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你是说,此战魔道必败,而我会死在这个人手里,成为他飞升路上的垫脚石,就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准确的说,是他们。这个世界一共有两位主角,他们会结为道侣,一同飞升,成为这个世界的传奇。哦,对了,菜咳咳、大王,你可以就在心里和我对话,我能听见。】
钟大王冷笑一声。
他居高临下站在魔宫之巅,视线锐利得能穿透层层瘴气,看到地面的战况。
正魔两道交战已经有数百年之久,一直僵持不下,胜负都是常事。
钟情并不在意这一次的结果如何,他甚至懒得去插手。但这个自称“系统”、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家伙口里说的,是这场持续几百年战争最后的结局。
它说两位主角受天道偏爱,天资非凡还一路奇遇,总能化险为夷,最后势必会结束这几百年的战乱,一统修真界。
而他,这个世界最大的反派,最穷凶极恶的魔道至尊,只是天道为主角们培育的一块磨刀石,将用自己的生命把主角们捧上神坛。
两位主角,一位是东境边城吃沙子长大的散修,刚在修真界声名鹊起,靠一人一枪单挑三宗十六门从无败绩,被各大宗门奉为座上宾。
另一位,出身北境雪原的名门世家,远道而来为正道助力,现在就在他的宫殿门前,被前来打家劫舍的魔修围困,胜负未知。
钟情是真不想参与这么无聊的事情,但既然系统这么说……
【天道?呵,我若是信天道,早死八百回了。】
他一声冷笑,声音陡然变得阴狠:
【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说罢立刻提剑飞身而下。
系统傻眼,剧情里反派与主角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对上,它只是看到正主想提醒菜精一句,没想到这个位面失去记忆的菜精竟然有如此高的行动力!
【菜精不要啊——】
系统的悲呼还没落下,钟情就已经闪身飞到魔宫大门之后。
黑得发紫的门板和瘴气将他的身形挡住,打斗中的人们都无暇注意他。
钟情抬袖,暗箭箭尖在瘴气中闪烁着凛冽寒光。
系统:【……原来是偷袭啊?你偷袭提剑干什么,就纯耍帅?吓得我,还以为你要跟他正面刚呢。】
钟情没理他,他在静静等待着机会。
陈悬圃,北域陈家这一代最杰出的天骄,自小就有贤名,连魔宫所在的南原都有所耳闻。
那人一身雪白高洁如天山雪莲,被同族之人层层护在中间,气势却丝毫未减。
钟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自魔宫厮杀而出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忍耐,别说只是眼下的这一小会儿,早在百年前他便开始筹谋他的统一大业,那时候前任魔尊甚至还没死。
一炷香后某位魔修感应到魔尊正潜伏在周围,稍作犹豫后选择自爆,正道修士们措手不及,阵法一乱,被钟情抓住破绽。
冷箭破空而去,直直逼向那朵天山雪莲花。
但那人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在利箭刺中的前一秒飞快回身挥出一剑。
暗箭箭头顷刻粉碎,箭身也被劈成两半,但那箭身竟然是中空的,破开后迸出一张巨网,铺天盖地而来,碰到陈悬圃衣角的一瞬间就紧紧缠上去。
“少主!”
周围的修士顿时想要赶来营救,但与他们交战的魔修瞬间像回光返照一般,原本被打得节节败退转身欲逃,现在竟然不管不顾地回身冲锋,像不要命了一般。
族人们疲于应付魔修的进攻,无暇顾及其他,只有被压在巨网之下的陈悬圃第一时间感受到强烈的、异样的危险气息。
他朝那个方向看去。
一个与他一样身着白衣的人,这般圣洁的颜色出现在周围紫色瘴气之中,无端显出几分诡谲,更何况这人头戴帷帽,一层轻纱将面孔覆得严严实实,更显得来者不善。
那巨网是锁灵绳编织而成,经脉灵力被封住之后,就算再强悍的修士也与凡人无异。
重压之下,陈悬圃单膝跪地,即使脊骨都难以支起来,也还是顽强地用剑撑住身体。
他视线冷然看着前方藏头露尾的人:
“你是何人?为何偷袭于我?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钟情隐藏在纱幕之下的嘴角轻挑。
【主角?天道?】他语气里嘲弄意味十足,【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大王,你好卑鄙……】系统犹犹豫豫,【但我好喜欢……】
【过奖。】
钟情不再废话,直接提剑刺去。
但就在剑尖即将刺中地上的人时,那人身上突然绽开一层雾白的护盾,将钟情的攻击悉数拦下。
世家大族对看重的子弟都会准备保命手段,钟情并不十分意外,再次挥剑刺去。
但他的攻击又一次被拦下。
一个魔修的头颅被砍飞,落下时正好替陈悬圃挡下一击。
钟情不悦,但没多想,再次提剑砍去。
系统已经不忍地闭上眼睛,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钟情负剑而立,面无表情,像是静静思索着什么。
这一切看上去似乎很正常,如果不是他手里那柄雪白的玉剑已经断了剑尖的话。
就在第三剑即将刺入陈悬圃身体时,绑缚他双臂的巨网突然断了一根绳索,锁灵绳垂下正好砸碎了钟情的剑尖。
一连三次,次次都是巧合。
钟情微一歪头,似乎十分不解:“主角?”
系统听出他的疑惑,立刻苦口婆心劝道:【对啊对啊,咱们先走吧,别跟主角起正面冲突。他们有规则保护可以金身不坏,咱们还是回去从长计议一下吧。】
钟情冷哼,眼底阴郁一闪而过。
他弯腰提起网绳,轻轻一拽,跪地的人便一个踉跄,不得不狼狈地跟在他身后。
钟情朝魔宫走去。
如果换了别的地方,出于谨慎,或许他此刻真的会先行离开以后再做打算,但他们正在魔宫门前。
几千年前就矗立在此的宫殿,一代代魔尊将这里打造得机关重重坚不可摧,待钟情上位之后更是大修一番,恨不得每一块砖都撬起来填上暗器。
若想杀掉面前这个棘手的主角,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周围陈家的人见少主竟然快要被带入魔宫,痛心疾首地扑过来想要和钟情同归于尽,但魔修们的忠心并不比他们少几分。
斗到最后,地上横七竖八躺满死尸,两败俱伤。
陈悬圃被护卫惨死刺激得双目发红。
他还太年轻,北域雪原人烟稀少,彼此间相处都单纯至极,第一次出远门除魔卫道便遇上这样的恶斗,换做任何人此刻都难以忍受。
但他忍了下来,双手暗中活动着,将方才锁灵绳断开留下的那个口子挣得更大。
大概是命不该绝,那一处似乎正好是锁灵绳的薄弱之处,稍微挣大之后,双手自由几分,能拽下腰间玉牌。
那玉牌上刻着奇异的纹路,明明通体圆润,却能轻易将沉渊玄铁打造的锁灵绳割断。
一连割断几根,钟情似有所觉,但已经晚了。
他回身挥剑劈开拦下身后人的攻击,双方长剑交缠的那一刻,便是眉心一凝。
难怪这人敢从魔宫门前借道,敢情他还真有些实力。
凝水为冰,以冰为刃。只要空气中尚有一丝水汽,他便有源源不断的剑用。
刺向敌人的时候这冰刃异常锋利,而面对敌人攻击时却又能在一瞬间破开为水雾,将对方的招数如此轻易就化为乌有。
这等对灵气的掌控力,竟然出现在一个不过二十岁、方才金丹大圆满的少年人身上。
钟情手中的剑缺了剑尖,对敌时自然很是不利,他边打边向后退去,渐渐的越发深入魔宫腹地。
陈悬圃亦越打越是心惊。
面前此人一点不像个魔修。
魔域昏暗,魔修为更好隐匿,故而偏爱黑色,而面前人偏偏穿白。因修炼各种奇怪功法,魔修皆生得青面獠牙丑陋不堪,而面前的人却身段蹁跹姿态优雅,就连那把断剑也生得一股清正之气。
若非周身运转的确为魔力,陈悬圃几乎要以为自己正在和一位同门对战。
莫非是某位堕魔的前辈?
想到这里,他立刻高声道:“我乃北域陈悬圃,虽不知前辈何许人也,但见前辈气度不凡,可否弃剑与我攀谈一二?陈家世代修习医术,九转回环丹或许可助前辈脱离魔道!”
钟情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在魔域,有无数人看不惯他这身肖似名门正派的打扮,但其他的都可以忍,只有这一点钟情从不肯退让。
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听见旁人将他错认时不会生气。
剑招更快地攻击过去,陈悬圃见他无药可救,也收了怜悯心思,全力以赴对敌。
他们一步步深入魔宫,中间陈悬圃倒也察觉过异常,想着速战速决,便将手里玉牌挥出。
那玉牌飞到空中之后似有自主意识,直直朝着钟情手腕撞来,钟情猝不及防,手腕一抖,轻呼一声。
陈悬圃抓住钟情破绽,口中飞快捻动剑诀,空气中万千枚冰刃瞬间朝钟情防护阵破开的那一角袭来。
钟情挥剑去挡,冰刃碎开,但他的剑也脱手而出。
细白的玉剑哐当落地,灵台处他真正的本命剑刺激之下开始发出剑鸣。钟情不愿让旁人看见它的模样,于是拂袖向后逃去。
陈悬圃自然不肯放他走,追上来还要缠斗。
钟情不耐烦地回头。
冰刃划破他的帷幕,轻纱飞扬时露出其下的那张脸,五官精致如同粉雕玉琢,眉心一点极小的红痣,圣洁得如同雪原红日,又妖异得像是空谷幽兰。
陈悬圃一怔。
就是这片刻愣神的功夫,身后的门重重关下。
这声音让陈悬圃猛然惊醒,看到钟情负剑立于墙下,身后一只巨鸱展开翅膀一声长啸。
“戾心鸢?”
他惊疑不定,“你……你竟是魔尊?”
前任魔尊便是死于戾心鸢的利爪之下,死后遍体鳞伤的尸体在正魔两道交界之处悬挂整整三年,于是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新上任的魔尊极擅御兽,连只活在传说中的天品魔兽都甘心为他驱使。
当然,更广为人知的是他的心狠手辣、背信弃义。
巨鸟飞掠而过,瞬间就在陈悬圃胸膛处留下几条抓痕。
就像杀死前任魔尊那样,这一次,它也是直直冲着他的心脏而来。
天品魔兽的利爪竟然连护心甲也能轻易刺破,陈悬圃胸膛处溢出鲜血,虽不致命,但剧痛之下踉跄跪地,却又强撑着起身,扛剑对上钟情的劈砍。
他痛到几乎失去理智,猛然看到面前人雪白衣袖中一抹鲜红,本能地觉得奇怪,想也没想就调转剑尖,朝那里攻击而去。
钟情一把破剑操得极不顺手,跟修为远不如他的小辈打了个平手,甚至还隐隐有些不如,但一直表现得很平静。
此刻却被激怒,连剑招都有些失了章法。
陈悬圃见状更加认定他手腕处那圈红玉镯之下就是他的软肋,于是倾尽全力朝那一处刺去。
剑修最怕的就是心性不稳,无论正魔,都是如此。
钟情气急败坏之下破绽百出,被逼得退无可退之时,双指放入口中正要召唤戾心鸢直接用巨喙啄爆这人的头,脚下却突然踩到石子踉跄一下。
一声召唤没能出口,敌人的剑尖却已敲在他腕间的红玉镯上。
镯子碎开,红色的玉屑在虚空中编制出一个结界,二人元神瞬间出窍,被一同封锁在这个结界之中。
他们同时想要动用灵力劈开结界,但又同时收手——
他们的灵力消失了。
钟情恼羞成怒。
这镯子的确是他的软肋,经年隐藏在雪白袖口不被外人所见。
尽管已经过去百年,他还是能想起来这枚象征炉鼎的镯子被套上他手腕时,对面那人的眼神有多么恶心。
即使后来他将那一城之人通通杀光,将为他戴上镯子的人挖眼剜心,也还是不能解气。
因为这枚镯子一旦戴上就不能摘下,除非上面的禁制被触动。
就像现在。
钟情转身阴郁地看向陈悬圃。
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杀心顿起,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人是必须要杀的,但在杀了这人之前,必须要先从这里出去。
他欺身上前,恶狠狠剥开陈悬圃的衣服。
陈悬圃大惊,一张雪堆出来的圣洁脸蛋都臊得浮上一层红晕。
他拼命想要抢回自己的衣服,但双手每当碰到钟情身体时就慌不择路逃窜开去。于是越努力衣服就越少。
“你做什么!”
他口不择言,“你你你、你不要脸!”
钟情冷笑:“难道你不想出去吗?你那双眼睛,看了我可不止一眼。装什么正人君子?”
他利落地扯下对方中衣的系带,顺便将那枚多功能玉牌扯下来,揣进自己怀里中。
“能陪本尊一晚,是你的福气。跪下!”
第152章
钟情想要霸王硬上弓,但他对这件事其实知之甚少。
虽说幼时就被当做炉鼎卖进那座城里,但因为生得实在太过漂亮,那里的人都对他很纵容。除了看管得更严格以外,他要什么给什么,不喜欢什么也绝不会再拿来碍他的眼。
他极度厌恶城中人对炉鼎的调教,更是看不得那些搂搂抱抱拉拉扯扯的举止,每次见到定要大发一通脾气。
或许是怕他当时一个还未开始修炼的凡人怒多伤身,有损以后卖价,城主和底下一众侍从便从此不再让他见那些事情。
钟情已经骑上陈悬圃腰间,低头学着幼时零星记忆里的样子,低头胡乱亲吻。
身下的人不停挣扎,他不耐,伸手插进对方发间,一口狠狠咬上对方咽喉。
这一招倒是很见效,陈悬圃顿时僵住,那枚小巧精致的喉结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在他舌尖处飞快地滑动两下。
钟情继续下一步,放开对方头发,向下摸去。
那绝不是情人间的爱抚,而是粗暴狎昵的,是上位者对待一个低贱玩意儿的手法,或者说是对待炉鼎的手段——
钟情只见过这种。
掌心下的皮肤开始轻轻颤抖,似乎被这粗暴的抚摸吓坏了,钟情从极度恶劣的情绪中稍稍清醒过来。
他看到那般高洁淡雅、放在从前只会被他仰望的正道天骄竟被逼到这个地步,衣衫不整跌落尘埃,被压在一个魔修身下动弹不得,长睫上破碎泪光盈盈欲坠,嘴唇都咬破了却只能任人欺负。
钟情有片刻恍惚,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时城中还有人不死心想劝他接受,把这种事夸得天花乱坠,说是人间极乐,就连得道成仙也比不过。
钟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每次在城中无意中撞见这种事时,他只能看见暴力、强迫和玩弄。
他只看到了一个上位者为了满足私欲将另一个人折腾得遍体鳞伤,而那个被伤害的人就像一只被剪了爪子拔了牙的小猫,脆弱得无法反抗,只能任由对方肆意践踏他的尊严。
钟情不明白这算什么人间极乐。
这些回忆他很早之前就已经在刻意遗忘,此时突然想起来,脑中不耐受地隐隐作痛。
他不愿再思考下去,想把脑海中那些凌乱的思绪赶走,却突然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
他一愣,看着身下人盯着他专注而又失神的眼睛,知道对方是在看他眉心处的那颗痣。
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身后那是什么,顿时大怒,一巴掌甩在那朵天山雪莲花脸上。
仍嫌不够,又是“啪啪”两耳光扇过去。
然后一手拎起对方头发,直起身子离开对方腰间,膝盖抵住他胸口处被戾心鸢抓出的伤口,还恶意地碾了几下。
“贱人!你竟敢对本尊起这种心思!”
他抬手就要废了那孽根。
陈悬圃:“!”
他急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胸膛处更是被压得一口血涌上咽喉,他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他脸上有难堪,有羞赧,但更多的是迷茫与无辜,眼中泪光未干,显得可怜极了。
“等等!不是你说的想出去吗!?”
钟情听进去了,但并没有理会,用了十成力气的一拳落下,狠狠砸向那□□之处。
就在即将触碰到那物时,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吸力。
元神在这吸附之力下毫无反抗能力,他瞬间两眼一黑,晕过去之前只看到身下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
一行人正在全速赶路,脚下剑刃破空,发出尖利的呼啸。
人人都神色凝重,像是即将赶去的地方是什么龙潭虎穴。只有一人面上一派轻松,仿若正在游山玩水。
一名长者突然看向那人。
“陈家的人迟迟未到,想必是借道魔宫时出了意外。我等一同前去声势浩大难免打草惊蛇,不如列星小友,你先行一步?”
不待那人回答,周围人赶紧附和:
“是啊,沈公子不必管我们。我等道法不精,可别耽误了你的时间!”
“沈家当年与陈家指腹为婚,沈列星,你可一定要把陈公子带回来啊!”
“若非归一老宗主被魔气所害急需九转回环丹,陈家远在北域,又何必掺中原这趟浑水!咱们一定得救下陈公子!”
沈列星暗自发笑。
他心知肚明这些老东西心中在打什么主意,但他并不在乎。
说了句“知道了”,便加速朝前飞去,不过几息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等他在魔宫门前落下时,看到一地死尸,眉心终于稍微一凝。
正魔两道的修士单看衣着就可以做个简单判断,魔道要么一身纯黑,要么五颜六色什么都爱往身上招呼,正道则讲究清正简洁,白色为尊,各类冷色淡色次之。
看得出来这是极惨烈的一战,不仅死尸遍地血流遍野,连周边草木都受到殃及,尽数枯萎。
他一个个检查是否还是幸存的陈家人,终于确定宫门之外再无活口之后,他顺着地上的血迹,来到宫门之前。
这是正道修士的血,还残留着无比纯粹的灵气。
他只不过思考了一息时间,便推开门虚掩的门,走进去。
界碑处老魔尊的尸体依然还挂着那儿,已经被风干得不像个人。沈列星也慕名去参观过传说中天品魔兽留下的痕迹,深知这位新上任的魔尊有多么狠毒强悍。
他顺着血迹一路往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随处可能射来的暗器。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一路无惊无险来到血迹的末端,在那里发现两个身穿白衣倒在地上的人。
二人灵气尽散、神魂离体,看上去像是遇上了某个棘手的敌人,即使两人联手苦战一番也未能击败那人,反倒是自己人双双命丧黄泉。
既然都死了,那就没必要再留在这里。
沈列星一挑眉,提步要走,视线落到两人脸上时却是一顿。
其中一个是典型的正派长相,生得端正清雅,就连死了看上去也是一派高洁。
另一个则白纱覆面,自从残破的纱幕一角中露出一个白皙精致的下巴。
生死关头了还要带帷帽,莫非此人已经貌丑到这个地步?
沈列星心中升起一丝好奇,走上前去随手将那片白纱揭开。
然后瞬间怔在原地。
他看着那张脸,不知不觉连呼吸都放轻了。视线从每一寸肌肤上扫过,最后落到眉心那颗红痣上。
那一点殷红绮丽得像误溅上去的鲜血,沈列星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在那里轻轻一碰——
像是被灼伤了一般,在碰到那处柔软光滑的肌肤时,他猛然清醒过来,慌忙收回手。
两指在对方颈间一探,没感应到任何跳动,但身体还温热,应当是刚死不久,想必神魂还未散去。
他当机立断,从袖中翻出一枚丹药。
指尖碰到那两片柔软红润的嘴唇时又是一颤,但一点没有犹豫地继续探进去,撬开皓齿后将丹药给对方服下。
那药丸入口即化,沈列星正要抽手,碰到对方湿润的舌尖时却突然顿住。
直到指尖被轻轻一咬,他猛然回神,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才慌乱地抽出手来。
钟情那一瞬间是真想把面前这人的手指咬断。
但他魔气已经耗尽,用尽全力的一咬对上修士铜墙铁壁般的身体,可能连挠痒痒都不如。
帷帽不知丢在何处,他厌恶这种没有遮挡的感觉,费力想要爬起来。
但浑身都绵软得像棉花,仿佛刚死过一次,才坐起身就跌回去。
半路被面前的人扶住:“我喂你吃了返魂丹,此丹虽能活死人肉白骨召神魂入体,但毕竟是死了一次,所以接下来一个月里你的身体会像尸体一般绵软无力。”
手里那截腰肢纤细柔软,沈列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细的腰,下意识捏了一下,在对方眉尖一蹙就要发火之前,忽然“咦”了一声。
“陈家玉牌?”
他伸手挑起从钟情衣襟里滑落的玉牌,半惊半喜道:
“你就是陈悬圃?我的未婚妻?”
钟情的破口大骂瞬间堵在喉间。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一阵多而杂乱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正道队伍们终于姗姗来迟。
打头的长老看见二人对坐的亲密姿势和他们手里那枚玉牌,瞬间露出笑脸。
“太好了,沈道友救下了陈公子,我们也算是对陈家有个交代,归一长老也总算能得救了!”
“对了,那回环丹,陈道友可带在身上?”
钟情对上那老者视线,知道这些人弄错了他的身份。
他心中升起一丝轻蔑的愉悦——果然是他命不该绝。
他正要顺水推舟胡诌几句,先把眼前这危机平安度过再做打算,但他突然听见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
“丹药就在放在玉牌之中,我教你口诀,你取出来给长老们。”
这是陈悬圃的声音,从他的识海里发出,听在耳里,近得像是他自己的心声。
不过一瞬钟情就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与陈悬圃的元神被手镯上的禁制困在结界之中,虽有沈列星用返魂丹强行召回他的神魂,但结界并未打破,而是跟着他移动了。
结界一动,陈悬圃也被迫跟着动,最后跟着他的元神来到他的识海之中。
进入识海的东西,再想要赶出来就难了。
能将这些正道修士戏弄一番的愉悦感荡然无存,钟情此刻愤怒到了极点,但半点没表现出来,相反还十分平静地应了声好。
陈悬圃不疑有他,将口诀一句句念出。
钟情夺过沈列星手中的玉牌,握住后默念口诀,最后一句落定时瞬间便感受到手心里多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他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笑,学着陈悬圃的模样,对那长者轻声细语细声细气道:
“丹药被魔修夺走了。”
陈悬圃大惊:“你卑鄙!”
钟情得意洋洋:“过奖。”
他巴不得归一那老东西赶紧死掉,怎么可能还去救他?上次失手没直接杀了,回宫后他可是懊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没想到残留在伤口的魔气,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让那老东西走火入魔了。
这句谎话一出,正道阵营中立刻大乱。
几个老头纷纷互相自责,带上门派祖宗对骂一番后,有一人突然走上前,朝钟情阴恻恻地看过来。
“你身上有魔尊的魔气,别人察觉不出,却瞒不过我的鼻子。”
钟情心中一沉,默不作声等着对方后面的话。
“中了魔尊的魔气,即使强如分体期的归一也免不了走火入魔。没了九转回环丹,只怕你最后也是跟他一样的结局。”
那红眼老头“唰”地一下拔出长剑,话音落下的瞬间剑锋也已经来到钟情眼前。
“倒不如我现在就了结了你!”
剑光冷然,不留余地朝钟情劈来,却在最后一刻轻易就被一杆银枪挑开。
沈列星执枪而立,将身后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想杀他?问过我了吗?”
老头大怒:“竖子!老夫此行乃除魔卫道!沈列星,你难道为了个娃娃亲,就连天下大义都不顾了吗!”
“既然你也知道我和他有亲事在身……”
沈列星挽了个枪花,枪尖银光闪闪,刺破紫色雾瘴,晃着对面所有人的眼睛。
他冷笑一声:
“谁敢动他,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153章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陷入冷凝。
沈氏夫妻俩多年前隐居边城后再无消息传回,有人说他们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们已经得道飞升。但这两人当年修为深不可测,在场老者都曾见识过。
而他们的儿子沈列星,一露面就将八宗十六门统统挑战了个遍,年纪轻轻,就比他父母当年还要更胜一筹。
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当然也是能杀掉这个刺头的,但这得不偿失。
先不说沈列星身上是否有什么保命的手段,若是侥幸逃走,经后必成正道后患;就说他们现在所处这危险重重的魔宫之中,万一打斗时不慎触发什么机关,或是将魔修引过来,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仅仅这些陈家人遇害了。
这场对峙放在其他人身上是一次艰难的抉择,落在钟情眼中,可就十足有趣了。
系统口中那位被天道钦定的命运之子、靠除魔驱邪终得大道的正道仙君,现在竟然站在正道修士们的对立面,保护着他这个魔道头子。
他心中恶劣一笑——真不知若是以后真相大白,这人脸上的表情该会有多精彩。
【你瞒不了多久的。】
陈悬圃突然在识海中开口,【沈公子天资聪颖,从边城到雪原人人赞颂敬服。你如今魔气受制,不是他的对手,这般戏弄他,若是被他发现,只怕会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尊上,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明明方才他们还在互下死手势不两立,现在这话却说得似乎在真心为他思考。
钟情知道这其中有诈,但最先呵斥的却是:【不许叫我尊上!叫我大王!】
陈悬圃:【……】
原来魔界中人品味低俗不是一个刻板印象。
他嘴角一抽,依言再次劝道:【大王,还是离沈公子远些为好。】
钟情没有说话。
沈列星还在与众长老对峙,猿背蜂腰将身后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钟情微微侧身,扶上面前人的小腿,撩开遮住他视线的袍摆,朝更前方的正道队伍看去。
他实在很好奇这些老头的神情,也确实不负他所望,那些被小辈威逼的苍老脸颊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看得很。
他光顾着看热闹,也就忘了此时自己并未带着那顶常年不离身的帷帽。
那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瞳色、唇色却又相当浓墨重彩,眉心那点红痣如此小巧却又如此鲜艳,不像是落在他脸上,倒像是刻在旁观者眼中,根本不像是活人能有的美貌。
像是幽魂。
像是精怪。
队伍后端传来几声吸气,甚至有几人已经迈出几步,伸出手想要邀请对峙的两位加入队伍。
这些都是跟着门中长老前来长见识的小辈,话要出口之前就被长辈们施下禁言令。
这些长老原本也在走神,一看到自家小辈竟然如此沉不住气,顿时气黑了脸。
反正杀不了,也何必留在这里让小子丢他们的老脸。老头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随即拂袖转身,各自打道回府。
魔窟中瞬间哗啦啦走掉一大半人,剩下些凑热闹的散修,也在沈列星刀子一样的眼神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沈列星收了枪,转身半跪下去。
跪下去时他微一踉跄,那条刚被身后人触摸过的小腿僵硬得像是已经不是他的,差点让他狼狈地摔倒。
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顺势席地而坐,动作消散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异样。
就是潇洒过了头,看得钟情一挑眉。
“不知陈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列星很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改那副说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口吻,循循善诱道,
“按理说以陈家的名望,八宗十六门中可任意留宿,但今日之事一出,那些老迂腐们恐怕是要追杀我俩到天涯海角了。”
他话里有话,钟情听出来了,但故作不知,低头假意为难道:
“我也不知道。”
沈列星眸中滑过一丝兴奋,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说起接下来的话时,竟然有些期期艾艾。
“那……那陈公子不如与我同行?我虽身无长物,好歹还有一洞府可供落脚。那些长老们经后必定还会对我们下手,若公子与我一起,互相之间还、还能有个照应。”
钟情还未说话,陈悬圃已经急切地开口:
【大王,还是找借口留在魔宫之中对你来说更安全。快拒绝他吧。】
钟情心中暗自发笑。
这场面可实在有趣,身为魔修脾气暴躁的他此刻心如止水,倒是出身雪原的正道修士陈悬圃着急忙慌,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倒比他还要像个魔修。
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救别人。
钟情存心和这泥菩萨作对,朝面前的人一笑:
“好啊。”
沈列星不设防下,差点被这个笑晃花了眼。
他顿时双眼一亮,迫不及待道:“真的?那我们这便走吧。”
识海中陈悬圃气到失语。
他看出钟情就是在跟他反着来,此时不敢再说一句话使得事情变得更糟,默默转身找了个角落坐下,还特意选了背对识海中钟情元神的方向。
沈列星喜笑颜开得实在太明显,钟情不太理解这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张脸虽远远、远远、远远及不上他,到底长得也不差——好吧是还有几分英俊,但此时笑得傻里傻气,看上去不大聪明的样子,连他手里的银枪都被这傻笑映衬得像蜡做的。
若说方才还对这同行的决定有些担忧,那现在就是一点都没有了。
沈列星起身就想扶地上的人,眼光无意中瞥见躺在一旁的一片白,顿时察觉到自己此时这份愉快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护送少主前往中原的陈家车队,现在只剩下悬圃一个人。
沈列星想起这点时,再看地上低头坐着的人,便看出几分强颜欢笑苦苦支撑的悲伤和倔强来。
他顿时心软,轻声道:“他们都是为除魔大业而牺牲,也算是死而无憾。我会为他们收敛,不叫他们的尸身留在此处被魔修凌辱。别担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芥子锦囊,就要将那具尸体收入囊中。
钟情自然不愿他将陈悬圃的肉身随身携带,肉身对生魂的吸引力是无比强烈的,万一发生点意外导致禁制解除陈悬圃苏醒,那他的谎言可就一戳而破了。
钟情伸手一拦:“别去。那并不是我陈家之人。”
沈列星听话地驻足,回头问:“哦?那他是谁?莫非是魔修?”
钟情正要点头,神识扫过识海中背对而坐实际上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陈悬圃,突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强忍着心中恶劣的兴奋感,面上无比真诚地说:“他就是魔尊。”
沈列星瞪圆眼睛,陈悬圃更是一个趔趄,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钟情。
陈悬圃极快地冷静下来:【你未免太过急于求成。这等谎言如此低劣,绝不可能有人会信——】
“既然他是魔尊,我现在就去毁了他尸身,免得他复生。”
话音刚落沈列星就已经提枪大步流星走过去,一秒都不带耽误。
陈悬圃:【……】
这家伙小时候吃沙子吃傻了吧!
钟情看着面前人坚定的步伐,嘴角邪气一扬,突然想到什么,他表情瞬间一怔。
“等等!你回来!”
他记得几乎忘了自己现在算半个活死人,刚站起来就腿一软跌回去。然而他没有分毫犹豫,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连滚带爬扑到那具尸体上,挡住了沈列星的视线。
沈列星急得枪都丢了,赶紧跪下扶起摔倒在地上的人。
魔宫装潢狂野,地上满是硌脚的石子,钟情这一摔,手心就已经被刮出一道血痕。
沈列星指尖覆上灵气,怕钟情这具刚刚复苏的身体吃不消,很小心地抚过那道伤口。
伤口治愈后,他松了口气,擦了下额角的汗,这才道:
“怎么了?这人有什么不对吗?”
他说着就想往越过钟情朝他身后看去,钟情顾不上了,一把握住他的手。
沈列星想起身的动作一顿。
他重新跪下来,感觉到腿部的骨节在生硬地咔咔作响,像是生了锈,又像是被胸膛处那颗猛跳的心脏一下下压的。
钟情拉着沈列星让他与自己平视,犹嫌不够,一手牢牢按住他,一手往身后的人心口处一挡,广袖正好遮住那里的爪痕。
天品魔兽稀有到只在传说中露面,而戾心鸢留下的伤口,托界碑处老魔尊的福,已经成为一个修真者势必观摩欣赏的入门课,在正魔两道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算毁去魔尊肉身,他也大可以夺舍。倒不如留他尸身在此,省得旁人遭殃。”
这情急之下想到的借口实在是破绽百出,陈悬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心想这下总能让这个愣头青起疑。
但沈列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陈公子说得有理,倒是我疏忽了。”
陈悬圃:【……】
钟情差点笑出来,见识海里的人面色难看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的样子,还十分好心地提议道:
【要不我教你两句脏话?陈公子?小心憋坏了身子呀。】
陈悬圃猛地回头,闭眼默念清心咒,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已经隐瞒过去,钟情仍不肯掉以轻心。袖口仍盖在身后人胸口处的伤痕上,口中则像是很纠结地说出一句请求:
“我的帷帽不见了,请沈公子为我找找吧。”
沈列星欣然应允,起身去寻,为不让钟情伤心,还留下防护阵,独自前去为外面的尸首收敛。
再回来时便看见钟情已经脱下外衣,盖在那魔尊尸身上。
若换做宫门之外其他陈家人的尸身,如此礼遇当然未尝不可,但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就是让他曝尸荒野又有何妨?
他眉梢几不可察的一蹙,很快松开,半跪下来笑着将手中帷帽递过去。
直到面前的人戴上帽子,残破纱幔垂下挡住他大半张脸,然后乖乖地搭上他伸过去的手,任由他将他背起来走出魔宫,沈列星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他一路上只说些逗人开心的未来畅想,直到走出魔宫地界,来到稍微安全些的地方,他才略有深意地开口:
“陈公子其实与魔尊有旧,对吗?”
第154章
听见这句问话,钟情心中一悸。
袖中暗箭悄无声息抵在身下人的脖颈上,他静静等着对方下一句话。
“魔尊既死,前尘往事便也无足轻重。我不问陈公子关于他的旧事,只希望公子也答应我一件事。”
钟情一怔,没想到这人说的会是这个。
“……什么?”
“我想与公子以名字相称。”
名字?
钟情微一蹙眉,没有说话。他可一点也不喜欢陈悬圃的名字,更不愿意那么肉麻兮兮地称呼沈列星。
见他不语,沈列星眸中几不可察地一黯。片刻后鼓足斗志再次劝说:
“你我之间一直公子来公子去的,实在生疏。陈沈两家是世交,若非当年变故,害我父母远走他乡,你我便该称兄道弟一起长大了。不如今日就当做你我二人是旧友重逢?也算是全了长辈们当年的情意,可好?”
这话说得诚恳,即使是那副桀骜惯了的声音,说出口时也显得情真意切。
钟情一时间还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心中想这么肉麻不如让他去死,又一想要死也该是沈列星去死。
便随口道:“随你吧。”
话音刚落,身下的人就已经背着他穿过界碑,一步千里,朝着正道的地盘前去。
钟情回首,看着界碑上化成枯骨的老仇人还在迎风飘荡,再一想到前方路上更是仇人遍地,敌在明他在暗,心中兴奋得像有有烈火燎原。
于是赶紧埋头枕在沈列星肩上调整吐纳呼吸,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列星脚步一滞。
肩上那一点分量轻得像是一片新落的花瓣,背上的人呼吸绵长,像是已经睡着了。
再提步时便下意识放缓动作,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害怕惊扰了、吹化了这片雪做的花瓣。
感觉到身体被放下时,钟情瞬间睁开眼。
面前是沈列星不知何时靠过来的、像是想要做坏事却被人抓包后,微微惊讶又局促羞涩的脸。
“我吵醒你了吗?”
钟情没理他,一把将他推开,起身看着周围。
这是一处很简陋的洞府,室内陈设简朴,显然只是偶尔落脚的地方。
但周围灵力浓郁得不像话,就好像其下压了数条灵脉。
若这里真有灵脉,一早就会被那些名门正派瓜分殆尽,哪里轮得到一个散修享用。
莫非……
他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那些灵气已经浓郁到形如游丝,在空气中游曳时银光闪动,很是缱绻地缠上他的手指。
捏紧拳头,就能隐隐感觉到掌心中清凉的湿润。
灵气化水,这已经可以说是清气的存在。
昔年盘古劈开混沌,浊沉清扬。浊气堕为众魔,而清气化为百神。
百神各司其职,替天道维持世间万物运行的准则。
万年之后,百神逐渐湮灭,清气涣散,落入凡尘,成为稀薄的灵气。人族与妖族吸纳灵气为己用,这才能踏上修仙之路,以求长生不老。
百神都已神湮,现在还能有清气护体的,不是古神族复生,便是道心极坚。
若是前者,那就难怪系统称他为主角了……钟情嫉妒到一口银牙都快咬碎,心中恨恨地想这绝不可能。
已死的东西,即便只是寻常草木,想要死而复生都何其艰难,何况神明?但就算是第二种情况,也够棘手的了。
钟情回头重新看向沈列星,黑沉沉的眼睛里带着一缕不可思议的探究。
看得沈列星都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移开视线又强行移回来。
他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
钟情不语。
玩世不恭、狂妄自大、还目无尊长,这人看着真不像是道心坚硬的样子。
正道中许多修为地位极高的人,实则心境并不与之匹配。就比如剑宗掌门归一道长,就算欺天瞒地修到分神期又如何?
一点魔气就可以叫他道心破碎走火入魔。
让这个所谓的主角像归一那样堕入魔道,成为他的奴隶,供他驱使——钟情便是抱着这样的目的答应留在沈列星身边。
他出身魔界,自然知道将自身性命牵挂在旁人身上有多么愚蠢。
魔界中人虽无忠诚可言,见他受伤必定叛变,但魔宫有他之前居安思危设下的防护措施,还有无数傀儡护法,即使修为全失,待在魔宫也远比来到正道安全。
但眼下看来,就算他没有法力全失,就算他能将全部魔气灌进沈列星身体里,这个能使灵气化水的主角恐怕也不会轻易堕魔。
钟情深深凝视着面前的人,忽而垂眸,掩下眼底快要无法控制的嫉恨与不甘。
他移开视线,淡淡道:“这里只有一张床。”
沈列星微笑抬手示意:“自然是客人优先。”
钟情只是碍于现在伪装的身份才客气一下而已,不等沈列星话音落下便已经转身,向床边走去。
沈列星微愣,追上去一步:
“但若是悬圃应允的话,我也可与悬圃同床共枕——”
站在床边的人微微回首。
那半张侧脸漂亮到不像话,鼻尖到唇下的弧线精致无瑕,烛光在这条线上镀了一层通透的色泽,像一片描金的白瓷。
沈列星很不争气地在美色中沉迷了一瞬,清醒过来后仍旧不怕死地继续道:
“……抵足而眠。”
面前人漂亮的眼尾在背光的阴翳下冷淡一扬。
沈列星见好就收,在对方开口之前抬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很干脆地认错:
“是我口不择言,以后再不说了。”
钟情:“……”更生气了。
已是深夜,钟情和衣小憩。
返魂丹让他的神魂归位,可也让这具躯体半身不遂、修为全无。
他现在就像一个凡人一样需要睡眠,连识海中元神也盘腿坐下,闭上眼睛。
忽然元神睁眼,猛然抬手时两指夹住了身后袭来的剑锋。
身后那人当机立断顿时弃剑,两人瞬间赤手空拳缠斗在一起。
正道剑修大都专注剑法而轻视炼体,魔界则不然。魔修斗起来不死不休,魔力耗尽肉搏也要分个胜负是常有的事。
作为魔界的大王,钟情最知道那些肉搏的下作手段,正道名门出身的公子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
最后钟情握住陈悬圃双腕,反扣在他身后,将他压在膝下。
“你竟然想刺杀我?”
他嘲弄地一声冷笑。
“真是不知廉耻。”
被死死压制的陈悬圃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得这句不恰当的用词比落在他身上的拳头还要让他疼痛。
他挣扎了一下,原以为会是徒劳,然而身后的人却顺着他的力道放开手。
钟情起身,一面揉着泛疼的指骨,一面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
“杀了我,你可就永远也不能从这里出去了。这里的禁制,以你的修为,应该能看明白才是。”
“还是说,你宁可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想去救沈列星?”
他微微歪头,十分柔婉却又十足恶劣地一笑。
“那你可真是一个活菩萨呀。”
他伸手拂袖,袖风扫过之后,原本空茫一片的周围突然出现一张红帐飘摇的大床。
这里是他的识海,一切随他心意变换,自然是他想要什么就可以拥有什么。
他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学着画里那些人的模样,支着胳膊撑住额角,斜斜朝面前的人睨去。
“出去的方法已经告诉你了,该怎么做,就全看你自己了……小菩萨。”
眉心那颗红痣在在纱帐的映衬之下,红得越发鲜艳逼人,像一滴血。
而这滴血的主人在志得意满地微笑,因为知道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陈悬圃闭上眼,将那些情不自禁、无可救药的想法赶走之后,爬起来再次去找他的剑。
钟情看着他的手发着抖再次握住剑柄,心中并不意外,但还是开口问道:
“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白费力气?”
陈悬圃按剑起身,眉目悲痛冷冽:“你杀了我陈家那么多人,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哦?”
钟情手里闲闲把玩着一缕发丝,微笑道,“就你们陈家的修士是人,我魔宫的就不算了么?”
“魔道之人也配和我陈家众人相提并论?连天道都要惩罚尔等,让你们既不能证道,也不能长生。用那等阴邪功法强行提升修为,即使修至渡劫期也必将死于天雷之下,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即使是魔尊你,也不过是一样的结局。”
陈悬圃抹了把嘴角的血,冷笑一声。
“魔道中人在修炼魔功的那天起,就已经与一具行尸走肉无异。既是行尸走肉,又怎么算得上是人?”
钟情脸上笑意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陈悬圃的话触怒了他。
在天道眼里,魔修的确不算人。
杀生有损修道者功德,无功德护体,修炼至渡劫期时天雷就会变本加厉。
但杀死魔修不算杀生。
无论这个魔修是因为何种原因才选择修魔,无论他是自愿还是被迫,也无论他手中是否沾过无辜者的鲜血,一旦修魔,就注定灭亡。
“你觉得魔修既不为长生而修道,就活该去死?哼,你以为你们名门正道中人,就个个心中光明磊落,不图他利,只求长生了吗?”
“若只求长生,就不会有正道修士甘愿自损功德,到俗世中捉来凡人充作炉鼎。你那些陈家护卫也不会明知危险,还跟你一起借道魔宫。他们便是不为长生而修道,如今死了,也都是死得其所。”
他从床上站起来,傲慢地睥睨着地上的人。
“若天道在此,我还真想问问,凭什么一旦修魔就将必死于天雷之下?”
“而炉鼎城的城主,还有你们名门世家里那些享用炉鼎的公子老爷,那些该被千刀万剐的人渣,就因为修的是所谓正道功法,反倒能从天雷之下谋取一线生机?”
“若天道就是这般的不公平,那它凭什么被奉为天道?倒不如奉我魔道为天道,到时候,本大王必定还你们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下。”
陈悬圃怒极,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强行挤出两个字:
“歪理!”
钟情冷笑一声,闭眼躺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尊崇不同的信仰,当然不会因为对方的几句话就动摇自己的信念。他不会,陈悬圃也不会,能让灵气化水的沈列星更不会。
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入魔,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傀儡呢?
返魂丹活死人肉白骨,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几千年前,现世时天降异象,彩云绵延千里七日不散。这是比天品灵兽戾心鸢还要传奇的存在,显然沈列星此人很有一番奇遇,甚至沈家当年抛却故土前往边城或许也是为了守护某个珍贵的秘密。
将这样的人收入麾下,对他的大业而言必定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错过实在可惜,但也确实无从下手……
等等。
缠绕着艳红床帐把玩的手指一顿,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闪过——
如此传奇珍贵的返魂丹,沈列星却直接给了一个刚见面的、甚至还在昏迷不醒的人。
就因为看见他身上的陈家玉牌,以为他就是陈悬圃?
就算他们有娃娃亲,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还是说作为主角,就一定会按照“剧本”里的内容演绎自己的命运?
以为自己看破迷障终成大道,还和同道之人喜结连理,然而迷障是假、大道是假,就连所谓的爱人也不过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钟情忽然想起入睡前沈列星要与他名字相称的提议。
所以……
谁叫这个名字,他就果真会爱上谁吗?
第155章
想到这个可能,钟情感到啼笑皆非,笑过之后,却又有一些恍惚。
如果他们的人生只是一则剧本,那他的就不是了吗?
会不会就在此刻,有另一个自称“系统”的东西,正在另一个人的脑海中,将他这个所谓的大反派的命运和盘托出?
但这软弱的想法不过维持了一瞬,就被钟情强硬地压下。
他猛然睁开眼睛,逼至眼前的剑尖霎时间顿住,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陈悬圃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压迫力,四周虚无的空气仿佛变成实体,剑尖刺去时甚至能听见金石之声。
他咬牙与这股强悍的压迫顽抗着,额角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执剑的手也开始轻颤。
突然间威压撤去,但手中长剑顷刻变得有千斤重,落在床上深深陷进被褥之中,陈悬圃也被这股沉重的力道带得跌坐下去。
钟情伸手扶了一把。
抚上臂膀的那只手动作轻柔,不带半分恶意。陈悬圃下意识抬头,撞上一双和缓、平静的眼睛,仿佛他们刚才的争锋相对并不存在。
他一怔,看见面前人轻声开口:
“我知道你想为陈家的人复仇。但杀了我,难道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
没有等到回答,钟情也不急。他看着面前人犹自悲伤仇恨的眼睛,轻笑一下。
但这笑意因为微微垂眸而带上几分苦涩的意味。
“陈家人借道魔宫被杀,实属无辜。但我魔宫之人驱赶外敌被杀,不也是枉死吗?因为分属正魔两道,他们才会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就互相痛下杀手,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或许的确有吧。但那是正魔两道之间几千年的仇恨,而不是陈家与魔宫的,更不是你与我的。”
“陈悬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认同我说的魔宫之人已为陈家人偿命,无非是看我不为他们痛哭流涕,所以也连带着轻贱他们的性命。”
“可是……”
钟情轻轻叹息一声,“我当然可以像你一样,做出这般悲伤怨恨的模样,不顾一切地杀了你为他们报仇。但这样做,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他轻轻擦去面前人脸上的泪水,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上的湿润。
“逝者生命的价值,难道是以生者的眼泪来衡定的吗?”
陈悬圃像是被一团乌云堵住了咽喉。
他看着面前垂眸沉默的人,长发散下遮住他大半张脸,那颗勾魂夺魄的眉心小痣也掩藏其后。看似已经收起来所有惑人的手段,可还是无端的让人难以移开眼。
他觉得或许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魔修,而是一种蛊毒,让人失去理智、身陷泥潭却无法自拔。
他咽下喉间那团腥甜的乌云,艰涩地开口:
“胡说八道……你在胡说八道。”
言辞虽然还是那般不信任,但那语气已经平和下来,不再带着那深切的恨意。
钟情眼底一丝自得飞快闪过,知道自己扮可怜生了效。但很快他便想到这种可怜情态是从哪里学来,那一丝自得又变成厌恶。
看到手心中自己下意识变换出的红色纱帐,更是在突然之间怒不可遏。
即使他不曾受过炉鼎城中那些调教人的手段,即使离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百年,他身上依然还残留着那座城留下的痕迹。
喜好美衣华服,唯爱张扬颜色,无师自通般知道做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能让人心软怜爱——
就像一个炉鼎一样。
他实在见过太多炉鼎,只要稍稍松懈,他就会发现他又在不自觉地学着那些年幼时见过的可怜人一样说话与动作。
钟情心中情绪霎时间糟糕到无以复加,连识海的颜色都开始变作不详的铁青色。但这变化只有一瞬,在引起识海中另一人注意之前戛然而止。
钟情不动声色地丢开手中艳红的纱幔,还嫌脏似的搓了搓手指。
“不为长生而修道,便是魔道。可自知已无法长生,又不得弃道,除了堕魔,又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面前人敛去了神情和声音中那柔软的苦涩,陈悬圃终于清醒,在不忍和痛恨中挣扎出一句:
“是你们自己要修习魔功的。”
听到这种一棒子全打死的话,才稍稍平复好心情的钟情又是火冒三丈。
不愧是雪山上足不沾尘的高岭之花,半点不知道民间疾苦。他强忍着没有在表情和眼神中流露出来,但心中已经将这朵臭花骂了个遍。
心中骂声震耳欲聋,连识海中都能听到一点动静。
那声音传到识海像是含混不清的雷声,陈悬圃一惊:“什么声音?”
钟情皮笑肉不笑:“刮风而已,少见多怪。”
他手心一翻,摊开后露出一枚光华流转的丹药。
是九转回环丹,陈悬圃看清后立刻伸手就想要夺回来,被钟情唯一侧身避开。
他重新合上手,抬眼凝视着陈悬圃。
“这枚丹药虽然厉害,可再厉害也只救得了归一长老一个人。堕魔的正道修士数以万计,陈公子,你既心存救世之愿,难道就对他们坐视不管吗?”
“他们沉迷魔道多年,已是无药可——”
话说到一半,陈悬圃忽然顿住。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乌沉沉的瞳仁中仿若有灼灼之光,逼得旁人竟不敢与之对视。
他像是被刺伤了一般,狼狈仓促地移开视线,“你想说什么?”
“魔功急于求成,拔苗助长,所以处处是疏漏。即使心怀大义的正道修士,修炼此等不全的魔功之后,也会变得阴森乖僻、冷漠无情。但若有什么办法能将魔功补足……世上再无魔功,不就等于世上再无魔修了吗?”
陈悬圃拧眉。
正道的功法讲究水磨工夫稳打稳扎,不少门派中的长老还会在弟子练气筑基期时帮他们压制修为,拓宽灵脉磨砺心境。前辈们将他们的功法一代代流传完善,到现在已经完美到臻至化境,只要按照师长的教导,就算不能终成大道,至少也是一个善终。
魔功则不同。
这种邪功修炼前期往往进步神速,到了后期则难有寸进。因为换取速度的代价要么是修炼者的精元骨血,要么就是他们的理智神识。当代价耗尽,就是修习者横死之时。即使天赋奇高的人能勉强修炼至渡劫期,也终将会死在最后的雷劫之中。
横死者众多,又不讲传承,流传下来的魔功自然也都是残缺不全、良莠不齐。
他缓慢地摇头:“魔功绝无可能补足。既想要速度,又想要长生,天道不会让这样的功法现世。”
“众神湮灭之时,天道大概也不曾想过区区凡人竟然能凭借吸纳神明死后留下的清气遗骸,得道成仙、接替神职,继续骑在它头上呼风唤雨。”
“连天道都有无法预料、无可奈何之事。”
钟情指尖拈着丹药,送到陈悬圃面前,微微一笑。
“所以,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不是吗?”
陈悬圃久久凝视着那颗雪白的丹药。雪山深处无人造访之地盛开的霜魄香草,即使研磨成粉又凝固成丸药,也有堪比云破月来般的圣洁颜色。
但这世间最圣洁的颜色,此刻却几乎要融化在一个人的指尖,无从分辨。
良久,他伸出手,在触及的那一刻前微微停顿,然后不再犹豫,取下那颗丹药。
重新藏回袖中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触碰到面前人微凉指尖的那一小块皮肤泛着莫名的战栗,陈悬圃听见自己问:
“你想做什么?”
钟情见他接了,直到他算是被自己说动,心中微松,懒懒向后一靠,枕在床前满意一笑。
“当年沈氏夫妇离开沉煌遗迹后,便突然远走他乡,此后两百年里一次也不曾回过中原。”
“沉煌魔君是两万年来唯一一位修炼至渡劫期巅峰的魔修,九霄紫雷降下,人人都说他已经死了,但去过遗迹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找到他的尸身。我猜……他并没有死,而是已经得道飞升。”
“……”
陈悬圃拧眉,“魔修作恶多端,数重雷劫之后尸骨无存,也不无可能。”
钟情摇头:“沉煌遗迹作为堂堂魔君渡劫之后留下的一方秘境,若真是在雷劫之下含恨而死,秘境之中应当遍布怨气,阴森可怖。但恰恰相反,遗迹中一片祥和,在被人当做仙家秘境出入几百年后,才被发现它从前竟然属于一位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尊。”
“他并非是含恨而终,他的执念已经解了——他必定是找到了能补全魔功的办法。”
“而沈家的人,一定在那里找到了什么。”
“因为找到的东西实在太过珍贵,他们害怕引来杀身之祸,才匆匆离开是非之地。”
不,不是,沈伯母他们不是那样的人……无数反驳的话涌入喉间,但陈悬圃只是兀自死死攥着手心中的丹药,一言不发。
钟情明白他心中的动摇和坚持,又是一声轻笑,半真半假道:
“你应当能感受到识海之外那些灵气吧?浓郁到接近清气的程度,就好像沈列星亲手弑神,还将神明遗骸带在身边一样。你和他素未谋面,就真的对他一点都不怀疑吗?”
陈悬圃猛地抬头,眼中因为强行抑制的种种情绪而浮出几根鲜红血丝。
“你想让我帮你?”
“没错。”钟情眼也不眨一下,“我想要回我的东西。”
陈悬圃心中难言地哂笑一声。
多么大言不惭啊,非子非徒的关系,就已经将沉煌魔君留下的东西占为己有。
他微微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教我怎么当一个陈悬圃。”
钟情不错眼地看着他,似乎不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多么强人所难。
“他对你很好,如果是你开口请求一观那份魔功,我想他未必会拒绝。”
“……你就这么笃定?若那份魔功真的存在,一旦走漏半点风声,这天下便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他若是聪明人,就算面对挚友,也会把它好好藏起来。”
“啰里啰嗦。你还在怕我是想要杀他?”
钟情不耐烦了,心想你俩可不是什么普通挚友关系。
“我以心魔起誓,潜伏在沈列星身边绝无半点祸心。现在轮到你了,爽快点,别跟个炉鼎一样。直接说吧,你到底帮不帮我?”
又是长久地沉默,等得钟情双眼都微微阖上快要梦周公的时候,他两侧的发丝突然被拨弄了一下,擦过脸颊的时候有点痒。
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人一派从容地收回手去。
然后取下发间系带,双手递过来。
“想要当陈悬圃,首先,就请殿下束发吧。”
第156章
“首先,”钟情接过那条素色发带,“你要叫我大王。”
魔界中人大多没什么规矩,披头散发的大有人在。钟情又常年戴着帷帽,帷帽下束发与否反正也无人能看见,他便也懒得收拾。
所以他拎着发带试了几次都没能绑上头发,气得挥手招来镜子,不信邪地继续再试。
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向给他发带的人求助,就好像已经将这个人忘了一般。
陈悬圃看着他那双在头顶上笨拙摆弄的手,轻声道:
“可是陈悬圃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钟情回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我只是要伪装你,又不是想被你夺舍……算了。”
他翻了个白眼,“随你怎么叫吧。”
他重新转过头去,忙碌了大半天,那条雪白的丝绸发带总算肯老老实实呆在他头上。
他放下手,揉了下酸痛不已的胳膊,径直躺下,和衣入睡。
陈悬圃在一旁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刚遭遇同宗之人分纷纷离世,自己灵力尽失沦为肉体凡胎,又还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刺杀和辩论,他现在也疲惫至极。
但他却久久不肯闭上眼睛。
直到床上的人呼吸变得绵长平稳,那条发带也因为绑得不够牢固而悄然松散开去,他才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心。
九转回环丹仍旧闪耀着祥云般的光泽,如此圣洁,仿佛真的是一颗能将深入魔道之人救回的神丹。
魔气好驱,一颗魔心却难以回转。
从来只听说正道修士堕魔,不曾听说过魔修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即使神丹能为归一长老祛除魔气修复经脉,但那颗已经被引诱的心呢?
归一修为已至合体期大圆满,只差一步就能突破渡劫期。除了那些隐居多年闭关修炼的前辈们,如今修真界属他为第一人。
这样的人,若是在正道宗门中堕魔,后果不堪设想。
九转回环丹是陈家倾尽家族之力研制的神丹,但陈悬圃却并不相信它的效用。他熟知这枚丹药的配方,知道里面的每一味药材都无从医治心病。
指尖不甚爱惜地在神丹上轻轻捻动,浑圆丹药上朵朵祥云流转,却有一缕黑气若有若无,隐匿其中。
这黑气入口后便会溶于服药者的识海,一旦感应到识海的主人堕魔,就会在顷刻间绞杀识海里的元神。
家中长辈固执,他别无办法。既不愿让正道失望恐慌,以为一旦中了魔气便必死无疑,又不敢就此放任,担心万一后患无穷,便只能出此下策,为陈家和正道求一个转机。
但是……
陈悬圃指尖按在丹药上的力道逐渐加大,那缕游曳的黑气开始停滞下来,然后拼命挣扎,最后不甘不愿地消散在虚无之中。
手心中丹药圣洁得没有一丝杂质,陈悬圃却没有看它一眼。
他朝床帏中看去,红纱轻摇之下的那个人比这雪之精华般的丹药还要纯洁。那条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握入掌心,像是在梦中也依然谨记着他的教诲,乖巧得让人心软。
年少时候才有的天真想法在此刻蓦然重现——
或许,魔修亦可改邪归正,而心病亦能无药自愈呢?
*
第二日,沈列星醒来时,一眼便看见床上的人正手捧发带,静坐发呆。
即使昨天已经将那张脸看了一整日,一夜醒来,仍觉惊艳。
他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痛后便是一笑。
不是梦。
世间真有这样漂亮的人。
还正好是他未来的道侣。
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越来越明显,长久的凝视也终于惊动发呆的人。钟情下意识回头,正好撞上身后人无比专注地视线里。
他顿时一阵恶寒:“你在傻笑什么!”
沈列星猛然回神,瞥见镜子中自己的神态,三分喜悦三分自豪,还有三分羞怯与扭捏。
拥有这种表情的这张脸,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一怔,随即收敛了神色,干咳一声开口:
“我可以为悬圃挽发。”
钟情正要拒绝,连带着还想把这根讨厌的发带一同丢掉,却在这时听见识海里传来声音:
【将伯之助,与人为善,你来我往,循环往复。此二者皆是君子之为,我若是殿下,便不会拒绝。】
【……听不懂。】
钟情沉着脸将发带递过去,心中冷哼一声,【你下次再说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你未婚夫小命难保。】
口中的警告说得冰冷无情,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耽搁。
还是很听话,甚至比昨天还要听话,听不懂他话语的意思却还是照做了。
陈悬圃心中轻笑一声,嘴上应了句好。
沈列星身上的装备很齐全,几息功夫就翻出一把崭新的篦子,替钟情一下一下梳理头发。
如瀑般的墨发顺滑无比,可以一梳到尾。发间冷香微微浮动,梳过之后,连梳齿都带上芬芳。
他的头发是深浓的黑色,浓郁到近乎湿润,连窗外天光落在上面也会被无情吞噬。发丝微凉,让人爱不释手。
沈列星一下一下梳得极慢,钟情不耐烦了,但对上识海中某人安静的眼睛,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催促。
他思考了一会儿,学着陈悬圃向来风轻云淡的模样,状似无意间提起:
“家中长辈时常感叹沈世伯和世伯母当年远走他乡,多年来不曾得见一面。列星,他们为何没有与你一同回来呢?”
沈列星先是为这难得亲昵的称呼心中一甜,然后才回神解释道:
“百年已过,他们已经习惯边城风沙。何况当年之事太过复杂,中原许多人恐怕不太欢迎他们。如此,又何必回来讨人嫌呢?”
钟情听着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心想你这个真正的讨厌鬼倒是不怕回来讨嫌。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听闻你回来,原还想前去拜见世伯母的。”
想起昨日陈悬圃告诉他的一些前尘往事,又补了一句,“世伯母和我母亲都是丹修,曾因丹药结缘,后来成为闺中密友,列星可知道?”
“我娘时常提起这个。还不止一次告诫我……”沈列星挑眉,略带深意地说,“要洁身自好,不可以对不起未来的道侣。”
钟情没理会他话里的意思,自顾自道:“这么说,返魂丹的确为沈伯母所炼?”
“是。遍寻天材地宝,异火炼化整整百年,才得了这么一颗。用在悬圃身上,当真是物尽其用。”
他话语中带了点讨赏的甜腻撒娇感,但钟情低着头,没有反应。
这实在是一张嬉笑怒骂都过于生动的脸,水晶一样透明,仿佛藏不住半点心思。
只是稍一蹙眉,就委屈得让人心疼。
沈列星一愣,忙问:“怎么了?”
“九转回环丹也只有一颗,如今已经被魔修夺走。”
识海中陈悬圃听见钟情这话,睁开眼正要说一句“撒谎非君子所为”,但看见他那世交友人沈列星凑过来的关切的脸,不知为何喉间一涩,仿佛他眼睁睁看见什么东西被他夺走。
他不明白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一犹豫,便放任了钟情继续行骗。
“我身染魔尊的魔气,恐怕不日就会堕魔。陈家清正百年,决不能出一个魔头来败坏家风。”
他伸手拔出沈列星腰间长剑,吓得剑主人手里的篦子都差点掉了。
“悬圃!”
但钟情只是挽了个剑花,又双手奉剑,呈到沈列星面前。
“若真有此日,还请列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不要留情。”
沈列星连剑带鞘塞回乾坤囊中。
他素来用枪,腰中仗剑不过是修真界一种固定的打扮。但这一刻,他竟生出一种想把目光可及之处所有利器统统销毁的欲望。
那张爱笑的俊脸难得浮上一层让人胆寒的戾气,沈列星道:
“魔尊已死,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小喽啰。悬圃何必担心,我会把丹药抢回来。”
“落入魔宫的东西,我怎敢入口?”
“……那就回北境,求陈伯母再炼一颗。”
“炼丹容易,药材难寻。返魂丹炼化百年只得一颗,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那便请悬圃告知药方,我去一一寻来。”
“别的好说,家中尚有余存。只是那清风茧缕泉之水……”
沈列星皱眉:“在沉煌遗迹?”
钟情似是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沉煌秘境早在两百年前就已被众大能合力封锁,想再进去,难如登天。”
“没什么难的。我们今日就出发。”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倒是让钟情有些不自信了。
“当年之事我虽不曾亲眼得见,但也有所耳闻。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旦现世,就会让天下震荡不安。”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沉煌魔君离世时,心中并无怨气。”
钟情朝镜子里微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既无机关暗器也无凶兽邪魔,比寻常秘境还要来得安全。
但那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或许就连返魂丹,也是受了这个秘密的影响,才在绝迹千百年后又突然现世。
他心中正得意自己将此事促成了,忽然听见沈列星道:
“悬圃与魔尊熟识,他却还是下这般毒手。魔界中人果如传闻中那般狠毒无情,此前悬圃难道不曾看穿他真面目吗?”
钟情心中一惊,以为是自己太过心急被他发现端倪,斟酌着道:
“列星也见过那人模样,穿衣打扮皆与正道修士相同。他有心隐瞒,我实在难以分辨。”
沈列星对那人长相还有印象,点点头:“的确相似。”
他看上去没有怀疑的意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钟情松了口气,加大力度为自己验明正身。
“何况与我相交时,他谈吐不凡,博学多才,行事又极有条理,进退有度。”
钟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平日说起话来能有多简略就有多简略,现在夸耀自己的时候小词倒是一套一套的,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
“你只知他容貌俊朗,却不知他舞剑时身姿卓然,更是让人一见倾心。且灵力厚重法术精妙,就算放眼整个修真界,同龄人中也无出其——”
连篇夸赞被识海中某人一声轻咳打断。
钟情住嘴,看见镜子里身后那人越来越黑的脸,在继续和改口中选了前者——他本来就有这么厉害,夸夸怎么了?
“无出其右,也无与争锋。”
沈列星很不爽地一撇嘴:“是吗?可惜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竟是个魔修,还已经死了。”
握着顺滑长发的手指不甘地用力,他听见自己难掩妒意的声音。
“悬圃对魔尊这样情深义重,就半点不为他的辜负欺瞒而伤神吗?”
第157章
钟情心想这的确有些奇怪,哪有人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夸赞自己的仇人的?
他略一思索,说了个这些名门正派最爱用的原谅理由之一:
“死者为大。”
这理由威力无穷,身后的人果然不再说什么。
他低头篦着手里的长发,动作慢得像是在把玩什么稀世珍宝,看得钟情来气。
“沈兄,你这双爪子要是再怎么磨蹭下去,我都要替你那杆银枪感到悲哀了。”
沈列星被这一冷眼看得心中一颤,什么吃醋妒忌心思都烟消云散,朝镜中人羞赧一笑后,两三下就挽好手中长发。
发带末端垂下,在墨发的衬托下越发纯白似玉。
钟情对镜欣赏了一下,心想自己果然是国色天香,无论散发还是挽发都这般好看。
陈悬圃:【……国色天香是用来形容女子的。】
钟情还沉浸在自己的美貌中,被纠错扫兴也不生气,随口问道:【你竟然能听见我的心声?】
陈悬圃沉默。
本来是听不见的。钟情的心声又多又杂,似乎总在不停地评判着所见的一切,那些念头就像流星一样飞快流逝,只在识海中留下一点模糊的风声。
只有最清晰、最持久的心声才能被他听见,但这样的时候少之又少,就好像钟情在评判一切的同时,又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目前为止,他只听清过两次,一次是钟情大言不惭当着沈列星的面,将自己这个魔道头子夸出花来,一次就是现在。
那种奇怪的矛盾感又来了。
明明对自己如此满意,却又总是将真正的自己藏起来。
陈悬圃看着身旁的红纱,想起将它变幻出来的主人夜半醒来时,看向它时的眼神中难掩喜爱。可就算这样喜欢红色,第二天起床时穿的还是一成不变的白袍。
视线落在靠在床边的长剑上。
他的剑是冰雪般的颜色,白到几近透明。钟情的剑也是白的,大概是玉石所铸,是一种厚重凝实的纯白,在修真界再常见不过。
但那把剑一定不是钟情的本命剑。
他们之间的修为差着整整一个大境界,若钟情用自己的本命剑和他对打,不必等到戾心鸢出手,他早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悬圃视线穿过识海,落在镜中美人额上的那粒小痣上。
到底什么原因……会让一位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魔尊殿下,宁可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不肯让自己的本命剑现世呢?
沈列星收拾好东西,走过来道:
“可以出发了。”
钟情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从镜子上移开视线,拿过帷帽戴好,隔着一层轻纱看见沈列星背对着半跪下来。
他分外豪爽地在自己肩上一拍:“上来,我背你。”
钟情下意识就要像昨天在魔宫里那样伸手搭上去,半道中却突然顿住——
他怎么沦落到连走个路都要被人背了?
简直像个炉鼎一样!
心中顿时气急,把面前人推了个踉跄,自己扶着桌子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不用你背!”
一个时辰后,钟情趴在沈列星背上,看着沉煌遗迹外驻扎在此的各宗门印记。
返魂丹厉害归厉害,但实在碍事,不过走了几步路,脚到现在都是疼的,不得不接受沈列星的帮助。
因为恼羞成怒,钟情脸上还有一层薄红未散。
“怎么不走了?”
“嘘,有许多人驻守在此,不可轻举妄动。”
钟情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繁杂的力量,知道他所言不虚。
两百年前沈氏夫妇从沉煌遗迹离开后,正道三大宗门就联手将这里封锁,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驻守在这里的长老们不乏比他们修为高深的,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钻进去难如登天。
钟情没好气问:“那怎么办?”
沈列星相当神经大条:“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如我们在此驻扎下来,坐等时机。”
钟情:“……”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然有一颗坚如磐石的道心。
不过……
他倒是有个办法。
钟情看了眼沈列星,再看看脚下密密麻麻的迷魂阵法,突然生起一个恩将仇报的坏心思。
识海中元神从不戴帷帽,这一点狡黠的微笑被陈悬圃捕捉到,连忙提醒:
【殿下,你答应我不会对他下手的。】
【放心,不过捉弄他一下罢了。】
陈悬圃还想再劝,瞥见他眸中亮晶晶的兴奋之色,和眼角薄云般氤氲的红晕时,却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待想起来时,钟情已经从沈列星身上下来,佯装要自己走路,暗中却悄悄伸出一只脚,打算将他绊倒。
陈悬圃:【……】
好幼稚。
虽然幼稚,但可行性很高。
为了避开那些大能的神识感应,他们都压抑了灵气修为,现在与凡人无异。沈列星心思都放在迷魂阵上,冷不丁绊他一下,说不定真能得逞。
钟情心中已经计划好将他推进阵中困住,然后趁此机会将他甩开,好自己一个人独占整片沉煌遗迹。
但腿脚相撞时,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撞上了什么钢铁巨石,一下吃痛,不受控制地朝前方摔去。
惊慌之下他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但周围什么也没有。
快要摔倒时终于有人拉住他的手,但已经晚了,他们双双跌进阵中,微光闪过之后,二人身形瞬间被吞没。
又是一个时辰后。
钟情趴在沈列星背上,气得恨不得去薅他头发。
“你好歹也是一个化神真君,竟然连这么简单的迷魂阵都解不开?”
这并非是什么难解的迷障,只要心思专一不胡思乱想,很容易就能有头绪。
但现实是这个人背着他在阵中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逛。
钟情大怒:“沈列星,你到底在想什么!”
沈列星苦笑,背上掌中皆是一片温香软玉,就算已经极尽克制,还是难以抗拒心中浮想联翩。
之前一直默念清心咒强行按捺住纷繁的心思,现在却因害怕被人发现而不敢运转灵力,一时间倒是寻不到别的办法了。
“我在想……去北地看望世伯母的时候,应该准备些什么礼物。”
沈列星随口找了个理由,笑问道,“悬圃觉得上品灵芝如何?会不会太俗?”
俗你个大头鬼!
钟情一把揪过他的头发:“放我下来,我自己找路!”
但沈列星不但不放人,握在钟情腿间的双手还越发用力。
“你的脚还没好,我不能再让你受伤。”“”
钟情揪着他的头发就要发火,被陈悬圃拦下:
【大王,这是你自己咎由自取。沈兄一无所知,还一片好意,大王若是无动于衷,可不是君子所为。】
钟情咬牙松手。
这次的确是他自己失算,看在叫他大王的份上,忍了!
他缓下声音,委婉地劝道:“传闻沉煌遗迹中有数不清的天材地宝,等到了那里,还怕找不到比上品灵芝更合适的礼物吗?”
沈列星点头:“说的也是。”
他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用疼痛强行逼迫自己凝神细思,然后朝某个方向迈出一步,迷魂阵顷刻间破开,只剩下几颗石子在留在原地。
这么快就破了阵,钟情几乎要以为之前都是沈列星在故意拖延时间。不过不等他多想,几道有如实质的威压就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阵外就是遗迹入口,高阶修士的气息无处不在,害怕被人瓮中捉鳖,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呼吸。
钟情拧眉沉思。
如果之前的计划奏效,沈列星被困住后,他就可以召唤出傀儡,引开驻守的长老们,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入遗迹。
但沈列星现在就在他身边,那傀儡又是用戾心鸢的尾羽做的,召唤出来等于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
没办法,他凑近身下人颈间,压低声音,好声好气地问道:
“列星可有办法瞒过他们视线?”
他原本不怎么抱希望,只是想到这人出身沈家,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宝。没想到沈列星相当自信地一笑:
“刀宗驻守在此的长老是缘机子,修为在合体期,远超你我。想要瞒过他的确很难,但现在……就简单了。”
“嗯?什么意思?”
沈列星脚尖捻动了一下地上的石子。
“刚刚我们掉进的那个迷魂阵,与这里其他阵法不同。它似乎不是人为,而是由这里的‘气’自主凝结而成。‘气’不散,阵法便不会破。”
他说着往回迈了一步,地上石子突兀消失,眼前又是一片迷雾。
他们果然又回到刚才的阵中。
沈列星踏着一种奇异的步法向前走去,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毫无头绪,仿佛目光可以透过重重迷雾看清脚下的路一样。
“若按照固定的步法循着这股‘气’前进,就能一直待在这个阵中。它随‘气’绵延数千里之远,且阵中存在不被外人所见,足够我们平安走进遗迹之中了。”
再次踏出阵法,眼前景色已与之前大为不同,显然已经到了遗迹之内,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钟情还在怔愣,听见沈列星爽朗笑道:
“这次还真是因祸得福了。”
大概是在迷阵中悟了什么,新研究出的步法让沈列星即使没有灵力傍身也能身轻如燕,哪怕身上还背着一个人,每一步落下依然悄无声息,连合体期大能都无从察觉。
他要突破了。
钟情心中顿时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
因祸得福,多么陌生的字眼。
他似乎从来没有因祸得福的时候,每一个出现在他生命的人都在不遗余力将他拉下深渊,每一场危机都是以命相搏,每一天都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活下来。
祸就是祸,怎么会变成福?
他突然想起昨日与陈悬圃对打时,三次致命攻击次次都被意外化解,无论如何都杀不掉这个天命之子。如果没有沈列星插手,上天估计也会给他安排一场因祸得福让他逃出生天。
等等,现在陈悬圃就待在他的识海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日日面对着他的元神那张绝美的脸蛋,这怎么不算是已经逃出生天因祸得福?
钟情牙都快咬碎了。
明明是想给两位主角一个深刻的教训,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哼。”他不阴不阳道,“你运气还真是不错。”
第158章
沈列星半点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笑着道谢后闲庭信步般在遗迹中赏玩起来。
来时钟情便知道沉煌秘境不像是寻常魔修留下的遗迹,但也没想过会这样不像。
秘境中虽只有一座山,但山势巍峨,山脚绵延无尽,其上云雾缭绕,望不见顶。山脚春暖花开,山腰红叶茂密,再其上又是白雪皑皑,一座山而已,竟然将四时都占全了。
但无论在哪个时节,阳光都无遮无拦倾泻而下,仿佛全天下没有秘密可言——
这便是最不像魔修洞府的一点。
走进山中后,二人同时皱起眉头。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不寻常,是一种没有生气的寂静。
钟情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突然开口:“这里曾被焚烧过。”
“嗯?”沈列星脚尖拨弄了下地上的草叶,看见其下土壤后轻一点头,“还真是。”
“看来两百年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或许吧。”
“你不知道吗?”钟情蹙眉,“难道你来时世伯母不曾给你交代过什么?”
沈列星挑眉:“此行我只为找道侣。她便只给我一册……咳咳、避火图。”
“……”
钟情心中大怒,沈列星这狗东西竟敢当着他的面开这种玩笑。正要破口大骂,随即想起作为名门正道世家公子的陈悬圃,或许不该知道这是何物。
他瞥了眼识海,里面那人若无其事地练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钟情便也只能按捺下怒气,强自装傻:“那是什么?这秘境的地图?”
闻言沈列星微微睁大眼睛,随后失笑:“不是。那是一种……双修功法。”
钟情心中冷哼,心想这说法倒是可笑至极。
修道之人禁欲,即使结为道侣,也不会真的发生肉|体上的联结。修士双修更注重精神与心境上的磨合,炼精化气阴阳结合,修至大成时彼此像是互为肉身,相隔千里也能心有灵犀互相感知。
这样的双修功法自然也是相当正经的,能让双方受益,不会让人谈及便色变。
相比之下,避火图只是炉鼎才会需要的东西。
炉鼎哪及得上拜天地互发盟誓结成的道侣高贵?自然可以随意压榨、作践,将身体也当做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毫无尊严,更毫无自我。
只有位高权重的一方能够受益,这算什么双修?
沈家竟然有这种东西……正道世家果然都藏污纳垢,钟情面露鄙夷。
“是吗?”
他阴阳怪气道,“修道之事靠个人,双修之法投机取巧,沈兄还是尽早丢了吧。”
沈列星微微一愣:“悬圃……竟是这么想的?”
双修比起一个人单打独斗,的确要轻松得多。但因为涉及私密,越是高妙的双修功法就越是珍贵,随便一个口诀就能让众大能都趋之若鹜。
事半功倍的事情,当然没有人会舍得拒绝。
但悬圃却这样说……
沈列星沉默着,像是陷入什么复杂的难题。
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一直为自己的娃娃亲对象竟然芳心暗许他人而不虞。从边城到中原,一路上他看过太多人被精怪邪魔所惑,修为荒废前程尽毁,下意识就以为悬圃也不过是这样的人之一。
虽然长着一张超凡脱俗举世无双的漂亮脸蛋,心却是一颗俗人的人,像那些毫无自制力的人一样,会被魔物轻易诱惑。
但似乎,是他误会悬圃了……
也对,若悬圃真的和那些人一样,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杀死魔尊?
即使真的曾经被魔修所惑,也是魔修的错,而非悬圃的。
沈列星脚步越来越慢,想通之后更是彻底停下。
他将钟情安置在一处干净的巨石上,神色严肃,举止庄重地拱手深鞠一躬。
“悬圃道心纯净,我自愧不如。这两日言语多有冒犯,请悬圃见谅。以后,这些浑话,我再不说了。”
钟情心中一跳。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看过来的眼睛,此刻却沉寂无波,甚至带着几分怜惜,仿佛口中所说的当真是一句天地见证下的誓言。
出尔反尔对魔修而言是一种美德,钟情不相信任何誓言,但此时竟然也下意识觉得这人没在开玩笑。
还好他及时清醒过来,将话题转移开去。
他看向远处坑坑洼洼的地表:“这里的灵脉都被撬走了,现在这里灵气稀薄,与凡间无异。”
沈列星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颔首道:“在凡间动用灵力会引起天地异象,这里恐怕也是如此。”
更不要说他们随时可能撞上守境长老布下的禁制,还是提前封锁灵力为好。
二人对视一眼,闭上眼睛默念心诀。
他们各自都有隐匿灵气的手段,再睁开眼时体内灵气已潜藏至经脉深处,就像两个凡尘中最普通的凡人一样,即使高境界大能的神识也探查不出什么。
沈列星笑着朝他伸手:“只靠双脚在此遗迹中探寻,看来要花上不少日子了。来吧,咱们先去找落脚的地方。”
钟情坐着不动:“你去吧,我就不拖你后腿了。”
沈列星失笑摇头,从襟前掏出一张符纸,递给钟情。
“此符以念力催动,不会惊扰外界。遇到危险便捏碎它,我即刻就来。”
钟情接过符纸,挥手示意他可以去干活了。
沈列星不再耽搁,转身离开。
灵气被封,法术无法动用,乾坤囊中代步用的飞剑仙舟自然也都成了摆设。但托迷魂阵的福,靠他那新学会的步法,依然能脚不沾地宛若追风逐电。
【殿下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做了。用凡间的话来说,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陈悬圃语气温和,仿佛是真的在好心劝谏,但听在钟情心里简直字字钻心。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闭上眼,调整吐纳,免得被气死。
大概是静坐让他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一场鹰兔相搏若无旁人般在他眼前上演。
鹰是刚离窝的小鹰,兔是护崽的母兔。
强烈的天性让以温顺著称的小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一番搏斗后竟然踹断了鹰的翅膀。
小鹰痛苦地翻腾着,鸟类濒死的哀鸣让兔子在惊惧之下不敢再下死手,带着幼崽仓皇逃走。
钟情在一旁冷眼看着,直到陈悬圃不忍心开口:
【君子当有好生之德,殿……大王可以救下它。】
“先是不知轻重去招惹体型和它一般大的护崽母兔,再是不知死活落于下风去不肯及时抽身。这样愚蠢的畜生,今日救了它,明日亦会因为同样的原因死去。”
钟情冷眼旁观,“怎么?好生之德就是这样用来浪费的吗?”
【救命之事,怎么会是浪费?】
虽不被钟情的歪理动摇心念,但陈悬圃也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劝,只能看着小鹰断翅扬起的尘埃,无奈叹息一声。
他准备闭眼不忍再看,却见钟情突然起身。
钟情走到小鹰身边,轻轻抚摸了一下它带紫的尾羽,思绪难得发散了一会儿。
他想起戾心鸢也是这样漂亮的尾巴毛。
那是从炉鼎城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他的小鸟。炉鼎城中火光冲天哀嚎遍地的那一晚,他推开城门走出来,身上空无一物,只有肩上站着的这只小鸟。
它陪伴他这样久,几乎和仇恨这种情绪一样久,但现在他们却分别了。
乾坤囊中虽然可以装活物,但钟情从不会将戾心鸢装在里面。
既然认他为主之前它是自由的,那么它便该永远是自由的。
他为这一点相似之处动了恻隐之心,翻着袖子想要找伤药的时候却突然停下。
他看了眼识海中陈悬圃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忽然朝他一笑。
这笑有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柔媚,让陈悬圃心中悸动的同时,升上一丝不安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钟情捏碎了符纸。
十息过后沈列星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跑近后才看清他满头大汗,呼吸急促,手还下意识抚了下左侧肋骨下方,这模样着实狼狈。
看见眼前一切正常,他气都没喘匀就赶紧开口:“怎么了?”
钟情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
帷帽的纱帘掀开来,雪白的薄纱和乌黑长发轻烟一样笼着脸颊两侧,这从低处看来的一眼便也像雾里看花一般朦朦胧胧,带着潮湿的、忧郁的请求。
只有眉心红痣穿云破雾而来,刺眼得让人恍然间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心尖血。
沈列星情不自禁蹲下身,抬手想要触摸那一滴心头血,微顿后却只是落在对方肩上,帮他整理了一下垂落的纱幔。
“别担心,它的伤不致命。”他轻声哄道,“我会治好它的。”
钟情乖乖点头,实际上心中正在捧腹大笑:【哈哈哈哈陈悬圃你看见没?他肺都快跑炸了。】
陈悬圃:【……】应该收回早上对他听话的评价。
敷上伤药包好伤口,沈列星把团成粽子的小鹰交到钟情怀里,然后又掏出一张符纸。
“跟刚才那张一样,有事就叫我,我马上就会来。”
钟情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怀里的小鹰很安分,乖得像个玩具一样,不动也不叫,钟情玩了一会儿就觉得百无聊赖。
他一手抱着鹰,一手把玩着手里的符纸,心中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忽然抬眼一笑。
陈悬圃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见他说:
“陈公子,你想不想看沈列星再跑一次?”
陈悬圃在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无数字句盘旋在喉间,最后艰难地吐出一句:
【敢问殿下……难道不知道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吗?】
第159章
烽火戏诸侯的把戏一共玩了三次,救完小鸟救小猪,最后一次沈列星给枯死的小树苗灌下灵泉之水、让它起死回生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依然留在原地。
他看着坐在地上抬头朝他无辜微笑的钟情,沉思片刻,恍然大悟。
“悬圃可是舍不得我走?”
“……”
钟情眉梢一挑,“我舍不得你?”
“不必不好意思,悬圃有伤在身,我本就应该多加照料。倒是我疏忽了,合该带着悬圃一块走的。”
“……”
钟情实在找不出话来回应。
他闹这一出当然不是为了好玩,不过是想让沈列星焦急之下误闯某个禁制,困他个十天八个月,当然最好是直接死在里面。
但显然天道之子的运气相当好,那些禁制就像是怕了他所以一路都躲着他似的。
钟情隔着袖子摸了摸放在乾坤囊中的傀儡,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将这些小东西放出来。
见他低头思索着什么,沈列星爽朗一笑,大步上前将钟情打横抱起。
钟情一惊:“你干什么!?”
他想要挣扎,但男主能千里迢迢来回跑三次的身体素质真不是盖的,他这具活死人身体完全比不过。
所有动作都被轻易镇压,沈列星看着怀里人眼角因愤怒激起的薄红,心中一软,轻声安抚道:
“不必害怕拖累我,我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
似乎想起什么,他笑了一下,补充道,“悬圃一定喜欢。”
数个纵跃之后,他们穿过春日草原和秋日枫林,便来到沈列星口中选定的地方。
是一片竹林。
已经开出一条小道,一个小潭被丛丛翠竹环抱着,溪水如鸣佩环,一路朝前,极欢快地奔腾着,两岸竹林随着水流蔓延,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除了竹子什么也没有,连蘑菇都不长,四周静悄悄的,大概也没什么活物存在。
这样完整的一片竹林……
钟情想起来时看见的草原和枫林,生长固然茂盛,但其下被焚烧和被挖掘的痕迹也清晰地留存着。
像瘢痕一样盘踞在山中,将原本完整的绿草和红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里的一切都曾死去又新生过,大概只有阳光还和从前一样。
但这片竹林却保存得这样完好……
钟情拍了下沈列星的胳膊,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双脚落地之后,钟情立刻蹲下,指尖拂开地面上厚厚的竹叶——这里依然有被焚烧的迹象。
“神奇吧,两百年前它们曾被付之一炬,但仅仅两百年,这里又被它们如此强势地占据。”
沈列星也蹲下来,替钟情擦拭指尖的泥土。
“这座竹林就是这座山的全部夏天,竹叶太茂密了,以致于这样强盛的阳光都无法穿透。虽说幽静了些,但四周并没有什么异象,很安全。”
他说着便站起身,扛着一把竹子朝潭边走去。
那里已经大致搭好一幢竹阁的骨架,再填充好四壁,搭上竹瓦,便可以入住歇息。
钟情看得无聊,随口问:“一座竹林而已,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
沈列星一边削去竹叶,一边回头笑道:“不都说君子爱竹,宁可食无肉也不可居无竹吗”
钟情沉默。
真君子陈悬圃喜不喜欢这里他不知道,他自己倒还真挺喜欢。
倒不是因为什么君子爱竹的狗屁理论,单纯因为这里安静、清幽。
钟情在潭边坐下,看着水里的小鱼游来游去。
这是他特意找的地方。潭水四周泥土湿润,容易弄脏鞋袜和袍角,而这里刚好是一块巨石,难得没有长苔藓,还正好能看见隔着潭水砌竹楼的沈列星,不必担心被他突然背刺。
潭水实在太清澈,鱼儿仿佛在透明的空气中游曳,仿佛游着游着就会穿破水面,一直游到他眼前。
伸出手指轻点水面,立马就会有小鱼游过来,啄吻他的指尖。
他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心中开口问道:
【我在沈列星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君子吗?】
【……】
陈悬圃没有回答,但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也觉得不像。】钟情喃喃,【但就算这么不像,他却还是用君子的标准来判断我。】
难道这也是男主命运里的一环吗?
他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君子?即使不是,他也会强行认定那人是一个君子?
还是说男主已经察觉到异常,在这儿拐弯抹角地暗示着什么?
“说来还要感谢悬圃呢。”
背对着他辛勤劳作的男主突然开口,“若非悬圃三次捏碎符纸将我唤回,我也不会发现这片竹林。”
他回头粲然一笑:“竹林是在赶回来救小鸟的路上发现的,潭水是在救小猪的路上发现的。悬圃是我的小福星吗?还是连老天都不舍得叫悬圃苦苦等候,做望夫石呢?”
望夫石个鬼!
钟情气急,刚要发火,沈列星已经哈哈笑着转回头去,连背影都透着一股潇洒。
开道砍下的竹子不足以修一幢竹楼,竹子用完之后沈列星便会再去砍伐。
听着剑刃切割竹竿的“笃笃”声,钟情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痛快,连刚刚被调戏的郁闷都少了几分。
但一想起刚刚那番关于君子的评论,心中还是如鲠在喉。
扮演陈悬圃,是他一统正魔大业最关键的一环,可不能出岔子。
他思考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开口:
【教我做一个君子吧,陈悬圃。这次我一定好好学。】
*
凡人之躯,手脚再怎么利落,想要单枪匹马修建一幢竹楼,也是一项大工程。
即使沈列星不眠不休日夜不停地砍竹子,也整整花了三日。
钟情也在潭水边等了他三日。
三日里他钓鱼、品茗、作画、焚香,做尽了世人眼里一名君子应当做的高雅之事。
当然,这些事全都是看着陈悬圃的样子依葫芦画瓢。
他完全没有静坐钓鱼的耐心,全靠陈悬圃将自己私藏的正道功法念出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才能让他在潭边安分坐上一下午。
虽说正道功法对魔修而言就是一沓废纸,但钟情还是很感兴趣。连魔界最低等的魔物都知道他这点癖好,上供时往往投他所好,会将打家劫舍顺手抢来的各种功法献来。
听着听着钟情思绪稍稍发散了一下——
若真能一统正魔两道,就能将天下功法皆收入囊中。有全天下的功法做借鉴,即使找不到沉煌魔君留下的秘密,或许他也能将魔功补全,以求长生。
不……
甚至不必长生,只求善终。
识海中的人突然开口:【殿下?】
钟情回神:【嗯?】
【今日不必再钓鱼了,作画吧。】
【哦,好。】
这是这几日扮君子的标准流程,钟情没有丝毫反抗,收了钓竿,将桶里的鱼儿放生。
系发,挽袖,铺纸,研墨。
他当然是不会作画的,只不过照着陈悬圃的每一笔抄袭而已。
能登临魔尊之位,他自然不会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过目不忘是他后天刻意训练出的杀手锏,小到字迹、笔触,大到剑招、功法,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完整复刻下来。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曾画过画,但这些天他靠原封不动抄袭陈悬圃,就成功画出了这方竹林。
画上竹子栩栩如生,枝叶遒劲,虽说因为下笔者毫无感情,甚至还完全没带脑子,那些线条显得有几分生硬,但足以糊弄外行人。
今日画的不是竹子,画到一半看着似乎是人像。
钟情并未在意,手中笔随着识海里陈悬圃的样子在纸上挥动,心中思绪却早已飘远,回想着刚才钓鱼时听见的那些功法。
不是多么高超精妙的功法,但也不是瞎编出来糊弄人的,甚至还算得上有几分品阶——陈悬圃倒是挺大方。
画着画着,钟情便感到困倦。
他这具活死人身体虽说不用吃饭,但极其需要睡眠。耳畔淙淙流水声简直就是催眠魔音,一旦犯困,立马就会无法自拔地睡过去。
身体虽然睡着了,神识还清醒着。
他感受到身体被人轻轻抱起,然后放进一个铺着软垫的竹编吊椅上。那人相当贴心,还为他擦拭被墨汁弄脏的手指。
指尖被人握着,陌生的亲昵感让钟情不太适应,但困倦之下也没有在意,指尖微动后便随那人去了。
沈列星握着那一点白玉似的的指尖,迟迟不舍得放手。
吊椅上的人下意识翻了个身,小猫一样乖巧地趴伏在椅子上,另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发带松开,满头墨发倾泻而下,微风轻拂,发丝却纹丝不动。
沈列星看呆了。
竹林中没有阳光,那张脸在悄怆天光和浓黑鸦鬓的衬托下,瓷骨一样死寂、神圣的白。他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却不显得病气,只会让人觉得倔强、桀骜,像永不屈服的刀锋。
旁边熏香的烟雾袅袅散开,将这凄神寒骨的黑与白稍稍化开,虚幻出一个容易接近的假相。
但若真的靠近,就会发现在这极致的纯白与浓黑之中,眉心那点朱砂痣的存在是如此醒目,简直摄人心魄。
这是不似活人的美,所以连心跳、呼吸都几不可闻。
哪怕知道这是服下返魂丹后活死人的正常症状,沈列星还是在那一刻心中一突。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感知那人的生机。
却在鼻尖交缠的前一刻顿时回神,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随手拿起竹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苦涩、香气尽失的茶水入喉,他这才想起这茶也是面前人喝剩的。
他顿时老脸一红,慌忙想要放下竹杯,却在看清桌案上画作时一怔——
那上面画的是一个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他们曾在魔宫之中有一面之缘,曾与他的未婚妻同归于尽,共赴黄泉……
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魔尊。
竹杯在手中猝然碎裂,残破竹片深深扎进手心,沈列星却毫无所觉。
他站在原地,心中升起一个滑稽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却又如跗骨之蛆般深深盘踞在脑海中的念头。
他们真的是同归于尽吗?
还是……彼此殉情呢?
第160章
手指失控地将掌下画卷一角揉皱,沈列星几乎想就这样趁着怒气将它撕毁,最终却强行按捺下来。
他咬着牙抚平那一角褶皱,另一只手被竹片划破渗出血液来,他却不管不顾。
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表厚厚的竹叶上,满地苍翠之中,几点暗红分外显眼。沈列星一脚踢过去,竹叶翻飞之后纷纷扬扬落下,血液被覆盖于其中,消失不见。
他坐下来,在满腹怒气中砍了根竹子,削光之后重新做了一个茶杯。
即使心中再气,打磨杯壁的动作却依然细致如初,生怕落下哪一点毛刺,会划伤饮茶人的手指。
四周极静,只有砂纸打磨竹片的声音沙沙作响。
钟情仍旧睡着,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所觉,识海里陈悬圃也默然无语。
他像往常那样盘腿打坐,却始终静不心来念诵口诀,而是难得的走了神。
他将沈列星的猝然接近和仓皇后退都看在眼底。
微风吹得吊椅摇摇晃晃,那人的动作间也满是缠绵的、温柔的情意——就像在照镜子一般,陈悬圃最明白不过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样轻易就掉入一个魔修的陷阱,他应当恨其不争,但却在那时尝到满嘴苦涩。
过往的君子教养仿佛都进了狗肚子,被美色所惑,以致于竟一连数日和一个魔修纠缠不休。甚至不止因为美色,还因为别的……他分不清。
那么当真相大白,沈列星会如何自处?
或者说,他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
钟情醒来时,竹楼终于搭好。
他饶有兴致地起身,在楼里逛了一圈。
里面都已经布置得妥帖完善,家具应有尽有,看得出建造的人极为用心。
钟情学着君子应有的模样,装模作样赞叹感谢了一番,然后拐弯抹角地打发人去寻清风茧缕泉。
陈悬圃就算再大方,也不可能将九转回环丹的药方告诉他,他也不是真的想要那里的泉水,只不过寻一个由头将人支走,他好放出傀儡去寻找仙人遗蜕。
若沉煌魔尊真的飞升,一定会有遗蜕留于世间。
即使他晚来一步,遗蜕已在两百年前被沈氏夫妇找到带走,也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存在。
听了钟情的催促,沈列星却一反往常言听计从的模样,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钟情心中一沉,心想不会自己睡梦中说了什么呓语,导致自己身份败露了吧?
他正要发问,就见沈列星向潭边桌案走去,斜眼看着上面的画卷,面上浑似不在意,声音中却难掩咬牙切齿。
“这人看着颇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魔尊啊。”
钟情一听,赶紧走过去。
看那画上人一眼,顿时头都大了。
作画的时候他一心二用,后来又昏昏欲睡,完全没注意陈悬圃画了什么,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自恋,竟然画了他自己!
钟情心中暗骂一声:【陈公子,你不会是在故意害我吧?】
陈悬圃气定神闲,看不出任何愧疚的意思。
他看着面前的镜子,镜面中找出空荡荡的周身,只有他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摆设。
【岂敢?殿下识海中空无一物,就算我有心画别的,也苦于没有参照。好在殿下给我留了一面镜子,让我至少能画画自己。】
钟情一噎。
识海中所有的东西都随他的心念变换,只要他是他能想象出来的东西,按理说就能在这里存在。
但钟情的想象力实在糟糕。
他的确过目不忘,可那些东西进了他的眼睛却进不到他的心。这三日竹林画过不下十遍,他还记得每一幅画的笔触,但若要叫他自己创作一幅,那便还是无从下手。
陈悬圃很是在意生活品质,曾几次抗议过识海里空无一物一贫如洗。钟情嫌累,每次都假装听不到,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里使绊子。
钟情狠狠瞪他一眼,抬头对上沈列星似笑非笑的视线。
“画者心中没有善恶,只有美丑。”他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毫无起伏,“列星难道不觉,他的脸确实很好看吗?”
沈列星眼神一暗:“全天下任何一个人说这番话或许都能有几分信服力,偏偏是悬圃说不得这话。悬圃每日临水自照,难道不知道自己远比画上之人好看千万倍吗?”
钟情高深莫测地一挑眉。
“你当真这么觉得?”
“自然。”
钟情很隐晦地一笑。
他看看斩钉截铁的沈列星,再看看无动于衷的陈悬圃,心想可惜没有能刻录声音的法器。
不然一定要字句记下来,等到揭穿真相那日,反复当着这两口子的面播放个上百遍,好好嘲笑一番天道这瞎了狗眼的烂剧本。
沈列星似乎是觉得这个理由说服力不够,变本加厉道:
“悬圃觉得我如何?”
“……”
钟情心中骂他一声不要脸,嘴上却温声开口:“自然是骨骼清奇,俊朗非凡。”
沈列星就等让他这句话,闻言立刻打蛇上棍:
“那悬圃也为我画上一幅吧。”
钟情无所谓,反正画谁对他来说都是照着陈悬圃的抄,但见识海中陈悬圃略一摇头,便也只好借口人像过于复杂,表示自己“不愿意”了。
沈列星失落苦笑:“画他就可以,画我就嫌累。也不知魔尊尊姓大名,倒叫悬圃这般念念不忘。”
钟情垂眸不答。
沈列星更失望了:“你我这般关系,难道我连知道悬圃朋友的名字都不配吗?”
“自然不是。”
“那莫非是魔尊为人藏着掖着,悬圃对他这般情深义重,他却连姓名都不肯告知悬圃?”
钟情嘴角一抽,觉得这话听起来怎么莫名的拈酸带醋。
他倒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作为手握大权的魔尊,“钟情”这两个字听来没什么气势,更像是炉鼎城那些弱小的玩物的名字。
他理智上讨厌一切让自己显得柔弱可欺的东西,偏偏他本能上最喜欢的恰恰也是这些东西。
“姓名即为因果。斯人已逝,何不让他尘归尘土归土,何必在提及姓名,让他不得安息呢?”
“即使斯人已逝,悬圃也还是这么为他着想,反倒把我一个活人搁置一旁。”
沈列星不满,气哼哼道:“悬圃明明与我有婚约,心中却有比我还重要的人。这岂是君子所为?”
“我何时说过他比你重要了?”
沈列星手指在画上散漫一点:“悬圃虽不曾说过,下笔却已书尽了。”
钟情无言以对,半晌才道:“那列星想如何?”
沈列星抬袖假装拭泪:“我如今为悬圃疑虑忧伤,想必悬圃不会放任不管。名字不愿告诉我,便也罢了,只要悬圃将与那魔尊的往事拣个两三件说来我听听,证实你们二人之间的确只是君子之交,我便能豁然开朗啦。”
钟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世间还有这般古怪的人。既然知道婚约对象曾与人有旧,就应当一刀两断或是装作不知,哪有像他这般对戴绿帽子这件事如此趋之若鹜的。
他不想遂他的意,道:“天色不早了,列星不如早日启程。”
见沈列星似乎要不依不饶,钟情又补充一句,彻底堵住了他的嘴。
“你要的画,我会画出来的。”
等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钟情重新回到竹阁。
识海中陈悬圃闲闲开口:【我不会画他的。】
钟情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上一个胆敢威胁他的人坟头草都两米高了。他冷笑一声:
“难道我离了你就不成了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腿上传来异样的触碰感,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只受伤的小鹰。
不愧是猛禽,区区三天伤就快好完全了。
小鹰抬头从喉间憋出细细的一声叫,钟情这才发现它嘴里还叼着一枚紫色的尾羽。
钟情取下那枚羽毛,对着烛光打量那上面流光溢彩的变换,突然听见竹窗外传来几下奇异的声响。
他走过去,刚一推开窗,就有无数鸟儿飞进来,身上颜色艳丽无比且各不相同,但嘴里都不约而同地叼着一片羽毛。
钟情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来。
【你身上有戾心鸢的气息。】陈悬圃道,【虽然修士闻不出来,鸟兽却感受到了。】
钟情低低应了一声:【嗯。】
戾心鸢是天品灵兽,身上流着古兽神的血统。百神湮灭之后,它便是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所到之处,百鸟无不臣服。
但对鸟类来说赠送羽毛并不只有表达臣服的意思,还有表达喜爱的含义。
能叫这些未开灵智的凡鸟都喜爱的人……
陈悬圃看着眼前微笑着一片片接过彩羽的人,突然心念一动——这样的人真的会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魔修吗?
他突然唤道:【钟情。】
听见这一声唤,钟情脸上笑容倏然消失。他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危险的情绪:【你叫我什么?】
钟情之前从未对陈悬圃说过自己的名字,陈悬圃也不曾过问,总是用“殿下”、“大王”相称。
想来是之前沈列星问话时,钟情的心声过于明显被陈悬圃听去了。被知道名字钟情也并不懊恼,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竟然真的敢对他直呼大名。
陈悬圃看着他,目光不躲不避:
【这些羽毛色泽艳丽,若用来纺线织布,便可得一件传说中随光线变换色彩的百鸟裙。】
【在下略通女工,不知钟情大王可想要一件百鸟裙?】
钟情哑然,怒气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良久,他终于扭扭捏捏地开口:
“……你们君子,还穿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