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诱我主动失忆进入这个位面,就是想要让我在忘记一切的情况下,承认我爱你?”


    钟情看着面前的监管者,方才谈及主神时候的怒火悄然消逝,神色重新变得平静无波。


    “我的确爱你,我承认了。可那又怎么样?”


    “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情吗,小翠?”


    监管者微笑走来,在钟情面前站定。


    “这句话即使再听一万遍也不会腻。但这次可不怪我,阿情。”


    他微微偏头,“是他的主意。”


    钟情抬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看见远远落在后面的审判者。


    似乎总是这样,明明有着如此紧密的关联,却总是离得那样远,总是不肯同时出现。


    在对上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时,钟情心中发紧。


    这站位实在太熟悉了,仿若曾经困扰他数百年的噩梦再一次出现,梦中他就是这样看着面前的人当胸穿透一柄利剑,跪倒在他怀中后,露出背后执剑的后来者。


    钟情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拉住监管者的手臂,想将他往身后藏。


    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因为他看见那双墨色眼睛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死寂,连周遭空气都为之停滞。


    背对那人的监管者察觉到异样,侧首朝钟情轻笑,轻轻握住他的手背:


    “别怕。”


    钟情没有说话,他松开手,看着审判者在远处停下脚步。


    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这个闷葫芦开口说一句话,只得礼貌一笑主动开口:“不解释吗?”


    然而那人还是不肯说话,看过来的视线晦涩难明,良久才道:


    “主神发布了逮捕令。我只是来接你的。”


    钟情点头,移开视线看向监管者,相当配合地伸出双腕:“需要拷上吗?”


    监管者失笑,拉过他的手腕,朝传送阵走去。


    传送阵不能直达系统总部,所以阵外只是一台位面穿梭机。


    破碎虚空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能有代步的工具自然最好。


    坐上穿梭机后看着舷窗外一道道界壁飞速后退,钟情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进入任务世界的第一天,也是坐在这样的机器里,从偏远星系来到十万光年之外的首都星,千里迢迢奔赴剧情。


    那么现在,他又要去面对什么样的剧本呢?


    穿梭机中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阀门穿过界壁时轻颤的嗡鸣。


    因为太过安静周遭陷入宛如窒息的死寂,钟情在这死寂中没忍住看了审判者一眼又一眼。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人千方百计诱惑他承认自己所爱另有其人,究竟能带来什么好处。


    难道这人死过一次之后,终于幡然醒悟大发善心,决定不再棒打鸳鸯了?


    不知过了过久,外面的景色终于不再一成不变。穿梭机轰鸣着降落,舷梯展开,滑开舱门之后露出铁青的、气势恢宏的总部大楼。


    刚下来就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钟情先是一惊,然后了然。


    这是他自己的位面——曾经费尽心机不惜杀夫证道也要逃离的地方,而现在,他又回来了。


    他走进楼里,回头看见大门处伸出巨大的机械手臂,将身后二人拦住。


    因为背光而立,钟情看不太清他们的面容,但能感受到二人同样的担忧情绪。


    这一刻,钟情居然觉得他们这样相似,连他都分不清楚。


    他朝他们笑了一下,然后转身朝前走去,不再回头。


    额间血色剑印已经隐隐浮现,若这个地方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他就要把老朋友从灵台里召唤出来了。


    直梯打开,前来领路的小机器人看见他的模样,面板荧屏吓得闪烁一下。


    钟情回以盈盈一笑,小机器人立刻羞涩地转回头去。


    电子音闷闷地说道:“请您跟我来。”


    坐上直梯,再穿过回廊,经过重重自动门,终于来到目的地。


    最后一扇大门打开又合上,硕大荧屏上醒目地展示着一纸逮捕令,但迎接钟情的并非残酷刑具,而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长桌将茶杯自动传送到他面前,他端起来闻了一下。


    “咦?好香的茶。这年头可不多见了。”


    钟情坐下来抿了一口,然后微笑看着前方,“我还真想不到,原来主神就是这种……东西。”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侮辱面前这“东西”的意思,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只好用这两个字暂代。


    说它是人还是机器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儿。


    它的确有着机器的身体,金属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但钟情清楚地明白金属之下是属于人类的意识——


    源源不断的新生儿在出生第一天就会被植入脑机芯片,从此将自我意识接入网络;源源不断的老死者在拔下呼吸机的同时也取出芯片,从此彻底将人生上载网络。


    这座大楼的每一块金属砖石之间中都流淌着数据飞线,最终每一串数据都汇聚到面前这个金属怪物的身体里。


    门口保卫的巨大机械臂是它,直梯带路的小机器人也是它。


    在大楼之外,看不见的大地与天空也都同样铺展着看不见的网络。隐形数据链飞速穿梭,带着生活在这个位面中所有人类的自我意识,最后也同样汇入这个机械的身体。


    它可以瞬间降临到这个位面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体上,就像它可以瞬间变成那对机械臂和那个小机器人。


    它是全人类的共同意志,因为兼具人类的情感和机器的理智,并且永远清醒、无私,所以被全人类推举成为这个位面所有大陆的统治者。


    也正是在它成为统治者初步运行的那一年,钟情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得道飞升。


    从此破碎虚空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


    “看来你的地位十分稳固。并没有我想象的数据过载算力死机的情况出现。怎么样,现在他们情况如何?”


    “欣欣向荣。”


    主神道,“但暗藏危机。”


    “他们说你永远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以他们选择你的领导。”钟情暗讽,“那么在你这样正确的领导之下,怎么会有危机呢?”


    “这个位面在三千界中等级排行第一。在我统领世界的第十年,我与此位面世界意志合体。又过一百年,其他位面世界意志纷纷向我臣服。”


    “为了方便审判和监管,现在三千界中所有位面都接入了这张网络。这的确能极大地节省算力,但……”


    巨大的三角金属头颅微微偏了偏,看向身后那些持续不断流入它体内的数据链,蓝色光屏中中显出淡淡的忧虑。


    “一旦出现病毒,感染的速度也会是惊人的。”


    钟情隐隐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某个瞬间他想起来,那是他自己说的,也是曾经某个人亲口告诉他的——


    只要感染了一株杂菌,整片竹林都将死去。


    他神色立刻变得严肃:“你跟郁真如是什么关系?”


    主神苦笑:“但凡你在他面前多叫几次这个名字,而不是总死竹子破竹子地称呼他,或许一切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钟情沉默,然后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统治世界。”


    钟情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你说谁?那根破竹子?”眨眨眼睛,改口道,“我是说郁真如。”


    “你不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吗?”


    “如果你说的统治世界是指竹林亩产骤减,导致一次性筷子供不应求,外卖商家纷纷破产,人类无法忍受日复一日自己做饭,所以向郁真如委曲求全——那我相信。”


    钟情真诚地说,“毕竟这确实挺可怕的。”


    这一次是主神陷入沉默。


    良久,它终于开口,电子音带上点还不曾藏好的笑意。


    “他把竹根扎满了三千界。所以当他被那株杂菌感染的时候,也会影响到我。”


    “我怀疑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钟情还是难以置信,“郁真如已经死了。”


    “他死了比活着更可怕。鬼魂不受界壁的控制,他能任意穿梭到任何一个位面,甚至……不经过任何数据线或是芯片,直接将意识接入我的网络。而竹子的生长速度你最清楚——”


    “——就像现在。”


    机械身体微微让开,露出墙角不知何时钻出的竹笋。金属砖墙都被顶得粉碎,笋尖却毫发无伤、寒光凛凛。


    钟情端茶的手都在抖,面上仍在嘴硬:“我不信。你肯定是找了个塑料竹子来糊弄我。”


    下一秒他就呸出一口茶叶。


    不,竹叶。


    他面无表情道:“我信了。”


    臭竹子,臭郁真如!


    这么多年了,还是死性不改!


    “三千界都被他变作了一座巨大的竹林,里面每一根竹子、每一片竹叶都是他的化身。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让你独自前来。我们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钟情默默将那片竹叶撕成碎片。


    “之前的任务位面,你是想让我感化他,还是杀了他?”


    “都有。”


    “可无论是感化还是杀死,看上去我都没能成功,不然你也不会把我请到这里来。”


    钟情轻笑着摇头,“你还想让我做什么呢?我又能帮你些什么呢?”


    “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那颗杂菌,在他彻底失控之前。”


    钟情沉吟片刻:“是在第四个任务位面?我在那里听他提起过杂菌的事情。”


    “不,还要在更早之前。”


    “哦?难道是在第一个?那时他们的确已经开始互相吞噬,但都是我一手促成的。”


    “是在这里,钟情。”


    主神叹息,“在这个被你抛弃的、遗忘的位面。”


    “既然一切从这里开始,那便也从这里结束吧。”


    机械的身体上涌出无数蓝色的数据流,急速旋转中将时空割开一个苍白的缝隙。


    “时光倒流,再次重逢。”


    但钟情只是看着那道白光,迟迟没有走进。


    他起身来到窗前,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见楼下等待的两个人。


    依然隔得很远各自站着,好像互不相识。


    察觉到他的目光,又不约而同抬起头来,朝他微笑。


    “如果过去被改变,那现在的我还会存在吗?”


    “这依然是一个任务位面,钟情。你依然有一次脱离人设、做出与从前不同的选择。找到那个时机,除掉杂菌,你会重新回到这里——你还是你,依然已经得道成仙,不会有任何改变。”


    钟情默然不语。


    藤菜得道成仙。


    竹子统治世界。


    这剧本一定是癫了。


    良久,他终于转身。


    “好吧,我答应你。”


    他不再犹豫,径直走进那道白光之中。


    耀眼光芒渐渐褪去,眼前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一条大道远远铺开,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下,不知道终将蔓延至何方。


    来来往往的人族身体都有或多或少的机械化,这些改变让他们无需修炼也能拥有近似神仙的能力,隔空取物、一日千里。


    而那些外表看上去百分之百都是血肉的“人”,无一例外,全是妖精。


    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钟情低头一看。


    是一张录取通知书——


    修真学院,无情道系。


    第182章


    钟情顺着人流来到登记处,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递过去。


    坐在窗口里的老教授推着眼睛看了半天:


    “钟……情?”


    再摘下眼镜对着窗口外的人连连摇头。


    “可惜,可惜了!这样好的天资,怎么取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名字。”


    钟情看着面前的老者说出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便也和上一世一样笑着说出同样的回答:


    “既然要做人,当然得先有个人类的名字了。”


    老教授一边叹息一边啪啪盖章,钟情静静等着,突然感觉肩上被拍了一下。


    “你就是钟情?久仰久仰,我是狐狸精D!”


    这声音有毫不掩藏的惊喜,钟情亦回头微笑:


    “你好,狐狸精D。”


    身后是一个相貌精致的年轻人,一双狐狸眼微微弯起。妖如其名,的确就是一只狐狸精。


    某某精加序号,这才是学院派妖修最常用的取名方式。


    名字生来便附带言灵之力,人族取名尚且讲究,妖族不被天道所容,名字更不可以随便乱取——不能自己乱取,也不能让别人乱取。


    一旦因为姓名染上什么因果,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灵气匮乏、修士举步维艰的时代。


    所以但凡是真心想要得道长生的妖精,都会遵从学院的教诲,以自己的物种暂且命名,加上序号以便区分,待以后修炼出元婴再取正式的道号。


    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就是他,修炼出人身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给自己取了名字。


    另一个便是郁真如。


    从前的钟情一直不太喜欢郁真如。


    草本植物成精本就稀少,惊才绝艳到修炼至金丹期还没被吃掉的草本植物更是凤毛麟角。


    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一代出一个也就罢了,偏偏被他遇上了第二个。


    何况这棵草放着那么多种类不做,偏偏要做竹子——


    高大、坚硬,草中之草,草中巨人。


    钟情想想自己的原形,再想想郁真如的原形……


    不行,这不能细想。


    不仅和他一样是草,还和他一样在隔壁上年少班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名字。在加上后来一系列“他去哪儿郁真如也总在哪儿”的巧合……


    就算郁真如看上去生人勿进不苟言笑,应该不是那种恶趣味的妖精,钟情也没少在心里破口大骂——


    什么竹子精?


    明明是学人精!


    他尤其不喜欢自己一靠近郁真如就莫名焦躁、失落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浑身不舒服,仿佛快要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下一秒就会走上去对郁真如冷嘲热讽、讥笑捉弄。


    后来他意识到这种情绪或许就是“嫉妒”,人族最邪恶的情绪之一,人人都对它深恶痛绝。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钟情吓得落荒而逃。


    他的确很想要成为人类,但他想做的是一个好人,被所有人喜欢的“人”。而这样的人一定是光明磊落的,不会沾染半分邪念。


    所以此后他对郁真如避退三舍,再也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


    少年班妖修千千万,班上教授一直秉持的也是放养政策,许多同窗这辈子兴许也见不上一面。何况他自小就在人族世界长大,论起人际交往整个学院没人是他的对手。


    若他想要刻意避开一个人,就绝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异样。


    后来也的确如他渴望的那样,少年班三百载,他的朋友遍及天下,人人都喜欢他。


    考入无情道系面临证道难关的时候,从狐狸精A到狐狸精AZ都表示愿意与他结为道侣,供他杀妻证道。


    甚至还有一个修佛的檀木精表示,佛修轮回十世,愿以一世渡他成仙。


    要不是后来郁真如找上他,他差点就对那个檀木精的提议动心了。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按照前世的发展,现在他和郁真如的关系也就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点。


    想要不崩人设,也只能继续像前世那样继续对郁真如淡淡,寻找杂菌的事情估计只能暗中进行。


    钟情一边找教室一边上网下单《竹子百科全书》、《竹子常见病虫害》。


    无情道系的课室很大,但学生也总是最少。


    钟情走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课室中间唯一一个人抬头与他对视,然后略一点头,移开视线。


    很好,这很郁真如。


    修士大都驻颜有数,修炼到一定程度,相貌就不会再发生改变。所以那依然是十分熟悉的脸,但不知为何,看上去就是要比百年之后的郁真如年轻许多,也稚嫩许多。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还不曾积蓄那样多幽深的心思,看起来竟然有点好欺负。


    钟情在他侧后方坐下,颇为新奇地盯着他多瞅了几眼。


    见再看下去就要不礼貌了,这才收回视线,低头抱着手机,继续研究自己的竹子病虫害学问。


    落在身上的视线消失,郁真如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掌心攥得有些发僵,他转腕轻轻活动了一下。


    身后那人投来的视线总是带着轻微的恶意,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只有身处这视线之下的人才能敏锐地感受到。


    所以郁真如很早就知道那人厌恶他,但身为被讨厌的人,他却一点也找不到原因。


    但他仔细品味着刚刚那道视线的含义,没有从中感到任何不善。


    心脏开始怦怦跳起来,郁真如起身,向后方走去。


    头顶天光突然被遮挡住,钟情下意识抬眼,便看见那颗草中巨人就站在他面前。


    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做着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选无情道的。”


    钟情先是一愣,然后失笑。


    “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你想选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不必听他们。”


    想了想又补充道:“也犯不着生他们的气。”


    无情道系一年只会有一个毕业生,毕业率实在太惨烈,所以已经多年没有学生报考。这一届出了他和郁真如两个,可以想象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你死我活。


    名单一出来就有朋友跑来找他大骂郁真如不长眼睛,但无论是钟情、还是那些偏心他的朋友,他们都很清楚,郁真如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错。


    用郁真如的视角看,他大概也挺没长眼睛的。


    “我怕你误会。”


    “我能误会什么?”


    钟情微笑,还要说些什么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前世郁真如似乎也这么对他说过。


    那是在很久之后——久到他和小翠相约私奔但被郁真如逮到,日日夜夜被压在床上耳鬓厮磨,一遍一遍听身上的人不甘地重复。


    “我不是故意选无情道,我不是想杀你。”


    如果这个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想法的话,那么这句话……


    前世的郁真如竟然憋了两百年吗?


    钟情一瞬间有些怔然,正巧有人推门而入,他顺势转过话锋:


    “修道一途本就是能者居之,若我还不懂这个道理,就有负老师伯教导啦。”


    他笑盈盈朝郁真如身后看去,腋下夹着教案走进来的老师伯也满意地回之以一笑。


    “几千年前,无情道还兴盛的时候,名单一出就有学生在榜下厮杀,惨烈得很。看你们今天这样和睦,老夫死而无憾矣。”


    “师伯怎么会死?师伯是要得道飞升的。”


    钟情丢下立在身边的人,朝老教授走去,主动帮他整理凌乱的讲台,一面陪他追溯往昔,哄得老者眉开眼笑容光焕发。


    日头微斜,窗外天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鲜明的分界线,一明一暗,仿佛两个世界。


    郁真如默默独立在昏暗的那一半世界中,看着光明之下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似乎总是这样,无论他怎样努力,只要有旁人出现,钟情的注意力就会被转移。


    即使他们之前谈论的话题是生死攸关的择道,钟情更在乎的也仍然是别人——


    维护那些说三道四的小妖精,赞美只是在少年班做过一日之师的老师伯……钟情喜欢所有人,唯独讨厌他。


    就算看过来的视线不再厌恶,但也绝非喜爱。


    钟情清理完讲台就重新落座。


    为讨老师开心,他当然选择坐在第一排正中间。


    余光瞥见某人在他身边坐下,钟情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还是一脸冷淡,这才转回头去继续听课。


    第一天报道,还不算是正式上课,老教授随便侃了几句就下课放人。


    他前脚刚走出教室门,郁真如就开口:


    “你我还不曾比过剑。”


    这下钟情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今天一天郁真如和他说的话加起来比之前三百年还要多。


    他暗中戳了下系统:


    【虽说前世我俩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交流,但现在是郁真如主动接近我诶。应该不算是我OOC吧?】


    系统相当自信:【你放心吧菜精。你们这是平行时空,但位面等级不变,所以相当抗造。只要你在关键节点上遵守和从前一样的选择,就不会判定你违规。】


    【关键节点?你指的是我和小翠私奔,还是我们被郁真如逮到?】


    【这个就要你自己判断了菜精。】


    系统两眼饱含祝福,【这是你的位面。】


    比剑的地点选在郁真如的洞府——一座竹林。


    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郁真如一如既往是个闷葫芦,钟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尽管有过更加亲密的关系,但他其实不太会和郁真如相处。


    他尤其害怕竹林里的郁真如。


    遮天蔽日的竹叶之下,除了翠绿的竹竿以外便空无一物。竹叶落下铺了厚厚一层,连泥土也看不见,天地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缩小到只剩下这座竹林。


    而竹林的主人没有理智、更不知节制。


    触手可及只有寒凉如水的空气,时间仿佛就此凝固。极度疲惫绝望的时候钟情甚至会很不争气地想,或许他们会永远这样纠缠下去,直到他们死去。


    这段经历钟情一直刻意回避,连带着普通竹林也有些畏惧。


    这个本能让他对主动前往郁真如洞府的行为心生抵触,但同时又在心底暗暗高兴。


    去了竹林,就能见到小翠——两百年前年轻的、稚嫩的小翠。


    这份高兴渐渐地竟然压下本能,到后半程时钟情连脚步都带着几分雀跃。


    他越想越开心,不由得转头看着身侧的人轻声唤道:


    “诶!”


    “嗯?”


    “没什么,就叫你一下。”


    “……嗯。”


    钟情很快移开视线,也就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嘴角轻轻一扯,勾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


    第183章


    大概全天下的竹林都长得差不多,郁真如的洞府和上个位面中沉煌遗迹也没什么区别。


    和凡尘间的竹林相比,这里更干净、更清幽,翠竹根根笔直挺立,入目只有满眼绿意,别无它色,如同一道青色帷幔,将内里的时空与世界之外划分开来。


    帷幔之下,发生的一切都将不为人知。


    踏进竹林的一刹那钟情就感觉到冷。


    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林中温度的确更低些,还是因为过往记忆带来的条件反射。


    为了挥散这种让人不适的感觉,钟情假意像第一次踏足这里一样好奇张望。


    看见两竹有刻字的竹子时,他停下脚步。


    前世他亦在这里驻足,然后开口念出那两行闪着金光的刻字。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真如。”


    这是不知几百年前,当郁真如还未受灵机,这里还只是一片普通的竹林时,几位文人墨客效仿古人做竹林会时留下的。


    如今几百年已过,那些人都早已作古,也并未在史书上留下什么痕迹,竹林会上的清谈阔论更是消散得无影无踪。但这两行心念一动趁着酒兴留下的刻字,恰好成了点化某丛翠竹的良机。


    世人皆以为深山老林才出精怪,实际上草木鸟兽想要成精,与人的机缘是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若是从未见过人,它们只会任由天生天养、难开灵智。


    只有见到过人,才会想要做人。


    钟情明知故问:“早听闻道友自从化形便已有名字,莫非便是从这两句佛偈中得来?”


    “嗯。”


    阴谋得逞,钟情转头朝身侧人灿烂一笑,恍然大悟道:


    “原来你叫黄花翠啊!久仰久仰!”


    这句话从前他也这么说过,不过那时候他带着微妙的恶意,想要故意刺一下郁真如惹他生气。


    现在便只是全然觉得好玩。


    他满眼期待地等着郁真如的反应,却只是等到郁真如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就跟烫到似的飞快扭回头去。


    郁真如微微垂眸。


    即使避开视线,钟情那双眼睛里宛如恶作剧成功后那般明媚的笑意依然刻骨铭心。他不敢去回想,却又总是一刻不停地想起来。


    只好盯着地上厚厚一层竹叶,不错眼地打量。


    竹叶当然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只是在想,钟情是故意的。


    少年班三百年,他们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同年入学又一同幸存至今者寥寥无几,怎么可能连名字都不清楚?


    故意装作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为了拉开和他的距离——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


    “郁真如。”他轻声开口,“我的名字。”


    “哦,郁真如。”钟情依旧笑,“还是黄花翠比较好听,你说是吧小翠?”


    小翠——这名字有点太亲昵了。


    郁真如有点受不了地微微侧首,如果不是身边人看着,他甚至想要不顾仪态地去按一按胸口,把那里淤塞的泥淖锤散。


    这神态落在钟情眼中,就好像是面前的人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他完全能理解郁真如不肯喜欢,前世的郁真如也不喜欢。大概全天下能接受自己叫小翠的妖精也只有那个傻瓜了。


    调戏完毕,该做正事。


    钟情额心血线一闪,一柄石剑赫然出现在手中。


    剑身造型古朴,毫无装饰,连石头的纹路都未打磨去。在剑鞘中时显得毫不起眼,真就像一块石头,拔出来时才发觉剑身上石衣皲裂出无数细纹,每一道裂纹都涌动着红光,像鲜血、像岩浆。


    鲜血岩浆碰撞之下,嗡鸣声激荡不休。


    “此剑名神秀。重达一亿九千七百四十二万斤,是我将一整座石山炼化而成。这山是我当年悟道的道场,峰高入云,气象万千,是以造化钟神秀。”


    钟情挥出一道剑气,随后收剑背在身后,很客气地一抬手。


    “郁道友,请。”


    郁真如闭上眼。


    再睁开时,面前已经横着一把青色的细剑,安静地悬浮着。


    “此剑名诛翠。”


    他指尖轻轻挑起那柄剑,剑刃薄得几乎透明,仿佛马上就要融化进空气中。


    “竹叶所化,不胜一羽。”


    钟情很大度地一挥手:“郁道友先请。”


    再一次听见这个称呼,郁真如稍一皱眉,随后摇头。


    “你先。”


    钟情轻哼一声:“看不起我?虽然你的确在原形和机缘上都胜过我,人人都视你为无情道接班人。但就算我日后必死无疑,那也是不知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何必现在就可怜我?”


    郁真如忍不住上前小半步,又很克制地收回来,只是眉心蹙得更加厉害。


    “我不是故意选和你一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钟情打断他,好笑道,“郁真如,你还真把这个放在心上了?”


    话音刚落他便想起来前世郁真如活活把这句话憋了两百年,钟情悚然一惊。


    这哪里还只是“放在心上”?这都吸烟刻肺,就差走火入魔了!


    这该不会就是那株杂菌吧?


    但他转念便否认了这个猜想。


    郁真如应该不是这么有道德的人。他若真这么看重先来后到,也做不出后面横刀夺爱棒打鸳鸯的事情了。


    不过钟情还是开解道:


    “你既然要论先来后到,何不论个彻底?你我虽是同届入的少年班,可我化形和悟道都比你早,更是在入学之前就已经认识了授课老师。”


    “若你我按学院派的方式起名,合该我是草精A,而你是草精B。”


    脑海里系统不可置信:【什么!原来菜精你其实是草精的吗!】


    被它这么一打岔,钟情差点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了。他一心二用,这时候也不忘抽出时间来安慰系统。


    【是野菜还是野草都没差。我喜欢你用你的方式叫我,因为重点本来就是你,而不是方式。】


    系统老脸通红,嗫嚅半天都没说出个什么来。


    钟情转而继续对郁真如道:


    “我承认我或许天资不如你,但现在你我都不过是金丹真人,谈天资还早了点。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纤细青剑翩然落下。


    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这一剑虽不算使出完全力气,却也绝算不上放水。


    钟情侧身避过,顺势也攻出一剑。


    双剑交汇,青色竹叶在石头的对比之下显得纤弱可怜,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让所有攻击都如同落在棉花之上,软软地被弹回去。


    但柔软只是表象,面前的人看似动作不紧不慢,实则剑气挥出时快得密不透风、泼水难入。


    这些剑锋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似乎毫无威慑力,但只要对战者稍有不慎,就会有一枚竹叶直刺关窍而来。


    钟情双眼一亮,本来只是想走个过场,现在也被完全激起兴趣来。


    前世他并没有这样早就和郁真如结识,都不知道原来这人还是金丹期的时候就已经对剑法颇有心得。


    自创剑法,这可是许多化神期大能都做不到的事情,都可以单独开宗立派了。


    上百回合后,两人默契收剑。


    郁真如负手而立,坦然承认:“我不如你。”


    比到最后已经近乎喂招,无需再多说什么,胜负已分。


    有心得归有心得,到底还太年轻,修为不够,剑法的花俏并不能完全弥补剑材的弱势。就算是同为两百年前的钟情在这里,一样能战胜他。


    钟情也不谦虚,笑道:“都说你是草精B了。”


    剑尖轻轻点地,划拨着地上的竹叶,始终没有被主人收回灵台中。


    钟情犹豫了一下,这才有点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你能不能把小翠、咳咳,我是说诛翠,把它借我看看?”


    见郁真如一双黑眸似有不解,钟情急忙将自己的剑双手奉上。


    “我没有恶意的。我不会对你的剑做什么,我可以发心魔誓。你要是还不信,就把我的剑也拿走,行吗?”


    郁真如似乎有些迟疑。


    本命剑何其重要,是剑修的身家性命,何况他们还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钟情也知道这样的请求太不合时宜,心中叹息一下,正要收回手,就感到掌中一轻。


    随后被人放入轻盈冰凉的某物。


    “双剑相交,彼此互有共鸣。你想品味我剑中属于神秀的剑意,我岂会不允?只是你可知……”


    见他似乎无法说下去,钟情笑着续道:


    “我怎会不知?这是道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不,用道侣还不准确,应当说爱侣。”


    钟情万分珍惜地握着手中竹叶剑,望着它的眼神温柔似水。


    “可是郁真如啊郁真如,你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乎这些规矩吗?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若今日能品出真意,来日就算让我死在诛翠剑下,又有何不可呢?”


    “……我不杀你。”


    面前人万年不变的语气似乎强硬了几分,还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其妙的薄怒。


    “你以后也不要再说那个字。”


    “哪个字?”


    钟情微怔,随后回过神来。他心中笑话郁真如一个逆天而行的修道者竟然还避讳“死”字,脸上则宽容地莞尔笑道:


    “好吧,我再不说了。”


    他挥挥手,表示自己要找一个清净地方独自悟道。


    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两百年前的郁真如这么好说话,不仅轻易就将本命剑给了出去,本命洞府也二话不说拱手相让。


    他替钟情找了一处石桌椅以供落座,随后便转身离去。


    待他离开后,钟情坐下来,神识随意荡开在周边一扫,没感应到任何窥伺。


    一片毫无束缚、任他所为的竹林——钟情一时间都还有些不习惯。


    自嘲笑过几声后,他将诛翠剑放在桌上,指尖细细滑过剑身上每一道细小的经络,最后落在剑口处的两个细长的篆字刻纹上。


    诛。


    翠。


    主人是一丛翠竹,本命剑却偏偏叫诛翠。


    钟情唇角微弯,眼中带着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极其温情的笑意。


    他趴在石桌上,枕着手臂,另一只手仍旧在青剑上抚摸游走。


    就像一开始就讨厌郁真如一样,他一开始也是讨厌这把剑的。


    诛翠剑生了剑灵,还能幻化人形,而神秀却只是稍微开出灵智,有点自己的小脾气。


    剑生剑灵已是十分难得,能化形更是闻所未闻。就算在曾经灵气浩瀚道法全盛的时代,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嫉妒。


    还有一星半点仿若看见自己死亡通知书的恐惧。


    但是后来他才知道,诛翠能生出剑灵,是因为郁真如分离出了他的心魔。


    他将心魔附在本命剑上,以确保本体道心不受动摇。而诛翠剑受了心魔七情六欲的影响,这才能化出人形。


    因为拥有情欲的他,本来就比他们都更像人。


    指尖在薄如蝉翼的剑刃上反复摩挲,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把剑灵唤出来。


    钟情心中只顾着是否会影响剧情进度,也就全然不知远处的洞府之中——


    有人呼吸急促,面带潮红,看着面前的石剑,被撩拨得情难自禁。


    第184章


    无论是分离心魔,还是剑灵化形,都是修真界前无来者的事情。


    所以郁真如知道钟情并不是故意的——


    就连他自己也才是今天才知道,就算分离出心魔之后,心魔所感受到一切依然会毫无改变地传回主人身上。


    他闭眼忍耐着,不愿让自己对着神秀剑露出丑态。


    石洞之外,钟情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是不打算叫出小翠了。


    前世遇见小翠的时间点在一百年后,那时他们都已经修炼至元婴期,修道之路越到后面越是艰难险阻,修为越高心境越高,反倒更容易钻牛角尖走火入魔。


    而现在时间节点太早,郁真如都不一定已经生出心魔。


    直接注入神识倒是可以一探究竟,但这毕竟是郁真如的本命剑,用神识搜查实在太不礼貌。


    钟情指尖最后怜爱地在那两个刻字上轻轻流连一番,随后收回手,打算把诛翠还回去。


    却在这时,一向毫无动静的剑尖轻轻颤动,面前转眼间便出现了一个浑身不着寸缕的人。


    钟情双眼微睁,愣了一下才复又弯起,无奈笑道: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他脱下外套大衣披在诛翠身上,看着那双和记忆里别无二致的眼睛,忽而感怀地抿唇一笑,笑意中有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


    那是和郁真如一模一样的俊脸,和他一模一样的黑瞳,但不管两人是同时出现还是各自分开,钟情都绝不会弄错。


    一个孤高冷傲,一个恭顺随和;一个深不可测,一个一派单纯。更重要的是,郁真如本性难改、横行霸道,而诛翠永远对他百依百顺,任他为所欲为。


    钟情伸出手:“第一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面前的人亦出手,抓住的却是钟情的手腕,眼中极认真地说:“不是第一次。我之前见过你。”


    “你是说刚才与你对战的人?”


    钟情一面点头,一面教他怎么握手,“那的确是我。”


    诛翠低头看着他们交叠的手。


    “还要更早以前。”


    钟情这下生起好奇心:“还要早?有多早?”


    郁真如这个时候就已经生出心魔——这个事实就足够让他吃惊了。竟然还要早吗?


    诛翠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钟情遗憾:“也对。你不懂得人间的历法。”想了想又问,“那你可还记得我那时什么样子?”


    说完连他自己都笑了,修士容颜不改,他的模样三百年前就已经是如今这个样子了。


    诛翠却开口回道:“我记得那时遍地禽兽,只有你是人。”


    钟情闻言抬头,正好撞上对面人低头看来的极纯真的视线,蓦然便是一怔。


    遍地禽兽,唯独他是人……


    他想起来了。


    是三百年前他进修真学院妖修少年班的第一天。


    人族想要得道,最难的一关是筑基。许多人终此一生也只能做个会些吐纳气功的凡人,只有筑基才算踏入修道大门,从此由凡人变作修士。


    而妖精想要得道,最难的一关是化形。


    鸟兽成精想要化作人形,需要破骨重塑。而草木成精想要修炼成人,那么连最基本的细胞都得发生骤变才行。


    多少妖精都死在这个伐毛洗髓的过程中,所以不到十拿九稳地地步,不会有妖兽提前尝试化形。


    毕竟一个障眼法就足以让它们骗过凡人和大部分修为不够的修士,不必提前去冒险。


    大多数妖精会选择在修炼出金丹后才尝试化形。


    拥有金丹就意味着内里已经结成圣胎、凝出道心,足以脱胎换骨化为人形,被尊称一声金丹真人。


    若能有幸碎丹成婴,便说明道心稳固已能通过天道考验,小小真人就可成为有名有姓的元婴真君,摈弃从A到Z的编号,为自己取一个因果相连性命攸关的名字。


    少年班几乎所有妖精都是这么做的,只有钟情例外。


    从炼气期开始,每一次吐纳调息,他都在想方设法把汲取的灵气转化成化形的力量。


    植物细胞想要转化为动物细胞何其艰难,他的茎叶无数次被撑得皮开肉绽,但即使差点形神俱灭,也从不肯就此妥协。


    所以他早早地在筑基九段时就已经化成人形。


    少年班老师伯在人间游历时,钟情一早就看出他是妖精,这老者却迟迟没看出来他的原形,后来得知真相,惊得差点眼镜都掉了。


    想起往事,钟情一笑:“原来你我的因缘这样早。”


    笑过之后就是深深的忧虑——实在太早了,估计刚从蛮荒之中进入文明世界,这能是哪里来的心魔?


    郁真如并不像他一样过早就深度进入人类社会,而是和大多数妖精一样,受人点化之后,藏身密林之中努力吸纳天地灵气,至少要到修为足够使出不那么容易被拆穿的障眼法,才会接触人类。


    而这个阶段中的妖精是不会有七情六欲的。


    钟情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刚从土里把根茎拔出来,整日只顾着追逐日月吸纳灵气精华。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想,连心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心魔。


    何况植物对灵气的转化效率本来就很低,他还只是植物界最低级的野草,寿命短暂,但凡慢一点呼吸估计就活不到明天,哪还有时间搞心魔这样时髦的东西?


    钟情深呼吸一口气,安慰自己道:或许三百年前只是剑灵见过他,而非心魔。


    他拉过诛翠的手,探在他脉间,几息之后,又顺着经脉渐渐摸索上去。


    他摸得极细致,每一分肌理每一块骨骼都不放过,最后在肘弯处锋利如刃的那块薄骨上停下。


    面前人呼吸重了几分,连带着身体都有些轻颤,似乎觉得冷。


    “有点痒。”


    诛翠轻声道,手上却毫不反抗,“这是在做什么?”


    钟情不语,沉思着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冒犯了。”


    随即伸出手,将掌心贴在诛翠心口。


    远处某个因为无法再忍耐下去而起身想要出来提醒的人,就因为胸膛处这一下轻盈似羽毛的抚摸,一下子腿软跪倒在地。


    双手撑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形,额上满是汗滴。


    浑身细小血红裂纹的石剑就横在面前,郁真如抖着手握住剑柄,想要借石头的冰凉让自己清醒几分,却又在一瞬间惊惶地放开——


    握上去的一瞬间,他竟觉得冰冷的石头也骤然化作滚烫岩浆。


    钟情感应着从掌心中传来的跳动,神色严肃地收回手。


    他胸膛中也有一颗会跳的心脏,但与诛翠是不一样的。


    尽管他能将茎叶之中的细胞壁解离,将液泡系统裂解为溶酶体集群,让叶绿体逆向分化为前质体,以此释放出血红素、脂肪体和胆固醇;能用纤维素代替真皮胶原,用韧皮部筛管运送运送血红蛋白,用胞间连丝连接肌母细胞;他甚至还能用茉莉酸信号通路模拟出一套神经递质系统。


    但他依然与真正的人是不一样的。


    这具强行转变而成的人的身体空有心脏和神经,却像个结构精妙但某一块缺失运行程序的系统,无法将神经末梢感受到的一切传递回大脑中枢转变为情绪。


    七情六欲是人族生来就会的东西,所以圣人云——


    何谓人情?


    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


    人族不必学便会的东西,恰恰就是妖精们穷极一生想要模仿、却最难得其法的东西。


    可面前的诛翠就有这样一颗弗学而能的心。


    这颗心、这具身体,三百年前就已经出现。


    也就是说,三百年前的确是心魔看见了他……


    郁真如竟真的在三百年前还未化形的时候就生出了心魔。


    但那时候他哪来的心?


    他哪来的情?


    钟情觉得实在荒谬。


    他努力回想三百年前的郁真如是什么样子,却发现自己毫无印象。


    虽然心魔说三百年前就曾见过他,但他却一点不记得那时看见过郁真如。


    成精的草木鸟兽少说都已经活了数百年,百年时间足够它们长得高大无比,为了容纳下这些庞然大物,精怪少年班的教学楼也修得高耸入云。


    诛翠所说“遍地禽兽”,这话不含半点贬义和水份。他当时行走在一众几百米高的老虎精狮子精五头蛇九尾狐之中,宛如鸡立鹤群,几乎只能看见他们的小腿。


    那时候的郁真如应该同样是一颗几百米高的竹子,泯然于一众高大离奇的之中,他看不到他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感应到主人情绪低沉,远处石剑开始轻轻嗡鸣。


    钟情回神,朝一旁担忧看着他的诛翠抬眸一笑。


    “神秀不喜欢长时间与我分离,有点不高兴了。小翠,你回去吧。”


    诛翠闻言失落地垂下眼帘,但很乖地点头说好,下一秒就重新回到竹叶剑中。


    钟情抱着剑走进石洞,大老远就看见神秀剑孤零零躺在一旁,而郁真如缩在角落,面朝墙壁打坐,像个高冷的蘑菇。


    他似乎正修炼得忘我,钟情便没去打扰,自顾自坐下来拿出网购的《竹子病虫害》苦读。


    刚翻过几页面前光线便一暗,有人走来在他身前站定。


    “修士百病不侵。”


    声音带点嘶哑,但依旧冷淡从容。


    “你若想知道怎么杀我,可以亲口来问我。”


    钟情尴尬一笑,把书藏回身后。


    “说什么呢。你不来杀我就已经是谢天谢天,我怎么敢招惹你?”


    他抬头朝来人看去,看清那人造型时差点笑出声来:


    “我的天郁真如!你这是怎么了!趁我不在,跑去挨别人揍了?”


    面前的人额发潮湿,眼角微红,活像刚被人狠狠欺负了一顿。钟情一边笑一边站起来用袖口帮他擦汗,“佩服佩服。还没开课呢,你这也太用功了。”


    郁真如偏头似乎想要拒绝,但拒绝得又不彻底,稍微侧首后就不再乱动。虽然眉头微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却反倒更方便钟情擦拭。


    擦罢后他拉着郁真如坐下,一脸诚恳道:“说起来,我还真有些事情与你商量。”


    见他神色肃穆,郁真如也正色回视过去。


    “我们野草家族想要成精何其艰难,先不说身体构造对天地灵气的吸纳转化极其低效,就说修炼路上遇到的那些嘴上没把门的其他妖精们,没少仗着自己是禽兽成精就对我们指指点点。”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


    钟情思来想去觉得化形之前生出的心魔只可能有一个解释——妖精也分三六九等,野草身份地位,君子竹的地位在人族广受认可,在妖界可行不通。


    估计就是化形之前受了太多白眼,这才耿耿于怀三百年……还真是挺能憋的。


    “你应当知道我的原形是什么,比你的竹子还不如。我那时候修炼,动辄就会有路过的精怪看见后哈哈大笑,揪着我的叶子说,快看哪,这里有根藤菜在打坐!”


    “但当初无数狐妖虎妖如今都成黄土,仅此一棵的藤菜精却活到了现在。”


    竹叶剑随手一挥,随后剑尖落地,轻易就入石三分。钟情舞着这把不属于自己的剑就像舞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轻松,姿态从容、眼神清亮。


    “所以你看,我们到底哪里不如他们?何必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人心乃世间至坚至柔之物,坚定起来能使江河倒流山川改道。他们把这个叫做主观能动性,还为此写了不少诗句。比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如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不过我最爱的是另一句。”


    钟情松开剑柄,抬手横在郁真如面前。


    “人就咬得菜根,则百事可成。”


    他含笑道,“郁道友不如咬我一口,从此就别再皱眉了,可好?”


    郁真如定定看着面前人的眼睛。


    然后眼睫轻颤,视线落在那截皓腕上。


    那一小片肌肤洁白莹润得宛若三百年前的月色。


    但三百年前那片朦胧月下笼罩的是百妖夜行。月圆之夜所有障眼法无所遁形,青面獠牙犹如铜墙铁壁的高大怪物们成群结队而来,朝着更加高大的铁皮建筑仓促赶去。


    月色落在那些犄角、獠牙和金属的砖石上,一切都泛着明晃晃的、森然的寒光,只有面前的人除外。


    幼弱的人族身体置于遍地禽兽之中,宛如沧海一粟。


    没有法力波动、仅仅只是普通棉布裁成的衣物,在黑夜之中也毫不起眼。


    但郁真如一眼就看见了他。


    从此心魔顿生,永无宁日。


    第185章


    不止是郁真如在看着他。


    当众妖列队登上断崖,嶙峋山脊割裂夜幕,月辉洒下勾勒出众妖剪影。那些庞然巨物在这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下更加粗犷丑陋,衬得唯一的人族身形愈发纤微。


    单薄得如同初春时将要融化的最后一块冰凌,却那般自在从容,在万千妖气的重压下闲庭信步。偶而抬手,掬起一捧月色自顾自的欣赏。


    仿佛连月光也偏爱他,汇聚在他指尖时宛若一片凝粹的新雪。


    山风咆哮而过,穿过众妖鳞甲时发出愤怒的呼啸,路过他时却陡然变得温柔,轻轻撩动他的袖口袍角,玉石碰撞发出叮当脆响,衣袂翻飞时宛如白鹤振翅、灵蝶起舞。


    山脊之下,隐没在重重黑暗之中的无数视线都在盯着他。


    霎那间他似有所觉,侧首朝下方看来。


    视线浅淡地一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去。


    他不知道,在他看来的一瞬间,黑夜中暗流涌动的群妖就像被当头淋下熔化的青铜铁水,被瞬间浇筑成沉默石像。


    又在他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如同岩浆冲破石衣,变成狂热滔天的浪潮。


    郁真如像三百年前那样伸出手——


    那时他尚未化形的枝叶抓住的只会是一团空气,而现在,他在那一无所知的视线之中,伸手捉住了那只月色般雪白的皓腕。


    齿间轻轻含住他腕间那块凸起的小骨头,舌尖在那块莹润光滑的皮肤上一舔。


    这是一具经历过无数痛苦折磨才脱胎换骨、时至今日仍需每时每刻不断运转灵气才能维持的身体。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都历尽千辛万苦才得来,那般珍贵,但即使洗经伐髓也依然洗不尽生来带着的草叶与露珠的清甜。


    郁真如微微垂眸,三百年求而不得,一朝得偿所愿,竟让他分离出心魔的胸腔也照样恍惚起来。


    钟情眨眨眼睛,没想到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面前的人竟然真的咬了他一口。


    他抽了下手,没抽动。


    “我说郁道友,差不多得了吧。”他笑,“你还真想把我吃了呀?”


    郁真如松开手,神色淡淡,仿佛无事发生——如果不看他微红的嘴唇,和钟情腕骨上的牙印的话。


    钟情揉了下手腕,没太放在心上。


    他最关注的还是郁真如的心魔问题,于是小心试探道:“郁道友,听完我这番话,你有没有一种茅塞顿开心结骤解的感觉?快说有。”


    郁真如就不说,反而转道:“别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什么?郁同学?郁真如?连名带姓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不过你可以直接叫我钟情,我最爱两字名,即使直呼也不显得生疏,省得纠结那些了。”


    郁真如沉默。


    他不知道为什么钟情明明之前那样亲昵地叫他小翠,却转眼之间又把这个称呼送给了剑灵。


    他这次不高兴得有些明显,连钟情都看出来了。


    不由好奇自己这是又哪里惹到他,但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什么,只能先丢开不提。


    神秀剑已经开始不耐地嘶鸣,大有钟情再不离开和它过两人世界就要把这里的竹子全砍了的架势。


    钟情于是提剑起身,拱手告辞。


    “真如,来日再见。”


    一刹那万千竹叶都开始震颤,郁真如眸光沉沉,盯着面前毫无所察的人。


    轻声道:


    “明天见。”


    *


    来日见变成明天见,明天见变成天天见。


    钟情的确很想多接触下郁真如,了解一下和心魔或许相关的事情,但连他都觉得是不是见得有点太多了。


    郁真如到哪儿都跟着他。


    上课跟,下课跟,要不是修士没有三急,估计上厕所也要跟着他。


    课程结束后他会用各种拙劣的借口邀请钟情去竹林做客,主动得连钟情这样的人精都有些吃不消。


    他在想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让郁真如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明明前世这个时候他们之间还陌生得路上看见了都要赶紧扭头当做没看见,以免打招呼尴尬呢。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自己做了什么。


    他来到这个位面的时候,是郁真如先和他说的话。在此之前,他也不过就多看了郁真如两眼。


    总不可能看几眼就能导致这竹子精变异吧!


    找不出理由拒绝,也确实想见小翠,所以钟情倒也不反对。


    到了竹林他们其实也并不多话,每次都是各自找地方修炼。


    郁真如很是大方,钟情难为情地反复提过几次后,之后每一次来竹林他都会主动拿出诛翠剑交到钟情手上,还不需要神秀剑作为交换。


    见过第一面之后,第二次再见诛翠剑便已经有了剑鞘,唤出来的小翠也有了衣服。


    钟情没多想,只当是小翠回去后给主人抗议了。


    剑鞘依然是翠色竹叶所化,造型十分朴素,幻化而成的衣服也简单到令人发指。


    素色的宽袍大袖,还是几千年前的款式,现代人就算cosplay也不会穿这玩意。


    妖族藏在深山老林与外界信息置换的确很慢,钟情本人最开始接触的也是这一类古装。


    他其实很喜欢从前年代的服饰,只是他更喜欢能毫无异样融入人群的感觉,所以也与时俱进换了现代的穿衣风格。


    但他乾坤囊中还留着不少那时候的衣服,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拿出来装扮小翠。


    小翠很乖,无论他拿出来的是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安静坐着任他摆弄。


    最后钟情收手,看着小翠锦衣华服、珠宝加身的模样哈哈大笑:“好看。既然叫做诛翠,自然要带满头珠翠了。”


    他拉着剑灵的手走出石穴,来到竹林的边缘。


    这里竹子生长得稍微不那么紧密,故而能流泻下几缕阳光——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发现外面原来正是烈阳晴空,与悄怆凄凉的竹林仿佛两个世界。


    阳光落下满头珠翠之上,折射出熠熠灼灼的光辉。


    钟情看得几乎入了神。


    他很喜欢光,植物成精就是这样,对光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迷恋,无论日光还是月光。


    他在一旁的竹亭中坐下,继续欣赏刺眼阳光落在各色石头上转变而成的奇异光线。


    脚下却不慎踢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大筐作业本。


    看样式,是少年班时候的作业本,再看落款的日期,距今已经有两百多年了。


    钟情蹲下来,看着那些本子的封面,但很有礼貌地没有上手去翻。他笑着看向身后走来的剑灵:“他很恋旧,连这些东西都还留着。”


    “他是要给你的。”


    “给我?”钟情疑惑,转头视线再次落在那些封面上,“我要小学生作业本干什么?”


    诛翠没有说话,作为剑灵和心魔,他只能感知到本体的心绪,但稚嫩的灵智无从分辨那究竟代表着什么。


    钟情笑罢就要将箱子重新推回去,却在伸手的时候稍稍一滞。


    整齐摞好的书本被撞歪后,露出深埋在下方的一角纸页,上面赫然写着钟情的名字。


    钟情一愣,霎时间竟然忘了做个好人应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神使鬼差般把那个本子抽了出来。


    翻开一看,满篇密密麻麻的笔记。


    每一个知识点都事无巨细写了下来,钟情几乎要怀疑他把课上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抄了下来。字迹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格外清楚,连一丝涂抹、修改的痕迹都没有。


    分明是郁真如的笔迹,落款却是旁人的名字。


    钟情犹豫了一下,翻开另一本。


    待大致都扫过一遍后,他眉眼微沉,仿佛陷入什么难题。


    两百年前他曾经有一段时间缺课。


    世间既然有一心修道的好妖精,自然也会有一心享乐的坏妖怪。每当出现这样的妖怪,人间特殊部门为了尽快解决,就会和修真学院联系。


    钟情是那时候唯一化形的新生,自然也被带着去见世面。


    那一次的妖怪有些麻烦,钟情大概缺了二十多年的课,回来时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都已经结束。后来授课老师给了留影石让他看录像,他补上功课后也就把这事丢在脑后。


    没想到竟然会有人、不,有竹子替他抄了二十多年的笔记。


    一边是字迹潦草狂放、署名郁真如的笔记,一边工整秀气洁净、署名钟情的笔记。


    钟情难以想象那根竹子当年是怎么用竹枝卷着笔,一笔一划写下这些仿若印刷一样的字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做了之后又什么都不说呢?


    两百年前,他们甚至比点头之交都还要不如。


    想到某个可能,他眸光一颤,差点连手里的笔记本都拿不动了。


    他突然起身,看着一旁的诛翠:“你喜欢我吗?”


    诛翠视线不躲不避,一派澄澈:“什么是喜欢?”


    钟情上前一步,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然后他稍稍退开:“这就是喜欢。”


    面前的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突然逼近。


    钟情下意识侧首,这一下便吻在他的脸颊。很快有微凉的手指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有躲避的空间,更加深重的吻落下来。


    钟情撑住面前人的胸膛,想要拒绝,却又有些犹豫。


    诛翠像是看穿他的犹豫,于是得寸进尺、无师自通,湿热的吻遍及他的眉眼、唇齿。


    钟情步步后退,掌心的力量局限在的确在表达禁制靠近的含义,但又完全不够坚定,只好被身前的人步步紧逼,直至身后抵上一根竹制梁柱。


    空间骤然变得狭小起来,钟情想要呼吸,却在张口的时候被面前人抓住机会,撬开牙关,攻城略地。


    掌心处似是而非的拒绝也终于放弃坚持,滑上面前人的肩头,再然后搂住他的脖颈。


    良久,他们停下来,彼此呼吸不平。


    诛翠轻声道:“我喜欢你。”


    钟情没有说话,静静倚在诛翠肩上,感受着那颗真正的心的振动。


    一下一下跳着,沉重、欢快,仿佛正在强烈邀请与另一个胸膛中那个伪造之物共鸣。


    答案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郁真如的心魔正是为他而生。


    在他还以为他们不过泛泛之交的时候,郁真如已经暗恋他足足两百年。


    他闭上眼,最后享受了一下这颗心脏的温度,然后睁开眼。


    “小翠,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第186章


    钟情打定主意要避开郁真如。


    既然心魔的存在和他有关,想必那株杂菌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可他与郁真如势必是你死我活、两不相立的关系,那又何必再纠缠下去?


    双手渐渐滑下,按住面前人的胸膛,将他推开。


    刚做过这样亲昵的事,转头却迎来这样一句冷漠的话。诛翠没有生气,只是不解:“为什么呢?”


    钟情没有说话。


    他避开小翠的视线,拿起剑鞘,从竹叶剑尖开始一寸寸推回去。


    剔透的青色剑光一寸寸消失,到最后完全沉寂。中途有水珠掉落在他的手背上,执剑的手轻轻一抖,却没有停下动作。


    再抬头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钟情放下剑,环视着周围幽静的竹林。


    这里没有任何窥伺的神识,所有的竹子都重新化作普通竹子,所以郁真如不会知道他已经知晓他的心思。


    钟情将那一筐笔记重新推回石桌底下,随后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


    飞离时他心中尚有些畏惧,害怕会从某处冒出个郁真如,像前世那样将他逮住带回去。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安然无恙没受任何阻拦地离开了竹林。


    远远停下后,他终于回头看了一样。


    炽热阳光之下,那座竹林安静无声,仿佛里面的一切都在沉睡,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


    钟情心中叹息,他是真的希望什么都不要发生。


    在他离开的一瞬间,竹林深处寒泉之中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他抽身而出,几乎瞬时就来到竹亭外。


    石桌上的竹叶剑消沉得仿佛死物,连主人来了也毫无动静。


    郁真如踏进亭中,视线落在一角梁柱之上。缓缓停顿片刻后,看向石桌底下的竹筐。


    即使已经通过心魔知道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亲眼看见时还是双眸一缩。


    他双拳死死攥紧,身上的寒泉水滴滴答答落下,很快就淌了满地。


    钟情还是这般厌恶他。


    所以对他的喜欢避之不及。


    可是为什么?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


    钟情想,其实上个位面的陈悬圃失败了。


    一个本没有心的妖怪,并不会因为装入了旁人的心脏,就一下子拥有神经、学会感情、懂得爱。


    那张红心A曾经在沈列星胸膛和监管者胸膛中,奇迹般的由纸牌变成跳动的血肉。而现在却因为来到他的身体,于是血肉又变回纸牌。


    钟情能感受到一层皮肤之下那个器官的存在,明明他与它的距离这样接近,却像是独立于两个宇宙,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于是所有情绪都像是阳光下的冰激凌,固然初时能冰得人牙疼,可最终还是会在炙热的温度之下悄然融化。


    仅仅闭了一次关而已,离开诛翠的悲伤便已经无影无踪,想起来竟然像是上一世的事情。


    或许在真正的上一世中,他将神秀插入郁真如胸膛之后,也是这样渐渐将他淡忘的吧。


    钟情睁开眼睛。


    修真无岁月,对修士而言,想要找借口避开某个不想见的人,实在太好找理由。


    闭关、游历、出任务,每一项都可以动辄长达数十年,但……


    钟情起身,走到窗边,朝山脚远远望去。


    他的洞府选在人间一处寻常山林,从前常有渔樵经过,为了不惊扰他们,所以特意设下法阵,将洞府的入口隐下。


    现在却有人发现了这个隐秘的入口,没有擅闯,却也立在一旁没有离开。


    就这样从炎炎夏日等到凛凛寒冬,任由白雪盖了满身。


    钟情原本想借口闭关悟道,实际上暗中跑出去到处玩。这下可好,郁真如这一堵门,他完全没机会偷跑。


    没过几年他就后悔了,没有任何一个已经考上心仪学府的学子会想再次回到苦哈哈的高三,他就不该跟四季常青的竹子精比恒心。


    但就算选择外出游历和接受宗门外派,也总能一转头看见“正好”路过的郁真如。


    这种巧合让钟情想起少年班的时候。


    似乎也总是这样,他选修什么课,郁真如也总是很巧的选什么;他报名什么秘境试炼,第二天郁真如必定也出现在名单上。


    就算只是参加人间的旅行团出去散散心见见俗世红尘,也会在上了观光大巴后发现旁坐的游客正是郁真如。


    那时候他只当这根阴魂不散的臭竹子是学人精,脸上每次都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实际上心中正在阴阳他克隆羊多莉只活了三年。


    没想到这根克隆竹子原来只是个恋爱脑。


    还没等钟情纠结多久,时间一眨眼就到了一个他不得改变的大节点。


    上古凶兽睚眦苏醒,学院中一半教授都抽调出去御敌。


    说起来是上古凶兽,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此行并不危险,单是人族自己便可以彻底解决,只是人族向来更希望无伤过关。


    故而教授们都带上了自己看重的学生,其中有钟情,自然也会有郁真如。


    人族特殊部门派来接人的是一艘巨大的悬浮飞车。


    车上穿着制服的人族伸出机械手臂,和石妖院长友好寒暄。钢铁和石头碰撞在一起,铮铮铁骨,当啷作响。


    在他身后,数双电子眼瞳扫描过面前的群妖,不具任何神识的窥伺,但只要红光微闪,钟情便知道他们已经看穿了他的真身——知道他浑身的细胞究竟是通过怎样的裂变,才变成今天个模样。


    所以人与妖、机械与血肉,无需分辨,泾渭分明。


    眨眼间飞车便从深山老林穿梭到人族的城市。


    自从泥土垒砌的砖石被金属取代之后,这里开始恒久不变。霓虹终年游荡在城市上空,无形的航线隐匿其中,无星无月无云,只有超倍音速飞车疾驰而过。


    但它们快得几乎看不清,就像这硕大的黑夜其实空无一物。


    钟情支肘撑在栏杆上,看着舷窗外的风景。


    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速度并不比他们慢上多少,因为很早之前他们就将对速度的追求用在了自己的身体上,小而灵巧的改造义体将生命当做燃料的时候,或许他脚下这座庞然大物也不是对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


    钟情从透明舷窗上看见来人,没有说话,稍顿后视线继续落在飞车之下的世界里。


    他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来人却在他身边驻足之后,同样向下看去。


    他轻声开口:“人族与我们越来越不一样了。”


    “……”钟情终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叹道,“是啊,我们曾被他们称作无情之物,因此拼了命也想要拥有他们的血肉之躯。而现在……”


    他笑着摇摇头,“他们却割舍了这样珍贵的血肉之躯,用无情之物来做代替。”


    这声笑淡淡的,并无怨恨、愤怒的情绪,甚至不带半分怅惋可惜,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郁真如听出这声笑语的言不由衷,很隐晦地安慰着:


    “这是他们新选择的‘道’。无需勤学苦练就能拥有无上法力,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就能不死不灭。或许……应该祝福他们的。”


    “我一直在祝福他们,并且羡慕他们。”


    钟情嘴角笑意未散,看了眼自己搭在横杆上的双手,突然转头看着郁真如,像是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往事。


    “你知道吗郁真如,我曾经把这双手砍了下来。”


    “我在想,既然我能砍下自己的双手,也能变幻出金属制成的机械手臂,那我变成他们的模样又有什么难的?但是后来试了无数次,我发现我错了。”


    “我永远只能依靠法力操控那双机械手臂,而不是我的神经。所以我永远无法接受将金属连接在茎叶上的感觉,实在太怪异了,就好像……我正在死去。”


    沉默半晌,郁真如开口:“你不需要做人。”


    钟情摇头:“如果不做人,为什么要当妖精呢?我喜欢人,连天道也喜欢。有人在的地方就繁荣兴盛,没有人的存在,一切都会坍塌腐朽。地府沦陷那日,你听到动静了吗?”


    “我听见了千山悲鸣、万水嚎泣的声音。”


    “自从人族死后将意识上载网络,地府无人再投胎转世,不过短短几百年,黄泉幽冥皆成废墟。”


    钟情轻笑,“那一日,我甚至在想,既然地府如此,仙界又能好得到哪里去?人族早已经放弃修道,故而天地灵气日渐涣散,恐怕仙界清都如今也杂草丛生、藤蔓遍地。”


    已经快到目的地,飞车开始减速。


    不等停稳就已经有人族跳下车去,机械手臂上的金属皮肤陡然撑开各式武器,炮弹源源不断朝着异兽轰去。


    战斗没有那么难,但也没有那么简单。


    前世睚眦突然自爆超出所有人意料,因此虽无人阵亡,但却有不少人受伤。


    上古凶兽包含怨气的一击,落在人族的机械零件上不痛不痒,只要按需更换,立刻便能活蹦乱跳。而妖精若是受了它的怨气,哪怕只是割伤一小块皮肉,也会瞬间钻进经脉污染灵气,跟伤筋动骨也没什么区别。


    钟情明知会如此,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因为这已经算是一个关键节点。


    伤员暂时在人类的城市安顿下来,钟情一一前去探望,想尽自己所能做些补救,却在伤员名单上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名字。


    郁真如。


    他竟然也受伤了,还是重伤。


    前世郁真如的确也参与了战斗,但是并未受伤——又是一件他不曾做什么就自发被改变的事情。


    钟情按着名单顺序探望到郁真如的时候,他正在为自己上药。


    伤口在肩胛处,正好是一个不太方便的位置。


    钟情叹了口气,走过去,接过伤药替他清理伤口,一面问:


    “你怎么会受伤?不是门门考试都拿第一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这样的声音近乎耳语。郁真如垂眸,看着钟情动作时微微摇晃的鬓发。


    “我站位太靠前,被睚眦逼入一处死角。它自爆时,我别无他出可避。”


    “教授早已下令撤退,你没收到传信?”


    郁真如摇头,鼻尖擦过那些散着草木清香的发丝。


    “灵蝶俱毁。”


    “旁人也不曾提醒你?”


    郁真如低低道:“他们都讨厌我,恨不得我死,谁会好心来提醒我?”


    听见某个字,钟情很敏感地抬头,看着面前面无表情却莫名显得委屈巴巴的人,眼中似笑非笑。


    “你又来了是不是,郁真如?我说过无数遍修道是你的个人自由,你无需因为我而质疑你的道。怎么,旁人的话能听得见,我一开口你就聋了?”


    “可你不是也讨厌我吗?”


    “……”钟情违心地反驳,“说什么呢,哪有的事。”


    “若不讨厌我,”郁真如低低道,“那就……”


    不要躲着我。


    钟情在心里都将这句话的后半段补了上去,然而面前人说出口的却是——


    “和我结婚吧。”


    钟情惊得差点把手里的药一整瓶泼他脸上。


    这不是两百年后证道的时候才会有的提议吗!?


    怎么现在就出场了!?


    第187章


    “郁真如……”


    钟情艰难开口,“难道你不觉得从不讨厌到到结婚,这步子实在跨太大了吗?”


    郁真如落寞:“连你也不愿意帮我。”


    “帮?”钟情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哦,你是说证道的事啊。”


    原来还是因为证道提出的请求,吓死他了,还以为来真的呢。


    “他们都不喜欢我,连危难之际出言提醒一句尚且不肯,想来更不会愿意与我结为道侣,让我度过情劫。若无此劫,飞升势必无望。”


    钟情笑他杞人忧天:“但我们现在都还只是金丹初期,离证道化神还远着呢。现在就开始做打算,是不是早了点?”


    郁真如抬眸轻轻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像是极不自信道: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我对你而言,却并非唯一。那么多人都愿意以一死供你证道,或许某日你便会答应。那我就再无机会了。”


    钟情静静听他说着,突然发现他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郁真如。


    前世的郁真如总是严肃、冰冷、不仅人情,就连提出想与他结婚彼此证道的时候,用的也是激将法,而非现在的苦肉计。


    一开始钟情的确被那那双难得流露出可怜情态的黑瞳所迷惑,但一套连招下来,他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长久地注视着面前人,直到那双长睫开始不安地颤动,这才开口:


    “事关重大,我需要考虑一下。”


    入夜。


    钟情并未修炼,更没休息。而是等到夜深人静时,溜出自己的房间,来到船舱正中的面板荧屏前。


    即使夜间休息它依然不得空闲,行行绿色代码不时闪过,正在飞快地计算着什么。


    白日里它也像这样不停计算着,再把计算结果通过无形的网络传输到正在战斗的人族脑海中。


    看见钟情驻足,流动的数据有一瞬间黑屏,弹出一双幽蓝的机械眼睛。


    是主神。


    它果然也能降临这个位面。


    蓝色的电子眼瞳柔和地弯起,模拟出一个微笑。


    “我很高兴见到你,钟情。”


    钟情亦回之以微笑。


    “可我现在不太高兴。你没发现吗,剧情似乎偏移许多。”


    他声音中带上一丝苦恼,“按照前世的进度,我应该在两百年后冲击化神期的时候才答应他。但若现在拒绝,又怕他会……”


    他冥思苦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主神适时补上:


    “怕他发疯?”


    钟情笑了:“对,就是发疯。他前世就挺疯的。”


    “钟情,我想你弄错了一个很重要的关窍。”


    “哦?是什么?”


    “这依然是一个任务位面,当然依然会有男主。郁真如就是这个位面的男主,所以剧情的进度并不以时间做划分,而是以男主的行为。”


    钟情若有所思:“你是说,相当于我现在已经走了前世两百年的剧情,如今正好到达一个关键节点,是否答应他的求婚?”


    “是的。”


    主神善意地提醒,“如果你拒绝,就会失去一次OOC机会。你确定那株杂菌就在此处吗?你确定要做出与前世不同的选择吗?”


    钟情沉吟:“他虽然与我熟悉的那个郁真如有点不一样,但也不到感染杂菌性情大变的地步。我躲了他那么久,今天见面,他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劈头盖脸痛骂我一顿……”


    他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你敢信吗?那时候我居然觉得他其实脾气还挺好。”


    又思考片刻,他神色逐渐变得坚定。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拱手行礼,“多谢。”


    *


    第二天郁真如推门而出,看见的就是一个小型翼装飞行器在他面前悬停,随后从中弹出一束鲜艳夺目、还带着晨露的玫瑰花。


    郁真如接过玫瑰,看见正中间一朵的花芯深处埋着一枚戒指。


    很低调的素戒,只在戒身刻出一圈竹节纹。


    钟情抱着手臂斜倚在墙上,歪头朝他一笑。


    “分秒不差。”


    他惯常是卫衣运动服一类休闲宽松的打扮,今天却反常地穿得正式了些。白衬衫黑西裤,配淡青色绣竹纹领带,领带末端整齐地掖进衬衫扣子里,挽起的袖口下露出锃亮的手表。


    半长的头发束在脑后,暧昧地和墙面摩擦着,偶尔落下一两缕鬓发,衬得那双灰色的眼睛朦胧多情,似雾里看花。


    其实这副打扮在如今这群新新人类之中只能算是复古风,但郁真如比他还要古旧。


    一年四季都只穿道袍,不是青色就是白色,头发也没剪过,浓黑如墨长及腰间,只用发带松松一扎。


    视线在那头墨发上稍作停留,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


    钟情有点嫉妒。


    也不知道化形的时候这家伙做了什么,竟然能将叶绿素合成为这样纯正的黑色素。


    而他呢,再怎么努力,也至多变出一双铅灰色的眼睛。头发的颜色肉眼看来倒是稍稍深些,可一到阳光之下就原形毕露,浅淡得如烟似雾。


    快递飞行器嗡鸣着驶离,郁真如摘下戒指,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他歉意道:“应该由我来买戒指。”


    “感动了?那就以后对我好点。”


    钟情语气中意有所指,但不等面前满脸疑惑的人开口发问,就上前去揽住他的肩膀,哥俩好地往船舱外走。


    “走吧,结婚去,我已经向校领导打过申请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是学院小礼堂几个教授拿着稿纸,念完誓词,下发结婚证书,半土半洋地走完流程,也就罢了。


    什么开宗牒合籍一类的统统没有,毕竟人族放弃修道之后,修真一途日渐衰败,曾经大大小小的门派都化为乌有,哪还有什么宗牒户籍,全都是一群散修。


    连修真学院都是仅存的妖精们报团取暖才建立起来的,还穷得叮当响。


    要不是狐狸精A到Z作为嘉宾,一边抹眼泪一边送上花来,学院连给新人的花路都没钱铺。


    走完那条小路后,郁真如轻声开口:“等以后……一定补一个盛大的婚礼。”


    钟情笑笑,不以为意。


    盛大的婚礼,任务位面里他不知道亲身参与过多少场。中式的西式的、古代的未来的,应有尽有。


    弄得他参加婚礼简直熟练得像回家,就连这一场属于他自己位面的婚礼,也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紧张的感觉。


    但是郁真如好像很紧张,连指尖都在轻轻发抖。


    固然藏在广袖之下无人得见,与他十指相握的钟情却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等到夜幕时分,双双对坐在竹林之中,郁真如就更紧张了。


    钟情有意逗他,故意从乾坤囊中翻出一本双修功法,一边翻看一边笑着吐槽:


    “我就说人族离开哪里,哪里就会变得荒芜一片。你看,人族一旦不修道,就连双修功法都失传了,好不容易找出来一本,还这样平淡无奇。”


    面前人开口说的却是:


    “你似乎并不开心。”


    钟情神色一顿,没想到他会这样敏锐,眼中笑意真心了些。


    “别担心。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结婚。是我自己的原因。”


    钟情的确有些不开心。


    前世他答应与郁真如结婚,固然有中了激将法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包藏祸心。


    那时候他已经见过诛翠剑灵,并且发现这剑灵竟然如此单纯好骗。


    若是能骗得剑灵在他与郁真如比剑时倒戈,岂不是不战自胜?


    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这才答应和郁真如结为道侣,并在婚后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剑灵反叛主人,却不想最后自己竟然动情。


    修为、长生,都不想要了,只想带着小翠远走高飞。


    结果走到一半就被戴了顶绿帽子的郁真如逮到,按在竹林里开始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涯。


    钟情思来想去,觉得接下来这一连串剧情都不太像有杂菌出没的样子。


    因为新婚道侣出轨私奔而发疯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虽然发疯的时间长了点、力度大了点……但是竹子嘛,本性难移,也能理解。


    所以估计接下来他还是得按照前世的发展,带小翠私奔,被正主找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作自受,重蹈覆辙,除了现在对郁真如好点,什么自救的手段都使不出来。


    他哪能开心得起来?


    就比如现在,他会自取其辱地抽出本命剑,对还在发抖的郁真如挑眉自信道:


    “来比一场吧,胜者才有选择的权力,谁赢了谁在上面。”


    这个时候的郁真如当然不是他对手,但前世两百年后作为藤菜精,他确实输给了生长速度惊人学习速度也惊人的竹子精。


    他不敢赌体位是否也算是一个关键节点,只能选择和前世保持一致。


    几百回合之后,神秀被诛翠一剑挑飞,钟情心有戚戚看着插在远处巨石身上的本命剑,解扣子的动作悲壮得如同英勇就义。


    “愿赌服输,来吧。”


    郁真如不动:“你若不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废话少说,快来!”


    苍白手指覆上淡青的领带,解了好几次才勉强解开。


    钟情看得无语:“郁真如你别抖了,你抖得我都有点害怕了。”


    面前人低低道:“我像是在做梦。”


    钟情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哦?你还梦见过这个?”


    郁真如抬眼:“梦见过。”


    钟情:“……”


    这恋爱脑竟是如此的诚实。


    “好啊。”


    钟情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声道:


    “你可以把你梦中对我做的事情,全部在今晚重温。”


    竹林深处一片漆黑,头顶的竹叶紧密地遮盖着,流泻不下一丝星月的光辉。


    这样一来,在内在外似乎都没有分别。


    所以当郁真如指尖探进衬衫衣摆时,钟情没有扫兴地喊停,由着他去了。


    他想郁真如大概只是忘了,而不是真的变态到有幕天席地的爱好。


    身下竹叶在肌体的碾动下沙沙作响,有郁真如灵气蕴养,这些竹叶即使掉落,也依然青翠欲滴。


    渐渐的竹叶清香越来越浓,像沉浸在一汪无垠的竹叶海洋中,钟情竟真的感到有湿润的海潮没过他的脚背、指间。


    他下意识去抚摸那些海浪,摸到一手淡绿的液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们身下的竹叶被碾出的汁水。


    钟情分不太清过去多久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前世,可面前的人神情真挚而温柔,又和前世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视线渐渐移开,望向头顶。


    那里的竹叶似乎开散了些,像是也被主人的心绪感染,在风中微微摇动,彼此摩擦的声音也像是海浪。


    月光终于能漏下几缕,钟情借着这一星半点的光亮,看清了郁真如的脸。


    这是一张太过熟悉的脸,但脸上却又是如此陌生的神情。


    陌生到钟情突然生出一种盲婚哑嫁的羞怯感,一时间惊觉压在身上的人其实并不熟识。


    他一直努力想要克制这种错觉,但越努力,这感觉反而越清晰——


    这是之前任何一个任务世界都不曾带给他的感觉,甚至比最后一个位面被拥抱神魂时还要让他难以忍耐。


    或许也正因为是他自己的位面、他自己的身体,才会一丁点拨弄都受不了。


    “郁、郁真如……”


    钟情实在受不了了,额间红纹轻闪,竟是连神秀剑纹都被逼了出来。


    “停下……让我休息会儿……”


    郁真如低头讨好地吻他:“怎么了?我让你痛了吗?”


    钟情说不出话来,十指扯着郁真如的长发泄愤。


    就是因为不痛,就是因为知道身上的人动作已经无比轻柔,他才没办法强硬地逼着郁真如轻点慢点,或是干脆将他一脚踢开。


    “算我求你了……”他的声音都带上一点哭腔,“让我休息会儿……”


    郁真如舌尖轻轻舔过身下人的眼角:“阿情,你哭了吗?”


    “我没有!”


    钟情几乎快要崩溃了,“不许这么叫我!”


    他现在想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就好像人间那些参加同学会后旧情复燃的爱侣们,明明已经彼此熟悉到毫无秘密可言,已经经历过背叛、欺骗,已经得到一个惨痛的结局,再次相见,却因为那几分陌生的熟悉感,还是不知死活地坠入欲望之中。


    被这种羞耻感逼出的眼泪更让钟情无措。


    他甚至因为过于慌乱,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小翠。


    他想,若是换了小翠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丢脸。因为小翠会很乖,会听从所有的要求,无论对他做什么、在他面前露出什么样的姿态,都会被全部地接纳。


    眼角传来湿热的舔吻,视线被遮挡后,钟情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


    像狗一样舔他——这是小翠也常常做的事情。


    潮湿的吻渐渐向下游走去,月光一寸寸显现出来。钟情伸手覆住面前人的脸,失神地喃喃:


    “别看我……别看我……”


    不知何时青色的领带从他手腕上滑落,蒙住了他自己的眼睛,自此让他羞耻的一切终于都可以不再相见。


    他在一片黑暗之中任由身上的人动作着,眼角的布料黏腻濡湿,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眼泪,还是因为郁真如的亲吻。


    良久,一切终于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连风也不再吹动,竹叶静止着,针尖一样悬立在高空之上。


    钟情清醒时发现已经身下已经换了地方,不再是层层竹叶,而是柔软的床榻。


    身后人似乎正在熟睡,呼吸绵长,满头黑发湿润,不知是浸了汗水还是竹叶的汁水,被他挣开怀抱也没有醒来。


    钟情无声地朝他呲牙。


    活该!


    这么不知节制,活该被他榨干!


    他起身去找衣服,看见地上衬衫西裤领带和古朴道袍凌乱地纠缠在一块,那种同学聚会旧情复燃的诡异羞耻感又来了。


    他眼不见心不烦,闭着眼睛随便抓了一件衣服披上,便走出房间。


    门外不远处有人正坐在一堆砍倒的竹子之中,仰头望着天上终于露出真身的圆月。


    感应到身后来人,他回头看过来,目光赫然便是一怔。


    他看见的是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钟情。


    他默默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去。


    钟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好奇地端详他的眼睛,笑问: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小翠?”


    第188章


    回答的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钟情笑道:“是,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前世的小翠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也从不曾拒绝、隐瞒、或是欺骗,甚至连大小声都从没有过。


    他总是静静驻足等候,不干涉钟情的选择、不插手钟情的生活。仿佛钟情来时他的时间才会开始流转,待钟情离开,他的世界便顷刻间静止。


    前世钟情无论让他做什么,无论让他背着主人偷偷跑出来私会,让他将主人修习的剑法和盘托出,让他出席所爱之人与旁人的婚礼,让他与已经结婚的所爱私奔……只要钟情开口,他全都会答应。


    那时钟情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当他是新生剑灵不知世事,所以纯良好骗。


    但在这个平行时空,他和小翠提前两百年相遇,小翠却和前世两百年后初见时没什么区别。他也并非是初生的剑灵,他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存在。


    这一切换在从前便是无解的谜题,但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因为小翠是因他而生。


    由爱生出的心魔,一切记忆、情绪,一切所思所想,全都围绕所爱之人而展开。爱人出现时,他便拥有世界,爱人离去,他便只能沉睡。


    所以钟情永远不必担心他会伤害或是背叛。心魔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被植入指令的程序,这个指令不可更改不可破坏,除非身死道消,否则永远不会停下。


    这个指令名为“永恒之爱”。


    永恒,凡是永恒的东西都难能可贵。世间生灵自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断追逐着这两个字,人族向往长生,禽兽向往繁衍,精怪亦然,本体越是朝生暮死,就越渴望永恒。


    所以在永恒不变的小翠身边,钟情能感受到自由、安全。


    兴许这样的爱是盲从的,可每被坚定地选择一次,钟情的心中就妥帖一分。


    这样的妥帖,大概就像改造过后的人族信任自己的机械义体?


    想到这里钟情自嘲一笑,觉得这个比喻可有点不解风情了。


    “既然没有生气,那为什么不对我笑笑呢?”


    钟情伸手戳了戳面前人的嘴角,“你笑起来最好看了。可惜郁真如就是个冰块脸,不能指望他。”


    诛翠于是露出一个微笑。


    的确是一个很好看的笑容。眉眼纵然生得冷冽,气质又向来生人勿进,不做表情时色若寒冰锋芒毕露,偏偏唇角生来带翘,只需稍稍勾起,就是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这个微笑不带半分怨怼,只有见到所爱之人后全然的喜悦与开怀。


    他捉住钟情的手,放在心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和他在一起……”


    鼻尖甚至能闻到面前人身上属于别人的气息,他的手紧了两分。


    “这里就会变慢,好像要喘不过气来一样。”


    “所以你就把竹子砍了透气?”


    钟情被他可爱到了,一面笑,一面在心中吐槽若是换了某人……


    哼哼。


    他躺下来,看着头顶圆月澄明似水,感受着身下竹叶柔嫩清香,心中一片安详。


    尽管他的心如今只是一张纸牌,此刻牌面上丝丝缕缕的纹路却都纤毫毕现,仿佛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诛翠也学着他的模样躺下来,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仍旧抚着胸口,似乎还在为那里沉闷的疼痛而纳闷。


    他们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但又好像已经将一切都说尽了,安宁气氛流转在着一片难得空寂的地方,倒显得比旁处的竹林还要充实、密集。


    良久,钟情转头,看着身旁人月色下莹润的脸庞,正要提出告辞,却在霎世间一怔。


    他竟觉得这个模样的小翠和婚礼殿堂中节能灯下的郁真如何其相似。


    即使他们的确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钟情从未将他们混淆过。郁真如冷漠霸道,小翠温柔乖巧,他怎么会弄错?


    可身后竹屋里那个两百年前的郁真如,当他只是出于纯粹的开心而微微笑起来时,似乎也温柔乖巧极了。


    他压下心中那一丝不由自主的、不知对着谁的歉意,话出口时更软几分:


    “我该走了,小翠……别难过,我们还会再见的。过几日,等过几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说是过几日,实际上过了很多日。


    郁真如的竹子本性在结婚之后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就像前世那样,把钟情烦得不行。


    他是真不明白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好吧,他承认其实还算有意思,但再有趣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想着吧?就算是满汉全席,连吃一月也该腻了!


    某天晚上他实在受不了了,强忍着没有昏睡过去,等郁真如终于停下、闭眼睡去之后,又静待片刻后才悄悄起来,拿着神秀剑就要偷偷逃跑。


    但很快腰间就横过来一只手,回头一看,正好对上身后人沉沉如墨的眼睛。


    钟情皮笑肉不笑:“郁真如,一个月已经过去,学校批的蜜月假也已经到期。请你立即放开手,从现在起做回那个爱学习的好学生,好吗?”


    郁真如静静看着他:“还有一个时辰,今天才算过去。”


    “所以?”


    “再来一次。”


    钟情抖着手:“你滚。”


    郁真如垂下眼,像是被这句话伤到了,手中却丝毫不肯放松。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郁真如,我发现你这几天总说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我警告你,你若不讲道理,那我也略通女工,再这样不说人话,我就把你的嘴缝起唔唔……”


    威胁的话都被突如其来的吻尽数吞没,钟情早就力竭,心中万般不愿也只能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郁真如狂热地亲吻着身下人,指间插入他琥珀灰色的发间,半长发丝没在手指中多做停留,就不可挽回地滑走。


    就是这样。


    尽管他舔吻过身下人的每一寸皮肤,探索过每一个会令身下人突然瑟缩的地方,尽管他们的身体亲密无间,他们命运也已经被一纸婚书牵连,但他总觉得钟情似乎还是离得很远、很远。


    初夜时看见的景象整整一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那般亲昵的呼唤、那般甜蜜的气氛,几乎刺痛他在竹窗之后窥伺的眼睛。


    他不明白为什么钟情对着被他分离出去的心魔那般自在洒脱,一到他面前却立马蒙上一层屏障。


    这层隐形的屏障那么光滑、柔软,让一切想要将它打碎的力量都无可奈何,只有徒劳的怒火勃然高涨。


    “我不明白……你明明也叫过我小翠。”


    他终于喃喃开口,“可你现在只叫我郁真如。”


    那声音被强行压抑下妒火之后,反倒变得更加寂寥荒芜,但钟情现在什么也听不清。


    “好好好,以后都叫你小翠、小翠。”


    他一连唤了几声,其实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现在面前的人让他叫爸爸,他也会满口答应。


    他近乎崩溃地祈求道:“小翠,够了……”


    *


    重回课堂之后,钟情总算能松一口气。


    前世他回到学院就立刻开始闭关接任务,精心安排之下足足有半年时间没让郁真如碰见他。


    这回他不打算这么做了。


    什么破位面根本待不住一点儿,他只想将这些无关紧要的剧情赶紧全部跳过,走完节点找到杂菌,让那根该死的破竹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缓了几天后他主动回了趟竹林,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回来,他又又对这里有过不去的心理阴影,便在常与小翠见面的地方留了张纸条,约定好三天后在竹林边缘见面。


    三日之后,他提前赶到,安静等待片刻后,听见脚步声便笑着偏过头去:


    “小翠?”


    那样轻松恣意的笑容,即使只露出半张侧脸,就足以让来人心跳为之一滞。


    “……嗯。”


    钟情没有转身,反而偏回头去。待身后人走进,才看见他手中捧着一盏很小的烛灯,烛火是奇异的黑白二色,被他很小心地护在怀中。


    “这是来自地狱的幽冥火,传闻能燃尽一切幽魂未平之事。之前地府沦陷忘川崩塌,众鬼作乱人间时我领命前去平定,不想却意外得到了它。”


    “异火火种,千年前修道一途衰败之后便不曾再现世,恐怕这幽冥火算是世间唯一尚存的异火了。我拿着它也无用,小翠,便给你吧。”


    诛翠蹙眉看着他:“怎么对你没用?神秀也需要——”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钟情打断。


    “造化钟神秀,到底不如诛尽千般翠。神秀生于自然之道,本就不该选无情杀道。你才是此道最合适的人选,我早已承认了。”


    “神秀道途已定,即使用异火重新锻炼也不能再突破什么。何况幽冥火来自修罗狱,虽名为火,实则阴寒无比,我怕神秀承受不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诛翠仍旧不接。


    “我会帮你的,你无需担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应当留以自用。”


    钟情失笑:“小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岂会不知它珍贵无比?若非珍贵,我也不会送给你。”


    诛翠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眸中却像是掀起一阵黑色的浪潮,汹涌着数不清的情绪。


    “我曾在人间听闻,爱是牺牲、是奉献、是虽九死其犹未悔。”


    “是我明知此物千载难逢,我亦十分需要此物,但依然愿意将它送给你。没有任何不舍,只有全然欢喜。”


    他将手里的火焰轻轻捧出,目光温柔虔诚得仿佛捧着的是自己的心。


    “我心甘情愿。”


    面前的人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突然浮起一丝晶亮的水光,滑落的一瞬就被黑白火焰吞噬殆尽,然后一切由宛如从未发生,快得像是钟情的幻觉。


    “你是想说……”


    某个可能攫取了他所有理智,因为太过渴望,以致于在它真正降临的时候,竟然不敢面对。


    面前人于是轻轻启唇,让这个可能如同巨石轰然落下,变成事实。


    “我爱你。”


    “……”


    “其实我也有心,只是我还不太知道该怎么去用。我想我应该能够学会……有你在身边的话。”


    钟情轻轻擦去面前人脸上越掉越多的眼泪,哄道,“别哭啦,你看,幽冥火都快被你哭熄灭了。”


    面前人突然伸手,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钟情勉力护住怀中的火焰,听见身前人在他耳边喃喃开口:


    “……我曾经想过,阿情。如果永远等不到你说这句话,我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钟情失笑,“把这里的竹子全砍了透气?”


    “我想我会为你开花。”


    唇边的笑意骤然凝固,钟情不可自控地想起曾经刻意尘封的记忆。


    石铸的剑尖刺破某人的胸膛,一刹那青翠竹海浮满苍白花絮,像是六月飞雪,花絮之中竹米粒粒鲜红,宛如无尽血泪。


    第189章


    “可是竹子开花会死。”钟情勉强撑出一个笑容,“修道之人当闻道而死,为旁人,值得吗?”


    诛翠脸上仍带着未干的泪痕,闻言却轻笑。


    面前人怀中异火苍白色的那一半跃动着,映衬得脸颊愈发莹润如玉。这样珍贵的火种,放入如今道途黯然的时代无异于一次新生,就这般拱手让人,却还在劝旁人不值得。


    “很多竹子即使死前亦不会开花。我只是在想,若你看见这里由竹林变作花海,是不是……就能记得我?”


    钟情半晌无言。


    莫非前世的郁真如也是这么想的吗


    那个两百年后的郁真如,冷漠无情、霸道残忍,命中注定与他争锋相对你死我活。但当这个人语气寒冷地逼迫他杀小翠的时候,心里竟然是这样脆弱卑微的想法吗?


    遗忘的记忆如同针扎,抓住主人一时间的疏漏,便蜂拥而来。刺痛之中,钟情想起前世这时候他也对小翠说过爱。


    那时他一心想要骗走诛翠剑灵让仇敌不战自败,为此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诛翠剑灵却一反往日唯命是从,揭穿他的谎言。


    但即使知道是谎言,出口的话依旧是温和的,没有半分责怪:“可是阿情并不爱我,我能感受得到。”


    被拂了面子,故而那时的钟情冷笑:“难道你就爱我了吗?”


    面前的人没有半分犹豫:“我爱你,所以也想要阿情爱我。”


    “爱来爱去,我都快对在这个字过敏了。”


    钟情那时歪头挑眉一笑,“好呀。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竹子花,只要你肯为我开一次花……说不定我就爱你了。”


    脑海中刺痛愈演愈烈,曾经的记忆几乎快要侵占他的视觉,渐渐地居然有些分不清此时是前世还是今生,面前人是诛翠还是郁真如。


    那时候的他固然虚情假意,可现在他是真心的。


    但前世的对话终究还是在此刻出现,如同一个不详的预言,象征永远不可扭转的命运。


    钟情闭眼,挥散心中让他不适的预感,状若无意地笑道:


    “怎么今天这般多愁善感?都有些不像你了,小翠。”


    他将怀中幽冥火小心护好,然后拉起面前人的手腕。


    “走吧,我们去人间。”


    *


    幽冥火从地狱而来,度化幽魂无数,乃世间至阴之物。钟情的神秀剑不能抵抗这来自黄泉的阴毒之气,诛翠也不能完全视之为无物。


    前世他将这株异火藏得很好,生怕被郁真如知晓后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所以一个字都不曾对他透露过。就算后来喜欢上小翠,也仍旧有着这层顾虑,仍旧一字未提。


    幽冥火阴寒无比,布下数重禁制才能堪堪遮挡其中阴气。


    他一直以为自己当真瞒得很好,直到很久以后郁真如逼他杀了小翠,并且亲自从乾坤囊中翻出异火重塑剑刃时,他才意识到郁真如早就知道了。


    诛翠剑如其名,自锻造出来的那一日开始便信奉以杀止杀,故而杀气和煞气都很浓重。


    那时的郁真如便是硬生生用这杀气和煞气和幽冥火顽抗,到后来诛翠剑身冻裂出无数细纹,若非最后一刻幽冥火认输,它便将化为齑粉。


    这一次钟情不欲让诛翠受这样的苦。


    化解地府阴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人间。


    活人生魂阳气最重,只要在午间阳光下的人潮中静静站一会儿,就能将世间至阴之物也熔化。


    缩地成寸的符咒扯碎,顷刻间他们便出现在人间特异部门中。


    正在护理机械臂的部长双眼一亮,推开挡在面前的护理机器人,起身大步流星走来。


    “你的信我收到了。一百年了,你总算也有事情来麻烦我。我还以为你是讨厌人族,才不愿来见我的呢。”


    他随意敲了下墙壁,空无一物的金属墙面瞬间弹出一个窗格,里面赫然是一张许可令。


    “你要的东西。拿着它,这座城市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进入。”


    钟情接过,道了声谢,笑道:


    “我最想做的就是人了,怎么会讨厌人族呢?只是自惭形秽罢了。”


    容貌一百年都不曾变过、永远定格在最年轻气盛时候的人族一脸惊奇:


    “你还自惭形秽?我看你现在和人族也没什么区别。”


    钟情笑着摇头。


    他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必。但即将走出大门时他还是回头,轻声开口道:


    “曾经某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人了。”


    但可惜,很快他就发现那只是他一时的错觉。


    而在这令他得偿所愿、欣喜若狂的错觉之后,他和人族的差距开始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大,并且,再也没有回转的机会。


    钟情带着诛翠来到城市中心最繁荣的一座商场顶楼。


    这个时代的楼房都修建得高耸入云。


    这绝非夸张的描述,站在天台之上,伸手当真就能摸到流淌的云气。


    钟情拉着诛翠在顶楼的边缘坐下,双腿垂下轻轻晃荡,看着底下蚂蚁一样大小的人族来来往往。


    机械义体在反重力车道上急速穿梭,连修士的眼睛也不能将他们的身形彻底捕捉,只能看见金属割开空气时留下一道道白色灼痕。每个人脸上都面无表情,彼此相遇也并不开口,电子眼瞳轻轻一扫,就能在彼此相连的意识网络上了解全部信息。


    所有的社交都成为累赘之后,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那些机械的肢体,就和一旁那些机械的摩天大楼一样,藏着无数武器和燃料,再由一层金属包裹,无比坚硬、强大、迅疾,贪婪地拥有着一切,却唯独缺失了颜色。


    明明是最繁华的市中心,却单调得如同几千年前的黑白照片。


    阳光普照之下,一切沉默得宛如飞僵游尸,只有光线折射在金属和强化玻璃上,才会泛出彩色的炫光。


    就像在这个时代,只有速度和忙碌才能做繁华的代名词。


    钟情静静眺望着远处,等待旭日高升,将人间阳气蒸至最浓郁的那一刻。


    在远处,巨大的厂房时刻不停地运转着。


    街头巷尾,不时有苍老的身体即使全部机械化也不能再维持片刻。源动力彻底耗尽的那一刻,意识上载云端,而身体轰然倒下。


    每到这时收尸机器人会适时出现,将这具废弃的身体送进黑色厂房,肢解、排列、重组,变得锃光瓦亮之后,分门别类重新摆上橱窗。


    然后人们不断走进,再不断走出,像更换一件饰品那样更换自己的臂膀。


    钟情就在这远处机器运转的嗡鸣声中,等来正午时分一道最耀眼的阳光。


    他抬手放开掌心中的幽冥火。


    黑白二色的火焰在空中悬停,在阳光的炙烤下快速旋转,直到颜色间的界限再也看不分明,直到最后黑白二色共同化作一团黏腻的金色,像是液态的阳光。


    钟情随手取出一根毛笔,笔尖在那团液体上轻轻一碰,却因为张力没能蘸取到什么,反倒将它越推越远。


    于是他伸手咬破食指指尖,将溢出的一滴鲜血递进那团阳光之中。


    他眯起眼睛,看着满世界金属的单调色泽中突然涌入一丝血红,有一片刻觉得滑稽的好笑。


    “这滴血,或许是楼下这么多人族之中唯一能显示生命迹象的存在。”


    钟情轻笑。


    “然而它其实来自于一只妖精。”


    金色液体混了血红,终于变得不那么粘稠,能被笔尖蘸取。


    钟情稍稍起身,调整了一下姿势。


    为方便动作,他单膝跪在诛翠面前,一只手轻轻抬起面前人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提笔点在他额间。


    那里剑纹已经浮现,只需要一笔一笔重新勾勒即可。


    他专心致志地画着,笔尖落下轻柔缓慢,像在雕刻一件繁复珍奇的艺术品。


    他那样用心,连周身掠过的一辆飞行器忽然停下也没意识到。


    飞行器久久驻足,仿佛虚空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它强行摁住,直到身后与空气摩擦而出的白色航迹都渐渐消失,也不曾挪动分毫。


    越来越多的飞行器在空中悬停,嗡鸣声渐渐消失,本就无人发声的世界变得更加静谧。


    这异况也惊扰了地上匆促行人的注意。


    他们抬头看去,电子眼瞳扫描到万丈高空之中的那个人时,机械义体陡然停滞,像忘了抹关节油一样,发出当啷金属碰撞的声响。


    他们看见,在那个云气缥缈的高空之上,有人穿着旧时代的衣服,拿着旧时代的画笔,在真正的皮肤和血肉之上作画。


    轻薄雪白的衬衫在阳光在照耀之下近乎透明,掩藏在其下的那具身体隐约透出轮廓,被镀上一圈金色的、柔和的光晕。


    抬起的手臂和跪下的小腿处,衣物向上微微扯起,袖口和脚踝处露出一段莹润白皙的皮肤,肘弯与指尖处的骨头薄如蝶翼。


    他几乎全身都是这样神圣的洁白,像是一尊理当高高在上受敬仰供奉的玉做神像,偏偏发色和瞳色却是迷离暧昧的琥珀灰色,在阳光之下泛出焦糖一样的色泽——


    而那双眼睛,专注凝视着某个人时,也仿佛真的能变成甜腻拉丝的焦糖一般,将即将证道飞升的仙人也重新引诱回了人间。


    在他对面,有人双腿盘坐规规矩矩,相比面前人更加古旧的青色道袍垂下,将身体每一处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明明是这般保守冷淡的姿态,偏生伸出手来握住面前人的腰侧。指骨微微用力,轻轻陷进一层轻薄衣衫下柔软的皮肤中,这样微不可见的掌控欲,却在电子眼瞳的注释下暴露得淋漓尽致。


    那只手像是蕴藏着可怕的力量,下一刻就会将面前人揉进怀中,可仰头的姿势却又虔诚乖巧无比,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之中只有面前人的倒影,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彼此,故而不需要再去思考其他。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大楼脚下的、遥远天边的。


    意识相连的网络上,全人族共享视觉。即使相隔万里的人们亦为这个从远方来的画面不自觉停下脚步、屏息凝神,尽管他们其中许多人经过改造后的机械气管根本不知道呼吸为何物。


    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的机器人一个个垂眸陷入休眠,终日运作的工厂停下轰鸣,传送履带陡然停滞,或陈旧或崭新的机械义体不受控制地滚落,与金属地面撞击出无数闷响。


    终于这异常引起虚空之中最高意志的注意,它亦为此失神,为那全然鲜活的骨头与血肉,为那单纯又矛盾的爱和克制。


    霎时间所有荧屏与面板都在下意识松懈中被这画面占据,向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朝那里窥探而去。


    良久,才缓慢地、狼狈的、不舍地移开视线。


    第190章


    最后一笔落下,钟情放下笔,活动了下发酸的手腕。


    这点工作量对修士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他只是过于紧张,害怕一笔画错就让小翠魂飞魄散。


    他微微直起腰,放开面前人的下巴,转而扶在他的肩上,歪头欣赏自己的大作。


    金色的剑纹流转着,渐渐渗进肌理,仿若已经深刻入骨。


    钟情看着那金色线条之中丝丝缕缕暗红的血迹,良久才笑道:


    “就像是被我打下了印记一样……小翠,你是我的了。”


    诛翠目光沉沉看着面前的人。


    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笑意盈盈、眉目舒展,这般自由自在的模样,仿佛世间再无一物够他担忧牵挂。高楼之上微风吹过,灰色发丝和雪白衣角俱都在流云中浮动,仿佛就要这样羽化登仙而去。


    但极细的黑丝绸领带亦在这片雪白的胸膛上飘荡,丛竹样式的银色暗纹光华流转。执笔的手还停在半空中,金红墨汁滴落的刹那,白皙指骨上竹节婚戒在阳光之下微微一闪。


    像两副美丽的镣铐。


    想要暴戾地掐住面前人腰肢、让他再也不敢逃开的情绪蓦然消失,诛翠指间微松,轻轻向上抚去,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钟情最后一根肋骨。


    “我早就是你的了。”


    那视线如此纯粹真挚,仿佛在陈述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理。


    钟情一怔,随后仓促地扭头,看见周身无数凝滞的金属身影。


    “呀,被他们发现了。”


    他脸上恢复一如既往的轻松笑意,“学院禁令第一条,不可过分干涉人世。快跑,不然要写检讨了!”


    他拉起身旁人的手腕,从天台的边缘跳下,跃进满目耀眼阳光之中。


    地上人群静谧地看着高空之上两人在虚空中奔跑,戒指、银线绣纹、和眼瞳中星星点点的笑意,共同在阳光之下化作流淌的星河,直向天边,无远弗届。


    等到最后那两个身影彻底消失,众人方才如梦初醒。


    他们怔愣地看着彼此,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像这样停下来看看与自己擦肩而过之人的脸。


    电子眼瞳扫描过周身千篇一律美丽的脸蛋,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与脸部一样覆盖着靠手术刀移植上去的仿生金属皮肤,只需意识操控,就能顷刻间化作各式机械工具。


    既然演化出手指是为了更好的抓握工具,那么放弃血肉、与工具融为一体,便也该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可惜的。


    但感受着指尖冰冷坚硬的存在,听着金属相撞时的铮铮声,电子心脏竟涌出一股陌生的情绪,近乎惘然。


    *


    逃离人间后,他们回到竹林。


    幽冥火即使被阳气烘烤得融化,被变作墨汁一点点渗进肌理,可到底不是来自于本源的力量,必须要立刻闭关炼化,才能不被寒气反噬。


    钟情没有跟着进竹屋,随便在屋外某处席地而坐,想要为诛翠护法。


    而这向来温顺率真的剑灵也像是被人间的阳光软化了一般,怎么也不舍得离开,垂下眼睛看过来时眸光沉郁潮湿,带着莫名的委屈,好像面前的人是个无端将他辜负的渣男。


    钟情看得好笑,心想这还是小翠第一次这么不听话。


    他好说歹说,总算把面前人哄得答应离开。然而临走时却步步回头,半只脚都已经踏进竹屋了,还要倒回来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头上落下湿重一吻。


    诛翠闭关的时间并不长,钟情在竹海涛声的陪伴下不过睡了几夜,身后竹屋大门便被推开。


    竹林之中终日不见阳光,那人站在门边,半边脸都隐没在阴影里,一双黑瞳安静深沉,看得钟情有些恍惚,连嘴角笑意都忘记提起。


    那人大步走过来将他一把抱住,头埋在他颈间,声音闷闷的。


    “我好想你。”


    钟情这才笑起来,拍拍怀中人的肩膀,温声唤他的名字:


    “小翠。”


    话出口心中划过一丝微妙的异样——


    最开始他竟然没能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谁,因为那双宛若静水流深的眼睛,这一世,他既在郁真如脸上看见过,也在小翠脸上看见过。


    他第一次发现他们的眼睛原来在某些时候这样相似,当不说话也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几乎无从分辨。


    他刻意将这丝异样感忽视,可随即一个更深的疑问在心中浮现:如果这一次他不能分清楚,难道之前就能次次都分清楚吗?


    面前的人还在撒娇:“我好像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你了。”


    听见他的声音,钟情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心想:可是他确实每一次都分清楚了。


    于是这个庸人自扰般的疑惑就此打消,钟情笑着推开在他颈间蹭来蹭去的脑袋,哄道:


    “但我们三日前才见过,你忘了吗?度日如年也不是这个度法吧?”


    诛翠仍旧摇头。


    “好吧,就当我们的确很久不见了。”钟情让步,“你身处灵台之中,或许时间流速的确和外界不同。”


    说罢他轻轻搂住面前人的脖颈,“既然是久别重逢……那小翠想要什么礼物呢?想要什么都可以哦。”


    呢喃时微弱的吐气从耳畔轻轻撩过,诛翠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脸红了,从耳朵尖一路烧到脖颈,连带着半边身体都酥麻僵硬。


    这样极具诱惑力的邀请之下,他靠近一步,却只是在钟情唇角落下很轻的一吻。


    然后退开,垂下眼睫不敢看人。


    “这么害羞啊,那我接下来的提议,你该更不敢答应了。”


    诛翠抬头,眸中既期待又疑惑:“什么提议?”


    钟情背着手后退一步,微微歪头预备观察面前人的反应,像是说笑般吐出四个字。


    “和我私奔。”


    诛翠惊得唇角微张,连极深邃的瞳仁都稍稍放大。


    即使满面怔然,钟情也依然能从那双清透的眼睛里看出他正在努力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仿佛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一瞬间变成了一道无解的难题。


    半晌诛翠回神,他定定看了钟情一样,随手削下一枚竹叶,放在嘴里吹出几个音调,立刻便有两匹灵驹相伴跑来。


    “咦?连马匹都准备好了?”


    钟情这下有点诧异了,前世的小翠并没有这样主动,“你就不怕我在说笑?”


    “说笑我也陪你。”诛翠话语坚定真诚,“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钟情失笑:“我可是自愿与他结婚,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他?”


    面前人低低道:“因为我喜欢阿情,看见阿情的时候心总是会跳得很快。但阿情的心跳从不曾在他面前变过。”


    钟情掌心轻抚上胸口,那里纸牌化作的血肉一下一下平稳地运作着。


    尽管这张牌曾经的确能代替一颗活生生的心脏,但在他的胸膛里,就只是一个设定精准、所以将永恒不变的机器。


    “可是……”


    他有些疑惑,“难道这颗心,在你面前就会加速吗?”


    这次他等了很久才等到回答。


    “会。”黑瞳之中滑过微不可察的暗流,诛翠沉沉道,“我曾听见过。”


    见他这样说,钟情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无比珍惜这具从植物细胞历经千辛万苦裂变而来的人族身体,所以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备受他关注。如果心跳真有加速,第一时间发现的人一定会是他。


    他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心想,或许这只是小翠一时产生的错觉。


    但他没有否认,拉着小翠翻身上马,策马的同时拽住身旁人坐下马匹的缰绳,带着他一同朝竹林外狂奔而去。


    第二次与小翠私奔,钟情心中还有有些忐忑。


    并非是恐惧这件事本身,而是担心自己将时间节点提得太靠前,或许会带来什么蝴蝶效应。


    其实前世私奔的节点是在婚后一百年。


    结婚时他尚且包藏祸心,一百年后提出私奔时,便只剩下满心的后悔与庆幸。


    后悔的是当初竟想出这样下作的手段对付郁真如,庆幸的却也是如此。


    若非和郁真如结婚,又怎么能时常接触到诛翠剑?又怎么会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一个为他而生、故而全心全意只会爱他的心魔?


    但这个位面他实在无所事事,唯一的任务就是走剧情,那便只好勤勤恳恳走剧情——


    就是勤恳得过了头,新婚才几天道侣就跟人私奔,这打击估计就是这段没杂菌也会被他催生出一株来。


    不过问题不大,这次他学聪明了,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就算到时候郁真如过来逮他,他也有借口平息他的怒火……和□□。


    灵驹在人间一处偏远的深山老林停下。


    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小土坡。巨木撑开巨大树冠,连起来几乎遮天蔽日,地上藤蔓杂草丛生,看起来处处都隐匿着危机。


    钟情骑马跃上最高的一处山石,居高临下看去。


    “这是我曾经开灵智的地方。今天还是自离开后第一次回来。”


    并且是两辈子里的第一次回来。


    “这里?可神秀剑……”


    “对,被我炼化成神秀的那座石山,曾经就立在这里。我在这里受灵机点化开了神志,在这里修出道场,最后在这里化形。”


    额心剑纹一闪,神秀剑转瞬出现在手中。


    钟情凝视着剑身石衣龟裂处涌动的红色血纹,它们似乎也还记得这个地方,比往常更加激烈地奔涌着。


    “这里曾是一座山脉,将南北二地的人族划分开来。每当一地烧起战火,就会有当地的百姓,拖家带口、翻山越岭,逃到山的另一边去。”


    “逃难路上难以找到食物充饥,那些人族便啃树皮、挖野菜——我亦是他们的食物。”


    闻言诛翠皱眉看向身边的人,但钟情脸上并无半分曾经作为食物的悲伤怨愤,他甚至嘴角微微带笑,似乎尚在怀念那段时光。


    “我被他们挖着吃了足足三百年,好在草本植物是杀不死吃不光的。毕竟……”


    钟情转过头朝诛翠轻轻一笑,想起曾经对另一个也拥有同样的脸的人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是在故意讽刺竹子横行霸道被人间成为“竹害”,现在却是风水轮流转,用到了自己身上。


    “毕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