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长枪在空中轻舞一圈,四两拨千斤般挑开那道佛息,重新飞回沈列星手中。
心中那块高悬的巨石轰然落下,砸得他胸口生疼,连带着神思都有些恍惚。
过往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猜疑此刻全部卷土重来,他却仍然下意识执枪护在钟情身前,艰涩地开口问道:
“陈伯父,这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陈家主厉喝:“能有什么误会!”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高举起来,那是供奉在陈家祠堂的长生牌,即使断裂亦有一层佛光笼罩,显然是真品。
那上面破碎的字迹还依稀可以辨认,正是“悬圃”二字。
“此牌中已无我儿命数,若非他已经为人所害,便是被这妖孽用手段藏匿起来。列星,还不快快将他捉拿,逼问出我儿下落!”
沈列星攥着枪杆的手青筋暴起,脚步却纹丝不动。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他的声音在极其不明显地颤抖。
“今日大喜,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吧。”
陈家主脸色大变,怒极道:“沈列星,你为妖孽所蒙蔽,不思反省,竟还要执迷不悟吗!”
禅杖在地上重重一杵,掀起一圈浩然力道,震荡得围观修士纷纷乱了身形。
“我儿生死未知,危在旦夕,你却要见死不救,将错就错与那妖孽成亲?”
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与一道攻击同时降临,竟是不管不顾将沈列星也囊括进去。
“沈列星,你莫非魔障了不成!”
沈列星似乎有些心神不定,挥开那一击时失了准头,半道余威落在他身上,右肩瞬间剧痛,银枪脱手落地。
陈家主迅速收回手,闭目在胸前做了一个佛礼,一息之后又突然睁开眼睛,一双虎目金光四射。
他身后一众僧侣同时步出,手捧紫金钵,趁着众人都被佛光晃了眼睛,将里面的黑狗血向前泼去。
“妖孽,还不现形!”
漫天腥臭的鲜血落下,沈列星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回身将身后的人护在怀里。
泼天鲜血淋了他半个身子,黑红的血液渗进大红婚服,将原本喜庆的红色染上不详。好在宽袍大袖将血液尽数挡住,怀里的人还是干干净净。
沈列星松开手,脚尖踢了一脚地上的枪杆,借力重新握回手里,将攻来的众修士一一击飞。
他走下两级台阶,阴沉着脸抬眸看向殿下被他所伤的众人。
他半张脸都是血迹,粘稠腥臭的液体顺着下巴不断滴落,连睫毛都沾着血雾。手中长枪不断嘶鸣,周身血气与灵气暗流涌动,宛如杀神降世。
“我说过了,今日我大婚,有什么事情……待明日再说。”
最后半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生逼出来,仿佛那字句间都长满荆棘,吐出喉间之前就已经扎得主人鲜血淋漓。
他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这字字泣血让人生畏,也让人叹息。
连一众佛修也被镇住,看着那尊杀神默然无语。
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滞,殿内陷入诡异的僵持。
良久,陈家主闭眼。
“痴妄。”
再睁眼时,身后众人列出杀阵,佛光大盛。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留手,已经将沈列星看做无药可救的魔头,打算将他与身后的妖孽一网打尽。
沈列星以一敌多,无数人想要越过他冲上台阶将他身后的人拿下,都被那一杆银枪逼退。
不断有人加入战局,不断有人因为伤势过重而退下。玉阶被兵戟砍出裂痕,血水浸染进去,蔓延开蛛网般的纹路,仿佛要将殿中所有人困住。
钟情立在最高一级台阶之上,目光轻巧地越过沈列星头顶,居高临下扫视着这场战斗。
他的神色自始至终不曾变化过,这般冷淡安静,仿佛前来的不是向他复仇索命的仇家,而是几位微不足道的来客。
他的视线只有在落到沈列星身上时,才会发生一点微妙的变化。
他想不到沈列星会是这个反应。
他想过沈列星或许会声泪俱下地逼问,想过他或许会干脆利落地一□□过来,就是没想到即使人证物证俱在,他也还是像个鸵鸟一样不听不看。
若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要等到明日再说,那今天还需要做什么呢?
继续这场可笑的婚礼吗?
和一个叫“陈悬圃”的人成亲,对他来说竟然比找到真正的陈悬圃还要重要吗?
心中开始泛出一片刺痛,仿佛沈列星喉间的荆棘蔓延到了他的胸膛。钟情不耐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从这莫名的痛楚中脱身而出。
目光落到袍摆的一点血迹上,纯白的丝缎沾染上一点红,刺眼极了,钟情有些嫌恶。
他走到一旁的烛台旁。
巨大的龙凤花烛旁,各自点着三排小蜡烛。许多已经被枪风和剑风扑灭,只剩两根花柱还在熠熠灼灼地燃烧。
钟情随手拿起一盏小烛灯,借花烛上的火焰点燃后,再轻轻放回原位。
六排小蜡烛都被点燃,火光摇晃之中,钟情默然静立。
他仔细端详着这些从喜烛上借来的火焰。
在凡尘俗世中,这些火焰理应燃烧三天三夜。只有点过龙凤花烛,才算是明媒正娶。
既然它这般重要,那便总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可钟情看来看去,它都与别的火焰没什么不同。
还是说换了真的陈悬圃来,就会有不同了?
钟情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没来由的怒意——
不过是卖蜡烛的人牵强附会罢了!
就像沈列星这个蠢蛋,明明是正道魁首、天道宠儿,可为了“陈悬圃”这个名字,竟然也能对一个妖孽、魔修豁出性命。
他突然拂袖,袖风将所有蜡烛全部推到。
烛火落到地毯上,瞬间腾腾燃烧起来。火舌卷上的钟情的袍摆,肮脏的血污被噬殆尽,而后火苗顺着火烷布蜿蜒而上,他却仍旧站在原地,在火光滔天中安静地看着玉阶上手执银枪以一敌百的人。
火焰燃烧的声音烈烈作响,火光冲天中魔气铺天盖地而来。
强烈的威压让激烈战斗中的人也能第一时间察觉,一切就像被施下静止的术法,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停下了动作,连呼吸都凝滞了。
沈列星不可置信地回头。
在他身后,在浓烈魔气汇聚成的黑色罡风之中,一头十身的怪物耀武扬威地摆弄身体,火苗四窜,贪婪地吞噬着能看到的一切。
红与黑的世界中心,有人身披火焰,遗世独立。
沈列星怔怔看着,看着那人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露出新雪一样干净纯白的嫁衣。看着发冠烧毁后长发再无束缚,瀑布般倾泻而下,幽兰花香仿若携剑而来,刺痛每个嗅闻的人的鼻腔。
他看着他,就像他们从不相识一样。
钟情提着花剑,迎着沈列星的视线缓缓走下台阶。
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轻轻环抱住面前的人,贴在他胸膛处侧耳倾听。
“咦?”
他很好奇、也很甜蜜地问着,“你的心怎么还没碎?”
沈列星低头看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费力地理解着他说出口的那句话。
意识到那话里的含义后,虚空之中像是有什么强大的存在一瞬间抽走他所有力量,他几乎要站不稳。银枪仓促点地,替他勉强稳住身形。
他嘴唇抖动着想要说什么,突然心口一凉。
他低头去看,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握住刻满合欢花的剑柄,正用力抵在他胸前。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鲜血大口从嘴角溢出。
他听见面前人仍旧甜蜜无辜的声音:“沈列星,你怎么还不死?”
“列星!”
“沈道友!”
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那样关切,是隶属于一个阵营才会发出的声音。沈列星理当清醒过来,但胸口处的疼痛似乎攫取了他全部理智,他甚至做不到将面前的人推开,将心上的剑拔出来。
他的眼前一阵明灭不定,心脏破损处血液流动的声音如此浩大,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但面前的人却踮起脚尖,额头轻轻与他相触。
于是他听到仿佛顺着骨骼传来的声音。
“还是说……一定要亲眼看到真正的陈悬圃死去,你的心才会碎掉呢?”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他们的睫毛都开始交缠,眉心朱砂沾满他的眼睛。
血红一片的眼睛中映出另一个世界,苍茫的识海、融化的冰宫殿、满地破碎的金字锁链……
还有跪坐在地上、仿佛早已死去的一个人。
识海的开放让这里的一切都轻轻颤抖着,跪着的人似乎被惊扰了,慢慢抬起头来。在与那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沈列星便意识到——
他就是真正的陈悬圃。
他长着一张他无比熟悉的、本该属于魔尊的脸。
面前人松手,拉开距离,开放的识海重新闭合,那个跪在满地经文之中的人也顷刻间消失不见。
沈列星声若游丝:“你才是魔尊。”
钟情莞尔:“嗯。”
“你拿了他的玉牌。”
“嗯。”
“你骗我。”
“嗯。”
沈列星不堪忍受地闭上眼睛,他似乎痛到快不行了,执枪的手微微发抖,脚步轻微踉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死。”
钟情握住剑柄的手轻轻转动两分,剑刃在伤口中极其残忍地搅动着。
“只要你死,我就放了陈悬圃。他的肉身还在魔宫,由我的傀儡照看,完好无损。只要你死……”
他仰头看着面前的人,诚恳得近乎祈求般诱惑着:
“沈列星,只要你死了,我保证陈悬圃立刻就能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复活。他是你的未婚妻,你这样爱他,只是看见玉牌就能将返魂丹拱手让出。现在能为他而死……不该正是你所求的吗?”
沈列星缓慢地摇头,他的视线越过钟情的肩膀,落在远处。
火焰将玉宫烧出一个大洞,通红的洞口像是连接着幽冥鬼域,无数丑陋的妖邪从那里钻出来,扑向台阶下的修士,噬咬、厮杀、嘶鸣、哀嚎。黑色魔气黑压压漫过白玉砖,玉阶之上,何罗鳗十个身体仿佛长满眼睛,每一只眼睛都目眦欲裂。
肮脏而又荒谬的世界,只有面前的人干干净净站着,任何血污落下都化作火星,在雪白衣衫上静静地燃烧一会儿,然后静静地熄灭。
像一个暗示。
暗示他们之间也是如此,无论这样牵连羁绊,烈火之后,一切如初、互不相识。
有一瞬间,钟情感受到面前这个人真的快要死了。
那双通红的眼睛似乎将要落下泪来,但终究不曾落下。他那样悲哀地看着他,似乎要就这样看到心口处的血流尽最后一滴。
“在把返魂丹喂给你之前……我并没有看到那块玉佩。”
沈列星断断续续地开口,每说出一句话就有大口血液从嘴角溢出。
“我只看到了你的脸。”
第172章
良久,钟情轻笑。
“真是动人的谎言。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一对,他为了救你,也曾对我撒过这样的谎。”
钟情反手拔出花剑,看着在剧痛之中猝然跪下的沈列星,面无表情地问道:
“真奇怪,你们正道修士都习惯于说这种颠三倒四的瞎话吗?嘴上说着一套,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
他看着面前人悲哀的眼睛,话音顿了一下,随即更加冷漠地微笑。
“何必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冤枉你了吗?要我说,你可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啊……沉煌魔君的清气,你一个正道修士用得可还舒服?”
沈列星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剧痛之下有什么东西反而看得更分明,他想起幼时在边城之中父母日夜替他拓宽经脉的举动。
眼中茫然神色褪去,他仰头朝玉阶上的人苦涩地一笑。
“原来如此……难怪你这样恨我。”
他抬手捂住胸膛处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在魔气环绕之中勉强为它续命。
鲜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背汩汩流出。它从心脏而来,带着人族体温能具有的最大热量,但沈列星却觉得被它流经的皮肤已经快要冻僵。
“可是……”
他问,“你对我难道就只有恨……没有半点其他情愫吗?”
钟情骤然发怒,他蹲下身,扯住沈列星的衣领与他平视。
“除了恨你,你还配被我如何对待?!沈列星,你可真不要脸,抢了我的东西,竟然还想妄图我对你有情?”
沈列星轻轻抚摸上他的手腕。
“属于你的东西,我会还给你。心甘情愿。”
最后四个字虚弱得几近气音,却字字郑重,不似谎言。
钟情一怔,随即便听见面前的人咳出一口血沫,继续道:
“但是,我要你说一句……你爱我。”
如附骨之疽般的绵密疼痛又开始蔓延,陌生的情绪顷刻攻占了整具身体,那一瞬间钟情几乎以为自己已被什么邪魔夺舍。
他猛然清醒,将面前的人一把推开。
“沈列星,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沈列星痛到几乎无法稳住自己的身体。原本单膝跪地的姿势也在剧痛之下变成负担,他轻轻握住钟情的靴尖,低着头,在他面前完全地跪下。
“即使这些清气曾经并不属于我,可是整整两百年……在我的经脉中流转,如今已与我密不可分。若我不愿,即使杀了我,剖出我的筋骨,也没有人能得到它。”
火烷布裁成的袍摆摩挲过他的脸颊,名字如此热烈的布匹却有如此冰冷的温度。
他在那雪白的袍角上落下一吻。
“只要说一句爱我……我什么都是你的。”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交易。
但钟情退了一步。
脚尖在身下人肩上轻轻一踢,毫无防备的对方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脊背重重砸在台阶的棱角上,沈列眼前一阵发黑,世界在黑白不明的视线中颠倒过来,火焰在向下坠落,魔气在向上攀升。
只有面前的人在这颠倒的世界中依然纯白、美丽。
钟情伏在沈列星身上,扯开他的衣襟,用羊毫笔蘸了他心口涌出的血,在他的皮肤上画出一道道线条。
沈列星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带着能偷天换地的强悍力量,经脉中凝滞不动的清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地游走。
他苦笑,一张脸惨白到失血,看过来的眼神却依然是温柔的。
“连一句谎言,都不肯吗?”
钟情眼也不抬,手中笔极稳,淡淡道:“你所有之物,如今都已是我囊中之物。我何必为你撒谎?”
“既然是谎言,既然对我无情……那又为何还留着这道同命契?”
沈列星突然攥住钟情提笔的手腕。掌心的血液沾染上那截雪白的手腕,分外醒目,但更醒目的是那些同样血红的线条,从腕间断断续续蔓延到广袖深处。
暧昧的吻痕截断了它们。
沈列星看着那些线条,将死的人竟在此刻爆发出逼迫的威压。
“你替我解开了契约,却留下了自己的。单方面的同命契无异于傀儡血契,你对我……真的半点情谊也无吗?”
这一次,钟情沉默良久。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留下这个契约,或许只是忘了,或许只是……不愿意想起。
“我不明白,沈列星。这件事有这么重要吗?我总归是要杀你的。就算我对你情深义重,你一死,又有什么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为何连骗我都不肯?”
又是沉默。
半晌,钟情扭动手腕挣开沈列星的束缚,落笔依然平静稳重、毫无错处。
“我所绘的契约都以受契者姓名催动。”
最后一笔落下,钟情丢了笔,终于抬头看向身下的人。
“我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我能杀了你。那么,你知道我的吗?”
“……”
钟情抬手,袖口滑下些许,他欣赏着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那些鲜红的纹路。
“你以为这是对你有情的证据?可笑,我留着它,不过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嘲讽你一顿罢了,就像现在这样。”
他伏下身去,支肘在沈列星颈侧,歪着头看他。
“天之骄子,天道宠儿。两百年前沉煌遗迹死了那么多人,所有好处却让你一个那时候才刚出生的婴儿得了。天道围剿神族,却愿意将神明遗骸赠你,天品神器如此难得,可你的神枪却只是从最平凡的秘境中寻来。你有家世、有师承、有气运,年纪轻轻打遍八宗十六门,人人都喜欢你,敬你,怕你。”
“而我呢,一个卑微的凡人,一个低贱的炉鼎,自甘堕落,整日与腥臭的魔气作伴,用的是为人不齿的傀儡术,背信弃义以下犯上,魔尊之位也不过是唳心鸢替我夺来。”
钟情轻笑,声音褪去冷淡,变得温柔似水。
“可现在你就要死在我手里了。我真的很好奇,天道会如何救你?是一道天雷劈死我?还是突然让你觉醒什么血脉,像话本里那样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盈盈笑着,这样近的距离,这样甜蜜的声音,这样旁若无人的亲昵,好像他们还在那个幽兰盛开的庭院。
沈列星眼前阵阵不明,仿佛又回到三天之前的夜晚,烛台滚落,黑暗弥漫,在纤细的剑伤和烛泪的灼烧中,下一刻,他们拥吻。
但这一次,幽兰香气只是环绕着他,迟迟不肯陷入他怀中。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在我问你是否知道我的名字的时候,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兰香变成甜腻的毒素,伸出蛇信,嘶嘶地自问自答:
“你在想陈悬圃,对吗——沈列星?”
曾经令人心动的三个字此刻却锋利如毒针,捣进耳膜,连带着神经都在阵痛。
受契者的姓名被道出,契纹开始不耐地震颤,沈列星却喘息着轻笑,回光返照般生出一股力气,将那颗将要破碎的心脏勉力护住,将想要逃离的清气强行留下。
“你坚持不了多久的。”钟情低声喝道,“给我!”
沈列星垂眸看着他:“你说天道眷顾于我……可为什么我最想要的,它却不肯给我?”
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再、再给我看一眼你的识海吧。若那里没有我半分痕迹……我便甘愿赴死。”
钟情静静看着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睛,支在两侧的手肘渐渐发抖,脸上凉薄的神色也无法再游刃有余地伪装。
他勉强道:“又在撒谎。我看你根本就是为了再看你未婚妻一眼。”
他垂睫掩下眼中将要满溢的水汽,藏起颤抖的双手,轻轻靠过去,额心与沈列星相抵,共享识海。
“也罢,今日是你与陈悬圃大婚的日子。指腹为婚,多好的缘分,我便成人之美,让你们再见一面。”
大概只有真正身处识海中的陈悬圃能听出这句话里倔强的悲伤。
连识海上空中终日盘旋的精纯魔气也停了,所有模糊的身影都骤然僵住,像在为什么默哀。
在这些僵硬的人偶中,只有沈列星依然栩栩如生,眉目生动,却被隐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连主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空无一物的胸膛中传来阵阵闷响,因为没有心脏的牵引,所以一声声毫无头绪,在空旷的身体里回响。
情不知所起,恨不知所终,连究竟缘何痛苦也分不清楚。
这就是有情却无心的可怕之处。
因为有情,所以情绪会被所爱之人轻易牵动;却因为无心,感受不到这种受制于人的美好,只余下恐慌、惊惧,就像被契纹制约的傀儡。
最擅长掌控傀儡的人,也会是最畏惧变成傀儡的人。
所以越爱谁,就越惧怕谁,怕到不择手段也会杀了他——只为无忧无虑、无悲无喜。
陈悬圃已经在这样苦痛的声音中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开过,一直静静地看着识海外沈列星那颗破损的心脏。
已经受了重伤,可依然还在有力的跳动——这就是人族的心脏,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比之神魔之心还要坚不可摧。
陈悬圃很平静地想:若是换了他躺在这里,钟情早已得逞,他会心碎而亡。
他看着钟情贴上沈列星的额头。
看着他明明贪恋与沈列星呼吸交缠、肌肤相触时的温暖,却偏要不甘示弱地打开识海,说出那些让他们三人同时痛苦不堪的话语。
识海渐渐开启,陈悬圃看着面前属于沈列星的影像,沉寂良久的心绪突然开始起伏不定。
这样强大的心脏,若就此死去,该多么可惜。或许看见这个影像,这颗心就能和它的主人一起活下来。
但然后呢?
然后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重归于好?还是分道扬镳?
陈悬圃极力忍耐着滔天妒意,眼睁睁看着识海一点点打开,却在最后一刻指尖轻动,面前言笑晏晏的影像瞬间消失不见。
魔神设下的障眼法,即使正神族死而复生,也看不穿其中端倪。
良久,沈列星护住心脉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身上的人坦坦荡荡向他敞开识海,而里面也的确如他所说,全都只是模糊的幻影,没有半点他的位置。
他苦笑一声,口中涌出大股鲜血,周身环绕的魔气寻到机会钻进心脏处的伤口,血肉被腐蚀的同时,契纹开始流动。
融于血肉之中的神明清气顺着契纹汹涌流泻而出,像千万根钢刺洗刷过他的骨髓,宛若凌迟般的疼痛之下,他居然还在笑。
只是那笑中满是绝望,甚至,不甘的仇恨。
明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这句“不爱”却是真的。
生命的流逝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却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按住身上人的后颈,用轻如飞絮般的气音呢喃:
“你何其残忍。”
钟情无言。
他枕在沈列星颈间,在一片黑暗之中努力瞪大眼睛,害怕稍有不慎就会有泪水滑落。
一片死寂中,陈悬圃突然对即将心碎而亡的人道:“我知道他的名字。”
钟情惊道:“你敢!”
所有软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瞬间蒸发,钟情狠道:“陈悬圃,你若敢说,就不怕我跟你同归于尽吗?”
识海中元神横剑顶在陈悬圃颈间。
“你可以试试,到底是你的嘴快……”
看着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睛,钟情元神冷笑一声,反手将剑抵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在面前的人神色骤变之中轻声续道:
“……还是我的剑快。”
汹涌的心绪被强行压下,陈悬圃看着已经染上一丝血迹的剑刃,不再开口。
钟情重新看向身下的人。
他似乎并不关心面前两人的交锋,也并不在乎那个能让他活下来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失神地看着前方,任由血液和灵气都离他而去。他像是忘了周遭的一切,神情变得无比安宁。
“你还没问我……为什么会把返魂丹给你。”
钟情眸中飞快地划过一丝怜悯。
他还是不相信面前的人会在看到陈家玉牌之前就将返魂丹喂给他,但他不再开口讥讽。
他推开沈列星搭在他颈间的手,站起身,等待最后一丝清气也被他的经脉完全吸纳。
他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最后两个字吐出的那一瞬间,钟情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被什么人扼住咽喉。
他眼睁睁看着涌入他身体中的清气瞬间转向,反倒裹挟着他体内的魔气朝地上的人灌输而去。契纹在他的皮肤上灼烧起来,游遍全身后从各个关窍处蔓延出无数无形的丝线。
那些丝线缠绕上沈列星的手指,带着原本属于钟情的能量和生命力,修补那具残破的身体。心脏处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本该腐蚀伤口的魔气也瞬间变得无比乖巧,盘旋舔舐着,心甘情愿被清气净化。
同命契,结契之后两人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这一次,天道要他们同生。
钟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时,他悚然一惊,转身就像跑。
就在离火焰烧出的洞口几步远的地方,双腿却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他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他的使唤。
身后有人逐渐走进,贴上他的脊背,一只手从身后穿过来,抬起他的下巴。
那个声音依然带着虚弱的血气,却清晰无比,字字句句都仿佛在钟情脑海中炸开。
“看来你说的不错,天道果然很眷顾我。那么……”
“你是叫一见?”
“还是叫钟情?”
第173章
钟情用尽力气想要挣脱沈列星的怀抱,但团团丝线将他束缚着,像被裹入一只巨大的蚕茧。
丝线另一端的那只手只需要轻轻一动,他的身体就会不可自抑地颤抖。
围绕在他身边、能护卫他的身体坚不可摧的魔气罡风为之一滞,在沈列星的挑拨之下,逐渐停歇、低迷、消散。
没有魔气的支撑,那些躯干上绘着鲜红纹路的傀儡瞬间化作尘土与白骨。属于神明的清气净化着一切,火海开始退缩,魔兽仓皇逃窜,空间裂口逐渐缩小,最后完全关闭。
来不及钻进去的魔修们在宫墙之下展开殊死搏斗,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横七竖八的死尸躺在一地燃尽的废墟之中。
钟情眼睁睁看着那道火红的裂口在他面前消失,十指指尖在砖石地面掐得泛白,却寸步难移。
没有魔气、没有傀儡、没有臣子,连身体也不听使唤,一切像是又回到两百年前炉鼎城中受制于人的那段日子。
有幸存的正道修士浑身浴血,杀红了眼,提剑就要上殿来将罪魁祸首诛杀。
但不等他们踏上台阶,就被沈列星拂袖挥开,
他的手已经下滑至钟情的脖颈,暧昧地在喉结处小巧的凸起上流连,面上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别过头去,冷眼看着台阶下的众人。
“我说过了,想要动他,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有人顿时大怒:
“沈列星,这个人可是魔尊!今日魔修破我剑宗,伤我门人无数,应当把他剥皮抽筋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你这般维护一个魔头,难道也要叛入魔道不成!”
“快将那魔头杀了,否则我们连你一块杀!”
沈列星冷淡一笑,将钟情抱起。
傀儡契纹的约束下,怀里的人乖得像小猫,无比依恋地贴着他的胸膛。
他缓步走下台阶,路过那群正道修士时才轻描淡写地一瞥。
“你们可以试试。”
方才还在疾言厉色的修士们此刻却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沈列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拐角处,他们才浑身脱力般猝然跪下,满头大汗。
宛如实质的威压让他们仍然心有余悸,刚喘匀气就赶紧看向最年长的掌门。
“掌门师叔,沈列星他可是入魔了!?”
“他的修为如何能增长得这样快?我看他模样,分明已经入魔!”
老掌门默然无语,心中却思绪纷纷。
这样的威压、这样的眼神,竟让他想起多年前旁观前辈渡劫时感受到的天道之意。明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双黑瞳,他却仿佛从那瞳孔之中看见了青黑色的九霄紫雷。
他睁开眼睛,看着周围一圈神色焦急的弟子,叹道:
“他并非入魔……他乃古神复生。”
*
连日不曾有人打理,庭中兰草已经有些衰败的迹象。但院墙中某人慷慨地溢出清气,在神明灵气的滋养下,那些干枯的花瓣瞬间莹润如初。
幽幽兰香浓郁却稍显冷淡,各色花瓣在稀薄月光下越发娇艳诡谲,趁得满庭院都冷如冰霜、危机四伏。
一墙之隔的内室却烛火通明、温暖如春。
喜堂上的烛台不知何时搬到了这里。足以照亮整个大殿的百盏烛台塞在这一间小小的婚房,每一个空隙都被烛光映得光明磊落,仿佛不会再产生任何谎言。
龙凤花烛一左一右立在床幔两侧,熊熊燃烧着,在床上那人雪白的肌肤上洒下一层蜜糖般暖黄的光泽。
向来要在床上争夺主导权的人此刻安安静静地仰面躺在那里,面上仍是倔强、恼怒的神色,双手却很乖地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摆出迎接的、承受的姿势。
沈列星半躺在他身边,指尖很慢地挑开他腰间系带,雪白婚服瞬间散开。
“钟情。”
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只要说一句爱我,我就放过你。”
声音依旧是缱绻的,仿佛他们连日都在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中不曾出去过,那些可怖的真相也不曾被揭穿。
但他越是做出这副温柔的模样,钟情就越是恐惧。
他忍着心中惧怕,憎恨地与身边人对视:
“要我对你说爱?呵,沈列星,你不如杀了我——啊!”
藏在衣袍间的手不断下滑,突然在某处重重地一按,钟情瞬间惊叫出声,喝道,“把你的手拿开!”
沈列星毫不理会他的怒火,指尖更深地钻进去,贴在他耳畔轻声细语:
“拿开?我怎么舍得?这里可比你上面那张嘴诚实多了,魔尊殿下口口声声说着不爱我,三天之前却又为何对我献身?”
钟情喘着气讽笑:“你很自豪吗?我不过是把你当炉鼎一用而已。能成为本大王的炉鼎,你是该自豪。”
沈列星轻轻吻着他的鬓发:“钟大王若是早说一句爱我,就是把我毕生修为都吸去又如何?牡丹花下一夜恩,纵然九死,亦无悔。”
钟情全身受制,只有头能稍稍动弹几分,便立刻扭开头去,避开身旁人的吻,嫌恶地看向他:
“沈列星,你未婚妻可就在我的识海里看着你呢。你确定还要这般举止不端,让他伤心吗?”
“我的未婚妻,阿情倒是比我更关心他。”
沈列星不以为意,变本加厉地吻着身下人的唇角。
“那就让他看着吧。我和他伤心了,阿情不就高兴了吗?”
身下那只手越来越过分,衣袍在粗暴的动作间彻底散开,冬夜的寒气激得那片雪白肌肤一阵轻颤,烛火的温暖却又紧随其后,像在冰火两重天。
钟情拼命挣扎,可是身体纹丝不动,反倒在契纹的牵引下将双腿分得更开,另一人的探索、侵占清晰无比。
钟情面上终于显露出几分难以掩藏的惊惧。
“滚开!沈列星,你疯了吗?我并非陈悬圃,你我正魔两道水火不容,你竟然还要与我做这种事!?”
沈列星看着那张脸。
这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神情,在他面前,这张脸总爱装出一副端庄古板的模样,偶尔破功变得气急败坏,也总是生动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曾经这样为这张美丽的脸着迷,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是他自己叫这张脸失色、僵硬。
但即使这样的钟情依然是美丽的,美到让一颗差点死去的心重新开始震颤,美到让一个被彻头彻尾背叛的人还是软下心肠。
“说一句爱我吧,阿情。我快要忍不住了。”
出口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有说话的人知道这句话中无比卑微的乞求。
“我将要对你做的事,只会让你更加害怕。”
钟情冷冰冰地瞪着他:“难道你要杀了我?哼,你最好杀了我,不然待我寻到机会,必然——”
他住了口。
面前人的眼睛突然间变得一片赤红,明明背对着烛台,那千百盏烛火却像在他眼瞳中跃动。
被魔道夺去感官的身体却在这一瞬间尝到危险的滋味,下一刻,面前的人俯身压下,钟情瞪大眼睛。
他想要张嘴咒骂,可话未出口就又被撞得一散。
压在身上的人粗暴地起伏着,钟情是契主,能看见缠绕在他指尖的丝线是如何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被剧烈的动作征伐得几乎快要散架,却又被丝线牵引着,摆弄出更好被欺负的姿势。
身体的乖顺和心理的反叛如此割裂,让钟情在情|事最开始的瞬间头晕目眩。
他记忆里的沈列星在床上总是温柔听话的,像一条怎么踹也踹不开的狗,任打任骂,永远好脾气地舔着主人的手。
但现在的沈列星神色阴郁动作粗暴,毫无怜惜地作弄着。钟情呆呆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眼角淌过湿润的水痕,钟情清醒几分。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眼泪从何而来,他也分不清楚。
是来自疼痛的双|腿?
还是来自空荡的胸膛?
嗓音里的狠意盖过哭腔,他在喘息的间隙中怨毒地说道:
“沈列星……哈,真是下作!你莫非食髓知味了吗?竟然对着仇人做这种事,你比炉鼎城中最低等的倡伎还要没有骨气!”
回应他的是更加凶狠的折磨。
钟情不堪忍受,在狂风暴雨的欺凌下想要逃离,契纹却深深勒进每一寸皮肤。
丝丝缕缕灼热得好似要将他切割成碎片,然后彻底融化。
神智迷乱时连识海也不知不觉开启了,沈列星神识一扫,动作依然顽劣不堪,话语却暧昧轻佻。
他挑拣着身下人那些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炉鼎?倡伎?大王莫非是在说自己?真可惜炉鼎城被付之一炬,不然大王一定是城中头牌……似乎说得也不错,大王为魔道大业不惜献身于我,我亦为大王背弃正道,我们同等的没骨气,合该是天生一对。”
被迫打开识海任人扫荡的感觉刺激得钟情不停地落泪,他强忍着不愿意哭出声音,听见沈列星的话,明知回讽只会招致更恶劣地对待,却还是不肯服输地回道:
“谁跟你天生一对……陈、陈悬圃才是你的天生一对!有本事杀了我,不然、呵,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将你们夫妻俩都杀了!”
身上的人动作一顿。
突然停下的奇怪感觉让钟情难耐地低低喘息一声,一双含泪美目晕头转向朝身上的人看去一眼,那一眼中带着些无辜的不解,随后就在被陡然撑开的疼痛之中变成恐惧。
丝线牵引着他的双腿抵在面前人肩上,手腕也主动搂上他的脖颈,这样不堪的姿势下,钟情在某一瞬间以为自己正在受一种名叫“穿肠破肚”的酷刑。
惊惧的咒骂渐渐低下去,变成软弱的求饶,但身上的人无动于衷。
直到求饶声也几不可闻,丝线松开,被绑缚的人却再没有半点力气逃跑。
半个夜晚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最后昏睡过去之前,他只看到了沈列星的眼睛——
猩红一片,竟然比他还要像一个魔修。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
烛火一盏一盏无风自灭,只剩下床边龙凤花烛还在燃烧,烛火的阴影在地砖上闪动着,在大片黑暗之中显出几分寂寥。
沈列星抚摸着怀中人汗湿的鬓发,看着他在睡梦中依然轻轻蹙起的眉头,睡得极不安稳,仿佛梦中也依然有令他害怕的人存在。
睡着的他那样乖巧,连识海也静静打开着,护卫识海的防御罩默不作声地仍由旁人进出。
识海中有人端坐在冰宫之上。
依旧是那副天山雪莲般的圣洁模样,但衣襟微乱、面色潮红,一看就知道刚对自己做过什么。
沈列星不屑地轻笑:“你倒是很能忍。”
第174章
陈悬圃像是没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淡淡道:
“他不会说的。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沈列星冷笑:“你怎么知道?若我偏要他爱上我呢?”
“他没有心。”
“……”沉默良久,沈列星苍白一笑,“怎么可能?我明明听见了他的心跳。”
“那颗心是空的,漏的。无论灌输进去多少爱,最后都会一滴不剩地流走。他永远不会被你的爱所感化,他只会畏惧。恐惧会比傀儡契更能让他听话,但是沉煌,你真的只要他怕你吗?”
沈列星无言。
掌心轻轻附在怀中人的胸膛上,一层柔软皮肉之下的跳动虽然轻缓,但一下一下确凿地落在他手中。
即使成为修士,成为魔尊,这依然是一具人的身体。
既然是人,怎么会有一颗空心?
沈列星低低道:“我不明白。”
陈悬圃平静道:“昔年天道将你我一分为二,你为沉煌死而复生,我为浮烬轮回转世。我们都忘记了太多事情。而人族向来受天道宠爱……你我不能明白的事,远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多。”
“何必与我说这些,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凭空为他变一颗实心?”
“我的确有办法。”
陈悬圃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轮回转世到底比死而复生更合天道心意,我能想起来的,恰好比你多些。”
“什么办法?”
“不可说。”
沈列星气笑了:“当了几百年和尚,你倒学得跟那帮秃驴一个德性。”
陈悬圃闭眸:“我并未骗你,我可立下心魔誓。”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戴上威严的回响,如同天外梵音,的确已经以心魔为证。
“……可就算有了心,他也未必会爱上我。”
“我会帮你的。”
“呵。”沈列星游走在柔嫩皮肤上的手指轻颤,面上却状似漫不经心,“就凭你?”
陈悬圃并不动怒,反而一挑唇,世家公子那平淡的微笑陡然间变得玩味起来。
“昨日喜堂上,我想告诉你他的名字时,你以为他为何会用自己的命来威胁我?”
“……”
“因为他知道我爱他,所以他有恃无恐。”
陈悬圃还在微笑,但那笑落在另一人眼里却变得扭曲可怖。
“他承认我的爱,却否认你的。沉煌,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良久,沈列星嗓音干涩地开口:
“为什么?”
“因为他无比厌恶你。”
这个声音和胸膛中自己的回答重叠在了一起,冲击得沈列星耳膜一瞬间爆鸣,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几息后又颤抖着睁开。
他觉得冷,于是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我不信。”
“你不必害怕,沉煌。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忘了吗?千万年前,天道还不曾将你我正魔二念劈开的时候,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时我们拥有一切,也共享一切。”
清正的声音吐出致命的诱惑:
“他若爱上我,便等同于也爱着你。”
沈列星猝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圣洁冰宫上端坐的人。
即使神明,在命运之前也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他是大绞杀下最后一位神族,带着无数神祇陨落后留下的巨大能量,在天道的吞噬下也能顽抗一二。
直到某天他觉得无趣,收回抵抗,任由天道将他劈成两半。
一半作为正神,接受天道的和谈,来到人间隐姓埋名,化名魔尊却最终被正道修士堵截,一朝杀害。
另一半作为逆神,彻底背弃天道,来到人间堕入魔道,却因正道修士惧怕怨气反噬,反倒能轮回转世生生不息。
明亮的火种被沉入地狱,肮脏的余烬却浮上莲台。
沈列星的眼睛又开始变得赤红,明明莲台之上的那个人才是魔头,然而此刻他却比魔头还要让人畏惧。
他阴郁地盯着陈悬圃:“你也想要他?”
陈悬圃不躲不避地回视:“我比你更早遇见他。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我就待在他的识海之中。即使道侣也甚少共享识海,沉煌,你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列星咬牙:“他是为了囚禁你。”
陈悬圃奇异地轻笑:“你现在不也在囚禁他吗?你是爱他,还是恨他呢?”
“……”
沈列星头痛欲裂,理智想要挣扎出一点用来聊以□□的可能,心中汹涌的猜疑和嫉妒却不断将这些可能全部碾碎。
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在这颗满是裂痕的心中清晰无比——
陈悬圃说的是真的。
但他竟然生生忍住泪意,在头晕目眩中冰冷地仇视着陈悬圃:
“你是你,我是我。他是我的,我绝不会让给你。”
“我已差人去寻找你的肉身,等你离开他的识海,往后便不要再出现他面前。否则,我定然杀了你。”
*
钟情渐渐清醒过来,看着床顶的承尘,一时间还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直到身体上各处的疼痛传递到神经,他猛然回神——
沈列星这个疯子!
之前不知道陈悬圃在他识海之中也就罢了,竟然明知有人旁观,还敢当着旁人的面上演活春宫!
钟情几乎不敢去看识海里那人如今的表情。
之前在床上他都会封闭识海,但昨晚……识海与他的身体一样,被契约强迫着敞开,任由外人打量、侵入、搜刮。
即使到后面他已经精疲力竭、浑浑噩噩,还是能感到有两道不同的视线死死钉在他身上,比床边的龙凤花烛还要炙热。
他尽力让自己不再去回想这些让人难堪的事实,看着房中无人,登时就想要下床逃跑。
但脚刚落地就牵扯出一阵酸痛,顿时脸都绿了。
就这么一下耽搁,有人推门而入,看见他想要逃跑的姿势,也不急着进来,闲闲往门上一靠,好整以暇道:
“看来昨晚为夫还是不够努力,阿情竟然还有力气下床。”
钟情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刺眼极了,沉下脸道:“将一个魔修私藏为禁脔,沈列星,你怎么还没被那些正道老匹夫们乱刀砍死?”
沈列星笑容微冷:“一醒来就要打打杀杀?他们奈何不了我,但是阿情,你若是努力些,说不定真能让我死在你床上呢?”
“闭嘴!”钟情恼怒,“你还要不要脸?”
“害羞了?”
沈列星笑着走过来,将赤脚站在地上的人抱起来,放在桌上,双手十分自然地向下分开他的双腿。
“何必在意他?连陈家那群佛修都已经当他是个死人,对他不闻不问,你我也只当他死了便好。”
钟情不可置信:“他是你指腹为婚——”
“如果阿情不喜欢我与他这个娃娃亲……”沈列星打断他,“我让陈家为你做一块玉牌如何?从此以后你便可取代他陈家少主的位置,就当他从不曾存在过,你我才是指腹为婚,天作之合。”
钟情微怔,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狂言。
面前人抬手间有什么叮当作响,钟情视线无意识向下一落,正好看见他腰间的玉组佩。
珩、璜、琚、瑀、玡,缀以玛瑙、绿松、水晶、玭珠,每一块玉饰上都雕刻着不同的花纹,俱都是八宗十六门里独有的图腾。
“正道竟然都臣服于你……”
他喃喃着,随即便意识到沈列星今日的装扮很不寻常。
身上服饰华丽,而且并未像从前那样束一顶小冠。而是头戴会弁,会弁两侧各插一根鸟羽,羽毛的色泽在弁上镶嵌的宝石映衬下光华流转。
那是戾心鸢的羽毛。
戾心鸢与他有主仆契约在身,他能感应到它并未死去。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沈列星已经掐着他的双腿重重压下来,钟情却毫无所觉。
他感受着面前人经脉中游走的灵气与魔气,在巨大的刺激之下近乎失神。
“魔道竟也认你为主。”
他还是成了沈列星的垫脚石。
他努为之力了整整百年的事情,主角一天就做到了。
眼泪滑落的瞬间就被轻轻吻去,钟情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简直就像个笑话,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突然想起那个自称“系统”的存在已经很久不曾开口,或许它就藏在他脑海中,和天道、和命运一起嘲笑他不自量力。
他顿时怒气丛生,狠狠抓住面前人的头发:“杀了我!”
但只不过沈列星一个平静的眼神,他便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狂暴的怒气像是骤然消散,他轻柔地挽上面前人的脖颈,更深、更重地容纳着那人的征伐。
整整三月,钟情被困在这间房子里寸步难离。
第一个月,他时时刻刻想要逃跑,用尽一切机会想要杀了沈列星。
但所有手段在契纹的束缚之下都变得拙劣不堪,即使已经翻出院墙、已经持刀划伤枕边人的脖颈,也会在下一刻自己翻回来、丢下刀吻去那缕血丝。
每当计划失败,沈列星就会变得极为可怕。他像狗一样有着无限精力,仿佛全天下只剩这一件事可做,于是只好将所有精力都发泄在床上。
即使修士的身体也快要无法承受这样的索取,钟情一开始总是咒骂、挣扎,后来却失了声,也不再反抗。
只有一句话,即使在昏睡的时候也仍然被他重复着:
“杀了我……沈列星,杀了我。”
他开始变得不敢看沈列星。有沈列星在的时候,即使什么也不做,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他害怕那双手的温度,覆上来时总是莫名的轻颤。他也害怕看见沈列星十指上缠绕的那些丝线,每一根都有着让他无从抗拒的力量,无处不在如影随形,让他悖逆心意,做出各种令人羞愤至死的动作,身不由己,像个玩物。
像个炉鼎。
在沈列星面前他总是惊惶不定,只有听见陈悬圃的声音才能稍稍平静。那声音仿佛是从他的心中一角传来,带着某种被遗忘的、被藏匿起来的美好感触。
这感觉或许是他曾经熟识的,所以能让他安心,但他已经想不起那究竟因何而生。
佛修的梵音在之前对他来说是如同恶鬼索命,现在却是被人囚困的禁脔生涯中唯一的蕴藉。
可沈列星不知为何极其厌恶他与陈悬圃说话。
即使只是与他隔着识海目光交接,也会招致沈列星的疯狂报复。每到这时他的眼睛总是红到滴血,恍惚中钟情甚至会以为自己会与他就这样在情|欲中死去。
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院中兰花早过了花期,即使有清气蕴养,也不能抵抗时令,纷纷开始凋谢。
花香开始带着腐朽的气息,让疲惫不堪昏昏睡去的人也会在深夜中惊醒。
钟情挣扎着睁开眼睛,黑暗中最先看见的是枕边的沈列星。
他似乎一直不曾入睡,支肘半躺在一旁,大概是没料想到身边人会突然醒来,垂眸看来的神色极其温柔。
钟情却在这温柔的视线中惊惶地立刻坐起来,向后退去,后背紧紧贴在墙上,神色戒备不安,似乎面对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列星一下子变了神色,心中痛极。
明明清气已经修补好了那里的伤口,现在却像是再一次裂开,痛到他几乎全无理智,把人拉过来按在身下后,又是彻夜不休地彼此折磨。
到最后钟情连哭泣声都弱了下去:
“沈列星,就算你恨我……为何不杀了我……为何要这般羞辱我!”
良久,烛火燃到尽头,那一豆光亮化作一缕青烟,黑暗弥漫了整个空间。
钟情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墨发潮湿,脸上泪痕未干。
沈列星抱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开口:
“浮烬,你到底想要什么?”
识海中陈悬圃轻笑。
“你拥有肉身,故而可以享受他的肉身。我如今只是一缕元神,故而只渴望他的灵魂。”
“沉煌,你我所求,从来就不冲突。”
第175章
在听见沈列星叫出“浮烬”二字的时候,陈悬圃便知道他妥协了。
沉煌浮烬,曾为一体,但已经是千万年前的往事。而千百年后的悬圃列星,有各自的记忆、喜恶、和欲望,同宗同源的灵魂只会让他们在唯一的爱人面前彼此憎恨,恨不得处置而后快。
陈悬圃厌恶沈列星,但是他需要沈列星。
他知道沈列星同样厌恶他,但是……沈列星现在也需要他了。
所以他们开始用千万年前的名字称呼彼此,似乎这样就可以回到千万年前,那个他们真正同为一体、毫无间隙的时候。
“我可以忍受他不爱我,甚至恨我……可我唯独不能忍受他怕我。”
沈列星低低道,“你有什么办法填满他的空心?”
“既然是空心,又如何能填满呢?他满口谎言,柔情蜜意与虚情假意只在一念之间,你我永远不可能分辨得清。只有换一颗心,方能永绝后患。”
“换心?”
“一颗人心。”
陈悬圃终于起身,从那莲台宝座上一步步走下来。
“精怪的心脏愚钝,而神魔的心脏脆弱。它们原本也是没有心的,因为贪恋人间,妄求天道像宠爱人族那般宠爱它们,这才在胸膛中伪造出一颗心来。”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一颗虚假的心脏无从体会情爱,即使强行享受于其间,亦会有朝一日不堪重负,心碎而亡。”
“人族的心则不同。”
“世间至高至明者日月,至深至浅者碧虚,而至坚至柔之物,唯有人心。一颗人心,无论遭受何等背叛、重创,即使哀莫大于心死,只要假以时日,亦能死而复生。”
他一步步走出冰宫,站在数重台阶之上凝望着下方一片苍茫的废墟。
他温声问:“沉煌,你莫非不想看到这里生机勃发的样子吗?莫非……你不想在这里看见你自己吗?”
良久,沈列星开口,嗓音嘶哑:
“有了人心,他是否就不会再寻死?”
“是的。”陈悬圃轻声道,“他会接受一切。”
不会再惧怕情爱,不会再因为这份恐惧注定与所爱之人相爱相杀。换一颗心脏,他会忘记让他痛苦的前尘往事,记忆是新的,爱也将焕然一新。
沈列星轻扯嘴角。
这个答复像是让他痛苦,又像是让他欣慰,连笑也笑得干涩无比。
“你的条件。”
“我要他的灵魂。”
陈悬圃答得毫不迟疑,“他的元神之上有一道自保的关窍,我无法靠近。我需要你为我将它撤下。”
沈列星轻嘲:“你虽堕魔,可也是魔神。一道关窍而已,还能难倒你?”
陈悬圃静静道:“我虽一颗魔心尚未泯灭,但除此之外仅有肉体凡胎。若没有钟情,我兴许已经如陈家众人所愿,轮回千次,脱胎换骨。从此遁入空门,前尘尽忘,执念尽消。不似你乃死而复生,还有清气护体。”
沈列星默然,指尖轻轻点在怀中人的额头上。
那里有元神正在端正打坐,因为主人疲惫至极陷入昏睡,所以连元神也安静极了,双眼呆呆看着前方,像在放空。
元神周身笼着一层青黑色的屏障,隐隐有诡异纹路浮现,大概是钟情最后的保命手段。
沈列星长久地凝视着那张无爱亦无恨的脸,看得几乎忘我。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这张脸不带任何恐惧与怨恨的表情了呢?
连他都要忘记了。
指尖术法点在那层屏障之上,却迟迟没有下手撕开。
最后他仓促收回手,近乎狼狈地说:“以后再说吧。”
他逃避似的闭上眼睛,紧紧抱着怀中人躺下,也就没有看见识海中陈悬圃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法诀散开,身后浮现出一人的身影。
正是沈列星自己的模样,被蚕食得几近透明,快要沦落成角落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影子。
而他面前的陈悬圃,亦因这场蚕食而眉头紧蹙,连那张向来高洁出尘的脸都微微扭曲。
出口的声音却依然沉静无波,带着微微调侃的笑意。
“那你就要当心了……他最近有点不太乖。”
*
好在荒唐的日子并没有永远持续下去。
兰花快全部凋谢的时候,钟情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因为沈列星开始变得很忙。
正魔两道明面上臣服于古神族的身份,背地里却各怀心思,即使沈列星能一力降十会,还是得分出不少心思来与他们周旋。
尤其是正魔两道之间的血海深仇,让诸位魔君和众正派长老当着他的面也能吵得不可开交。
又是一次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钟情坐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朝外殿走去。
从第三个月开始,沈列星就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他可以在整座宫殿中任意来往,只是议事的时候需要回到内殿躲避来客。
一堵画墙隔开内外殿,两侧通行小道上无门,仅有珠帘垂落。
钟情便站在珠帘后,垂眼看着阶下众人。
殿中黑白阵营泾渭分明,有白衣修士正站在队伍之首据理力争,将魔道的众魔君说得一句话插不上。
这个人钟情认识,剑宗的少宗主。
看来缘机子死后就是他在挑大梁。
宋少主原本还在口若悬河,无意见瞥到侧殿旁的人影,瞬间失声,旁人连唤三声才堪堪回神。
换做从前,钟情不会明白这样直勾勾朝他而来、却又毫无淫邪之意的视线意味着什么,现在倒是有些懂了。
沈列星便总是这样看着他。
每当钟情回视过去时,却又总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他想沈列星说的或许是真的——他对他一见钟情。
但这样的想法只会让他更加惶恐不安,连睡梦中都是悬崖峭壁,目之所及尽是绝路。
他骗他害他杀他,他却依然爱他。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爱?他到底哪里可爱?
钟情想不出答案,于是沈列星在他心中就像是一条无比美丽的毒蛇、一朵香气四溢的毒花,漂亮到让人心驰神往,可一旦靠近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浓烈的爱幻化而成的毒液和花汁,会让他眩晕、迷醉、失去自我,不止身体、连灵魂都成为沈列星的傀儡。
但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不想再杀沈列星了,但也绝不要留下。
钟情冷淡地看着殿内众人,在白衣修士一下一下瞥过来的视线中,突然回之以一笑。
原本面色平静的修士耳朵尖立刻通红一片,低头的瞬间尚能看到嘴角不可自抑的微笑。
主位上的人似有所感,看向殿下人时眸色微深,终究不置一词。
半个时辰后,殿中议事仍在继续,但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告辞。
钟情坐在院中兰花丛里的藤椅上,好似已经在香风中睡着,禁制松动的声音响起时却瞬间睁开眼睛。
白衣仗剑的修士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来时想好长篇大论,开口却变得笨嘴拙舌。
“您……还好吗?”
“我很好。”钟情稍稍坐起来,微笑着看他,“倒是你,听说沉煌秘境被他划作魔修的地盘,你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宋少主连忙摇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沉煌魔君虽已陨落,但威压尚在,寻常魔修不敢前去冒犯。故而一路有惊无险,并未受伤。”
钟情拿过他手里的玉瓶,拔出瓶塞后,指尖沾了一点里面的粉末,挽起衣袖,轻轻涂抹在手腕上。
只是一小块裸露出来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却覆盖着层层叠叠暧昧的吻痕。尤其是手腕处凸起的那块小骨头,被吮吸出青紫的印记。
白衣剑修匆忙移开眼去,脸红得滴血。却又忍不住再看过去,一下子瞪大眼睛。
粉末轻点在契纹上,连同纹路与其下的皮肤都开始灼烧。粉末所过之处,契纹消失不见,皮肤也留下难看的伤痕。
宋少主想要开口阻止,钟情只是伸手在他唇上轻轻一碰,他便哑口无言。
“这是弑神索腐朽后残留的粉末,由千万年前天道用来剿杀神明的灭世飞星制成。”
这些陨石与天道相生相克,能抹去天道之力,也能消除天道之力化成的清气,所以也可以杀死清气之精凝聚而成的神明。
同命契便是借天道之力完成盟誓,若想要解开这个契约,这些陨石就是唯一的选择。
“只需要将契纹烧掉一半,契约就可松动。我不会再受他控制,他也无从感应到我。到时候我便可以逃出去,和你在一起了。”
宋少主很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钟情继续在那些纹路上涂抹粉末,看着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烧伤,不忍地别过头去,却在这时悚然一惊。
他看见悄无声息站在兰花丛中、面色阴沉的沈列星。
剑宗所有宫殿下的灵脉都被改造过,平时互无联系,但只要将护山大阵稍作变动,这些灵脉便可相互连接。
他便是依靠这样的手段能不惊动禁制来到宫墙之中,灵脉与天道同宗同源,理当是神明也发现不了的破绽,怎么会……
钟情察觉到他的怪异,朝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去,看见身后来人。
他下意识将袖口放下,藏起手腕上的伤口,然后才将瓶塞改回去,收好玉瓶。
只是这样稍慢一步,身后的人就已经发现玉瓶,挥袖夺走。
连日失败的打击下,这一次钟情竟然不觉得意外,只是感到习以为常的无望。
灭世飞星的粉末,即使隔着一层玉璧,也能让神明的身体感到疼痛。
沈列星低声问:“阿情,你就这样想杀我吗?”
宋少主一愣,急忙上前想要解释,却被钟情往后一拉。
这样近乎维护的动作,让对面的人瞬间瞳孔一缩。
“是,我就是想杀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那阿情何必勾引他呢?”沈列星忍着怒意,温声哄道,“应该勾引我,只要阿情撒个娇,就是要我的命,又有何不可呢?”
钟情冷笑:“神尊大人不是说我有做头牌的资质吗?既然是头牌,接客自然多多益善。”
沈列星眼神更加阴郁几分。
良久,他看向被钟情护在身后的人:“滚。”
一个字而已,白衣修士立刻感到全身一股钻心的疼痛。在这样的疼痛下,他已经没有理智考虑别的,仅凭本能跌跌撞撞跑出院墙。
稍稍缓过来之后,才惊觉要是再晚上几息,他的丹田就会融化为血水,毕生修为全部化为乌有。
钟情则又回到熟悉的床上。
压在身上的人神色冷漠,挑开腰间系带的手指也一片冰冷。
钟情乐于见到他这副备受折磨的模样,歪头装作无辜的模样,开口挑衅道:
“沈列星,你为什么要生气?就因为我勾引了宋家那个小少主?可你不也背叛了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吗?任他关在我的识海里,不闻不问,却整日和我厮混。”
沈列星嘴角扬起一个冷淡的弧度:“阿情在为他鸣不平吗?阿情果然这样在意他。”
“阿情的手能绘出他的模样,却半点画不出我的样子。阿情的脸,这样漂亮的脸,看见他就高兴,看见我就生气。阿情慷慨到能用识海做他的监狱,却连一个小角落都舍不得分给我。”
沈列星叨叨絮絮着,每说到一个地方,指尖便在那个地方徘徊流连。
早已熟悉情|事的身体在这样的爱抚下轻喘不已,钟情眼角渗出一点泪水,亮晶晶的,却一声都不肯哼,只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身上的人,不知是羞是愤。
他凭着最后的毅力与沈列星的对峙着,直到感受到一阵仿若灵魂被触碰的刺激,几乎惊叫出声。
识海中有人解开禁制,抱住了他的元神。
仅仅只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就足以让他失神落下眼泪。钟情终于有些怕了,身体与元神同时挣扎起来,又同时被轻易制住。
陈悬圃轻轻吻去钟情元神脸上的泪痕,却又因为这个吻,身下人落下更多的眼泪。
“阿情说过,若我想要出去,定当随时奉陪。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没有得到回答,陈悬圃轻轻叹息一声。
“阿情知道神魂交融的感觉吗?”
第176章
那的确是神魂交融的感觉。
手指所过之处仿佛在拨弄他的神经,轻轻一点就能激起一阵颤抖。后来衣衫渐落肌肤相贴,他们似乎被这拥抱的温度烤化了,变成黏腻的蜜糖,彼此交融,不分你我。
钟情被这样的错觉惊住了。
“不,沈、沈……哈……”
惊惧之中软弱的祈求就要开口,却被落在元神颈后的亲吻吞没。
那样轻的一个吻,像羽毛一样落下来。可他的灵魂比之弱水还要敏感,连一片羽毛也无法承受。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挣扎,想要挣脱身后人的怀抱,却又更深地扎进面前沈列星的怀里。
“这是阿情第一次投怀送抱。”面前人轻笑叹道,“真好。”
“让他走……让他滚开!”
怒火只燃烧了一瞬,很快就在连连拨弄之下软化成哀求,“沈列星,列星……让他走吧,求求你,让他走吧……”
沈列星看得失了神。
如此美丽的脸,即使哭得那么狼狈,依然好看得不得了。
一颗颗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眼角氤氲着一层薄红,如同芙蓉泣露。身上那幽远兰香沾了水汽,几乎醉人。
他轻轻擦去钟情脸上的泪痕,神色微沉,似在犹豫。
身后有人开口:
“神魔本一体,阿情。”
陈悬圃跪坐在钟情身后,一只手不容反抗地揽过他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挑开衣带后渐渐向上抚摸,最后在那光洁脖颈上小小的凸起上流连摩挲。
雪白纤瘦的肩胛像振翅欲飞的蝶翼,他迷恋地俯身啄吻着。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全部的我们,想要全部的你,而已。”
“……全部的我们,全部的你。”
沈列星喃喃着重复,似乎刚从醉人兰香中清醒过来,眸光重新变得坚定,“阿情,差点又被你骗了。”
他伸手抬起钟情的下巴,吻着被他自己咬破的嘴角,细细舔去那里渗出的血丝,在伤口处反复磨蹭着。
他亦是双膝跪着的,为了压制钟情挣扎,所以膝盖抵在他的腿根上。现在却故意用力,迫使面前人将腿分得更开。
钟情动弹不得。
识海中他面前无人,识海外他身后无人。只要他的元神向前一步,或是肉身后退一步,便可以从这禁锢中逃离。
可理智上明知如此,身体却被这错乱的感觉迷惑,误以为自己已经无路可逃,所以进退皆不由自主。
傀儡纹契并没有运转,丝线安静垂落着,可他竟然还是身不由己。
这样混乱的、失控的感觉,比之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让钟情更不堪忍受。
绝望中他撤去那副可怜模样,朝他们报复性地一笑。
“同为一体?哈哈哈哈,原来你们竟是同为一体。真不愧是指腹为婚天生一对呢,竟然在千万年前就有这样的渊源。”
他甜蜜地讥讽着:
“难怪你们这样一前一后地跪着,真像是在拜堂成亲呢。怎么,要我来当你们的证婚人吗?”
即使听惯了这张嘴吐出来一句句带刀子的话,沈列星还是在这一刻感到钻心的疼。
修道之人逆天而行,怎么会相信所谓天生一对?魔修只会更不相信,所以钟情是故意的。
故意一次一次将这段指腹为婚大书特书,只因为他不肯承认他对他的爱。
不但不肯承认,还要去践踏、玷|污。
一片死寂的沉默。
钟情得意地轻笑:"都不说话?看来我说得没——"
他猛然住口,身后有人指尖冰凉,从衣摆下滑进来,顺着脊背一路向下。
他腰间一软,再也说不出一句刺耳的话,只能撑在沈列星肩上不断喘息。
沈列星回神,为这难得的亲昵苦笑一声,亦伸手挑开他已经松垮的衣带。
元神和身体,同时被缓慢地……
这样清晰的感觉,钟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搭在沈列星肩上的手指微微痉挛,钟情几欲呕吐,却又很快被奇异的感觉取代。
这感觉几乎让他畏惧,他浑身发抖。
“不行……混蛋……你们出去!”
“你真的想要我走吗?”
有人在身后含吻他的耳垂,“阿情?”
那声音仿佛是从他的灵台深处响起,带着无从抗拒的蛊惑,钟情摇摇欲坠的理智瞬间消散。
神魂被侵占的感觉不知何时不再让他抗拒。
他就像久不见天日的人被强行拖拽着来到阳光之下,就像一贫如洗的人突然被被塞了满怀金银,就像有什么终年私藏的爱物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赏玩。
是强迫的,可也是满足的、安稳的。
他还在这安稳和幸福之中,升起一丝没来由的委屈。
“是你……”
他对身后看不见脸的人说,“你怎么才来……”
带着哭腔的、软软的声音让识海内外的两个人都为之一顿。
陈悬圃轻轻叹气。
“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他还要说什么,但几乎被他吞噬殆尽的那个影子回光返照般剧烈挣扎起来,他闷哼一声,咽下喉间血气后才继续道:
“我爱你。我该早告诉你的。”
钟情双眼迷离、神色很乖地笑了一下。
他背对着陈悬圃,这个笑身后的人并没有看见,面前的人却看见了。
在沈列星的记忆里,钟情笑得越好看越甜蜜,心中的想法就越残忍越无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乖巧、真诚、仿佛一切坦诚相待的钟情。
为什么会这样笑?
会对什么人这样笑?
心中那个答案自动跳出来时,之前被强压下的不甘和嫉妒陡然间爆发出来。
暴怒之下他按住钟情的后颈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束缚与绞痛反倒让他欣慰,让他知道自己仍在存在。
疼痛与惊慌之下钟情恢复了几分理智,用仅有的力气挣扎起来,拳头砸在面前人胸膛上,宛若砸在一堵冰冷的墙上。
“别怕,阿情。”
身后有人温柔地推入,“是我。”
攥紧的拳头蓦然松开,钟情失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在亲吻的间隙中喃喃道:
“是你……”
他放弃抵抗,双手环上面前的脖子,任由对方的唇舌攻进。
然而那灵巧柔软的唇舌却逐渐变得僵硬起来,然后钟情尝到咸涩的水意。
他退开一点,看着面前人脸上的湿痕,良久,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哭呢?”
沈列星没有回答,沉默着再次吻上去,动作却暴躁不已。
他想要用疼痛让他们的身体彼此铭记,但那样娇气的钟情却容忍着一切,细细地呻吟和喘息着,毫无挣扎。
床幔之中温度火热,沈列星心中却一片寒凉。
因为他无比悲哀地发现,即使这样,他仍旧分辨不出钟情神色上每一个细微变化究竟是为了谁。
是因为身体?还是因为神魂?
是出于疼痛?还是出于满足?
烛盏渐渐熄了,天光渐渐亮起来。
稀薄惨淡的天光顺着窗纸漏进来,照亮钟情露在薄被外的手腕上。
那里有零星的烧伤,在雪白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沈列星久久凝视着那一点伤疤,原以为心脏痛了一夜已经麻木,这时却如万蚁噬咬,嫉妒仇恨的酸液顺着无数小洞,流经他的七窍。
他觉得自己开口说话仿佛都带着血腥味。
“他不是想杀我。”他怔怔看着身下人,“他只是想要解除同命契。”
识海中陈悬圃挑起身旁人的一缕发丝。
因为是元神,所以即使只是轻抚发丝,也让睡梦中的人轻颤一下。
他微笑开口:“怎么?你后悔了?”
沈列星闭眼:“……他对着你的时候,很不一样。”
“他纵然谎话连篇,但是元神不会撒谎。”陈悬圃声音轻轻的,仿佛说出口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爱我,所以他会亲近我。”
沈列星没有反驳。
他很想从记忆里找出漏洞,来证明陈悬圃只是自欺欺人。可他想起来的只有钟情笔下栩栩如生的画像,只有真相未曾揭穿之前钟情对陈悬圃三缄其口,只有他们两人一同倒在魔宫之中,就像是话本中浪漫的殉情。
这些记忆毒刺一样,几乎扎得他七窍流血。
但最先流出来的却是眼泪。
滚烫的泪水一落下就变得冰凉,钟情被这寒意惊醒,睫毛轻颤两下。
沈列星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当身下人睁开双眼,一切都变作幻梦,又是无休无止的怨恨与背叛。
钟情睁开双眼。
识海中陈悬圃在元神耳边轻轻唤了声“阿情”,识海外钟情便在巨大的幸福感中对沈列星很温柔、很平和地微笑。
沈列星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不是梦。
掌心中传来刺痛,他低下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因为太过用力地握拳,被指甲刺出血来。
不是梦,但也不是真的。
是他偷来的。
他愣愣看着钟情抬手擦拭他脸上的泪水,胸膛中那些嫉妒与怒火都被这些泪水浸泡得苦涩软弱。
半晌他苦笑,脸上似悲似喜。
“我不后悔。”
*
钟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元神沉溺在得偿所愿的幸福感中,连带着肉身一同坠入幻梦中不愿醒来。
偶尔深夜惊醒时他会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但梦境太长,现实太短,轻而易举就让人将二者混淆。
在这场幻梦中,错失的一切都得到弥补。
他没有在年幼时就被修士掳,没有在炉鼎城中一关便是数十年;没有在逃回人间却发现沧海桑田,家人俱都在思念悲痛中死去,而他一朝堕入魔道;也没有汲汲营营妄想飞升,心有所爱却终究亲手屠戮一切。
有时候即使在幻梦中,依然觉得这一切幸福得宛若梦境。
若说他是无意识的沉沦,那么沈列星就是清醒着沉醉。
他越来越不能忍受钟情的眼睛不看着他,不能忍受那张美丽的脸露出除去微笑、爱恋、和依赖之外的神色。
他开始将钟情时刻待在身边,即使会见正道宗门长老时也不例外。
每到这时那些清正自持的老者们就会悲哀地闭眼摇头。裹在宽大斗篷中的魔修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正道魁首的腿上,而他们拥护的领袖只需要对方一个抿唇就能神魂|颠|倒。
但某一个晚上,钟情在元神和身体都极度疲惫之下沉沉睡去,却忽然睁开眼睛,抬手扇了面前人一巴掌。
那双潮湿的眼睛周围还泛着情动的薄红,内里却冰冷一片,让沈列星当头棒喝。
钟情的异常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便懒懒地闭上眼睛,重新陷入沉睡。
沈列星却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识海中陈悬圃像是早有预料,不紧不慢道:“他会醒来,这是迟早的事。”
“他还是恨我……他竟然还在恨我。”沈列星咬牙,双目赤红地朝他看过去,“你不是说,他会像爱你一样爱上我吗?”
“你我一体,受元神的影响,他的确会像爱我一样去爱你。这些天,你不也见到他爱着你时候的模样吗?”
“……”
“但受肉身的影响,他也会像恨你一样来恨我……沈列星,难道你忘了?在解开元神禁制之前,他对我同样不假辞色。”
“……”
“连我也是受了你的牵连,沈列星。”陈悬圃轻声叹气,“没有心,他醒来后一切只会重蹈覆辙。”
沈列星怔怔道:“……要怎样才能为他装上一颗心?”
“我倒是有一个好人选。”陈悬圃微笑,“就看那个人舍不舍得了。”
第177章
“阿情多年修魔,魔气已经把他的灵魂消耗得孱弱无比。是以魔修大多无法扛过九重天雷,也无法度过忘川重入轮回。”
害怕吵醒美梦中的人,陈悬圃声音极轻。
“人族的心脏强大,却也污浊。那些凡人为生计所累,难免会有些黑心、坏心。或许对于一颗完整的心脏来说,一点污迹并算不了什么。但阿情的魂魄薄弱,无法受半分尘世污秽。”
沈列星眉头紧皱:“可你说他必须要有一颗人心。”
陈悬圃不紧不慢道:“人族兴盛,人心何其多。虽然大多数人心已被世俗所污,但有一颗却是例外。”
“例外?”
“昔年盘古开天辟地,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清气生天道、化神灵、降甘霖、养万物,是世间最纯净之物。那颗心自降生起,便浸泡在清气中滋养,虽是人心,却不沾半分尘世污浊,亦是世间至纯之物。若给阿情,真是在合适不过了。”
沈列星疑惑:“清气蕴养?我怎么不曾听说?那是谁的心?”
见识海中人微笑不语,他才渐渐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我的心是一颗人心?”
他讽笑一声,看傻子一样看着陈悬圃,“你觉得我是人?你觉得凡人可以死而复生?”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陈悬圃也并不生气。他相当温和宽容地解释道:
“这也正是我很奇怪的地方。你乃古神复生,是天生神体,但又确实拥有一颗人族的心脏。”
就是这颗人心,让这位古神在那样极致的背叛与痛苦之下亦苦苦支撑下来。人族不能死而复生,人心却可以。
沈列星冷笑:“这听上去还真像是个谎言。”
“万年前你便以‘煌’为名,是谓光明磊落,万年后又以‘星’为名,亦是光曜璀璨、遗世独立之物。”
陈悬圃像是看不见沈列星的怒气,微笑道,“或许一切早有因缘注定。”
“陈悬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沈列星眸中冰冷一片,“为了杀我,你还真是找了一个好理由。你想等我死后独占他?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不过是一个提议罢了,何必生气呢?若你不愿,也无妨,修真界八宗十六门皆入你麾下,便让他们去人间寻一颗真心、善心来吧。只要是心甘情愿,便可。”
“人若无心,便等同于死。谁会心甘情愿?”
“总会有人愿意的。”
陈悬圃温声道,“无心之人因爱生畏,越是深爱便越是恐惧,故而只会不遗余力杀了所爱所惧之人。有心之人则因爱生喜,这份喜悦足以让他们去牺牲奉献,哪怕以命相抵,亦心甘情愿。”
他望向沈列星,如同看着一个笃定的事实,重复道:
“有人会愿意的。”
*
钟情清醒的时间开始变长。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在沈列星匆匆从殿外赶回时就苏醒,倚在床头若有所思,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在良久的沉默中、和来人紧张的视线中,朝他柔柔一笑。
只有到这一刻沈列星才能放下心来,看不见钟情时满怀的牵肠挂肚终于得到安放。
他很快这份安稳就会被打破,因为钟情开始越来越多地提起从前——
那些被梦境模糊的、取代的从前。
“我梦见了我娘。”他说,语气无悲无喜,“虽然我早已经记不清的样子了,但我知道她就是我娘。”
“但是,我怎么会记不清我娘的样子呢?”
他的神态依旧是一派安乐,似乎只是单纯的为此感到好奇。
疑问时稍稍歪头,长睫低垂,还缀着刚睡醒的点点泪意,墨发如瀑流泻而下,可爱美丽得让旁观者为之失神,而后才惊觉心中一缩。
沈列星干涩地开口:“或许只是因为……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是吗?”钟情问,“修士也像凡人一样,会因为时间太长而忘记什么吗?”
识海内陈悬圃开口:“阿情,你离开他们的时候还是凡人,所以才会忘记他们的模样。”
钟情静静思索着:“可是我也忘记离开他们的原因了。是为了修道吗?我修了什么道?”
他并没有追根问底,关于父母的话题提起一次后就又被他重新深埋心底。
但他看看狼狈的沈列星,再看看淡然的陈悬圃,突然微笑道:
“真是奇怪。你在我识海中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很开心。可一见到真正的你,就开始讨厌你了。”
沈列星心痛如刀绞,曾经钟情那些含枪带棒的话没有一句像此刻这样让他痛苦。
除了父母,钟情还渐渐想起沉煌秘境、潭边竹楼、和百鸟裙。
他从包裹里翻出百鸟裙时,眉目欣喜生动得简直让人见之落泪。
他一下一下轻轻抚摸那些精美华丽的布料,像是爱屋及乌一般对沈列星说话的语气也柔软几分。
“大概我不曾对你说,其实我很喜欢那段日子。整日画画垂钓,清净悠闲,无所事事,就像在隐居一般。这样的日子我能过上一百年。我怎么会修道呢?明明做人这样好,人间隐居一日,能抵仙界碌碌百年。”
“阿情想要隐居吗?”
钟情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惜一旦踏入修道之路,便不可回头。我就是想,也没有机会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畅想起来。
“我若是隐居,才不会像你一样选在竹林之中呢,庭院中栽种几颗竹子便挺好。”
“为何?”
“竹子漂亮,可竹林凄冷。所以我喜欢竹子,却讨厌竹林。我倒是奇怪,竹林之中不见天日,连鸟兽都少,你是怎么找到百鸟,用它们的羽毛做成百鸟裙的?”
不等沈列星作答,他便眸光一亮:
“我想起来了!是戾心鸢!”
最后三个字话音刚落,天际便响起一声清越的鸟鸣。
沈列星多日不曾催动同命契,契约因此沉寂下来。没有傀儡丝线的蒙蔽,戾心鸢终于能听见主人的呼唤。
天品灵兽近乎兽神,以姓名直呼神灵,便可破碎虚空呼之即来。
沈列星阻止不及,巨大的黑紫色翅膀已经在钟情身后展开。
钟情转身,在微怔之后伸手抚摸戾心鸢低下的头颅。
依旧是那种无悲无喜、捉摸不透的神情,说道:“好久不见。”
这神情让沈列星安心片刻,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魔兽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宫殿之中,最开始只有戾心鸢,后来何罗鳗也会若无旁人地游曳在宫中,十条柔软的身体高高卷走宫内摆设组成一层壳护住仅有的头颅,玩够之后再轻轻放下。
还有许多数不清的魔兽,从遥远的魔界谯明山赶来,光明正大出现在正道第一宗内,与曾经千方百计想要将它们诛尽的修真者们共处一室。
有些魔兽连钟情也认不出来,便会拿着《鬼神图录》一一辨认。
这本书是昔年统领百妖的神兽白泽编纂,记载着世间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精怪的姓名与习性,千年之前就已经失传。
但轮回转世并未折损陈悬圃太多记忆,长生牌碎后更是解开大半封印,所以提笔一挥而就。
每当沈列星看见穿着百鸟裙坐在一地妖魔之中的钟情,就会被迫想起来他真正的身份——
不是已经与他合籍结契的道侣,而是魔尊,以雷霆手段统御魔界整整两百年的魔尊。
沈列星从这本书中品味出笔者险恶的用心。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他更快地想起自己是个魔修吗?”
“迟早的事情。难道你还在妄想,只要他想不起来,修魔之事便可以当做不曾发生吗?”
他们都将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床上的人开始频繁在夜间惊醒。
陈悬圃这一次没摆出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微笑中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沉煌,你曾神湮,我曾堕魔。应该最知道魔修的下场,也该最知道如何才能救下一个魔修。”
“魔道是一条绝路,以自身献祭换取修为,修为越高魂灵便越虚弱。阿情做了两百年魔尊,已绝无飞升可能。”
“正道修士为跳出轮回求得长生,用尽千方百计。而阿情欺你骗你,却是为了用长生换取轮回——他只想做人。”
“他的灵魂已经与魔气交融,密不可分。好在他没有心,一切来来得及挽回。只要一颗至纯的人心,就能够洗涤他魂魄中的魔气……沉煌,不能再拖了,你的人还没找到这样的心脏吗?”
沈列星没有回答。
他伸手想要抚摸床上人的脸颊,那人却像是感受他的气息,轻轻蹙眉躲开。
沈列星心中一颤。
何止是今晚呢?钟情很久之前就开始躲避他的触碰。
白日里众妖挡在他们中间,有意无意阻拦他的脚步,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横隔了无数世界。只有夜晚在床上时,面前人被识海里陈悬圃的声音所惑,才会露出和几月前一样的柔顺姿态,予取予夺。
但夜晚的钟情越乖顺,白日的沈列星就越可悲。
偶尔取出银枪擦拭时发现枪身黯淡无光,才惊觉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正是曾经他最厌恶的。
这杆银枪已经与他滴血为契,与他心意相通,所以也像他似的,被无休止的悲伤和妒火消耗得孱弱不堪。
他甚至想,或许等他修炼至渡劫期时,亦不能抗下那九重天雷。
他颓唐地轻笑一声:“你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吧?你知道我会答应。”
陈悬圃亦微笑。
“你在魔宫找到了我的肉身,却迟迟没有命我离开阿情识海,神魂归位。这还不明显吗?”他轻叹一声,“沉煌,天道实在太过偏爱于你,连心脏都生得如此与众不同。世间唯有你能救阿情,难道不也算是天生一对吗?”
沈列星微讽:“我与阿情天生一对,最后却成全了你。这算什么天道偏爱?”
“是成全你我。”
陈悬圃沉声道,“神族有了心脏,便有了弱点。没有心,便会像凡人一样死去。但你不会死,因为我会在你的肉身中归位。”
沈列星闻言却只是轻笑:“我不信。待我死后,你大可以回到自己的肉身中,从此独占阿情。”
“你失却一颗人心,我还你一颗魔心。从此你我像万年前一样合为一体,全部的我们……拥有全部的阿情。”陈悬圃轻声道,“这句话,我并不曾撒谎。”
“魔族想要撒谎,没有人能看得出来。阿情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不过也罢。”
沈列星像是失去所有兴趣,闭上眼睛撤去一切防护,随手从乾坤囊中丢出一把刀。
“动手吧,或许明天,我就后悔了。”
陈悬圃捡起刀后却并不动作……
“只有被让心之人亲手剖出那颗心脏,才算做出让者心甘情愿。”
他轻轻拨身下人的睫毛,将浅眠中的人惊醒。然后看着那双懵懂的眼睛,将那柄尖刀放入钟情手中。
他极其温柔、也极其恶意地说道:
“需要阿情亲自动手。”
第178章
钟情愣愣看着手里刀,似乎还陷在梦境中尚未醒来。
他像是梦呓一般喃喃自语。
“我梦见过这把刀,我用它杀了不该杀的人……或是没杀该杀的人。”
他仍在很努力地回想着,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一滴眼泪掉落下来,浸没在被褥之中消失不见,脸上不沾泪痕,却依然让人心疼。
他茫然地看着沈列星,却是在对着识海里的人委屈地抱怨:
“我记不清了。”
沈列星很想像往日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梦都是假的”,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前一刻他还在为陈悬圃那些卑鄙的话语而怒不可遏,只不过看见那一滴眼泪,滔天的怒火就这样熄灭,变成苦涩的哀伤。
尽管知道陈悬圃不怀好意,他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应对这个人的算计。
他甚至想,或许只有这个办法了。
或许生离与死别也算是天生一对。
但若真是这样,佳偶与怨侣又何尝不能算作天生一对呢?
夜风从窗框中渗进来,钟情轻轻瑟缩了一下。
初秋的风沾了露水,已经开始有几分寒意。沈列星轻叹口气,用被子将怀里人裹好。
他朝窗框的缝隙看出去,那一线天空月明星稀。夜色依然浓重,但月轮低垂,昭示着长夜快要结束。
他低头握住钟情执刀的手,看见刀身照映着他们的眼睛,在龙凤花烛的火焰下顾盼生辉。
似乎光明之下一切欺瞒与背叛都隐匿潜行,于是他们就如同天上人间每一对新婚夫妻那样,琴瑟和鸣、蜜里调油。
【既然我说我生于光明,那便把一切都交给光明吧。】
他传音给识海里的人,【如果天亮之前,阿情将这把刀插入我的心脏,那我心甘情愿赴死。】
【若是天亮之前你不能说动他杀我,那我便与他……从此做一对怨侣。彼此折磨,但永不分离。】
陈悬圃轻笑,又做出那副低眉垂目的模样,像在怜悯一位求告无门的无知世人。
【沉煌,我说过了,这只是一个提议。】
他轻声道,【你我同为一体,我并不想杀你。又怎么会怂恿阿情杀你呢?】
沈列星怒极反笑。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自己说动阿情杀了我。】
【真卑鄙啊,陈悬圃。你就这么恨我吗?我开始有些怀疑了,阿情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爱你吗?若他真的爱你,你又何必这么恨我,费尽心机想出这种诛心手段,就为逼我借阿情的手自尽?】
陈悬圃一时间没有回答,嘴角笑意却微微一滞,那副菩萨面具隐隐露出一丝裂痕。
等他想出该如何应对时,却发现沈列星已经切断识海与外界的联系,无论说什么也不会再有人听见。
这样被人轻视、被人操纵的感觉,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就像是一下子重回被一群假佛修强行压入轮回池、眼睁睁看着真身被池水消融的时候,他一瞬间生出怒气,又在下一刻的神识剧痛中陡然回神。
那是之前吞噬识海中沈列星影像时留下的暗伤——
因为识海的主人爱意如此浓烈,连魔神的魂魄想要侵占这份爱意也得付出惨烈的代价。
受伤之后,他不仅连钟情元神上那道自保符咒也解不开,甚至稍有情绪波动就神魂欲裂,更别提去杀沈列星。
他静默片刻,突然笑了。
笑声在持续不断地剧痛中愈演愈烈,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就连识海的主人也想象不到自己有多么爱这个影子,以至于一片模糊的面孔中唯有沈列星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生动到即使沈列星想要夺舍这具身体,亦算是主人心甘情愿。
陈悬圃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他闭上眼睛,任由神识逐渐消散成无数微小的粒子。
穿过识海,潜入经脉,避开那些声厉内荏装腔作势的傀儡丝线,到达他想要去的地方。
钟情在识海发生变故的一瞬间就察觉到异常,他惊惶地想要重新开启,傀儡丝线却将他的神识牢牢压制。
识海之外,他的身体也被身后人紧紧禁锢在怀中。
“阿情,你怎么从来都不问,为什么我和他长得不一样?”
沈列星轻笑,“难道你觉得,一个人竟能长出两副面孔吗?”
钟情抬头,看着他的脸,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身在梦境的人不会察觉到自己处于梦中,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只要发生在梦里,都变得稀松平常。
他的确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即使有时候稍有疑惑,也如浮光掠影飞逝而过,很快就在困倦中被抛之脑后。
而现在,看不见识海中那个人后,他便连那个人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
他困惑地看着沈列星:“你们长得不一样吗?”
“我叫沈列星,他叫陈悬圃。我来自边城沙漠,他来自北境雪原。我是古神复生,他是魔族转世,我们身上没有一点相似。”
他伸手抬起钟情的脸,逼迫那张漂亮的脸蛋与他直视。
“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阿情。”
“因为同样渴望你的爱,所以我们共享了你。”
他看着那双惶恐不安的眼睛,因为无法接受事实而盈满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然而却是他自己的脸上先沾上一片冰凉的潮湿。
他在一片朦胧中继续说着那些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谎话——
“但他没做错什么,是我利用了他,也欺骗了你。”
“合籍是假的,结契也是假的,我们并非恩爱的道侣,而是彼此憎恨的仇人。你以为你为什么失忆?阿情,都是我做的手脚,只为了得到你。”
“你们才是天生一对,我不过是横插一脚的卑鄙小人。只要杀了我……”
他握住怀中人的手,感觉到掌心中的肌肤比之刀锋还要冰冷。
他很想像昨天那样捧起这只手,用胸口的温度去温暖它,但傀儡丝线困住了钟情,亦控制着他,深深勒进他的指骨,让他一动不动。
他轻声诱哄着:“阿情,只要杀了我,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你们可以去隐居,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不……”
钟情呆呆握着刀,脑中随着面前人的话语闪过无数画面,真真假假虚实难辨,他一瞬间头痛欲裂。
“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你。在竹林中,我记得你。”
仅仅是这一点犹豫,就足够沈列星高兴。
他笑中带泪:
“可那不是什么好记忆,阿情。你讨厌竹林,就像讨厌我一样。”
窗框外的夜色越发沉了,因为那轮明月已经西沉,而仅有的那几颗星星都被浮云遮挡住。
黎明前的黑暗,大抵就是如此。
沈列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怀中的人,神色极尽温柔。
“还不动手吗阿情?呵,我都要以为你也是有几分爱我的了……可是阿情,他还在等你救他呢。”
指尖轻轻点在钟情眉心,那里一点朱砂依旧鲜红似血,明明日夜相见,还是美得那样惊心动魄,轻易就叫他神魂颠倒。
“傀儡契能将你的识海全部封闭,没有灵气供养,里面的人就会慢慢枯死。我会杀了陈悬圃,杀了你所爱之人——如果你不动手的话。”
钟情心绪不宁。
傀儡丝线已经将他的识海缠绕成了一个无比严密的茧,用尽力气也伤不了分毫。茧中更是一丝动静也无,就好像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就好像里面的人已经死去。
巨大的恐慌将他攫住。
又是这种情绪,梦中时时刻刻让他不得安宁。现在身处现实,这情绪更是被放大无数倍,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他握紧了刀,刀尖微微颤抖,已经对准了面前人的胸口。
“对,就是这样,杀了我。”
沈列星从喉间逼出这句话,字字泣血。
“你不杀我,就轮到我来杀他了。”
钟情微微抬手。
恐惧的情绪逼迫着他立刻杀了面前的人,将傀儡丝线统统斩断。只要做完这一切,就能救出那个让他感到快乐的人,像之前一样整日美梦,飘飘欲仙。
但身体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本能,源源不断像他传输着抵抗恐惧的力量。
他迟迟没有动手,在恐惧情绪最浓烈的那一刻,那股力量也达到顶峰。
一瞬间他眼前一片清明,他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将要刺出一刀的手也蓦然一松。
但随即身体像是被他人掌控,抓住即将坠落的刀柄,重重往前一送——
刀刃锋利,薄如蝉翼,没入皮肉没有任何声响。
钟情从被人操控的失重感清醒过来,察觉到手背上温热黏腻的湿意,低头看去,触目一片猩红。
他松开手,看见沈列星胸膛上赫然插着的一柄尖刀。
插得那样深,刀刃完全没入,只剩刀柄还裸露在外,微微摇晃。
沈列星用最后一丝余力将傀儡丝线制住,不让它们将胸膛上的伤势反噬到被结契者的身上。那些丝线疯狂地颤抖、嚣叫着,将他的指尖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然后在主人逐渐黯淡的血液中,渐渐沉寂、堙灭。
他断断续续笑着:
“我就知道……你还是更爱他。”
他的视线越过钟情肩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天边已经泛出一丝青白,很像是刀锋上的冷光,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将这把刀从胸口处拔出来。
“天亮了,阿情。”
钟情下意识回头看去,太阳还未出来,但艳红的云霞已经铺开,火焰一般燃烧至夜的边缘。
他怔怔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时,面前的人已经在天光之下闭上眼睛。
一个虚幻的身影从他的身体里飘出来,在他们二人中间跪坐下。
他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拔出那把刀,然后化掌为爪,撕开伤口后剜出那里跳动的某物,回头朝钟情优雅一笑。
“阿情,你有心了。”
那的确是一颗心,鲜红的、跳动的心脏。
但那也不算是一颗真正的心。
血肉的表象之下,只有单薄的纸张,绘着一个古怪的图案,一个古怪的字符。
眉心处传来潮湿的触感,像有什么东西在此融化向下流淌。
他转头看见一旁的铜镜,镜中之人额间朱砂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血迹蜿蜒而下,像一柄血剑直刺眉心。
他伸手抹了一把,看着被染红的指尖,突然想起来那张纸片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张红心A。
曾经被他亲手放进了某个人的胸口。
第179章
面前人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得冰冷。
傀儡丝线骤然崩断,一年前洞房花烛夜上被它们压制的火焰终于得到释放,急不可耐地从地下钻出,顷刻间铺开成一片火海。
火光冲天之中,魔气弥漫开来。
黑色的迷雾幻化成一只只魔兽,在雪白玉宫中盘旋不去。戾心鸢张开巨大的翅膀,尖喙中吐出一阵凄厉的笑声。
在躁动不休的魔物之后,是无比安静的何罗鳗。
一头十身的怪物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双眼褪去属于魔物的猩红,变成纯净的蓝色。
它温顺地看着钟情,十个身体以魔气作为墨汁,共同在地砖上绘出一个图案,笔触圆润诡异。
钟情脑海中一阵刺痛。
越来越多被遗忘、被尘封的记忆在眼前闪现。
他看见雪白教袍的教皇陛下向他索要一滴悲伤的眼泪,对他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他看见人鱼的采珠刀同时扎进两个人的胸膛,失明的双眼分不清是谁的鲜血。
他看见一长一短两把利剑被当做礼物送出,却最终变成自相残杀的凶器。
北纬极光跳跃如同女神裙摆,他们交换戒指。
恒星呼啸而过宇宙深处爆炸,他们交换姓名。
有人站在一地零散的时空碎片中,露出黄色的复眼:
“如果有朝一日时光倒流,我们就会再次相见。”
时空碎片在诡异图案的指引下一次次重组——
原来那不是十个身体,而是十条触腕。
或许时光真的在倒流吧,他竟然在血色图腾之下看见已经倒塌的学府。
无情道课室之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年轻,带着微微调侃的笑意: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真如——原来你叫黄花翠啊。”
而后他们执剑对立,曾经的相谈甚欢都变作相对无言。
怀中有人长着和面前人一模一样的脸,历经欺瞒背叛仍然微笑着,被穿透的胸口处有鲜红碎肉流淌而出。
钟情指尖轻动,将他抱得更紧。
三个无情之物,只有这人最先拥有心脏。因爱生长出血肉,又因爱覆灭。而一颗人心即使死亡亦能重生,哪怕仅仅以一张纸牌作为承载。
钟情在回忆之中品尝到自己的眼泪。
他终于明白从来就不是天道在偏爱一位主角,而是他在偏爱他的所爱。
【菜精!啊啊啊!】
脑海中响起鬼哭狼嚎的电子音,【你终于恢复记忆了呜呜呜。我都好久没有跟你说过话了,钟大王凶巴巴的,我连吱一声都不敢。嘤嘤嘤菜精还是你最好了。】
幻象顷刻间破散,钟情回神。
怀中空无一人,面前仍是那颗纸牌充作的心脏,在白衣魔神手中一下下跳动。
钟情看着他一步步走来,面上无动于衷、沉默不语,脑海中却在温声安慰着系统:
【我替他向你道歉,请原谅他吧。他只是太害怕了。】
系统欢欣跳跃,花花绿绿的数据组成风暴在面板上盘旋而过,然后炸开成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
烟花盛开的时候声势浩大,那一瞬间钟情都有些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只感到那颗心脏的温度贴近他胸口出的皮肤,然后就这样陷进去。
柔软的手指化作坚硬的利爪,将这颗心从一个人的胸膛里生生剖出;然后坚硬的利爪再化成柔软的手指,将这颗心放进另一个人的胸口。
这突然多出的血肉是这样的沉重,像是脚底突然生了根,压得人寸步难移。
沉重的、温暖的、每一下跳动都在昭示着存在的,一颗实心。
钟情静静感受着这陌生奇异的感觉,眉心突然被人轻轻一点。
他抬头,看见用作封印的血迹碰到面前人指尖时便化作血雾,飘散而去。
陈悬圃似乎有些疑惑,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巨大的喜悦足以让他忽视一切。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肉身,也没有占据沈列星的尸体,而是就以魂魄的形式在钟情面前漂浮着。
他用这幅无比脆弱可欺的模样看着钟情,像是不知道神魂离体有多么危险,一阵风都能将他轻易扯碎。
“阿情……”
他期期艾艾着,许多话涌入喉间,最后却只吐出来一句,“你高兴吗?”
脑海中数据风暴狂奔的声音渐渐安静,系统啪啪拨弄着面板,积分计数器滴滴声不断。
电子音兴高采烈地说:【菜精,沈列星噶了,任务完成了,我们可以脱离位面了!】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便缓慢亮起。
那朵温润的光芒在时空缝隙中闪烁,只有同样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才能看见它的存在。
曾经数个位面之中钟情无比期待它的存在,它却总是因为各种巧合姗姗来迟。
这个位面他忘记了一切,不再抱有期望,它却出现得如此准时,仿佛还在连声催促。
总是这样阴差阳错,就像面前这个脆弱的灵魂,柔弱圣洁的表象之下,是曾经将另一个人拆分入腹的残酷真相。
仙人即使得道飞升,面对爱恨和生死也依然无能为力。神明却有这样强大的力量,能扭转爱恨、操控生死。
但这力量又是如此的可悲,竟然只是用来强求一份爱。
【统子,你之前说,局里给我颁发了‘身残志坚’和‘天马行空’的称号。】
【嗯嗯。】系统点头,连忙捧出那两个金光闪闪的称号,【这还是你老早之前就拿到的呢,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钟情心中轻笑。
【可我这个世界活蹦乱跳,毫无缺陷,所有罪都有人替我受了。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对不起‘身残志坚’四个字?】
【啊?可你是被封印了记忆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啊,这已经算是最大的缺陷了!】
【可那只是员工钟情的缺陷,不是大王钟情的。】
【那菜精你是想……】
钟情莞尔:【之前中弹、腿疾、失明,每一项残缺都贯彻一整个位面。这个世界才失忆一次,这怎么够呢?自然也该天天失忆——每一天,都忘记他一次。】
系统呆滞:【忘记谁啊?】
很快他的问题就得到回答,因为钟情拔出本命剑,一剑划破面前的幽魂。
“借道魔宫还好意思问我高不高兴?看见你们正道修士就不高兴!等等,我还没动手你怎么就被打得魂都飞了?你这么不禁揍的?”
陈悬圃猝不及防之下生生受了他一剑,魂魄一分为二,腰斩般的剧痛之下良久才渐渐合拢。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执剑而立的钟情,疼痛之下惊觉那神情竟如此熟悉。
他曾见过这样的钟情,倔强、倨傲、却生动无比的,初见时候的钟情。
借道魔宫……
久远得像是前世的事情。
已经过去这样久,他变得面目全非,钟情却陡然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陈悬圃身形摇摇欲坠。重伤后的魂魄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向后踉跄几步。
碰到已死去的某人冰冷的尸体,他惶惶回头看去,才陡然间意识到——
这个时候的钟情还不曾被打破手镯触动炉鼎禁制,识海也不曾进入生人。他没有拿走陈家玉牌,没有吃下那颗返魂丹,没有遇见沈列星。
也没有爱上沈列星。
当然,也不会爱上吞噬下这份爱意的陈悬圃。
钟情相当满意自己一句话造成的威力。
此刻的陈悬圃褪去所有阴谋诡计,面上一片茫然失措,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看起来倒也有些像是初见时候的那个陈少主。
钟情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失去兴趣般移开视线,向陈悬圃身后走去。
他在沈列星的尸体边上站定,居高临下打量着这幅躯壳。
“这样浓的灵气……不,这是清气?神明遗骸?”
他叹息着摇头,“可惜了。”
身后陈悬圃声若游丝:“可惜什么?”
话问出口时他竟希望永远不要听到回答,曾经胸有成竹的计划变成泡沫,他所有的自信骄傲都被打碎,现在居然开始畏惧一见钟情。
但是钟情的回答只会比“一见钟情”还要让他痛苦。
“清气有灵,也已认主。主人死了,清气便也化作一潭死水。若是强行取出,只会是两败俱伤。不能为我所用光复魔族,所以我说可惜。”
突然想起什么,他飞快地转过头,眼中光彩灼灼逼人。
他伸手抓过陈悬圃的魂魄,一把塞进面前已无生机的身体里。
不过几息,浑身是血的人就重新睁开眼睛,呛咳出喉间残存的鲜血。
钟情蹲下来,屈尊纡贵地替他拍拍背。
“虽然不知道这个倒霉蛋究竟是谁……陈悬圃,何不帮他心甘情愿再死一次呢?你看——”
他环视四周,魔物纷纷涌上来亲吻他的手指。
“魔族不得好死,但只要得到一口清气,就能有扛过天雷的可能。古有佛祖割肉喂鹰,你也行行好,心甘情愿让它们都咬你一口吧。”
他微笑着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陌生的神色,淡然允诺,“待我血洗修真界,定然放过你陈氏一族,如何?”
心甘情愿,四个字像一柄尖刀刺进陈悬圃的耳膜,他双眼红得滴血:“阿情……你都不问问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吗?”
钟情轻轻歪头:“洗耳恭听。”
“我们已是道侣,有同命契为证。洞房之夜花烛三日不熄,八宗十六门无人不为你我庆贺。阿情,难道你都忘了吗?”
“哦,我们是道侣?那好吧。”
钟情从善如流,向前一步吻上那两片重新变得温暖的嘴唇,轻轻研磨一阵,然后退开。
“既然我们是道侣,那你一定会愿意心甘情愿为我赴死吧。”钟情很无辜地眨眨眼睛,“它们都饿坏了。”
陈悬圃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他想他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前的钟情有情无心。
现在的他,有心无情。
第180章
但人心是一团柔软的血肉,只要有心,就一定会被感化。
陈悬圃擦去嘴角的血迹,强撑着站起来。
他现在狼狈极了,一身白衣污秽不堪,胸膛处的伤口中隐隐透出暗色的魔心。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吧,阿情。你会需要的我的。”他踉跄着走近,“你会需要我这张脸,剑宗上下只认这张脸。”
他抬手,掌心中赫然出现一把长枪。枪灵察觉出不同于主人的灵魂,想要挣扎,却被强悍的清气强行压制下来,枪尖落地时发出一声悲鸣。
“还有这杆枪。”
钟情故作沉吟:“好吧,就给你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若反悔,我一定亲手把你片了。”
“若一月之后,阿情杀我之心不改,我心甘情愿引颈受戮。但在这之前……阿情也应当答应我一个条件。”
钟情奇道:“阶下之囚还妄想讲条件?”
“我并非囚徒。我们是夫妻。阿情当以与我以夫妻的身份相处。”
这句话被陈悬浮说得如此认真,就好像他真的这样以为。
钟情都有点佩服他了。
偷来旁人的爱,再偷来旁人的身份,不但不以此为耻,反倒适应得这样好。
钟情想起之前位面结束时曾听审判者提起的“融合”——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融合,自相残杀后胜利者继承失败者遗留的一切,从此偷天换日鸠占鹊巢,这样血腥的融合。
“若是夫妻的话,你就更应该死了。无情大道不分人妖,亦不分正魔,我一直想入此道,可惜不得其法。”
钟情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无情道最爱以杀证道吗?杀的还不能是不相关的人,非得是至亲至爱之人才有用呢。若我杀了你,是不是就能入无情道,从此长生了?”
“至亲至爱……”陈悬圃怆然一笑,“阿情,你爱我吗?”
钟情摸着下巴思考:“有点奇怪。你长得真好看,我很喜欢。但只要一说话,不,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让我心生厌恶。”
陈悬圃睫毛一颤。
门外传来宗内弟子撞钟的声音。
钟情循声望去,正魔两道诸位修士列队进入玉宫之中,彼此交头接耳,似乎有什么要事相商。
他立刻眉眼弯弯,上前一步主动牵起面前人的手。
“你方才说正魔两道已握手言和,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倒是真的。走吧,若助我拿下正道,晚上你想玩什么夫妻情趣闺房之乐……我都依你呀。”
但是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钟情倒是信守诺言,早早躺在床上。殿前议事时他安插了不少魔修探子进入八宗十六门,所以心情相当愉快,对着陈悬圃都多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陈少主,还不快过来让本大王好好疼爱你?春宵苦短,机不可失啊。”
陈悬圃依言躺下,却在钟情欲解开他衣带的时候伸手拦住。
“大王心里在想什么?”
“咦?你发现了?”
钟情有点不好意思,停下炉鼎口诀。
“我虽讨厌炉鼎之事,可你身上的清气实在太香了。你又不愿意让我啃你一口,那就只能用这种办法了。你我是夫妻,怎么可以连这点便利都不给我?”
他翻身骑上陈悬圃腰间,按住身下人的双肩,无比真诚地道:
“不如与我同享鱼水之欢,今夜过后,我便封你做我唯一的魔后如何?待你死了,我定然将你风光大葬。日后就算纳妃三千,也一个都越不过你去。”
陈悬圃任由他摁着,手中却牢牢拽住衣服:“只有相爱之人才能做这种事情。阿情,你还不曾说爱我。”
钟情眼也不眨一下:“我爱你呀,我可爱你了。爱得恨不得把你一口吃掉呢。”
陈悬圃苦涩一笑:“你若想说谎,全天下谁也看不出来。可在我面前,阿情,你甚至不愿意装一下吗?”
魔心已经绽开微小的裂痕,一直在他经脉之中搏斗的清浊二气感到危险,终于同仇敌忾,共同修补这颗伪造的心脏的创伤。
陈悬圃感到讽刺。
曾经沈列星百般乞求也得不到的一个“爱”字,在他面前却这样轻易就说了出口。
不被言爱的人因为欺瞒而痛苦万分,明明听见爱的人却因为真相而如坠深渊。
难道爱只会在欺骗中诞生,不爱的时候反倒能坦诚相待了吗?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足够开心了,阿情。”
陈悬圃抬手,轻轻抚上钟情的眼角。
钟情微微皱眉,但并没有躲开。
“至少阿情现在看着的人只有我一个,至少这双眼睛,比之今日刚见面的时候……温柔许多。”
钟情笑笑,仍旧那样温柔地看着身下人,然后就着这个姿势趴在他身上,埋首在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
他像小猫一样在陈悬圃胸膛处轻蹭,温热的鼻息洒在那里的皮肤上。
在这样亲密的距离下,似乎一切都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一切都在朝着希望新生。
陈悬圃闭上眼睛,心想:或许明日,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明日迎接的他的,仍旧是冰冷的剑锋。
剑刃用了毫不留情的力气,切进他的脖颈,刺痛将他惊醒。
“你是谁?爬床爬到本大王这里来了?”
尽管是装作失忆,但看见这张熟悉的脸露出懵懂无措的神色,依旧叫人有些心软。
钟情收回剑,剑尖在身下人脸上轻拍两下。
“也罢,看你长得不错的份上,这次本大王就饶过你。快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说着,突然凑近几分,仔细打量面前人的眼睛。
“等等,陈悬圃?竟然是你!莫非你被我杀死之后夺舍了这具身体?啧,真不要脸。”
“……你又把我忘了,阿情。”
昨夜睡前那个温声细语的钟情消失不见,又回到初见时的相看生厌。
陈悬圃轻声开口,既像是在告诉钟情,又像是在告诉自己,“我们是夫妻。你让我滚到哪里去呢?”
他宛如提线木偶一样重复着那些昨日便已经说过的话,良久,听见钟情亦像昨日那样重复着:
“既然你是我至亲至爱之人,那杀了你,我是否就能入无情道了?”
陈悬圃说不出任何话来
但当他看见钟情这一次什么都没忘,唯独忘了他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那张柔弱哀伤的假面,露出疯狂扭曲的内里。
“你记得每一个人,阿情……你甚至记得昨日安插进合欢宗的狐狸精。只有你我之间回到了原点,难道我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心?”钟情微笑,抚上胸膛,“你是说这颗心?”
陈悬圃双眸蓦然睁大,他心中闪过一丝极可怕的念头,可怕到他不敢面对,甚至不敢细想。
他避开了这个话题,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没关系,阿情。我们还有时间。”
钟情还以为陈悬圃还需要几天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没想到第三天,在确定钟情每日黎明都会将他忘记一次后,陈悬圃就不告而别。
他在第四天的傍晚赶回来,浑身是伤,连脸颊上都多了一道血痕。
面对再次将他忘记的钟情,这一次他没有重复那些话,而是递出一枚圆润剔透的珠子。
“这是留影石,用它可以记录过去。”
他嗓音嘶哑,神态疲惫,却像是终于安下心来一样,勉强撑出笑意,“阿情,你不会再忘记我了。”
可下一日钟情看过留影石,说的第一句话依旧是:
“杀了你真的不能入无情道吗?”
何罗鳗悄无声息游过来,钟情拉过他的触手,转头对仍愣在原地宛若石雕的人道:
“何罗鳗能操纵时空,我用它这能力研究出一种独特的刑罚。爱妃,快随本大王来看看吧。”
陈悬圃没有动作,也不需要动作。
时空在一头十身的怪物身下宛如一条温顺的河流,从这条河里舀出一勺来,就能轻易将这个时空中的某个人永远困在这一汪水洼里。
“如果有某个作奸犯科的人被判火刑,就可以将他永远困在承受火刑的那一日。日复一日,重复被烈火焚心的痛苦。夜晚火焰熄灭,他的身体也变作焦炭。但只要子夜的钟声敲响,他焦炭就会被还原成血肉,一切重新开始。”
钟情饶有兴致地看着陈悬圃神色的变化。
“我把它叫作一日囚。算是个不错的名字吧?”
陈悬圃仍旧不说话,只是双拳死死攥紧。
一日囚。
他现在何尝不是在忍受着这种残酷的刑罚?
只要子夜的钟声敲响,一切就会回到原点。
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怎么去改变,只要还有日升月落昼夜交替,钟情的记忆与感情都会在一瞬间回到初见那日。
那么钟情将永远不会爱上他。
他神情阴郁地站在原地,指间已经流出鲜血。
钟情赶紧上前捧起他的手,无比怜惜地为他上药。
“这么好看的手,怎么能受伤呢?万一留疤,吃起来岂不是会影响口感?”他抚摸着那只手,半真半假道,“不如爱妃行行好,先切个指头下来给戾心鸢当零嘴吃?”
他自觉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残忍了,陈悬圃却仍旧没有怒气。
“阿情,你这样想要飞升,到底为了什么呢?”他轻声问,“正魔两道已经一笑泯恩仇,你大可以现在就去过你想要的隐居生活。那么,你还为了什么呢?”
钟情敏锐地察觉出他语气中的异样。
或许用不着一个月了,他想。
然后开口:“因为我总感觉我弄丢了什么东西。而且那东西似乎已经不在此界中。所以我必须要得道飞升破碎虚空——”
“——去找到他。”
“我明白了。”
陈悬圃落下两行血泪。
一瞬间他身上的清浊二气疯狂流泻而出,惊得满宫魔兽躁动不安。天空中瞬间阴云密布,连天道都被这异象惊动,就要降下雷劫。
“你是这世间最高明的撒谎者,连我都看不穿真假。”
他喃喃,“你赢了,阿情。”
他撤下所有防护,失去理智的魔兽瞬间蜂拥而上,啃食着他周身的清气,也啃食着他的血肉。
不过几息,面前人只剩下一具白骨。
白骨的下颌还在翕动,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动。
“我偷了他一颗心脏,现在还他一声血肉。阿情,原谅我吧。”
尾音渐落,胸膛中那颗黑色的魔心终于碎裂成齑粉。
劫云散去,又是一片晴空万里。晴空之下饱餐一顿的魔兽们也都改换了面目,褪去可怖的鳞甲与獠牙,纷纷化作人形,朝钟情行礼。
然后他们离开这里,进入世间,融入人世,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将他们驱逐。
系统在脑海中欲哭无泪:【陈悬圃也噶了!菜精,你在作大死啊!俩主角都没了,这个位面马上就要崩溃了!你知道故意导致任务失败是什么下场吗?你会被总部请去喝茶的啊!】
它哭哭啼啼调出之前挖穿的逃跑通道:【你快走吧菜精,我感应到审判者和监管者来了。你先走,别管我,我帮你挡一挡!】
钟情微笑,上前一步在那堆白骨跟前蹲下。
指尖轻捻起那些黑色的粉末,轻轻一吹,一切随风而逝,爱恨仿佛也随之消失。
“你以为我杀他只是为了好玩吗?我本就是为了去你们总部看看。”
他重新站起来,看向离他越来越近的两个人。
“我很想问问你们的主神,是不是忘记我乃以杀证道……”
“竟敢这样戏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