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安王去包扎伤口前,临走,他朝老皇帝所在地方看了看,朝老皇帝拜了拜才离开。
老皇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目光浮浮沉沉。
萧宴宁看到这一幕在心底叹了口气,历经种种,父子间破碎的感情,谁也没办法帮他们粘起来。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种伤害。
萧宴宁快步走到老皇帝身边问道:“父皇,你没事吧?”
其实就算有刺客,也很难接近老皇帝,萧宴宁主要怕他受到惊吓。
毕竟这次的刺客和以往不一样,要不是安王这个意外在,今天恐怕要死不少人。只能说兜兜转转,他把安王从地牢里带出来,安王今日又护了他一次。
老皇帝脸色很不好看,也是,好好的庆功宴闹成这样,他心里能痛快才怪。
更何况,那个什么狗屁呼斩金竟然敢让人刺杀萧宴宁,安王还因此受伤了,就那么让他死了,简直太便宜他了。
这种人就该被挫骨扬灰,就该被永固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老皇帝心中怒火泛滥,面对萧宴宁关心的目光,他暂时压下心中的火气,道:“朕没事,你呢?可有受到惊吓?”
老皇帝担心萧宴宁没见过这种阵仗,万一被吓到。
萧宴宁摇了摇头:“儿臣没事,儿臣送父皇回宫。”
“不急。”老皇帝看了眼被侍卫扣跪在地上的西羌人,耶律赫嘴角不断有血丝滴落,他五脏六腑都在泛疼,但他愣是不敢大声喘气儿。
老皇帝对着他们冷哼一声,然后又看向呼斩金的尸体:“死太便宜他了,找人给他做场法事。”他要这人死后都不得安宁。
萧宴宁知道皇帝这是气极了,他道:“父皇消气,此处血气重,儿臣先送父皇回去。”
老皇帝嗯了声,临走,萧宴宁看向秦追和柳宗:“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至于其他朝臣,刚才在什么表现,他都看在眼里。
回宫的路上,老皇帝问萧宴宁:“那些西羌降臣,你打算怎么处理?”发生这种事,处理不好,日后史书上可能会说是诈降。本来这事可以给萧宴宁造势,结果差点被呼斩金这个老贼给毁了,幸而耶律赫归降在先,也是天命了。
萧宴宁垂眸淡淡道:“耶律赫身为西羌往已归顺大齐,暂留他一命。至于他身边还有没有像呼斩金这样包藏祸心的人儿臣不想知道,但刺杀天子本就是诛九族之罪,既然都不想活了,那就送他们该去的地方吧。”
萧宴宁说这话时很平静。
那个奇奴,萧宴宁怀疑就是梁牧,梁靖的二哥。
萧宴宁第一次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并不是他异于常人的那张脸,而是那身姿还有那双眼,他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现在想想,兄弟之间,多多少少有点像是的地方,现在想来,那双眼睛和梁靖有几分像。
当年西北大军在大漠只找到了梁靖死去的战马,并未发现人,大漠风沙大,所有人都以为受了重伤的梁牧战马死后,自己在大漠行走时迷失了方向,最终死在了大漠中,被风沙掩盖住了尸身,无从找起。
梁家父子被送回京,只有梁牧尸骨无存,回京的是曾经穿过的盔甲,梁家坟茔里埋得是他的衣冠。
想到这里,萧宴宁心下蓦然一酸,很想把耶律赫也给杀了。
他不相信耶律赫不知情,奇奴,齐奴。
大齐堂堂的将军,竟然被他们当成奴隶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萧宴宁之所以没有立刻动手,并不是觉得耶律赫该留,而是要等梁靖回京。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呼斩金为什么那么癫狂和诡异,明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行刺毫无胜算,甚至可能会连累耶律赫等人一起死,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如果那人是梁牧,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是梁牧的话,刚才若是任由安王和侍卫把人给杀了,呼斩金在说出真相,那他和安王要怎么面对梁靖,要怎么面对梁家,西北那些将士知道后,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
朝廷当然可以当没有梁牧这个人,那人的脸都成那样了,呼斩金说他是梁牧他就是梁牧吗?谁敢保证是真的。可这种自欺欺人的话术早晚都会被揭露,到时又怎么面对天下百姓。
萧宴宁肯定不会选后面的方式,如果刚才他没有让安王手下留情,如果梁牧真的死在大齐人手中,那他定然会告知天下真相。他会给梁家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一个交代。
相反,如果梁牧把他给杀了,呼斩金看热闹般把他的身世公布,那到时大齐又该怎么处置神志不清被人折磨成这样的梁牧。曾经的大功臣,也许就会因这场变故成为罪人。
呼斩金大抵也没想过梁牧能刺杀成功,他想让梁牧死在大齐人手里。哪怕萧宴宁阻止了安王把梁靖杀掉,他最后还在狂笑着想把话说开,就是想在众人心底埋下一颗种子,也让朝堂百官因此事起争执。
就算没刺杀成功,就算梁牧没有死,只要他把话说开,就会有人提出质疑,梁牧失踪这些年要是一直在西羌,那他有没有杀过大齐人,他这次刺杀是不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呼斩金把面具揭下来时,看着大齐朝臣露出厌恶、惧怕、惶恐的目光,他心里应该有着扭曲的兴奋吧。
这个大齐战到最后一刻的将军,被他护佑着的人嫌弃着、驱赶着。
呼斩金肯定也知道梁靖受萧宴宁看重,在呼斩金的剧本里,梁牧的死,会成为横在他们君臣之间的一根刺儿。时间久了,刺在体内生根,总会有忍不住的一方,到时又是一场君臣的猜忌。
不得不说,呼斩金还真挺恶毒。
其实就算呼斩金没露出异样,萧宴宁也会留下活口,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这人是梁牧也好,是其他大齐将士也罢,萧宴宁都会把人救活,把他们身上的奇怪之处解除,让他们做回自己。
老皇帝听萧宴宁这么说放下心来,他原本还有点担心萧宴宁会下不了手。
老皇帝看着萧宴宁一点点长大成人,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看似懒散,其实性格极和善,平日里不怎么爱惩罚宫人,也不爱见血。只是身为帝王,要仁慈可亲,也要有必备的决断……
朝堂上有百官,一人就算一个心眼,皇帝要是镇不住,就容易被人糊弄。
何况,皇帝面对的不只是朝堂那些官员,还有大齐数万万人,要是没点狠心气魄,那只能被人拿捏。
老皇帝看着萧宴宁,放心的同时又有些感慨。
他选萧宴宁做太子做皇帝也是有原因的,萧宴宁骨子里就有帝王该有的杀伐果决。
就如当年在木安围场,困境之下,他会选择杀马求生,当时就算是慎王都不一定反应过来。
老皇帝心疼萧宴宁的遭遇,但也感慨他的果决。
他本以为围场之后,萧宴宁这种性格会表露的更明显,结果没有,他的确变了,从可可爱爱变成了阴阴沉沉,说话也从萌萌哒哒变成了尖酸刻薄。
从围场回宫,再无异样。
直到,他抓着机会,一举拉所有皇子下水,自己成了游上岸的胜利者。
想到以前,老皇帝心下有些感慨,只能说萧宴宁平时给人的感觉太无害了,让他总是忍不住担心。
老皇帝收起心神,他道:“那个呼斩金最后说的话,你觉得可信吗?那人是大齐人?”
“有可能。”萧宴宁并未把奇奴就是梁牧的猜测说出来:“人没死,儿臣定会查清此人的身份。”
“查清他身份是一,还要查清他为什么会受控制。”老皇帝道:“找最好的御医,给他好好医治,要真是大齐人,能把人医治好,也是功劳。但也要小心为上,看他还会不会被其他人控制。”
萧宴宁:“儿臣明白。”
皇帝点了点头。
到了景安宫,秦贵妃在宫门前等候,她身边的宫女还提了个食盒,里面放着醒酒汤。
当然,送老皇帝醒酒汤是假,她是听到了庆功宴发生的事,想着萧宴宁肯定会送老皇帝回宫,所以特意前来看看情况。
毕竟是晚上,萧宴宁又不便给她请安,但要不亲眼看着萧宴宁无事,她今晚肯定会睡不着。
这不,老皇帝和萧宴宁刚到,秦贵妃迎了上来。
简单粗暴地给老皇帝行个礼后,她立刻看向萧宴宁,神色紧张,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番:“我听说庆功宴上有人想刺杀你?你没事吧。”
萧宴宁忙道:“殿内都是侍卫,儿臣无碍。”
秦贵妃杏眼里满是怒火,她呸了一声,怒道:“天杀的西羌人,卑鄙无耻,竟然想刺杀皇上,真是该死。”
萧宴宁看着秦贵妃温声道:“母后说的是。”秦贵妃,不,现在是秦太后了。
她是萧宴宁的生母,萧宴宁登基之后,她顺理成章成了太后。
秦家至此,一门出两位太后。
秦贵妃狠狠发泄了一通,老皇帝才开口:“时间不早了,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吧,当皇帝可不比当王爷。”
说到后面,老皇帝还有点幸灾乐祸。
想萧宴宁当王爷的时候多舒服,那朝堂跟自己家的后院一样,想来来想走走,现在,皇位拽住了脚,迈不开步子了。
萧宴宁顺势接话离开,秦贵妃吩咐砚喜好生照顾萧宴宁。
等萧宴宁离开,秦贵妃伸手扶住老皇帝,她知道这人今天高兴,难免要喝上几杯酒,醒酒汤也是她特意准备的。
萧宴宁回到大殿,百官还在等着。
西羌那些人全部被带了下去,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龙涎香在香炉中冉冉升起,血腥之气已经完全被掩盖掉了。
光看眼前这场景,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错觉。
萧宴宁看着众人,语气莫名:“都散了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梁牧,其他事都可以慢慢来。
说罢这话,他朝偏殿走去。
萧宴宁去的时候,安王和几个御医忙起身行礼。
萧宴宁伸手阻止了安王,他看向御医:“三哥的伤可严重?”
御医张善上前道:“回皇上,王爷都是皮外伤且身强体壮,好生静养数日便无碍了。”
萧宴宁:“那就好。”
他的目光看向里面躺着的人:“他还没醒?”
安王:“刚醒来一次,神智还不清醒,又被我打晕了过去。”
萧宴宁哦了声:“他到底怎么回事?要如何医治才好?”
张善等几个御医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还有些拿不准。
看萧宴宁的眉头蹙在一起,张善犹豫道:“像是中毒了。”
萧宴宁:“看出来了,能解吗?”
张善:“还需细细研究。”
萧宴宁沉声道:“那就好好研究,务必把人给医治好。”
张善等人能说什么,只能诚惶诚恐地表示定会竭尽全力。
萧宴宁见安王愣愣地看着床上的人,他神色有些冷凝,于是他道:“三哥,怎么了?”
安王回过神,他抿了抿,欲言又止。
萧宴宁一看这情况,立刻让所有人退下,然后道:“三哥,有什么话只说。”
安王:“皇上,臣以前在西境的时候,曾听说一个传闻,说西羌一直在研究‘药人’,说是孔武有力,不知疼痛。”
“药人?”萧宴宁一愣,被药物控制的人?名字这么简单粗暴吗?
安王点了点头,他神色肃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防备和紧张地看着床上之人。
萧宴宁:“……”
能让安王露出这样如临大敌的神色,看起来这传说中的药人很麻烦。
但,这人,很大可能是梁牧。
不管是药人,还是什么人,都得救。
作者有话说:
牙疼,回头修文哈~
第172章
安王神色紧绷地看着萧宴宁:“不管是不是药人,皇上还是离此人远远的才好。皇上先回宫,等有消息臣立刻入宫回禀。”
刺杀这种事有点令人心惊,皇帝要真是受了伤,那朝堂内外又是一场混乱。
争夺权势之下,是城内一片惊心动魄,是是百姓不能安居乐业。
安王越想越是后怕,恨不得长一双翅膀带着萧晏宁飞走。
萧宴宁并未直接离开,而是沉声问道:“有关药人,三哥了解多少?”
安王看他不慌不忙有些焦心,不过他也知道皇帝的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是他按耐住性子,把自己听到的传闻说了:“据说这些药人都没有神智,只听号令。号令一响,他们力量就会突然变大,命令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们不知道疼痛,只知道完成命令。那老贼临死前让他刺杀皇上,他脑子里恐怕只有这个……”
安王话还没说完,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他坐起身挣脱掉身上的束缚,看到萧宴宁和安王,他低吼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来的那般,自己直直朝萧宴宁扑来。
安王一边挡在萧宴宁前面,一边高声道:“来人,护着皇上。”
侍卫从外面跑进来,一部人护着萧宴宁,一部人帮安王对付那人。那人身上都是伤,行动不便,很快就被制服了,但他一直死死盯着萧宴宁,就好像猎人盯着猎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再次把人打晕后,安王看着萧宴宁再次劝慰道:“皇上,此处危险,实在不宜久留。”他也是没想到,人没了理智会这么可怕,被绑了都能挣脱出来,简直是一点命都不要了。
侍卫再次把昏迷的人给绑了起来,这次连腿都一起绑了。
萧宴宁看着这一幕,心下蓦然一跳。
他道:“把人送到诏狱,告诉于桑不可用刑,绳子无用就用铁链子铁锁,不要让他伤了自己。”
侍卫听了忙上前把人抬走。
安王想到呼斩金临死前说的话,说此人是大齐人。
安王心下也不好受,他低声道:“听人说西羌研究的这些药人本来是要用在战场上的,只是没人承受的住体内的力量,很多人还没送到战场就发狂了,根本不受控制。侥幸就算有活下来的药人命也不长久,而且他们失控一次,神智就会退化一次,时间久了,就只有兽性而无人性。”到了那时,药人就彻底不受控制了,他不分敌我只会厮杀,直到自己身上的血流尽。
这也是他们只听过药人的传闻,并未在战场上见到的缘故。
当时他听了这些传闻,一度很担心万一是真的,那可不好对付。
后来才打听到药人命短,命稍微长点的还敌我不分不受控制,西羌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安王叹息:“这人倒是例外。”没有号令前,他就像一个智力不怎么好的寻常人,反应慢了些,可动作迅速,而且只知道护主。要是西羌大军中有一支这样的药人队伍,那打起仗来,大齐这边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萧宴宁:“他是大齐人,只有他例外。”有时候,一个人的信念可以支撑着他在地狱中活下来。
安王眉心一跳,他道:“皇上……”是不是认出了这人。
萧宴宁也没隐瞒:“朕怀疑他是梁牧。”这话他没和老皇帝说,老皇帝看待事情基本上都是站在帝王的立场上,而安王不会。站在帝王立场上行事,有时会显得格外无情。
狗日的呼斩金,萧宴宁在心里骂道,他最后想把梁牧的身份喊出来也藏了恶毒心思,到时全天下都知道这人是梁牧,那他们敢不敢承认这个不受控制的杀人狂是梁牧?他们是选择让他在彻底失去人性前死,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失去尊严体内力量爆裂而亡……
狗逼玩意。
安王因梁牧二字神色恍惚了下,想到这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他整个人都裂开了。
安王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失声道:“不可能吧。”
萧宴宁:“他容颜虽毁看不出真实模样,但朕和梁靖日日相处,他那双眼和梁靖有几分相似。他神智是有点不清醒,但动手时的习惯动作改不了,他在木安围场救过朕,朕小时候经常在梁家玩耍,对他多多少少有些印象……”
安王:“……”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他骂了句狗养的。
萧宴宁点头附和,对,就该骂。说实话,要不是碍于身份,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孙后代都给他骂进去。
萧宴宁道:“刺杀事件耶律赫等人是否知情也要详查,把他们也关到诏狱,若真不知情,再放出来。”
这只是明面上的话,对待俘虏,他们大齐一向宽宥。
实际上,梁牧身上的毒不是一天半天能解出来,御医想出法子也不能立刻就往梁牧身上用。药人是西羌研究出来的,耶律赫作为西羌的王族,多少都知道点内幕。
萧宴宁不想和他扯那么多,梁牧身上有什么毒就喂他们什么毒,慢慢的,总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要是梁牧身上的毒解不了,那他们陪着梁靖就是了。
梁牧死,他们也不能活。
梁牧怎么死,他们就怎么死。药人他们可能弄不出来,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刑罚,诏狱里多的是。
安王看萧宴宁的脸色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皇上,臣也去诏狱走一趟。”
那人力气很大,万一去诏狱的中途醒来,侍卫和他怕是都要受伤。
萧宴宁:“三哥在包扎下伤口。”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流血了。
御医给安王包扎好伤口,他立刻离开了。
萧宴宁这才回乾安宫。
等躺到床上时,他根本睡不着。
梁靖此时在云州,萧宴宁不敢想,等他回京之后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把人救过来,一切安好,那兄弟相认大哭一场。
如果没把人救回来,甚至说梁牧一直没有恢复理智,那对梁靖来说是特别残忍的事,兄弟近在咫尺不能相认,他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牧以那样的姿态走向死亡……
萧宴宁一向不怕什么,但此时他却不敢想那样的场景。
一想到梁靖兴致勃勃的从云州回来,他却要打破这份开心,萧宴宁心里更憋闷。
翻来覆去睡不着,萧宴宁干脆坐起身。
他刚才想到要不要把这件事隐瞒下去,不过他立刻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他和梁靖亲密无间,可他永远也代替不了梁父梁涵梁牧这些人在梁靖心中的地位。
有些事,也许很残忍,但他不能选择隐瞒。
这一刻,萧宴宁突然很想梁靖。
萧宴宁一夜没睡,就那么睁着眼,时间到了,就在砚喜的服侍下去上朝。
百官也有很多人昨天没睡好,看皇帝脸色不好看,他们也没心情说那些鸡皮蒜毛的事儿了。
秦追上奏说了加开恩科的事,他列举了很多应该加开恩科的理由,其实最大的理由就是新皇登基。
这种事其他人自然不会反对,甚至都跟在秦追后面说了诸多加开恩的理由。
众多好处说出来,萧宴宁也没了反对的理由,他打起精神:“准奏。着礼部即刻拟旨通告天下,各州、府、县学城门处皆誊黄张挂。”
“”陛下圣明!”
“此举实乃天下学子之福!”
不要钱的颂扬声从百官嘴里涌出来。
等殿内恢复平静,萧宴宁:“若无他事,退朝吧。”
御史胡游上前,他道:“皇上,昨日西羌俘臣做出刺杀之事,贼人已死,但西羌狼子野心,臣请三司会审,务必查出其余人等是否清白才是。”
萧宴宁:“此事已交由镇北府司于桑去审,由安王监督。”
胡游默默退下,看来对昨日之事,萧宴宁是震怒,落到诏狱中,那可是不死也得脱成皮的地方。
皇帝都开口了,其他人也没要奏之事,萧宴宁便摆手退朝。
通过这件事,朝臣对萧宴宁的脾气秉性有了更深的了解。
皇帝乾纲独断,不计方法。
真要说,就算那批西羌人中还有呼斩金的同伙,三司会审岂不是更好。
结果,皇帝直接把人给弄到诏狱了,那是一点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
三日后,梁靖的折子从云州送入京。
梁靖在折子上说了目前的进展,说一切顺利,然后在折子最后问候皇帝的身体。
萧宴宁看着这份快马加鞭送到京城的折子,重点也就是最后那句话。
肯定是听到流言,心里挂念,便借着上折子问候。
萧宴宁在回了句一切安好。
折子上不好多说别的,于是另外写了一封私信,让福六专门送了过去。
萧宴宁写了事发经过,没写梁牧之事,毕竟身份还未确定,最后萧宴宁写了盼他早日回京。
他现在是既盼着梁靖早日归京,又害怕他早日归京。
萧宴宁一直挂念梁牧的身体情况,私下还去了两趟诏狱。
看到梁牧的情况,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为了不让他继续发狂伤脑伤智,御医给他用了药,他每日基本上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不过御医也说了,梁牧的身体被药物泡过,体内各种毒素药物太多,体质和寻常然不一样。药效很短,这些安眠类的药物对他作用会越来越小,再过几日怕是就会没用了。
御医从耶律赫口中知道了药人的来源。
只是耶律赫也说了,药人没有解药。
耶律赫不知道奇奴的身份,这是呼斩金给他招来的护卫。
身处诏狱,耶律赫自然不会说谎,没有解药,御医只能根据情况慢慢摸索。
安王时常来诏狱,看到皇帝一脸沉重,他道:“皇上不用太过担心,会好的。”
萧宴宁只能点头。
那厢,梁靖做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他把四品的云州知府杨长戈给砍了。那杨长戈不是别人,正是睿懿太子的嫡亲表兄,杨太后的侄子。
因为杨长戈身份问题,梁靖的折子还没到京城,杨家飞鸽传书,在京的官员已经入宫向杨太后和太上皇哭诉了。消息一出,百官愕然,弹劾梁靖的折子如同雪花一样飘到了萧宴宁案头。
那可是四品知府,未曾上报朝廷,未经刑部审讯,甚至连折子都没有,他梁靖凭什么杀一个四品知府。
今日可杀四品知府,明日是不是就可杀三品按察使,后日是不是就可以在朝堂上乱杀。
身为兵部侍郎,又兼京营戎务,这般专擅那还得了。
弹劾,必须弹劾。
罢官,必须罢官。
萧宴宁知道梁靖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更不会杀杨家人,除非这人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而且还准备仗着自己所谓的身份逃脱惩罚。
朝堂之上,萧宴宁随手掀开一份奏折,看了两眼,里面都是痛斥梁靖的话,仿佛他是什么恶神转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
这些弹劾的折子里,也真有为杨长戈说话的人,更多的确是想到了自身。
要是不弹劾,日后京中出现这么一个杀神,谁能保证自己和家人百分百清白,万一落到梁靖手里,那不是菜刀砍瓜毫无反击之力。
萧宴宁把折子放下,他抬眼看向百官幽幽问:“梁卿为什么不能杀他?”
百官愣在那里,萧宴宁:“朕赐梁卿尚方宝剑,就是让他先斩后奏,你们说他不能杀四品知府,是说朕的尚方宝剑赐错了?尚方宝剑还有杀不得的人?再说,梁卿的折子还没到京城,你们怎么就知道杀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
下午要出门,o(* ̄︶ ̄*)o,明天见。
第173章
萧宴宁连声质问,他语气冷峻,那些嚷着要立即拘押梁靖问罪的朝臣顿时噤若寒蝉,一时间都不敢开口说话。
按照律法,梁靖是不该直接杀了杨长戈,哪怕证据确凿,也应该走正常的流程,退一步说,就算杨长戈真的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大可以先把人拿下,就地审问一番,总之,先留他性命等候发落就是。
梁靖越过这些律令强行诛杀知府,在一些文臣眼里无非是仗着皇帝的看重而嚣张跋扈。
自古以来,武将专擅就容易引起帝王的戒备,犯下忌讳。
历史上因强行杀人当时被皇帝夸赞找补,事后因此事被秋后算账的官员不在少数,可见擅自诛杀官员的风险。
专擅,专擅,不被朝廷认可是专擅,若得帝王信任,什么专擅,那明明就是遇到了突发事件,在稳定朝局。
萧宴宁看着朝堂上站着的官员,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有些官员的心眼比筛子都多,无非是想借着这件事试探他对梁靖的态度,还有一些人想借机在他心里用针刺一下。纵观历史,帝王对辅佐自己的武将,先前打仗时期,那是能有多信任就有多信任,后来则是能有多防备就有多防备。
自古以来也没几个将军能功成身退。
萧宴宁似笑非笑地看着朝臣,这些人以为他和历史上那些皇帝也一样,以为自己会默认梁靖也会走上那条不归路路?
他坐上这个位置,是不想被人利用,是不想走入绝境时只能寄希望在别人身上,除此之外,就是因为梁靖。
若有一天,他和梁靖的关系曝光在世人眼中,流言纷纷之际,受伤最严重的只有梁靖,而他必须要有护着梁靖的底气和力量。
想到这里,萧宴宁冷啧一声,他道:“朕既赐梁卿尚方宝剑,就允他‘便宜行事’,朕信他。”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静得怕是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
户部尚书杜检这个老头抬眼看了看萧宴宁,又瞥向首辅秦追,然后缓缓垂下眼眸。他在杜检在心里暗自叹息,新皇这性子,可远比太上皇要难以捉摸。
见群臣缄默不语,萧宴宁轻笑了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他随手敲了敲龙椅:“众卿都是朝中栋梁,国之石柱,是朕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以后遇事当持重些,不要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秦追看了皇帝一眼,太上皇因为是半路登上皇位,一心想成为明君,不想受人诟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群臣还是比较喜欢太上皇那性子,能进也能退,能提拔寒门,不待见世家但也能做到善待,能被琢磨透,也愿意让群臣琢磨。
相比之下,萧宴宁这性子就飘忽的很。
说他看重世家,也不见得,毕竟和秦家关系也就那样。
说他注重寒门,也没对寒门学士有多特殊。
秦追心里有种感觉,今日犯罪的是秦昭,萧宴宁也不会留情。
太上皇多多少少看重点人情世故,萧宴宁则是不一样。
秦追心想,得好好约束自家人,以后秦家人遇到梁靖也要更加客气一些。
皇位是萧宴宁自己争到的,梁靖是唯一一个在当时知道他心思被他所用的臣子。
梁靖在萧宴宁心中远比其他人重要。
下了朝,杜检和秦追走在一起。
想当年,徐渊在时,杜检和徐渊关系还不错,偶尔还能一起背后蛐蛐秦追一两声。
现在时过境迁,徐渊没了,徐家也没了,杜检和秦追的关系倒是比当年亲近了不少。
杜检悠悠道:“秦大人,咱们都老了。”
秦追斜了他一眼,心道,谁跟他咱们了,杜检觉得自己老了,干嘛要拉上他一起,他可是正值身强体壮精神抖擞的年龄。
要是条件允许,他说不定还能在朝堂上再奋斗三十年呢。
心里这般吐槽,秦追嘴上却跟着叹息:“杜大人说的是,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年龄一年一年的增,岁月不饶人啊。”
杜检叹了口气:“这人年纪一大,胳膊腿也不怎么利索了,我就想着,干脆趁着身子骨还行向皇帝请辞,到时回老家做个闲散老翁。”
秦追大惊:“杜大人怎么有如此想法?皇上刚登基不久,还需杜大人好生辅佐,怎可言辞?”
杜检:“我到也想继续辅佐皇上,只是年龄放在这,到底有些力不从心了。”
秦追突然觉得有点心累,感情一上来提年龄就是在这等着他呢,要真想请辞那就同皇帝说啊,和他说有什么用。
不过以秦追对萧宴宁的了解,若真有官员想拿请辞试探皇帝,别说三请三辞了,估计杜检这边开口,萧宴宁不等音落就同意了。
萧宴宁是从小被太上皇和秦太后惯着长大的,长这么大,从头到脚包括那张嘴就没受过委屈,百官想用以前的方法试探他,指不定就把自己试探进窟窿里了,到时想出来可就难了。
想到这里,秦追豁然有点明白萧宴宁这个皇帝怪在哪里了。他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对上他,都是别人退让,当皇子时这样,当王爷时如此,这当了皇帝,还想让他退,萧宴宁能退才怪。
这性格好也不好。
好的一方面,日后朝堂上估计比较清静,没那么多人敢耍小心眼。
不好的是,萧宴宁毕竟不是王爷身份,他是皇帝,这样会不会太过唯吾独尊,不知道会不会进不进去别人的劝。
一旁的杜检看到秦追因自己的话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心下有些感动。
这出身翰林的官都以内阁首辅为目标,杜检也不例外,这些年他总想着自己要是成了首辅会如何,和秦追的关系一直就是和和善善,不怎么交心,他没想到秦追对他的离开竟这般舍不得。
杜检在心中感慨,怪不得秦追能历经三朝皇帝而不败,要换做是他,秦追说要辞官,他不笑出声那都属于他能忍,够给面子。
那厢,萧宴宁回到乾安宫,他本来还想着出了这样的事,杨太后会不会向老皇帝哭诉。
毕竟,那可是杨家嫡系,拥护睿懿太子,也拥护皇孙萧珩。
结果,什么都没有。
据砚喜说,杨太后那里一切平静,她连宫都没出。
萧宴宁:“……”
这是历经一系列的事之后,理智战胜了感情?杨太后这次要是还拎不清,老皇帝都会帮他挡过去。
现在杨太后伤心却引而不发,老皇帝心里估计有点不是滋味。
杨太后那边没事,萧宴宁就把这件事暂时放在一边。
他拿睿懿太子当兄长看,但杨家犯事,他也不会因睿懿太子的存在就网开一面。无论是谁,做了什么样的事,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过了一天,梁靖的折子终于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萧宴宁看了折子里的内容后勃然大怒:“找死。”
看皇帝脸色大变,群臣心里一惊,不知云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靖在折子中述说,他到了云州,知府长戈等人就哭诉因为天气缘故,收成不好,秋税迟迟收不齐,他愧对皇帝信任。
杨长戈哭的那是一个凄惨,梁靖便说先把收上来的秋税运走,杨长戈等人又说河道淤堵,陆运不安全,还是缓缓。
梁靖便道:“皇上赐给本王一千将士,没有不安全之说。”
杨长戈等人又劝说不如等秋税全部收齐,到时一起运往京城。
梁靖也想知道杨长戈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于是便顺势留了下来。
然而在他去查这件事时,发现云州秋税应该是早就收齐了,杨长戈这些人就如同萧宴宁所言,就是在推辞,就是在试探。
杨长戈既然选择主动送上门,梁靖也不客气,就准备把人拿下,到时用他给萧宴宁立威。
结果这个杨长戈丧心病狂,竟然做出了火烧粮库,税银沉河的举动。
梁靖带人拼命灭火,才保住了一小半的粮食,至于沉入河堤的税银,真要派人下河打捞,这种天气,人命关天。
杨长戈则毫无畏惧甚至略带嘲讽地对梁靖说道,实物不对,那就是没有证据证明云州秋税齐了,就是到了京城,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梁靖看着他,杨长戈假惺惺地表示,都说了秋收不齐,需要往后拖延些时间,是梁靖自己不信,现在不信也得信了。
梁靖明白,这人就是仗着身份有恃无恐,最关键的是那句没有确凿的证据,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梁靖心道,杨长戈的眼大概是被泥巴糊住了,他太自以为是了,他想试探新皇的底线没问题,可他不该越界。他哪里知道萧宴宁真实性情,萧宴宁岂会容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戏耍他。
就算宫里有太上皇和杨太后,就算没有实物证据,萧宴宁也不会留杨长戈的命。
只是萧宴宁要这么做,到时难免受人非议。
梁靖哪会让萧宴宁受人议论,他看着杨长戈,请出尚方宝剑,轻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杨长戈看到尚方宝剑时脸上有点惧色,但他还是不相信梁靖敢动手:“本官若有罪,就麻烦梁大人送本官入京,到时三司会审,证据呈堂,本官签字画押才能按律治罪,本官不签字画押,就是屈打成招,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你以为你还能入得了京?”梁靖眼睛含着冷,他这时不像是一个温雅的朝廷命官,倒像是战场上的罗刹:“我平生最看不惯你这种何不食肉糜之辈,身为睿懿太子的表兄,你连一点脑子都没有,重新投胎去吧。祝你下辈子吃喝没有,穷困潦倒一生。”
若杨长戈只是想要为难为难萧宴宁,只是想要趁机发泄发泄心中的不满。在梁靖到来之后,他只要配合行事,看到数千将士,顺势哭诉一番河道和陆运的问题,如今这么多将士在,他就不用担心,顺势把秋税装车装船,此事萧宴宁便会揭过去。
日后,他们还是君臣。
只可惜,杨长戈太自大了,他不该触碰萧宴宁的底线。
见梁靖这般态度,杨长戈神色大变:“你……”
他话没有说完,最终只留下满脸惊惧。
没人想到梁靖说动手就动手,那些和杨长戈一起做下这些事的人当场腿就软了。
梁靖命人把他们绑起来时,他们浑身哆嗦,有人说梁靖乱杀朝廷命官,他们要上报朝廷,结果梁靖一个冷眼过去,再也没人敢吭声。
梁靖做完这些事,这才回去写折子,派人送往京城。
萧宴宁把梁靖的折子狠狠拍在御盘上:“众卿也都看看。”
砚喜把御盘端下,内阁的几位朝臣先看,看到折子上的内容,秦追和杜检眼睛都是一抽。
杨长戈这真是作死,伸手试探,都没个度。
折子还在群臣手里传动着,萧宴宁道:“来人,八百里加急给梁靖传朕旨意,所有和杨长戈共犯之人,皆以死罪论,不必入京,就地行刑。”
看皇帝震怒,御史胡游硬着头皮道:“皇上,单凭梁大人一面之词……”要是只有片面之词,怕是不好向天下交代。
“胡卿这话倒是提醒了朕,粮食烧了对不上,可银子还在河底。再传旨给梁靖,命他找善水者前去打捞税银,打捞成功者,十留一,非大奸大恶者,可为良民。”萧宴宁垂着眼眸一字一句道:“只要在河中打捞出来一两银子,朕都要让他们碎尸万段。”
胡游:“……”他要是不开口,那些人本来还能留个全尸,这下怕是连尸体都保不全了。
不过他也不后悔就是了,这种事,总得有实打实的证据,总得让人信服不是。
作者有话说:
出一趟门出一身汗,快热傻了,┭┮﹏┭┮
第174章
两道圣旨连夜被送到云州,第一道圣旨到达时,梁靖正在就地审讯和杨长戈有牵扯的官员。
那些官员一开始看到前来传旨的墨海,心里那是抱着极大的期望,觉得这道圣旨的内容肯定是在训斥梁靖胡作非为,那样他们有很大机会能无罪释放。
于是几人神色不虞地看着梁靖,心里还在想着到了御前,要怎么告这个鲁莽武夫的状才好。
只是等他们听到圣旨上的内容,几人脸上的喜意渐渐被惊恐替代,到了最后更是面如土色,整个人连骨头都软了下来,跪都跪不直了,都快在地上软成堆了。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必回京,就地行刑?他们就这么要被砍头了?
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后,几人连哭带喊,对着梁靖那是砰砰求情,他们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不会说话的稚子,希望梁靖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替他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饶他们性命。
然后传旨的内监又拿出了第二道圣旨,几个官员蓦然停住了哭闹,眼巴巴地看着第二道,眼中满是希翼。皇帝肯定是觉得第一道圣旨不近人情,也有故意试探吓唬他们的成分在,第二道圣旨肯定是法外开恩。
现在他们也不求无罪,但求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结果,圣旨上的内容更吓人了,皇帝对他们那是一点情面都没有。
顿时,哭声一片。
梁靖接过圣旨,他嫌这里的哭声太刺耳,便同墨海走了出去。
到了寂静之处,梁靖手握着圣旨,一脸关切地询问道:“墨海公公,皇上可因此事动怒了?皇上可有被气到?可安好?”
要是砚喜,一听这话就知道梁靖是在担心萧宴宁有没有被这些蠢才气伤身体,这样的情况,砚喜肯定会顺势接话说一说皇帝最近身体的情况,顺便安抚梁靖。
墨海不知道萧宴宁和梁靖之间的关系,听了这话,只是心中感叹,不愧是和皇帝从小一块长大的人,隔这么远都能知道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怪不得能得皇帝的宠信。
要是旁人,墨海根本不会回答这些问题,事关皇帝性情,多说多错。再说,他是皇帝身边的内监,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该多话。
只是在福王府时,墨海也知道皇帝和梁靖的相处模式,知道梁靖在皇帝心中很得信任,墨海低声道:“皇上岂止是生气,接到大人的折子,皇上在朝堂上勃然大怒,把御史胡游都给驳了回去。”
梁靖心里有些着急,勃然大怒,然后呢,那可有气伤?
等了一会儿,见墨海说完这话就没了别的了,梁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墨海觉得梁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他面上不显,心里却紧绷起来,梁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之一,是他哪里说错话了吗?看来他日后更应该谨言慎行才是。
见墨海的脸皮越绷越紧,梁靖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不为难老实人了。
萧宴宁早就给他送了私信,只是无论是看信,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萧宴宁的消息,远远不如自己亲眼看到的踏实。
他还是赶快把云州这些烂摊子给处理完就立刻回京,到时也不用牵肠挂肚了。
梁靖看向墨海郑重道:“请皇上放心,臣定会早日处理好云州事物,早日带着秋税回京。”
墨海听罢连连点头。
墨海在云州逗留一日,便立刻往京赶。
想在萧宴宁身边当差的人很多,他怕自己长时间不露脸,时间久了会被人取而代之。
回京之后,墨海说了云州的情况。
得知梁靖还在审问那些人时,皇帝冷笑一声:“要是朕在,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就把他们统统都扔到河里喂鱼。也就梁靖心善为人纯良,还想着给审问审问。”
墨海心道,皇帝这心都偏得没边了。
梁靖要真心善纯良,就不会一剑把杨长戈给砍了。
那魄力,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知道萧宴宁是气火烧粮库的人,墨海这些人也都是出自贫寒家庭,饿过肚子,知道老百姓种不容易,对这样为了一己之私糟蹋粮食的官员也深恶痛绝。
墨海道:“皇上,奴才到的时候,梁大人已自己掏银子找了数名蜑户,让他们身上缚绳以便下水捞银子。梁大人虽不在京,但和皇上的想法倒是一致。”后面那句纯纯是他鬼使神差加上去的。
一旁的砚喜看着墨海,心中悻悻道,马屁精。
马屁精他不怕,不过墨海能精准拍马屁还真让他有点危机意识。
萧宴宁登基到现在还未动宫中二十四监。
司礼监掌印名义上还是刘海,只是经过一些事后老皇帝不大用他了,秉笔太监观海,随堂冯恩。
冯恩前段时间就因为腿脚不利索求情去轻松点的地方当差,萧宴宁同意了。
砚喜这些人心里明白,二十四监的人迟早都会被换掉。
砚喜、墨海包括偶尔在萧宴宁身边当差的明雀,这几人只要不脑子发晕,他们在二十四监都会有一席之地,到时就看萧宴宁的想法了。
萧宴宁听到这话,眼神柔和了几分。
要不说他和梁靖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心意相通。
蜑户,水上居民,世代以船为家,为贱籍,社会地位低下,不得科举、置产或与陆上通婚。
萧宴宁圣旨上说,打捞出来的银子十留一。
钱财也许打不动一些水性好的蜑户,但那句非大奸大恶者,可为良民却绝对会让那些水性极好的采珠人拼命。有些采珠人水性极好,可潜水数十丈,只是风险也大,这也是梁靖让那些人绑着绳索潜水的缘故。
总不能为了一些银子把人的性命害了。
想到这里,萧宴宁轻皱了下眉头,在有珍珠产区的地方,官府会设珠池,将采珠人编为“珠户”,强制为官府采珠,形同徭役。萧宴宁不会设后宫,以后皇宫对珍珠的需求也一般,但地方上的官员可说不定。
在古代,生产力低下,朝堂需要银钱时,只能层层剥削,最苦的就是底层人,而他又不可能立刻取消这些设置。国库充实,才能应对整个国家出现的各种危机,而要想来银子来得快,其实还是要开市,最好是有官船出海,开启海市。
萧宴宁站起身来回踱步,大齐有造船厂,在沿海设有市舶司,直接控制海外贸易船只的进出与货物中转,防止走私。
但大齐整体来说,在海市这块并不算看重。
若能把海市开起来,同他国进行贸易往来,何愁国库空虚,税银不足。
不过想要贸易顺利,还需要有强大的武力支持,要不然就是去给人家当炮灰去了。
萧宴宁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充实国库的好办法,市舶司本就配有护航舰队,归布政使司管辖,可负责外贸安全。
漕运水师隶属漕运总督,一般保护大运河粮运,但战时可被抽调至海上作战。
只是大齐近些年一直重视陆军,不知道大齐的造船水平和水师是什么水平。
萧宴宁:“砚喜,召工部尚书方知善、左军都督魏盏、右军都督齐铠入宫。”
砚喜:“是。”
皇帝这心思真难猜,怎么突然就想到召见这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同入宫了。
方知善入宫时还想着皇帝是不是又要问询水利方面的事,他心里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回答,然后就遇到了一起要入宫的魏盏和齐铠。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是唱的哪出戏。
入了宫,萧宴宁对着三人很和善地笑了笑,还让砚喜奉茶,三人被他笑的头皮一紧。
根据他们对萧宴宁的了解,萧宴宁还不如对他们冷着脸呢,笑得他们心底发毛。
萧宴宁看着魏盏和齐铠道:“年后父皇有意乘船下江南,朕对水上了解不如陆地,不知大齐这水师作战能力如何?”
魏盏和齐铠以为他是担心太上皇的安危问题,皇帝难得问一句水师方面的问题,于是两人信誓旦旦表示,船上有炮,漕运水师更是一个能打五个,绝对能护佑太上皇的安全问题。
甭管是不是吹牛,萧宴宁听得很满意,连连点头。
他又看向方知善:“大齐船一般有多大?”
方知善想了下道:“大齐如今的船大多都是长约二十丈有余,宽有十余丈,可载数百人。”
萧宴宁在心里换算了下,这船还可以,于是又问道:“可否远行?”
方知善心头一跳,他道:“回皇上,上有舰炮和火铳,可远行,也可对战。”
萧宴宁:“那船厂现在这样的船只多不多?一共有几艘可用?除此之外,可还能造出更大些的船?”
他问的轻描淡写,齐铠以为皇帝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问起这些,他心道,大齐的船暂时运粮食没问题,还造更大的船做什么。
魏盏则轻轻皱起眉头,他看了方知善一眼,方知善怕自己想多了,他愣是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沉稳回道:“现船有,比这更大的若给予时间,也可造出。”
第175章
萧宴宁听了方知善的话脸上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方知善因他这般态度,心蓦然又咚咚跳了几下,他垂下眼默默端起桌子上的茶连饮数口,方才压下心中腾起的兴奋。
又与三人闲聊片刻,萧宴宁才让他们退下。
三人刚走出大殿不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只见砚喜捧着青瓷茶罐追了上来,他望着方知善,笑意吟吟道:“方大人,皇上方才见你饮茶时甚是喜欢,便命奴才将这明前龙井送些给方大人。”说罢这话,砚喜压低声音道:“这茶今年共得二斤六两,各宫分上一分,皇上那里已所剩不多……”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砚喜把茶罐递给方知善,意味深长的目光在方知善脸上饶了一圈。
方知善当然知道贡茶珍贵,连忙接过,诚惶诚恐地谢恩。
砚喜忙扶起他。
出宫的路上,方知善抱着茶罐子就跟抱着个金灿灿的大元宝一样,魏盏和齐铠在一旁看着眼馋,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喝几口茶。茶真不珍贵他们无所谓,但皇帝这举动他们很在意。
皇帝平白无故赏赐给方知善这么珍贵的贡茶做什么,明显是做个别人看的,这是要重用他了。就算不重用,能得皇帝赏赐,也是一种被看重的象征。
出了宫,魏盏看着方知善:“方大人,京城新开了家酒楼,若有空,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方知善心下正欢喜着呢,听闻这话有些犹豫,太上皇在位时就不喜欢官员下了朝闲着没事一起去吃喝玩乐,这行为在太上皇眼里多少有结党营私之嫌。
新皇性子颇为古怪,脾气秉性他还没琢磨清,怕这种行为引起新皇不悦。
魏盏知道他心中所忧,他低声道:“皇上召见我们三人,心里定是已经有了些许想法,方大人在皇上面前已做了保证,说船厂里有新船可用,我和齐大人也夸口了水师战无不胜……具体情况如何,不如边喝边聊。”
方知善:“那本官先把御茶送回家,然后酒楼聚一聚。”
齐铠不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这点小事哪里还需要上酒楼,他道:“太上皇宫乘船下江南有固定船只,常年维系检测,不会有问题。再者安全方面,漕运水师数十万,根本不用担心。”
魏盏看了他一眼,他很想问齐铠到底怎么坐到右军都督位置上的。
不过他也只是悄然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皇上若真只担心太上皇出行问题,根本不用召见你我。”
最重要的是水师,左军都督府名下管着福建水师,右军都督名下也有广东水师。
皇帝问了那么多,意在水师和船只航行远近。
齐铠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被魏盏这么一点,他吃惊道:“皇上这是准备把心思放在海上?”
魏盏心里松了口气,幸好不是真蠢。
分割利益是未来要考虑的事儿,现在他们要同心协力把这件事给定下来。
方知善之所以应下酒事,也是这个原因。
六部中,工部最不起眼,如果皇帝真有心往海事上发展,那他这个工部尚书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砚喜回去时萧宴宁正在看折子,他头也没抬:“茶给了?”
砚喜笑道:“给了,方大人很激动,魏大人和齐大人很是羡慕。”
萧宴宁放下笔:“羡慕就对了。”要不然,这茶叶岂不白送了。
当皇帝就这点,有个什么举动,总能引起各种猜测,而各种猜测之中,总有那么一两点是对的。
又过几日,梁靖的折子送云州而来,说是被沉河的银子被采珠人闻氏一族历经生死终于打捞上来数百两,证据已经到手,加上天寒地冻,梁靖便命人停止打捞,以免把人冻坏了。
河流湍急,银子在河底数十米,即便是采珠人都差点死在里面,为了避免有人起贪心,梁靖还派兵驻扎在周围,等待来年天暖,朝廷再派人前去打捞。
除此之外,梁靖还查出一些知情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数罪合并,就地问斩。
萧宴宁在宫里看到折子,不由地夸赞梁靖思虑周全。
砚喜心道,朝堂上比梁靖思虑周全的人多了去,也没见皇帝这么欣喜。
只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守着这个秘密,砚喜每天是又惊又喜。
喜,无非是得萧宴宁信任,这么大的秘密都没瞒着他。
惊,萧宴宁毕竟是皇帝,现在后宫空无一人,他刚登基,太上皇、秦太后还有百官暂时都没对此事发表意见。但时间久了,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肯定会谈起此事。
他们可能拿萧宴宁没办法,砚喜怕自己会成为突破口。
没办法,谁让他从小跟在萧宴宁身边。
梁靖把云州事情处理完,带着秋税乘船上京那天,太上皇召了萧宴宁过去。
萧宴宁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他原本以为老皇帝在梁靖杀了杨长戈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就会出面,结果一等等了这么些天。
杨太后虽然因太子的事对杨家伤透了心,可对萧珩来说,杨家还是不可缺少的助力。
在京城,成年人都活着不易,更不用说孩子了,一阵风寒说不定就没了。
太上皇见了萧宴宁,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番,他直白开场:“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你吗?”
萧宴宁:“无非是说儿臣故意打压睿懿太子族亲,也是在剪除萧珩的羽翼。”
太上皇:“知道如此,手段还这么激进。”
萧宴宁:“他们做错了事,就该想到后果。别说今日是睿懿太子表兄,哪怕是儿臣的表兄,儿臣也会这么做。当然,儿臣的表兄没这么蠢就是了。”秦昭从小就滑不溜秋跟个泥鳅一样,一句秦昭哥哥都不让他喊,哪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
杨长戈真心为萧珩着想,就该让杨家夹着尾巴低调行事。
他以为摸清了太上皇的性子,就觉得他也会如此,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他没有。
太上皇揉了揉额头:“别人不知道,朕还不知,你这是在给梁靖收拾烂摊子吧。”要是梁靖把人送到京城,哪有这么多流言蜚语。
萧宴宁:“父皇看事怎么光看表面,这和梁靖有什么关系。是儿臣眼里容不下又蠢又毒的人。”
太上皇:“……”好吧,这话也没法反驳,杨长戈做事确实又蠢又毒。
太上皇今日主要也不是为了此事,事已至此,他提点一下也就是了。
于是,太上皇转移了话题:“再过些时日就要过年了,宫里冷清的很,你母亲这些日子在宫里也落寞的很,想着宣些才情性情都好的闺秀入宫,到时你也去见上一见。”
说到这里,太上皇也是无语了,都成皇帝的人了,萧宴宁身边竟然还干干净净,从小到大除了秦溪还有服侍他的那些奶娘,他连女子的手都没拉过吧。
太上皇很不想往别处想,但他实在有些担心,萧宴宁的身体该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
可御医都把过无数次脉了,也没找出毛病。
以前御医说萧宴宁性子单纯,在这方面迟钝,需要慢慢开窍,这都迟钝二十多岁了,是个石头也该开窍了吧。
结果还是没有。
太上皇很不情愿地想,当年萧宴宁出宫建府,他和秦溪给萧宴宁赐了两个宫女过去教导人事,不会是那时把人给吓到了,以至于心里有阴影。
萧宴宁一听这话就头疼,他道:“父皇,儿臣现在忙得很,走不开。”
太上皇:“……”
他本来还有点愧疚,现在直接怒了,他堂堂的皇帝,说是自己忙,走不开,这是在敷衍谁呢。
他原本想着今年萧宴宁能顺利立后,来年他下江南也放心些,现在看来,他想得太美好了。
太上皇沉下脸,他道:“你后宫无人,又无子嗣,到时前朝后宫人心不稳,国本动摇,容易引发灾祸。小七,你现在是皇上了,不可任性。”
萧宴宁:“立后纳妃又如何,万一生不出儿子,生下的都是女儿呢?儿臣若想立皇太女,会有人答应吗?”
太上皇瞪大了眼,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想法。
萧宴宁又道:“就算能顺利生下了几个儿子,要是不成器,那还不得把人给气死?就算都成器,可到最后,还不是得看着他们因为皇位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儿臣也只能像父皇一样,不得不对他们下手。”
太上皇望着萧宴宁那张了然无趣的脸,心中一击,他轻声道:“小七,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萧宴宁抬了抬眼皮:“儿臣看到的就是这样,太子哥哥天资聪慧,又备受父皇看重,不也被兄弟算计了吗。”
太上皇沉默了,他从来没想过,萧宴宁平日里看着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心思竟然这么细腻。睿懿太子的事对他打击这么大,以至于他在这方面情绪格外消极,提起此事来整个人都恹恹的。
萧宴宁还在那里絮叨:“立后纳妃无非是为了子嗣,可在儿臣眼里有子嗣和无子嗣没什么区别。儿臣现在才也就二十多出头,说不得要活到八|九十,到时侄子辈的能有几个活着都说不准,现在想它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父皇要是和母妃再生一个,儿臣倒是可以养在身边……”
太上皇:“……”
太上皇指了指门口,一个字没说,萧宴宁已经明白,这是让自己滚呢。
于是他听话的走了,留下太上皇一个人在那里沉思。
半个月后,梁靖到达京城。
听到这个消息,萧宴宁有点开心。
终于,那个完全属于他的人回来了。
第176章
到了京城地界,梁靖恨不得一脚能踏入皇城。人的心思就这般奇怪,越是离京近越是心急,以前距离甚远,就算是心生想念,也只是放纵自己多想一下那人,很快就会主动把这些情绪给压下去。
此时,眼瞅着马上就能见到人了,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就迫切起来。
群臣都知道萧宴宁今天的心情不错,也是,梁靖出去折腾一圈,顺利回京不说,还顺带杀了几个贪官,换做是他们,他们心情也好。
百官心里清楚自己不是今天的主角,所以都很有默契地没有上奏什么要紧的事儿。
直到内监来禀,说是梁靖在殿外求见,大殿之上瞬间一片寂静。
萧宴宁:“宣。”在别人耳中,皇帝的声音很镇定,如同往日,只有萧宴宁自己知道,他开口的那瞬间,喉咙里有些发干。
如果不是端坐在朝堂之上,他都想让砚喜倒杯水来润润喉。
萧宴宁在心底摇头,自己这心态就跟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一样。
梁靖让随从回梁家报平安,自己则第一时间入宫。
入了殿,梁靖恭敬行礼:“臣梁靖,叩见皇上。”
萧宴宁道:“梁卿一路辛苦,平身。”说罢这话,又侧身吩咐砚喜:“梁卿这一路都在水上,刚下船怕是不习惯,给梁卿搬把椅子坐下缓缓。”
砚喜忙应了下来,搬了个木制圆凳放在御阶之下左侧,离皇帝三步之遥。
梁靖心下一颤,心里有些高兴,但还是躬身推辞道:“臣谢皇上恩典,只是臣功薄劳浅不敢僭越,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萧宴宁微微一笑:“梁卿莫要再推辞,朕知你此行不易,坐下回话便是。”
梁靖这才顶着众人的视线,缓缓在椅子上坐下。直到这时,他才微微抬头看向御座上的人,直到此刻,他才有了自己真回京了的真实感。
朝堂上因萧宴宁赐座之事更加安静,说来从太上皇到到萧宴宁这朝,能在朝堂上被赐座的臣子也没几个。如今梁靖不过是云州走了一遭,竟得如此殊荣,帝王这份恩宠,当真是惹眼至极。
只不过帝王心术,向来难测。
皇帝这份宠信,究竟是对梁靖实打实的倚重,还是暗藏了别的意思?
自古以来皇帝想要剪掉一个人的羽翼,就会先把他捧起来,要想彻底除掉这个人,就会把他捧到无人可及的高处。
毕竟捧得越高,摔得才越狠。
又或是新皇想借着这份宠信敲打百官,学杨长戈之辈,就地问斩,学梁靖为君王解忧,就得看重。
群臣心思兜兜转转,中间不知道想了多少事。
萧宴宁自然知道自己身为帝王一个举动就会让这些百官胡乱猜测。
只是萧宴宁不在乎,更何况,他是真的有点心疼梁靖,一看梁靖那脸色就知道他这些天大概都没睡好过,眼下都是青色。
虽然不能广而告之他和梁靖的关系,但他也要想告诉众人,他偏爱这个人。
现在偏爱,将来仍旧会偏爱。
这方面,萧宴宁有点任性,他都成皇帝了,要是这点任性都不能满足自己,要是成了皇帝,在自己力所能及下还不能对梁靖更好些,那这个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梁靖坐在那里向皇帝述说在云州发生的一切。
哪怕都在折子上了解了前因后果,现在听到当事人所述,还是有种别样的感觉。
萧宴宁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正事,一边看着许久未见的人,脸上不自觉浮起浅笑。
只是脸前有十二旒座遮挡,除却对他心情变化了如指掌的梁靖,并没有多少人察觉出帝王脸上的喜意。哪怕有心思玲珑者看到了,也只会觉得皇帝这是因为梁靖差事办的漂亮而欢喜,并不会多想。
秋税入京,后续便是和户部交接的问题。
萧宴宁看向杜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杜卿,这秋税来之不易,户部可得好好查验,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他这话很寻常,杜检忙表明态度,绝不会出错。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杜检还咳嗽了几声。
萧宴宁秉承着人道关怀主义,他道:“杜卿要是身体不适,就先养身体,户部的事交给张卿。”
杜检:“……”他本来还想着皇帝要是询问病情,他就趁机上奏自己老胳膊老腿的事,但一听萧宴宁这语气,他突然有点开不了口了。
户部的事暂时交给张笑没问题,那等他病好了,户部还有自己的位置吗?
还有,皇帝移交权利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吗?还是说,皇帝就等着他开口请辞呢?
那张笑和他关系一般,又不是他的门生,把户部尚书让给张笑,他这一门可就什么好处都没了。
有些事不想就算了,一想能把自己吓到。
杜检心里琢磨着这些,嘴上道:“谢皇上关心,老臣这几日有些上火,不是什么大事,等处理完秋税之事就休息。”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儿,在磨叽一段时间,差不多就该封印了,到时有大把的时间好好休息。
萧宴宁见他毛病不是很大,自己又愿意撑着,便点了点头:“也好。”
***
下了朝,梁靖走得有些墨迹。
他这行为还引起了一些朝臣的特别关注,就连秦追都问他是不是刚下船有些不适应,需不需要叫御医。
到底是萧宴宁的舅舅,梁靖连忙说不是,就是走得慢一些。
看他神色紧绷,秦追心下叹息,还是太年轻,又不是常年呆在船上的人,这次猛然在船上晃悠那么多天,身体肯定扛不住,只是这年轻人脸皮都薄,就算身体不舒服也会说出来。
秦追只当自己不知道,又说了两句关心的话便离开了。
等他走后,梁靖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
他本以为会被砚喜叫到宫里,结果等他墨迹出宫,也没见砚喜的影子。
看着近在咫尺的宫门,梁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除却朝事,萧宴宁就不想和他私下里说说话吗?
随即,梁靖心道,萧宴宁是皇帝,肯定有很多朝事,今日已在朝堂上见了面,私下里不见也没关系,总归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自己把自己开解好,梁靖的心情顿时明媚起来。
回到梁府,梁靖给霍氏请安。
霍氏看着他说了句瘦了。
梁靖倒是不觉得自己哪里瘦了,他能吃能喝还觉得自己结实了许多。
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就算胖上十斤,在母亲眼里这么多天不见也是瘦了。
霍氏看着梁靖,她本来还想着梁靖会被萧宴宁留在宫里,没想到梁靖这下了朝就回来了。
霍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萧宴宁派梁靖去云州,说明他并未想过把梁靖当做笼中鸟束缚在身边,他给梁靖信任也给梁靖权利。
霍氏当时还想过,梁靖就是窝憋在一个地方,见识太少,他看过外面的天地,说不定就改了。
如今见萧宴宁这般态度,霍氏心里又十分憋闷,这常言道帝王薄情,才几天,就没情义了?
霍氏想问,又张不开口直白询问,最后闷声道:“你在云州的事我也听说了,俗话说,三人成虎,你不在京,流言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以后可不能这么鲁莽行事。”
梁靖知道霍氏在担心什么,他道:“娘,你放心,皇上信我。”
霍氏瞪了他一眼:“这话是皇上私下召见你说的?”
梁靖本来还想继续夸赞几句萧宴宁的英明,话到嘴边,他陡然想起霍氏知道了自己和萧宴宁之间的事。
他怕说太多惹霍氏心里不痛快,于是神色讪讪:“这倒也没有。皇上忙着呢,孩儿今日私下没见皇上。”
霍氏:“……”
不试探憋屈,试探完更憋屈了。
霍氏神色恹恹,梁靖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问需不需请大夫。
霍氏:“我没事,你舟车劳顿,回去休息吧。”
梁靖见她脸色红润,不像是身体不适,于是才回自己的院子。
等他走后,霍氏长长叹了口气。
梁靖回去不久,门房前来禀告,递上来一封拜帖,说是好友相邀出去喝酒。
那拜帖很是精致,梁靖立刻打开,里面的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很是漂亮,只可惜不是萧宴宁那一手乱七八糟的字。
心里有些失望,梁靖:“送帖子的人有没有说他家主子是谁?”给他送帖子的人很多,但能称得上他一句好友的没有,也不知道这是谁敢开这个口。
门房:“送帖子的人说他名付六,和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大人一见便知。”
梁靖:“……”付六,福六。
梁靖拿着所谓帖子,甩袖离开:“以后这种重要的事早说。”
门房:“……”这拜帖不重要吗?
梁靖匆匆而离,霍氏自然知道,听到是付家相邀,她心道,莫不是在路上遇到的好友,也不知是个什么品性。
梁靖一出门就看到了福六那张扔到人群里都找不到的脸,福六朝他笑道:“梁大人,请。”
坐在马车上,同同福六来到一处清净的宅院。
上写着宋宅,字迹倒是和拜帖上的如出一辙。
梁靖也没太放在心上,等他进了院子,福六便把大门关了上去。
梁靖匆匆走过前堂,到了后院,萧宴宁一身月白便服,腰间玄挂着莹润的暖玉,正懒懒散散地靠在长廊柱子旁含笑朝他望去。
梁靖快步走了过去,四下无人,他直接把自己撞到萧宴宁怀里,然后抬眼,双眸亮晶晶地问:“皇上,想不想我?”
萧宴宁:“想。”怎么不想,不想的话就不会提前在宫外置办宅子,就不会下朝就来这里等他。
两人就那么拥抱着朝房内走。
数日不见,再次听着彼此的心跳,想念如水一样包裹着两人。
衣服掉落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帷帐随声而动,一切都在诉说着彼此的心意。
作者有话说:
下章写二哥。
第177章
铜壶滴答,金丝银线勾勒而成的纱帐轻晃,偶尔随风漏进一缕微光。
梁靖仰躺在凌乱的锦被间轻喘着,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完全散去的水雾,人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之色。
平日里温润俊秀却仍旧显得凌厉眉眼此刻被汗水浸得温软,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他因刚才的激动胸口起伏还未平息,几缕头发黏在额前和颈侧。
白日里,萧宴宁的眉眼远比灯火下要清晰,梁靖看着他,伸手描绘着他的眉骨。
萧宴宁生得一副好相貌,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人好似中天皓月,举手投足间皆是矜贵。
梁靖一边摸一边喃喃道:“我在云州时听说皇上遇刺,整夜睡不着,幸好无事发生,要不然我在云州肯定待不下去,到时就不只是杀了杨长戈,只会闯更大的祸。”
现在手指下的皮肤温热莹润,真好。
萧宴宁半支着身子,任由梁靖动作,他懒洋洋道:“梁卿斩杀奸臣,何错之有。”
梁靖温热的手指顺着他的鼻梁滑到下颌线又到喉结,萧宴宁这才抓住他的手腕。
萧晏宁眼中染了一层笑意,俯身在梁靖嘴唇上亲了亲。
梁靖喜欢看他因自己而失控的模样,他抬腿蹭了蹭萧宴宁,很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想法。
萧宴宁眼神一暗,加重了唇上的追逐……
等一切再次平静下来时,萧宴宁带着梁靖到隔壁清洗了一番。
等两人再次回到房内,地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收拾走了,床上也换了新的被褥。
被拥着躺在床上时,梁靖看着亮堂堂的屋子后知后觉想到,他和萧宴宁这是在白日宣淫。
在情事上大大方方且很直白给出反映的人,身体一下子红透了,有那么一瞬间,梁靖想把自己裹成个蝉蛹。
萧宴宁:“……”
这是事后害羞?
梁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热,他看向萧宴宁语气尽量镇定平静:“皇上,这为什么是宋宅?”
知道他这是在没话找话,萧宴宁一边给他揉着腰,一边道:“萧是皇姓,叫萧宅不合适,你是宠臣,叫梁宅的话也扎眼,想来想去就取了宴字的上半部分和梁字下半部分,所以这里就成了宋宅。你要是觉得宋宅不好听,换个自己喜欢的也行。”
“宋宅就很好。”梁靖忙道,宴中有木,梁中有宝,就像是他和萧宴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都不分开。
萧宴宁觉得梁靖太容易满足了,其实福王府最好,里面一草一木都很精致。只不过福王府太惹眼,梁靖要是时常出入,肯定会遭人议论。
在这个宅院服侍的人都是福六精挑细选出来的,都签了死契。这些人在隔壁住,也就他们来之前打扫下房子,做些饭菜,没有特殊吩咐,他们平时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知道房子里的主人到底是谁,一般和他们打交道的就是福六。
而能进他们房屋内的人只有砚喜。
其实要是有洗衣机这类东西,萧晏宁根本不会让人动自己和梁靖的衣服。
两人在外,萧宴宁会尽最大能力护着梁靖。
“以后,你要是人在外,就可以写信就送到此处,方便。”萧宴宁徐徐道。
梁靖挑了下双眉,他眉目郎朗道:“在京也能写。”
萧宴宁:“当然,什么时候想写就什么时候写,福六每天都来收信。”
梁靖眯眼笑了,随口道:“那就谢皇上了。”
萧宴宁:“……”
萧宴宁看着他故意逗弄道:“梁靖,怎么不听你叫宴宁哥哥了?”
从小听到大的称呼,乍然没了,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梁靖听闻这话眼珠子乱飞,在那里吭哧吭哧半天也没吭哧出一句话。
萧宴宁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是因为刚才叫宴宁哥哥的时候哭了?”说罢这话,他还朝梁靖笔直修长的双腿|间看了眼。
他说的这个哭可不是只有因快感而流出的生理性眼泪,也有腿间之物激动时流出来东西。
梁靖:“……”
梁靖没想到皇帝说起话来也这么不正经,他整个人快烧起来了,错开眼:“我就喜欢在……时候……叫宴宁哥哥,宴宁哥哥不喜欢吗?”中间的几个字他刻意模糊了一下。
萧宴宁因他的坦诚而露出愉快的笑,他道:“叫什么我都喜欢。”
梁靖看着他,然后也笑了。
眼下的一切如梦,却因眼前之人只有心安。
两人在房内闹腾了半天,等从床上起身时早已过了午膳时间。
好在饭菜都在厨房温热着,不必饿着肚子。
吃饱喝足,梁靖看着放下碗筷的萧宴宁:“宴宁哥哥是准备要回宫了吗?”
“没有。”萧宴宁抬眼笑了笑,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今天没想着回宫。”
梁靖似乎有些诧异自己猜错了,他眉头轻轻皱在一起:“那宴宁哥哥是有什么心思吗?吃饭时,你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萧宴宁一愣,他笑道:“这么明显?”
梁靖摇了摇头,并不明显,只是偶尔,偶尔他的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忧心。
他原本以为萧宴宁是担心他会因暂时的分别心里不舒服,看来不是。
萧宴宁定定看着梁靖,他其实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告诉梁靖有关对梁牧的猜测。
现在那人的身份还不能完全确认,他怕梁靖空欢喜一场。
但是那人身体情况不是很好,他又怕那人撑不住。
萧宴宁在心底嘲笑自己,没见到梁靖时,他还信誓旦旦地想,无论如何要告知这人实情,自己不能替他做主。
现在见了人,又开始畏缩不前。
那人就算是梁牧,现在神智全无,他不知人事,梁靖看到他这样,怕是要难受死。
“和我有关?”梁靖问,心里则猜测,是不是又有哪个御史上折子弹劾他了,弹劾的话比较难听?
萧宴宁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一圈,他含糊道:“你……你身体怎么样?”说起这个,他难得有些心虚。
两人许久未见,见到了难免孟浪,他还有点得寸进尺……
梁靖很是镇定,脱口而出:“我没事,以前受了伤还能照样打仗,这根本不算什么……”
他陡然住口,心中无语,他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萧宴宁:“……”
那换成他有事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呵呵了两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当时他给梁靖写信,主要说自己没受伤害,西羌刺杀之事也就提了下,并未说太多。
梁靖现在也不敢惹浑身都是阴阳怪气的人,他很乖觉地跟在萧宴宁身边。
等看到诏狱,梁靖不由地皱了下眉头,他对这个地方一点好感都没有。
等进了里面,他发现诏狱空了很多,还不等问询原因,他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嘶吼声。
那声音凄厉且又含着咆哮,听起来像是某种野兽,梁靖神色一凛,第一反应就是把萧宴宁护在身后。
萧宴宁看他动作这般利索,哼哼唧唧了两声。
“没事,不用担心。”萧宴宁低声道。
他带着梁靖走到了诏狱深处,张善等几个御医这些天都快把诏狱当家了。
他们来的时候,安王和于桑在。
梁靖看着被铁锁铁链子捆绑着的人,这人脸上坑坑洼洼,现在不知为何淌着血水,血水横流,让那张脸看起来更恐怖了。
最关键的是眼睛泛红,里面都是凶色,因力气过大,身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他就在那里不断扭动着想要挣脱束缚,手腕和脚腕处都被铁锁磨伤了,他还在挣扎。
安王死死摁着他的双手,不让他伤到自己。
最后,安王没办法,只能把人打晕。
等一切平息下来,张善这些御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开始他们看到这场面还有点心惊,现在看多了,也麻木了。
于桑是第一个发现萧宴宁的人,他躬身道:“参见皇上。”
安王这些人也忙回头行礼,萧宴宁抬手让他们不必多礼。
这时旁边牢房里听到皇上二字,有人从暗中爬过来哀嚎道:“皇上,我该说的都说了,皇上放了我吧……”
那里关押的都是西羌投降的人,嗷嗷痛哭的不是别人,正是耶律赫。
于桑上前把耶律赫打晕,然后搬了把椅子过来,萧宴宁没有坐,而是道:“怎么样了?”
张善:“回皇上,此人服用安神药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再这样下去,要么他挣脱束缚大杀四方,要么他死。
萧宴宁点了点头,他道:“你们先下去。”
于桑:“皇上,此人危险,此举不妥。”
安王飞快看了梁靖一眼,梁靖没察觉他的视线,他一直盯着那个晕过去的人,眉心拧了起来。
萧宴宁:“他被锁着,危险不大。”
“可是……”于桑还想说什么,安王用胳膊戳了戳他,于桑神色不解,安王恭声道:“臣遵旨,臣在隔壁候着。”
萧宴宁点头嗯了声。
安王带着几人快速离开。
梁靖转头看向萧宴宁:“皇上,他是……”
“当初在大殿上想要刺杀我的人。”萧宴宁看着那人神色复杂地说。
梁靖哦了声,他本该说既然如此,为何没有把这人杀了,但不知道是这人可怜的模样触动了他,还是心底起了异样的情绪,这句本该毫不犹豫说出口的话,他愣是没立刻说出来。
萧宴宁:“安王说他是西羌的‘药人’,想必你在西境的时候也听说过。”
梁靖:“西羌不是没有成功吗?那不是传闻吗?”
萧宴宁:“这大概是唯一成功的一个。”
萧宴宁看向梁靖:“这天御医一直在想办法救他,让他恢复神智。现在有三条路可走……”
药人泡药而成,张善等人觉得当以毒攻毒,也得泡药浴才行。
一条路是先解这人身上的毒,只是那样,他体内被激发出来的戾气就不受控制,解毒半途中说不定就会爆体而亡。
一条路是先把他体力的戾气排解出来,只是这样一来,很大可能他体内的毒性会不受控制,最终中毒而亡。
还有一条路是一面解毒一面排解这人体内的戾气。
这样十分艰难,这期间,此人肯定会发疯,需要有人能一直制止着他,还得护着他的心脉。而且,很有可能,用这种方法人死的更快。
除此之外,也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
御医不敢擅自做主,只能让萧宴宁拿主意。
听着萧宴宁说这些,梁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慌。
他道:“皇上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萧宴宁看着他,他动了动嘴,许久,他道:“梁靖,我……我觉得他是你的二哥梁牧。”
梁靖:“什么?”
隔壁牢房听到萧宴宁这话都愣了,于桑不由看向安王。
安王眉头紧锁,一脸忧心忡忡。
梁靖消化掉萧宴宁话里的意思,他猛然回头看向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药人’。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梁牧了,父亲和两个哥哥阵亡时,他才八岁。
这些年,父亲和哥哥从未入过他梦中,他们的样子渐渐都模糊了。可即便如此,在梁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的大哥是英姿勃发的少将军,他的二哥梁牧是边境的雄鹰……
而现在,萧宴宁告诉他,这个人是他的二哥。
梁靖快步走到‘药人’身边,他看不清这人的脸。
这怎么能是他的二哥?这要是真是他的二哥,梁靖简直不敢想象他受了什么样罪和苦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178章
梁靖几乎将脸贴到了那人面前,他瞪大双眼,仔仔细细在那张看不清原本面容上搜寻着,试图从每一道伤痕、每一处轮廓中捕捉到记忆中有关梁牧的影子。
然而,他看不出来。
梁靖甚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给那人轻轻擦拭了下脸上的血痕,只是在那些斑驳的红痕之下,他依旧辨不出这人原本的样貌。
梁靖的眼睛疼了起来,他在心底质问自己,这人要是梁牧,是他的二哥,他怎么会认不出呢,他为什么认不出呢。
萧宴宁望着梁靖近乎偏执的举动,心底蓦地涌上一丝悔意。
如果,如果这人最终没能被救回来,最终仍旧神智全失,就这样死去了,这件事从此就会成为梁靖心里一道永远都跨不过的坎。夜半时分,梁靖做梦是不是都会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梁牧。
萧宴宁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该瞒着梁靖。
如果后面能救治成功,他把梁靖领来,到时皆大欢喜。
救治失败,那就把这人有可能是梁牧的事从此埋葬,梁靖不知也不会因此而难过,反正这本来也是只是萧宴宁的猜测。甚至,如果他不是活了两辈子,他根本就记不起来梁牧的模样,更不会有这样的怀疑。
至于安王,萧宴宁了解安王的性子,肯定不会乱说,这就会成为一个永远都不被人知道的秘密。
萧宴宁朝梁靖走去,他望着闭眼躺在那里的人。明明分析了利弊,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只是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他还是会告知梁靖自己的怀疑。
梁靖抬头神色茫然地看着萧宴宁,他道:“宴宁哥哥,我认不出来。”
萧宴宁抓着他的胳膊,把从带起来,道:“不是你的错,他脸被体内的毒给毁了。”
这时,梁靖的眼睛突然亮了下,他道:“我记得二哥后背有颗痣。”说完这话,他把那人的衣服解开,想要看看他的后背,然而入眼的却是满身伤痕。
旧伤结痂,新伤又覆盖了一层……
那双拿长枪杀敌时都很稳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梁靖梁靖望着躺在那里的人,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铁,滚烫的痛意烫伤五脏六腑,却无从发泄。
他的眼睛干涩的厉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喉咙里梗着东西,连呼吸似乎都变成一场折磨。
梁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那点尖锐的疼根本压不住心里翻涌的刺忑疼。
他想嘶吼,想发泄,张开嘴,却吼不出来一声。
萧宴宁低声道:“现在认不出没关系,御医说要是能顺利把体内的毒都给拔出,到时就有几率恢复原来的样子,到时,就能认出来了。”
梁靖到底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他深吸几口气很快镇定下来,他想到自己所在的场合,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多谢皇上,请皇上尽快让御医为他解毒。”
萧宴宁:“那就边解毒边排体内的戾气……”
三条路其实也就是一条路,萧宴宁开口做出选择。
他和梁靖有着那样亲密的关系,梁牧是梁靖的二哥也是他的二哥,既然是一家人,他也有立场做出选择。
梁靖:“好,那什么时候,今晚吗?我在这守着……”
萧宴宁:“今晚肯定不行,就算解毒,也需要做些准备。再说这是诏狱,条件简陋,配置不全,怎么能在这里解毒。”
梁靖脸上有些失望。
萧宴宁:“今晚把人送到福王府……”
隔壁的安王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他走出来道:“皇上,福王府乃是皇上未登基前的府邸,是福运之地,见血腥终归不好。臣过些时日要去通州,安王府闲置在那里也没什么用,把人带到安王府吧。”
梁靖:“多谢王爷美意,我把人带回梁府就好……”
萧宴宁道:“够了,就安置在福王府。”
看安王和梁靖还有话要说,他先看着梁靖:“你把人弄回梁府,准备怎么和梁夫人说?”
梁靖:“……”
萧宴宁又看向安王:“三哥,你那府上除了兵器,连药炉都很随意,把人送到你那里还得重新准备东西。福王府有良医所,人员不缺,药材又全又好。”
想当初他那福王府,可是老皇帝亲自御批的地方,里面什么东西都是顶尖的,药材更不用说。
其实让张善选,张善也赞同福王府是个好地方。
只是涉及皇帝府邸之事,他不便开口。
萧宴宁看了看众人,又道:“梁牧以前在围场救过朕,是朕的救命恩人,福王府能给救命恩人住,只会更添福气。”
安王等人知道他这是强词夺理,真要说救也是萧宴宁自己救了自己。
不过见皇帝态度这般强硬,安王和梁靖只得让步。
确定好这件事,萧宴宁看着梁靖:“这两天御医先好好准备准备,你也好好休息,要是休息不好,解毒当日不允许你在场。”
梁靖:“是。”
萧宴宁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倒是很想揉揉梁靖的脑袋。
夜深人静时,诏狱里的人被悄然送到了福王府。
折腾了一晚,众人也饿了,福王府的厨子还有几个在,只是可口的饭菜做好,几人都没什么胃口,最后大家勉强吃了点东西。
梁靖本来想要在福王府守着,福王府地方够大,又有他的房间,在这里也能很好的休息。只是他刚开口,就被萧宴宁给截住话头:“你整夜呆在这里怎么能行,梁夫人不担心吗?她要问起来,你怎么跟她解释?”
梁靖犹豫半天,萧宴宁:“我送你回去,这里有御医有三哥,不会有事。”
梁靖倔强地站在那里,萧宴宁硬是把人拉走了。
砚喜赶着马车,马车内,萧宴宁抱着梁靖在他背脊上来回顺着,无声地安慰着他。
梁靖把头埋在他脖颈处,脑子一会儿想想这,一会儿想想那,最后他想回去时要不要和母亲开口说二哥也许还活着的事儿。转念又想到‘梁牧’现在的样子,霍氏见了也只徒增伤心,于是决定暂时不说。
母亲不像他这般皮糙肉厚,当年父兄出事已经要了母亲半条命,这些年她好不容易走出来,要是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恐怕承受不住。
梁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到马车停下。
掀开帘子心不在焉地下了马车,准备同萧宴宁告别时,梁靖愣在那里,原来马车并未回梁家,而是到了宋宅。
萧宴宁拉着他的手往院子里走:“我已经派人去梁府了,说你今晚要和户部官员交接从云州收回来的秋税,就不回去了。”发生这样的事,他怎么会让梁靖独自一人面对。
这种事他帮不上太多的忙,但至少他要陪着梁靖。
梁靖看着萧宴宁呆呆问:“那你……”
萧宴宁:“我和你一起。”
梁靖心里涩涩的,萧宴宁能陪在他身边自然好,但是萧宴宁毕竟是皇帝,皇帝留宿宫外,不合适。
他抿起嘴:“宫里……”
萧宴宁拉着他从院子走到房间,他故意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不该忘记我的身份,挽留我吗?”
梁靖哑着嗓子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宴宁哥哥今晚陪我。”他岂止想出格挽留一次,他想日日都这般出格。
萧宴宁目光灼灼地望来,他含笑温声道:“好。”
躺在床上,因为身边有人陪伴,心里到底没那么孤单了。
梁靖靠在萧宴宁心口,他说着小时候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说的颠三倒四,但话里的父亲、两位兄长的模样随着他的絮叨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想起梁涵眉毛里长了一颗小痣,梁涵说起话来,那颗小痣随着眉毛来回晃动……
梁靖干枯的眼睛湿润了起来,他的二哥,是顶天立地的二哥,不是诏狱里没有理智如同野兽只会伤人伤己的人。
他的二哥会好起来的。
心口泛起凉凉的湿意,萧宴宁扣在梁靖腰上的手一紧,他道:“梁靖,我在。”
梁靖:“解毒过程中,如果二哥失控了,我不会让他伤人的……”他们梁家人的利刃只会对准敌人,哪怕没了理智,也是如此。
“不会的。”萧宴宁没让他说出后面的话:“不会有事的。”
梁靖嗯了声,两人一晚上都没睡。
大多数时间梁靖在说话,偶尔萧宴宁会询问几声继续挑起话题。
***
解毒那天,萧宴宁在,梁靖也在。
张善等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这之前,他们拿耶律赫等人试验过。只是耶律赫等人中毒浅,容易逼迫。
梁牧体内的毒有数年,怕是不好控制。
梁靖和安王他们都在房间里,萧宴宁也想进去,安王阻止了,他道:“皇上,解毒危险,万一出事,臣等怕是要分心。”最关键的是,梁牧接到最后命令是杀了萧宴宁,他们不确定解毒中途,梁牧会不会脑子一根筋儿,只记得这个。
萧宴宁最终还是没进去,他在外面等着。
萧宴宁从小就不爱闻药味,又苦又难闻。
但现在,他心里祈求着药浴有效,希望梁牧能安康。
萧宴宁站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到梁牧发出痛苦的吼声,声音一次比一次刺耳。
里面传来各种惊呼声,他想进去看看,又怕添乱。
这期间,梁牧的声音一直很悲怆,萧宴宁不敢想梁靖是怎么面对这些的。
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等房内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时,日头西落。
张善等人满头大汗地从里面出来,萧宴宁忙走过去问询结果。
张善脸上带着喜色,说有效果,不过梁牧到底中毒已深,一次药浴并不能完全排出他体内的毒素,需要连续七天。
这七天,梁牧要一直泡在药浴中。
萧宴宁心道有效果就好,只要有希望,别说连续七天,连续一个月,三个月,一年,都可以。
这七天,萧宴宁直接告假,让太上皇帮忙在宫里主持朝政。
太上皇听了他的要求许久没说话,太上皇自认为见多识广,但纵观史书他也只见过皇帝让儿子替他监国,还没见过儿子让老子帮他做朝呢。
萧宴宁看太上皇沉着脸,忙道:“这几日父皇劳累了,过几日儿臣要给父皇一个惊喜。”
太上皇目光重重地看着他:“福王府的惊喜?”
萧宴宁并不意外太上皇知道福王府的事,毕竟进出这么多人,闹腾这么大,肯定有人在太上皇耳边逼逼。
不过具体什么事,没人知道罢了。
太上皇看他不想说,也没追究,便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萧宴宁连连点头,他心里有数,非常有数。
而福王府那边,七日内,梁牧所泡的药浴从一开始的臭不可闻到慢慢变得只有药材特有的苦味。
梁牧的嘶吼声也越来越少。
张善等人的心一直在悬着,到了第七日,张善等御医细细给梁牧把脉,他们那颗心终于可以落了下来。
听到人可以从药浴中出来了,梁靖欣喜不已,这几天,他眼睁睁看着梁牧身上全部在出血,泛着黑色的血落在药桶里,散发着说不出的味道。
梁牧身上全部都是针,他身上所有地方都在往外渗血。
梁靖的心都被捏碎了一次又一次,他很怕梁牧身上的血会流完。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梁牧还没醒来,御医说这很正常,他失血过多,又受了这么大的罪,身体需要休息。
而在梁牧醒来的那天晚上,投降且受萧宴宁亲自接见的西羌人,包括耶律赫在内,全部死了。
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听到消息,站都没站稳,差点被这消息给气晕。
第179章
接到耶律赫等人死了,而且死相很难看的消息时,鸿胪寺卿谢飞轩正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声音都变了调:“什么?你再说一遍?”
下人头都快要垂在地上了,战战兢兢地又复述了一遍。
确认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谢飞轩心口一疼,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他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儿,随即猛然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官靴菜的地面咯吱咯吱作响,他咬牙切齿道:“这群蛮夷,活着的时候不让人安生,死了还要给本官添堵!”
想他们鸿胪寺,除了安排外国使臣的住宿、饮食、觐见礼仪等,还要管理投降的异族首领和那些归附的臣属。耶律赫是降臣,按照一般情况来说,降臣都有自知之明,入了京就夹着尾巴做人,等皇帝给个封号,做个富贵闲人醉生梦死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偏偏这些投降而来的西羌人,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宴席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竟然想着刺杀皇帝。想起当时的场景,谢飞轩还心有余悸,睡都睡不安稳。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刺客浑身是血,他就跟疯了一样,都快死了,浑身是血还一门心思想着刺杀皇帝呢。
谢飞轩当时被吓得脸色苍白,只恨自己没有四条腿跑,好在情况很快被控制住了,要不然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的官员。
众所周知,萧宴宁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遇到刺杀事件,谢飞轩还以为他会暴跳如雷。然而新帝大抵是为了把顺应天命坐实,愣是捏着鼻子表现出了和善的一面,说是相信耶律赫,刺杀之事都是那个呼斩金干的,耶律赫不知情不予追究。
谢飞轩等人当时私下里还说皇帝这是为了大局和名声着想,谁知没过多久,新皇暗中把那些西羌人给搞到诏狱里去了。
谢飞轩心想,去诏狱也好,这种大逆不道的人,死在诏狱最好,省得他们自己找死不说还连累人。耶律赫等人在诏狱的日子,谢飞轩简直就是摆脱了一个大麻烦,走路都带风。
谁曾想他再次猜错了帝王的心思,皇帝竟然没有趁机把人杀了,还把人给全须全尾地放了出来。
谢飞轩心里不待见西羌这些麻烦精,还是认命的给他们安排了饮食。
耶律赫可能在诏狱里受了惊吓,精神有点恍惚。
谢飞轩心道,这也没办法,谁去诏狱走一遭,精神都不会好。
这年头,能全须全尾从诏狱走出来的没几个,安王算一个,耶律赫这些降臣算一个。
他们能出诏狱,那都是皇帝法外开恩。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结果呢,这才安生没几天,这群祸害全死了。
住处和饮食都是他们鸿胪寺安排的,这个责任,他想推脱都推脱不掉。
想到这,谢飞轩在心里咒骂着耶律赫这群害人精的祖宗十八辈。
“大人……”鸿胪寺丞梅盛见谢飞轩在盛怒中一时乱了方寸,连忙提醒:“当务之急是先去现场查看一番,也好向皇上禀明情况。况且京城发生这等大案,五城兵马司、礼部、兵部都有责任。”
谢飞轩猛然站住,梅盛这话倒是提醒他们了,这样的大案,他们一个鸿胪寺哪能承担的起,大家都有责任。
而且最先着急的也不应该是他们鸿胪寺,应该是五城兵马司才是。
想到这里,谢飞轩整理了下衣服:“走,我们也去现场看看情况。”
出了命案,五城兵马司的人早已封锁现场,刑部主事也前往案发现场,然后根据现场情况写折子上奏。
宫外因西羌降臣突然死亡而议论纷纷时,梁靖正在乾安宫。
他入宫的时候萧宴宁正在批折子,他让梁靖不必多礼,梁靖纠结犹豫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听话。要是以前,殿内又没其他人,梁靖早就站起身了,现在他心里有鬼,有点心虚不自在,所以在那里磨磨唧唧。
萧宴宁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起来说话。”
梁靖不再纠结了,站起身。
他站了一会儿,萧宴宁愣是没再看他,梁靖知道萧宴宁不高兴,他咬了咬嘴,瞅了一圈,看到御案上的墨水还有一半,他巴巴道:“皇上,臣为你研磨吧。”
萧宴宁轻飘飘地嗯了声,梁靖快步上前开始研磨。
萧宴宁今日折子批改得格外认真,折子在他手里过了一道又一道,梁靖这墨研得就有些心不在焉。
有好几次,他想开口说什么,但看着萧宴宁冷峻的侧脸,他又没说出来。
感受到梁靖几次递过来的目光,萧宴宁终于放下笔施施然朝他看去:“有话要说?”
梁靖放下墨就想行礼:“臣有罪。”
萧宴宁都被气笑了,他啧了两声阻止他:“说话就好好说话,跪什么跪。”
梁靖抬眼瞄了他一眼,又在那里吭哧了半天,声音有些压抑:“皇上,耶律赫等西羌来的降臣,死……都死了。”
萧宴宁点头敲了敲御案上的折子,他道:“我知道,”
梁靖闭了闭眼,小声地实话实说:“是臣做的。”
他对西羌一直有恨,这种恨从儿时起,到现在也无法消除。耶律赫带人入京时,他远在云州,听到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也配出现在大齐京城,他们根本不配活着。
天下谁不知道他梁靖和西羌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回京时,他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些人。他本来也没打算给这些人好脸色看,结果他还没见到耶律赫,就出了梁牧的事。
救治梁牧的过程梁靖根本不想回忆,即便是做梦,也全是血,全是痛苦的吼叫声。
梁牧在昏迷期间,一直断断续续说着胡话,他的记忆很混乱,一会儿喊着父亲兄长快逃,他断后,一会儿喊着有本事你们杀了我,更多的时候梁牧都在无意识地抱着身上的被褥身姿僵硬,嘴唇都被咬破了,浑身是冷汗……
他在无声地喊疼。
张善说,梁牧这是受了太多疼,太多罪。
梁牧身上的毒已解,可他的思绪还残留在噩梦中,以为自己处在变成药人的过程中。
那是一场噩梦,他清醒的时候日日夜夜都在生不如死的疼痛中度过,那非人的日子刻在了骨子里。
他很疼。
梁靖看着这样的梁牧,心底涌出无限的恨。
耶律赫是西羌王族,他自然知道把人变成药人会经历什么。他们就那样让梁牧失去了理智,变成了一具傀儡,从此庇护着杀害父兄的仇人,利刃却对准了他曾守护的人。
梁靖心道,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们这么折磨人,把人害得生不如死,结果只需要一句投降,就能平安无事。
梁靖其实并不像萧宴宁看到的那样无害,他八岁历经父兄阵亡,自己成了梁府唯一的男丁,他太早失去庇护,太早历经苦难,他十四岁就上了战场。
他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手上都是鲜血,他心底满是戾气。
在萧宴宁面前,他表现的那般纯善无害,他不想让萧宴宁看到自己暴虐的一面。
那样的他应该留在战场上,不该被喜欢的人看到。
也许有人觉得西羌已亡,耶律赫等人又已投降,一切一笔勾销,梁靖很多时候想的是血债血偿。
看着备受折磨的梁牧,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梁靖就对耶律赫等人动手了。
他不是脑子一抽才做的这件事,他很清醒。
因为刺杀事件,耶律赫等人并不受看重,他在这些人的住处溜达几天,漏洞很轻易就寻找到了。
他是兵部侍郎,又兼京营戎务,被西羌害死的大齐将士很多,他要杀耶律赫很方便。
他把刀架在耶律赫脖子上时,耶律赫吓破了胆,他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经投降了。梁靖看着他说,想投降过富贵闲人的生活,那先去地府问问数万西北将士的英灵同不同意。
如果他们同意,可以把耶律赫再送回来享福,不同意,活该这些人去死。
梁靖并不后悔杀耶律赫,他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萧宴宁。
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萧宴宁,但他没做到。
萧宴宁那么聪明,听到耶律赫等人都死了,肯定知道是他动的手。
萧宴宁肯定也知道他是报私仇,是在泄私愤。
梁靖不怕别的,就怕萧宴宁对他失望。
萧宴宁看着可怜巴巴的梁靖叹了口气,他道:“我知道是你动的手。”
梁靖看向他,萧宴宁语气淡淡:“如果你没有动手,过两日,那些人应该也会因刺杀皇帝而遭报应。”
想对西羌动手的人不只是梁靖,还有太上皇,还有他,说不定还有其他朝臣。
梁靖抿起嘴,萧宴宁:“我有点不高兴。”
梁靖抬头,萧宴宁直视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这是肯定句,梁靖错开眼,他又不是傻子,他一进殿,殿内只有萧宴宁,左右随侍都没有,这说明萧宴宁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因为不想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所以连砚喜都不在殿内。
五城兵马司和刑部的折子还未递上来,萧宴宁早就知道了,说不定他动手的时候,萧宴宁派的人就在暗处看着他。
萧宴宁:“梁靖,做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不答应?觉得你心狠手辣。”
梁靖急了:“不是,我……”
萧宴宁:“还是觉得我是皇帝,杀降臣不合适?又或者是觉得事情败露,我会把你交到刑部处置?”
后面那句质问有些重,梁靖当场就急红了眼,他道:“我没有。”
这群人,不值得脏萧宴宁的手。
萧宴宁:“梁靖,你到底在怕什么?”又或者是在他面前自卑什么?
梁牧成了那样,他要是还能嬉皮笑脸的看着耶律赫等人享受荣华富贵,那他就不是梁靖了。
梁靖是不是以为他在自己心里一直是小白兔模样?
殿内气氛有些沉默。
这时砚喜从殿外入内来禀,说是刑部侍郎求见。
梁靖退到合适位置,萧宴宁:“宣。”
刑部侍郎进殿请安后递上了折子,他说了耶律赫等人遇刺的事,刑部勘验过了,说了那些人身上的致命伤,还有大概的死亡时间。
最后刑部侍郎道:“不排除有仇杀的可能性。”
萧宴宁掀了掀折子,他悻悻道:“一夜之间都死了,莫不是坏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谴。”
刑部侍郎:“……”
好吧,一句话,他瞬间明白了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
第180章
萧宴宁搁下手中的狼毫,抬眸望向身侧凝视自己多时的人,修长的剑眉微微一挑:“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梁靖恍然回神,将手中墨锭轻轻搁下,他轻声道:“方才想到了耶律赫……”
“想他做什么?”萧宴宁纳闷,指尖在案几上轻叩:“想把他挫骨扬灰?”人都死了,还在惦记着,除此之外,萧宴宁想不出梁靖念叨耶律赫的理由。
梁靖也不是真的在想耶律赫,只是思绪恰好到了这里,听闻这话,他忙开口:“已经不想了。”
萧宴宁瞅了瞅他,见他十分真诚认真,于是换了话题:“梁二哥怎么样?”听张善说哪怕是解了毒,梁牧身体因中毒太久太深终究损伤寿命时,萧宴宁心里也不好受。
哪怕和梁靖没有这样亲密的关系,他也觉得梁牧命不该如此。
只是他不是神医,能做的只能是御医要什么药材,他都给提供上,尽量让梁牧未来的日子安康。
梁靖脸色露出一丝浅笑,他道:“他很好,今天比往常多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精神头也好了很多,还多喝了碗粥。就是偶尔还有些梦魇,不过问题不大。”梁靖是真的很高兴,能吃能喝就好,被药物损坏的身体在慢慢恢复,等再过些时日,身上的毒素就会排干净了,倒是人只会越来越好。
萧宴宁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只能慢慢来。
这时,砚喜前来禀告说是安王求见,萧宴宁:“宣。”
安王这次入宫求见主动提起了前往通州的事。
梁靖当年在西境时一直在安王手下当差,现在安王又在救治梁牧身上出了很大力,梁靖心里对他又敬佩又感激,听闻他要离开京城,这一走,两人不知何时再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舍。
萧宴宁也劝道:“年关将至,三哥不妨过了这个年再去?”
安王摇了摇头,他道:“不了,宫里母妃身体安康,臣那安王府也没什么人,横竖都是冷清,在不在京中过年并无分别。”
萧宴宁:“……”安王说起这话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静,萧宴宁心里有些酸涩。
他道:“既然三哥决定了,也好。”安王府处处熟悉,处处有过去的影子,倒不如趁机换个环境,时间长了,伤口哪怕不能完全愈合,也能淡下去一些。
于是萧宴宁又问:“那三哥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安王:“臣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话说到这里,他神色犹豫,看了看梁靖,又看向萧宴宁改了下口:“再过段时间也行,到时梁牧的身体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臣想着带他一同前往通州,不知皇上和梁侍郎意下如何?”
梁牧活着,站在梁靖站在皇帝站在安王的立场上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这样的喜事往往伴随着非议。
梁牧失踪十多年而不是十多天,安王相信萧宴宁既然选择让御医全力救治他,就不会因为他曾是西羌王族身边的‘药人’而心生隔阂。
只是皇帝没这个心思,其他人呢?
安王自打入了一趟诏狱,遇到事情,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
梁牧战死是英雄,时隔十多年突然起死回生,他很可能面临的不是掌声,不是欢迎,而是众人对他的猜疑。
如果大家知道他就是耶律赫身边那个只知道发疯发狂甚至要刺杀帝王的‘药人’,那有人心里必会会生出阴谋论。他们不会问梁牧受了什么苦什么罪,他们会对梁牧进行质问,质问他是真的因药物失去神智还是当年为了活命投降了。
如今是不是也为了活命故意这么说自己神志不清。
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药人,即便是知道了药人的存在,然而别的药人都撑不住多长时间,梁牧凭什么能活十多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梁牧受的那份罪。
他们会质问这些年梁牧在西羌护过多少次西羌王族,救过多少次西羌将士,他们甚至会质问梁牧手上沾染了多少大齐将士的血。如果他杀了自己的同胞,他该怎么偿还那些人的命。
梁牧生性坚强,体格强壮,所以他历经生死成了药人,他也熬过解除毒性时的生不如死,他甚至可以和人当场对峙,可他却未必经得起流言蜚语的恶意中伤。
一个人可以很强大,一个人有时也很脆弱。
有些明明不是梁牧的错,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
鲜花和掌声伴随着衣冠冢在十几年前已经落幕,起死回生的人不一定能得到公平对待。
而且,这世上本就有一些人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哪怕知道梁牧有苦衷,那些人还是会把那些罪名往他身上泼。这其中有人也许是真的担心梁牧叛变,毕竟十多年不见又在敌人地盘上,常言道,人心易变。但绝对会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在这里面搅弄风云。
梁靖备受帝王宠信,他在云州又得罪了一帮子人,不想梁靖往高处走的人,被他得罪的人正好都可以借此攻讦梁靖,动摇圣眷。
最最关键的是,没人可以为梁牧的这十几年作证,单凭他一面之词,不足以服众。
即便萧宴宁这个帝王完全站在梁牧这一边,也挡不住一些人的怀疑,更挡不住悠悠众口。
今日耶律赫等西羌降臣的死,别人猜不出缘由,安王心里却清楚定然和梁靖有关。
耶律赫等人入京,帝王接受他们投降,从此以后,西羌降臣就是大齐人,他们会被受封,以前种种恩怨至此一笔勾销。
哪怕有着血海深仇,见了面也只能维持表面平和。
安王原本也以为耶律赫会在京城安然度过余生,毕竟西羌当众的刺杀事件,萧宴宁都捏着鼻子认了。只是安王到底低估了萧宴宁对西羌的厌恶,也低估了梁靖和萧宴宁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梁靖可以说是萧宴宁一手带大的人,加上刺杀和梁牧的事情,萧宴宁岂会容耶律赫等人活着。
当然,要说真心话,耶律赫等人死了,安王绝对站在一旁拍手叫好的人。
既然这样,安王觉得梁牧更不应该和西羌王族扯上关系,更不该是那个当众刺杀大齐帝王的人,梁牧不该成为别人口中议论的对象,他从始至终都是大齐的英雄。
所以安王想着,不如带梁牧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待时机成熟,再以合适的方式把他的存在昭告天下。
萧宴宁和梁靖因安王的提议而沉默,两人都明白安王的担心,这世道,人心有时澄明如镜,有时却污浊似墨。
萧宴宁道:“三哥的担心朕知道,不过这件事还是要看梁牧自己的意思,若他愿意如此,就让他跟着三哥去通州走走,也好散散心。若他不愿就此离开,朕也会想别的办法……”他眼中含了丝笑意:“再者明年开春,朕正有意遣官船与他国通商,船上也缺良将之才,到时正好可以让他随船出海。”
梁牧是个将才,身有血性,又过不惯日日躺在床上的生活。只是他失踪十多年,即便是出现在世人面前,也不可能官复原职,倒不如另辟蹊径。
安王闻言一惊:“皇上打算开海贸?”
萧宴宁点了点头:“工部的船坞再闲置下去,怕是要生锈了,正好拿来出海。”
安王肃然起敬:“若此事能成,既可扬我国威,又可充实国库,实乃大齐之福。”
见皇帝心里有底,安王这才告退。
安王走后,梁靖对着萧宴宁郑重一拜:“臣替二哥谢皇上信任。”
萧宴宁起身把他拉起来:“你别先想着谢,要看梁二哥身体恢复的情况,还有梁夫人的意思。”
海上贸易也有危险,时常会遇到倭寇,总归是有一定的危险,梁牧死而复生,霍氏都不一定愿意他出梁家大门。
***
梁靖从宫里回到福王府,梁牧已经醒来,正靠在床头看杂记。
他的脸因毒而毁,如今体内的毒素排了干净,脸上那些泛红的地方也开始流血掉落,也可以这么说他的脸正处在最可怕的时期。
梁牧虽然不嫌弃自己,但对着那张脸,他心里多少有点膈应,便让人把房内的铜镜都移走了。
说是等自己恢复往日的英俊潇洒,定好站在镜子旁照好几个时辰过过瘾。
梁靖回来后,梁牧立刻放下手中的杂记,他用稀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弟弟。
打量许久,他再次感慨:“我都不敢相信,你都成了兵部侍郎了。”
梁靖:“……”这话他都听好几遍了。
不过被梁牧这般调侃也好,他喜欢看梁牧眼睛灵动的样子。
梁牧啧啧称奇:“在我记忆中,你和七皇子还在梁府光着屁股打架呢。”
小孩子嘛,一言不合就打,打完就和好,和好之后就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当年的小萝卜头,一下子就长大了。
梁靖:“……”
梁靖憋红了脸,半晌,他道:“二哥,慎言。”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干嘛还拿出来说,他早就忘了当初干的蠢事了,萧宴宁也忘了,他们两个都忘了!!
梁牧恍然:“一时忘了,这是福王府,是皇上封王的住处。”
梁靖冷笑三声,他道:“二哥,你该喝药了。”
梁牧皱眉:“那玩意儿不是刚喝过吗?又要喝?”
梁靖冷哼:“二哥莫不是忘了御医的叮嘱?。”
眼见逃不掉,梁牧大手一挥:“行行行,都听你的,喝喝喝。”
一碗药灌下,梁靖把药碗放下。
看着记忆中还在因为分别红着眼圈的人,此时已经长大,还有条不紊地照顾着自己,梁牧眼睛又酸又涩,他道:“三弟,这些年辛苦你了。”
在梁靖入宫后,梁牧向身边的人打听过这些年发生的事,得知梁靖十四岁就上战场时,他许久都没说话。
梁牧都不敢深想,父兄皆无,才八岁的梁靖怎么熬过去的,十四岁上战场时,他举刀杀人时害不害怕。
本是他和父兄捧在手心里的年幼弟弟,最终独自扛起了这一切。
梁靖回头看向他:“我有皇上庇护,这些年并没有受什么委屈。”
梁牧心道,萧宴宁是可以庇护他,可军功只能自己攒。
兄弟历经生死再相见,没必要比谁更惨,梁牧靠在床头闲闲笑道:“幸好有皇上庇佑,我也是没想到,当年和你一起让我们这些哥哥比赛吃屎的皇子,如今都成了皇上。”
梁靖知道他在故意在逗自己,可听到这话,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羞耻之意,有种想地缝钻进去的感觉,梁靖恼羞成怒:“二哥……”
梁牧看着他那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往日种种,皆已过去,未来之路光明灿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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