
钟情抽出手,微笑道:“况野,你为什么总喜欢咬我的手?你是小狗吗?”
原况野舔了下嘴角,静静看着钟情。
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没在钟情的手指上停留,而是一直落在钟情的唇上。
那样近,都不需要坐起身来,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碰到。
他真的很想咬他。
他想让他疼。
身后的摄影师和镜头前的观众面红耳赤。
[好、好大尺度……原况野这个心机男,骗钟钟用这种姿势坐在他身上。他还故意仰头,让钟钟不得不趴他肩上。天哪只看背影的话真的很像在接吻啊!]
[这个机位真的绝了,虽然看不见钟钟的脸,但是能看见钟钟腰好细,屁股好圆……还有旷野那故作正经其实早就爽飞了的小表情。啊啊啊我要暗杀原况野!]
[为什么宫大又没直播啊?真想看看宫大现在脸上的表情嘿嘿嘿,一定很精彩!]
*
总统套房里。
门窗皆紧闭,透不进一丝光,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水晶荧屏碎了一地,有人坐在一地碎片之中,鲜血不断从受伤的指骨上滴落,将地上那些锋利的碎片染得通红。
像是来自心脏的残片。
管家拿着伤药走过来,却只敢将药放在茶几上。那双已经开始衰老的眼睛里有伤感和心疼。
宫鹤京敏感地注意到那眼神,抬看过去,依然是那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怎么?我看起来很可怜?”
陈管家摇头:“少爷不可怜,只是不太像以前的少爷了。”
“我以前是什么样?”
宫鹤京盯着荧屏。破碎的屏幕依然□□地显示着死机之前最后的画面——
原况野回来的那天,他离开钟情。
他应当留下来对峙,等到天亮真相大白,就可以取笑他们之间所谓的真爱,然后赶走原况野,用比之前的威逼利诱还要激烈的方式留下钟情。
但他在黎明之前就匆匆离开,将天亮留给了剩下的两个人。
然后,他便再也不曾从黑夜中走出。
尚算完好的荧屏顶部挂着一条弹幕:
[哈哈哈宫大居然就这样走掉了,他好像一条狗啊。]
宫鹤京久久凝视着那些刺眼的文字,嘴角居然浮出一丝微笑:
“以前的我,至少不像一条狗。是不是?”
陈管家没有说话。
宫鹤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比他更早的看出他的爱,比他更清楚地意识到爱对他的改变。
所有人都知道,这段真爱之中只有钟情是主角,原况野是受他偏爱的唯一伴侣。而宫鹤京,前半生所有光鲜亮丽似乎都只是作为绊脚石成为这段真爱的催化剂。
他学会爱,然后他将这份爱拱手相让。
原来爱是这样一种东西。
让人变得懦弱,懦弱到近乎无耻。
却又让人变得道德,成为连上帝都应该为之颁奖的圣人。
“陈叔。”
宫鹤京终于在一片寂静之中开口,声音冷冽疲惫,像冬日将尽的最后一场薄雪。
“帮我买回去的机票吧。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是。”
又是良久的沉默,再次开口的声音有几乎听不出来的哽咽,薄雪化尽,满地泥泞。
“我已经四天没见他。我很想他。陈叔,我快疯了。”
最后泥泞干涸,变成坚硬的顽石。
宫鹤京猛地转身,看着角落里的人。
“我要见他最后一次。用我自己的名字。”
*
停播一周半后,节目组通知要重新开播。
这一次导演组早早就让原况野参与彩排,因为他的腿伤会很影响舞台效果,必须要提早策划走位,才有可能将这件事天衣无缝地掩饰过去。
节目组来请人的时候,钟情正在给原况野扎小辫子。
这次原况野换了个姿势。
他枕在钟情腿上,闭着眼睛享受纤长十指在发间穿梭的轻柔触感,轻轻哼着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导演本来只是单纯来叫个人,看见这一幕却不忍心打扰。
坐在沙发上的人明明有着最优异的听力,此时却专注到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全身心都扑在怀里的人像是恃宠生娇一样的任务里。
因为眼睛看不见,他手里的动作总是很轻很轻,轻得真像是在编织一朵风中的云,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总导演在门边驻足得太久,久到连一早看见他、但并不想理会的原况野都感到奇怪,遥遥望过来。
看见导演眼里的失神后,他对着镜头了然一笑。
气得弹幕当场发飙:
[啊啊啊该死的原况野你不要脸!你现在还没拿冠军呢,除了钟钟你啥都没有,不要露出这种像宫鹤京一样人生赢家的笑啊!]
听见男主的事业即将更上一层楼,钟情赶紧放人。
他答应得实在太爽快,手里还在将怀里的人往外推。虽然只是很轻的力道,但原况野不太高兴。
他捉住钟情的手腕。
“不和我一起去?”
钟情很温顺地回答:“也好呀。”
原况野眼神轻微闪烁,最后松开手。
“……算了。”
总导演这次来只叫了他一个人,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钟情到现在还被所有人蒙在鼓里,不知道摔下升降台的人究竟是谁。一旦他跟着一起去看彩排,就一定能从只言片语中猜到真相。
钟情还在疑惑:“为什么算了?”
“别出去吹风。”原况野捏捏他的手,“万一又咳嗽。小哑巴猫。”
钟情下意识轻咳两声,果然发现自己声音微哑。其实他的病已经好全了,现在倒不全是病理上的咳嗽,更像是心理上的习惯。
他也笑起来,朝原况野被弄得乱糟糟的头发上撸了一把。
“你也快去吧,金嗓子狗狗。”
送走人后,钟情靠在沙发上发呆。
即使发呆也要装出一副正在思念恋人的模样——因为房间里摄像头还在运转。
这绝对是他待过的最累人的一个位面。
系统这个大骗子,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休假!这明摆着就是加班!
听到一声唤后,钟情还以为是幻觉,随后反应过来那的确就是主角的声音。
他瞬间切换上班状态,惊喜回头:“况野?”
宫鹤京在那一瞬间感到十指连心般的疼。
钟情眼中亮晶晶的光点对他来说就像淬着毒液的利箭,指骨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崩开,血顺着手指一滴滴缓慢落下,宫鹤京毫无所觉。
他正要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突然从镜子里看见另一个人的倒影。
正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朝他微笑,然后应道:
“是我。”
钟情朝着他们的方向,笑着问:“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吗?”
原况野没有说话,他看着镜子里的宫鹤京,挑了下眉。
钟情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况野?”
宫鹤京勉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光是维持尊严不露出败相就已经耗尽他所有力气,再没有余力去模仿、去伪装。
但钟情依然没有听出来。
他仍旧微笑着哄道:“那现在看到了?你好粘人啊况野。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我们还能见好多好多次呢。”
“当然。”原况野重复道,“我们还能见很多次。我们……来日方长。”
宫鹤京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钟情轻轻地告别声:“再见。”
他脚步一顿,微微闭眼,随后睁开,推门离去。
走出房门几步后他转身,果然看见无声无息跟在他身后一起出来的原况野。
“你还真是厉害。”宫鹤京恶狠狠得讽刺,“打着绷带的腿,竟然也能像这样蹑手蹑脚。你为今天准备了多久?”
原况野平静道:“没有你勾引他准备的久。”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你第一次学我的声音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天。享誉世界,却在钟情心中查无此人——这就是你从我这里偷走那五天的代价。”
原况野扯了下嘴角,在宫鹤京凶狠的视线之中,像蛇吐信一样说出更恶毒的诅咒,
“这个代价持续的时间会是一辈子。你将永远被他忘记——直到你死去。”
“……”
“到那时候我就会告诉他,这世上少了一个叫宫鹤京的人。”原况野歪了下头,“虽然这无关紧要,但钟情这样善良,我想,他会为你惋惜几句的。”
走廊上的监控器在无声运转着,镜头外的观众只能看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原况野却能看见对面人的眼睛里是如何爆出一根根血丝。
“还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请便吧。”
原况野让出通道,朝前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轻声道,“替我转告他,我很快就回来。”
宫鹤京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突然开口道:
“他爱你。”
脚步声微顿。
宫鹤京又问:“你爱他吗?”
仍旧没有回答。半晌,脚步声继续响起,这一次,轮到原况野落荒而逃。
宫鹤京突然很想笑。
多么滑稽的命运啊,有的人天生就会爱,却不知道爱是什么;有的人后天才学会爱,却永远得不到爱。
爱让人懦弱,懦弱到近乎无耻。不知道爱为何物的人永远无法想象这种无耻会到何等地步。
既然如此,那就做一个无耻之徒吧。
宫鹤京突然抬眼,面对着墙角的摄像头和善地笑了一下。
他拿出口袋里的机票,当着镜头一点点撕碎。
然后向空中一抛,雪花洋洋洒洒,落到地面的一瞬间,整个摄影大棚陷入黑暗。
停电了。
棚内各处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呼,镜头外的观众也面对瞬间黑屏百思不解。
宫鹤京就在这所有人的呼声中走向那间房门。
他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很有耐心地敲了几下门。
门内传出熟悉的声音:“况野?”
宫鹤京微笑应道:“是我。”
盲杖哒哒的点地声响起,有人拉开门。
在门开的那一瞬间,宫鹤京将那人死死抱在怀中。
门嘭一声关上,他转身将钟情压在门板上,一只手握住钟情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狂热地吻了上去。
“我爱你,钟情。”
他在亲吻的间隙中絮语,“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不管让他以谁的名义。
第106章
钟情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的亲吻弄昏了头。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着什么情况,大惊失色。
【统子哥!男主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系统盯着监视面板上的一片黑暗,声音恹恹,生无可恋。
【反正你遇到的男主总是不太正常。】
但这也太不正常了。
钟情一面在亲吻的间隙中寻找喘息的机会,一面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理说,男主原况野不应该这么快开窍。
他这段时间一直不怎么避讳地表达对原况野的偏爱,就是因为十分确信原况野脑子里根本就还没有那根筋。
或许是少年时代的经历留下阴影,也或许是艺术家独有的古怪个性,反正原况野对情爱这种东西讳莫如深。
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他都从不提起过。
他面上总是很冷淡,所有对情绪的表达都写进他的音乐里。如果不听他的歌,说这个人其实是个冷血怪物倒也没差。
钟情知道原况野对他很好,但也可以预想,如果他永远不迈出最后一步,原况野就能够永远像之前那样恋人未满朋友以上地对他好一辈子。
看上去原况野是他们之中的主导方,他可以很强势地用沉默表达自己的需要,而钟情也总是很乖巧温顺地听他的话。
但实际上,钟情才是那个掌舵手。
这艘航船明明一直在他的掌控下,朝着他想要的方向驶去,却在今天突然失去控制。
钟情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要伸手将压在身前的人推开,想要去摸那头卷发诱哄他退去,但双手被牢牢禁锢住,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
他觉得自己就像头尾都被钉在案板上的鱼,身体完全被另一个人的手包裹,在他的掌控下、在他的视线下,一览无余。
“况野……”
一句话被堵住好几次,才终于问了出来,“况野?你怎么了……”
“上你。”
“……”
温和磁性的低音在耳畔响起,钟情觉得自己耳朵已经烫得像块烙铁。
他实在想不到这般清冽悦耳如同谪仙的声音,会说出这样粗俗不堪的话。
“况野……”钟情开口时带上些恐惧,“你在说什么啊?”
“害怕了?”
面前的人似乎在轻笑,尾音像烟一样散开。
他在钟情颈间暧昧地轻吻,“如果你喊停,我就会停下。”
钟情喊不了。
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喊停,系统前任是费尽心机也要得到男主的深情男配,作为代班,这个时候心愿即将达成,不仅不可能拒绝,甚至还应该表现得感恩戴德。
他说不出一句话,更糟糕的是,这具身体已经在他之前一天哭三次的训练下养成泪失禁体质,情绪稍一激动,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流下来。
宫鹤京吻到咸涩的水痕,微微一顿,而后埋头在钟情颈间轻轻一咬。
“不喜欢?那便喊停吧。”
即使身体里的欲望已经浓烈到让他难受,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说出这句话时却是真心无比。
他多么希望钟情真的会拒绝。
但是钟情始终不出一言。
就算害怕到泪流不止,全身发抖,也还是乖乖地站在原地,忍受“原况野”的欺负。
宫鹤京几乎是怨恨地质问:
“只要是原况野,就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吗?”
“……”
“钟情,你就这么爱我吗?”
其他问题都可以保持沉默,原则问题却不得不答。
钟情终于开口:“……是。”
宫鹤京自嘲一笑。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心痛是可以无止境的。还以为上一刻的心碎就已经是极致,没想到还能死而复生,然后再一次自取其辱。
“好吧钟情。”
他狼狈不堪地喃喃道,“这是你自己选的。”
双手终于被放开,不等缓解一下举过头顶血液倒流的酸痛,又被牢牢捉住压在腰后。
运动裤的系带被解开,宽松的面料滑下后挂在脚踝,一只手顺着腰背抚摸下来,钟情下意识想退后,但背后就是坚硬的门板。
后心传来沁凉的冷意,但身前的那只手比这扇铁门还要冰凉。
热烈的吻让钟情的意识迷糊,冰凉的手却让他的身体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强迫着做怎样的准备。
钟情的眼泪越来越多,但这再也无法激起面前的人半点同情。
那人居然还相当恶劣地说:“别哭了,小心一会儿脱|水。”
钟情:“……呜呜呜。”
还他从前那个单纯善良的妈生男主啊!
天哪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教坏了他的男主!
皮肤被冰凉的手抚摸得同样冰冷,冰冷带来理智、也带来纤细的神经。
就在以为将要就此冰冻的时候,冰雪又瞬间融化成炽热的岩浆,钟情终于受不了了:
“况野……”
得到的回应却是依然强势的掌控,和轻描淡写的一句:
“钟情,你依然有喊停的权利。”
“……”
钟情觉得这次自己是被气哭的——这跟在骡子面前栓根胡萝卜让它永远看得见吃不着有什么区别!
一只手环过腿弯,钟情被身前的人很慢地抱起来。
太深了,钟情有点不太舒服,五脏六腑都像是稍稍移了位。
难受还是次要的,这个姿势让他很没安全感。
腿部悬空,双手却被压在后腰,整个身体唯二的支点,除了那里,就只有圈过腿侧的那双手。
钟情想抽出自己的手,但面前的人偏偏像是故意和他作对,总是在他积攒了一些力气的时候故意作乱,让他一次次前功尽弃,疲累至极。
到最后,钟情已经全无力气,连眼泪都已经哭干。
他的手终于被解放出来,可也已经被压得发麻,一阵一阵似针扎似的绵密的疼,像旧电视机断片后屏幕里黑白闪烁的雪花。
钟情脑子里也都是闪烁的黑白雪花。
不知过了过久,身前的人终于抱着他离开已经变得温暖的铁门。
路过镜子的时候,宫鹤京短暂地停留片刻。
断电还没有修理好,房间里仍是一片黑暗,窗帘缝隙中可以窥见对面那栋大楼已经开始点蜡烛照明。烛光和电灯截然不同,盈盈一豆圆润的光亮,像落入凡间后沾了尘土的星星。
借着这些天上人间的星星,宫鹤京看见镜子里钟情雪白的脖颈、光洁的后背,和逐渐隐入幽暗的细腰。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钟情的脚尖。
顺着走路的姿势轻轻摇晃,沾染了一缕镜面折射过后的星光,最顶端的那一点皮肤几乎白得透明。
钟情的手也像这样无力地垂落着。
离他的头发和脸孔不过咫尺之遥,这样近的距离,却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去揭开这个真相。
宫鹤京将人放到床上。
床上的人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睡前还不忘扯过被子紧紧抱住隔开距离,生怕面前的人再来打扰他。
宫鹤京静静看了会儿他的睡颜,然后视线落在他露在被子外那些毫无瑕疵的白皙皮肤上。
还不够。
这样还不够。
站着做固然可以理所当然地禁锢住钟情的手,但同时也禁锢了他自己的手。这样便不方便亲吻和爱抚,留不下什么惊骇的宣誓。
他握住那只纤细的脚踝,扛到肩上后,转头细致地啃噬。
钟情只觉得梦中还有讨厌的海蛇缠着他,烦躁地不住转身。然后被人按住,在耳边嘶嘶细语:
“钟情,你还是可以喊停。”
床上的人很委屈地呜咽一声,然而还是不说一句拒绝的话。
宫鹤京报复性地一口咬在他的大腿内侧,直到听到呼痛才松开口。
他舔了舔那处牙印,替钟情盖好被子。
他坐了很久,直到口袋里手机震动两次,他终于起身。
穿过一路凌乱的衣物,在镜子前稍作逗留,确认自己衣衫不整到足以让人想入非非,才终于推门而出。
穿过走廊,按下电梯。
红色的数字逐渐增加,电梯升上来,门打开后露出一张让人厌烦的脸。
宫鹤京朝那个讨厌鬼很礼貌地微笑,然后与他擦肩而过,走进电梯。
电梯门逐渐关上,在合拢之前的缝隙中,他看见步态平稳走出去的人终于失了镇静,向前狂奔而去。
手握住门把的那一瞬间,原况野心跳空了一拍。
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告诫他门背后有极为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这会让他难受痛苦。
只犹豫了刹那,原况野推门而入。
房间里很安静。
他站在凌乱的地板上无所适从,好半天才想起应该继续往前走。但是越往前走,那股不安就越浓烈。
直到走进卧室,看见床上沉睡的人。
睡得很踏实,很安详,被子遮住一半脸,只露出湿润的、微微耷拉下来的睫毛,干净纯洁得就像是刚看过故事书喝过牛奶才爬上床一样。
如果不是耳后那枚红色的印记。
原况野拨开那缕发丝,那枚印记便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面前。
指尖往下,撩开被子。
那印记还在继续。
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腰间,逐渐从暧昧的玫红变成近乎凌|虐的青紫。
原况野在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感受到一种几欲将心呕出来的疼痛。
他的手开始痉挛,可还是强撑着将被子彻底掀开。
然后他看到了足以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感到冷,钟情惊醒,第一句话仍是:“况野?”
无人应答,他有些惶恐,摸索着被子遮挡住光裸的双腿。
腿一动,便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流出,这种感觉实在让人难堪,他不安地拧着手指。
“况野,是你吗?”
第107章
床边的人仍旧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呼吸都逐渐微不可闻。
钟情伸出手去探,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比之前抚遍他全身的时候还要冰冷,几乎让人怀疑里面流淌的血液或许都已经凝固。
钟情慢慢摸索着,倚着那条手臂攀上那人的脖颈,再然后,指尖拂过微卷的长发,往下,是一张已经摸索过很多次的熟悉的面孔。
是原况野。
钟情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他强忍住发颤的双腿,跪在床上,靠在原况野怀里,声音带着一点点犯困的鼻音,听上去就像在撒娇一般。
“况野,你怎么不理我呀?”
还是没有回答。
钟情在长久的、阴寒的沉默中,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难道男主睡过之后突然醒悟,看穿他这个邪恶白莲花的真面目,决定重回正道了?
他喜极而泣。
物极必反,既然男主现在已经在犹豫了,那只要他再添一把火逼上一把,一定能让男主彻底心生厌恶转身就走!
“况野……”
钟情在一片寂静中开口,声音里带着些许难以压抑的、踌躇的哭腔,说出那句能让无数一夜情见光死的话。
“……你不想对我负责吗?”
这句话将原况野从灭顶般的绝望之中解救出来。
他渐渐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钟情认错人了。
他又一次被那个人蒙骗,将那个人当成了他。
钟情是因为他,才能忍受那个人对他所做的一切。
换在脖颈间的双臂在夜风吹拂下微微颤抖,原况野听见隔着一层皮肉传递到他胸膛里的声音。
是钟情的声音,他还在很可怜地问:
“况野……你后悔了吗?”
原况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许多情绪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狂暴的回响让他头晕目眩,强撑着站立就已经拼尽全力,无从分辨它们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悔恨,或许是悲伤,还有一股火焰一样的东西灼烧得他喉头腥甜。但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化作令他心碎的疼惜。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良久才轻轻覆上钟情微瑟的肩头。
那里布满青紫的咬痕,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似乎一碰就会破开。
他知道钟情的身体轻轻一碰就会留下痕迹,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再让钟情受伤。然而他这样珍重照顾的人,却在某日被别人打着他的名义折腾得遍体鳞伤。
他轻轻拿开钟情的手。
“况野?”
钟情不肯放手,但他已经精疲力尽,用尽全力的挽留在原况野眼中还不如小猫轻轻一挠。
原况野松开钟情微微颤抖的手,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去几步远后他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也在难以抑制地轻颤,他低头看了眼,推门而出。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因为害怕一出口就会吐出来自脏腑的碎肉。
“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三声敲门。
宫鹤京挑眉,放下手里的布料,起身去开门。
门刚打开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宫鹤京没有还手,后退几步倒地后不但不恼,擦了下嘴角看见手指上的血迹,反倒相当宽容快意地笑起来。
他看着过来拎他领子还想要再揍的人:
“这么生气做什么?钟情喜欢你,你却吊着不肯喜欢他,便让我来满足他的心愿,又有什么不好?反正对他来说……”
“我不就是你么?”
又是一拳挥过来。
这一次宫鹤京拦下了原况野的拳头。
他面上笑意消失殆尽,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血丝遍布。他强忍着心中的嫉妒和愤恨,漠然道:
“原况野,你只想和他做朋友,他却很想和你做情人。我成全了你们两个人,大家各取所需,你该装聋作哑,全当做没看见,而不是跑来我这里撒泼。”
原况野手上力气发了狠,从喉咙中逼出几个字:
“你这是诱|奸。”
“呵。”宫鹤京笑了,似乎是这个这个用词很有趣,但那眼中依旧一片冰冷,“怎么?你要报警?”
他猛地推开原况野,拿过手机朝他面前一扬,“你大可以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吗!”
宫鹤京将手机丢过去:“打吧。不过在打之前,我劝你看看相册。你觉得里面会是些什么?”
原况野拨号的手猛地顿住。
他渐渐抬头看向宫鹤京,眼神阴鸷。
宫鹤京则神色如常:“你还可以再猜猜,我这里还有多少备份呢?”
他甚至还好心地提醒,“你不打开看看吗?也或许……里面什么都没有呢?”
原况野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去。
宫鹤京轻而易举就将手机从他手中抽出来,好整以暇道:
“其实你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把真相告诉钟情。”
他满怀恶意地微笑着,“若他说他不愿意借我的声音自欺欺人……只要是他亲口对我说,那我绝不纠缠,从此与他一刀两断。”
“原况野,你猜他受得了这个打击吗?”
“……”
良久,原况野松开拎着宫鹤京衣领的手,他站起身,低头看着地上的宫鹤京,一字一顿道:
“你可真是卑鄙。”
宫鹤京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微微一笑:“过奖。”
他施施然回到沙发,到了满杯的红酒小口抿着。
他眼中有跃动的兴奋,只是碍于还有讨厌的人在场,所以极力掩饰着。
等到原况野失神般站了许久后终于离开,宫鹤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带着微醺的醉意,将顺来的那件衬衫蒙在脸上,嗅着那上面牵牛花浅淡的香气,畅快地笑出声来。
何止是钟情受不了呢?
原况野只怕也受不了。
早在一开始这个人的底细就已经被他手下的人扒了个精光。
满臂的纹身看起来很酷,其实只是为了掩盖自残自杀的伤痕。但疤痕既然已经存在,再怎么掩盖都无济于事,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就像少年时期因被霸凌而对同性情爱深恶痛绝,长大之后无论再怎么被钟情迷得晕头转向,也不肯承认自己对钟情的爱。
即使没有他从中作梗,他们也终将会面对这个问题,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离散。
他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他又倒了一杯酒,打开手机相册,朝里面唯一一张照片虚碰一杯,痛饮过后的声音喑哑暧昧:
“宝贝……祝你们决裂愉快。”
*
原况野再次回到钟情的房间。
刚一推门就听见浴室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顾不得别的,急忙赶过去,看见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眼泪汪汪的钟情。
听见脚步声,钟情下意识想回头,却硬生生忍住,重新别过脸去,用浴巾更紧地裹住自己。
原况野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心碎。
原来那是怜悯、是疼惜。
钟情什么也没做错。
他只是被骗了,认错了人,才遭到这种戏弄。
原况野几乎开始怨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对钟情的爱毫无所觉,才让宫鹤京有可乘之机欺负他。
明明是他们两人的错,为什么最后受到伤害的,只有钟情一个人?
他半跪下来,将面前的人抱进怀里。
钟情想要挣扎,但越是挣扎原况野抱得越发紧,那般珍重、小心,仿佛一不留神钟情就会从他怀中消失不见。
怀里的人终于力竭,停止挣扎,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去而复返,明明之前那么绝情将他推开,现在又这样充满爱恋地将他抱在怀里。
良久,原况野在小声抽泣的人头顶落下一吻。
有一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是宫鹤京的声音,或者说,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应该装聋作哑,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
“我会对你负责。”
他低低地重复着,既像是在说服钟情,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我对你做的这些事,我会对你负责。”
钟情:“……”
钟情被他语气里的沉重与坚定惊得连眼泪都憋了回去。
他下意识想要推开原况野的怀抱,但前面就是浴缸,一翻身就栽倒在一浴缸热水里,被原况野扶起来时还呛了口水。
下一刻钟情就意识到自己竟然敢拒绝男主的拥抱,连忙补救道:
“别碰我,我太脏了。别碰我。”
原况野闭了闭眼睛。
他才知道原来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因为爱他,所以就算他只是一言不发,对钟情而言也是莫大的伤害。
他捉住钟情的下巴,倾身吻过去。
掌心中的皮肤已经被热水蒸得温热,两片嘴唇却依旧冰凉,原况野从那凝固的温度中察觉出抗拒。
“别这样说,钟情。”他在一片水雾蒸腾中喃喃道,“这不脏的,这不是一夜情,这是……我们两情相悦。”
钟情懵了:“……”不是,男主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
你的创伤呢?
你的原则呢?
你缺的那根筋呢!
但很快他就浑身湿淋淋地被从水里抱出来。
湿润的皮肤接触到夜风,热度被迅速带走,钟情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缩进原况野的怀里,但很快他就认出他们的去路将通向哪里。
他心中还在自我宽慰男主应该不会这么没人性,但被放在床上的下一秒就被推到,紧接着一只手生疏的、却蛮横地剥开他裹在身上的浴巾。
温热的吻从嘴唇逐渐下移至脖颈、肩头。看似毫无章法的吻,实际上每一步都是为了覆盖前人留下的痕迹。
钟情有些惶恐。
他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就都是原况野给他放的洗澡水,他自己不太熟练,所以原况野回来的时候,他才刚准备要迈进浴缸。
结果又不小心滑了一跤。
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洗澡,只不过在水里泡了一会儿而已,真正应该清理的地方一点没动,简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他推开原况野,朝记忆里浴室的方向爬去,但轻易就被身后的人握住脚踝重新扯回身下。
人设机制开始滴滴作响,钟情没办法再反抗,只能任由原况野动作。
原况野的吻越来越向下,也越来越细致。他像是终于尝到甜头般,无师自通了许多技巧,让钟情只能抱着他的头喘息,难耐地揉乱那一头卷发。
“况野……不是刚才做过吗……怎么又来?”
第108章
原况野抬头看他。
窗帘外泄进来一丝月光,斜斜照着那双清透如水的浅瞳,眼角处氤氲出一圈湿润的薄红。
这般可怜可爱的模样,即使是责备,听来也像是撒娇,叫人只想得寸进尺。
原况野吻了吻那双微垂的眼皮。
“不肯么?”
问话的时候手稍稍松了一下,怀里的人察觉到了,立刻更紧地攀附上来。
“别走,况野……你想怎样都可以,别走……”
原况野为这反应感到心酸,同时也感到一种卑劣的欣喜。
他想,钟情再也没办法离开他了。
“吓到你了吗?”原况野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不会再放开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钟情心中滑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思索着上次听到这话是在什么时候,一边忍受身上的人越来越细致的亲吻。
原况野几乎快把他全身都吻遍,泡在浴缸中沾上的水珠都被他的舌尖卷走。
相比起来原况野的手就要笨拙很多,握着他的身体时,总像是在握着一把面团或是棉花,可以随心所欲地揉捏掰扯。
或许总是扛着乐器的缘故,他手掌的力气极大,所以就算他再怎么搓揉,钟情也只能全盘接受。
他似乎没有刚才那次温柔了。
钟情胡乱猜测着原况野出去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的技术突然由精巧变得粗暴,没想一会儿,他突然猛然睁大眼睛。
重复的、却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害怕。
他松开死死拽住原况野头发的手,想要逃跑,但那双手像铁钳一样将他焊死,压在身下,一丝空隙都吝啬施舍。
原况野在不断地重复:“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最初的煎熬渡过去后,钟情在疲惫与麻木中终于想起他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句话。
可能这句话对于原况野来说就是冲锋的号角吧,之前那次做似乎也是在说过这句话之后。
钟情苦中作乐地想,这还真是身体力行的“不会分开”呢。
他渐渐觉得其实原况野还是和上一次一样温柔,只是温柔在不同的地方。
这一次原况野没有绑住他的手,任由他把他的卷发揉得乱七八糟;也没有用那些高难度的姿势,而是很保守地维持着同一个动作。
很慢,但也很深、很重。
可这比起之前那些花活,还算是能保留一个瞎子在床上仅剩的那点自尊心和安全感。
过度的异样感越来越重,钟情咬牙忍耐着,直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
这具身体怕疼,但他不怕。
真正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原况野不时落下的发丝,随着起伏,一下一下蹭过他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若有若无又极有规律地落在脸上、脖颈中,落在距离大脑和心脏都如此接近的地方,让钟情无法忽视或是沉睡,不得不清醒地去面对自己身处的一个事实——
他正在被人……
这种感觉比身后那里还要下流。
他终于开口:“况野……你还是把头发扎起来吧。”
“还是?”
原况野动作顿了一下,看见钟情手腕上被束缚后留下的显眼红痕,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很显然,宫鹤京就是靠着这个瞒过了钟情。
他的卷发、他的脸,是他们最大的不同,但只要绑住钟情的手,就可以将这两个最大的破绽都轻而易举地掩盖过去。
原况野在那一瞬间明白过来胸中那把燃烧的火焰究竟是什么——是愤怒。
愤怒于宫鹤京卑鄙无耻,愤怒于自己蠢不可言,也愤怒于钟情……这样轻易就被欺骗,还一次次提起来,向他一次次提醒这装聋作哑不过是自欺欺人。
多么滑稽,撒谎的人是宫鹤京,圆谎的人却是他。
他想要问问钟情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可又害怕听到答案,只能更深更重地进入,好像身体的占有就能代表灵魂。
钟情还在乞求:“况野,头发……”
原况野沉默片刻,咬着皮筋送到钟情手心,离开时不忘留下濡湿的一吻。
“既然是你想要,就自己来替我扎头发吧。”
钟情自力更生试了几次,欲哭无泪。
无论是哪一次的原况野,无论他把温柔用在何处,实际上都是坏心眼,都会在钟情快要成功的时候捣乱,猛地大力一撞害他绑到最后一圈的皮筋松开,冰凉卷发散落进他脖颈,带来一串酥痒。
他崩溃地丢了皮筋,筋疲力尽地泣道:“讨厌况野……”
再怎么深爱的人设在这种时候说一句讨厌都是不为过的,连人设机制对此都安静如鸡。
原况野被这句话拨弄得心中柔软,绑好头发后低头亲吻钟情的脸颊。
“我爱你。你也不许讨厌我。”
*
第三次公演推迟了整整两天。
原因是原况野不愿参赛。
节目组好说歹说也没能说动他,只能见缝插针朝钟情发了一封邮件讲明情况。
智能助手的声音是很有礼貌但毫无感情的机械音,但钟情听到邮件上第一行话的时候,脸颊就一片通红。
他当然知道原况野为什么不愿意参赛。
刚开荤的身体第一晚就承受了如此过分的两次,就算最后及时去浴室进行了清理,钟情还是发了场低烧。
不是着凉,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单纯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被折腾到了极限。
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钟情才稍稍缓过来。
他全然忘了公演的事,连对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见原况野一点也不急,还以为离公演还早。
钟情想了半天,最后只是措辞简单地回了一封邮件,答应一定会帮忙劝说原况野。
至于信件里关切的问话,他只能选择性无视,毕竟这理由说出来实在太羞耻了。
其实这两天原况野并没有对他做什么,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相当贤惠老实,每天除了给他做饭喂饭就是在他床边弹琴写谱。
但不知怎的,明明原况野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钟情就是觉得他有哪里变了。
那天晚上似乎打开了他身体里的某个阀门,现在的这个原况野让钟情既熟悉又陌生。
他变得更温柔,但也更强势。
后颈被人锢住,唇上随后落下深深一吻。
“在想什么?”
钟情无语,发现这样的事情原况野真是做得越来越熟练了。
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他心中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劝道:“晚上的三公演出,况野要去吗?”
原况野翻开一沓乐谱,其中一页像是无意识般掉在钟情大腿上。
他头也没抬,道:“这取决于你。”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钟情叹道,“我会去看你的。”
“怎么证明?”
“……什么证明?”
很快钟情就听到乐谱本放下的声音,一只手捡走他大腿上的稿纸,却没有径直离开,而是顺势在他腿间摩挲。
钟情脸色一白:“况野……”
然而嗫嚅半晌,他还是没有出言拒绝,似乎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攥成拳头的手终于松开,轻声道,“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只是……能不能轻一些?晚上就要上台,你现在不能太累。或者……等到比赛结束,可以吗?”
耳畔传来温热的几声笑:“逗你的。”
他替钟情整理好衣领袖口,确定看不到一丁点痕迹后,才终于起身:“走吧,还赶得上最后一场彩排。”
钟情不是很想走,他现在腿还酸得不行。
“比赛的时候再来接我吧,彩排我就不去了。”
但是下一秒他就被人拦腰抱起来,原况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说过我们不会再分开,哪怕一秒钟。”
*
停电后的两天,是这档节目收视率降到谷底的一段时间。
电路抢修完毕后,每个摄像头都恢复正常运转,除了钟情房间里的。它被人故意用一块布蒙上,房门紧闭,谁敲都不开,故而摄影师也进不去。
观众看不到想看的人,收视率自然会降低。
但就算收视率低了,节目的讨论量却空前地暴涨起来。
尤其是在断电第二天,走廊摄像头拍摄到原况野从钟情房间走出来的时候。
[已知:摄影棚一共断电十二小时,断电前宫大在钟钟房间门口徘徊,断电后从钟钟房间里走出来的人却是旷野。求问:断电十二小时中,钟钟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猜宫大肯定对钟钟做了什么。不然怎么就好巧不巧在那个时候断电?我截屏一帧一帧看过了,宫大撕碎的那张纸应该是机票。他是打算离开的,但他最后留下来了。至于留在哪儿,咱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咳咳。]
[前面的在说什么屁话,第二天旷野大大直到中午才出来取外卖,节目这么久了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旷野给钟钟吃外卖的?这说明他们昨晚累得直接一觉睡到中午,饿醒了来不及做饭才只好点外卖的。至于断电的时候到底干了什么导致这么累,这点我同意楼上的,我们仁者见仁哈。]
[真是的,都白日做梦了,就不能编得再大胆一点吗?我猜两个都进去了,宫大先,旷野后。]
[细说,进哪儿?]
插科打诨聊了两天,有显微镜探案的,有纯逻辑推理的,也有编故事开玩笑的,到最后几方真的认真起来,打着宫鹤京和原况野的旗号吵得不可开交。
但一切纷争都在钟情和原况野重新出现在镜头前时烟消云散。
镜头中的两人,双手紧握,就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尤其是台上的宫鹤京,在看到钟情脸上毫无芥蒂的微笑,和原况野投来视若无物般的冷漠视线时,他感受到一种灭顶的绝望。
两天以来的恐惧成了真。
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钟情和原况野在一起了。
第109章
原况野的新歌叫《Feather》。
十分简单的歌词,旋律也很轻快,伴奏只有吉他和鼓点。
在人人都恨不得拿出看家本领满汉全席的公演舞台上,原况野反倒返璞归真,像第一次在节目组镜头前表演那样,拿着吉他就上了台。
但那一次是阴雨绵绵蘑菇丛生的小园,而这一次是朗朗晴空之下像云彩一样飞翔的白羽。
蘑菇的心事复杂无人能知,羽毛的快乐却浅显易懂。
副歌开始的时候丝滑地插进来一段钢琴伴奏。与此同时,作为背景的大屏幕上两只扑闪的羽毛翅膀缓缓升上去,露出一架三角钢琴,和坐在钢琴前演奏的人。
是钟情。
台下的观众发出一声欢呼,弹幕上也飘过一长串“啊啊啊”。
这场表演的打光特意选了一种最柔和的方式,所以钟情没有戴墨镜,脸上化了一点点舞台妆,穿着白色粉条纹的燕尾服,戴了一只红色耳返,显得气色很好,神采飞扬,眼里亮晶晶的光彩和幕后那些羽毛化作的光点融为一体,很像是从蓝天白云当中生出的一只小精灵。
这具身体是从小学钢琴,一直到最后高度近视才不得不放弃。近视的人弹琴会习惯性凑近琴键看得分明一些,即使后来双眼全盲这个习惯也改不过来。
换在旁人身上这样瑟缩的、不太自然的体态或许会很不好看,但是台上的人做出来就十足让人怜爱,按动琴键的手指像是在拨弄观众的心弦,让他们心甘情愿被牵引着,在羽毛和云彩之中游曳。
整首歌都是英文作词,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单词,写得很欢快,甚至还可以说有几分小白,翻译也都是直译,没有卖弄任何技巧。
但是最后四句,歌词只是简单地重复着同一句“Ifeellightasafeather”,翻译却冲破之前的句式和韵脚,近乎撒娇般自我发泄着:
说出来吧,悲伤快乐都一起承担;
抛下重负,像羽毛一样快乐飞翔啦;
陪陪我吧,共同分享彼此的人生;
手牵着手,像羽毛一样自由飞翔啦!
弹幕一下就猜出来词作不是本人。
[这绝对不是旷野写的词,旷野绝对写不出来这么阳间的词!啊啊啊看这个口吻,该不会是钟钟写的吧!]
[绝对是!其他都还好,歌词的结尾简直太明显了吧!看那四句翻译的小心思,这绝对就是只有钟钟小可爱才会做的事情呀!]
[太快乐了太治愈了!谁懂我现在心里真的像羽毛一样轻盈。虽然今年才过了一半,但我发誓这绝对就是我的年度歌曲!快说谢谢钟钟!]
歌声和琴声在鼓点的猝然收束之下戛然而止,结尾有一两秒杂音,像笑声、像闲聊声。
这杂音在歌曲开头的时候也有,那时观众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听过整首歌后才知道那的确是欢笑与谈话的声音,或者说是陪伴的声音——
和歌曲想要表达的“陪陪我”如出一辙。
一曲终了,观众席下很反常地没有欢呼呐喊,因为原况野第一时间就放下吉他,朝一无所觉的钟情走去。
一反常态的欢乐旋律、内涵暧昧的歌词翻译、还有原况野此刻闲适却坚定地脚步,都在像台下观众和台上镜头宣告一个事实——
这不是一支简单的治愈神曲,而是一首定情之作。
没有听到反馈,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就像是时间静止了一样。钟情有些不安,但还是很乖地坐在琴凳上,双眼毫无焦点但却很执拗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他没有感受到原况野已经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在所有观众的屏息凝神下,原况野在钟情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观众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原况野适时将钟情按进怀里,双手替他捂住耳朵,然后抬头看向台下。
他眼中有明显的笑意,带着些许自得和炫耀,整个人看上去光芒万丈,和初舞台上那朵阴郁幽暗角落生长的蘑菇判若两人。
这首歌的词的确是钟情写的,只是出于好玩,或者说是这两天躺在床上闲得无聊,才故意针对罪魁祸首想出来的刁难。
想不到原况野不仅真的给他的玩笑之作谱了曲,竟然还演绎得这样好——
唱歌时语气里有满满的轻松笑意,带着仿佛已经得到一切、再也不会不知足的释然,清清楚楚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上台的这五分钟,估计比原况野之前二十年人生加起来笑得还要多。
原况野笑得有多么开心,嘉宾席上的宫鹤京眼中就有多么阴沉。
可惜所有人都在为这般明显的官宣锣鼓齐天地庆祝,就连节目组都在一边哀叹最大的噱头提前完结,好好的三公演出搞得像决赛一样声势浩大;一边抹着感动的眼泪,让嘉宾们赶紧送上祝福。
天后滕林说了好长一段话,她也算是圈内人精,这一次却时常哽咽差点说不下去。
原况野是她最看好的后辈,钟情是她最喜欢的吉祥物,节目组正式剪辑版嗑生嗑死的弹幕组有她出的一份力,看到CP成真很难不感动。
一直在台上左右逢源四处拍两位前辈马屁的男嘉宾也动了一些真情,沐浴过云朵和羽毛的心灵像是变回了初生时那般纯洁,竟没对这段镁光灯与无数镜头下展现出的誓言生出丝毫怀疑,说祝福语时句句真心。
只有宫鹤京一直沉默着。
话筒在台上转了一圈,最后避无可避地再次转到宫鹤京面前。
耳机里总导演的声音已经快抓狂了,在众人的期待之下,宫鹤京终于接过话筒。
他很僵硬、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说出的话也喑哑粗粝,像生锈了一般。
“牵牛花朝生暮死,钟情。”
话出口后全场寂静,而宫鹤京在这一片不可思议的沉默中继续道:
“我诅咒你们的爱情也如此。”
*
桌上是一瓶新开的红酒。
倒出来满满一杯,但还一口都没动。
宫鹤京看着那杯酒,突然握住酒杯猛地朝前一掷,玻璃碎片四溅,酒水横溢,像血在流淌。
宫鹤京心中充满暴虐的情绪,刚刚那一刻,他居然想的是他不能喝酒,他不能做一切坏嗓子的事——
因为嗓子坏了,就不像原况野了。
伪装原况野,像小偷和骗子一样得到钟情,一开始只是一个用来让他们决裂的卑劣手段,但最后却是他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他为了拆散他们而用的手段、费的心思,最后都会变成他们爱情永固的又一个证明?
如果健康、前程、忠贞的覆灭都无法让他们分开,哪还有什么可以?
一张机票被轻轻放在他面前,宫鹤京没有动作。他一滴酒没喝,却像是大醉一场般疲惫不堪。
陈管家心疼地劝道:“少爷,回家吧。您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吗?”
良久,宫鹤京才发出一声苦笑。
“是啊,都得到了。”他低声道,“但得到他的时候,我是原况野。”
只是原况野。
他闭上眼,在这个卑劣的谎言中终于没办法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即使要继续当原况野也才维持这偷来的一切,他扪心自问,竟然还是甘之如饴。
“我不会走的,陈叔。”
他将机票浸泡在红酒液中,看着雪白的纸页逐渐变得鲜红。
“我是一半的原况野。那么,钟情的爱本身就该有我的一半,今天的告白和宣誓……也该有我的一半。”
“他们不肯给,我就自己去拿。”
*
公演结束后照例是联谊会,这一次的主题是野餐。
自上次舞台后节目的气氛就变得非常奇怪,其他选手看向原况野的视线总是带着几分八卦,落在钟情身上又化作全然的怜惜。
宫鹤京出现的时候,这种气氛达到顶点,弹幕区的评论也瞬间增多。
[评论区解码整整一天了,到底解出来了没有?宫大之前说的那句诅咒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啥意思,就是三角恋里的失败者看到另外两个角你侬我侬修成正果,破大防了呗。爱情里竞争不过,只能开启魔法攻击,笑死我了。]
[看到了没有,就算影帝在失恋的时候也没办法维持体面。但是宫大你好歹也稍微装一下,你那眼神都快把钟钟吃了。虽说我也是磕惊情CP的,但人家都官宣了,你还横插一脚是不是有点不道德。]
[对不起我是淫者。所以上次断电后,确实就是旷野进去了吧?]
野餐在宫鹤京阴郁的视线中进行到一半,突然他出声打破众人努力营造出来的和乐融融地氛围。
“再来玩一次游戏吧。”他看着钟情的方向道,“那个听声认人的游戏。”
原况野握着钟情的手蓦地一紧,钟情却不明所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歪头看去。
那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因为无比清楚他看爱人的时候是何等温柔缠绵,便越清楚“宫鹤京”这三个字在他心中分文不值的地位。
宫鹤京心中冷笑一声。
为了把“宫鹤京”和“原况野”分开,他在做“宫鹤京”的时候,反倒需要对自己的声音进行伪装。
来到这里之前,他一次次听自己从前的录音,像当初模仿原况野的声音一样,去模仿过去的自己的声音——就好像这条声带是他偷来的。
节目组连声答应,原况野不悦地看过去,总导演却只当没看到。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还以为节目比到这儿就得大结局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宫鹤京,让即将完结的童话故事瞬间拐进三角恋的肥皂剧里。
总导演喜不自胜,恨不得亲自上前把宫鹤京推到那对小情侣中间。
录音很快准备好了,播放之前宫鹤京道:“既然是游戏,总该有些彩头吧。”
总导演犹豫了一下,看着对峙的两人左右为难:“宫老师想要什么彩头?”
“其实节目很多弹幕我都看过。”宫鹤京突然看向镜头,直视着屏幕外的观众,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失眠的很多夜里,都是你们陪我一起度过。”
“不是说节目像恋综吗?那就来一个恋综的套路吧。约会怎么样?谁赢了,谁就和钟情约会。我赌钟情猜不出。”
他转头看向原况野,刻意压低的嗓子里有显而易见的恶意。
“旷野老师,你呢?作为男友,不会也赌他猜不出吧?”
良久,在总导演的疯狂暗示,和钟情的跃跃欲试之下,原况野终于开口:“我赌他猜得出。”
在听到第二段录音之前,钟情一直表现得很开心,甚至想对提议的宫鹤京表示感谢。
听声认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道送分题,这不摆明了就是送他一个和原况野公费约会的机会嘛。
但是第二段录音后,钟情却犹豫良久——他怀疑要么自己之前烧坏了耳朵,要么是同一段录音放了两遍。
【统子!救命!我怎么分不出他俩了!快帮我,我人设要崩了!】
【你找我也没有用啊!我监控被封了你忘了!】
宫鹤京适时开口:“猜一个吧,随心就好。真爱……总该有些指引的,不是吗?”
时间在安静得诡异的气氛中漫长得让人煎熬,钟情硬着头猜了一个听起来更像的:“第二段是况野?”
所有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只有宫鹤京悄无声息走到钟情身边。
他牵起钟情的手,今天以来第一次在镜头与钟情跟前卸下伪装,轻声道:
“猜对了,那就是我的声音。”
钟情高兴得揽住他的手臂:“那我们可以去约会了?”他朝导演组的方向鞠了一躬,“谢谢宫老师给我们这个机会!”
宫鹤京笑道:“是该谢谢宫老师。”
他抬头看向被导演组死死拦住、一言不发的原况野,在他充满恨意的视线中,无声地一字一顿开口:
“愿、赌、服、输。”
第110章
摄影棚所在的城市靠海,两小时车程远的地方就有一处浅海。
一艘游艇提前在那里等候,船身上漆了一组字母——
C.R.A.N.E
中文里是“鹤”的意思,是宫鹤京的英文名,代替他的本名享誉国际。
人人都觉得他实在是人如其名,漂亮优雅得就像一只东方仙鹤。即使是那些傲慢的西方学院派,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得心服口服地投出一票。
宫鹤京此时就站在这个单词之上。
海风吹拂过甲板,带来一丝海水的咸腥气,黑夜笼罩一切,海湾周围的峭壁模糊不清,只剩眼前繁星密布,清晰无比,就像是一头撞进了宇宙的胸怀。
但宫鹤京只给这片浩瀚的胸怀很敷衍的一眼,就去看船头的钟情。
他在钓鱼,坐在守在绕线轮旁的小凳子上,双手握住转轴,很认真地关注着吊线上传来的所有动静。
他当然看不见眼前是何等广阔的美景,他唯一能感知的只有怀中这竿吊钩。
但这个和星夜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的胸怀,却让宫鹤京品尝到同样无垠的安宁和幸福。
他走过去,心灵被涤荡得澄澈,声音也像海风一样清爽干净。
“钓到什么了?”
钟情急忙回头:“嘘。”
嘘完后拉着身旁人的衣角,小声道,“我听说这种出租的游艇上食物都特别贵,但只要是自己钓上来的鱼,就可以只花很少的钱,还能让厨师免费帮我们烤。”
宫鹤京被“我们”两个字拨弄得心里痒痒的,没忍住伸手摸了下钟情的头发。
“节目组不是说过吗,所有费用由他们报销。不必替他们省钱。”
“我只是觉得这样太高调了。”钟情叹气,“我不担心节目组,我只担心宫老、宫鹤京。”
“……嗯?”宫鹤京语焉不详,“担心他做什么?”
“我怕等节目剪辑出来后,他看见我们不仅租了游艇,还在上面吃香的喝辣的,心里一个不平衡,就在半决赛的时候给你穿小鞋。”
宫鹤京脸上笑意微微一滞:“他在你心中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钟情点点头,犹豫片刻,又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总是很和气,但他总是针对你。我不喜欢他。”
宫鹤京胸口像是被淬毒的针尖扎过似的,麻木地微疼,有点喘不过来气。
他很狼狈地转移话题:“走吧,晚餐准备好了。”
晚餐是在甲板上布置的烛光晚餐。
钟情看不到烛台和玫瑰,但能感受到烛光的微微暖意。
他下意识伸手去碰,被面前的人捉住,带着一起轻轻拢在烛火外缘,感受那里空气中的温度。
然后宫鹤京握住他的手,安置在碗筷旁。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其实……宫鹤京或许没有那么坏。这艘游艇不是租来的,而是他免费给我们用的。是他拿到第一个国际影帝后,影迷共同出资买下来送给他的。这船上还有他的英文名字,Crane,克兰。下一次见到他,你也可以这么叫他。”
他声音放得很低,如同他现在垂着眼睛不敢看人的姿态。
在观众面前将自己伪装成原况野无异于一场自杀。任何得知这个谎言的人,都有可能走到钟情面前,向他揭穿这个卑劣的幻象。
宫鹤京明知这个下场,却还是这么做了。
他心中不争气地想要就这么自欺欺人下去,扮演原况野继续享受片刻偷来的温情,但大脑的理智却叫嚣着,逼迫着,让他索性自暴自弃,将戳穿真相的权力让渡给别的所有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执意要将约会地点定在摄影棚外的游艇上的原因。
他想,这一路上总该会有一个人叫出他真正的名字,让这个谎言不攻自破。
但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钟情也什么都没察觉到。
他还以为是剧情已经推进到两位男主终于互相赏识惺惺相惜的地步,心中十分感动。
他支肘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的人,眼中有亮晶晶的笑意。
“我就知道况野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宫鹤京无言,将手中切好的牛排换走钟情的那份,落寞道:“吃吧。”
席间话题不断,在原况野面前,钟情总是叽叽喳喳很多话,宫鹤京每一句都应了。
他应答得很认真,也很谨慎,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露馅,让钟情产生怀疑——
就连他在扮演那个让他赢下奖杯和游艇的角色时,也不曾这样殚精竭虑。
直到服务员端来餐后甜品,放下餐盘后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
“旷野先生,钟先生,祝你们用餐愉快。”
宫鹤京猛然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荒谬可笑。
他几乎没用过这艘游艇,常年只配备了简单的维护人员,服务员、厨师和乐队都是为了今天这场宴会,让管家提前租来的。
他并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曾对他们下达过什么命令,但是他们看着他,却称他为——
旷野先生。
宫鹤京猛地攥紧手中的餐刀。
多么可笑,甲板下那个享誉世界的名字还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甲板上名字的主人却已经改名换姓,不复存在。
零散的记忆碎片飞速滑过他的脑海。
乐队超出本分的炫技、厨师精心到繁琐的摆盘、服务员离开时看着钟情过于和善甜蜜的微笑……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划开手机屏幕,评论区跳出来飘红高挂的一条:
[跪求大家不要告诉钟钟真相!就让他一直以为自己猜对了吧,就让钟钟一直这么开心快乐下去吧!]
适时屏幕震动两声,是陈管家的消息:
“少爷,水军公司还没来得及下通稿。舆论并没有像您想的那样攻击钟先生,反而很友好。那些贬低您自己来祸水东引的通稿,就不发了吧?”
宫鹤京按熄手机,闭了闭眼睛,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悲哀。
他认清了这个事实。
那些与他素不相识却一门心思帮他圆谎的陌生人,其实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钟情。
这些活生生的人,就像屏幕上滑过的那些冰冷弹幕一样怜爱着钟情,维持着这个谎言,帮助他活在他以为的那个宛如童话般的爱情里。
他想要说什么,却在抬头看见钟情的眼睛时顷刻间忘了个精光。
到底那些话是愤怒的澄清还是卑微的求救,再也无人得知。
*
“旷野,这是你的乐谱。”
宫鹤京接过他的剧本。
“宫老师,这是你的剧本。”
原况野接过他的乐谱。
没有一个人对这张冠李戴身份错位的情况发声,就连弹幕上也是一片平和,见怪不怪。
答案很简单——钟情又认错了。
仿佛成了一种默契,在这个摄影棚,称呼这两个人的办法不再是看他们的长相,而是依照钟情的分辨。
他听出谁的声音,谁就是今天的“原况野”。
有时候一整天都是原况野,有时候一整天都是宫鹤京。
也有时候,没被率先认出的那个人半路突然发力,让钟情疑惑,在下一次抉择中选出相反的答案。
没有人知道钟情究竟是靠什么做的决定,只有系统在监管者那里蹭到监控后瞬间昏倒,三天后醒来沧桑地问起过原因。
钟情的回答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每次都是猜的。但就有这么巧!我每次居然都猜对了!诶统哥,我说这个位面里的我是不是有什么男配光环,跟深情对象有单方面心灵感应的那种?】
系统:【……你们无情道剑修的心灵,应该啥光环都影响不了吧。】
钟情不解:【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被监管者下了禁言的系统:【¥#&……*%@*%】
不是这个原因,其他原因系统又不愿意说,那钟情只能将一切都归结于自己运气好。
盲杖哒哒点地朝场内走去,钟情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赶路,两旁目送的人却十分清楚,这是在又一次挑选今天的“原况野”。
今天轮到宫鹤京。
钟情坐在“原况野”身边,照例熟稔地抱着他的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冰凉的丝质长袖,胡天胡地地漫聊一通。
他知道“宫鹤京”就坐在旁边,但是除了最开始的寒暄,他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过。
就算两个男主握手言和,他的深情对象可是雷打不动的一个人,自然要做好区分。
他没坐多久就被叫去单独前采——这还是节目以来头一次,不过鉴于马上就要半决赛,形式特殊郑重一点也很正常。
钟情一走,看剧本看乐谱的两个人就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东西。
原况野率先开口:“我不喜欢乌木,你不该用这个味道的香水。”
他用一种审视的、挑剔的眼神扫过宫鹤京全身,冷哼道:“既然服装、配饰都已经学了我的,甚至还戴了冰袖。那又何必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动小心思呢?”
宫鹤京冷笑一声。
他们两人已经完全在镜头面前撕破脸皮,一个是死乞白赖不要姓名也要坚持的男小三,一个是不愿承认爱人并没有那么爱他所以宁愿学鸵鸟的绿帽侠,这一切观众全都知晓,没有再粉饰太平的必要。
“我的确想让他认出我来。但……莫非就只有我想吗?”
他轻蔑地朝原况野看了一眼,讽笑道:
“当宫鹤京的感觉怎么样?多亏你之前一直在钟情面前诋毁这个名字,不然今天怎么会这样被他无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