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谁规定君子就必须一身缟素?】陈悬圃道,【君子当随心,自然是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钟情抬眸,眼底有一点闪闪发光的、却隐晦至极的期待。
【真的?你确定我穿上之后不会像个炉鼎?】
陈悬圃略带深意地看了钟情一眼,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位恶贯满盈的魔尊殿下似乎很在意这个。
【不会。】他道,【无论什么绫罗绸缎、彩衣霞帔,穿在大王身上,都会黯然失色。】
【你们正道修士说话就是好听,天道该不会就是被你们一张巧嘴糊弄得这般糊涂的吧?】
嘴上说得刻薄,心中却受用极了。钟情大手一挥:【那你赶紧为我织布裁衣吧。】
沈列星提醒道:【识海中没有织布机。】
织布机,这倒真触及钟情盲区了。
未被带入修真界之前,他在凡间是一富户最宠爱的独子,家里所有人都宠爱得不得了,哪里会有机会认识织布机这种东西?
来到修真界之后,炉鼎城不事生产,堕魔后又自然有大批追随者上供一切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当然也无从了解这种东西。
他按照陈悬圃的描述尝试了几次,每次变换出来的东西都是个四不像。
【不若殿下暂时将识海与我共享?待我将织布机变换出来,再将我封印便是。】
闻言钟情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提议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但实在危险得很,识海这般重要的存在,即使血缘至亲也难得互相开放,更不要提他们还是你死我活的仇家。
但钟情没有一口回绝。
他看着陈悬圃那双坦坦荡荡、仿佛别无他想的眼睛,心中反复纠结着。
其实他并不太担心陈悬圃会对他的识海做什么,魔修大都神志不稳,他却不一样,识海坚固无比,不是陈悬圃区区一个化神期就能摧毁得了的。
何况那可是“流光溢彩、璨若星河”的千工百鸟裙诶!
钟情心一横——
百鸟裙这样美丽的神物,冒一点风险怎么了?若陈悬圃真有异心,那也不怕,他自负能在陈悬圃动手之前就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
想通之后,钟情一挥手,干脆利落地解开识海里一处禁制。
【我信你这回。】钟情恶狠狠道,【但你可千万别耍什么小心思,我们魔界的手段,你这个细皮嫩肉的世家公子可受不了。】
陈悬圃异常温顺地点头称是,低头那一刻将唇边笑意悄然掩去。
他想这位魔尊殿下大概不知道,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即使口出恶言,也没有任何杀伤力。尤其是那双长睫低垂、如水墨般潮湿明丽的眼睛,斜睨过来时不但不显得可怕,反倒像是在撒娇。
鸟羽根根捻成细线,细线再一点一点织成布匹,梭子在织布机上以一种极其复杂的轨迹游走着,看得钟情一愣一愣的。
他原本远远坐在一旁,看见织布机上那熠熠生辉的布料一厘一厘成形,不知不觉就越挨越近,几乎要坐到陈悬圃怀里。
沈列星不在的时候他便不会束发,此时发丝散落下来,倾洒在陈悬圃手背上。
酥麻的痒意从那一块皮肤一直穿到心底,陈悬圃手一颤,差点将还未织好的布料裁断。
布料织好,便该量体裁衣。
钟情全部心思都放在那匹布上,没注意到陈悬圃若有若无的触碰。还是在看到他薄红一片的脸颊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有些暧昧。
小脸通红,却低着头不肯看人……这神态似乎在城中那些炉鼎身上见过啊。
钟情坏心眼地一笑:【你在想什么啊小菩萨?】
见陈悬圃犹自低头不答,便伸手一挑他的下巴,道,【那张床我还算是变换得不错吧?只要陈公子愿意,本大王定当奉陪的哦。】
陈悬圃深吸一口气,挥开他的手埋头裁剪布料。
他动作很快,钟情口中调戏的话还没说几句,一件百鸟裙就已经做好。
看到成品的一瞬间,钟情口中那些风流话悄然失声。他迫不及待接过衣服在身上比划,眼中光芒亮得比羽衣还要璀璨。
现在轮到他脸颊通红一片了,三分是激动三分是羞涩:【陈悬圃,你确定君子真的也会穿得这么花俏?】
陈悬圃颔首:【彩衣娱亲,正是君子所为。】
【娱你个大头鬼,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你竟敢占本大王便宜?】
口中疾言厉色,眼中光芒却正色,显然不是真的生气。钟情美滋滋地穿上衣服,嫌弃识海里一盏烛灯光亮不够,还特地出了识海,在窗边对镜自照。
烛光下这件羽衣的光彩有一种焦糖样朦胧的、凝滞的暖意,到了天光之下,这光彩开始流动起来,光华流转之间生机勃发,微风浮动衣袖时仿佛将要振翅欲飞。
钟情一脸惊叹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像是穿上了一整个星夜。
他全部心思都放在镜子里,没注意到陈悬圃已分出一缕神识潜进他识海深处。
一缕神识而已,自然无法对堂堂魔尊的识海动什么手脚。但陈悬圃也没想过这么做,他只是想找一件东西。
识海深处便是灵台,这里存放着主人所有在意的东西,甚至有一些是主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存在。
他一样样看过来,大多是一些功法秘籍,翻开一看字字清晰,显然主人曾下了很大功夫记忆。
除此之外便是一众模糊的人影,穿红戴绿举止瑟缩,大概就是主人常常放在口中与自己相比较的炉鼎们。明明口中嫌弃不已……心中却下意识放在了这般重要的位置。
再往前是戾心鸢。
钟情对有生命的一切都想象力匮乏至极,但对戾心鸢却能勾勒出完整的轮廓。鸟儿的眼神栩栩如生,只是羽毛的颜色糊作一团。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戾心鸢。
识海外钟情心悦诚服道:【陈悬圃,你真厉害。】
下一刻陈悬圃面前便出现了一件完整的百鸟裙。他一怔,随后失笑——看来钟情也是真的很喜欢花俏衣服。
他故意逗他:【百鸟裙主色为黛黑,配红色中衣最为合适。我囊中有一匹鲛绡,乃鲛人族采云霞织成,大王可想要一件霞蔚云蒸、斑斓夺目的中衣?】
钟情被他这组用词哄得五迷三道的,赶紧点头如啄米。
【陈悬圃,陈公子,你人真好,简直就是个君子!】
陈悬圃轻笑,继续向前走去。
他一路略过那些模糊都无法分辨究竟为何物的影子,直到看见灵台深处一柄细剑。
那剑是粉红色的。
剑柄上雕刻着合欢花,剑刃极细,两边刃上也都纹着繁复的花纹。
太花哨了,不像剑修的剑,到像是酒席上舞姬手中助兴的玩物。
陈悬圃一下便明白过来当初为何钟情宁死都不肯用本命剑与他交手。
想通这件事后,紧接着一个更大的疑惑升起:这根本不是一把适合用来修炼的剑,那么钟情当初又为何会选择它做自己的本命剑呢?
难道他曾经也被人当做炉鼎对待,所以才会被逼迫用这种剑修炼?即使百年后成为魔尊也始终耿耿于怀,连艳色的衣物都要避退三舍?
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朗声一笑:
“我回来了!”
揽镜自照的钟情闻声回头。
新衣服穿在身,他此刻心情非常好,便也非常大方地朝归来者莞尔一笑。
那笑是极富生气的,仿佛一幅美人画卷终于被上天眷顾,活了过来。
沈列星呼吸一滞,半晌后回神,由衷夸赞道:“真好看。”
随后痞笑一声:“临时更衣,悬圃莫非是在刻意等我?”
钟情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心想是否要进到识海拿出缝衣针将面前这个人的嘴缝上。
他假装讶异道:“哎呀,列星去了这么久,怎么空手而归呀?”
“……”
沈列星半晌无语,而后失笑一声,无奈叹道,“是我无能了,这秘境太大,着实难以寻觅那清风茧缕泉。”
钟情面上不屑地吊了下眉梢,其实心中知道沈列星所言非虚。
这人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放出了傀儡。
傀儡数量众多,分头去寻,但到现在也没传出半点音讯。
漂亮脸蛋即使故意挤眉弄眼做出刻薄的表情,也还是漂亮得不像话。沈列星心中软软的,调笑道:“是啊,都过了这么久,怎么悬圃桌上还是魔尊的画像?看来悬圃心中果然只有那个魔修。”
钟情一恼,心想怎么忘了这茬?
他不愿让沈列星过多在这件事上纠缠,免得他当真发现什么端倪,只得率先退一步道:“列星之像,我已胸有成竹,只待下笔而已。”
他轻一拂袖,黛黑羽衣在天光下泛出蓝紫色的炫光。他歪头一笑:
“这不是为了等你,都变了望夫石,这才耽误了时间么。”
沈列星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干咳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再去找!”
大门“嘭”一声关上,钟情不为所动,即将走出灵台的陈悬圃却显示被震颤到一样突然驻足。
他神使鬼差般回头看了一眼,视线在那些模糊的影子上意义分辨过去。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将整个灵台都搜寻了一通。
这里没有他。
但有沈列星。
虽然只是一个极其模糊的身影,但这人就像一件花俏的衣服那般,只需要露出一点轮廓就能让人认出。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像一件花衣,才能在这方寸之地占有一处容身。
接下来数日,钟情日日坐在织布机旁看陈悬圃做新衣服。他开心得不得了,也就没注意到陈悬圃异于往常的沉默。
直到众傀儡将秘境搜索完毕也没找到沉煌魔君的遗蜕,这才稍稍冲减了他的兴奋。
他轻轻放下手里璀璨夺目的新衣服,这才起身朝着那堆死物发火:
【一群废物!怎么可能没有!就算遗蜕已被人偷走,难道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吗?】
陈悬圃停下手中针线,欣赏了一会儿美人动怒,然后才轻声开口:
【大王何必生气?我倒是有个主意。沈列星气运超群,之前次次都能化险为夷,不仅找到破解之道,还能顺带助自己突破。大王何不再试一次?置沈列星于死地,说不定反而另有奇遇。】
【嗯?】
钟情一愣。
【你想谋杀亲夫?】
第162章
陈悬圃平静道:【我只是不想看到大王为此烦忧,所以给出一个建议而已。是否采纳,全看大王自己。】
钟情半晌没说话。
一个正人君子突然口出不义之言,定然是有什么原因。钟情直勾勾看着陈悬圃,想从那双清透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端倪,但或许是对方掩藏得太好,双眼之中没有半点违心。
直到识海中烛灯燃尽,那一点光明化作一阵青烟无可奈何散去,黑暗逐渐侵蚀了周身环境,钟情才终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在夜色之中慢慢浮起一笑。
在没有光亮的环境中,他身上的百鸟裙近乎纯黑,将那一丝笑意也衬得冷冽鬼魅。
【你以为只要这般向我投诚,就可以得到我的信任吗?陈公子,若说耍阴谋诡计,这天下没人比得上我。】
钟情抚摸着衣袖上的花纹,动作怜惜无比,语气却凉薄至极。
【你鼓吹我害他,不就是想接机让他看穿我的真面目,好把你救出去么。这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
陈悬圃沉默着。
钟情突然有些好奇,倾身过去打量他:
【小菩萨,你认识他不过几天而已,和他从无什么交情。为何却几次三番,宁愿冒着惹怒我的风险,也想要救他?难道百年前一个口头上的婚约,就真的能这样重要,让你心甘情愿为他牺牲至此?】
陈悬圃还是不说话。
直到钟情觉得无趣遁出识海,他才感觉到掌心中传来的刺痛。
摊开一看,那里赫然扎着一枚缝衣针,深可入骨。
血珠不断从伤口中渗出,他却任由血流,半天想不起为自己处理伤口。
他想他应该承认的。
应该顺着钟情的话,承认自己的确是为了这个十足正义的原因,才提出这个害人的建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鬼使神差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确想将钟情和沈列星分开,但绝不是为了沈列星……
钟情说的不错,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从无半点交集的人牺牲至此。在识海中看见沈列星的影子时,他甚至感到不适。
那是一种极陌生的情绪,酸涩、辛辣、五味杂陈,盘踞在心中挥之不去,让他在察觉到的那一刻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已经心魔缠身。
识海外钟情思绪纷纷,一半还沉浸在新衣服的美貌之中,另一半则在思考陈悬圃所说的可行性。
修仙之人逆天道而行,又再迷信天道不过。他们承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也接受自己数百年勤勤恳恳的修炼,兴许不如天骄们一次奇遇增长的修为多。
他们虽说不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剧本,所谓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只是这个剧本既定的主角,但陈悬圃却相当敏锐,几乎要触碰到这个事实——
作为天道宠儿,沈列星绝不会死。他总会化险为夷,并且必有奇遇。
利用这一特质,逼迫天道主动将沉煌遗蜕的秘密和盘托出,这的确是最快的手段。钟情自忖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当然不会没想到这个方法。
但真正要实施起来,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沉煌魔君离去时并无怨气,所以这个秘境本身并不危险。但两百年前被众大能联手封锁后,这里就变得危险重重。
那些大能们各怀心思,留下的禁制与陷阱能够叫擅闯者死上一百回,连他投放的傀儡这几日都折损了不少。
但沈列星却从没撞见过。
每当傀儡们闹出动静来想引沈列星误闯禁制,都会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打断。那些意外有些合情合理,有些则离谱至极,总之结果只有一个——
沈列星安然无恙,钟情赔了夫人又折兵。
越想越烦,连欣赏漂亮衣服的心思都没有了。
钟情视线随意在房间里一扫,看见桌案上的画像更是来气。
他一挥手将那上面陈悬圃的自画像扫开,重新铺纸研磨。
笔尖浸润墨汁之后,钟情咬着笔杆思考了一会儿,胸有成竹地下笔作画。他一面回想着沈列星的模样,一面思考到底要怎样才能将这个人骗到陷阱之中。
按照沈列星劫数越大,奇遇也就越令人眼红的规律,仙人遗蜕这种东西若想逼迫天道出手赠予,那非得是生死劫不可。
可沈列星不傻,又是合体巅峰期修士,谁能将他置于死地?
他脑海中想了无数方案,又一一被自己推翻。最后从繁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时,一看画纸上的人,直接被气笑了。
他正要把那张鬼画符撕得粉碎,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只得先团吧团吧塞进笔筒,然后朝下一刻走进来的人乖巧地微笑。
沈列星一怔,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对不起啊悬圃,我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他整理了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不好意思地一笑,“还摔了几跤。”
钟情皮笑肉不笑,心想要不是天道故意让你摔这几跤,你现在就该被困在陷阱里脱好几层皮了。
“列星如此有能耐,却也找不到那清风茧缕泉,看来这秘境之中的确有些古怪。不如明日列星带我一同出去搜寻?人多力量大嘛。”
“可是悬圃你的身体……”
沈列星下意识就想拒绝,但看到座上人满怀期待看过来的眼神时,又突兀地咽下后面的话。
百鸟裙的裙摆和袖口都做得宽大修长,腰身却勒得极细,裹着里面的人小小一只,看着分外可怜。
沈列星心一下子软了,柔声问:“悬圃一个人在家中等候,可是觉得无聊害怕?所以思念我至极?”
“……”
钟情眉梢一挑,然后勉为其难地点头。
见沈列星答应下来,钟情只当看不见他脸上那碍眼的笑意,独自去睡觉。
烛灯一一灭掉,只留下书桌上的一盏。
沈列星没有睡觉的习惯,即使封锁灵气不能修炼,这个时候也总会闭眼打坐。但今日却迟迟不曾开始。
他在桌边坐下,铺上一张新纸,根据记忆画了一副大致的秘境地图。
画好后随手将笔往笔筒中一插。
没插进去。
取出筒中异物,见是一个纸团,沈列星瞬间浮起一个猜想。
他小心地展开纸团,如他所想,那上面的确是一个人,画的似乎也的确是他——
虽然与其说那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没毛的夜叉……
但若看那腰间的订婚玉佩,还真就是他沈列星无疑。
沈列星拿着画纸陷入深深沉思。
半晌拿起被丢到一边的魔尊画像,两幅画放在一起作比,天差地别,直冲眼球。
两幅画从笔触到技巧上都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首,夜叉画倒更像是画者出于泄愤在故意丑化。
但沈列星不信他的未婚妻有何理由要这般泄愤。
既然不是因为怨恨泄愤,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
他捏着画纸的手逐渐发紧,在即将把那张魔尊画像扯破时却又蓦地松开。
明明画技一般……欠佳……极差,却能将魔尊绘得如此生动,恐怕不只是因为十分熟悉这张脸的缘故,更因为画者曾无数次练习过。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反复地画旁人画像?
这个问题几乎无需回答。
沈列星心中酸涩,难道他的未婚妻……真的就这么喜爱这画中之人吗?
*
次日,钟情一大早醒来后就催着沈列星出门。
照例是要沈列星背着,好在有步法加身,背着一个人照样身轻如燕、一日千里。
但也就和之前的几日一样,一路上连一个禁制也不曾遇到过。
钟情趴在沈列星背上看地图。
看见画上那些纵横起伏的地貌后,脑海中便自发将傀儡遇到的那些陷阱对应上去。他的脑子记这种不是活物的东西就很好使,没一会儿就理清了各大陷阱的所在方位。
他拽着身下人的头发,喝令他按照自己给出的路径潜进,没一会儿就到了最危险的一个禁制跟前。
站在禁制前,钟情却沉默了。
一块巨石就横在禁制上面,将触发的机关压得死死的,钟情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列星绕道。
没事,这个不行,还有第二个。
第二个稍远,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猛兽的厮杀声,钟情心一凉,赶到时果然看见禁制口前两只猛虎的死尸。
血水浸污了禁制的入口,障眼法失效,所有机关都一览无余显露出来,明晃晃昭示着“擅闯者死”。
钟情听着沈列星感叹这猛虎相斗同归于尽,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恨得滴血。
他气得从沈列星背上滑下来,自己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沈列星不明所以,追在后面心疼地哄着,钟情不理,还不厌其烦地挥开他想要来搀扶的手。
他一路胡乱走着,走到某处时感觉到脚底一软,他瞬间察觉到不对劲,但已经晚了,脚下地面顷刻间裂开,立即就将他吞没。
陷进去的那一刹那,所有声音、光线都像是被什么怪物吞噬,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身体在不停下落,手脚扑腾着想要自救,周身却空无一物。
忽然他感觉腰间缠了一双手臂。
手臂的主人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坠落还在继续,却因为这个怀抱,失重带来的本能恐惧被减弱得消失殆尽。
良久,垫在他身下的那具身体“嘭”一声砸在地上。
钟情在同时听见身下那人闷哼一声,他赶紧爬起来:“沈列星?你怎么了?”
沈列星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小心。这里全是荆棘。”
钟情果然不再动弹。
等双眼稍稍适应了黑暗,他看清了这里的环境。
坑挖得虽深,机关却只有这满地的荆棘条。不像是修为高深的大能所设,倒像是某个猎户粗制滥造的捕兽笼,因为这具活死人的身体,钟情才没能及时避开。
钟情恼怒得冷笑。
沈列星是天道宠儿,所以一切陷阱在他眼前都自动显形。而他只是一个注定给主角们当垫脚石的魔修反派,所以连这样简陋的机关也能伤害他。
恼怒归恼怒,到底是沈列星跳下来以肉身相护,才让他免于受伤。钟情没有耽误,掏出伤药,扒开身下人的衣服,就要给他上药。
他慢慢往皮开肉绽的脊背上撒着药粉,却在余光瞥见不远处散发的一物上时手一抖,瓶中药粉尽数洒在伤口上。
沈列星吃痛,笑道:“悬圃,我伤得不重,不必上这样多的药。”
钟情没有说话。
他怔怔看着面前那物,手中药瓶落地,砸得粉碎。
沉煌遗蜕。
不。
那只是一具尸体。
第163章
一具毫无生机、像凡人一样寻常的苍老干尸。
但钟情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
沉煌魔君。
他没有飞升上界,也没有被九霄紫雷劈得神形俱灭,他只是死了,像一个凡人那样死去。
钟情想要走进,刚上前一步就被脚下荆棘丛绊倒,尖刺穿破衣袖,划伤他的胳膊,他却不管不顾,挣扎着继续向前爬去。
沈列星急忙伸手想阻拦,脚下却无意中踢到什么,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这声音吸引了钟情的注意力,他回头看去,视线在触及那陨石打造之物时蓦地一缩。
那锁链已经很陈旧了,近乎风化,一碰就碎裂开来。纹饰依稀能看出来是上古时候的样式,早已被世人遗忘,只有曾刻意钻研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是一条弑神索。
在凡人和修仙者面前,这条绳索毫无威胁,与普通的绳索和石头没什么区别。但对神明而言,它却宛如凶兽饕餮,不把精魂吞噬殆尽誓不罢休。
数千年前飞星坠落,携着灭世的火种划过神界九重天,将那里烧得一干二净。白玉京中十二楼五城烟消云散,只剩下神明尸骸融化而成的清气化作罡风,在一片废墟里盘旋不休。
幸存的神明仓皇中逃到人间,以为隐姓埋名就能安稳度日。
但飞星跟随他们坠落人间,即使火焰消散成为陨石,依然残留着能伤害他们的力量。
地上的凡人发现只要将陨石制作成绳索就能束缚神明,甚至杀死神明,于是一场屠神之战开始。
每当一位神明死去,逸散的清气便足够数万个凡人问鼎仙道。
在贪欲的催动之下,百神湮灭,仙道却踏着神明的尸骨蓬勃兴盛起来。
弑神索的另一头缠在干尸的腕骨上,白骨上留下黑色的烙痕,可见生前该是怎样惨痛的折磨。
钟情闭眼忍耐了一会儿,起身挥剑劈砍周身的荆棘丛。
他已经恼怒到神志不清,连无意之中使用了本命剑也不曾发现。
粉色剑尖荡平整个捕兽笼,他终于可以完整地看清这个地方。
这里大概曾经就是沉煌魔君的洞府,桌椅书橱一切应有尽有,只是数百年已过,都已腐朽为尘埃。
洞府四周围绕的全是书,依稀可以分辨出全是各式各样的功法。上面还残留着主人生前留下的符咒,因此被保存得很好,即使被来人行走时掀起的微风震荡得碎片,还是能看清那上面的字迹。
密密麻麻全都是批注,对改造魔功提出无数注解,又再一一划去。
这一切是多么眼熟,钟情只觉得头晕目眩。
原来在他之前就已经有人想要补全魔功,即使这个人是来自九重天的神明,是曾经的天道宠儿气运之子,可他还是失败了。
他是在自己的洞府被人发现、折磨、杀死。
难怪他死后并无怨气,原来他本就不是魔修,而是假借魔头名义隐居的神。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钟情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沈列星擦着那双清凌凌眼睛里留下的泪水,却越擦越多,他手足无措道:“悬圃?你怎么了?”
钟情不说话,只是看着面前那双手。
手背上有被铁索烫伤的痕迹,是刚刚触碰弑神索时弄出的伤口。
因为沈列星体内的灵气纯净得近乎清气,所以这条绳索才能伤害他……钟情突然猛地注视着沈列星。
他的眼睛里还含着未尽的泪水,泪汪汪地看过来时,千万般仇恨与算计都隔着水雾软化成缠绵情谊。
沈列星几乎不敢看那双眼睛,怕自己会醉死在其中。
“悬圃?”
钟情仍旧不答,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
良久,他短促地一笑。
“沈列星,你打算何时娶我为妻?”
沈列星双眼瞬间睁大,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识海中陈悬圃也惊愕无比,头一次不带任何敬称地呼道:“钟情!”
钟情相当冷静,没有丝毫谈婚论嫁的羞涩,他近乎逼迫地质问:
“怎么?你不想娶我吗?”
“不是!”
沈列星回神,立刻补救道,“我太激动了,悬圃,你、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你是认真的吗?之前提起婚约时你次次都不高兴,我还以为你不满意这门亲事……”
钟情缓和了脸色,朝他一笑。
这张脸实在生得得天独厚,只要稍稍软下神情,就柔媚得娇艳欲滴,口中言辞也暧昧得仿若调情。
“都做望夫石了,我怎么会不满意?”
沈列星兴奋得两眼冒光,他几乎坐不住了,站起来在捕兽笼中来来回回地走着。
“再过几日便有黄道吉日,悬圃可会觉得太快?若悬圃觉得仓促,便也可以往后延数日。我要下帖宴请八宗十六门,还有我爹娘!悬圃这样漂亮,人也善良,我娘她定然会喜欢你!除了请帖,还有什么……对了,聘礼!悬圃可有想要的礼物?无论是什么,我必定上天入地为悬圃寻来!”
“倒还真的有一样。”
钟情冷淡地微笑,“传说昆仑山脚下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林中有兽,名曰火光兽,取其毛织以作布,又名火烷布。”
“火浣之布,不可水洗,浣之必投于火。其色皎洁,置于火中,色转火红。待污迹燃尽,将布匹取出,不仅毫无烧痕,还洁净如新,皓然雪白。”
“曾经火烷布在修真界盛行,修士因此屠杀火光兽,致使此兽全族灭绝。最后一匹火烷布被沉煌魔君收入囊中,魔君湮灭……”
说到此处钟情话音微顿,见沈列星依旧专注地看着他,没有对专门用来形容神明之死的“湮灭”二字做任何质疑,又是一声微妙地冷笑。
“沉煌魔君湮灭之后,最后一匹火烷布不知所踪。可我实在想要一件火烷布做的婚服……”
沈列星点头:“这个好说。我沈家当年也曾参与沉煌遗迹的探索,我即刻修书一封回去问问我娘。”
钟情微微俯身一拜:“那便拜托夫君了。”
是夜。
相识数日的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沈列星根本睡不着,咫尺之间就是满怀的温香软玉,他浑身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动作,生怕行事越界而冒犯佳人,又怕过于木讷而冷落佳人。
胸膛处压着一点来自他人的分量,冰凉的发丝偶尔摩挲过下巴。
沈列星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晕乎乎地品味着之前那一句“夫君”,甜蜜又烦恼地想着:他的未婚妻还没成亲就这样爱他,以后结为道侣那还得了?
钟情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也从那偏快的心跳声中察觉出几分端倪。
可惜他对沈列星这种儿女情长的小心思无动于衷。
他鼻尖深深嗅着沈列星身上的气息——
即使灵力全部被封锁在经脉深处,清气那无比纯净的味道还是丝丝缕缕透出来,越是接近就越是香气四溢,刺激得钟情恨不得一口咬下去,将他敲骨吸髓。
沉煌魔君被修士围困至死,神明身份却并未暴露,说明有人暗中隐瞒了下来。
那个人带着神湮后逸散的清气遁走他乡,却没有独自享用。
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重伤濒死注定与大道无缘,也或许是为人父母心中只有孩子,总之他们将清气全部灌输到后嗣身上,让那个人仅仅百年就修炼至化神期巅峰,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化神真君。
而他的实力比之他的修为境界还要可怖,竟然能一连单挑八宗十六门毫无败绩,其中不乏有已是分神期的长辈。
占尽了所有好处,却对两百年前那些肮脏丑恶的往事一概不知。
天道竟然就这样将无数人血肉相博的成果,干干净净地捧到了他手上。
原来这就是主角。
钟情在沈列星胸膛上亲昵地蹭着。
好香啊,真想吃了他。
可是吃不了,有天道相护,他无从对他下手。
但……他一个人没办法杀了沈列星,那修真界所有人呢?
若整个修真界联起手来,就是神明也杀得,又何况一个化神期的沈列星?
【霞锦中衣我已经做好。】
识海中有人轻声开口,这还是从捕兽笼中出来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若想要红衣,我也可以送你,无需与沈列星结亲。】
【你觉得我只是想要一件红衣?】
钟情讽笑,几乎想就这样将一切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发现无论是沈列星还是陈悬圃,似乎都对他有某种误解——他们总是会下意识怜悯他,好像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活死人,而不是一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尊。
这种将他看做炉鼎一样弱小存在的误解曾经会让他恼怒无比,现在他却在一开始地气愤之后,就无比冷静地接受了。
难打他们认为他是弱小的,他就果真弱小了吗?
不。
当然不是的。
暗器榜上排行第一的是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剑,然而却又无数大能意想不到地死在这把剑下。
因为这把剑的剑尖是中空的,里面还藏着三寸淬了毒的剑锋,只待交手时趁对方不备瞬间弹出,顷刻间就能见血封喉。
钟情想他终于知道该怎么修炼他的本命剑了。
粉红色又如何?
合欢花又如何?
形如玩物,那又如何?
现在,他只缺一枚淬毒的剑锋。
窗外响起几声飞鸽扑棱翅膀的声音,很快白鸽停留在床头,抖抖翅膀,露出脚上的信筒。
沈列星打开一看,笑道:“是我娘的回信,她说火烷布两百年前被剑宗长老收入囊中。”
钟情起身,伏在沈列星肩头看着那封回信,假意柔和道:
“剑宗是天下第一宗,我还弄丢了缘机子长老的九转回环丹。他们可会愿意将此宝物送给我?”
沈列星邪气一笑:“他们若是不肯给,我去抢来便是。”
“列星就不怕惹众怒吗?”
“单挑时就已经惹过一次了。那次我便不曾害怕,这一次有悬圃作伴,就更不会害怕了。”
钟情看着面前这人有些傻气又有些自负的爽快笑意,心想希望当他真的成为众矢之的,被弑神索牢牢捆绑的时候,也能笑得出来。
第164章
夜极深时,沈列星终于沉沉睡去。
他自小跟随父母修炼,即使现在封锁灵气成为凡人,也没有睡觉的习惯。但整整一夜思绪纷纷,他脑中疲惫至极,竟然就这样无比安心地入了梦。
钟情却睡不着。
待身边的人呼吸逐渐平稳,他坐起来,披上衣服,来到烛灯旁的书桌前。
他一面慢慢研墨,一面进入识海。
刚进识海就被吓了一跳,因为这里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自从将识海的改造权限开放给陈悬圃后,每次进来这里都会凭空多出一些东西,大多是用来做衣服的东西,钟情早已习以为常,见陈悬圃如此尽心尽力地当他的专属裁缝,还真心感谢过几句。
但今天有所不同。
走入识海的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北地雪山。
地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已经坚硬得宛若磐石。四周没有植被,只有漫无天际的雪白一片,身处其中久了,双眼都会被这过分的纯白刺痛。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太阳,却丝毫不见暖意,仿佛除了冰雪,其余的一切都只是摆设而已。
钟情往雪山上走去。
那里矗立着一座冰宫。说是宫殿,到更像是堡垒,尖顶的望楼在阳光下闪烁着刀锋一样锐利的光芒。
推门进去,入眼就是坐在殿前几案旁看书的陈悬圃,听见有人来也不曾抬头,指尖轻轻翻过一页。
钟情脚步微微一顿。
这场景实在太稀疏平常,平常到仿佛面前的人从未跋山涉水离家千里却落个魂体异地的下场,而是始终待在家里,做他的名门贵公子。
钟情冷笑:“竟敢把我的识海变成这个鬼样子,陈公子,你胆子倒是很大。”
陈悬圃仍旧不抬头,只是轻轻搁下书:“这是我在北地居住的地方。还请大王见谅,我只是想家了。”
钟情心中想着这关他什么事,嘴上却忍着没有说出口。
他极力忍耐自己的地盘被人鸠占鹊巢的不舒服,嘴角勉强挑起一抹微笑,生硬地安慰道:
“陈公子离家也有数月,想家也是人之常情,我理解。”
陈悬圃没有说话,抬起头朝面前的人看去,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钟情走过来,还不等坐下就迫不及待开口道:
“百鸟裙被荆棘丛划破了。陈悬圃,你这样厉害,有一双巧手,想必有的是办法补救吧?”
陈悬圃垂眼。
他就知道是这个原因。
他捧起钟情伸过来的手,细细抚摸着袖摆上那些细小的划痕,羽绒从这些伤痕中泄露出来,在风中轻颤,就像其下藏着一只即将破壳而出的雏鸟。
钟情很乖巧地任他摸着,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舍得展现他那惊人的耐心。
陈悬圃拉着面前人坐下,捧着袖子摸了一会儿,然后去拿一旁的针线包。
钟情惊讶:“不用我脱衣服?就这样补吗?”
他不可思议地深吸口气,由衷叹服,“陈悬圃,你可真厉害。”
即使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却还是因为这一句夸奖而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做什么,那一丝轻巧地弧度才猝然一僵,重新淡去。
陈悬圃拿着针线的手很稳,每一针落下都不偏不倚,羽线在布料上穿梭,那里的伤痕就像被凭空抹去,一点点消失不见。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针落下时所耗费的巨大心神。
无他,钟情坐得太近了。
近到冰凉的发丝一下一下蹭过他的手背,呼吸间幽香弥漫,很轻很淡,丝丝缕缕却能摄人心魄。
可乱人心神的那个人自己却很专注地看着针线在袖口上翩飞,眼带惊叹,嘴里也啧啧称奇,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人额角已经渗出细汗。
又一针落下,刺破的不仅有布料,还有陈悬圃的指尖。
刺痛让他回神,他手指轻轻瑟缩了一下,害怕叫人看出端倪,他突然开口:
“别和他成亲。”
话题跳跃过快,钟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眉梢一挑,好整以暇道:“你似乎对此耿耿于怀?这是你第二次劝我了。”
“你大可以继续潜伏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游历,他常有奇遇,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能找到让魔修飞升的办法。若是与他成亲,你的身份反而容易败露。你可知修士若想结为道侣,需开宗牒结契,彼此立下心魔誓?”
陈悬圃劝道,“到时候若你用我的生辰八字,结契必定失败。若用你自己的八字,心魔誓便会瞬间反噬于你。殿下,大王,还请三思。”
钟情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捧着补好的袖子玩赏,指尖十分爱惜地抚过那里每一条绣线。
口中的话相比起手上的动作,就显得十分漫不经心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心魔反噬?万一我真的喜欢他呢?”
陈悬圃呼吸滞了一下,想起在识海深处看见的那个身影。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笑道:“沈列星举止随意言行无状,为人又随心所欲倨傲无礼。钟大王贵为魔尊,怎么会喜欢上他?”
钟情来了点兴致,笑盈盈凑过去,问:
“陈悬圃,你第一天见他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呢。那时候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学菩萨渡他,怎么现在话里话外全变样了?他可是你世兄,你们在娘胎里就定下婚事,你就是这么诋毁你世兄的?”
“……我是为殿下着想。”
钟情闲闲往椅背上一靠,继续玩袖子,百无聊赖道:“看吧,这就是你不如沈列星可爱的地方了。”
“……”
“你们名门世家出来的人都这样虚伪的吗?你与我之间明明隔着血海深仇,现在还被我困在识海灵魂离体数月,你却说你是为了着想?”
他一声冷笑,斜睨身侧的人一眼。
“你说沈列星随心所欲言行无状,我偏说他嫉恶如仇赤子之心。他若恨我,必定一剑攮死我,而不是像你一样委曲求全,说这等没人会信的屁话。”
陈悬圃无言,双拳攥得死死的,指尖被针扎的伤口仿佛崩裂开来,掌心中一片血腥的濡湿。
钟情偏就爱看他这幅闭着眼睛不禁逗的模样,唇红齿白的,还挺好看——当然再好看也比不上他自己。
他暖融融笑着,口中问话也轻柔得仿若情意绵绵。
“说出你心中真正所想吧,憎恨我也好,想杀我也罢,说出来,我绝不生气。”
陈悬圃缓缓睁开眼睛,那双从来清透的眸子里有几根被强行压抑后迸出的血丝。
“我的确有一句话想对殿下说。”
钟情大手一挥:“但说无妨。”
“你说只要我想,你随时奉陪。如今这句话还作数吗,钟情?”
“……”
白玉一样的君子竟会突然口吐狂言,钟情惊呆了,爱不释手把玩的衣袖滑落了也不知道。好半晌他才开口:
“陈悬圃,你疯了吗?”
因为实在太过震惊,钟情有点语无伦次了:“你要给我未婚夫戴绿帽子?啊不,你要给你未婚夫戴绿帽子?”
“钟情,我们已经如今一体双魂,世间再无比我们还要亲密的存在。我知道你心中所思所想,若你与我成亲,我定会不遗余力帮你。陈家对魔气颇有研究,我会助你破除魔障,重修正道。”
钟情看着他,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这么喜欢沈列星,为了他宁愿自己以身饲魔?”
陈悬圃轻声道:“或许……我喜欢的人是你呢?”
像是听到一个极其滑稽的笑话,钟情一下子笑出声来:
“……你一定是疯了。你喜欢我什么啊?”
笑过之后,他很怜悯地看了眼陈悬圃,手中掐了个法诀,让识海禁制再松动一层。
“虽然没听说被囚禁在他人识海中会导致精神失常……到处走走吧陈悬圃,你这话可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该说的。”
他说罢便出了识海,尽管听了一通胡言乱语,心情还是很好,捧着补好的袖子舍不得撒手。
回神后看着画纸上半成形的人像,垮下脸来又是一阵叹息。
除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这画上的人和正主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钟情提笔,一眼又一眼地看向床上还在熟睡的人,努力想要补救。但到底是回天乏术,思绪也在描描补补中逐渐远去。
修真界正道修士自诩慷慨爱才,抢他们几件东西估计也会为了面子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匹火烷布而已,未必就能逼得正道与沈列星反目成仇。
但沈列星必须与全修真界势不两立,他才好渔翁得利。
笔尖在纸上留下滞重的一笔,钟情突然想到——如果缘机子真的死了呢?
他思考得太过认真,不知道那些纷杂的思绪都宛若轻声细语在识海中回荡。
陈悬圃独立冰宫之中,一袭白袍几乎要和满宫冰砖融为一体。
他在满空的算计筹谋中想,为什么会喜欢钟情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是受魔修的美丽蛊惑,被那一粒眉心痣迷了心神。
或许是看见他总爱装出一副恶劣残暴的模样,却又很好哄也很好骗,一块布就可以叫他乖乖巧巧地坐下。
也或许是在沉煌魔君的尸体旁,那人明明上一秒还在为百年筹谋化为乌有而哭泣,下一刻就能够咬牙切齿擦干眼泪,去想别的办法。
魔修命短,所以大多数魔修会趁着有限的寿命纵情享乐,哪会像他,明知不可能,却还非要如此拼命折腾呢?
这具身体是温暖的,这颗心脏是滚烫的。
温度顺着经脉流淌到识海,几乎要将这座矗立在雪山上的冰宫都融化殆尽。
陈悬圃想,或许他只是怕冷而已。
所以才会追逐着这一点温暖,什么礼义廉耻、除魔卫道,统统都不顾了。
可就是这样一句豁出去才说出口的话,听的人却不信。
*
第二天一大早,钟情就拉着沈列星上路。
魔修大都唯恐天下不乱,虽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恶趣味,但一想到正道将要被他搅得腥风血雨,还是会感到兴奋。
到剑宗前他们就先干了一票,黑吃黑抢了一匹灵驹,只因钟情觉得被人背着的姿态不够优雅。
沈列星恋恋不舍地放下背上的人,扶着他上了马背,然后牵着缰绳在前边引路,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两眼,生怕时间久了马背上的人脱力跌下来。
灵驹脚程很快,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还是很快就来到剑宗门前。
宗内修为最高的长老缘机子命悬一线,整个剑宗都安静异常,宗门外护山大阵紧紧闭着,将外来者一律拦在门外。
来时沈列星已经递上拜帖,但没有收到回信。
此时又变换出灵蝶进去报信,但等了又等,始终不曾有人出来迎接。
想来是不肯理会他们。
沈列星最喜欢这种不被人待见的感觉,这样之后打起来就可以毫不留情玩个畅快。
他歪头肆意一笑,额上银色枪纹一扇,手中一翻,银枪瞬间出现在掌心。
枪尖一划,掀起的罡风咆哮着劈向护山大阵,在即将碰到阵眼的时候又玩也似的收回一半力道。
阵未破,雷霆之声却响彻天际,确保里头装死的人每一个都能听到。
沈列星手执银枪,发丝衣袍在罡风中烈烈作响。
他朗声笑道:
“诸位前辈,沈列星携爱妻求见,为何不见!”
不一会儿,石门打开一条缝,露出门内弟子半张无可奈何的脸来。
“沈公子,宗主说了,火烷布是宗内至宝,天下就这么一匹,哪里可能送与你未婚妻做嫁衣呢?沈公子还是打哪来的就往哪儿回吧。”
沈列星懒得废话,更懒得为难一个小弟子,挥手使出唤风术将他送到一旁,然后干脆利落地一脚踢开山门。
门打开后,他微微一愣。
门里竟然全是人,不止剑宗弟子,其余七宗十六门的人也都来了,还有好些是长期闭关不问世事的前辈,神识轻扫就带来铺天盖地的威压。
大概缘机子的情况已经危在旦夕,不得已才请这些老怪物出山帮忙想办法。
沈列星善战也好战,见到此情此景不但不害怕,甚至兴奋得头皮发麻。手中银枪亦知晓他心意,枪尖微微颤抖,发出阵阵低吟。
“即使是世间至宝,若只放在库房之中,也不过就是一死物。诸位何不成全我们,等婚宴之上,必定请尔等多喝一杯喜酒!”
这等状似强盗的言语,一出口就惹得众怒。
一个执剑飞来,怒喝:“沈列星!缘机子长老魔气入体几近身亡,你非但不愿出手相救,还口出狂言,妄想趁火打劫!看剑!”
沈列星哂笑一声,提枪飞身迎上。
剑客不是他的对手,几回合就被打落,但很快就有人看不顺眼,加入战局。
一连上了几个人,却连沈列星的衣袍都没碰到。旁观者怒气逐渐高涨,纷纷破口大骂起来,若不是自诩正道不愿做宵小之事,兴许真的会联起手来以多欺少。
马蹄落地哒哒作响,却淹没在咒骂与助威声中,悄无声息。
这声音原本无法惊动任何人,但宗门之内的人却像是突然被人下了禁言令,所有声音都堵在喉间,涨得满面通红,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山门之外,狭长小径上,白驹甩着尾巴走来,它的步伐那样轻柔协调,就像一朵云。
而马背上的人就坐在这朵云之上,摇摇摆摆地走近。
他没有带面纱,但披了斗篷。
宽大的兜帽笼住那头墨发,又顺着发丝流淌而下。眉心红痣在鸟羽和发丝间若隐若现,阳光倾泻而下,洒在同样宽大的裙摆之下,各色炫光耀眼得让人目眩神迷。
但所有这些繁杂的、喧闹的颜色都因为那张脸而变得寂静。
那合该是山间吸人元气为生的精怪的脸,漂亮到让人难以置信会是天生天养。偏偏有生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长睫沉沉坠着,看似无辜至极,一口朱唇却若有若无弯起,仿佛下一刻就会舌尖轻吐,呼出一息噬魂的幽兰香气。
旁观的人都已经痴了,但那沈列星并没有注意。
他向来吊儿郎当,可一旦打起来就全神贯注,旁的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
银枪往前一送,在距离对战之人眼睛三寸之处猝然停下。
沈列星皱眉:“你为何不躲?”
那人仍旧呆呆看着前面,良久才怔怔念道:
“芙蓉泣露……香兰笑。”
沈列星瞬间回神。
他转头看见钟情骑马而来,不等他朝他一笑,就瞥见周围一堆失魂落魄的人。
他瞬间压下眉眼,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气。
第165章
“那莫非就是陈家的小少主?当真是好人品哪!”
“不愧是雪山之上才能蕴养的俊才!”
窃窃私语之中,有年轻人不管不顾挥开长辈的手,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他眼中闪着灼灼的光辉:
“魔宫之中遥遥一见,今日幸得重逢,陈公子身体可好些了?魔气可已经驱散了?”
钟情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微歪头,不太明白这善意出于何处。
这人是剑宗的少宗主,缘机子长老的独子,如果真相大白,他们直接就算是隔着血海深仇,应当不死不休。
沈列星执枪走过来,冷笑一声:“手下败将,也敢过来搭讪我的妻子?”
他还想说什么将这个碍眼的家伙赶走,但下一刻就有人攻来,不得不转身提枪反击。
几回合后他稍有空闲往后一看,差点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剑宗那个不要脸的臭小子真是该死,不仅牵着他未婚妻的手将他扶下马,竟然还摆了一圈桌椅瓜果宴请众人,简直把中间的对垒当做一场猴戏!
他忍了又忍,视线看着被围在中间众星拱月般的钟情,终究什么也没说,回身将长枪重重刺入地面。
“再来!”
钟情一面接受旁人投喂,一面和识海里陈悬圃交流。
【君子可以吃这点心的对吧?】
【可以。】
【君子是爱喝茶的吧?即使这茶甜滋滋的?】
【是的。】
【嗑瓜子儿姿态不雅,君子当然不能自己磕瓜子儿,得别人剥好送来是吧?】
【是的。】
借着当君子的由头,钟情吃吃喝喝坐享其成,顺便看沈列星打架。
魔界可没有这些娱乐活动,魔修茹毛饮血,即使天材地宝也大都不处理就一口吞下。打架也是生死肉搏血呲呼啦的,毫无美感。
哪像正道,切磋起来点到为止,有来有往,还会互相喂招。
他这边其乐融融,沈列星那边却剑拔弩张。
沈列星心中越想越气,虽说连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怒火从何而来,但下手逐渐不留情面。
与他同辈的修士刚上场就被一枪震下来,境界高出他许多的前辈交手几十回合也被灰头土脸地赶下来。
小辈们退下来后就围在钟情身边诉苦,年长者则聚在一旁,若有所思看着沈列星手里那杆能助他跨境界单挑的长枪。
钟情分出一半心神,耐着性子,学着陈悬圃的模样嗯嗯啊啊地安抚那些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小辈。
态度十分敷衍,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不做任何表情便已经像在眉目含情,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另一半心神自然放在那对长者身上。
他近乎观赏地看着那些人对陈悬圃态度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后生可畏,到提防,再到猜忌。
越来越多视线落在那把银枪之上,那是魔修最喜欢的眼神——贪婪的、嫉妒的、仇恨的。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魔气会一路畅通地攻进他的心防。但就算没有魔气来催化,他们同样会在这些情绪的折磨下,对他人做出可怕的事情。
沈列星这一次比之前初来乍到时打得激进很多,连钟情都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像个正道修士,更别说剑宗这些老古板了。
钟情微笑着把玩手中不知是谁送来的一朵兰花,不小心扯破一片花瓣,花汁沾湿指尖,立刻又有人殷切地奉上一张素绢。
擂台上又一个前辈“砰”一声落地。
钟情低头掩下眸中笑意,去接那方丝帕,垂眸时已经看见剑宗的执法长老上前一步,横眉竖眼就要开口大喊“放肆”。
这老头连口型都做了一半,但“放”字刚出口就被沈列星一个回头打断。
那一眼带着磅礴的气势,与此同时精纯灵气排山倒海般倾斜而下,几乎是在瞬间就从每个人身边席卷而过。
待风暴退去,所有人都呆呆站在原地,被那海潮一样浩瀚的灵气震慑住,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几声惨叫唤回他们心神。
那是几个魔修,竟然改头换面隐匿身份瞒过了护山大阵和所有人的眼睛,就这样大摇大摆进了剑宗。
浑身是血的魔修在地上翻滚,想要逃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魔力被之前那场灵气风暴涤荡得一干二净。
“堂堂天下第一宗,混进三个魔修,在座竟无一人察觉。”
沈列星随手挽了个枪花,看着坐在钟情身边的剑宗少宗主,似笑非笑道:
“也好意思做正道魁首?”
周围人互换眼神,敢怒不敢言。
沈列星挥出的那道灵气已经是稀释过后的,不像钟情第一次见时如神明清气一般浓郁,但也足够这些人也立即判断出来,他要么是道心极坚,要么是天道宠儿。
修道之人忤逆天道却也顺从天道,他们不以苦修为荣,却对气运超群的天道宠儿顶礼膜拜。
在沈列星之前,就是缘机子。
登时钟情身边便哗啦啦站起来一堆人,朝沈列星拱手作揖,请他代缘机子主持大局。
听着那些人嘴里奉承的话,大有能者居之、想将整个剑宗拱手想让的意思,钟情气得手里花都快捏烂了。
他是让沈列星来剑宗送死的,可不是让他来当继承人的!
花汁满溢,满手染紫,香得吓人。
稍稍冷静下来,他从人群身后走出。
闻到扑鼻兰香,人们就纷纷让开。钟情缓缓上前,手中细致地擦拭着指尖水痕,双眼却一刻不离沈列星。
“是何罗鳗。他们佩戴了何罗鳗的尾巴,才能完全隐匿身上的魔修气息,不惊动人就潜进剑宗。”
立刻有人上前踢了地上的魔修一脚,露出腰间一枚锦囊。
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枚奇异的鱼尾,柔软、卷曲,简直不像是鱼的尾巴。
有人大着胆子伸手碰了一下,那断尾竟然还有反应,动了一下,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众人惊呼:
“传说何罗鳗一头十身,游速极为迅捷,来去无踪。此鱼来自极寒之地,浑身遍布冰霜之气,而冰霜之气正好能掩藏魔气,是以自古大妖凶兽皆出极寒之地!”
“听闻上古妖兽作乱,此鱼也曾现世,断尾以助众妖隐匿气息危害人间。可它们不是已经被先贤于谯明山中诛尽了吗?难道它们还能死而复生?”
“若是死而复生,何罗鳗能复活,焉知其他妖兽不能?天要亡我等啊!”
一片哀叹声中,钟情莞尔一笑:
“诸位何必担忧?既然列星这样厉害……为何不前去极寒之地谯明山中,一探究竟呢?”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对着沈列星说尽好话,求他不要推辞。
沈列星定定地看着钟情,方才戏谑的笑意已经渐渐冷却下来。
“婚期在即,悬圃,你确定要我去?”
“正道存亡之际,你我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沈列星深吸口气,假装毫不在意道:“我是怕你舍不得我,又做那望夫石。”
钟情朝他很大度地一笑:“列星大可以现在就动身。”
“……”
沈列星觉得胸中闷得慌,头一次失却理智,拉起钟情手腕就要将他扛上马。
身后剑宗少宗主赶紧阻拦:“沈道友,我已差人去寻多宝阁的钥匙,明日就能将那火烷布取回。道友这就要走?”
沈列星生生顿住。
他回头,看见身后钟情一如既往柔美温婉的微笑,无言片刻,然后苦笑一声摇头。
“不走了。赶紧将那布给我。”
少宗主忙不迭道:“好嘞。我来为二位带路,陈公子请。”
他伸手就要来扶钟情,沈列星一把将他打开,弯腰想将钟情抱起来。
钟情避过他的手,轻声道:“列星,此举不合礼仪。”
沈列星手一顿,随后干脆利落地在马镫旁单膝跪下,一拍大腿,颇为豪迈道:
“上来!”
见他这么上道,钟情自然不会拒绝,踩上去的时候还故意用了点力气,可脚下的人似乎不太痛,眼神中充满自得。
他骑上马看向周围,那些人的视线也不像是在围观一场羞辱,眼神中竟是艳羡。
钟情不懂这视线的含义,只知道自己给沈列星使的绊子又没能成功。
但此刻他心中已经被连番失败打击得毫无波澜,只是暗中想:哼,等到了谯明山,总有你好受的。
*
是夜,沈列星拿着一本书,倚在钟情身边,看到有趣的词句就凑过来分享。
“原来这书上就早已经语言我俩是天生一对,悬圃你看!”
他抑扬顿挫地念道: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云中悬圃,天畔琼楼。”
钟情心中冷笑:可不是天生一对吗?大抵那位命运的执笔者翻烂了书本,才找到这样一对好名字呢。
钟情将手中的书卷成筒在身旁人头上轻轻一敲,做出一副端庄娴雅的模样,语气轻柔,仿佛真的在为他考虑一般。
“谯明山地处极寒之地,千百年来无人踏足。列星应当翻阅典籍寻找先贤记载,而非是拼凑这些词句……何况不过巧合而已。”
沈列星收了笑:“悬圃真的想我去?万一我死在那里,你可就要守——”
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看见钟情手腕上的一圈红痕。
皓白的一截手腕上一圈红痕分外显眼,沈列星怔住。
“这里怎么……”他突然想起白日里那失去理智的一拽,失神道,“是我弄的吗?”
钟情随意拢了下衣袖,翻过一页纸道:“无妨。”
“是我的错。”沈列星垂头丧气,“我当时太生气了,我只是在想——”
他欲言又止,倒让钟情有些好奇。
被一群人看猴戏,当事者心中应当很不好受吧。他忍着激动问: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怎么能离我那么远?”
“……”钟情不怒反笑,“你还想要多近?”
沈列星有点不好意思,伸出手臂往钟情面前一横。
“是我错了。悬圃,你打我骂我吧。”
钟情睨他一眼,没有动作。
“我如今不过是个活死人,而你又有灵气护体,就算我捏碎了骨头,也难以在你手上留下痕迹。可见列星并不心诚。”
“那悬圃想要怎么惩罚我?”
钟情微微一笑,扯下头上发带。
那雪白发带一路顺滑地从发梢垂落,然后被他拾起来,绑缚在沈列星的双腕上。
“什么时候列星的手腕上也被勒出红痕,就什么时候解开吧。”
第166章
钟情原以为像沈列星这样好动的人,肯定不会安安分分仍由他绑着。
但书本翻过一页又一页,坐在对面的人始终不曾动弹。
反倒是他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面前人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静静欣赏了一会儿面前乖巧安坐的沈列星,再看看识海里闭眼打坐的陈悬圃,心说这两人真不愧是天生一对。
只要用着陈悬圃的名字,用着陈悬圃的发带,就可以将一头打遍八宗十六门无敌手的猛兽束缚住。
而陈悬圃呢?为了救沈列星出苦海,连移情别恋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钟情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里的书卷上,却没有心思再看那上面的字句。
这是陈悬圃给他的书,是北地陈家的私藏,记录了极寒之地众妖的外貌习性。
极寒之地位处南境,几千年前众妖于南境谯明山中被诛灭后,这本《百妖谱》就失传了。没想到竟然流落到北地的陈家手中,上面很多记载连钟情这个满天下搜罗功法典籍的魔尊都不清楚。
虽说都是冰雪覆盖的地域,北地和南境却大不相同。
冰霜寒气能隐匿妖魔身上的邪气,故而越是寒冷的地方,妖邪便越多。南境谯明山便是众妖最为活跃的窝点,即使几千年前诸多大妖凶兽都已锄尽,到如今依然是妖族的圣地。
而北地却从无妖邪作乱。
那里就好像它白雪皑皑的表象一般,神圣洁净,仿佛不曾沾染一丝尘埃。
钟情放下书,拿出纸笔,想趁着沈列星这般安静的时刻,为他描一副丹青。
这些日子他已经养成习惯了,只要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画画,画着画着总能想到办法,反正脑中思绪总是比纸上线条来得清晰。
画到一半,有人敲门:“陈公子,少宗主将火烷布送来了。”
沈列星闻言起身就要去开门,被钟情眼疾手快拦下。
开玩笑,让他被绑着双手去开门,脸还要不要了?
钟情一把将沈列星推到床上,用床幔将他严严实实遮住,然后才去开门。
门外人送来的不止一匹火烷布,还有琳琅满目各种贺礼,以及满院子各式各样的兰花。
钟情从那堆礼物上略略扫过一眼,就知道他想要靠打劫各宗门让沈列星成为众矢之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很明显那些都是十分名贵的礼物,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连火烷布放置在其中都显得普通了。
纯白布匹放置在乌木托盘中色如新雪,钟情伸手端起一杯茶淋在上面,然后用蜡烛点燃。
他不过只是用火苗的尖端轻轻燎了一下布面而已,火光顷刻间便将整匹布吞噬。烈烈火光中,雪白绸布变得艳红,那红是跳动的,像火焰,更像一颗鲜活的心脏。
火焰渐渐熄灭,血红的布匹也渐渐褪色,变得纯白崭新,先前沾染的茶渍已经消失不见。
钟情双眼亮得惊人,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块神奇的布料,恨不得现在就丢给陈悬圃让他制成衣服。
沈列星从床幔中露出一个头,看着钟情低头不语的模样,问道:“在想什么?这么专心?”
钟情视线仍然没从火烷布上离开。
他一刻不停地抚摸着那匹布,怜惜道:“我在想……真想快点嫁给你。”这样就可以快点穿上这匹火烷布制成的嫁衣了。
沈列星一愣,脸颊迅速红了。他连忙移开眼去,但那滚烫的羞涩和惊喜已经能一路从颊边燃烧到胸膛。
他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都像是带着炭火:
“……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今晚就成亲。”
钟情也察觉到他的异样,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颇为好奇地看着他那张大红脸蛋,还轻拍了两下,不无可惜地道:
“但你今晚要去谯明山。”
“……都说了我不想去。就算妖兽真的肆虐中原,大不了我带你回边城隐居。”
沈列星赌气,避开钟情的手。
“你总是这样,嘴上说想嫁我,可每一次都在赶我走。”
“……”
钟情沉默,心中一角情绪翻腾。
他一个魔修,尚且为了魔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沈列星这个天道宠儿世界主角,竟然这么不争气,遇事只想着独善其身。
这一下激荡便导致体内维持了很久的平衡被打破,魔气从封锁的经脉中流泻而出,又被主人强硬地压制回去。
返魂丹会导致服用者有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呈活死人状态,经脉俱损灵气尽失,魔气当然也无法留存。
这才让钟情在沈列星的清气之中瞒过整整两月。
但这已经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月。
被丹药排空的魔气在渐渐复苏,钟情虽早有应对之策,假称自己在魔宫中受了内伤,自行封锁经脉压抑魔气,倒也相安无事。
但今日那三个魔修当中现了原形,也给他带来不小的反噬。
那其实并非是三个魔修,而是他曾经炼化的傀儡。
早在沉煌秘境钟情就偷偷放出他们回到魔宫,帮他处理一些魔界的杂事。后来又让他们带着何罗鳗的尾巴潜入剑宗,本想杀了缘机子嫁祸给沈列星,没想到不等动手就被沈列星识破。
露出原形的那一刹那钟情切断了与他们的傀儡契约,这才没被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但强行损毁契约也会反噬主人,放在从前钟情自然不惧,可现在他封锁了魔气,只能硬抗这反噬之力。
神识遁入识海,来到陈悬圃的冰宫之中,不曾站稳就已经折下一枚冰凌,嚼碎后生生咽下。
寒意掩藏了他身上的魔气,识海外的沈列星什么也没发现。
他原本还在赌气,可钟情忽然身子一软跌过来,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双手被绑住,便赶紧屈膝护住怀里人身体。
钟情浑身发冷。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不爱冰雪的魔修,明知雪原可以藏匿魔气,减少被正道讨伐的风险,却怎么也不肯将魔宫搬到极寒之地。
魔修想要修炼魔功,总得献祭些什么来交换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
钟情交换的是“感知”。
除了双眼还能看见颜色,他的双耳不辨五音,天籁神曲在他听来也只是一串呕哑嘲哳的噪音。
他的舌头尝不出味道,曾经饮下的那些香茶、吃下的那些甜糕,与白水泥巴没有区别。他连“渴”的感觉都没有,自然也无从感知“解渴”的快乐。
他的皮肤也感受不到温暖。
火焰无法带给他温度,冰雪却能成倍地冻伤他。
他曾经以为保留辨色的能力是上天对他眷顾,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又一次嘲讽——他的确还能分辨颜色,也有自己喜欢的颜色,却受困于自己,不敢表露出对艳色的喜好,成日自欺欺人,与素色为伴。
但这却是魔修们最常用来献祭的东西——
失去“感知”后,便失去了作为人所有获得正面情绪的手段。从此以后他们的生命中除了修炼,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愤怒、仇恨……
直到被折磨得发疯,在癫狂中自杀,或是被杀。
但像这样没有一日安宁地活着……
这怎么能不疯?
这怎么会不是横死?
昏昏沉沉之中,钟情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火焰滔天的夜晚。
城墙上的匾额冒着火光坠落,城中无数哀嚎与咒骂夹杂,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如此清晰、熟悉。
炉鼎们从城中走出,互相扶持着离开这个人间炼狱,路过钟情时纷纷轻行一礼。
那时钟情微笑看着他们,自信来日之路一定远胜从前。
可现在他却动摇了。
这些逃离的炉鼎们,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曾经只是一介凡人,只因貌美和体质才被掳到修真界来?
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见到修士们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无所不为之后,也生出修道的想法,却因正道排斥,只能献祭入魔,然后被命运的剧本编写成正道修士获取功德的一枚垫脚石?
尘归尘,土归土,他只求安宁,只求善终,为什么也会那么难?
钟情的身体越来越冷,沈列星赶忙凑近,运起清气,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但清气逸散出去后却不肯靠近怀里人的身体,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沈列星不得法,轻道一声:
“得罪了。”
然后低头凑过去,双唇贴上钟情的下巴。
唇下宛宛中,乃承浆穴,从这里引渡灵气最为快速高效。
清气进入穴位的那一瞬间,钟情睁开眼睛。
他已经快冷得失去理智了,不满足这样隔了一层的引渡方式,被疼痛催促着抱住面前人的脑袋,全无理智也毫无章法地吻着那张嘴唇,试图吮出更多的温暖。
沈列星直接傻了。
他瞪大眼睛,一动不敢动,任由那条灵巧的舌头在他嘴里掠夺着。
掌心下的身体如此乖巧,无论怎么噬咬夺取,都安静地承受着。
钟情在某一刻以为自己真的又回到了炉鼎城,但他不再是炉鼎,而是享用炉鼎的人——因为他成了那个唯一得利的人。
清气源源不断进入钟情身体,被久违的温暖包裹着,他终于恢复几分清醒。
一睁眼就看见面前脸红得像大虾似的沈列星,他稍稍一顿,拉开距离。
沈列星根本不敢看他,被绑着的双手都在发抖。
钟情静静地端详着他,仿佛他们第一次相见。
难怪修真界这般需要炉鼎,即使正道修士以情欲为耻,那些名门大族也会在私下底豢养炉鼎。就算有人的确洁身自好不屑靠炉鼎修炼,可与道侣双修不也一样吗?
不,的确不一样。
双修之术,双方都可以受益。就算是捷径,那也是天道都认可的捷径。
良久,钟情终于开口发问:
“沈列星,我记得你有一本双修的功法?”
沈列星这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了。
他屏住呼吸,微微点头:“嗯。”
钟情直接上去翻他衣襟里的乾坤囊,然后在衣衫凌乱、胸膛半露、眼神乱飞的沈列星面前一坐,面不改色将书翻开。
他随手翻到一页:“这个姿势可以吗?”
第167章
画上两个小人浑身赤|裸,对抱而坐。
画图之人用线吝啬,皮肤肌理一概省去,偏偏私密之处却刻画得无比细致。
沈列星只不过看了一眼,就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眼去。
他虽说整日将这本书随身带着,其实从未拿出来看过,平日连不慎瞄到封皮都要面红耳赤好一会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眼将他吓得花容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胡乱点头。
钟情见他答应,面色微微和缓。
他一手拿着书,一手扶着沈列星的肩膀,往他腿上一坐。
照例是粗暴得像是啃咬的亲吻,脱衣服的举止也粗鲁近似撕扯。
书上对这些前戏没有涉猎,钟情自然就按照他会的来了。
沈列星依然还是很温顺地承受着,只是胸脯起伏得越发厉害,呼吸声也越来越粗。他被动地任由钟情吻着,只是在钟情退开喘气的时候会追上去索求。
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他却觉得床幔之中的温度越来越火热。
满室清幽兰香都被这温度蒸腾得甜腻浓郁,沈列星几乎要醉了,分不清到这香气到底来自院中那满庭兰花,还是来自面前的人。
最后一件里衣也被扯下,身体毫无遮拦地感受着怀中另一个人的存在,好像拥抱着一块微凉柔软的玉,纤巧的、柔弱的,似乎稍稍用力就可以将这块温玉揉进他的血肉。
沈列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手腕上的发带在摩擦之中逐渐松开,彻底落下的那一瞬间,沈列星脑子里叫嚣地欲望倾巢而出,想也不想就将怀里的人按到在床。
他其实没想过要做什么,毕竟他什么也不会。
仍旧是钟情在亲吻,在引领,在掌控,而他只是想抱抱钟情,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不容一丝空隙。
但很快他就从这亲密无间的距离带来的沉醉感中惊醒。
因为钟情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一点也不疼,钟情的手软绵绵的,沈列星连头都不曾偏一下,但他仍旧被扇懵了。
他光着脚被一把推下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爬起来还想上前:“悬圃?”
“滚!”
“悬圃……”
“我让你滚!”
钟情很少有地这般情绪化,他演技的确不好,但在沈列星面前也总是尽力伪装。
可此时他心情差到极点,几乎想要就这样杀了沈列星。
丹田中封锁的魔气横冲直撞让他几欲呕血,刚压下的寒气卷土重来,冰霜从指尖一路蔓延上肩胛,连双颊都呈现出一种被冻伤的、凝固的红晕。
沈列星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
“好好好,我走。悬圃你别激动,别伤了自己。”
门“吱呀”一声在眼前合拢,不多时便听见外边庭院传来“噗通”一声落水声。
院中有一小湖,此时正值深夜,湖水正凉,想必他是在借湖水之凉浇灭心中□□。
钟情深呼口气,闭眼勉力平息怒火,可是一旦合眼心中就浮现出那让人难堪的一幕。
沈列星压他压得太自然了。
好一个天道宠儿,比他高,比他壮,清气加身自然修为也比他精深,未来也定然比他活得长,连那处都……
容貌俊朗,举止风流,个性狂妄,得天独厚——
这样的人既做得一个好修士,又怎么做不得一个好闝客?
何止是他会被压得无法动弹呢?
这全天下所有人,哪一个不是他沈列星想压就能压的?
就连另一个天道宠儿,另一位主角,天山雪莲陈悬圃,到了沈列星面前不也只能被压吗?
钟情不无讥讽地想:原来天道就是这么培养它的主角的啊。
怒火在这冷嘲热讽中逐渐平息下来,想起陈悬圃,钟情这才意识到识海中超乎寻常的安静。
他疑心陡起,潜进识海一看,瞬间笑了。
陈悬圃竟然封闭了五感,嘴里念念有词地敲木鱼。
也不知道他敲了多久,身下都隐隐浮出一朵莲花。
钟情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陈悬圃的长相,当然也是好看的,但与沈列星那咄咄逼人的俊逸不一样,他的好看是秀气内敛的,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意,忍不住想上前攀谈……
也忍不住想亵玩。
尤其是这张秀气脸蛋故意做出冷淡神情的时候。
钟情从前不懂得欣赏这种柔柔弱弱的美,现在却觉得这样的陈悬圃比沈列星可爱多了。
横竖要双修,那与谁修不都一样地修?
那他为何一定要被沈列星压,就不能去压陈悬圃吗?
打定主意,钟情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
指尖碰到对方身体的一刹那,身下那朵青莲就瞬间破散开来,化作一阵轻烟消失不见。
陈悬圃缓缓睁眼:“何事?”
他声音冷冷清清,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彼此执剑对立,互相欲置对方于死地。
但此时的他看上去比那天还要寂寥,钟情恍惚间几乎要以为已经闻到寺院香烛的味道。
他在陈悬圃腿上坐下——正好对方盘腿打坐,倒是很适合书上这个姿势。
他靠在陈悬圃肩上,一根手指勾起他鬓间垂落的一缕墨发,巧笑倩兮道:
“陈公子,你这是当真要皈依佛门做菩萨了?”
“与你何干。”
他表现得越是冷淡,钟情就越心安。
他伸出舌尖舔了下陈悬圃的唇角,依然是那种让他心安的冰凉,好似不沾染一丝情|欲。
合该是这样。
既然是修炼,就该保持理智,而不是像沈列星那般失了神志,痴魔得让人生畏。
“作为君子,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了。你跟沈列星是天生一对,如今却被我棒打鸳鸯。作为补偿,我既跟他有了夫妻之名,便跟你来个夫妻之实吧。”
听见这样不要脸的话,陈悬圃的双眼一瞬间冷冽得几乎能生出荆棘来。
他微微侧首,看着颈边的人。
“你只会与他有夫妻之名?你刚刚不是还想跟他颠龙倒凤吗?”
“刚刚啊……”
钟情很耐心地哄道,“一时行差踏错,这不是及时止损了吗?”
“钟情。”
陈悬圃低低道,一只手已经环过钟情的后背。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
钟情心里怪他话多,都什么时候还在叽叽歪歪,面上却仍旧轻柔地笑着:
“你在想什么呢?”
耳畔传来呵气一般的声音,神圣似天外梵音,又阴森如恶鬼絮语。
“我在想,我放过你了。”
钟情噗嗤一声笑出来,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放过我?就你?”
他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更加恶劣地亲吻过去,唇齿间溢出相当自信的话语:
“多谢菩萨放过我,但我可不会放过菩萨你了。”
他吻得起劲,誓要让陈悬圃败倒在他高超的吻技之下,却不小心被对方的齿尖划伤,唇上立刻一痛。
他气急败坏在陈悬圃嘴上一咬,等尝到同样的血腥味后才心满意足。
即使被这样欺负,陈悬圃还是不反抗,他双手不知什么时候环过钟情腰间,轻轻将他抱紧后又很快松开,朝下滑去,解开腰间系带。
钟情没管,陈悬圃的力气相比起沈列星实在微不足道,察觉不出半点威胁。
何况流连在腰腹间的指尖动作是如此轻柔,所过之处皮肤轻轻战栗,舒服得钟情连亲吻都忘了。
他想要开口发问陈悬圃一个名门正派世家公子怎么还懂这些,舌尖却被对方缠住,说不出话来。
身下有什么东西从蛰伏中醒来,钟情感受到了,并慢慢意识到那东西比之沈列星夜不遑多让。
他脸色一变,当即就要站起来,身上那双手却不知道碰到那里,让他的双腿一下子失去力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陈悬圃环在肘弯,这姿势让他几乎等同于整个人都挂在陈悬圃身上,根本可供发力的点让他站起来。
但陈悬圃的动作还是那么温柔顺服,很明显地在讨好着他,钟情一下子又有些迷糊了。
陈悬圃应该是下面那个……吧?
他迷糊又懒散地沉醉下去,直到身下被劈开似的一痛。
一根手指钻了进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钟情浆糊一样的脑子宛若晴空霹雳,瞬间清明起来。
眉心朱砂痣瞬间变成一道血红的竖线,本命剑凭空出现在手中。
他一掌将陈悬圃推开,下一刻长剑便追了上去,抵住陈悬圃的脖颈。
他用的是毫不客气的力道,那修长脖颈上很快就渗出一道血线。
“陈悬圃,你找死?”
说罢钟情心中燃起更大的疑窦,他心性极坚,怎么会被摸两下就丧失理智?
想到自己差点无知无觉就被压了,他更加恼怒地喝道:
“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
剑横在颈间命悬一线,沈列星仍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被那样平静的视线注视着,钟情隐隐觉得周身那寺庙的檀香味更重了。
“你以为我为何要念经?”
“你以为你碰碎的那朵青莲是什么?”
“钟情,你入了我的魔障。”
陈悬圃一句一句说着,钟情却觉得头更疼了。
那迷魂药的药效似乎还没散去,他竟然有些听不明白陈悬圃的话。
什么叫他入了他的魔障?
一个魔修,反倒入了正道修士的魔障?
“阿情,你猜诵经三日,我都在想什么?”
钟情思绪纷乱,手中的剑都快要拿不稳,剑刃在陈悬圃皮肉里抖动着,划开一条更大的伤口。
他有很多话想要说,最后说出来的却是:
“别这么叫我。”
“你说你喜欢沈列星,我信了。你想说想要嫁给他,我也并没有真的阻拦。阿情,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我的身份、我的性命,都可以给你,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招惹我。”
面前的人猛地倾身靠过来,浑然不惧颈边的长剑,倒骇得钟情一下子丢开剑,被制住双手后仍后怕地去看身上人颈间那条伤口。
那么深,但凡他收剑再晚一点,剑尖就能划破他的血管。
檀香气味越来越浓,熏得钟情头痛欲裂,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痛出幻觉,不然怎么在陈悬圃背后看到一道佛光?
那金色佛光牢笼一样将陈悬圃困住,也将他困住。
不,那不是幻觉。
钟情视线只不过停留片刻就觉得眼底升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能流下血泪来。
他心中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开口时连声音都带上颤抖。
“你竟然是佛修?”
已修炼出佛光的佛修,已经可以算是大成了。
那神圣的佛光对他来说无异于催命的符咒,钟情嗓音干涩:
“你要超度我?”
陈悬圃摇头,一只手按住钟情双手,一只手顺着钟情衣摆滑进去,在某处轻轻揉按着。
“很久以前,有一群和尚教给我一门功法,将恶念外化成佛莲,再将佛莲毁去,便可保灵台清净无尘。”
“但现在佛莲未成形便被你打散,恶念重回我心,我如今想的,便也是这三日诵经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的事。”
“我在想……”
“真想做死你。”
钟情双眼圆睁。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小白兔想吃大灰狼,小麻雀想上戾心鸢,望着陈悬圃的眼神无比古怪。
“你疯了,陈悬圃。”
他喃喃道,“你真的疯了。”
他顿时恶向胆边生,不再在乎那佛光是否能伤到他,唤来本命剑,挥出剑气将身上的人挑开。
陈悬圃竟然没有还手,任由剑气将他背后的佛光划得七零八落。
但那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佛光,粉色花剑飞回时,剑身已经多了不少被佛光烫出的伤口。
花剑蹭着钟情委屈撒娇,钟情却没理会它,径直出了识海,路过陈悬圃还不忘狠狠踩他一脚。
“哼,装神弄鬼。”
除了识海后他猛地松了口气,这才惊觉背上都是冷汗。
妖魔邪物最怕佛修,平日遇到凡间普通和尚他都是绕道走的。成为魔尊后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今日倒是久违地品尝了一把濒死感。
钟情靠着桌椅缓缓坐下来,心情差到极点。
他是真的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佛光底下。
再想想陈悬圃那些大言不惭的话,更是脸色铁青。
压不过沈列星这个天道宠儿也就罢了,怎么连陈悬圃那个小白脸也压不过?
他挥手唤来镜子,看着镜中影像——这般高大威猛,陈悬圃是怎么敢对着他大放厥词的?
难道他真的一日为炉鼎,就终生是炉鼎了吗?
他越想越怕,已经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他提着剑站起来,想要出去走走,但门刚一打开,就差点和外面的人撞个满怀。
是沈列星。
他光着膀子,身上水珠不断滚落,满身都是潮湿的、略带腥气的寒意。
他双手被布条牢牢绑住了,此时正低头用牙齿咬着给布条打结。
他打了一个很结实的死结,然后朝门里的人憨憨一笑。
“悬圃,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不听话才生气。你看,我现在重新给自己绑上了。”
他上前一步,膝盖轻轻捧着钟情垂下的剑尖。
“我们再来一次好吗?这一次我一定唯命是从,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钟情眼皮一颤,那些纷纷扰扰的思绪随之一空,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问:
“我怎么对你都可以?”
沈列星害羞地“嗯”了一声。
“沈列星,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钟情几乎要克制不住声音里的嫉恨了,“难道我要你在下面,你也会愿意?!”
沈列星睫毛飞快地颤了几下,就像幼鸟离巢第一次扑扇翅膀那般忐忑不安,但他出口的语气却是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真的打从心底就是这么想的。
“我喜欢悬圃,当然愿意为悬圃雌伏。”
钟情眉梢极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他感受到心中的妒意在逐渐发酵,那种腐臭的气息让他几欲作呕。
多么光明磊落的主角啊,连甘心雌伏这样的话也能光明正大地说出口。
不必像他一样左右为难,生怕露出一点炉鼎的迹象叫人低瞧了去;也不必像他一样自我厌恶,堕入魔道后害怕横死而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他是主角,他足够强大,即使雌伏,也依然自信强大到无人能害他。
可是……
钟情轻轻抚摸着面前人的左肩。
其下就是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极为有力。
他想,陈悬圃说错了。
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沈列星,陈悬圃会这样误解,有多少是出于以己度人呢?
陈悬圃似乎喜欢他,巧的是,沈列星似乎也喜欢他。
不,沈列星爱他。
有什么东西能比爱更快的摧毁一颗心脏呢?
良久,钟情轻轻一笑。
他开口时声音温柔得如同天边明月,缓缓说道:
“好啊,那你跪下。”
第168章
沈列星听话地双膝跪下。
现在他不如钟情高了,仰着头看向钟情,眼中依然是一片驯顺的柔情。
钟情剑尖挑起落在地砖上的发带,将它蒙住那双温和的、明亮的眼睛。
他一手执剑,一手牵扯着沈列星手腕上的布条,慢慢向后退去。
沈列星乖巧地任由他牵着,由他引领着,一步一步向前膝行。他全身都放松极了,仿佛不觉得屈辱。
行至榻边,钟情停下,落座。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面不动声色打量地上跪着的人。
一向多话又好动的人这时候竟安静极了,仿佛只要面前的人不开口,他就能在地上跪一辈子。
从来都毫无滋味的茶水竟在此刻泛出一丝回甘,钟情突然扔下茶杯,瓷杯与桌面碰撞时发出放出一声脆响,茶水四溅。
桌边烛台受水珠激荡,火光倏地一晃。
与此同时,钟情以剑代鞭,“啪”一声甩在沈列星肩上!
用来作舞取乐的剑都很细,也很软,注入魔气对敌时倒也能变得坚韧无比,但钟情依然很少用它。
炉鼎城中他看够了那些娇弱美人舞剑供人取乐,也看够了这样玩物一般的剑稍后就会反过来落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受伤。
那十年间他怕极了自己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被人这般欺辱折磨,以至于怕到百年后成为魔尊依然噩梦缠身。
魔修也会有心魔,只是因为修魔本就魔障缠身,那一点心魔反倒微不足道了。
又是一剑鞭下,这一次他没掌控好力道,剑刃在麦色皮肤上划开很浅很细的伤口,渗出丝丝缕缕血液。
沈列星没有丝毫反抗,他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居然在这个时候歪头咧嘴笑道:
“都说夫妻间打是亲骂是爱,劳得悬圃这般君子人物动手……悬圃就这般爱我吗?”
旁人的名字头一次让钟情心中这般生厌,他又是一鞭挥过去。
这次沈列星顺着鞭风稍稍一个踉跄,十分柔弱似的,膝盖后退半步才稳住身体。
他抬起头,水红绸带蒙住双眼看不清情绪,声音却能依然能听出轻松笑意。
“哎呀,好疼。”
钟情知道他是装的。
分神期的修士身体坚不可摧,若不是沈列星主动撤下护体防御,这把没有没有注入魔气的细软花剑根本伤不了分毫。
即使被放任着划出伤口,这点皮肉伤对他来说也根本算不了什么,或许连挠痒痒都不如,反倒是钟情自己执剑的手被震得生疼。
他不过是想逗他开心罢了。
钟情怔怔地这样想着,手中剑刃更加用力地甩下。
一剑一剑毫不留情落下,血痕在皮肤上层层叠加,根根纤细如丝,鲜艳如合欢花瓣,面前的人在这花雨之下怡然自得地微笑,仿佛无论遭受到何等对待都不会生气。
那样安宁、从容,不同于陈悬圃身上那被清规戒律束缚出来的安静,而是受天道宠爱和一生顺遂才能养出的底气。
有这样的底气,即使下跪,即使雌伏,即使有朝一日被打落地狱,那颗心也依然能光明得穿透脏污,不偏不倚,安之若素。
钟情执剑的手在轻轻发抖。
这的确是一把很不适合修炼的剑,连剑柄上都刻满了合欢花,只是拿着都硌手,更别提这般用力地劈打。
明明他才是施虐的人,他的手心却也被磨破皮,渗出血点来。
心魔蠢蠢欲动着让他去嫉妒、仇恨,他却在这些惯常情绪的折磨下,品尝到一丝微弱的解脱。
但那一瞬间快得就像是幻觉。
幻觉过后,钟情瞳孔涨满郁气,满心愤怒地弃剑,抄起桌上的烛台就想毁了沈列星那张轻松自在的笑脸。
火焰即将碰到沈列星的皮肤时,他突然偏了一下头:
“你受伤了?”
钟情动作猛地一顿。
火苗几乎可以燎上他眼睛上的绸带,布料微小的空隙中,可以依稀看见火焰倒映在那双瞳仁中细碎的、跳动的微光。
滚烫的蜡油顺着灯盏滴下来,落到沈列星身上,宛若一滴血泪。
那血泪慢慢流淌过血红的伤口,沈列星“嘶”了一声,然后低头凑近去舔钟情的手心。
他像是感受到不到咫尺之间火焰的炽热一般,轻声怜惜道:
“还疼吗?”
没有人回答他。
烛台脱力滑落下来,砸在他肩上,滚烫的黄铜雕花在他胸口处留下一道红痕,随后直直落到地上,“哐当”一声脆响。
烛火熄灭,隔着一层轻薄绸布,眼前只剩一片彻底的黑暗。
沈列星膝盖向前动了一下,有些担忧,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悬圃?”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沈列星等待片刻,忍不住想要抬手扯下蒙住双眼的绸布时,突然有人猛地扑进他怀里。
他微微一怔,笑着刚想说什么,却感受到后颈传来温热的湿意。
一滴滴落下来,立刻就变得冰凉无比。
沈列星愣住了。
钟情在哭。
泪水流了满面,却连主人也不知道为何。
他怀中的这具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赤|裸而微凉,可一层皮肉之下的心脏跳动却极为有力。
那里滚动的仿佛是岩浆,温度隔着胸腔也能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
在这炽热的温度之下,所有肮脏罪孽无所遁形,烟消云散。
心魔破了。
曾经炉鼎城中被虐待的娇弱美人们逃出生天,前来寻欢作乐的世家公子则葬身火海。
弱小者长生,强大者却短命。
那到底谁才是真的强大?
谁才是真的弱小?
钟情耳畔紧贴着怀中人的脖颈,听着那里鲜血汩汩流动的细微声音。
他身体里同样有这样的声音,因为他活着。没有父母的照看,没有天道的眷顾,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既然他脚下的路是自己蹚出来的,那为何他要活在别人的目光里?
别人看见炉鼎,就说弱小,看见魔尊,就说强大。那他到底是强大还是弱小?
不重要了。
他做过炉鼎。
他唯爱艳色。
他惯会装可怜扮柔弱,卖弄风骚。
但他还活着。
并且还会继续活下去——如果命运只是一则剧本,他便要活着看到结局。
他要看看这个世界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轻柔的吻落在怀中人的脖颈上,一半嫉恨的恶念中挣扎出另一半爱恋的安宁。魔气在丹田中翻腾不休,但钟情宁愿忍着剧痛也不肯放手。
“你赢了,沈列星……”
他喃喃道。
“我爱你。”
可我还是要杀了你。
最后半句被吞没在喉间,沈列星没有听见。
他还沉浸在那句“我爱你”里,半晌哑口无言。
等他回过神,又惊喜又热切地想要说什么时,手腕上的绑带突然被解开了。
钟情捉着他的手,带着他朝身下隐秘之处探去。
“用这里。”
沈列星咽了口唾沫,想到某种可能,却不敢相信:“什么?”
钟情暗示性地蹭了一下:“这里。进来。”
*
月亮终于出来了。
透过窗纱,月光像雾一样柔柔洒下,沈列星借着这抹柔光看清了身上轻轻扭动的人。
他若无旁人地轻轻摇晃着,真的就像庭院中那些造型妖异的兰花,盛开在空谷之中,满夜星月都理所当然被他独占。
那么美丽,那么馥郁,香气能化成蜜剑,醉死每一个踏足领地的生人。
沈列星被迷得神魂颠倒,不满足于他们上身的距离,微微起身想要拥抱面前的人。
而钟情却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逼迫他重新躺回去。
等到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睛重新变得忍耐而温顺,他才塌下腰,奖赏似地吻了吻沈列星的唇角。
双腿交缠在一起,钟情一翻身,原本的位置瞬间调换,之前在他身下的人现在正压在他身上。
钟情闷哼一声,待调整好呼吸后才朝沈列星一笑。
他轻抚着沈列星胸口那片血红的纹路。
“现在,你可以动了。”
胸口处的禁制被解开,沈列星恢复了自由,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按住钟情的肩膀骤然侵入。
之前钟情总是做得很慢,很轻,折磨得他已经快要疯了。
这一下有点太狠,钟情忍耐着,身下床单在手心中揉作一团。
他轻轻喘了口气,伸手去够落在枕边的那只笔。
因为动作太过激烈,那些细小的剑伤一次又一次地挣破。钟情提笔蘸了那些伤口中渗出的血液,顺着他胸膛处那血红纹路往下描绘。
同命契。
道侣之间证明心意的契约,结契之后可以同生共死,共享感知。
“沈列星。”
最后一笔落下,毛笔笔尖在面前人胸膛处暧昧地轻点,钟情微笑着提醒他:
“现在你是我的傀儡了,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沈列星难耐地吻着,仿佛怎么吻也吻不够。
“我心甘情愿。”
他在亲吻的间隙里说,“即使没有这个契约,我也会为你做所有事。”
良久,他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道:“那我呢?如果我想让你干什么,你也会干什么吗?”
钟情脸上的微笑一僵。
当然不能。
这个契约以名字催动,但他的名字是假的。
他不叫陈悬圃。
心中那一半嫉恨和一半爱恋共同催生出一种绵密的刺痛,扎得钟情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因何而得到沈列星的爱——
因为沈列星以为他是陈悬圃。
钟情因着苦涩而陌生的痛苦万分惊惧,他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可身体却不听使唤,软弱地舍不得离去。
沈列星还在问:“那你呢,悬圃?”
钟情闭上眼,再睁开后一切脆弱的情绪都被睫羽掩藏。
他轻轻抚摸着沈列星的脸,示意他去看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
雪白光裸的皮肤上有密密麻麻的吻痕和手印,血色纹路被这些痕迹阻断得零落,因为沈列星的吻总是那样急躁,不等血契干透就舔舐殆尽。
“你看,是你自己乱亲,把契约毁了。”
他冷淡地微笑着说,“同命契种下后三个时辰内还可回转,要我也将你身上的血契也抹掉吗?”
若双方都种下同命契,便只是夫妻间情深义重的宣言。
可若只有一人身上绘制这种血契,那便等同于亲手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从此以后沦为契主的傀儡。
傀儡,夫妻,一词之差而已。
这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东西,沈列星却只顾笑着吻他:
“不必。我早就是你的傀儡了。”
第169章
第二日清晨,沈列星早早醒过来。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睡着过,他生怕怀里的人和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闭眼就会消失不见。
怀中人极安静地睡着,这时候他不再故作深沉装他的君子,于是眉眼都柔和下来,几乎要化进窗外那缕稀薄的天光之中。墨发在这苍白的晨光下显得更加湿重,随意蜿蜒了一整个床头,却根根都恰到好处得宛若精心摆弄。
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
一颦一笑都是他喜欢的样子,是嗔是喜都叫他心动。怎样都好,怎么都喜欢。是过往岁月中从未有过的熨帖,就像是心中失落的那一块终于被补全。
沈列星很轻很轻地在钟情眼角落下一吻,然后起身去关窗。
晨风尚带着露水的微凉,吹得桌案上纸业窸窣作响。
他关上窗,再将被风吹乱的画纸整理好。
他无意中朝那画上看了一眼,顿时失笑。
画里的人是他,除了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再无一处相同。
画技糟糕到或许连八岁小孩也不如,线条僵硬形体滑稽,大概鸡爪握着笔随意刨两下比这幅画更好看。
沈列星突发奇想,从乾坤囊中取出另外许多画来。
这些话中,除了一副画的是那位十恶不赦的魔尊以外,剩下的全都是他——各种各样只有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他。
沈列星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练了这许多时日,他的未婚妻技艺却全无长进。
与那副栩栩如生的魔尊画像放在一起,根本就像是两个人的手笔。
他心中一突。
两个人……吗?
他下意识朝床上的人看去。
墨发之下光裸的脊背白得耀眼,床头凌乱的衣物洒了满地,黑色百鸟裙变换出蓝紫色的炫光,一块翠绿玉牌幽静地陷在其中。
那是陈家玉牌,是长生牌的化形,与陈家人的命数相连。
人死,则玉牌碎,供奉在陈家的长生牌也会顷刻间化为齑粉。
沈列星掩下心中那丝可笑的不安,心想这当然是他的未婚妻。
窗边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沈列星心神一动,推开窗放千里迢迢飞回的灵鸽进来。
他取下灵鸽脚边的信筒,展开后一字一句读得认真。
是一封从边城来的家书。
儿行干里母担忧,蝇头小字中句句都是拳拳爱子之心。
沈列星微笑着看完,提笔写下回信,塞回信筒中。
突然间有什么念头从脑海中闪烁而过,耳清目明的修士在最后一刻猝然松手,信筒直直掉落在地上,惊得灵鸽扑闪着翅膀欲飞走。
沈列星赶紧去看床上的人是否被他吵醒,见那人还在睡着,他才松一口气。
只是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相识数月,悬圃他……似乎不曾给父母写过一封信。
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干脆地将所有画纸全部塞回乾坤囊中。
心中所有犹豫欲猜疑全部打散,他大步朝床帏走去,在钟情身边躺下。
对面铜镜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形,怀中人身上吻痕遍布,断断续续的血纹印在白皙皮肤上香艳至极。反倒是他自己身上的血契纹路在渐渐褪色。
沈列星轻叹口气,看来悬圃还是将同命契回转了。
他轻轻含吻怀中人颊边被汗湿的发丝,心中思绪因着亲吻重归平静,却又被那浓烈到潮湿温润的兰香一激,几乎是立刻又有了反应。
但他舍不得惊扰怀中人安睡,只好更加深沉地埋入他颈间,嘟囔道:
“悬圃,你难道不想要我做你的傀儡吗……”
钟情当然很想。
他也一夜未睡,却始终不曾睁眼,任由沈列星抱着,只当不知道身后那硌人的所在意味着什么。
他到现在仍然觉得后悔。
当那契约即将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时,他鬼使神差般抹去了那个血契的效力。
连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将天道之子收作傀儡会让他的胜算大大增多,他却在那一刻心软。
丹田中狂暴的魔气不甘地沉寂下来,那些罪孽的情绪偃旗息鼓,只剩下温馨柔软的爱恋充盈于心。
藏在被子下的手死死攥紧,钟情强硬地将那些后悔情绪封锁住。
他为什么一定要沈列星做他的傀儡?
难道没有沈列星,他就赢不了、活不了吗?
他不再去想身后的人,元神进入识海,来到陈悬圃面前。
陈悬圃还在原地打坐,身下又生出一朵佛莲,比上一次花瓣更多,层层叠叠将他的袍摆掩藏其中。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那些青色的花瓣上隐隐有血光流动。
他身后佛光被斩碎后倒是没有重生,仍旧七零八落地挂在那里,失却了那种能让魔修畏惧的神圣气息。
钟情走过去,这才看清陈悬圃周身竟漂浮着一圈细小的经文,牢笼一样困住里面的人,当然也隔绝了外面的人。
他哂笑一声:“陈悬圃,你怕我到了这个地步吗?竟然想出这种办法来赶我?”
既然过不去,钟情也不强求,施施然坐下来,小心地避开经文锁链,指尖柔柔抚弄着那些莲瓣颜色更加深重的尖端。
“沈列星被我蒙蔽,背弃婚约情有可原。可你明知道我是谁,却还是说喜欢我……陈悬圃,移情别恋也是君子所为吗?”
莲花上的人不说话。
他双眼紧闭,神色冷淡地就像满地冰雪……不,比这满地冰雪还要肃穆,因为这里的雪不知为何快要化了。
钟情是真的很喜欢他这副高洁冷清的模样,他曾经就总是妄图成为这样的人,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可他偏要坏心思地折辱面前的人:
“在炉鼎城,越是像你这般冷淡高傲的人,就越受欢迎。那些世家公子最爱的就是你这种漂亮倔驴,越不听话,玩起来就越带劲。”
他故意说得粗俗无比,果然陈悬圃瞬间睁眼:
“钟情。”
他哑着嗓子唤出一声,声音古怪得像有人在他喉间划了一刀。那双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极了一双饥饿暴虐的兽瞳。他嘴角压下极为不悦的弧度,似乎马上就要破口大骂,但他只是唤了一声,又安静下来。
只需要这两个字,钟情便可以确定——陈悬圃竟然是真的喜欢他。
那一刻他又觉得悲哀,又觉得可笑。
天道之子仍被困在剧本之中,深深爱着他的未婚妻,而未婚妻呢?却跳出了命运写下的剧本,对反派移情别恋。
作为反派,他杀不了这个世界的两位主角。
那主角之间呢?
既然陈悬圃可以不爱沈列星,那又为何不能帮他杀了沈列星?
钟情扯下一枚莲瓣,绕在指尖把玩。
“上次是我不对,不该推开你。现在我想通了,我喜欢你,我们可以继续上次的事情。”
陈悬圃冷眼盯着他:
“你刚对外面那个人说过,你爱他。”
“啊,你听到了?那么你也应该看到了吧?”
钟情丢掉莲瓣,凑近那些经文组成的锁链。金色字迹不断流淌着,在他凑过来的那一瞬间骤然加速,流动的金光将他的眼睛衬成几近透明的琥珀色。
被这样一双看着的人,会觉得自己真的在被充满爱意的凝视。
陈悬圃狼狈地别过脸去。
他近乎乞求道:“钟情,放了我吧。”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忍耐什么。”钟情起身展露身体,层层叠叠的吻痕一览无余,“难道我不够好看吗?”
“……够了。”
“百年来你们二人虽说齐名,可若要真论起来,他沈列星才是世人心中的第一人。你们父母定下娃娃亲的时候并不曾规定谁为夫谁为妻,可他沈列星只要一出现,就永远压你一头。”
钟情轻声诱惑着,“悬圃,你难道就真的心甘情愿永远屈居人下,连所爱之人也要拱手相让吗?”
“放了我。”
“……好吧。”
钟情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好整以暇地朝面前人看去。
“我可以放了你,只要你是真的想出去——你应该还没有忘记离开这里的方法吧?”
“……”
“我有沈列星给我的双修功法,你喜欢哪一种姿势?我全都可以配合哦。”
“……”
莲座上的人重新陷入沉默,钟情耐心等着,百无聊赖去看周身那些流水一般循环流转的经文。
他只不过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四十二章经?”
修士以清心咒维持理智,佛修自然以诵经保持灵台清明。楞严经,法华经,什么都可以,但绝不会有佛修用四十二章经为自己设下禁制。
因为这本经文在持戒、忍辱、断欲上的威力足以囚困住一个渡劫期的魔头,用在寻常修士身上,若心智境界稍有不匹配,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飞魄散。
魔宫深处就有被此经文封印的魔王,再往前看,千万年前弑神之战中,鼎盛时期的佛修甚至能用此经封印魔神。
钟情惊道:“陈悬圃,你不要命了吗!?”
他说罢就提剑去砍那些金色的锁链,但魔修的力量恰巧被这封印克制,砍半天也巍然不动。
识海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剑宗的侍者前来相问沈列星明日是否要启程去谯明山捉妖。
他带来了两个不好的消息,一个是缘机子入魔,已被众人联手封印,死伤无数;另一个是谯明山众妖已开始肆虐修真界,何罗鳗一头十身,无人能敌。
沈列星的声音明显犹豫了。
他没有像之前任何一次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而是说要再考虑考虑。
钟情的元神仍然看着莲瓣上的人,身体却悠悠转醒,对着沈列星柔弱地撒娇,缠着他晚一天再走。
沈列星笑道:“可悬圃之前不是还老催促我前去除魔卫道吗?”
钟情很慢地眨着眼睛,蜷曲睫毛颤抖着,无端显得可怜。
“因为我想明天就嫁给你呀,难道你不想对我负责吗?”
沈列星一下就晕头转向,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好。我后天再走。”
识海外对着沈列星的身体笑得柔情蜜意,识海内对着陈悬圃的元神脸上却一派戏谑。
他提着那把被佛经摧毁得满是缺口的花剑,剑尖一下一下点地。
“你看,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陈悬圃三个字。他这样期待婚礼,你若在婚礼上杀他,必然一击得手。到时候我们便隐退如何?也办一场婚礼,再也不分开。”
“……你为什么想杀他?”
“因为我喜欢你呀。”钟情无辜道,“所以我恨他竟然和你有婚约在身,恨不得杀了他。既然我们两情相悦,你帮我杀了他又有何不可?”
“你永远是谎话连篇。”
这句话出口时,陈悬圃的语气平淡至极,但周身那些经文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微颤后开始加速流转,金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蚕茧一样将里面的人禁锢起来,相互摩擦碰撞时竟然生出一种雷鸣般的震感。
钟情心中一沉,实在想不到陈悬圃道心竟这般坚定。
那便只能用另一种方法了。
他冷笑一声,取下腰间玉牌,当着陈悬圃的面将它折断。
于此同时,陈悬圃心中一下剧痛,这是命数牵连被凭空抹除的反噬。
钟情冷笑一声。
“难道你以为你不动手,我就杀不了沈列星了吗?要不要猜猜,陈家供奉你的长生牌碎裂,而婚贴却也同一时间送到你父母手中……他们是该高兴你要成亲了,还是该悲伤你死了?”
他毫不在乎地丢掉手中碎玉,剑尖隔着经文禁制挑起陈悬圃的下巴,强迫他与他直视。
“你不妨再猜猜,当沈列星在婚礼上看见他的岳父岳母对我这个冒牌货痛下杀手,是我这魔心先碎,还是他那颗道心先碎呢?”
第170章
识海里只剩下陈悬圃一人。
他不想去听外界那双假凤真龙的你侬我侬,为此甚至封闭了五感。
可还有是持续不断地声音涌入他的耳朵——
钟情喜怒不定,但无论嬉笑怒骂嗓音都婉转如蜜糖拉丝。他在刻意伪装进行哄骗,可越是刻意,反倒越显得单纯无辜。
而沈列星毫无所觉,心甘情愿被这样粗劣的手段玩弄于鼓掌,被捉弄被欺辱也不恼不怒,贱得就差跪下学狗叫。
陈悬圃突然一把抓住周身那些金字锁链。
经文在他手中流淌着,锋利的金字边缘能割开一个魔王的防护罩,却在他的手中不住挣扎着,像被腐蚀了一样泛出灰色的裂纹。
钟情的确手段粗劣,是世间最不称职的炉鼎。
识海外欺骗沈列星的时候演技幼稚,识海内诱惑他的时候也漫不经心。
连装都不肯装一下——嘴上说着喜欢,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
这般敷衍,只因为他本就是为践踏他的感情而来。
他的爱,对钟情来说,不过是一把可以用来杀掉沈列星的刀。
多么可悲啊。
手中的锁链在一寸寸崩裂,迸溅开的金色碎屑落地就变成灰烬。雪原开始融化,露出原本空茫、苍白的真面目。
钟情说错了一件事。
命牌碎裂,陈家那些人并不会为他感到悲伤,而是会惊恐万分。
他们会倾巢而出,带着无数经幡、念珠与锡杖,就像千万年前陈家的先祖那样,前来将他团团围住。
妄图成仙的修士敢于弑神,却胆怯诛魔。
他们会在杀死神族之后争先恐后抢夺那遗骸上的清气,却唯恐沾染分毫魔族死后的怨憎浊气。
于是只敢用经文将魔头们封印,妄想用一代一代轮回转世超度罪孽,净化怨气。
他们差点就成功了。
陈悬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雪原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分理智逼迫他追随着能让他的冷静的寒气而去。
千万年前的记忆和这两百年间的回忆在他脑海中厮打着,他头痛欲裂。
万年前天道鸟尽弓藏大肆围剿;百年前婴孩轮回转世呱呱坠地。
万年前背弃天道堕为魔神,逃至人间划地封尊;百年前昏暗祠堂长跪不起,日日受戒无欲无求。
万年前佛修围坐诵经,七七四十九年终于将他封印;百年前青莲座下盛开,再无需旁人强求,稍有恶念便自行化去。
他们已经算是成功了。
陈悬圃冷眼旁观两段记忆对这具身体的争夺,折断一根冰凌生生插入心脏。
元神没有实体,这只是虚幻的伤口,连血液也流不出来,但寒气顺着心脉裹挟全身,冻得他浑身发抖。
属于魔神的暴虐瞬间偃旗息鼓,属于佛修的理智大获全胜。
陈悬圃在极致的寂静与理智中脱力坐下来,看清了眼前所在。
这是钟情的识海深处,他曾经来过。
这里的一切都和初见时相同,形体清晰羽毛却糊作一团的唳心鸢、衣着华丽轮廓却模糊不清的炉鼎们……
一切都只在主人心里留下不深不浅的印记,一切人与事落入那双即使笑起来也略嫌冷漠的眼睛里,都只剩下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只有一个例外。
那个人被珍藏在识海的最深处,五官和身形都清晰无比。
神情变幻时皮肤的每一处细小肌理,动作交替时衣物的每一个细微褶皱,甚至连微风吹拂时每一根发丝,都细致分明详尽无比。
沈列星……
心脏处的伤口本不是真的存在,但陈悬圃感到痛了。
他痛到快要无法呼吸,放眼望去一片模糊的影子,只有沈列星身处其中,清晰生动地微笑着。
满嘴谎言的人口中竟然也会有一句真话。
钟情真的爱沈列星。
也是真的想要杀了沈列星。
陈悬圃尝到满嘴苦涩,再强大的理智在这苦涩的折磨下也要败退。
两百年凡人的记忆不足以告知他原因,只有魔神的眼睛才能看穿真相。
魔神的记忆已经陷入沉睡,他却主动将它们调取出来,放任自己在那些千万年前的仇恨罪孽中苦苦寻觅。
终于,他找到了答案——
钟情有情。
但他无心。
*
暮色降临,天边云霞如火如荼,京红、桃夭、流黄、远山紫,次第朝天边蜿蜒而去。
而这漫天的颜色都不过钟情手中这一匹流泻的白。
丝缎柔软顺滑如水,其上光泽点点,晶莹闪烁,如同白日观星。
陈悬圃已经将它裁好了,针脚细密几乎隐形,穿在身上合体妥帖,如无缝天衣。
钟情提着衣摆,时不时就要在镜子前面转上一圈,眼中喜爱之情比对着未婚夫的时候还要浓烈。
沈列星看得有点好笑。
“哪有嫁衣是白色的?偏生你还这般喜欢。”
钟情停下转圈。
他没有说话,略带深意地微笑着,面朝铜镜对身后的人盈盈行礼。
婚礼变葬礼,婚服变丧服。
岂不是很应景?
虽是白衣,但火浣布亮晶晶的颗粒感反而让这素色显得华贵又出尘。
宽袍大袖裹着内里纤细的身体,厚重柔顺地垂落,宛如一只静立的白瓷瓶。偏偏风起时又轻若无物,随风飘扬时宛若瓷瓶无声破碎,化作白蝶簇簇。
门外侍者高唱:
“吉时已到!”
沈列星原本还看着镜中钟情的模样移不开眼,被这声音一惊,像是从幻梦中陡然回到森冷现实一般,之前挥散的不安卷土重来,他仓促地去看钟情的眼睛。
正巧撞上钟情看过来的视线,他心中一定,与镜中人相视一笑,朝他伸出手去。
钟情握住他的手,在他的牵引下跨过房门,行至院落中。
剑宗乃洞天福地,灵气充足,满院兰草即使三天不浇水依然精神抖擞,开得亭亭玉立。
放眼望去几乎找不同相同的品种,颜色各异形态也大相径庭。如果有不识花的人在此,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它们竟然都属于同一种花。
那些或纤细或饱满的花瓣中,有的中规中矩,呈三角或是椭圆形;有的造型奇特,像星芒、像蝶翅、像触须,甚至有的长满绒毛,有的生出人脸。花瓣的颜色更是多到数不胜数,纯色、斑点、线条胡乱搭配在一起,美丽的品种能美丽到让人见之忘俗,诡异的也能诡异到让人胆战心惊。
各式各样的兰花吸引来各种各样的虫鸟,艳丽多彩的虫翅和花瓣一同颤抖着,几乎分不出哪里是虫,哪里是花。
钟情摘下一朵兰花,放在鼻尖嗅闻。
“牡丹之流,尽管时人不断培育,也不过千百个品种。兰草天生天长,却足足两万种花型。列星猜猜是为什么?”
沈列星摇头。
他们正要赶去成亲,钟情却突然驻足谈起兰花。沈列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爱极了钟情的声音。
“我不知道。悬圃要教给我吗?”
钟情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笑意。
“因为兰草极爱欺骗。它们的花瓣中大多没有花蜜,为了引诱昆虫鸟兽帮它们传粉,就将花瓣变作这些虫鸟伴侣的模样……”
钟情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兰花,橘红金边的花瓣抖动时果然勾来一只翅膀同样是橘红金边配色的蝴蝶。
“飞来这里的每一只蝴蝶,都以为自己找到了自己挚爱的伴侣。但其实它们只是踏进了一个陷阱——兰花伪装了它们的妻子。”
“原来如此。”沈列星评论道,“但也无可厚非,它们不过是为了延续种族,活下去罢了。对那些虫鸟也并无伤害。”
钟情丢掉手里的兰花,看着那只蝴蝶也随花而去,又是一笑。
“你怎么知道兰花不会伤害被他所骗的可怜人呢?或许就是有一种兰花,不仅要假冒别人的伴侣,还心心念念想要吃掉那个人呢?”
沈列星眸光暗了一瞬。
他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低声道:“走吧,别误了吉时。”
*
沈列星更喜爱用枪,但一手剑法也使得出神入化,无人能敌。
缘机子入魔被封印,剑宗后继无人,已经隐隐开始以沈列星为尊。
这场婚礼掺杂了继任仪式的含义,装饰得盛大无比。
平常只有师祖辈的长老出关议事才会用到的玉殿,此刻也大方开放出来,供观礼着随意游览。红绸铺了满地,宴席流水般摆开,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还未入夜,满宫都已经挂满花灯,灯下人影交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只有钟情身着素色。明明与沈列星相伴而行,红白二色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划分得泾渭分明。
向来大大咧咧的沈列星走着走着居然有点紧张,握紧钟情的手,悄声道:
“早知道我也穿白衣来了。”
钟情听出他这话只是为了缓解情绪随意找的话题,连尾音都在发抖,心中觉得他可爱,便也回握过去。
“别怕呀,我陪着你呢。”
沈列星很夸张地深吸口气。
钟情被他这举动逗得掩唇轻笑,听见他的笑声,沈列星心中也安定下一半。但另一半仍在空中高高悬着,像是要直直从他的咽喉中钻出来。
一上一下,一静一动,沈列星几乎都能听到胸腔中两种轻重不同的心跳声。
他被这声音吵得头晕目眩,脚下的红绸路在目眩神迷中无比漫长,但再怎么漫长都终有尽头。
终于,他们携手在殿前的玉阶上站定。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沈列星听不懂堂前赞者的指令,也想不起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的魂魄在这得偿所愿的巨大幸福中仿佛被抽离出来,只剩下肉身还在人世,依照本能完成一个又一个动作。
明明是深夜,他却觉得头顶有一个明晃晃的太阳,光芒刺眼得他快要魂飞魄散。
只有紧紧握住身侧人的手,才能将那轻盈跳脱的魂魄安分留住。
最后一步也已经走完,赞者正要唱出“礼成”二字,忽然有人一脚踹破大门,声如惊雷,打断殿内所有动静。
一队佛修走来,皆披袈裟,身缠经幡,手持禅杖与紫金钵。
人人都生得宛如怒目金刚,一双慧眼中隐隐有金色佛光流动。
领头之人大喝:“我乃陈家家主!”
他横举禅杖,朝殿前的钟情挥出一道毁天灭地的佛息。
“妖孽,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假扮我儿欺世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