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钟情头一回在镜子前停留这样久。


    他欣赏着镜子里那副新身体。


    快穿局员工进入位面后,角色身体受投放灵魂的影响,会接近于员工本来的模样。但同时也受角色设定的限制,所以每个位面的肤色发色、身高体等细节会略有不同。


    因为每次投入的角色都或多或少有些残缺,钟情匹配的身体大多都是苍白脆弱的,但这一次很不一样。


    依旧是和他本人相似的面孔,身量高挑,四肢纤长矫健,肌肉薄而流畅,一丝赘余也没有,漂亮利落得赏心悦目。


    这是一具被阳光无限宠爱过的身体。


    皮肤被炙烤成很健康的小麦色,连黑发都被晒得微微发黄,削减了几分因肌肉带来的力量感。


    这很明显是一副常年游泳练出来的好身材。


    钟情随便活动了下手脚,已经可以想象这具身体跳进水中该怎样灵活得像鱼一样。


    他原地蹦跶两下:【咦?匹配机制难道升级了?这具身体居然没有任何残缺。】


    系统答道:【嗜赌就是这具身体最大的残缺。】


    钟情重新回到床上,稍稍一动,木床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睡得很不好,毕竟昨晚和三个马赛克打了一整晚麻将。


    直到输光所有家产,还给赌场里的人打了一张大额借条,这才能毫发无伤地回到家。


    风呼啸着将破洞的窗户吹开,露出几十英尺以外悬崖和海水。


    钟情朝窗外看去,正好能看见海浪拍打着崖壁和一旁港湾里的码头。


    破旧的船只密密麻麻挤在那里,无数绣有十字的旗帜在海风中飞舞。狭窄街道两旁门户紧闭,石沟里血水混着丢弃的鱼鳞和内脏发出刺鼻腥气,朦胧雾气之中,远方教堂的尖顶像骑士的枪尖直刺天空。


    正是隆冬,虽还未下雪,墙角处已经生出薄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挂在屋外的门灯全都被寒风吹熄,虽是清晨时分,却不见一点光。


    钟情往被子里缩了缩,海风却狡猾得从各个角落钻进来,凛冽刺骨。


    钟情冷得不住吸气。


    【统子,你确定我——一个来自小渔村的贫穷异族人,需要在这么冷的天出门,从悬崖上跳到海里,去救这个位面的名门贵族天命之子——未来的红衣主教、教皇圣座,贝尔普莱斯顿?】


    【这是你们相遇的契机。】系统道。


    【今天之后,你会在债务危机之下频频对男主挟恩图报,就像蚂蟥一样不断向他要钱,最后甚至为了钱选择出卖男主。最后一次你出卖的是男主的性命,终于磨光了你与男主之间救命的情谊。男主不再护着你,你因为债台高筑,被赌场的人灌了水泥沉海。】


    系统得意洋洋念出剧情,然后提醒一句:


    【对了,菜精,你该出门了。男主已经被带到这座渔村,马上就要被加害了。】


    钟情长叹一声,一鼓作气掀开被子穿好衣服,推开门就一头撞进寒风之中。


    爬上悬崖后,他藏在一块巨石后,等着这里即将上演的一场谋杀。


    不知等了多久,等到他昏昏欲睡,一阵轮椅轧过碎石的辘辘声将他惊醒。


    轮椅上的的那个人穿着雪白的丝绸长袍,精致繁复的花边层层点缀在领口和袖口,袍摆处绣着金线,在灰暗的雾气之中依然时不时闪烁着。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头金发长及膝盖,几乎铺满整个轮椅。


    他身后那人也是金发,剪得很短,打着卷儿,装束利落,背后是一把镶着黄金的长刀。


    那人推着轮椅,和轮椅上的人轻声交谈着。风声将他们的谈话声扯碎得七零八落,听不出到底在说什么,但很明显,谈话的内容并不友好,到后来,竟然隐隐成了争执。


    谈话间,他们已经来到悬崖的最高点。


    骑装打扮的人突然俯身说了句什么,然后伸手用力一推,身前那人便连人带车一同滚落下去,跌进茫茫大海之中,顷刻便消失不见。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钟情也能听见崖上行凶者那畅快的笑声。


    他镇定地环顾四周,等到行凶者离开后,从这具身体自带的记忆里挑出一个最合适的位置,深吸口气便纵身一跃。


    他果然灵活得就像鱼一样。


    身体落入水面的时候几乎没有惊起水花,就像一根针落下去般平静无波。


    入水的那一刹那他便拥有着任意改变方向的自由,一口绵长的气息储存在肺里,让他在水下的行动踏实可靠。


    他游得很快,甚至还能在水里睁眼,十来米的可视距离足以让他在三分钟后找到被轮椅缠住头发、沉入海底的男主。


    看到人后,钟情一个猛子调转方向,奋力游过去。


    金发和白袍在昏暗海水里散开,它们缓慢地漂浮着,衬得中间那张苍白如纸的俊脸圣洁得如同教堂壁画里的天使。


    那双眼睛微微阖着,浓密卷翘的睫毛下,露出一线幽蓝的瞳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被亲近之人加害的愤怒,也没有即将葬身鱼腹的恐惧,看不出是已经溺水昏迷,还是仍旧清醒着。


    钟情顾不得欣赏这位圣子的美貌,一只手揽过男主的腰,另一只手去解他被缠绕在木轮上的长发。


    金发沾了水,变得滞涩,卡在木轮上怎么也解不开。


    肺里的空气在逐渐流失,就算钟情撑得住,男主却不一定能撑得住。


    钟情果断地拔出绑在小腿上的剖鱼刀,咬住刀鞘后,唰唰两下削断那些金子一样的凌乱发丝。


    男主重获自由,钟情看了眼自己没有余力的双手,只能丢了小刀,扶着男主的腰,带着他一路向上游去。


    即将游出海面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可惜海底黯淡无光,那柄银制的小刀已经不知滑落到哪个地方。


    钟情扛着男主游出海面,一路游到海岸上。


    刚一冒头他就被海风吹得浑身一颤,扛着男主走了两步后便开始思考要不还是回去把轮椅也捞上来。


    男主实在太沉了。


    这个位面实在太诡异,钟情刚穿过来时对身高身材的沾沾自喜此刻已经全部消失。


    他的确很高,也很强壮,但这一切只是和这个渔村里其他人相比较,站在男主身边就立马相形见绌。


    也不知这里的贵族是否身材都这么逆天,钟情拼尽全力扛着男主,他的头顶着男主胸膛,但男主的半截小腿却还拖在地上。


    钟情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把壳顶在头上挪动的蜗牛。


    坐在轮椅上的时候不觉得,甚至还因为金色长发和苍白肤色显得有几分虚弱,背到身上时才发觉这人简直沉得像块石头。


    这么个大高个,又失去意识不懂配合,背着本来就要费力很多,更别提他身上的衣服浸了水后又湿又重,钟情走到一半真想把男主全身扒光。


    在动手之前他及时醒悟,发觉这种行为实在太暧昧,万一男主突然醒来,不太好解释。


    接连四个世界被男主无缘无故爱上,钟情现在简直是杯弓蛇影,坚决杜绝一切引起男主误会的迹象。


    就连刚刚给溺水的男主做急救时,他都没有嘴对嘴为他做人工呼吸,只做了胸外心脏按压。


    好不容易回到他那个小破木屋,钟情贡献出屋子里唯一的床,自己则缩到一旁的弹子球桌上。


    这几乎是这座屋子里唯二的家具,床和那把银制小刀一样,都是祖上三代传下来的。


    弹子球桌则是第一次下注赢回的赌资,因为对个人来说颇有纪念价值,所以就算输光家产也不曾想过变卖它。


    弹子球其实就是台球的前身,在这个时代才刚刚兴起,没有落袋,没有巧粉,桌上的球也才发展到四个,球桌更是比现代版小了一大圈。


    不过依然很受贵族和平民的欢迎。


    在城堡里,它和周围那些衣香鬓影的绅士贵妇同样斯文高雅;在街头球馆中,它和茶余饭后攒了钱偶尔消遣两次的困窘农奴一样捉襟见肘;而在赌场中,它又变得神圣而残忍,一颗球就能让人从天堂到地狱。


    钟情将唯一的棉被盖在男主身上,又将积攒的柴火全部丢进壁炉,眼看火焰烧得越来越旺,这才回到球桌上蜷缩着身子睡去。


    刚要睡着就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


    不行,还是不保险。


    虽说赌狗人设足以斩断一切桃花运,但毕竟是救命之恩,前期能消减一点是一点。


    钟情重新回到男主身边,就着炉火查看男主身上的行装。


    他输得倾家荡产,找不出第二件衣服给男主换上,所以男主还穿着那身湿衣服。


    单看服饰,这人和别的贵族少爷没什么两样,一打眼看上去并不奢华,其实无论用料做工都非同凡响。在家中应当也很受宠,不知怎会有人将他带到这里来谋害。


    钟情看了会儿,突然伸手将男主的项链和戒指全都撸下来塞进自己钱包里。连男主腰带上的米粒一样大小的珍珠都没放过,一粒粒全都抠了下来。


    这样一来,这段救命之恩就不算是出于善良,而是见财起意了。


    系统:【……倒也不用这么敬业。】


    确定男主身上已经被他榨得没有一点油水,钟情这才回到球桌上。


    他一点没掩饰鼓鼓囊囊的钱包,就这样大大咧咧挂在腰间,只差直接递到男主鼻子底下,对他说窃贼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希望他能有自己的人生。】


    钟情闭上眼,轻声喃喃,【和我纠缠在一起,他总是很倒霉。】


    清晨的雾气逐渐散去,冬阳在云后露出小半个脸颊。


    天渐渐亮堂起来,街巷的猫开始出没,不时发出一两声甜腻的叫声。


    渔村最不缺的首先是鱼,然后就是猫。


    这里没有人家会专门养猫,因为猫总是会在任何时候跳进窗来。


    钟情被猫叫吵得无法入睡,嘟囔着:“精力这么旺盛的吗……不如替我守着床上的人吧,别叫他冻死……”


    猫叫声渐渐低下去,也或许是睡意模糊了嘈杂的动静,钟情沉沉睡去。


    良久,第一缕阳光从窗外洒进来。


    壁炉中的火焰噼啪作响,床上的人在跃动的火光之中猛然睁开眼。


    胸膛上堵着一团重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还在深重的海水之下,但胸口处那一团是温暖而柔软的,他睁开眼睛,看清那是一只猫。


    一只黑猫,揣着前爪眯着眼睛,被身下急促的呼吸惊醒,睁开那双幽绿的眼睛。


    它像是完成了某项任务一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巧地跳下床,慢慢踱步到另一个方向去。


    金发的贵族不顾那双无力的小腿,翻身下床,视线跟随黑猫的脚步,一路膝行至墙角的球桌。


    黑猫跳上桌,一改之前冷傲的模样,在桌上那人的脸颊上依恋地轻蹭。


    那是一张如此奇异美丽的脸,在炉火跳动的明灭光影之中,绮丽得如同用鲜血才能召唤出的魅魔。


    但又如此纯洁,与在幽深海底濒临死亡时,破空而来的那道阳光如出一辙。


    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异族人。


    贝尔普莱斯顿的视线在那张脸上逡巡良久,终于缓缓移开,落在他腰间那个显眼的钱包上。


    他微微一笑。


    一个漂亮的小偷。


    第122章


    长时间没有进食和冷热的交替让贝尔轻咳两声。


    他倚在墙角坐下,闭着眼忍受胃里传来被腐蚀一样的饥饿感。


    球桌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响动,一只脚垂落下来,轻轻晃了两下。


    那只脚同他的主人一样漂亮。清俊的骨骼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皮肉,经脉和血管微微凸起,纤细的脚踝往上是线条利落的小腿,肌肉紧致弧度优美,像是一片正在盛开的花瓣。


    再往上,圆润的膝盖被粗布缝合的裤管掩盖,肌理之中蕴藏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敏捷和爆发力,就像一片花瓣自叶萼之中撑开,那般鲜活的生命力。


    贝尔伸出手,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那片健康的、极富光泽的小麦色肌肤前形成鲜明对比,苍白黯淡得就像毫无生气的大理石雕像。


    球桌嘎吱嘎吱响了几声,桌上的人光着脚轻巧地跳下来。


    他怀了还抱着猫,看见墙角的人时被吓得后退一步,眨了下眼睛才想起这人是他今早自己救回来的。


    他蹲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与他截然不同的金发贵族。


    怀里的黑猫似乎不甘心与这位贵族平起平坐,顺势爬到钟情脑门上。


    它的尾巴非常无礼地遮挡了脚下人的视线,钟情只得托着它的屁股轻轻挪了一下。


    “你醒了?干嘛在这里坐着?地上不凉吗?”


    钟情四处看了看,看到空空如也的粮桶,有些羞赧地摸摸后脑勺。


    “啊,是在找吃的吗?你一定饿坏了吧?真不好意思,我好几天没有出海,鱼都被我吃光了。”


    他一抬手就将男主扛到球桌上坐着,又跑去拿了被子裹在他身上。


    然后就这么光着脚跑出门去,路上顺手抄起渔网,只给屋里的人留下一句:


    “等我回来!”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经跃进港口前的海面,没有惊起一丝水花。


    再次浮上来时背后的渔网里已经困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一条和邻居家换了一块黑面包,一条拎回来,用一把铁质的小刀两三下去掉鳞片剖出内脏,放进黑糊糊的小锅中煮汤。


    鱼肉煮好后,钟情直接连锅带汤一起放到男主身边。


    他给了男主一把叉子,招呼他赶紧吃饭,自己倒是没有开动,而是先将鱼头和鱼尾剜下来,放进小碗吹凉,然后端到黑猫面前。


    回头撞进男主那双幽蓝的眼睛里时,他才发觉似乎自从醒来后男主就一直这样看着他。


    专注的、仔细的,近乎端详。


    他以为男主是嫌少,看了看手里喂猫的小碗,有些犹豫:


    “……鱼头和鱼尾不好吃,所以我才给猫的。你不用担心,剩下的鱼和面包都是你的。我现在不饿。”


    但或许一条鱼和一块面包也并不能填满面前这个大高个的肚子,钟情试探着问,“要不你先吃着,我再去给你打一条上来?我捕鱼可快了。”


    男主没有回答,轻声道:


    “我是贝尔普莱斯顿。”


    他的声音有正在病中的虚弱感,但即使这样也丝毫不影响那作为贵族特有的优雅腔调。


    一下子把钟情那一口来自偏远渔村的方言衬托得像是粗鲁的鹦鹉学舌。


    若是虔诚的基督信徒、或是稍有些门路的勋贵,都不会没听说过普莱斯顿这个姓氏。


    这个家族的根源可上溯至这块大陆还未曾分裂时的王室,在两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对整块大陆拥有极大的影响力,财富和权力不可想象。


    家族成员中虽说已不再诞生俗世的君主,却将更重要的东西紧紧收入囊中——信仰。


    两百年间已经有三位普莱斯顿登上教皇之位。


    他们戴着高冠,手握权杖,踩在梵蒂冈的教堂之上,但整块大陆上四分五裂的国家君主都要向他下跪,祈求他的承认和加冕。


    即使不出教皇的年代,普莱斯顿也依然是梵蒂冈的名门望族。


    每一任枢机会的红衣主教中必有一人姓普莱斯顿,有时候,这位主教还会身兼异端审判局或是十字禁卫军的最高长官。


    这时他的权力在实际上甚至足以超越教皇,能够凭借家族的力量将这位名义上教宗领袖架空为傀儡。


    男主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位红衣主教,人人都说他会是下一任教皇。


    这个猜测让信众和贵族都兴奋无比,普莱斯顿家族在低调了五十多年后再一次达到声名的顶峰。


    可惜钟情既不是信众,也不是贵族。


    他是一个嗜赌的无神论者,心中只有鱼、纸牌、和弹子球。


    这座渔村里也有教堂,相邻的城镇更是教堂无数,但钟情一次都没有踏进去过。


    对他来说,那些神圣的十字架和大理石雕像和弹子球馆没什么区别。他看不出那里面有什么所谓的“救赎圣光”,觉得不过都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谎言,还不如赌场里摇骰子来得真实。


    所以他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回道:


    “我叫钟情。”


    “东方人的名字?”


    “很奇怪吗?一个东方人拥有来自东方的名字……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


    贝尔微笑,低头插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动作优雅得无愧贵族之名。


    他又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口感干涩毫无滋味的黑面包让他几不可察地一顿,然后继续面不改色地咀嚼。


    但手里的面包却放下来,留下一个很斯文秀气的牙印。


    直到他吃完肉喝完汤都没有再动那块面包,钟情知道这些只吃过精致小麦的贵族必定不适应这嚼沙子一样的口感,倒也不嫌弃,拿过男主吃剩的面包就开始啃。


    他的吃相就粗鲁得多了,简直可以说是狼吞虎咽。


    三两下嚼完下肚后,一抬头,发现男主又在像之前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钟情想了想,觉得男主可能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主动道:


    “是我在捕鱼的时候救了你。放心,这里很安全,把你推下悬崖的那个人已经骑马离开了。”


    “谢谢。”


    贝尔礼貌地轻轻点头,“方便带我出去转转吗?”


    果然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


    钟情欣然同意。


    他也正有这个打算,因为按照剧情,男主的侍从敏锐地察觉到此行危险,所以偷偷跟来了。只要让那位侍从官见到小主人,男主就可以重新回到梵蒂冈——


    带着他在归途中突然康复的双腿,和一颗熊熊燃烧的复仇心与野心,去征服那座教廷。


    作为一个传奇故事的主角,他也会征伐的过程中受到引诱,短暂地与魔鬼共舞。


    但终究是他战胜了魔鬼,凭借淬炼得更加崇高的信仰,成为枢机会最年轻的红衣主教,并最终成为历史上最受人爱戴的教皇。


    钟情二话不说背起男主,在渔村里转了两圈。


    今天天气很不好,码头上没什么出海,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连酒馆和赌场都空无一人。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那位侍从官也迟迟没有出现,或许是还不到剧情节点的时候。


    系统给出的回答很笼统,说大概在一天到十五天之内,这回答说了等同于没说。


    钟情扛着背上的大高个实在累得够呛,一想到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就觉得生无可恋。


    他索性带着人来到之前落水的海岸旁。


    他把男主安置在一块礁石上,一边脱衣服一边道:


    “你的轮椅就落在这下面,我还记得地方,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给你找回来。”


    每当面对海洋的时候,这具身体就总是很利落,丝毫看不出骨子里好吃懒做等一切劣根性。


    话未说完他就已经跃进水里,像是不受任何阻力,入水的那一瞬间就消失在海面,箭一样像海底沉去。


    片刻之后他果然带着木轮椅游上来。


    这架特制的轮椅浑身涂了桐油,防水性很不错,在海底浸泡整整一天木材内部也没有渗水。


    上岸后钟情推着轮椅走了几步,发现没什么损坏,擦干净后便把男主扛到轮椅上坐着。


    他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去找找那把掉进海里的刀,便再一次跃进水中。


    一连三次一无所获,钟情有些气馁,想着不如算了,就听见脑海里传出一个声音:


    系统:【侍从官来了!】


    刚想坐下休息的钟情:【……他可真会挑时间。】


    三次长时间水下闭气,就是再怎么精力旺盛的身体也该感到疲惫了。但是钟情没有犹豫,稍微平复下呼吸后便要再次潜下去。


    这一次,男主拉住了他的手腕。


    一名绅士是不会对别人的事多加过问的,显然贝尔此时违背了这一规则。


    他忧虑地看着水里的人:


    “你在找什么?”


    钟情没有直接作答,他抬手一指,示意面前人去看自己的头发。


    原本齐长到膝盖的金发被割得七零八落,束发的丝带早以不知滑到哪个角落,满头发丝就这样凌乱的散开,但丝毫不折损男主的美貌,反倒让那张宁静圣洁的脸增添几分风情。


    钟情羞赧一笑,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


    “之前情急之下割断了你的头发。我的刀也跟着掉到海底了,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得找回来。”


    说着便挣开手腕上的禁锢,弯腰滑进海水中。


    贝尔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突然抬手捻起一缕落在耳侧的发丝。


    他静静地沉思着。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皮肤的触感,湿润的、光滑的,是天天游曳在水中,才能浸润出来的柔嫩丰盈。


    对于一个渔民而言,这身皮肉或许美丽得太过奢侈,被掩盖在粗布麻衣下无人知晓。就如同那张漂亮的东方脸蛋,被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表象遮盖后,倒也真的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但是除了过分的美貌以外,他身上似乎也没有别的特质,与生活在这里其他渔民并无不同。


    美貌就像金钱一样,对普莱斯顿而言是能够轻而易举获得的东西,所以并不珍贵。


    真正吸引贝尔目光的是这个东方人的灵魂。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像是什么也没有,又像是隐匿着许多沉重的东西,比如命运、比如真理。


    贝尔普莱斯顿有一双奇异的眼睛。


    这奇异并不只体现在比家族中人都要深邃的幽蓝瞳色,还体现在他被授予司铎圣秩的那天,突然聆听到圣召,觉醒了能看穿旁人灵魂的能力。


    大多数人的灵魂都由各种颜色组成,斑驳地勾勒出他们一生中为之痴狂的事业或是事物。信仰在他们的灵魂中占据大片色彩,信仰越纯粹越浓郁的人,灵魂的光点就越灿烂。


    枢机会的各位红衣主教,理论上这世上信仰最纯粹的几人,包括他的父亲,灵魂寂寂无光,堆砌着各种阴谋诡计、金钱权势、和美人骷髅。


    反倒是穷苦的平民拥有相对光明的灵魂,但他们信仰是在生活的重压下煎熬出来的,并不完全纯粹,所以那些光点也沾染上灰暗的尘埃。


    他只有在幽暗海底濒死阖眼之前,才看到一个灿烂耀眼得如同阳光的灵魂,一尾鱼般向他游来。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升入天堂,看见了天使的圣光。


    如果那不是天使,如果他没有在天堂中复活,怎么解释他被海水压抑到止息的心脏在那一刻,竟然开始重新跳动?


    为此,他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向魔鬼求援的机会。


    但那或许只是他濒临死亡之前的幻觉。


    因为离开海洋后的钟情,灵魂只有一片黑暗。


    他不信任何神,所以他的灵魂没有光点;他不爱任何东西,所以他的灵魂没有色彩。


    就只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枯燥乏味的人……


    吗?


    那个装满珠宝的钱包正堂皇地和衣物一同丢在沙滩上。那个漂亮的小偷抢走它们,却又这样不屑一顾地丢下它们。


    多么矛盾……


    就像他的灵魂一样自相矛盾。


    远处出现一个穿着教廷服饰的人,正在焦急地四处寻觅。因为角度的原因,他没有看见贝尔,贝尔反倒先看见他。


    腰间暗袋中封着一个哑铃铛,摇动时曾经宣誓效忠于他的人就能听见。


    贝尔隔着一层布料抚摸那个黄铜铃铛,却迟迟没有摇动它来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仍旧注视着海面。


    钟情已经是第六次下水。


    他不再上岸休息,每一次浮上来后都只是伏在海面礁石上稍作休息,便再一次沉入水底。


    他每一次闭气的时间越来越短,浮上来时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出水的地方也离海岸越来越远。


    贝尔眉心紧锁。


    他想过阻拦,但隔着遥远的海水,那人只是笑笑,换了口气后便再一次义无反顾地扎下去。


    钟情在第四次下水的时候就找到那把小刀,但系统说按照剧情男主会和侍从官商量整整二十分钟回家复仇的大计,所以他不得不继续在海水中忙碌。


    他不敢太过频繁地回头看岸上的人。


    这个位面似乎很不同,说它逻辑严密吧,又能容得下审判者和监管者两位穿书局大佬联合做戏蒙骗;说它禁制宽泛吧,似乎又不太允许外来力量过多干扰剧情发展。


    连系统的监控权都收回了大半,像上个位面一样,一旦提及某些关键信息,就会吐出一串乱码。


    钟情只能自己心里默默数着时间,算着差不多二十分钟了,再耗下去天都快黑了,这才潜回岸边。


    回头时远远看见那个侍从官正朝反方向离开,钟情兴奋问道:


    【统子,这么久了,他们应该商量完了吧?】


    系统看了眼时间表:【如果顺利的话,差不多。】电子音几乎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那我们……】


    钟情心领神会:【那我们……】


    一人一统异口同声:【打麻将去!】


    钟情顿时干劲十足,为了更快游回去,憋了口气打算就这样一直潜到海岸边上。


    他心中满怀着即将去找监管者和审判者搓麻蹭饭的喜悦——那块黑面包根本不顶饿,他几乎游了一个下午,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海浪倏地打过,原本回游的身影消失不见。


    贝尔手心蓦然一紧,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紧盯着那片逐渐翻腾起来的海面。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象着可能出现的意外,而自己的双腿却干枯无力,再一次无比痛恨这副被诅咒被封印的身体。


    就在他紧握铃铛即将摇动的时候,面前的海岸哗啦一声破开,雪白的浪花中钻出一个人来。


    寒冷的海风中,那具赤裸矫健的身体在轻轻颤抖,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闪着细碎的光。


    钟情自豪地打开双手,将一样东西高高举起,捧到男主面前。


    那是一个被剖开的贝壳,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铂金灰珍珠,在天光之下泛着幽蓝的炫彩。


    “快看!我在海底找到的!”


    又是一阵海浪打来,钟情将那枚珍珠放到贝尔腿上,一只手去取别在腰间的小刀,另一只手扶着男主的鞋子,在激荡的海水中勉强稳住身形。


    “就是用这把刀找到的。”


    小刀在他指间熟练地翻着花样,他抬头朝岸上的人一笑。


    “是不是很像你的眼睛?”


    轮椅上的人沉默无声。


    面前的海洋咆哮着,和天色一样变得铁青。但眼前的灵魂一片光明,仿若璀璨阳光穿破云雾而来。


    手中的黄铜铃铛跌落地上,发出咚隆一声响动。


    这是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令他震耳欲聋,目眩神迷。


    一如胸膛处那颗突然重重跳动起来的心脏。


    第123章


    指尖抚摸到一层丝绸之下砰砰直跳的心脏,贝尔狼狈地低头,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


    他的视线欲盖弥彰地转移到别出去,看见钟情手上的小刀,随口问道:


    “这把刀造型奇特,与这里常见的剖鱼刀似乎有些不同。”


    “咦?你看出来了?”


    又是一阵海浪打过,浪潮盖过钟情的身形,贝尔心中一悸,长靴上却传来引人注意的抓握力道,昭示着被海浪吞噬的那人并未屈服。


    浪潮褪去,钟情钻出海面,朝岸上的人粲然一笑。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水珠四溅时闪烁出晶莹剔透的光辉,像月色下一头华美的海兽。


    贝尔急切地朝他伸出手,钟情却没有搭上去,双手一撑,轻轻一跃便上了岸。


    他用衣服裹住自己,坐在男主脚边,亮出手中雪白锋利的小刀。


    “这是采珠刀,专门用来割珍珠蚌的。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看上去的确是有些年头的旧物。”贝尔点头,“但你保养得很好。”


    “也无所谓保不保养,这种东西,只要一直用着,就不会生锈。”


    钟情放下刀,拿起男主腿上的珍珠贝,欣赏地看着里面的黑珍珠,“当年它为我母亲挣来逃离暴|政的船票,几十年过去,依然能在这片贫穷的海水里开出如此珍贵的黑珍珠。”


    他小心地捻起那颗珍珠,放在男主脸旁比划,“果然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即使是传说中珍珠天堂马纳尔湾,也未必能找到这样品质的黑蝶贝了。”


    他用他的方言夸张地咏叹道:“这简直是一个神迹!”


    贝尔被这样直白热烈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避开钟情的视线,嘴角却若有若无勾起,在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时候。


    他问:“你也信神吗?”


    钟情脱口而出:“不信。”然后才后知后觉这话似乎不应当着已经在教廷领了神职的男主说。


    他心中怀着自己或许马上就要被强制下线的隐忧,谨慎地问:


    “你不会向异端审判局告发我吧?”


    “怎么会?”


    贝尔失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当倾尽全力报答你的。”


    看着钟情狐疑的视线,他垂眸看了眼笼罩在白袍之下枯瘦无力的双腿吗,轻叹口气。


    “若说异端,或许我才更是异端。”


    钟情心中警铃大作。


    不会吧?


    这是又要跟男主谈心的节奏吗?


    救命,他一点也不想有这个环节啊!


    但看着男主的模样,钟情怎么也没忍下心转移话题。


    这个位面的男主或许因为年幼,五官还未长成,轮廓上还不曾有西方成年男子那般深邃立体的英气,依旧保留着少年的雌雄莫辨,有时候一晃眼几乎会将他错认成一个漂亮的贵族小姐。


    他身上有一种常年在教廷圣水中浸泡出的单纯澄澈,但那双幽蓝的瞳孔却让这种纯净感变得有些犹豫脆弱。


    一头淡金色的凌乱长发更是加重了这种脆弱感。


    每当海风吹过,让他的发丝和衣袍紧贴着枯瘦的面庞与身形飞舞时,他看上去都轻得好似一缕即将消弭的晨烟,几乎让钟情忘了他那沉死人的身高和体重。


    “他们都说,我的身体里封印着魔鬼。”


    贝尔轻轻抚摸着白袍下尖锐的膝盖骨,“就在这双腿之下。”


    钟情默然。


    这个时代宗教盛行,必然会压抑科技的发展。因此医学愚昧而残暴,将一切放血治疗不起作用的病症都归根于魔鬼作祟。


    显然男主的腿也是这个理由。


    作为传奇的男主,一个悲惨的身世是必要的。钟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为此异端审判局烧死了我的母亲,说她是一个女巫,魔鬼借由她的子宫来到世上。而我就是被魔鬼附身的祭品,若不是我的父亲——一个虔诚的修士及时赶到,施下封印,魔鬼就会将我取而代之。”


    钟情越听这个故事越觉得耳熟。


    他来到这个位面的时间虽说不长,但也好好做了功课,提前了解过这个位面的一些时代背景。


    这个故事他似乎在渔村里孩童的歌谣里听到过,唱的似乎是教皇选举时候的事。


    教皇由红衣主教选举而来,虽说修士应当禁欲,为把自己全身心奉献给神明,所以不当结婚生子。但在这个神权与政权高度融合的年代,规则对神权顶峰的人而言,就如同对政权顶峰的人一样不起作用。


    主教们心照不宣地各自娶妻生子,只有在成为教皇的时候才会匆匆宣告结束婚姻。不过这也只是名义上的离婚而已,人们依然认同这两个家族通过联姻达成的权力纽带。


    有时候新上任的教皇甚至不止有一位妻子,还会同时拥有几个情妇。


    男主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教皇,他上位的那段时间各种传闻飞遍大街小巷。


    传说他的情妇——全梵蒂冈最美丽的女人,被魔鬼引诱成为女巫,而他大义灭亲,亲自向异端审判局检举了她,并亲手对她执行火刑。


    他天赋最为出众的私生子也在这场灾难中受到牵连,成为魔鬼选中的载体,想要通过这具人类的身体逃离地狱,为害人世。


    于是他不得不将这个魔鬼封印在幼子的双腿之中,让他既不能跑出来祸害人世,也不能逃回去休养生息。


    代价便是幼子再也不能站起来行走一步。


    这样大的风险,这样坚定的信仰,让他一时间风头无两,一举打败枢机会其余四位红衣主教,成为最后的赢家。


    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打着神明旗帜的骗局。


    钟情知道男主身世凄惨,但亲眼见到自己母亲惨死,又被父亲作为上位的牺牲品,这未免也太惨了。


    他心中充满同情,但不敢再对着教皇的儿子说不敬神的话,只能再次拍拍他的肩。


    “这不是你的错。”


    这样的话贝尔听过无数次,他不为所动,屏住呼吸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久久寻觅,却没有在那里面找出丝毫厌恶与恐惧。


    灾难发生后,教廷里每一个人前来看望是都会说不是他的错。但就算他们掩饰得再好,贝尔也能看出他们眼中虚伪善意之下的憎恶。


    尤其是当他们的视线落在他那双腿上时。


    贝尔并不愤怒,他知道这些虔诚的信徒有多么信仰上帝,就有多么厌恶魔鬼。


    在他们眼中,人生来负有原罪,因此要在人世间受尽苦难来向神明赎罪。那么他这个被魔鬼选中的载体自然就是罪上加罪,不然怎么偏偏是他被选中?


    若非他同时也是教皇的儿子,或许他也应该像他的母亲一样,领受荣耀的火刑。


    他在太多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连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也不例外。


    他无数次幻想过或许有朝一日能看到一双不带任何恶意的视线,却在真正遇见的那一天,怔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钟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王子,你在想什么呢?”


    贝尔终于回过神,他对这个奇异的称呼忍俊不禁,连方才那些沉重的回忆都一时间忘却了。


    他失笑:“我并不是王子,只有俗世中君主的儿子才会被称为王子。”


    钟情耸肩:“对我来说都一样。”


    “如果一定要用这些敬称的话,你可以叫我伯爵。我父亲刚为我授勋,将诺克郡分给我作为封地。不过……”


    他垂眸看向别处,“我更希望你能叫我贝尔。”


    “贝尔。”


    钟情从善如流。


    “等等,我想起来了,那个把你推下悬崖的人是你的弟弟对不对?教皇最年幼的儿子,梵蒂冈未长成的雄狮?”


    钟情心中瞬间闪过一系列为了皇位兄弟阋墙的剧情,几乎是在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太气人了,贝尔,你得回去复仇。揭穿你几个好兄弟的真面目!揭穿你父亲对你和你母亲设下的圈套!”


    话出口便意识到这话又在不信神了,钟情懊恼地轻打了下自己的嘴。


    “不必这样,很可爱,不是吗?”


    贝尔微笑,“来自东方的异族人,都是这样可爱的吗?”


    钟情翘起腿,懒散地抖了两下。


    “也不全是。疍民靠海吃饭,也是信海神的。不过我母亲就是听信传教士的鬼话,以为海对岸有基督的赐福,遍地黄金没有暴|政,结果千辛万苦漂洋过海,依然还是这样重的税负,和这样贫穷的海岸。”


    “在这里的传说是,遥远的东方遍地黄金。”


    “是吧?两头骗,信不得。”


    互相比惨让气氛陷入片刻沉默。


    半晌,贝尔突然问:“……疍民,是什么意思?”


    钟情解释:“就是水上居民,耕海为生的意思。在那边采珠,到这边捕鱼,反正都不是什么好活计。”


    “你不喜欢捕鱼吗?”


    “拜托,我的王子,谁会喜欢捕鱼?为了活下去罢了。”


    “就没有想过换一个职业吗?”


    “说得轻巧,没有门路,怎么换?”


    钟情抬眸斜斜一瞥,这个角度看人总会有些不太礼貌,但由他做出来时却毫无讽刺意味,只有爽朗的戏谑。


    “不过贝尔,你还真别说,我想过要不去城里做工算了。听说城里现在不是很流行人鱼热吗?哪家马戏团要是没有一只装着美人鱼的水箱,都要被人耻笑。”


    他突然站起来,撩开裤管,露出那双深色肌肤、笔直修长的双腿,兴奋道:


    “告诉你,我有一门绝技,可以不用膝盖和脚腕踩水,只靠腰部的力量游出去,而且速度不慢,就像一条真正的鱼那样。”


    他放下裤腿,笑道:“你说,要是我去马戏团扮条美人鱼,够不够我在城里养活我自己?”


    他明显是在说笑,说话时眉眼弯弯,眼尾带着东方异族人特有的柔婉弧度,衬得那双黑瞳宛若这世间最温柔的颜色。


    那双匀称而矫健的长腿在贝尔眼前挥之不去,他不得已闭上眼睛,快速地呼吸了两下,才能平静道:


    “你一定可以。”


    钟情哈哈大笑:“得了吧,城里可不是那么好去的。还是当伯爵好啊,自己就可以拥有一座城市。”


    贝尔低低道:“我并不想当这个伯爵。”


    “是吗?”


    钟情对这种近似“近似何不食肉糜”的话接受良好。


    男主嘛,志向当然不同凡响咯。


    他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想当什么?”


    “我曾经想过当一个吟游诗人。”


    “……”


    “后来想过当一个殉道者。”


    “!”


    “现在,我想当一名骑士。”


    钟情松了口气。


    他现在已经到了听见“殉道”二字就紧张的地步,虽然隐约对面前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但他希望他就这样永远不要想起以前的记忆。


    他甚至不愿意让自己过分沉溺于从前,总是下意识忽视面前人可能存在的另外那个身份。


    从惊慌中清醒,他语无伦次地夸道:“当骑士好啊,当骑士妙,当骑士……”


    视线落在男主的腿上,钟情一下子卡壳,良久才憋出一句:


    “所以让你赶紧回去嘛。”


    他带着点暗示意味地说,“说不定路上你的腿就好了呢?”


    贝尔笑笑,轻轻摇头。


    “封印不解除,我的腿永远也好不了。”


    钟情:“……唔。”


    瞧这万恶的中世纪,居然把男主都给洗脑成这样了。


    贝尔没在双腿的问题上自怨自艾太久,他直接跳过这个必要条件,朝钟情微微俯身侧首,一缕金发像是无意识垂落在钟情的肩上。


    “成为骑士需要一位英明的领主为他册封,还需要一位美丽的心上人作为奋战的动力。”


    他的睫毛在风中羞怯地颤抖了一下。


    “钟情,你可以帮助我吗?”


    “我?”钟情一指自己,“你确定?”


    “……嗯。”贝尔轻声道,“你愿意吗?”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只要你不嫌弃。”


    钟情起身,唰一声小刀出鞘,搭在男主肩上,爽朗一笑:


    “你只有一个破木屋的领主册封你为骑士。”


    “现在,你可以去寻找你的心上人了。”


    第124章


    搭在肩上的小刀如此袖珍,口中的词句却这样大气,像小孩子在扮过家家。


    贝尔仰头看着面前的人,视线从他明亮的眼睛游移至微启的嘴唇,最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落在他被阳光晒成金色的发尾。


    金色与金色也是不同的。


    那颜色在钟情的发梢,浓郁得像是萃取了黄金的光辉。


    但落在他身上时,却变得苍白、稀薄,沦为黄金棺材里裹尸的素绢。


    他握住膝盖,按捺住那里汹涌的血液,低头无奈一笑。


    “好吧,领主……我宣誓向您效忠。”


    *


    渔村的人们一天只吃两顿饭。


    通常情况下,食物只有鱼和黑面包。


    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海鱼刺多肉少,很难填饱肚子,腥味更是让人无从忽视。因此根本不被定义为荤腥,连教廷规定的斋戒日都可以食用鱼肉。


    而面包呢,又是掺了麸皮的黑麦做的,口感粗糙,味道酸涩,像在咀嚼泡过醋的沙子。


    钟情打过四次鱼啃过四次面包,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统子……你不是说,男主家里很快就会来人把他接走吗?】


    他幽幽道,【你倒好,天天和监管者审判者吃香的喝辣的。你知道我在男主身边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系统也很着急:【我一直都有帮你在问,但是这个位面真的太特殊了,能量强悍到连监管者都看不穿。菜精,你敢想象吗,这个位面明明就有两根支柱,但是另外一根,他藏起来了!】


    【什么意思?难道是像第一个位面那样,支柱还未分裂到安德烈身上,所以暂时只有严楫身上有?】


    【不。这个位面支柱已经分裂了。能明显地检测到第二根支柱的存在,但就是无法判断具体位置,就好像……它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一样。】


    【连你们三个都无法感知吗……】


    钟情若有所思,【这的确很奇怪。】


    他垂眸看着面前两条小得可怜的海鱼,以及干得发硬的黑面包,静静思索着。


    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名堂,他支起胳膊撑住额角,歪头看向男主。


    男主正在餐前祷告。


    古老的希伯来语和贵族的华丽腔调用在这些诗一般的语句上,念出来就像唱歌一样好听。


    他闭着眼睛,神态安宁虔诚,似乎面前是一顿大餐,而非简陋的面包和鱼。


    钟情不太能理解这种强烈的信仰。


    如果他信仰的神天天就给他吃这种东西……


    那他一定会宰了这个所谓的神明。


    得道只能成仙,离成神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钟情闻所未闻,毕竟成仙后他便来到快穿局做任务,暂时还不曾见过自己的同事,更不曾见到这条路上的前辈大拿们。


    不知道神吃起来是什么滋味——


    意识到这个想法有些狂野,钟情便知道自己饿过头了。


    已经整整两天了,这所木屋不曾有任何陌生人前来拜访,之前那个教廷服饰的侍从也没再出现过。


    钟情心中焦虑得不行,男主倒是住得很安心。


    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跟在钟情身边,没给自己留出任何时间筹划复仇大计。就算钟情要外出打渔,也不畏艰险地一定要跟着去。


    昨天晚上被海岸边的礁石颠得从轮椅上摔下来后,钟情还以为他会放弃,结果今天早上仍旧是那般淡然地笑着,说:


    “我只是想陪你。”


    看着那张人畜无害善良单纯的脸,钟情实在想不出他要怎么变成剧本上那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传奇教皇。


    轻声细语的祷告简直是最好的白噪音,钟情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贝尔念完最后一句祷告词,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的钟情——支着胳膊脑袋一点一点,却很坚强地没有彻底睡去,仿佛现实中还有什么东西牵绊着他。


    贝尔没有出声,还是钟情自己饿醒过来。


    睁眼对上男主沉静的视线,钟情干笑两声,觉得自己被异端审判局找上门只是迟早的事。


    “祷告结束了啊哈哈……吃饭吧吃饭吧。”


    没滋没味地吃过这顿饭,钟情照例出去打渔。


    这段时间海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可捕,人多鱼少,渔民们只能靠增长时间和次数来维持温饱。


    背上渔网出门之前,钟情先给男主的腿伤上药。


    雪白的裤管已经变得污迹斑斑,蹭了海边雨后的湿泥,擦干净后还是拖出了长长的泥痕。


    钟情卷起裤腿,露出那双消瘦的腿上猩红的纹路。


    不得不说教皇这出戏做得很全面,这封印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不知是用什么涂料绘就,凝神细看的时候竟然好似在隐隐流动。


    不确定男主对这封印究竟是什么态度,钟情选择视而不见,用从邻居家借来的伤药给男主包扎。


    海岸边的礁石常年受海水侵蚀,大多都拥有孔洞和尖角。


    穷人是不穿鞋的,渔民在船上也不穿鞋,但只要需要涉足海水,即使是肉眼能看到海底的浅海,也一定会套上鞋子。


    那条被礁石尖角割出的伤口在苍白的皮肤上分外惹眼,钟情知道那里的神经或许没有知觉,还是将动作放得很轻很轻。


    上好药后,钟情心中喊着口号,将男主打横抱到床上。


    胳膊藏在背后轻轻活动了两下,钟情风轻云淡道:


    “好了,今天你哪里也别去,就在家里好好养伤吧。”


    贝尔看了眼窗外,眉梢轻蹙:“今天天气很不好,能不去吗?”


    钟情挑眉:“不去捕鱼,我们吃什么呢?我可是很穷的,一点存粮也没有,之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几乎可以算得上直白地说,“……而现在还要养你,我的朋友。”


    说罢他就提步离开,头一次无比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赶紧带走他的信徒,再不走下一个剧情点都要错过了!


    或许是这个位面真的有神灵,钟情双手空空如也归家的时候,推门看见比他背后渔网还要空荡荡的房间。


    他顿时大喜,转身就要去找三个马赛克大吃一顿,但却在路过邻居家的时候听见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他顿时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早就该回到教廷向他的父兄复仇的人再次出现在视线之中。


    贝尔摊开手,露出掌心中的两个铜币。


    他很开心地笑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蛋都浮起一丝生动的红晕。


    “明天可以不用出去捕鱼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一整天。”


    钟情勉强扯了下嘴角,看见他的火锅烤肉大盘鸡都随风而逝。


    他认命地推着男主回家,一边问:“你怎么做到的?”


    “我会一些医术,在教廷的时候就时常跟随执事外出行医。邻居家最小的儿子发热一整天,我离开时他已经好了许多。这是他们给的酬劳。”


    贝尔把两枚铜币都塞进钟情的口袋,笑道,“你看,我也可以帮到你的。”


    钟情知道这是在回应他之前那句话。


    他有心泼男主凉水,拿出铜币在空中一抛,故意吊儿郎当地说:


    “这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机会。邻居家还算富裕,再穷些的,连自己打的鱼都吃不上,更别提连看病的两个铜板。他们生了病,就只能整夜整夜地祈祷。”


    “是吗?”


    贝尔像是没有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很美好地祝愿道:


    “那我希望以后不再有这样的机会。希望这里人人都不再有病痛。”


    钟情:“……”


    好半晌,他才无奈一笑:“亲爱的贝尔,尊敬的骑士,你可真是天使下凡。”


    第二天在被黑面包追逐的噩梦中醒来时,钟情睁眼便看见满头金色长发的人正靠在床上,手中分外专注地做着什么。


    窗外透进来一丝难得的阳光,晃花了钟情的眼睛,一时间没看明白他在做什么。


    直到从球桌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然后——


    晴天霹雳。


    男主竟然在绣花。


    针线在绣棚上穿过,五指翩翩,竟然还有几分熟稔。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统子,统子,你快帮我看看,男主是不是被人夺舍了?或者你们根本就是找错了人,其实真正的男主是贝尔他那位心狠手辣的弟弟吧?】


    系统比他更崩溃:【谁让你昨天刺激他的啊?】


    【我刺激他什么了!?】


    【你说他行医赚不到钱!他这不就另辟蹊径改做刺绣了吗!】


    【……我只是想让他乖乖回家。】


    钟情愣愣道,【我记得你说过他有联系侍从的办法,但是这么久了那位侍从一直没来,如果不是他人设崩坏突然叛变,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眼中闪过一丝危机。


    【男主根本就没联系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想回去。】


    系统傻眼:【他为啥不想回去?教廷有他的仇人,还有他应该继承的教皇之位。他没理由不回去啊!】


    钟情心中滑过一个可能。


    他冷笑一声,略有些讥讽地说:【统子,还是跟局里说一声吧,好感度检测仪这个东西,针对这些位面的男主来说还挺有必要的。】


    一整个上午,钟情都依照男主所说,在家里待着没有出门。


    他看男主绣花看了整整一个上午,看到最后贝尔都有些不好意思,下针越来越慢,还几次险些扎到手指。


    钟情移开视线,解开挂在腰间的钱包,在手心颠了颠。


    这里面装的全都是第一天从贝尔身上撸下来的珠宝,本是为了抹黑自己,没想到贝尔对于自己落个水就身无分文的处境没有半点怀疑。


    他实在太过单纯,又秉持着绅士与骑士的做派,即使看到钟情钱包鼓鼓囊囊却天天装穷,也从不过问一句。


    余光看见贝尔回头落寞地朝他看来,钟情心中叹了口气。


    这个位面他们的人种、地位、信仰都如此迥异,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没想到还是那么还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在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一切重蹈覆辙。


    那居然是一种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让贫穷的渔村一夜之间变成世外桃源,让一个未来的枭雄,居然安心在家绣花为生。


    他强忍住心中莫名的情绪,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不等男主回答,他便推开门离去。


    门外阳光轰然落下又倏地消失,离去之人的背影也逐渐消失在门缝之中。


    钟情低头赶路。


    他先来到当铺将钱包里的珍珠宝石全都卖掉。


    当铺老板接过东西就双眼放光,数到那颗铂金灰珍珠的时候更是喜笑颜开。然而面前的人却在犹豫片刻后,将他手里的珍珠一把抢过。


    “这个不卖。”


    走出当铺的时候,钟情身上只有一颗黑珍珠,和一大叠钞票。


    他带着钞票走进赌场,全部换成筹码之后,推开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


    看着麻将桌旁三个马赛克,他冷淡地问:


    “应该不会有人能爱上赌徒,对吗?”


    第125章


    大门之内是一把两积分的麻将,大门之外是一注千金的梭|哈。


    一小时后,钟情输了十个积分,混了个半饱走出来,看见的就是有人狂喜,有人瘫倒在地声嘶力竭。


    那些眉开眼笑赢钱的人一见到他走出来立刻双眼放光,赌场的马仔也迎上来,恭恭敬敬呈上摆满筹码的木托盘。


    钟情面带微笑接受祝福,实际上在暗暗咬牙。


    该赢的没赢,该输的竟然也没输。


    这一天天的,没一件事顺心。


    钟情数了数盘子里的筹码,换算成钱的话,不仅能还上之前的欠债,还能把输掉的家产赎回来。


    这些钱对于一个渔民来说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够他在这座小村庄里好吃懒做地舒服过上十年。


    但并不是钟情想要的。


    但凡赌局,都有人在暗中操盘。


    显然今天他出手阔绰让赌场里的人认定他是一条有发展潜力的大鱼,想要让他越陷越深,这才会给他一点甜头尝尝。


    为了让他上瘾,下一把也未必是输。


    钟情打消回去再赌一场的想法,在周围的珠宝店服装店随意挑了几件足以将赢来的钱挥霍一空的东西。


    这个角色是一个渔夫、穷人,从前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其实也舍不得这样花。


    但赌博这种东西足以将最老实的渔夫变成最贪婪的疯子。


    赌徒是不会心疼钱的,在赌桌上挣来的钱,来得快,势必去得也快。


    钟情扛着一堆奢侈品回到家,将它们一股脑全塞到球桌上。


    男主还在绣花,听见声音抬起头:


    “回来了?”


    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好奇,但是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钟情动作。


    钟情没办法,挑了一串珍珠项链递到男主面前。


    这是一串黑珍珠项链,最下面那颗正是钟情亲手从海里开出来的那颗。这是这堆珠宝里面最贵的东西,温润光洁的色泽在破旧杂乱的背景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心里疯狂呐喊:快问我快问我!质疑我批判我!


    脸上却故作平静:“送你的。”


    “谢谢。”


    贝尔接过项链,抚摸着最下面那颗铂金灰珍珠,抬头朝钟情笑道,“我很喜欢,也很开心。”


    钟情:“……”


    他一瞬间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被系统死死拦住。


    【菜精!不能明说啊!剧情里你打死都不承认自己嗜赌,每次找理由都是爹娘死了兄弟疯了,只有最后一次才向男主承认你的赌徒身份。这个位面力量太奇怪了,你得一切按流程来,别引起位面意志的注意!】


    钟情无语,只得换了问法:


    “贝尔,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嗯?”


    贝尔想了想,恍然大悟。


    “街角的老人去世了,他的家人们想请我去为他做安魂弥撒。但那里的街道太狭窄,我的轮椅恐怕很难进去……情,你能背我过去吗?”


    钟情浑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我知道东方的名字对你们来说很难念,但是骑士先生,请你千万不要吝啬这点力气,还是叫我全名吧。”


    “好吧,钟情。”


    贝尔无奈地笑笑,短短两个字被他念得缱绻缠绵。


    他放下珍珠,向面前的人伸出手:“现在可以背我了吗?领主大人?”


    弥撒在亡者家属的悲哭中结束。


    直到钟情背着人离开,房间里的哭声也没有停止,悲哀虚弱得就像床头那根被风吹得明灭飘摇的残烛。


    但至少,那哭声已经褪去了弥撒开始前的迷茫绝望,安魂的祷词带来的是对生的希望。


    男主无疑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雷打不动祷告五次,但这还是钟情第一次看他念了这么久的祷告词。


    仪式结束后,他似乎很累,枕在钟情肩上,一路上不发一言。


    钟情看着脚下前方他们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斜长。


    贝尔的影子也高大得离谱,将背着他的人完全遮挡住,夕阳下长发和袍摆随着步伐摇摇晃晃。


    钟情看着这个庞然的影子,突然对这个影子的主人能开启接下来腥风血雨二十年的历史有了实感。


    隐藏在那张单纯无害的漂亮脸孔之下,竟然是这样一个森然的影子。


    钟情有些想不起来了,难道在亡者床头祈祷的那个影子,也是这个模样的吗?


    他突然开口:“贝尔,你不想回家吗?”


    等了很久才等到背上的人回答:“不想。”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但是钟情,请别赶我走,好吗?我会努力赚钱,不会拖累你的。”


    “……我不是想赶你走。”钟情违心道,“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祷告词念得我这个无神论者都差点心动,你简直就是个天才,生来就应该在教廷当圣子,主持礼拜传播福音,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渔村里虚度光阴。”


    停顿片刻后钟情再加一码,“你这样浪费你的才华,便是上帝得知,也会心痛。”


    头顶传来贝尔苦涩的一笑。


    “可是钟情,在教廷,我什么也做不了。梵蒂冈的教徒人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他们惧怕我身体里封印的那只魔鬼,从不肯接受来自我的祈福,就连从我手里递过去的圣餐,他们都不肯食用。”


    “只有在瘟疫盛行的时候,那些身患疫病的贵族会请求我去为他们做弥撒。他们会殷勤地舔我的靴子,认为可以舔食到魔鬼的血液,是对抗疫病的良药。”


    “这里的人们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们毫无偏见,而且他们也正需要一位司铎来带领他们寻求主的救赎。这里才是真正需要我的地方,而不是梵蒂冈。领主大人,让我留下来吧。”


    钟情沉默片刻,道:“这里的生活很艰苦,不是贵族能忍受的。”


    “奉献的灵魂重于千斤。留在这里,或许我的灵魂便会有足够的分量留在人间吗,不至于坠落地狱。”


    钟情又是一阵沉默。


    这理由太善良仁慈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办法反驳。


    可若真的让男主留下来,就算他能凭借善良笼络整个沿海渔村的人心,照这个时代底层人民对上位者微乎其微的影响力,“渔村包围城市”的那天依然是遥遥无期。


    他必须回梵蒂冈去。


    回到家,趁着最后一缕阳光还在,钟情赶紧准备晚餐。


    贝尔照例做餐前祷告,钟情百无聊赖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祷告词的时候一惊。


    一连串的“感谢上帝”之后,居然出现了一句“赐福钟情”。


    他居然帮一个无神论者向神明祈求赐。


    吃过饭,贝尔又拿起了针线。


    钟情嫌得无聊,家里虽说有弹子球桌,但没有落袋设计,还只有四个球,他不爱这种玩法。


    索性拆了球桌上的几串钻石项链,选出几颗颜色各异形状整齐的,当做玻璃珠打着玩。


    打着打着朝床上的人一看,发现贝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上那串黑珍珠。


    他大概是全世界最适合带黑珍珠的人,圆润的黑色将他身上的白趁得更加纯洁,黑白分明之下,他像是一副应该被收藏在馆阁之中的油画。


    贝尔绣花绣得很专心,忽然感觉到面前烛光一亮,抬头便看到钟情溜达过来新添了一根蜡烛,又溜达回去继续玩球。


    钻石和水晶将烛光折射出美丽的光影,洒在对面的墙壁上,连上面斑驳的污迹都漂亮得好似教堂的彩窗。


    球杆击中这些宝石的时候,这些彩色的光斑便滚动着、闪耀着,像是在击球的人指间翩翩起舞。


    在这些闪耀艳丽的色彩中,有一种颜色沉静着、凝固着,久久未动。


    那是黑色,是钟情灵魂的颜色。


    无论是贫穷到一日两餐只有鱼和黑面包,还是富有到把钻石当成玻璃珠,他灵魂的颜色始终不曾变过,仿佛这些都只是过眼烟云,不能在他心里留下丝毫痕迹。


    在海底的时候,他看见这个灵魂变成金色的样子,因此放弃像魔鬼臣服。


    但或许……


    贝尔心想,或许就算那时候他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纯黑的灵魂,他依然会拒绝与魔鬼的交易——


    因为它已经美丽到,会让人由衷相信,或许那就是救赎的颜色。


    男主的视线已经浓烈到让人没办法装傻的程度,钟情转头,向他挥了挥球杆示意:


    “在看什么?”


    “在看黑色。”


    “……啥?”


    “一种很漂亮的颜色。”


    钟情视线落在男主脖颈间的那串项链上,恍然大悟:“嗯,确实,很适合你。”


    贝尔微笑:“我也这么觉得。”


    *


    第二天去赌场,门里麻将照样输,门外摇骰子又是连赢。


    钟情揣着一包钞票走出赌场,但心中一点不慌。


    连系统都为他的淡定感到奇怪:【菜精,你难道已经想到办法了?等等,你这不是回去的路吧?】


    【不回去。】说着钟情已经蹭上一辆进城的牛车,【我要去举报男主。】


    【啥意思?】


    【教皇老儿肯定找男主已经找疯了。这是他的政绩,他不会眼睁睁看着男主消失。就算男主真的死了,他也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宣扬,榨干这个儿子最后一滴使用价值。我猜梵蒂冈现在一定满城都是男主的画像。】


    【你是想直接告诉他们男主就在你家?】


    【还能得到一笔赏金。等到时候男主问起来,我就说我是见钱眼开——我就不信这人设已经这么差了,他还能爱得上。】


    钟情计划得很好,找人的十字禁卫军听完他的告密,甚至比他还早一步回到他家。


    等钟情优哉游哉到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拎着装满赏金和钞票的钱袋,正打算在自己阔别许久的床上好好温存,忽然一队士兵冲进来,将他扛起来就走。


    他正在惶恐难道男主也这么不讲武德,还真把他举报给异端审判局了,就发现停在门外的不是囚车,而是一辆豪华马车。


    他被塞进马车,还没坐稳,马夫就落下皮鞭。


    马车飞快向前驶去,颠得钟情头晕目眩。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掀开帘子,看见车窗外一座硕大的教堂。


    巴洛克风格的大理石建筑,通体雪白,棱角分明,立在光与影的对立之中,周身雕刻的无数天使与魔鬼栩栩如生。


    高高的台阶之上,大门敞开,黑洞洞的门前立着一个人。


    他比身后庞大的大理石教堂还要纯洁,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纯白最终都汇聚在他身上。


    但他脖颈间却带着一串黑色的项链,像白纸上不慎留下的一道墨痕。


    他在微笑,对台阶下的人轻轻说了一句话。


    相隔太远,钟情不应该听见那句话,但是他不知为何却听清了,就好像那人正附在他耳畔说:


    “梵蒂冈欢迎你。”


    第126章


    浴池的四角都立着烛台,烛光倒映在池中,随着奶白的池水和袅袅水雾摇曳。


    一池热水,加了牛奶,洒了花瓣,穿长袍的执事放下干净的衣物,提着桶安静地离开。


    浴室里只剩下钟情一人。


    他原本以为男主是看穿了他的真面目要实施报复,但男主态度依然和缓。


    一顿接风洗尘的安排,到真像是在招待一位老友。


    泡过澡后,钟情拿起银托盘里的衣物。


    轻柔顺滑的塔夫绸,缀了繁复的花边,是一件居家穿的晨袍——


    更像是在招待客人了。


    沉默的执事拿着烛台在前面引路,钟情跟在他身后,不时扭头去看走廊两侧的装潢。


    挂在墙上的油画上描述着圣经里的各种故事,魔鬼双眼赤红,天使羽翼丰满,凡人跪地祈祷,圣子和圣母眼神悲悯。


    壁龛中摆着大理石的雕塑或动物的骨架,光影流转之下,让人分不清哪里是石头,哪里是白骨。


    仅仅是一条长廊就装饰得如此金碧辉煌,名义上是一所修道院,论起奢华程度恐怕俗世君主的宫殿也比不上。


    难怪男主既不在乎他落水后身上不翼而飞的饰物,也不在乎钟情凭空带回的珠宝。


    他应该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


    对他来说,宝石或许和砂砾一样司空见惯,没有区别。


    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有人正站在一盏黄金浮雕烛台前,将那上面的数十支蜡烛一根根点亮。


    黑色的影子吞没了他的白袍,也吞没了钟情脚下的前路。


    身后传来门关上的闷响。


    钟情一惊,从那海水一样阴冷粘稠的森寒中清醒过来。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面前的人转身,露出那张依旧纯洁俊秀的脸。


    “在这里你不需要再为生计发愁,有什么不好呢?”


    “你确定?我可是一个无神论者,梵蒂冈对你们而言是圣地,对我而言是坟墓。”


    贝尔缓步来到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切了块鹿肉,再用餐刀抹上酱汁,朝钟情的方向小小地推了一下。


    “不必担心,我会保护你。”


    钟情挑眉,一撩袍子在贝尔面前坐下。


    他拿着叉子在黄金烛台的狮首底座上轻轻一敲,意有所指道:


    “说真的,我很怀疑。骑士先生,难道你忘了?你被那头小狮子推进海里的时候,还是我救的你。”


    腿上的封印又开始灼烧起来。


    贝尔沉浸在那双黑瞳里戏谑的笑意之中,没有反驳,柔顺地点头。


    “重新回到这个住着杀人凶手的地方,我的确很害怕。”


    “所以你就把我带来保护你?你是骑士还是我是骑士?”


    钟情说着已经干完半盘鹿肉,又喝了两口佐餐酒。


    “何况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这里没有海水,采珠刀也不会是长矛和火枪的对手。你要拉着你的领主一起送死吗,骑士?”


    小腿处有有毛茸茸的触感蹭过,钟情低头一看,黑猫坐在他腿边甜腻地叫了一声。


    钟情俯身把猫抱起来,挠挠下巴再捏捏胡须。


    “你把它也带来了?”


    “我还带了一些东西。”贝尔起身,“要看看吗?”


    一层纱帘之后,是一张弹子球桌。


    拆得七零八落的宝石滚了一桌子,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出斑斓的火彩。


    黑猫从怀里跳下去,落到桌上,兴奋地伸爪拨弄那些圆滚滚的宝石。


    钟情皱眉:“你把我家当夜搬过来了?你想留我住多久?”


    “我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


    “……我说了,这里对我来说不安全。”


    贝尔转身推开一扇内门。


    门内是一间更加奢华的卧房,到处是洛可可风格精致繁复的装饰,从梁柱上撬一块金箔下来,就够在外面花天酒地很长时间。


    最虔诚的教徒来到这里都会有片刻留下的想法。


    但是贝尔看见,身旁那个黑色的灵魂始终不为所动。


    即使话出口前就已经知晓没有意义,贝尔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房间是我亲自为你布置的,里面所有东西都属于你。这里还有一个很宽阔的深水池,可以供你闲暇时潜水玩。在这里,你不会再挨饿,不必再吃鱼和黑面包。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送给你,只要你留下来,钟情……留下来陪着我。”


    钟情在那热切的视线里后退一步。


    “我还是不明白,虽说我救了你,但我们认识不过几天,应该还没建立起什么深厚得离不开的友情吧?即使是真正的领主和骑士,也不会像这样难舍难分。”


    他玩赖地笑笑,“别这样,贝尔。再这样下去,我都要以为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了。”


    他转身回到餐桌,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感谢你的招待,如果是想报答我的话,大可不必这样。等我有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来找你的。赶紧送我回去,明天是个好天气,适合去海里看珊瑚礁,我得早点起——”


    “我喜欢你。”


    没说完的话被生生打断,钟情手里的酒杯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


    “你疯了!”


    钟情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你在修道院说这种话,你不怕下地狱!”


    贝尔微笑:“如果你没有救我的话,现在的我已经深处地狱了。”


    “……”


    钟情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自镇定下来。


    虽然对这件事早有准备,但他实在想不到男主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口。


    这个位面宗教性质浓厚到极致,教规格外严苛,异端审判局的权力也格外大,任何惨无人道的酷刑放在那里面都是合规程序。


    在这个位面,同性恋是比异教徒还要可憎的存在。


    钟情侧耳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确定没有人经过后,才擦了把额角的冷汗。


    “这样的话被旁人听见,你的教皇父亲就可以顺理成章赐你火刑,然后昭告天下,灭世的魔鬼已经彻底被他杀死。”


    钟情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你是教徒,是梵蒂冈最年轻的司铎,不会不知道这个下场吧?”


    “可我也是人,我——”


    “贝尔。”


    这次是钟情打断他的话。


    “别再说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同性,但你或许对我有些误会。虽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你们的教规不屑一顾,但有一点我十分赞同——”


    “同性恋者都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每说出口一个字,那双幽蓝的眼睛就多一分迷茫,最后迷茫全都化作哀伤,像化为灰烬的死火。


    钟情按捺下心中不忍,冷漠道:“立刻送我回去,我不想再与一个魔鬼共处一室。”


    良久,面前的人轻声道:


    “好。”


    接到吩咐的执事前来带路,钟情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着出门。


    到转角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贝尔像他来时一样枯立在烛台之前,拿着黄铜小碗,将上面的蜡烛一一扣灭。


    黑暗中他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庞大,像什么吞噬光明的怪物,渐渐笼罩了整个房间。


    即将破门而出的时候,钟情拐过转角,身后的一切都不再与他相关。


    接下来三天,钟情依照剧情每天都泡在赌场。


    这就是他必须离开修道院的原因之一。


    那里规矩森严,住进去就等于上交一半人身自由,哪里还能这么自在地走剧情。


    连赢三天之后,赌场的人开始收网。


    第四天,钟情一边打麻将一边看监管者的监控转播。


    尽管已经被审判者告知赌局的最终结果,毕竟是他自己的任务,还是忍不住分心,出牌的时候频频扭头去看面板。


    结局就是梭|哈输了个大的,麻将也输了个大的。


    钟情看着三双伸到自己跟前的手,觉得整个人都麻麻的。


    心痛地交出去五十积分,推开门看到赌场马仔送上的天文数字时,钟情神色毫无波澜,倒是唬得赌场的人一愣一愣的。


    有上一次成功还上赌债的光辉事迹,这一次马仔们对他这个麻衣渔夫很是客气,恭恭敬敬打完欠条,还将他送到门口。


    钟情从失去积分的沉痛心情中清醒过来,拿着欠条,看着上面的数字,终于察觉到有哪点不对。


    【怎么回事?剧情里这一次没有输这么多吧?】


    【正常的菜精。你之前倒卖男主身上的财宝还上了赌债,已经被赌场那边认定是优质冤大头了。所以他们宰你的时候,会比原剧情里宰得更狠。】


    【对今后的剧情有影响吗?】


    【反正都是骗男主钱还的。这点钱他不会在意,故意还是会像剧情里那样,让执事出面打发你。】


    听到专业人士的回答,钟情宽心几分,随便找了辆进城的牛车,赶往梵蒂冈。


    到了男主的修道院,他找到那位眼熟的执事,表明来意。


    他特意找的是男主做弥撒的时间段。这种时候执事不会前去打搅他,只要将借钱的理由变得凄惨几分,再亮明救命恩人的身份,一般情况下执事会给钱的——


    就像原剧情里那样。


    钟情抹着眼泪将原剧情里爹娘死了兄弟病了的借口一字不改地说出,对面的执事递来一张纸,开口说的却是:


    “不过我好像听说您并没有父母和兄弟,现在孤身一人住在渔村?”


    “……”


    兄弟你是不是说错台词了?


    钟情倒打一耙:“你怎么知道?你们调查我?”


    执事笑笑:“修道院不问世事,是十字禁卫军的人告诉我们的。您是瓦伦蒂诺伯爵的救命恩人,我们自然对您的消息格外上心。”


    钟情脑中轰的一声,闪过一行大字。


    一步错,步步错。


    看出眼前人的恍惚,执事善解人意地问:“您现在很需要钱吗?”


    “……嗯。”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


    “您可以直接去找伯爵,我想他会很乐意帮助您的。”


    “他不是在做弥撒吗?”


    “不,他并没有。”执事意味深长地说,“他一直在等您。”


    第127章


    地狱一片黑暗,撒旦亦需脚踩沥青降临人世,连代表光明的火焰也是漆黑阴冷的。


    来自地狱的黑火将从房间角落钻出,它像是惧怕着烛台前的那个人,不敢上前一步,但又贪婪地不愿离去,于是顺着墙壁与梁柱徘徊。


    它渐渐将整个房间都包裹起来,窗外天光大亮,窗内却依然黑暗无比,好像这里的时间永恒静止在黑夜之中。


    轮椅上的人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黑火从梁柱上盘旋而下,蛇一样游过花纹繁复的羊绒地毯。它静悄悄爬上轮椅,缠住垂落的长发与白袍。


    它来到那人头顶,牛虻一样轻轻舔舐着那人的脸。


    然后舔舐变成啃咬,变成灼烧,变成腐蚀。


    苍白而完美的脸庞露出被焚烧后的漏洞,透着血肉之下森森的白骨。


    贝尔在疼痛之中捏紧手里的握把,但是依然没有动作。


    他已经在与地狱的对抗中筋疲力竭,稍稍一动,立刻就会失去平衡,被魔鬼拽着双腿扯入地底。


    黑火欣喜若狂地吞噬着他的身体,贝尔在剧痛之中轻轻颤抖。


    腿上的封印滚烫得近乎刀割,骨髓深处传来魔鬼的嘲笑。它憎恨他在海底时出尔反尔,所以将这场焚烧和刀剐拖延成漫长的酷刑。


    贝尔半边脸都已经化成漆黑的骷髅,魔鬼哈哈大笑,然而下一瞬——


    有人推开门。


    阳光穿过彩窗,化作绮丽的光环轰然落下。


    黑暗灰飞烟灭,魔鬼的惨叫中,枯骨新生出血肉,黑火蔓延过的一切完好无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贝尔长睫一颤,抬头看向来人。


    艳丽的冬阳黯淡无光,只有那个黑色的灵魂一如既往沉静如海。


    他背着光走进来。


    “贝尔?”


    在面前人无声地注视之中,钟情尴尬一笑。


    “咳咳,我想了想,觉得你们的教规是不对的。”


    “贝尔,你这样虔诚。你的祷告词比任何赞诗都要优美,当你为穷人做弥撒的时候,即使天使下凡,也不及你身上的光辉。你甚至为了封印魔鬼而牺牲自己的双腿。你是整个教廷的功臣和恩人。这样的你,怎么会因为喜欢某个人,就沦为魔鬼呢?”


    面前的人沉默着,不出一言。


    钟情硬着头皮,向前一步。


    “我很抱歉之前说了那些伤害你的话,贝尔。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一时间太震惊了,也担心别人会借机伤害你,所以才慌不择路地逃走。”


    他又上前一步。


    “你能原谅我吗贝尔?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我还有能居住在这里的机会……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无神论者,穷到连信仰也没有,贝尔,我想,或许这里能感化我呢?”


    轮椅上的人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因着这动作,肩上长发垂落,仍旧纹丝不动。


    这是要握手言和的意思?


    钟情于是再次上前一步,刚握住那只手,就被猛地向前一扯,踉跄着跌入轮椅上那人的怀抱之中。


    钟情感受到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力道,他一惊,想要挣扎,然而面前的人却大力扯开他的衣襟,冰凉的鼻尖和柔软的唇蹭着脖颈间温热的皮肤。


    钟情“嘶”了一声。


    “贝尔?贝尔!放手……你别这样!”


    他拽着那些金色的长发,但面前的人像是不知疼痛,片刻后他便只能徒劳地松手。


    “贝尔!我现在的确不再歧视同性恋,但我也没有赞成或是赞美!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


    感受到面前人的动作一顿,钟情心中一紧,生怕他又发疯,连忙补救道,


    “我是说,我现在还没喜欢上你——”


    “别再离开我了。”


    钟情哑然。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埋在脖颈中的那张脸是如此的冰冷,连同那个喑哑的声音,都像是带着万年不化的寒气。


    钟情突然意识到,或许自他离开后,面前这个人就从未离开过这里。


    难怪执事会说,他一直在等他。


    钟情伸手摸了摸贝尔的脸,想用自己的掌心的温度让那张脸温暖起来。


    “你是个傻子吗贝尔?这么冷的冬天,干嘛像这样傻等着?你身体又这么弱,万一病了怎么办?”


    依照这个时代愚昧粗暴的医学,感个冒可能就要被拉去放血,就男主这个小弱鸡身体……


    “陪我去睡觉吧。”


    依旧是带着寒气的声音。


    钟情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双哀伤的、纯净的幽蓝眼睛,心软了一下,说道:


    “好。”


    柔软的天鹅羽绒被下,钟情百无聊赖,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


    男主就在他身侧沉沉睡去。


    这些贵族世家,从小就有礼仪老师跟在身后纠正言行举止时的每一个小动作,男主作为教皇的儿子,自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的睡姿很规矩,除了一定要牵着钟情的手以外,并没有其他出格的地方。


    钟情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后来便发现自己多虑了。


    教廷的高层们固然也和世俗中人一样拥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因为拥有着无上权力,所以也无需克制这些欲望,但他们依然会在人前维持一副禁欲的面具。


    这副面具也被当做枷锁施加在他们的后代身上,并且在从神学院毕业之前,在他们的成人礼之前,这副枷锁是牢不可破的。


    很显然男主就被这副禁欲的枷锁限制着。


    他口中的睡觉就只是单纯的睡觉而已,钟情觉得男主甚至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词的另一个含义。


    他一一看过床榻周围那些华贵的陈设,心里和系统商量着要变卖多少才能还清这次欠下的赌债。


    把男主送他的东西转卖还债,这做法虽然很猥琐,但钟情别无他法。


    向执事借钱已经行不通了,向男主借钱更不可能。


    到底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男主比十字禁卫军更清楚他的底细.


    一旦他开口要钱,势必还是要回到那个问题上——他为什么要借钱?


    但是剧情还不到男主知晓他是赌徒的节点,这个秘密在目前必须被严防死守。


    这是他选择留下的原因之一,还有之二。


    钟情侧过身,视线落在贝尔那张清俊的脸蛋上。


    【统子,你说,要怎样才能让贝尔停止喜欢我?你不是说我这个位面绝不会被任何人喜欢上吗?】


    【赌徒当然不会被任何人喜欢上,问题是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你是个赌徒。所以菜精,要不你忍一下?等最后你身份揭穿,他会离开你的。】


    【……】


    【我认真的菜精。】系统循循善诱,【你看啊,你现在还没答应男主,他就已经对你这么好了。要是你答应了他,那他还不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啊!到时候你撒个娇,梵蒂冈就可以横着走,偷偷出门打个麻将还不是小事一桩?你就答应了吧,我们四缺一啊!】


    【……虽然你的建议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还是要感谢你给了我灵感。】


    钟情看着系统呆愣的眼神,轻轻一笑。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赌徒会变成赌徒……这可不是什么偶然或意外,命运早就写在他们的性格当中了。】


    赌徒可不是只有在牌桌上才是赌徒的。


    他们自私、卑鄙、懒惰,没有丝毫才干却妄想一步登天。


    他们会为了钻研那几张牌、那几串数字,将从前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爱好束之高阁,变得阴郁孤僻,像行尸走肉。


    赌博输赢带来的刺激会影响他们的大脑,让他们逐渐失去耐心,变得狂躁,只有请求家人为他们还债的时候,才会伪装出温柔小意的模样。


    赌博还会带走他们的良知。扭曲的三观会让他们将赌桌上的成功归根于自己,将赌桌上的失利归咎于家人。


    他们会憎恨家人,恨他们为什么不能成为血包一直供他吸食。


    而一个连自己的家人都会憎恨的人,钟情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别人爱上的资本。


    同性恋并不是魔鬼,但赌徒是。


    没有人会爱魔鬼,就像没有人会爱疼痛。


    他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里,男主对他能有多么情深义重。


    救命之恩的魔力的确很难抵挡,与其说男主爱他,不如说他爱救赎。


    建立在救赎上的爱来得容易,摧毁起来也很简单——


    只要让男主看清……


    他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完美恩人。


    *


    钟情在修道院长住下来。


    梵蒂冈是整个宗教的中心,但是面积并不大。各种建筑修建得气势恢宏,只要切身处地地走一走,就会知道其实之间的距离相当逼仄。


    钟情现在很后悔。


    修道院规矩森严,严进严出。为了有一个能光明正大离开修道院去赌场走剧情的机会,钟情查阅了多方资料,终于选定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方案。


    他决定去念大学。


    这个位面是有大学的,传授神学或是逻辑、算术、音乐等自由七艺,而且还是寄宿制。


    寄宿制好啊,这样就可以切断与男主的联系,只需要每个月写两封信就好。


    等到了学校,再用他高超的翻墙技巧,逃课出去打麻将。


    这是多么完美的计划,但钟情万万想不到,梵蒂冈最著盛名的一所大学,竟然就在修道院隔壁。


    贝尔在替他准备上学的用具,羊皮纸上印花华丽繁复,蘸水笔尖闪烁着黄金的光辉,铅笔套上着镶嵌着浑圆的卡波雄月光石。


    “那是最好的学校,有全西方最好的音乐老师。他们不止精通西方的乐器,对世界各地的音乐都有所研究。我记得西撒图老师就很会弹唱东方的歌诗。”


    钟情强颜欢笑。


    “我也在那里念书,不过是在神学院。和音乐学院距离有些远,但我们依然可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


    钟情心中暗骂自己羊入虎口,面上什么也没表露,手里却扯落贝尔颈间常年不离身的项链,取下纯银十字吊坠,黏在木杆上。


    然后将象牙球杆垫在这根神圣的十字杆上面,凝神屏息,顺畅击出一球,满桌宝石骨碌碌滚动着,烛光映着纱帘,光华流转。


    面对这样渎神的举动,贝尔只是一笑,将书袋递过去。


    “再不走,我们要迟到了。”


    这样短的距离,溜达着就可以过去,但出行还是用上了马车。


    不仅因为男主的腿脚不便,还因为这是身份的象征。


    四匹黑色的骏马带着银白的面具,额头中心镶嵌着剔透的红宝石。它们安静驯顺地立在原地,身后是一辆同漆黑的马车,挂着毡壁,正中央印着一枚蔷薇花与十字架的徽章。


    这是普莱斯顿家族的家徽。


    骏马一路慢步小跑至学院门口,这里全都是来自各个贵族的后代,穿着各色的学院服或礼服,举止优雅神态自若,和周围的装潢一样,精致而华贵。


    所以尽管已经安排得这样妥当,从车厢坐到轮椅上的动作还是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过来,再礼貌地移开视线。


    只有一个人视线从未躲闪,那目光像是利剑一样极有存在感,钟情似有所觉,抬头看去。


    看到那人的模样时,钟情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采珠小刀,上前半步挡住轮椅上的贝尔。


    利落骑装,金色短发,强壮得像一头狮子——


    这是教皇的小儿子,婚生子,高贵母系血统的后代,手握半支神圣骑士团,闲谈中下一任教皇的人选……也是亲手将轮椅上的兄弟推下悬崖的人。


    洛萨尔普莱斯顿。


    身后贝尔捏了捏他的衣角。


    钟情能感受到那动作的含义,带着感激、动容、和委婉地劝说。


    但是钟情没有后退。


    直到洛萨尔若无其事移开视线,加入走进学院的大部队,他这才看向男主。


    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


    虽然他下了一招臭棋,但似乎……上天亲自给他送来一枚好用的棋子。


    音乐学院和神学院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和贝尔分手后,钟情直奔教室。


    捱过无聊之前随意选的竖琴理论课,忍过那些发色各异的贵族们好奇轻蔑的视线,终于等到下课。


    他故意吊在人群的末尾离开教室,走到回廊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朝气蓬勃却略带戏谑的声音。


    “你好啊,小美人。”


    果然来了。


    钟情转身。


    “你好啊,小狮子。”


    他微微一笑。


    “还是应该叫你杀人犯?”


    第128章


    神圣骑士团和十字禁卫军关系紧密,既然后者得知他的身份,那么前者很快也会受到风声。


    在已经知晓他身份的洛萨尔普莱斯特面前展现出对贝尔的保护,不亚于一种挑衅。


    这对将尊严视作生命的骑士而言,更是一种羞辱。


    普莱尔绕着钟情转了一圈,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嗜血的光。


    他握住腰间剑柄,拔剑出鞘,那一小截剑刃在寒风中透着凛凛寒光。


    “你是贝尔的救命恩人,真可惜,今天他未必能救下你。你猜就他坐的那两个轮子,要什么时候才能赶到这里来?”


    “恐怕不需要旁人出手相救。你真的敢在这里对我动手吗?”


    听见钟情的反问,洛萨尔挑眉。


    “我连亲哥哥都敢杀。你觉得我会不敢杀你?区区一个乡下来的渔民?”


    “我的确很怀疑。毕竟你连杀一个无法走路的人,都要骗到乡下去杀。你甚至无法亲自动手,只能让海水成为你的帮凶。”


    钟情拔出袖中的采珠小刀。


    “小狮子,大骑士。你杀过人吗?你的宝剑上沾染的血,有我这把杀鱼刀上沾的多吗?”


    “……”


    洛萨尔“噌”地一声收剑,咧唇露出邪气的一笑。


    “这么能诡辩,你应该去修习逻辑,而不是竖琴。”他像是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竖琴……你要去马戏团演美人鱼吗宝贝?”


    “好主意。到时候就请小殿下你多买几张门票支持我了。”


    洛萨尔噎了一下。


    他的确不敢在学院动手,或者说他不敢在整个梵蒂冈动手。这里是圣地,魔鬼无处遁形,连他都只能窝窝囊囊地借别人的身体行事。


    所以他只能和面前的人唇枪舌战,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刀枪不入。


    恶魔的耐心都不太好,洛萨尔懒得再用语言试探这个人的欲望。


    他上前走去,湛蓝双眼中滑过一丝幽暗的红光。


    但在看清面前这人的灵魂时,他脚步一顿,眼中汇集的魔力在那片刻失神中悄然逸散。


    咦?


    纯黑的灵魂?


    他嘴角挑起一丝兴味的微笑,指尖轻捻,重新凝聚出魔力,织成一张细密的无形的网。


    他用华丽的声线诱惑道:


    “何必跟着贝尔普莱斯顿那个没有前途的人呢?你知道他是注定会死的。不如跟我吧,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杀了贝尔,我们一同征服人间,享受永生的快乐。”


    “你们信教的人说话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钟情把玩着手里的小刀,“还是说,你承认你杀不了贝尔,所以想找我帮忙?”


    手中的蛛网还未成形就已经溃散,洛萨尔冷笑:“我当然能杀他。”


    钟情心道终于来了:“那就来打个赌吧。”


    洛萨尔双眼微眯:“赌?”


    钟情自信一笑:“就赌贝尔的命。我赌你杀不了他。”


    “哼。你胆子还真大,竟然敢跟……”竟然敢跟魔鬼打赌,洛萨尔感受到胸膛中那颗并不属于他的心脏在加速跳动,“你要知道,跟我打赌,可是要付出灵魂的代价。”


    “……”不愧是信教的人,果然神神叨叨,“行,如果我输了,你带走我的灵魂。如果你输了,那么,在贝尔活着的每一天,你都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钟情掏出口袋里的一枚筹码:“帮我还我的赌债。”


    “……”


    “好吧。”钟情叹气,看来这只小狮子虽然神神叨叨但并不是傻子,知道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卖不了这么多钱。


    “钱我自己想办法,你带我翻墙,帮我逃课去赌场,这种做得到吧?”


    “……”


    “不是吧?这都不行?我的灵魂这么不值钱吗?这都算大甩卖了!”


    “……你是赌徒?”


    “你反应可真慢,我筹码都亮出来好半天了。”


    突然想起什么,钟情谨慎地补充道,“再加一条,只要贝尔还活着,你不能向他透露我是赌徒。除非我让你这么做。”


    洛萨尔没有说话,他长久地端详着面前的人。


    地狱里挤满了赌徒,他再清楚不过那些赌鬼灵魂的模样。


    肮脏的、斑驳的、血腥的,倒映出无数低劣的谎言,和丑恶的嘴脸。


    但是面前的人手里握着肮脏的筹码,灵魂却干干净净,无比安宁。


    恶魔的尖耳听到远处传来露露的车轮声,但面前的凡人一无所觉。


    洛萨尔在良久的沉默后突然微笑:“我赌。”


    他牵起钟情的手,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视线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来人。


    他轻声道:“你的灵魂将属地狱。”


    钟情正要反唇相讥,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


    “钟情。”


    他转身就要向来人奔去,手上却传来一股禁锢的力道。


    他狐疑回头,看到洛萨尔脸上优雅礼貌的微笑。


    “明天是圣约瑟日,也是法雅节。梵蒂冈将会有一场假面舞会,全城的小姐都会到来,晚宴之后,还会选出一位法雅公主。”


    手心中硬物的触感分外清晰,钟情知道那是筹码,不敢用力挣扎,只能瞪着面前的人,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松手。


    然而洛萨尔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这是我的请帖。小美人,请你一定准时赴约。”


    说罢,他松开手,面前的人便忙不迭跑开。


    指尖还残留着那东方玉石一样滑腻的触感,洛萨尔不爽地咬了下后槽牙,抬眼朝廊外的人挑衅一笑,然后便转身离开。


    钟情一路小跑到贝尔面前。


    他已经想好要如何错漏百出地应对男主发问,好让男主讨厌他。


    但是男主什么也没问。


    他拉起钟情的手,抽出胸膛处的丝巾,轻轻擦拭他的手背,温声道:


    “我们回家吧。”


    *


    法雅节算是梵蒂冈几个大型节日之一。


    人们相信屋内旧器物上有精灵的存在,所以每到圣约瑟日就会将废旧的家具清理出来焚烧,以驱逐精灵。


    这里的精灵可不是什么草木之精天地之灵,用这里人的话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异形怪物,用钟情熟悉的方式来表达就是——邪祟。


    节日从民间流传到宫廷,焚烧的东西便从废旧的家具变成特制的玩偶,庆祝节日的方式也从焚烧木头加入各种宴会。


    跳舞作为贵族们最重要的社交礼仪,是每一场宴会的重头戏。


    从前的贝尔缺席每一场宴会,即使有双腿作为光明正大的缺席理由,梵蒂冈还是流传着他性格怪异孤僻的闲言碎语。


    这些流言中不乏傲慢的取笑,贵族的学子们一边取笑,一边打赌,今年的法雅节这位最年轻的司铎、最年轻的伯爵势必也不会出席。


    “你确定他送来的礼服是这件?你确定……没有和哪位小姐的衣服弄混?”


    钟情看着扎红丝带的羊皮礼盒,一脸一言难尽。


    礼服当然是华贵的礼服,黑色丝绸在烛光下泛着水一样的光泽,烛火跳动时那碎光也开始流转、闪烁,像月夜下的湖面、像游动的蛇鳞。


    但这是一条裙子,广阔的裙摆层层叠叠垂下,曳在地板上,像一条暗夜星河。


    年轻的骑士脸一红,也没想到长官口中的美人居然是一个男人。但……的确很美。


    他认命地点点头。


    钟情冷笑一声,暗自腹诽:上一个逼他穿裙子的人,现在坟头草都老高了呢。


    他将礼盒往外一推。


    他不打算穿裙子,也不打算赴宴。


    他要是去,贝尔必定也去。但贝尔怎么能去?


    “先生!长官说了,如果您去的话……”面前的骑士悄悄侧过掌心,露出从袖口中滑出露出一半的筹码,“这一次,他会帮您。”


    推到一半的手顿住,钟情笑着接过礼盒。


    “请转告总团长,我一定如约而至。”


    送客出门,钟情拿着衣服回到卧室。


    良久,卧室里传来声音:“贝尔?”


    “嗯。”


    卧房门打开一条小缝,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你可以进来一下吗?”


    “嗯。”


    门内的人倏地消失,轮椅无声跟上去,推开门,黄铜镶嵌的水晶镜子前立着一个人,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已经塞进那条黑色的裙摆。


    “快来帮我,我怎么找不到系带?”


    冰冷的手指顺着脊线滑上去,感受到面前的身体不受控地瑟缩了一下,贝尔手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上。


    “为什么要答应他?”


    “如果我说我就是单纯地喜欢穿裙子……你相信吗?”


    系带在腰间重重一勒。


    “我相信。”


    “……要不你还是怀疑一下吧,我开玩笑的啊大哥。”


    半长的头发轻轻拢起,冰凉手指缠着挂脖的丝带,绕过颈项,挡住喉间。


    “那是为什么?”


    “不能告诉你。我也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吧?”


    喉间丝带收束的那一下有轻微的窒息感,但很快就松开。


    钟情并不在意,看着镜面,饶有兴致地等待身后人的反应。


    快!为他的与虎谋皮,讽刺他!谴责他!


    但男主只是松开手,摇着轮椅向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很漂亮的黑色。”


    钟情疑惑地转身:“你不问了?”


    裙摆太大太重以致于让行动不便,他上半身转过来一大半,裙摆却纹丝不动,像一朵扭曲的、盛放的黑色蔷薇。


    “我的确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贝尔向他伸出手,“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钟情搭上那只手:“当然可以。”


    然后才道,“但我不会跳舞。难道你会?”


    贝尔轻笑:“我也不会。到时候你可以拉着我转圈圈。”


    钟情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贝尔,你不用陪我去的,我一个人没问题。”


    贝尔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温柔地看着他。


    钟情叹气。


    “好吧。”他也笑起来,“到时候我就拉着你转圈圈。”


    *


    为贝尔特别定制的马车空间不算太大,塞不下层层叠叠褶子撑起来的圆裙。


    钟情不愿让贝尔屈就他换马车,主动选择骑马过去。


    反正距离不远,就在隔壁。


    宴会地点在学院里一片宽阔的议事大厅里。长长的天鹅绒红毯从门内一直铺到门外的跑马道上,绒毯两边镶着金线,不时有人结伴前来。


    这些盛装打扮带着面具的年轻贵族们三五个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


    他们到得很早,远比之前每一场都要早。


    言谈时每个人眼睛里都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仿佛有什么趣事将在他们掌控之中发生。


    门外侍从高声念唱道:“希拉德克伯爵到!”


    门内众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转头朝门外看去。


    四匹骏马拉着车一路小跑前来,额间红宝石和厢壁上的黄金蔷薇在夜色下熠熠生辉,但所有人的视线都情不自禁地看着跟在马车身边的第五匹骏马。


    应该说是看着马匹上的人。


    穿着繁复的长裙,却没有侧骑。没有笼头,没有缰绳,跨坐在马鞍上,裙摆向后散开,随着马匹奔跑轻盈地飘荡。


    像黑色的夜空中一簇黑色的流火。


    偏偏戴了纯白的头纱,点缀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细碎水晶,迎风飘动时化作流火之上蒸腾的飞雪。


    黑马一路小跑至厅堂门前,这才嘶鸣着停下。


    裙摆和头纱温顺地垂落下来,带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轻抚了一下黑马的额头,马儿立刻兴奋地抖抖嘴唇,屈下前腿向门内静止如雕像般的众人行礼。


    黑马之上,银白面纱之下,戴着黑铁蔷薇面具的人同样俯身轻行一礼。


    垂着眼眸的模样无比温顺安宁,其实是在借着这个姿势悄悄和马车里的人说话。


    “厉害呀,全都看着你呢。亲爱的希拉德克伯爵,来之前你怎么不说有这么大阵仗?”


    第129章


    黑马直起身子,看见门内众人依然没有反应,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色气息。


    众人终于如梦初醒,纷纷附身回礼。


    这些优雅的贵族像是突然失去自记忆,遗忘了礼仪老师自小的告诫,附身的同时却没有低头,仍旧直勾勾看着门外的人。


    行礼结束,几乎是立刻就有人想要上前去为来客牵马,然而楼上回廊传来火铳的金属枪管与铁栏杆碰撞的刺耳声音,刚走出两步的人瞬间僵立原地。


    洛萨尔大步走下旋转楼梯。


    他身上只有红金二色,金子般的短发整齐地向后梳去,红色礼服坠着金色流苏,袖口处用金线绣满合欢花。肩上钉着骑士团长剑与火枪纹样的勋章,披风垂落,红色的绒布中,插在大腿两侧的火枪露出顶端一点金属的冷光。


    钟情默然看着他走上地毯,心想怎么会有人穿得跟地毯一个配色。


    洛萨尔走到黑马跟前,隔着裙摆上的层层花蕾握住钟情的脚踝。


    在钟情挣扎之前,他微笑着威胁道:


    “宝贝,你最好像一个真正的淑女。今晚异端审判局的人也在,我那位好哥哥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要是露了馅,他可就要被送上火刑架了。”


    “……”


    见掌心中的人安静下来,洛萨尔满意扬唇。


    他轻抚着马脖子,只不过轻拍两下,黑马竟然就无比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洛萨尔一路带着马匹走上红毯,走进殿堂。


    人群分立两侧,看着那黑色的火与白色的云在他们面前滑过。有人伸出手想要抓住微风吹拂时那头纱与裙摆上洒落的水晶荧光,但那光辉转瞬即,如同一个美丽的幻觉。


    洛萨尔带着黑马来到厅内一处金碧辉煌的高台前。


    这高台有近三四米,大概是新修的,能闻到新鲜木头和漆料的气味。


    “今晚的舞会将会选出一名法雅公主,她会和她的舞伴站在这上面接受鲜花和掌声。当然,还有一笔不菲的奖金。”


    钟情忍了忍,没忍住,追问道:“多少?”


    洛萨尔笑得不怀好意:“至少……解决你这一次的难题,绰绰有余。”


    钟情肃然起敬,那确实挺多的。


    天赐良机,可惜他无法把握。还是回去变卖家产吧。


    一只手揽上腰间,钟情正要出身,面前的人却假惺惺笑道:“小心,宝贝,站在你右边的那个人就是审判局局长的儿子。他正在看着你哟。”


    钟情略微侧过头,果然看见他说的那个人。


    拿着一杯红酒,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乎和周围的法雅木偶没什么两样。


    但钟情透过猩红酒液,看清了他胸口处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条蛇。


    的确是异端审判局的标志。


    想要推拒的手方向一转,主动搂上洛萨尔的脖颈,任由他将自己抱下马背。


    鞋跟微微陷阱绒毯之中,钟情扭头想走,面前的人却拉着他仍旧不肯放手。


    看着水晶头纱之下疑惑的视线,洛萨尔轻笑:


    “想请您跳一支舞,不知您愿意吗?”


    钟情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难怪一定要他来参加舞会,让他穿裙子,还告诉他拔得头筹后的高额奖金。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钟情觉得这只小狮子有点自取其辱了,好歹他也是贝尔的救命恩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天,他们之间的情分岂是这么容易就挑拨得了的?


    何况,舞会的奖金再高昂,比起一卧室贝尔送的礼物,那也不算什么了。


    剧情点还不到时候,哪能在这个时候让自己的衣食父母丢脸?


    黑铁面具的唇角微微一翘,钟情猛地抽出手,提着裙摆就转身跑开。


    他已经听到贝尔轮椅的声音。


    贝尔不疾不徐摇着轮椅上前,立在两边的人群视线复杂地打量着他,他却一派淡然,只是眼神微冷。


    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简直是两个极端。


    洛萨尔极尽张扬,贝尔却极尽素淡。


    钟情怀疑或许贝尔的衣柜里根本没有除了白色以外的衣服。他连礼服也和修士长袍一样浑身雪白,淡金色的头发落在白色的丝绸上,几乎看不出界限。


    他就像是一片永远不会融化、也永远不会弄脏的雪。


    钟情在这片雪面前停下,朝他伸出手。


    握住那雪一样冰凉的指尖后,他侧过身,看着不远处的洛萨尔微微歪头。


    他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这才是他的舞伴。


    表达出衣食父母的敬爱之后,钟情拉着贝尔去到一旁用点心。


    开场舞有固定的舞步,轮椅目标太大,不好前去凑热闹。


    钟情拿了点心就喂贝尔,喂得对方无奈苦笑。


    “我的礼服也是很修身的,钟情。”


    “啊……不好意思。”


    钟情遗憾地放下手上装饰漂亮的小蛋糕,摸了摸肚子。


    “这种衣服穿上去根本一口也吃不下。还是当侍从好啊,等宴会结束,这些东西会原封不动撤下去,主家不吃隔夜的东西,就只能全由他们解决。好香啊,你说等宴会结束,我去找他们要两块打包回去行吗?”


    不等人回答他就自我反驳道,“不行,他们肯定不愿意。宴会也不是天天都有,这样的机会应该很难得吧?”


    贝尔点头,而后又笑着轻轻摇头。


    “梵蒂冈作为圣地,推崇禁欲,故而这样奢靡的盛会的确不多见。但如果是你,钟情,我想他们会愿意的。”


    他轻轻地、却极坚定地说,“没有什么比让你开心更重要。”


    钟情无言看着面前的人。


    他连面具都是雪白的。面具遮挡住他那张好看的脸,幽蓝双眸便显得更加深邃,更加沉重,像一泓海水,每一道暗流都一诺千金。


    乐声淡下去,新的旋律响起来。


    钟情在那沉重的视线中别过头去。


    “已经是第三支曲子了。走吧,我们去转圈圈!”


    真的是转圈圈,轮椅划过的轨迹是圆的,裙摆滑过的弧度也是圆的。黑色的流火与纷飞的白雪自得其乐地旋飘摇着,水晶和钻石的光芒闪烁其中,仿佛是整个星河在宇宙中奔驰。


    越来越多的人放慢脚步,让出位置,默不作声看着他们转啊转,直到钟情在头晕目眩中发现异常。


    他以为是自己影响了他们,连忙推着贝尔落荒而逃。


    逃到舞池外的一处小阳台上,几重纱帘之后,他喘着气,脸上因为刚运动过蒸腾出一片红晕。


    “这种手拉手转圈的游戏,我还只有在很小的时候玩过。”


    他说话时语气都带着兴奋的热气,“那时候我还没上学呢,还是和一根——”


    【菜精!】


    不需要系统提醒,钟情便已经反应过来。


    他渐渐平复下呼吸,片刻后,无所谓地笑笑道:


    “还是和一根破竹子。”


    “竹子?”


    “是啊,竹子。东方人特别喜欢竹子,虽然我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它的确很有用。”


    面具之下的脸情绪莫名,露出来的眼睫却是弯弯的,谎话更是编得天衣无缝。


    “我母亲当年就是坐着竹筏撑着竹竿漂洋过海,厉害吧?虽然后半程竹筏散了,她是游过来的。”


    “的确很厉害。”


    贝尔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温柔热忱,一个脱口而出的谎言却收到这样真挚地回复,钟情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月季藤蔓轻颤,风中暗香浮动。


    钟情感受到贝尔的睫毛在他手心中轻轻挠了挠,他定了定神:“别再这样看着我了,贝尔。”


    “为什么呢?”


    “异端审判局那个刽子手的儿子也在这里,那个小刽子手。你会被他逮到的。”


    听出那声音中带着关切的忧虑,贝尔轻笑,拉下钟情的手,在那温暖掌心中落下一吻。


    钟情惊得瞬间收手。


    “你……”


    “你”了半天,看着那双柔和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下去,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


    他走出小阳台,随便指着一幅回廊墙上的油画,惊讶道:


    “咦?这画的是什么?”


    还在纱幕之内的贝尔看着朦胧的画像犹豫了一下,一个声音已经抢在他面前作答。


    “这是在地狱之中遭受火刑的一对情人。”


    红金二色的身影从阴影中走来。


    滚烫的色彩染上暗夜,竟也变得阴冷寂寥。


    “传说以爱欲犯罪的罪人必堕炮烙地狱。在那里,爱人的身体就是火刑架,拥抱上去就变成燃烧的火焰。”


    洛萨尔走到钟情身边,并肩站着,看着画像里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只有一个人被绑在十字架上,他脚下不是柴火,而是烂泥一样的恶魔。魔鬼们伸出肮脏的黑色利爪,那利爪枯瘦如柴,在罪人的爱侣奔来想要将爱人救走时,就喷射出火焰将他们焚烧。


    那对爱侣用一只手拥抱着彼此,另一只手在胸口画着十字。


    他们对这惩罚震惊,为这酷刑痛苦,因此不断向神明请求救赎,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只要他们仍旧相爱,就永远无望救赎。


    “他们会在地狱中无数次复活。每次复活都会失去记忆,所以每次复活之后都会奔向火刑架上的爱人试图救他,但每一次,在拥抱的那个瞬间,火焰升起,他们燃烧成灰。再然后,循环往复,永不止息。”


    钟情静静看着那幅画,被火焰映得通红的地狱之中,一群天使徘徊在顶端不愿离去。


    “地狱之中为何会有天使?”


    “因为奔向爱人的那个人就是天使。他爱上了凡人,于是神明收走他的翅膀。”


    洛萨尔隔着玻璃点点那些抓住画中人脚踝的魔爪,讥诮轻蔑地一下。


    “而想要救出他的爱人,正需要一双翅膀。”


    纱幕撩开,轮椅的声音辘辘响起。


    “画家需要一个故事来诠释每一处落笔,所以想象总是天马行空。”


    有人牵起钟情的手,温声开口,“这并非是教义中的故事,不过是吟游诗人添油加醋。”


    洛萨尔扬唇,没有反驳。


    夜色中他静静看着钟情,双眼侧映着画上的火焰,仿佛瞳孔之中也正燃着两簇幽火。


    舞池之中传来惊喜的大喊:


    “是情钟!今晚的舞会皇后、法雅公主,是情钟!”


    钟情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古怪的发音是自己的名字。


    洛萨尔已经笑起来,侧身让开,优雅地示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去吧,公主。别让他们等久了。”


    他不怀好意地暗笑道,“我们可都是很期待的。”


    钟情直视着面前人的眼睛,突然也回以一笑。


    “我也很期待。”


    第130章


    踏进舞池的一瞬间,所有人开始鼓掌。


    年轻的贵族们已经摘下他们的面具,人人脸上都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虽不明显,但对他们的身份而言已经足够难得。


    看上去他们似乎真的很欢迎这位新晋的舞会皇后。


    走进升降梯的时候,钟情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这些人,心中奇怪他们到底是演技精湛还是发自内心。


    上升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觉得或许这些人就会在这个时候使坏,比如指使拽着绳索的仆从突然松手。


    像是察觉到他的胡思乱想,身旁的人突然牵起他的手。


    掌心中传来微凉的触感,钟情扭头,隔着一层白纱朝贝尔微笑。


    他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


    来之前贝尔就已经告知他这场宴会上可能会有一个可怕的恶作剧。


    这座以神圣的名义修建的学院到处是显赫的贵族后代,自小在权利与金钱中浸泡出的灵魂还未盛开就已经腐烂,他们用身份和地位衡量同窗的价值,判定是否值得交往、怎样交往。


    处在金字塔顶尖的那群人就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对下位者有着生杀大权。他们随口把恶劣的欺凌定义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每一个不被他们重视和喜欢的新生都会得到这样恶作剧。


    所以贝尔才执意要来——


    即使这些无法无天的贵族孩子们再怎样顽劣,也绝对不可能把那些诡计用在教皇的儿子身上。


    人力升降台的速度很慢,他们到台上的时候,洛萨尔已经在上面等着了。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冷笑着挑眉。


    “至于这样难舍难分吗?我只有一束花,只会献给今晚的法雅公主。”


    钟情接过花,是一束火红的蔷薇,开至荼蘼,娇艳欲滴。


    “只有一束花吗?这可烧不死我。”钟情嗅着花香,抬眼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我还以为这里会有一个火刑架呢。”


    “哎呀。”洛萨尔面带微笑,然而眼神冰冷,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被你发现了。”


    他转身走向台边。


    这处临时修建的高台没有围栏,台周摆了一圈精致的木偶,洛萨尔长腿穿梭其中,让台下的人胆战心惊,生怕他一个失足就摔落下来。


    洛萨尔自己倒是浑然不惧。


    “在民间,法雅节上燃烧的木偶被称作法雅,所谓的法雅公主,当然指的就是其中最漂亮的那个——木偶。”


    “作为公主,这个木偶当然会有些优待。人们在焚烧它的时候,会留下最漂亮的一部分,放在玻璃柜里展览。”


    和贝尔说的一模一样。


    钟情微微歪头,好奇道:


    “你想烧死我?”


    洛萨尔不答,笑着反问:


    “你觉得我会留下你的什么?”


    “你还真么想?这里可是梵蒂冈。”


    “我会留下你的眼睛。你知道吗小美人,它们比贝尔脖子上那串黑珍珠项链还要美丽。”


    停下自顾自的对话,片刻沉默后,钟情淡淡道:


    “那你现在就可以点火了。”


    他摊开掌心,黑色蕾丝手套上静静躺着一枚火柴。他捻着火柴在包花的牛皮纸上一划,瞬间火焰迎风而起。


    洛萨尔脸上笑意一僵,情势像是陡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钟情反倒成了那个咄咄逼人的人。


    他看着洛萨尔,声音很轻,却不容对方逃避。


    “要我来帮你吗,小狮子?”


    台下发出一阵惊呼。


    他们听不清台上的人在说些什么,但裙摆和木头是最好的助燃物,一旦点燃,火势会快速蔓延,台上三人恐怕都会陷入危险。


    洛萨尔咬了咬后槽牙,不想承认自己明明被这样威胁,但看着那片裸露在面具之外、被火焰和蔷薇映出一层薄红的皮肤,胸膛中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却越跳越快。


    “你真的觉得我会这样对你?”


    钟情没有理会:“我知道你们对新生的欢迎仪式很特别。现在已经欢迎过了,这个环节可以结束了吗?”


    洛萨尔不甘心道:“我似乎从来没有伤害过你吧?我甚至还帮了你。”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钟情无动于衷:“要赌吗?我赌你不敢。”


    火柴在指尖轻轻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洛萨尔久久凝视面前的人,忽然露出一个温和地微笑,不似作伪。


    “好吧,我认输。从今天起,我和我的帮凶们——”


    他张开双臂,背后是抬头沉默仰视着他的贵族学子。


    “——将永远不会捉弄你。”


    展开的双臂向前一伸,做出想要拥抱的姿势。


    “来吧,你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了。”


    钟情没有上前。


    得到这句承诺,他立刻就想打道回府。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可没兴趣陪这些小孩子玩过家家。


    但视线越过洛萨尔落在台下的小刽子手身上,看到那个人仍旧密切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钟情只得放弃把花丢过去砸洛萨尔一脸的想法。


    他提起裙摆,朝洛萨尔屈身行礼:“多谢了。”


    他不再理会洛萨尔,转身去关照又帮他赢下一次豪赌的衣食父母。


    鲜花送入轮椅上的人怀中,火红的花瓣与雪白的礼服是如此泾渭分明又相得益彰,但贝尔的视线却落在蔷薇花刺上勾住的头纱一角。


    他没有摘下那一角头纱,指尖游移着,不知道是在抚摸头纱上镶嵌的水晶,还是在隔着头纱去摸那些娇嫩的花瓣。


    钟情见他似乎很感兴趣,手一掀,头纱飘荡,落下后同时盖住他们两人。


    他在近在咫尺的注视中微笑着问道:“贝尔,你不闻闻花香吗?这是荣誉的味道。”


    水晶头纱下笼罩着一黑一白两个言笑晏晏的人。


    他们笑得越开怀,一旁的洛萨尔心中就有多了憋屈——


    这还是他第一次平常道被人遗忘的滋味,他心中暗恨钟情的不识抬举。


    即使贝尔普莱斯顿就在他身边,那又怎么样?但凡恶魔真正想要做的,会不计代价不计得失,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洛萨尔突兀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近乎狰狞,惊动了一旁水晶头纱包裹之下岁月静好的两人。


    钟情疑惑不解地看过去,觉得那笑声简直像个入戏过深的反派。


    良久,洛萨尔终于笑够了。


    “我怎么舍得烧死你呢,公主殿下?你这样漂亮,就算是要收走你的灵魂,我也会选择最温柔的那种方式。比如——”


    他神色一变,融融笑意陡然变得阴狠。


    “——我曾经失败的那一种。”


    话音刚落,钟情脚下一空。


    与此同时,木板落入水中的声音、厚重帷幕滑下的声音,还有许多惊呼尖叫的声音瞬间响起,但是钟情什么也听不见。


    他坠入一个透明的深池之中。


    在水中睁开眼后,他看见一层透明玻璃外贵族们沉默的视线,听见头顶传来洛萨尔隐隐约约的声音。


    “欢迎观看人鱼表演,今天,我请客。”


    厚重的裙摆拖着钟情不断下坠,无论怎么奋力游动都无济于事。


    美丽的装饰现在成了要命的枷锁,沉甸甸束缚着内里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入水底。


    黑色丝绸在水底悄然绽放,像层层叠叠的花瓣,又像一张血盆大口,将它的祭品吞噬。漂浮起来的珠宝在丝绸的间隙中闪烁着,宛若陪葬。


    洛萨尔冷漠地旁观着这场水中葬礼,也漠然地看着一旁围观的贵族学子们在醒悟过后之后突然发疯似的敲击着水池的玻璃,想要将里面的人救出来。


    鼻尖似乎已经传来灵魂的幽香,他几乎想要端起一杯红酒观赏近一步之遥的死亡。


    特制的玻璃即使是装满弹药的火枪也无法击碎,黑色蕾丝中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


    但就在所有人的绝望地放弃时,尖刀的寒芒划破黑色丝绸,割断宝石珠串,刺穿水晶白纱。


    蕾丝的碎片和钻石的粉末四散开去,那一片亮晶晶的水域里,有人挣脱厚重的宫裙,只穿着一条贴身的衬裙,蜕皮般从那片华丽的墓地里逃脱。


    他快速向前游去,直到游到另一个跟他一同落水的人跟前。


    贝尔已经几近昏迷了。


    钟情捧着贝尔的脸,渡过去最后一口空气,然后托着他一同向上游去。


    到达水面上之后,钟情甚至来不及喘气平复快要爆炸的肺部,就开始为面前的人做人工呼吸。


    他第一次那样真切的感受到来自位面配角的杀意。


    洛萨尔竟然是真的想杀了他,也是真的想杀了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直到身下的人终于呛咳着苏醒,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才微微平复。


    但放松了还没一会儿,他便意识到一个更加可怕的事情——


    他的面具不见了。


    这个位面他长了一张很符合角色形象的脸,常年潜水靠海吃饭的渔夫,漂亮也是一种粗糙的、健康的、很有生活气息的漂亮。这样一张来自东方的面孔虽然不如西方人轮廓深邃,但也绝不会有人将他的性别认错。


    前方传来靴跟落地的声音,钟情一时间没敢抬头。


    生怕抬眼就是异端审判局的枪口顶着他俩的脑袋。


    他在心中疯狂呼唤系统,但没有任何回音。


    直到被人勾起下巴,才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罪魁祸首洛萨尔。


    洛萨尔毫不留情地揉着面前人的嘴唇。对方已经精疲力竭,对他的侵犯毫无抵抗之力。


    他轻而易举就制住对方的挣扎,然后吻上这个黑色、亦是金色的灵魂。


    天使为救爱人,甘愿失去翅膀永堕地狱。


    凡人为救爱人,竟能生出翅膀,从地狱中出逃。


    水池中挣脱丝绸与珠宝的那个黑色灵魂,在游向贝尔普莱斯顿的时候变成熠熠生辉的金色。


    双臂拨动池水的时候在背后形成两道涟漪,就像是两幅巨翅,飞向他的爱人,要将爱人从地狱的魔爪中带走。


    洛萨尔一边吻着,一边伸手抚上怀中人的肩胛,指尖在那处凸出的骨头上流连,仿佛凭空就已经能摸到那双消失的翅膀。


    钟情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恨不得异端审判局立刻就过来把他们三个都绑上火刑架。


    但异端审判局迟迟没来。


    最后被松开的时候,他无力地伏在木板上喘息,看见台下那些人的眼睛。


    震惊、悲伤、艳羡、嫉妒,等等,但唯独没有厌恶和憎恨。


    钟情正在疑惑,大门推开,穿堂风极有存在感地破门而入。


    狂风卷起来人的红色长袍,猎猎作响。


    他有了些年纪,面容极威严然而又极仁慈,湛蓝的眼睛注视中殿堂中的一切,所到之处那些顽劣不看的贵族孩子们纷纷乖顺地行礼:


    “圣座。”


    他点了点头,看向高台之上的三人闹剧。


    “我听说我的两个孩子在法雅节上为了同一个舞伴大打出手。”


    他沉吟片刻,微笑道:


    “的确是很漂亮的孩子。”


    被他凝视的钟情已经傻眼了。


    这是什么情况?


    马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