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三尺冻,事事休
吴裳回了千溪。
她一直想离开的地方,却是她难过时最想回的地方。叶曼文看到她蹲在那里给小黄梳毛,动作很慢,不像平常一样大惊小怪、兴高采烈,就故意指使她干些活。
一会儿让她帮忙和面、一会儿让她去买酱油、一会儿说头疼让她帮忙按按。吴裳有了活干,就暂时忘却烦恼。
“裳裳怎么啦?”叶曼文问。
“外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吴裳说。
“你跟外婆说说。”
吴裳就与叶曼文说了濮君阳的事,也直说了她要卖掉小屋帮一帮濮君阳。她没觉得自己做错,因为她没有任何私心。她想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林在堂不理解。
吴裳自然是委屈的,她抱着叶曼文脖子说:“外婆,林在堂一直不喜欢濮君阳,我不懂为什么。我不敢跟他说这件事,但他知道了。他很崩溃。”
叶曼文仔细听着。
她知道吴裳这孩子有时是很执拗的,她很认死理,她如果觉得亏欠谁,就一定要去报答,她不想亏欠任何人。她觉得谁值得,也会拼命帮谁。她看起来很市侩,但她很真诚。如今的她,对濮君阳这样,是为报答;为星光灯饰拼命,是因为林在堂值得。
她想了想,说:“在堂可能是在嫉妒。”
“他为什么会嫉妒呢?”
叶曼文摇了摇头,笑了。她说起她跟外公,年轻时也总会吵架。外公说她爱慕小少爷,她说她没有。外公就说你不仅爱慕小少爷,你还让我一起救他。你把我当傻子。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很多年,到了后来,他说起这件事,叶曼文干脆不说话。她懒得解释。
“这是小心眼。”吴裳说:“外公竟然也是小心眼。如果林在堂也是这样的话,那林在堂也是小心眼。他跟他前女友的事我也没有计较啊。我还帮他跟前女友做生意,为什么到我身上他就要这样呢?”
“外婆,你说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吴裳气哼哼地坐在小凳上,一把抱过小黄,用手摸着它后背。
“想不通你就问他。嘴巴长在你们自己身上,也不能让我们替你们去说。”叶曼文说:“年轻人总会因为爱不爱吵架、计较,再过些年,就只会为生活的柴米油盐计较。说到底,还是太闲。”
“外婆!”吴裳跺脚:“外婆!是林在堂欺负我,怎么是我太闲呢?”
叶曼文笑了。
她赶吴裳:“回家吧,看看能不能谈拢。谈不拢你再回来。要是谈了他还这样对你,外婆支持你跟他离婚。”
吴裳就说:“夫妻过日子吵吵闹闹是正常的,没到离婚那一步。如果遇到一点委屈就要离婚,那我要离好多次了。林在堂这人是闷葫芦,跟他过日子呀,累!”
吴裳其实已经不生气了。
工作是工作的事,生活是生活的事。她没先跟林在堂说,是她有问题;林在堂不依不饶,是林在堂有问题。吴裳分得清。
她抓了只鸡回去,准备炖一锅老汤,进了家门发现林在堂不在。她不想给他打电话,去厨房忙碌了。
林在堂进门后闻到鸡汤的鲜味,说:“你去乡下了?”
“我去找外婆告你的状。”吴裳说。
“真巧,我刚去面馆跟香玉妈妈告你的状。”林在堂说:“香玉妈妈说你做的不对,你应该先跟我商量。”
“香玉妈妈没说别的?”
“没说。”
其实阮香玉跟林在堂说了别的。她说吴裳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现在安心跟林在堂过日子,自然不像林在堂说的那样:心里还有濮君阳。林在堂不该那么说她。
两个人一起生活,磕磕绊绊吵吵闹闹常有,但不能说尽伤人的话。嘴上赢了又怎样?心里过不去呀。就算这次过去了,下次吵架也还会想起的。
林在堂知道阮香玉说的对。
他心里对吴裳帮助濮君阳有介怀,但吴裳又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帮助他自己呢?
有情有义。
林在堂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是的,吴裳有情有义。
“做鸡汤干什么?”林在堂问。
“喂狗啊。”吴裳说:“我在外面捡了一条流浪狗,以后我每天用鸡汤面喂他。”尝了口汤,好鲜,又说:“喂狗比喂人强。狗可不会说翻脸就翻脸。”
林在堂靠在岛台那里看着吴裳忙碌,说:“加一点香葱。”
“狗不吃香葱。”
“狗不吃我吃。”
“喂狗不喂你。”
吴裳说完憋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后手指抵住林在堂的腰做成枪状:“道歉,不然我毙了你。”
“对不起。”林在堂说:“我不该说那些话。你也跟我道歉。”
“对不起。”吴裳说:“我应该提前跟你说。”
吴裳举起手跟林在堂保证:“林在堂,我跟你保证,我对濮君阳没有爱情了,很多事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不要再那么想了,好吗?”
林在堂捏了下她下巴,点头。
“我答应你。”林在堂说。
吴裳开心地拉着他去吃饭,她还做了些小菜,并提议两个人一起喝一点。她把这当作心理复健。
她知道生活就是这样的,不会一直开心,也不会一直难过。它时而紧绷时而放松,只要那根弦不断,日子就还能继续。人的自愈能力是很神奇的。而生活的智慧不是生来就有的,它需要培养。
两杯酒下肚,吴裳问林在堂:“王能人部门那个新人在针对我,你看不出来吗?”
“我思考的角度不一样。”林在堂说:“从某个层面讲:你的工作量的确超负荷了,你会有应付不到的时候。”
吴裳突然拍了下桌子,她又生气了。她不希望从林在堂口中听到怀疑她能力的话,她自始至终没有对任何一个线索懈怠过。
林在堂把她拉坐下:“你听我说。”
“你说!”吴裳瞪着他,她倒要看看林在堂说出什么让人生气的话来!
“我是从企业管理的角度讲,我希望你把这个工作交出来。”林在堂没跟吴裳迂回,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现在大家都盯着这份工作,这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你原本可以去处理更有价值的工作,现在却每天伏案。同时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导致你非常辛苦。这也势必会导致一个后果:那就是你对线索的挖掘不够彻底。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现实的问题。”
“你直接说你准备怎么办?”吴裳问。
“我准备把这部分工作划到王能人部门去,线上线下彻底分开。”林在堂说:“这是你提出的很有价值的方法,经过你的验证也证明它有效。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把这个工作的效能最大化。”
吴裳一时之间想不通。
她真的有一点点的伤心。
她仰头喝了一杯黄酒说:“林在堂,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让别人怎么看我?他们会觉得这次的事件的确是我的问题,同时会认为我的确能力不足。这对我不公平。”
“你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我不该在乎吗?”吴裳说:“我每天跟他们一起工作,我难道不该在乎吗?”
林在堂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武断。
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但是忽略了吴裳的感受。他认为以吴裳的强大,压根不会在乎这些。
“那么我让郭令先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林在堂说。
吴裳知道林在堂没有问题,而她的感受,在业务推进的过程中的确是渺小的。她不能因为她是林在堂的妻子,就要阻碍业务的发展。
吴裳默默喝了一杯酒。
苦的。
她眉头皱了一下,摆了摆手,说:“算了,不要讨论这个了。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有翻盘的能力。没事。”
“你不要说气话。”林在堂说。
“我的确在生气,但我讲理。说真的林在堂,我不会像你一样,因为生气就口不择言。我会共情你,试想如果我肩负两千多人的生计,我也会先放下个人情感的。我们都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倘若美人和江山都能要最好,不能都要,那我们都选江山。”
“今天是、明天是、未来是、永远都是。”吴裳说:“选江山。”
“吴裳,我从爷爷手中接过星光厂,你知道的,总部大楼灯火辉煌,里面工作的人是令海洲人羡慕的“好饭碗”;工厂里的人,又是另一番光景。但无论是谁,都要养家糊口,都有生计压力,我无法置这些人于不顾。”
“我知道。别说了。”
“你听我说完。”林在堂干了一杯酒,鼻子和嘴巴皱了下,他也觉得酒是苦的:“我知道我的决定会伤害你,但我会补偿你。等你从这些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你会做更有价值的工作。你会有更多收入。就像你说的,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会打破他们的负面看法。你会翻盘。”
“那么是因为我有能力,所以我就要承受更多吗?”吴裳问。
“从某一种层面来讲,是的。”林在堂说。
吴裳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升职?不给我带团队?你是不是在忌惮我?还是你觉得我的能力就到这里了?”
她之前没有就工作跟林在堂讨论过这么深入,因为她盲目地认为林在堂是信任她的,也不会背弃她。尽管之前有过短暂的误会,但她没有怀疑过这些。这一天的对话让她看到林在堂内心的真正想法:他看重她,但更看重星光灯饰。
“你想带团队吗?之前你觉得带团队会减少你的收入,所以我一直没有提。”
“是的。那你怎么想?”吴裳问。
“我想让你自在点,吴裳。”
“好的。”
吴裳不知道自己日益膨胀的野心来自于哪里,她既想要一个闪光的职业光环,又想要很多钱。她开始隐隐担心未来,她担心万一有一天她在星光灯饰吃不开要离开,那么她到时会很被动。吴裳很害怕被动。
他们两个一直在喝酒聊天,有时一个话题来来回回地说了两三次,比如濮君阳。林在堂问了两次吴裳是否还在乎濮君阳,吴裳说濮君阳救过我的命,供我读过书。林在堂你没过过苦日子你不知道,我姆妈和外婆有时运气真的不好,我读书那几年真的很难。
林在堂说:“我知道。”
吴裳问林在堂:“如果有一天别人让你在我和星光灯饰之中选,你选谁啊。”
林在堂被问住了,他在迟疑。
吴裳趴在桌上笑着说:“没想到你会为了我迟疑,这证明我还挺重要。”
吴裳对于未来的生活有了基本的判断,她要不断证明自己行,然后才能在星光灯饰立脚。她也会在一瞬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离开星光灯饰呢?会是怎样的光景?
第二天他们去公司,林在堂跟郭令先谈了一次话。他说了自己的想法,郭令先并不完全支持他。因为这意味着郭令先的权限和职能要被削减。郭令先也是有野心的人,她也想向上爬,管理的职能越多越有助于她想法的实现。
这时林在堂对她说:“公司内部也会考量,目前副总裁的位置空缺,你的确最合适。但这就要求你看得更远,也要求你…对我无条件的支持。”
林在堂虽然是儒商,却也是一个极其有狼性的管理者。他要求他的高管绝对支持他,不然这会有很大的问题。他话也说得很清楚,如果郭令先想走得更远,那必须放下此刻个人的得失,站在星光灯饰的角度思考问题。
郭令先答应他回去考虑,但是她说:“但这个职能不能这样交出去,对吴裳不好,也会打击到我们部门的气势。你知道的,过去一年多,我们的业绩突飞猛进,今年还想更上一层楼。”
“没问题。”林在堂说:“时机你去想,我希望在Q2结束前我们能有结论。”
“好。”
郭令先出了林在堂办公室,就去找了吴裳。她说要请吴裳出去走走。吴裳摇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王能人部门的事,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我接受。”
“这是你们家的生意。”郭令先说:“你都不能理解,那我…”她说完无奈地笑了:“你先生的脾性你了解的,他认定的事改不了。”
“我知道的。”吴裳说:“所以我听从郭总的安排。”
“我是这样想的,先搞清楚那个客户的问题,剩下的事情我们再说。”
“没问题。”
吴裳打了个哈欠:“说真的,伏案工作好累。我好像真的不适合处理这些线索,我喜欢跟人面对面交流。”
“面对面的确是你绝对的战场。”
郭令先找人深入调查了那个客户,最终了解到他的确从盛唐买了灯。但他不是大客户,他买了三盏吸顶灯。也不排斥这是一个虚假订单,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针对吴裳。郭令先拿着这个结论找了一趟王能人,对他说:“你看,那么着急给吴裳扣帽子,是不是冤枉人家了?”
王能人无奈地叹口气:“嗐!我也很意外。”
“我知道你也在盯着副总裁的位置,说实话,我也是。”郭令先说:“咱们两个都是有追求的人,但我们的竞争应该是光明磊落的。”
“郭总你什么意思?”王能人眉头皱到一起,整个人充满了警觉:“你的意思是我授意下属这样做的?你这样有点羞辱人了!”
“不是就好。”郭令先说:“大家都知道,王总虽然后到星光灯饰,但势头很劲。林总给王总搭了一个大台子唱戏,王总不负所望,唱出了一出大戏。这一点我佩服王总。但那天在会上,你的员工不应该。”
郭令先是要为吴裳争取一个说法的,因为这些日子吴裳承受着别人的非议和质疑,她本人出于一种修养和对大局稳定的想法什么都没说。没说,不代表能含混过关。
王能人答应郭令先在两个部门的会议上来解决这件事,还吴裳一个公道。他这样,也是出于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以后这个职能归属他,对他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
后来那个新人在会议上公开承认了错误,他说:“我不知道情况,当时也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心,没经过调查就在会上对吴裳同事进行了指责。我道歉。”
他说的冠冕堂皇,没有人会当真的,吴裳也不会。但她不愿在这种事上继续浪费时间,只是说:“大家都是同事,为了同一个目标,以后有话可以好好说。”
“好的,林太太。”那个人说完捂住嘴。他很聪明,这时呈现了一种被权利倾轧的假象,让别人以为他道歉是出于无奈。
吴裳看透了,轻声笑了:“叫我吴裳同事就好,职场没有林太太。如果真有林太太,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是吧?”
吴裳不指望林在堂为她提供保护。
她有能力就活,没能力就走,就这么简单。她吴裳也没弱到需要林在堂为她开绿灯的地步。
会议上接着宣布了职能调整的事,王能人说:“临危受命,还请大家、尤其是郭总支持。”
郭令先则说:“一切为了星光灯饰。”
一切为了星光灯饰。
吴裳也是这么想,她发觉在不知不觉间,星光灯饰已经成了她的职业理想。她个人的感受并不全然重要了,她想看看,这一份他们夫妻二人戮力同心的事业,究竟能走多远。
吴裳内心尽管有委屈,但这委屈被忽略了。
晚上回到家,她收到林在堂送她的礼物:是一张航空公司的存储卡。
吴裳问:“这礼物有什么寓意吗?”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去远方,但你好像没有时间,也总遇到各种问题,存不住钱。”
吴裳闻言故意抹眼泪,自怨自艾似的:“我好可怜。”
林在堂笑了。
摸摸她的头。
“想去哪就去哪,吴裳。这里面有十万块,你尽管去买机票,用年假,去想去的地方。”
“那我要买头等舱。我还没坐过头等舱。可是我买头等舱,十万块很快就没了。”
“没了我再存。”林在堂说:“尽管去。”
吴裳小心翼翼收起来:“那么谢谢你,林在堂。”
她能不能飞向远方,那是未知数。但生活的高速时而颠簸时而平顺,她如果想去终点,就不能停下车。
不能。
第82章 悲寂寥,胜春潮
你看海水
湛蓝
碧绿
深灰
昏黄
无论美丑
都是它的颜色
——2019年10月吴裳《我爱的海》
傍晚时候涨潮了。
这一天的潮水涨得格外凶,漫过了工地外的围挡。吴裳正在检查水电煤气,准备迎接下一天的验收。宋景在一旁磕瓜子,同时跟吴裳说起她爸爸工厂的事。
她说老宋这些年接代工生意养家糊口不容易,现在好了,那些大品牌开始搞垄断了。厂家跟老宋说:你要接那家的,就不许接我家的。老宋起初还想蒙混了事,谁知对方竟拿出合同要老宋签。
“盛唐吧?”吴裳问。
“对。”宋景说:“盛唐不知怎么了,可能是资本运作着要上市,又或者要接好多大订单…”
吴裳冷笑了声。
她对宋景说:“你让老宋把合同条款看清楚,加上倘若分配订单金额不足多少,盛唐要赔付多少。”
“我爸多聪明啊,你别看我爸生意做不大,但他脑子好用啊。正在请律师看呢。但我爸的意思是如果他签了这份合同,对星光灯饰是不是不好?”
“老宋赚自己的钱、良禽择木而栖,这有什么问题呢?”吴裳这时已经把点位都对完,确保没有问题。她说:“既然唐盛要送钱,就伸手接着呗。”
“你不对劲。”以宋景对吴裳的了解,她这样嫉恶如仇的人,是万万不会向着盛唐说话的。她的手指一直在敲自己脑门,最后恍然大悟似的:“盛唐说自己要接大笔订单,是不是你给送客户了?!”
吴裳神秘一笑。
“你快说嘛!别卖关子!”宋景走到吴裳面前,捏住她的脸,让吴裳差点露出牙花子。
“我说!你先松开!”吴裳拍打着宋景手背,将她拉出工地,呼吸自由了,这才说:“我要跟唐盛做生意。”
“不可能。”宋景说:“你绝不会跟唐盛做生意,唐盛那个人那么阴险恶心,你每次说起他都非常鄙视,你根本不会跟唐盛做生意!”
宋景无比相信吴裳。
她这样的信任令吴裳动容。她跟林在堂相处那么多年,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但林在堂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笃信过她的人品。林在堂对一切都充满着批判和怀疑。
“别管了。”吴裳说:“宋景,你都不知道人是会变的吗?”
宋景哼一声。她看着海浪一层一层推到海面上,平常不爱动的小脑瓜认真动了起来,接着说:“那我就跟老宋说:签!别怕对不起星光灯饰,先跟你一起对付盛唐!替你报仇!”
“你怎么知道我要报仇?”吴裳问。
“我就知道。”
吴裳无奈地摇摇头,揽住宋景肩膀,头靠在她头上。周玉庭拿着他的破本子路过,看到她俩如此,推推眼镜,说:“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宋景翻了个白眼。
她问周玉庭:“千溪的现在写到哪了?”
周玉庭说:“写到门口的路正日夜兼程地修,千溪第一家饭店马上要进入软装环节,老人们都在研究刺绣和海洲味,以后跟大家一起欢迎世人到千溪来。”
“刺绣?”宋景打断他:“谁研究刺绣了?”
“吴裳外婆。”
“外婆很久没拿针了呀!她看不清楚呀!”宋景又说。
“外婆说她要绣一幅图,挂在‘千溪欢迎你’门头。”周玉庭说:“可能是你们这样的老总太忙了,无暇关心老人。我和林在堂给外婆穿针穿了很多次了。外婆今天扎了三次手。”
周玉庭发誓要用纯纪实风格记录千溪,每天充当电子眼,无论走到哪,都照一照。
宋景拿过他的本子,看到上面如实记录着一切,甚至包括她爷爷奶奶今天拉了几次屎,以及屎的颜色形状。宋景故作嫌弃地把本子都还给周玉庭。
吴裳也拿过来看,看到林显祖早上没吃饭、中午没吃饭,就问周玉庭:“爷爷没吃饭吗?”
周玉庭说:“对,他说他不饿。”
“外婆做的汤面他也没吃?”
“喝了口汤。”
吴裳把本子还给周玉庭,对他表示感谢,还请他明天继续关注。千溪村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了,年轻人走了,有些老人追随年轻人走了,剩下这些死活不走的,岁数都很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肖奶奶现在也不爱做饭了,有时糊弄一口了事。
吴裳跟村长申请了一个屋子,请了人专门给老人做饭。每天饭做好了,宋景和周玉庭挨家挨户送过去。她希望快点把综合体建好,让老人们都住到宋景的养老院去,这样更方便照顾。
村长说这是好事,只是不知要花多少钱。吴裳说:“我会去搞钱的,而且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啊?十年八年,一个人一年三五万基础费用,足够了。”
周玉庭收起自己的本子,在她俩旁边找个地方坐下看海浪。宋景赶他:“你是不是在偷懒?”
周玉庭说:“别吵,我在收集灵感。”
他闭着眼睛听海浪的声音,虔诚单纯。
他太喜欢千溪了。
吴裳这时用胳膊肘碰碰宋景,凑到她耳边说:“你看这呆子,是不是有点可爱?”
宋景被吓到了似的,跳远了一步,要吴裳不要胡说八道。宋景好不容易逃脱了相亲,如果躲到千溪来,人非常自在。她可不想碰感情。
吴裳也只是逗她,见她这样,就背着手走了。她的裤腿下摆都湿了,人也臭了似的。手机响了她接起,唐盛在那边说:“北京去不去啊?”
“可以。”吴裳说:“但要下周。”
“我要见那些客户。”唐盛又说。
“没问题。”
“我见到他们才给你钱和期权。”他又说。
“可以。”
无论他说什么,吴裳都说可以。唐盛知道吴裳恨星光灯饰,也知道她和林在堂离婚的事。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笃定自己会赢了林在堂。吴裳这颗棋,他要用好。
这时他说自己明天到海洲,想请吴裳吃个饭。吴裳说吃饭不必了吧,唐盛就说:“咱们俩也不用只谈生意吧?”
“不谈生意谈什么呀?”
唐盛嘿嘿笑了一声。
吴裳察觉到他的膨胀和傲慢,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唐盛是什么人,她清楚得狠。她没见过比唐盛更脏的男人。以为自己有一些钱,就让女人都要在他□□任他骑着。他那可怜的几两肉,早被人暗地里嘲笑遍了。
吴裳说:“唐总,我现在有事要忙,就不陪你多聊了。下周出发前我告诉你。”
吴裳说完就挂断电话。
她知道对付唐盛这种人,既不能过于谄媚,也不能过于强硬,那中间有个度,她需要把握好。宋景说她只要报仇,其实不是,吴裳是为了钱。
她不跟钱过不去,只是这钱该如何得来,她权衡过的。她早已习惯别人骂她,反正无论她做什么,总是要挨骂的。
走到家门口,看到老黄趴在那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吴裳蹲下去跟它说话:“你怎么啦?是不是又死了好朋友?你要想开点哦,你这个年纪,死个朋友,是很正常的事。”
老黄叹了口气,一动不动。
老黄也老了。
吴裳愈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日渐衰老的环境里。千溪村那么老,海风侵蚀房屋,每一处都有了岁月的痕迹;大黄那么老,狗霸王把宝座拱手相让,从此在江湖隐退;老人们那么老,器官逐渐失灵,记忆从身体里出走,好像活着没有什么值得纪念了。
“走!”吴裳对老黄说:“去看看外婆!”
周玉庭没说错,叶曼文的确在刺绣。只是她这会儿在摇椅上睡着了,刺绣放在她膝头。外婆近来越来越爱睡觉了。有时跟她说着话,听到一声轻微的鼾声,人已经睡着了。有时吃着饭,她的筷子越来越慢,再一看,头一低,也睡了。
这时吴裳是不需要叫醒她的。
因为她的觉很短,通常十几分钟,最长不过半小时。也有个别时候只有三五分钟,她打个盹儿,就醒了。
吴裳为外婆盖上薄毯,蹑手蹑脚去厨房找吃的。外婆不管是阿安还是外婆,都会记得给吴裳留吃的。吴裳近来吃不下饭,每天超负荷地工作,人日渐消瘦。叶曼文嘴上不说,心里很是着急,每天都会变着法儿为她做些肉吃。
这一天为吴裳做了蟹包。
这时正是海蟹肥美的季节,每天渔船一船一船地带回横行的蟹。叶曼文早上跟林显祖去码头上等着,买刚上岸的虾、蟹、鱼、贝,中午吴裳就能吃上美味的海物。
蟹包做起来很费力,将蒸熟的蟹肉挖出来,佐以笋、姜、韭菜入味,小包子拧成花朵状,蘸着蟹醋一口一个,很是鲜美。宋景最爱吃这个,林在堂也爱吃。
从前吴裳也给林在堂做。
林在堂曾说早饭时候最幸福的莫过于吃到鸡汤面或蟹包,这样的生活,王公贵族给他他都不会换。
吴裳捏了一个送进嘴里,鲜。
这时许姐姐给她发消息,说:“林在堂刚刚路过,买了两杯咖啡。跟他在一起的姑娘有点问题似的。”
“不说话是吧?”吴裳问。
“不是,只是话少。戴着眼镜,有点怪。”
“见过。”
吴裳并不抵触许姐姐跟她说八卦。她和林在堂已经离婚了,哪怕此刻满海洲传他结婚都跟她没关系。她出于礼貌可能还会去随份子。
她之前曾听人说林在堂去“相亲”,上来就问人家会不会做饭。人家让他自己做,说不要试图用家务奴役控制女性。吴裳闻言笑惨了,骂林在堂活该。
许姐姐又对吴裳说:“什么时候来喝酒?”
吴裳回她:“明天水电燃气验收,合格了我就去喝酒。还好你之前跟我说一定要重视消防,还好江哲他们懂,让我提前规避了。不然到时候又要浪费两个月。”
“正常的。你算门外汉,边做边学,我能想到的就提前告诉你。另外,我做好决定了,在你那开分店。”
“真的吗?”吴裳好开心:“那我省却招商了啊!在海洲没人比许姐姐更合适了啊!”
“我到时在咖啡厅帮你引流。”许姐姐说:“裳裳你放心,姐姐帮不了大忙,但小忙可以。”
“那我要找你碰门头。”吴裳说:“或者你请设计师来看。”
“见面说。”
“好。”
这时叶曼文醒了,说:“裳裳,吃了没?”
吴裳忙回她:“外婆,我吃啦!宋景也没吃,我待会儿给她送一些。”
叶曼文点点头,问她:“爷爷吃了吗?”
“爷爷吃了。”
“那就好。”
叶曼文又拿起刺绣来。
她眼神不好用,现在刺绣很费心力,但吴裳没阻止她,只是问她:“外婆,绣这个是要送给我吗?”
叶曼文说:“是啊,挂在你的餐厅门口。”
“那太好了。”吴裳说:“那我的餐厅就圆满了。”
吴裳蹲在那看。
这才发现这是一块有些年头的布料了,前面绣的线头不太一样。
叶曼文见她在研究,就说:“这是你姆妈生前绣的,虽然只有一点。”
吴裳拿过来,用脸贴着,仿佛感受到姆妈的温度。叶曼文拍拍她的头说:“你早点休息。”
“我还要出去。”吴裳说:“那条路要接到综合体,但是因为我们靠海边近,专家说要再看一下用料。我得去看看,别回头路沉了白修了。”
修路很重要。
吴裳当年去沈阳出差,先去北京处理事情,然后跟代理自驾去沈阳。车一进山海关,路面就变窄,大车小车混着走,车速70,压了200多公里开。
代理说投资不过山海关,主要是因为这路。他是在开玩笑,但吴裳深有感触。当初林在堂他们在临海村新建厂区,首先做的事也是要修路,不然货出不去人进不来,交通不好的地方,经济很难发展。
她惦记这条路。
匆忙吃了几口,打包剩下的就出门了,先把吃的给宋景和周玉庭,接着就去了现场。
修路的现场泥泞不堪,她站在安全绳外等着人来接她。村长跟她说:“今天一定要好好跟专家说,别着急。到你的综合体和进村,那是一条岔路,材料不一样。而且村里的路,也不一样。他们说村里的路让我们自己想办法,这不行啊,那路要接到一起,他们的施工标准和团队水平我们做不到啊。”
“我知道了。”
这一天非常奇怪,没人跟吴裳提预算的事,也没人反驳她的意见,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说好的,充分采纳。吴裳初期顺利地就结束了,出来的时候还一头雾水。
村长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林老说他会出面啊!我忘跟你说了。”
林显祖虽然老了,影响力不如从前,但在海洲商会还能说上话。他不想看吴裳为了路的事一天天犯难,就决定帮她。
吴裳遇到过很多这种事,她搭台别人唱戏,最后她被逐出戏班。这条路是她提出修的,到头来到她门前却费了大劲。这大概就是她费力不讨好的宿命。
现在路的事解决了,她松了一口气。
往村口走,看到林在堂的车停在那。他从车上下来,跟吴裳打了个照面。
他只是微微点头,吴裳也对他点头。
两个人现在见面不太说话,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一前一后向里走,林在堂问吴裳:“外婆怎么样?”
前面有周玉庭说他和林在堂跟叶曼文穿针的事,吴裳断定他这时是没话找话,就含糊回他一句:“还行。”
“爷爷呢?”
“也还行。”说完想起林显祖饭吃的不好,就又说:“可能要带去医院检查一下,饭吃的很差。”
“好。”
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吴裳,她慢慢走上前,但跟他隔了一段距离。
“有事吗?”她问。
“你知道盛唐要搞垄断的事吗?”林在堂说:“他不许下游工厂接星光灯饰的单子,还说马上有大客户订单。”
吴裳知道林在堂在装大尾巴狼,只是在试探她。林在堂脑子多聪明,能把星光灯饰带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人,能是什么草莽呢?他跟唐盛不一样。
这时林在堂又问:“你从盛唐赚来的钱准备做什么?”
这次吴裳回答他:“建综合体。”
林在堂双手插进口袋,过会儿摸出一个东西给她。吴裳看到是一对小珍珠耳饰。
“香玉妈妈的。”林在堂说:“我请人彻底打扫家里发现的。可能是她来送东西时掉落的。还给你。”
吴裳伸出手,林在堂手心向下,将那对珍珠耳饰放进吴裳掌心。
吴裳记得这副耳饰,是面馆开业那天她戴着的。生病以后有一天想戴,但无论如何找不到了。
“谢谢。”吴裳将耳饰攥在掌心。
姆妈生病后竭力让自己保持从前的样子,因为怕吴裳伤心,所以吴裳每次回去看她,她都会认真打扮。林在堂那时给阮香玉买了很多昂贵的粉底液、散粉,还给她买腮红。阮香玉哪里用得完,林在堂就说您慢用,什么时候用完什么时候算。
直到现在,吴裳还能跟林在堂平静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上几句话,只因为他对姆妈和外婆好。吴裳是一个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人,不管她跟林在堂闹到怎样,不管林家人对她怎样,林在堂至少对她姆妈和外婆是好的。
她没问林在堂为什么要大清扫。
林在堂这种程度的大清扫显然是将东西全都移动,毕竟这副耳坠,这么久都没被她发现。
“爷爷在你家?”林在堂问。
“我刚走的时候不在。”
“我去接爷爷吧,顺便看看外婆。”
那时叶曼文让林在堂跟吴裳离婚,说了一些话令林在堂伤心。但只伤心了几天。因为他知道外婆没错的。
他后来还是会经常去看叶曼文,只要他回千溪,就会去陪她说会儿话。
林在堂喜欢叶曼文是阿安的时候。
他从阿安的口中知道了爷爷不一样的过往,这些事经由爷爷的补充,就变成了星光灯饰最初的一笔。
最近他动了念头要为星光灯饰做一个发展史的展厅,因为涉及一些政治背景、经济周期,提交了材料让相关部门审核勘误。
他不想歌颂谁,只想客观地呈现企业发展的脉路,这也是沿海经济几十年的缩影。之前有人提议请传记作家来写一部《显祖传》,林显祖就差破口大骂,说这种沽名钓誉的事谁愿意做谁做。他反正不做。
但林显祖支持林在堂搞展厅,也建议他编《厂志》,他建议林在堂搞退休职工之家,像吴裳和宋景一样,关注与她们成长相关的老年人。但他不同意林在堂把“老龄化”当生意做,因为那些人为星光灯饰工作了一生,到头来还要被榨取剩余价值,简直太过可怜了。
林显祖的话林在堂会听,尤其这些有温度的建议。林显祖还建议他加入人大或政协,尽力去践行企业的社会责任。这话林在堂也听。
林在堂跟随吴裳进了家门,看到爷爷果然在。他正帮外婆捣蒜水。一生叱咤风云的企业家到头来被老朋友折腾得团团转,责备他的蒜泥捣得不细,威胁他明早不给他吃早饭。
林显祖好脾气地应对:“好好好,我不吃。我重新做总好了吧?”
“那也不可以。”叶曼文说:“浪费,就这样吧。”
林在堂在一边笑。
“在堂你来了?”叶曼文说:“你不是出门去了?”
林在堂说:“是的,早上出门了,晚上回来了。”
“我以为你出了远门。”
“很远了,往返百十公里呢!”林在堂说。
这时宋景拿着手机进来,看到林在堂就问:“这是你的别墅吗?我在网上刷到了,怎么有人盗你家的图啊?”
宋景没事就上网,海洲的大事小事都逃不过她的眼。刚刚她刷着app,看到一个在售的别墅。她很眼熟,点进去看,果然,是林在堂的那栋。
“不是。”林在堂回答她:“的确是要卖。”
“为什么?”宋景说:“卖了你住哪?”
林在堂歪着头想了想,没有回答她。
吴裳听到后明白了为什么林在堂找到了姆妈的耳饰,他果然是对家里进行了大动。他要卖房子了。
那是当年买来做他和孟若星婚房的别墅,如今要被卖掉了。
“你可以回去再看一下有没有要拿走的东西。”林在堂说:“卖了以后就不好拿了。”
“也没什么了吧?”吴裳说。
“我没仔细看。”林在堂说:“但应该还有。中介说里面有一些女人的东西。”
鞜樰證裡 “好的。我知道了。你可以直接扔掉。”
“香玉妈妈的衣服呢?拖鞋?茶杯?都扔掉吗?”林在堂缓缓地问。
吴裳第二天验收完去了趟海洲城。
也不知怎么,林在堂的那栋房子忽然间就陈旧起来,院子里的花却开得繁盛,野草也繁盛,郁郁葱葱一片一片。她走进去,看到屋子里的东西都罩上了白布,到处都荒芜。
吴裳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她知道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但现在它已经没有家的样子了。
这里真的有一丁点她的东西,被放在客厅的角落。是她的几件睡衣、拖鞋,再没其他的了。
她看到林在堂的茶桌上放着一些卡片,最上面那张是他当年送给她的航司储值卡。吴裳猜测下面应该还有购物中心储值卡、酒店钻石会员卡…吴裳并没动。
这时林在堂走进来,见吴裳在,他便站在门口没有动。
“说声再见吧。”林在堂说。
第83章 悲寂寥,胜春潮
“所以我搬走后,你都没有锄过花园的草吗?”吴裳问。
“没有。”
“所以你自己从来都没有把这里当成家,却还要求别人为你创造维护一个家。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吴裳说完叹了口气。她深知说这些毫无意义,但她真的很心疼花园里的花。她不再说话,要去抱那堆衣服。
林在堂先她一步抱了起来,问她:“放后备厢?”
“可以。”吴裳答。
林在堂帮她把东西放进去,她径直上了车,并没有看那栋房子,在她心里,这房子本就是与她无关的。她住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要担忧万一哪天被赶出去,而她无处可去。
林在堂看到她的车绝尘而去,转身回到屋子里,简单拿上几样东西就走了。其实他这些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行李,极简的生活帮他省却很多时间和精力。他也没有回头看那栋房子,林在堂一向不会留恋这些逝去的东西,因为眼前有很多事都要等着他处理。
中介问他是否可以安排看房,他说全权交给你们,签合同时候找我就好。
阮春桂对他出售这套房子是无法理解的。
她这一生都致力于买房子、买黄金、搞投资,到手的房子翻几倍,怎么这会儿要卖呢?林在堂给她的回复是:现金在手很重要。他现在自己手里没有现金,也没有资产。万一遇到什么困难,再想卖房子,就不是当下的价格了。
说到这里阮春桂又非常生气,怎么会有人傻到结婚要净身出户而对方丝毫不领情呢?你没有现金和资产怪谁呢?怪你自己呀!
但她现在不太会过问太多了。也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总是窝在家里。无聊时候养生喝茶也没法让时间很快过去,她开始看言情小说、看偶像剧。年轻时候最不屑的东西,到老了,找到乐趣了。书里、剧里的人爱得死去活来,她就会很好奇:这有什么好爱的?
后来想到人生早几十年,她也那么爱过,只是被远村的海水掩埋了。
但有一样阮春桂没改,那便是她手里的钱谁都别想动,有钱她才会有安全感。
林在堂回厂之前去看了她一眼,陪她吃了顿饭。她现在彻底放弃对饮食的要求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反正吃什么都要打针吃药来控制她的血糖。
这一天吃面。
浓油赤酱的拌面,还有炖羊肉。这偏北方的饮食自然是她的“新朋友”带给她的。她现在正处于新鲜期,对这样的饮食不排斥。
太油腻了,林在堂吃的很不舒服,一直到了千溪喝了两碗绿豆水才缓过来些。
叶曼文这会儿清醒着,林在堂就趁机与她短暂告别。
他坐在叶曼文摇椅边的小凳上,老黄卧在他脚边。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平添一些忧愁。
“外婆,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记得好好吃饭、好好吃药。有事情可以打给我。”林在堂握着叶曼文的手。老人的手很干,手指很细,阮香玉生前很喜欢的镯子戴在她干枯的手腕上。她也在思念女儿吧。
“你要去哪里啊?”叶曼文问。
“工厂新上的产品线我需要盯着,公司的设计师品牌要发布,我也要盯着。”
“你在千溪不能盯着吗?”
林在堂摇头笑了:“外婆,从前机器出过问题,损失了很多钱。我记得那个教训,往后再不敢了。临海村新开了快捷酒店,就在厂子边上,我住在那里每天上下班只要几分钟路,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那你如果要去海洲呢?”
“那更好办了,开车直接去,住在海洲家里。”
“可是你要卖掉房子啊。”
“我还有小房子啊,外婆。”林在堂宽慰叶曼文:“外婆不要担心,我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您和爷爷。”
“那你要按时吃饭,外婆做鸭子给你带走。”
“好啊。”
这时老黄咬了下林在堂的裤脚,他好像听懂了林在堂说的话,嘤嘤了几声。林在堂摸了摸它的头,也低头哄它:“老黄啊,我也会回来看你的。你爱吃的那几样东西我都备着呢,吃完了外婆会给我打电话的。”
老黄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在告别似的。
林在堂叹了口气,说:“那要不我把你带到厂里去?现在厂里养了三只大狼狗,你去统领它们好不好?”
老黄不愿意统领狼狗,它把千溪的统治权都交出去了,怎么会愿意一把年纪去“外地”夺权呢?它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去。
叶曼文这时说:“老黄啊,有灵性,它不会走的,它要陪着外婆。但老黄又舍不得你,你不回来,它会想你的。”
林在堂心里一暖:“外婆,我答应你,只要有时间我就回来。”
林在堂一心奔事业,家大业大的星光灯饰在他手中这么多年,他再努努力就能上一个新的台阶,他想拼一拼。
周玉庭对他这种行为不是很理解,他问林在堂:“你知道人生来赤条条、死去时也身无一物吗?”
林在堂说:“那又怎样呢?我们就要荒废时间吗?反正最后终有一死。”
“我跟你说不清楚,我觉得你和吴裳都像上了发条,两个人说不出谁更累,反正就很累。”周玉庭心说:要么你俩过不下去呢。他本人在人间浪荡这么多年,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虽然他家里有些钱,他也算名副其实的海洲二代,但他自己并不奢侈,靠他打的那些“零工”就够活。
周玉庭看林在堂和吴裳,就像在看两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好累。
林在堂这时拜托周玉庭:“我不在的时候千溪就拜托你了。千溪的现在交给你了。”
周玉庭拍着胸脯跟他保证:“我保证细致到外婆、爷爷每天上几次厕所、吐几次痰,吃的好不好…说到这个,你知道你爷爷这几天几乎没吃东西吧?”
林在堂就去问林显祖。
林显祖倒是很乐观,跟他讲道理:“人的食欲总是上上下下,我少吃几顿有什么的呢?”
“要去医院检查。”
“我自己会看的。你去忙。再说了,我也有子女的,看在我还没死的面子上,他们也会照顾我的。”
林显祖并不乐于见到自己的子女,白天时候林褚蓄来过,跟林显祖说他要开海鲜餐厅。
林显祖提醒他:“你和老二的大酒楼烧了那么大一笔钱,才经营了两年。”
“那不一样!酒楼倒闭是那阮香玉捣的鬼,现在她死了,我的海鲜…”
啪!他话没说完,林显祖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老人指着他鼻子骂:“你醒醒吧!你自己不行非要怪别人!人已经死了,你还想怎样?不给死人安生吗?”
林褚蓄这一来,又让林显祖生了气。他原本就吃不下饭,晚上就只喝了碗汤。林显祖回顾自己这一生,在外风光无限,回到家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冷锅冷灶、勾心斗角。他一心想教好儿子,却屡遭挑拨。有人说他吃软饭起家,他百口莫辩。
林显祖无比痛苦。
也不知怎么了,以为躲到千溪来,就能换得平静,到头来烦恼要追着他跑。
叶曼文劝他:“小少爷呀,放下吧。”
他问:“我该如何放下?是不是直到我死呢?阿安,我这一生,父母想我死,子女想我死…”
他说着竟会老泪纵横。
这时他想:我真的老了。
当一代企业家意识到自己老了,就意味着他真的要遁世了。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林在堂离开的时候有些不放心林显祖,他想这几天安排一下带林显祖去上海检查一下。林显祖拒绝了,他坚持不让林在堂管他。把林在堂推上了车。
林在堂的车向千溪外驶去,熟悉的味道吹进车窗。因为修路,他要绕道,对面一辆车开过来,他主动错车,先向路边开。待那车开近了,他才看到那是吴裳的车。
吴裳对他按了下喇叭,接着才跟他错车。他们都有摇下车窗的习惯,所以打了一个很近的照面。吴裳问林在堂:“这么晚了去哪?”
“去临海。”
“慢点开。”
“谢谢。”
吴裳对他点点头,慢慢开走了。她这一天挺开心的,去见许姐姐的时候说起林在堂卖房的事,许姐姐说:“卖了也好,把现金拿在手上。而且你俩这几年因为房子闹过几次不愉快,说到底,大家都逃不出对房子的渴求。林在堂卖了,算是得道升仙了。”
许姐姐在吴裳的地图上划下自己的咖啡店址,一边研究一边认真地说:“说真的吴裳,我建议你去国外走走。虽然你这些年出去玩过几趟,但都是走马观花。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去国外感受一下那里的度假社区,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好啊。”吴裳说:“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可以去半个月。”
“对,零散地去,不然国内这一大摊子扔下了不好。”许姐姐说:“我陪你去。”
“真的吗?”
“真的。”许姐姐说:“我的南法小男人想家了呢。”
吴裳闻言就笑了,打趣地说:“我也好想骗一个南法小男人回千溪啊。千溪的海滩那么美,一个法国男人能起到点缀的作用。”
所以这一天吴裳是开心的。
跟林在堂错车后,她从后视镜看了眼林在堂的车。他远去了。
吴裳回到家,宋景跟她说林在堂跟外婆告别的事。吴裳并不诧异。她知道林在堂早晚会远离千溪的,他这个人喜欢赶自己的路,不喜欢停留。
因为她本质上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不像宋景那样不解。
“我先去一趟北京,回来后可能要出门走走。先去泰国和马来西亚,去海边。”吴裳说。
“从一片海到另一片海吗?”宋景问。
吴裳点头:“是的。我要去学习。”
“你当然要学习啦!不然你的综合体会落后呀!”宋景说:“一点点建,别急啊,先把饭店开起来。”
“我感觉我现在在玩一个搭建游戏。”吴裳说。这时她想起林在堂,就说:“你知道吗宋景,我这几天在想,我嫁给谁、又或者做什么工作才能拿到这么多钱啊?我要怎样才能接触到跟从前不一样的社会、拥有我想调动的资源啊?…那简直太难了。”
“从某种程度讲,离婚时候能够净身出户的人,是可以留一条性命给他的。”她说完嘻嘻笑:“这点我对林在堂很满意。”
吴裳拍拍她的头:“那我也很满意吧。”
她因为有新的灵感,于是又拿起地图。她的头脑中有一幅画卷沿着海岸线徐徐展开。
那是她的野心,也是她的未来。
第84章 悲寂寥,胜春潮
清晨的千溪村弥漫起了大雾。
每天这时外婆已经起床忙碌,爷爷也会在老黄欢迎的叫声中推门而入。他们两个会轻声地聊天。
这些响动,伴着窗外的鸟叫声、风声,都一股脑灌进刚睁眼的吴裳耳中,这让她觉得幸福。
这一天睁眼,外面很安静,大雾弥散,遮盖住了外面的一切。窗玻璃上有氤氲的水迹,不一会儿就凝结一滴水珠落下来。
这不寻常。
吴裳腾地跳下床向楼下跑,下了楼看到外婆在摇椅上睡着了。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试探一下她的鼻息,很均匀。这才松了口气。
跟身体欠佳的老人住在一起,时常会有这样的担忧。如若那一天不似平常,心里就会格外紧张。
叶曼文听到动静睁开眼,问吴裳:“天亮了吗?”
“没有哦,今天下雾,外婆再睡会儿。”
“好啊。”叶曼文不逞强,她现在总是一觉连着一觉,她自己知道的。
“爷爷没来吗?”吴裳问。
“天还没亮啊。”
又糊涂了。
吴裳拔腿向外跑,跑到春花奶奶家看爷爷。这时周玉庭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卫生间门口准备记录林显祖这一天的第一次如厕。
“爷爷怎么啦?”吴裳说:“怎么没去我家里啊。”
“胃疼。”周玉庭说:“昨天半夜吃了止疼片和胃药,早上睁眼好些,但是在卫生间很久了不出来。”
两个人站在那里等着,里面窸窸窣窣有动静了,周玉庭忙说:“爷爷我进去看看啊!”他想看看老人的大便形态,但林显祖冲了水。
他出来的时候满脸轻松的样子问吴裳:“是不是我去晚了阿安不高兴了?”
“阿安也没起。”吴裳对林显祖说:“去医院看看吧?”
“不看!”
林显祖手一摆,接着背到身后去,吴裳和周玉庭接着跟了上去,像两个跟班。
“验收怎么样?”林显祖问吴裳:“一次性过了?”
“过啦!”吴裳说:“完全合规,这下可以安心软装了。接下来我要安心跑建材啦!”
“江哲不负责?”
“我不好再薅江叔叔羊毛了。江叔叔帮了好多了。而且其实关于餐厅,我有很多想法。亲力亲为能省钱。”吴裳到林显祖身边搀着他胳膊说:“爷爷,我肯定要去一趟上海的。上海的漂亮东西也很多,我还准备去一趟福州厦门杭州,我要淘很多漂亮的小东西放在餐厅里。”
“我想着去上海的时候正好带爷爷去医院看一下肠胃。”吴裳的手耸一下:“好不好呀,爷爷。”
“不去。”林显祖说:“我的身体我知道,老毛病了。我这个年纪,生大病基本无药可治,生小病忍忍就过去。”
“呸!”吴裳说:“爷爷长命百岁。”
三个人走到家里,看到宋景也已经到了。她进门后发现冷锅冷灶,就悄无声息地开火做饭。冰箱里有外婆包好的小馄饨,开水一煮,再配上吴裳烤的面包,中西合并了。
叶曼文也醒了,缓缓走出来,看到外面的大雾,叹了口气。她不喜欢下雾天。天上一下雾,她就会悲从中来。这一天也是,这会儿糊涂了,叫吴裳香玉:“香玉啊,下雾了,今天不能晾素面了。”
“那就不晾了啊。”吴裳说:“吃饭,外婆。”
林显祖这一天食欲优于前两天,吃了六个小馄炖一片面包。周玉庭把他吃饭的照片拍给林在堂,没想到林在堂回很快。
“你怎么起这么早?”周玉庭问。
“打太极。”
林在堂真的在打太极。
临海村的新酒店下面有一片树林,他睡不着起来打太极。照着爷爷的视频打。
打过太极,他去餐厅吃饭,一个煮鸡蛋,一碗清汤面,一杯牛奶,就算是吃过了。接着就去到办公室,开启一天的工作。
他坐在办公室里办公,秘书总会提醒他有访客。他离婚时候并没有多高调,但人的嘴就是话筒,几乎全世界都知道他离婚了。他的访客不尽然是为工作,其中夹杂着一两个目的不纯的人。
林在堂疲于应对,干脆暂停了所有访客。
这一天唐盛竟然来了。
秘书问林在堂见不见,林在堂想了想,说:“见见吧。”
唐盛是一贯的高调姿态,见到林在堂就说:“听闻林总搞新生产线,特地来参观一下啊。”
林在堂哼笑了一声,说:“可以啊,回头让商会组织参观。再者说,我的新生产线,唐总早就看过了吧?”唐盛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总会往林在堂身边派人。这种事无法杜绝,林在堂干脆就不杜绝。这生产线的照片怕是早有人发给唐盛了。
“林总说笑了。”唐盛说:“要说…”
林在堂这时打断他:“刚好唐总来了,我倒是有事要问唐总。”
“你说。”
“唐总让下游工厂不接我们的单子,是为了什么呢?”林在堂明知故问:“唐总有大客户了?”
“林总不知道吗?不可能吧。”唐盛说:“林总消息一向灵通。”
“就凭吴裳那几个客户?吴裳什么人我比唐总清楚,她唯利是图,就不可能真心跟你合作。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要信她的话,别到头来被她搞死了都找不对坟头哭。”林在堂故意这样说。
“林总这么诋毁自己的前妻,也是让人涨见识了。”唐盛说:“我这人还真就不信邪,我看那个吴裳会怎么骗我。她骗我,我无非损失个千八百万,我损失的起。倒是林总,别墅都卖了,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呢?”
林在堂闻言抬起头看着唐盛:“你这么关心我卖别墅,怎么?要买?”
唐盛摊手:“不然今天我为什么来呢?”
“跟中介谈。我跟他们说一声,唐总要买,溢价15%。”林在堂说:“你买别墅无非是为了羞辱我,但最终卖不卖还是我自己说了算。价到位,我卖。不到位,我宁愿卖给别人。”
唐盛要买林在堂别墅,一是为羞辱他,二是为造声势,三是为玄学。海洲、温州一带做生意,有哪个不去寺里求签呢?唐盛来到海洲出差,听闻林在堂卖别墅的事,这时有人要唐盛的八字说算一下,算过后说唐盛跟那个别墅,命相想和。
唐盛当然不会轻信,回到温州找自己人算,结果一样的。
再回想林在堂接手星光灯饰那么多年,尽管有他在其中百般作梗,但都不影响他一路高歌猛进。这房子或许有功劳。
唐盛盯准了林在堂前妻、再盯准他的房子,大概能抢林在堂的好彩头。
林在堂趁机抬价也在他意料之中。唐盛准备想个法子,比如放出一些谣言去,说这个房子不吉利。林在堂知道唐盛这人心很黑,一定会对他下黑手。所以送走唐盛后他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中介,说有人要买房子,要求晚上谈。接着他打给周玉庭,让周叔叔出面谈。
周玉庭爸爸在商界也有名号,在别人看来他买林在堂的别墅再合适不过。下午唐盛联系中介说要看房,中介说抱歉看不了了,这房子风水好,才挂了几天就被海洲的名流富贾盯上了,今晚就要成交了。唐盛不信,问中介是谁要买,中介不肯说。但他挂断电话后就听到了小道消息。
唐盛对林在堂这个别墅原本势在必得,现在杀出个程咬金,尽管知道有可能是林在堂摆的阵,但为了自己的盛唐能大杀四方,一下就动了心思。
他给林在堂打电话,林在堂挂了。
再打,林在堂仍旧挂断。
林在堂太会拿捏唐盛这样的人了,他就是要逼急唐盛。他也太了解海洲商人了,他这样的房子,他们势必要抢的。在海洲这座山海之城里,好风水就是宝藏。
唐盛打给中介,说要加价买,中介说那我去问问。
林在堂则说:“加价可以,今晚就要签合同,我要求全款。”
林在堂盯准了唐盛。
这么多年来,唐盛一次次做局害他,他给过他很多次机会,只专注自身,但唐盛就是要盯着他打。既然如此,那就别想好过了。
先从房子开始,占用唐盛的现金流。唐盛再富,900余万的现金流也是大事。
唐盛这人非常自大,他的盛唐采用的是一言堂的企业管理,他作为股东大额持股,所以尽管盛唐是千年老二,唐盛却比林在堂有钱。他判断了一下手头的钱,当即咬牙同意:签。
他心里奔着林在堂的好房子,发誓要借到他这股好风水,在他看来,房子到手,过几年涨了再卖,自然也不亏。15%的溢价很有可能下一年就涨回来了。
中介把信息反馈给林在堂,他冷哼一声。临走前给科学怪人发消息:“我要回海洲,生产线拜托了。”
科学怪人回他一个OK的手势。
林在堂这才朝海洲开。
一天见两次唐盛,他心里直犯恶心。签合同的时候动作很快,但想到账面上多了的钱,竟也会对唐盛笑笑。
分开前林在堂对唐盛说:“不要相信吴裳。她绝非善类。”
他越这样说,唐盛越笃定与吴裳的合作。他说:“这就不劳林总费心了。”
林在堂这时不忘再架一把火,说:“我的客户,最终还是我的。”
唐盛轻蔑一笑,走了。
三天后林在堂打给林显祖三百万,说这些年没少跟爷爷借钱,我要还钱。林显祖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要拿这笔钱投资宋景的养老院,这合你心意吗?
林在堂笑了:“合。养老是趋势,千溪的养老院一旦建起,将会吸引很多人。投资宋景的养老院是非常正确的。”
“你无非是相信吴裳罢了。”林显祖说:“这养老院建在千溪村,如果得不到妥善的运营和宣传,是不会有人来的。你敢投钱,是看好养老趋势吗?你是相信吴裳能做好。”
“吴裳肯定能做好。但我是为了赚钱。”林在堂说:“爷爷,我太穷了,我没有钱。”
“那就努力赚钱吧!”林显祖说话的时候皱了下眉,匆匆挂断了电话。他先去了卫生间,出来后陪叶曼文去海边散步。
一到海边才发现,餐厅工地的围挡拆了,里面亮着灯,在进行粉刷;而吴裳正带着人在外面量牌匾的尺寸。吴裳这一天没得闲,晚饭也只扒了一口,然后就匆匆出来了。
因为进入到软装环节,她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她估算着明年春天就可以开始招聘,五月就可以开业了。这项工程太浩大了,浩大到她从前根本没想过。她大胆想象、小心落实,生怕浪费一分钱。因为赚钱太难了。
她白天还抽空跑了一趟面馆,看了眼情况。最近时常有一些公司来与她接触,想谈面馆的入资,想开连锁加盟店。对方给出的设想是一年之内,要在全国二十个城市开香玉面馆。
吴裳知道开连锁店是赚钱最快的。单加盟费就是一笔可观的费用。但她也知道一旦加盟店开起来,很可能会面对品控参差不齐的情况。吴裳不想冒这个险。她想慢下来,珍视姆妈的心血,也为面馆做最长远的规划。
这时她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他姓廖,想来海洲拜访吴裳。
“是为了面馆的事吗?”吴裳问。
“除了面馆,还有你的综合体的事。如果方便的话,可否给我一个机会面聊?”廖姓男子说。
吴裳对他的礼貌不反感,于是应承下来,欢迎他来千溪。
她挂断电话又去干活,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又接到廖姓男子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到千溪了。想问吴裳是不是顺着那条破旧的小路就能到她的工地。
吴裳很惊讶这一次碰到的人执行力会这么强。
她让他直走,到海边就停下。
吴裳出去迎接他,看到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廖姓男子名叫廖恩宏,台湾省人,在上海工作。
这是他见吴裳的第一时间就自报家门后吴裳记住的信息。廖恩宏没像别人那样急功近利,见面的第一瞬间就跟吴裳谈正事。他请吴裳带他在周围转转,如果可以,请吴裳推荐他一个吃饭的地方。因为他昨晚到现在,忙到没吃任何一口东西,现在他的腿已经软了。
他穿着一身西装,故意做一下腿软的姿势,很好玩。
吴裳平常不轻易请人到家里去,但廖恩宏是一个不惹人厌的人。吴裳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种久违的良善和平和。
“走吧,去我家里,看我外婆今天做了什么饭。同时我也要恭喜你,你将吃到面馆的终极版海洲味。”
“外婆是御厨后人对吧?”
“是的。”
“我之前听说过。”廖恩宏对此很期待。
他作为一个投资者,已经察觉到了市场隐隐下行的趋势,所以他很想谈下吴裳这个人。他对吴裳做了很多调研,好的坏的、真的假的他几乎都知道。吴裳的聪明和胆魄是罕见的。
他跟在吴裳身后一起进了千溪村。
吴裳这时说:“我知道你来考察的,我带你看一下完整的千溪,和我当下的业务合伙人。”
说着话,看到宋景和周玉庭从远处跑来。吴裳伸手指:“我说的就是他们了。”
“据我所知,林老先生也住在千溪。他是你的合伙人吗?”廖恩宏问。
吴裳有点意外:“你没少做功课啊?”
“要做的。你不介意吧?”
吴裳耸耸肩。
“这位是?”宋景打量着廖恩宏问。
“这位是投资人廖恩宏。”
廖恩宏忙对宋景伸出手,要跟她握手。宋景忙摆手:“别了,刚擦完屎。”
廖恩宏被她逗笑了。
他们一起走到了吴裳家里。
叶曼文和林显祖正在为他们准备午饭。
廖恩宏见过很多企业家,但看到林显祖的一瞬间,整个人仍不免谦卑起来。他对林显祖鞠躬道:“林老先生您好,我是廖恩宏。”
吴裳是知道林显祖的地位的,对廖恩宏这样的举动并不意外,倒是外婆,指着林显祖说:“为什么年轻人怕小少爷?”又糊涂了。
林显祖推了下老花镜笑了。他招呼廖恩宏坐下喝茶,说午饭待会儿就好。
廖恩宏被安排落座的时候,林显祖将老花镜向下拉,一双眼睛打量着廖恩宏。他一生见过不知多少投资人,大多是廖恩宏的打扮和气度。但能第一眼给林显祖留下好印象的人不多。
第一口蒸包下肚的时候,廖恩宏忍不住哇了声。蟹肉包太香了,比他在香玉面馆吃的还更胜一筹。吴裳没没吹牛,她家里的饭果然是海洲味的顶尖。
蒸黄鱼看似清淡,但每一块鱼肉都鲜美入味。
鸡汤素面的鸡汤也很鲜。
中午还有炒贝肉。
周玉庭安静吃饭,不时看廖恩宏一眼。他隐约感觉吴裳会跟廖恩宏合作,因为她还从来没带人回家吃饭过。
廖恩宏一整顿饭都没有提合作的事,他知道盯着香玉面馆和综合体的人很多。他不想太贸然。
吃过了饭,林显祖留他喝茶,问他关于投资的打算。
他说:“我想请专业的团队来做一版完整的调研规划,然后再谈。现在说那些都是空话,只有落到纸上的东西才能实在的。并且,也要看我们的思路跟吴总能不能碰上。”
林显祖点头。
“林老先生,也请您指导。”廖恩宏说。
林显祖摇头:“我老了,指导不了了。吴裳的事情不由我做主。”
“好的。那我跟吴裳谈。”
廖恩宏回头看吴裳,她正在给那只黄狗梳毛。
吴裳自有她的打算,所以她没轻易应和。
第85章 悲寂寥,胜春潮
廖恩宏在千溪住了四天。
吴裳很忙,一直往海洲跑,期间还去了一趟上海,回来时候带着很多漂亮的东西。“千溪欢迎你”的墙漆终于刷完了,里面开始有了干净的样子。忙到几乎没跟廖恩宏打过照面。
廖恩宏在千溪是半自助模式,因为他发现跟着周玉庭就能看懂千溪。周玉庭跟宋景每天照顾老人,得闲就去吴裳的工地帮忙,还会固定去看一眼修路的进度。
他们都心系那条路,一直在跟施工队说:“年底一定要通。”
周玉庭起初感觉不自在,但因为廖恩宏实在是安静,不会打扰到他,也就允许他跟着了。
有时廖恩宏会帮助周玉庭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接过周玉庭的本子帮他记录。他问周玉庭他能不能看看上面的内容,周玉庭说好啊。
廖恩宏向前翻,看到有一页写着两行字:吴裳和林在堂离婚了,他们都解放了。但是好像没有变快乐?(再观察)
廖恩宏突然就笑了。
他之前听说周玉庭要写千溪的现在,倘若千溪的现在以这样的方式记录,那真的会令人一边哭一边笑的。他给出了一个建议,说:“你该找人画?”
“找人画?”周玉庭推推眼镜:“我不需要找人画,我自己就会画。我是一个考古学家、漫画家、大提琴演奏家,未来的作家。”
廖恩宏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他功课做得足够多,当然知道周玉庭是林在堂唯一的朋友。事实上廖恩宏听说过林在堂跟投资机构不合的事,也知道他在逐渐推行去资本化。廖恩宏曾想见见林在堂,但因为林在堂实在是清高傲慢,早已停止见任何投资人了。
廖恩宏从周玉庭身上看到了一些林在堂的投影。因为他知道两个人能成为朋友,一定是因为他们几乎有着相同的特质的。
廖恩宏对千溪这个地方深深地感兴趣。
他去过很多地方,接触过很多人和项目,几乎没见过任何一个项目有这么深的人文关怀和情感链接。千溪村的老人他几乎都见过,因为中午他们会集中吃饭。
他们坐在太阳下缓慢地吃着海洲味、喝茶、聊天。
廖恩宏租住在肖奶奶家里,知道她会刺绣,还跟吴裳外婆一起给海洲博物馆的年轻人上课,她们的绣品也被展览着。肖奶奶午饭时候会带着绣品,因为阳光好,她可以坐在那里安静地绣一会儿。
廖恩宏听不懂海洲话,请求周玉庭为他翻译。周玉庭说他们此刻聊的是“千溪欢迎你”,说一定要活到千溪村变有钱。
廖恩宏一瞬间就充满了悲悯。
是啊,沿海经济发展,绕过了千溪村。距离千溪很近的临海村已经乘上了时代的东风。而千溪还是垂垂老矣的样子,就连那条路,都需要他们每天去看,担心施工队临时改主意。
老村长很好奇廖恩宏的身份,他问廖恩宏是干什么的。廖恩宏说:“我是…玩钱的。”
“玩钱的?”
廖恩宏点头:“是啊,我玩钱的。”
廖恩宏从千溪身上看到了一点他故乡的影子,不知为什么。
周玉庭对林在堂说:“千溪来了一个奇怪的投资人,看着又不像投资人,因为他不市侩。跟你倒是有点像,有点儒商的样子。”
“谁?”林在堂问他。
“叫廖恩宏。”
林在堂想起曾有一个投资人通过邮件契而不舍地联系他,想跟他一起聊聊星光灯饰的未来,但他屡次拒绝了。别人都着急去够资本,而他只想远离资本运作。他打开邮箱看,那个人的确是廖恩宏。
“他要干什么?”林在堂又问。
“为了吴裳的面馆和综合体。”
“人坏吗?”
“爷爷说不坏。”
“爷爷也见过他?”
“每天下午陪爷爷喝茶聊天,对爷爷很恭敬,也很关心。”
“好的,我知道了。”
林在堂决定回一趟千溪,去看看这个廖恩宏。他并不想抱着批判精神去看待这个人,但听说他一直在爷爷身边晃,他倒是有了几分警觉。林显祖虽然已经退了,但打他算盘的人很多。
有人看重他的影响力,有人看重他调动资源的能力,有人看重他的财力。很多项目都想找林显祖做背书。
之前温州有发生过,一个老企业家被请去做项目背书,但其实那是一个诈骗项目,最后老企业家身败名裂。林在堂相信爷爷是不会为利益所驱动的,但是这个廖恩宏提供的似乎不是利益。
林在堂是在晚上回到千溪的。
这时几个人正在外婆家里吃饭,吴裳也回来了。廖恩宏看到林在堂的一瞬间就起身对他伸出手,说:“林总你好,久闻大名,我是廖恩宏。”
林在堂打量他一眼,对他伸出了手。
廖恩宏的手干净有力,这一点林在堂倒是满意。他实在不喜欢黏糊糊的软趴趴的男性的手,唐盛就是这样。早些年林在堂在论坛上跟唐盛握过手,最后再也不肯握。
“廖总来千溪几天了?”林在堂问。
“四天了。”
“要调研这么深入?”
“对千溪实在是很喜欢。”廖恩宏答。
林在堂点点头,就对叶曼文笑:“外婆,我是小少爷还是在堂?”
此刻叶曼文是清醒的,就指着他说:“大逆不道林在堂。”大家就都笑了。
叶曼文几天不见林在堂,实在是想他。看到他就笑着起身亲自为他搬小凳放到自己身边,又去为他盛米饭。这一天她做了一桌子海鲜小炒,还撕了一只鸭,很是下饭。
林在堂坐下去,扫了吴裳一眼。她正翘着小拇指啃牙齿,应该是吃香了,嘴角有一点点的油光。
“你去上海了?”林在堂问她。
“对啊。”吴裳说:“去上海淘弄东西,那边好东西多。”
“后天要去北京?”他又问。
“你怎么知道?你在我身上装摄像头了?”吴裳一边将啃完的鸭翅放下,一边说。
“唐盛说的。”林在堂说:“唐盛势在必得,每天都会跟我炫耀,说你跟他合作了。”
“他真是沉不住气。”
有廖恩宏在场,他们的对话仅止于此。林在堂好几天没吃过外婆的饭,这会儿也不想说话,只想安心享用。他吃饭的时候,叶曼文慈爱地看着他,问他:“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吃饭?你看你又瘦了。”
林在堂撸起衣袖给叶曼文展示自己的胳膊:“外婆你看我哪里瘦了?你捏捏。”
叶曼文捏一捏,说:“那你今天多吃点,待会儿外婆再给你熬点糖水。”
“谢谢外婆。”
宋景这时说:“外婆偏心,我每天过来照顾外婆,外婆也不给我熬糖水。”
“你吃的小灶还少吗!”吴裳指指她的脸:“看你的脸,都被外婆喂圆了!”
“那又怎样?反正我没有糖水。”宋景哼一声,伸手捏了下自己的脸,好像是很好捏的样子。
周玉庭这时在对面说:“宋景不缺糖水,她每天吃很多零食。吴裳烤的面包都被她吃了。”
宋景起身打他:“轮到你说话了么!呆子!”
周玉庭捧着碗躲过她的攻击,反驳道:“你不是呆子,但你47+42等于90。”说的是她算账,多算出一万,揪着周玉庭问他支出怎么不对,是不是被他贪污了。周玉庭十分冤枉,拿过她的账本一看:她算错了。
“你不是喜欢做表吗?怎么在本子上算?”吴裳问。
“外婆给了我一把老算盘,我喜欢没事时拨拉。其实没算错,是我在本上抄错了。”宋景为自己辩驳。
“问题是,47+42不需要算盘吧?”周玉庭反驳。
宋景又起身打他,她自己也憋不住了,哧一声笑了。
林显祖早早就放下碗筷,林在堂注意到了,轻声问:“爷爷,今天也没胃口吗?”
“晚上要少吃。我这一把老骨头不像你们年轻人,我吃了不消化。”
吃过饭,林在堂陪林显祖去外面散步消食。他问林显祖:“爷爷,廖恩宏对你提出什么诉求了吗?”
“比如?”
“比如让你背书、投资…”
“什么都没有。”
“哦,好的。”
林显祖转头看他:“怎么,觉得爷爷岁数大了、脑袋混了,可能会被骗?”
“我说不出来,感觉他有点奇怪。”
“奇怪么,就走走看。”林显祖说:“单看他这几天的行为,是个良善温和的人。至于他本人怎么样,要吴裳去判断。如果他真藏那么深,那也是吴裳创业路上该渡的劫。人这一辈子,该走的路一步都不会少走。”
“我只担心他骗爷爷。他给我发过很多邮件,应该是做过很多周密的调研。现在他来了千溪,我就觉得有点别扭。”
“你有警惕心是好的。”林显祖说:“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呢?扪心自问,我们在做一些选择的时候,也一定不能两全的。”
“世上哪有两全法?”林在堂无奈地说。
林显祖叹了口气,背着手走进小巷子里。他的背影有些落寞。林在堂知道这种落寞源自于哪:一个奋斗了一生、热闹了一生的人,在某一天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远离了这个社会,那自然是落寞的。
林在堂追上爷爷,对他说:“爷爷,你要不要去看看厂志?脉络已经梳理清楚了,爷爷帮忙勘误好不好?”
林显祖想了想说:“好啊。但是在厂志以前,退休员工的晚年关怀要先做起来。这笔钱要花的在堂。”
“要花的爷爷。”林在堂说:“之所以看好宋景的养老院,也是因为这个。爷爷你不用担心,我永远记得爷爷的教诲:做一个有良心的企业家。”
“爷爷知道你记得,否则你和裳裳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人就是这样,总要取舍。”林显祖拍拍林在堂肩膀。他看着林在堂长大,再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孙子了。他这人啊,有痛不说痛,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林在堂对他笑笑,安静地走在他身边。这时想起二叔卖资产的事,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
林显祖察觉到他的犹豫,就说:“有事你直接说,不要这样。”
“二叔在卖房产,说要开海鲜酒楼。海鲜酒楼不好做的,单单那些海鲜的品质就不好把控。海洲多少海鲜酒楼都开不下去,最后剩下的那些小排档倒是活得好。归根结底,跟规模没关系的。我觉得他没想好就要做。”
“他找你了?”
“找我姆妈了。”林在堂说:“我姆妈对二叔您是知道的,很厌烦。二叔走了她就跟我说了。说再这样下去,家产很快败光了。”
“败光了,又要打着星光灯饰的名号骗钱了。”林显祖说起自己的儿子,心中一阵难过。他作为一个父亲,这些年屡屡拽着、拖着,但他们都不上正道。
“我会提前处理。如果真的到那一步,我必须要向外界说清楚:星光灯饰早已分家,流程合法合规,二叔他们的个人行为与星光灯饰无关。”
林在堂庆幸自己当年即便吃了亏也要果断剖离,那段日子那么难熬,但他没有后悔过。林家人都是吸血鬼,倘若那时不这样做,星光灯饰怕已经消失在市场中了。
林显祖消食后又回到叶曼文家,照顾叶曼文睡觉。吴裳见他来了,就去院子里跟宋景他们聊天。
千溪早秋的夜晚,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时刻。风清凉,花还茂盛,老黄摇着尾巴走路。林在堂坐到周玉庭身边,拿起桌上的西瓜啃。
在吴裳的家里,西瓜要从初夏吃到深秋。吴裳喜欢吃西瓜,能把西瓜吃出无数花样来。那是从前。她现在吃西瓜很规矩了,切成块的西瓜,她规规矩矩地啃。这一天她有点兴致,决定给他们做西瓜棒冰。
西瓜切成块,用签子串上。上面按进去葡萄干,再涂抹一层奶油,接着送到冰箱里冻。
林在堂啃了一块西瓜后也不吃了,吴裳每次奇思妙想做出的东西都很好吃。之前她做西瓜杨梅巧克力棒冰也很好吃。
廖恩宏这时问林在堂:“林总,星光灯饰真的不再需要资本了吗?”
“短时间内不需要。”林在堂说:“廖总是做投资的,心里一定知道:但凡努力接触资本的企业,哪一个不是创始人想要套现呢?一旦成功了迅速离场,自己逍遥快活。也有用心做企业的,但最后基本是奔着玩大的。”
“不可否认。但玩大的人,会造福更多员工。”廖恩宏说:“这不是林总的愿景吗?”
林在堂笑了。
廖恩宏真的很聪明,他知道林在堂在乎什么。
廖恩宏不再多说,只是问林在堂他是否可以去工厂参观一下?业内都说林在堂有了一条领先的生产线,想必一定很厉害。
“随时欢迎。”林在堂说。
吴裳的西瓜棒冰冻好了,一人分一根,各自品尝。她和林在堂之间隔着几米距离,两个人谁都不看谁。又或者那看是偷偷的、不经意的。都不想跟对方有视线交集。
这是廖恩宏在千溪最后的夜晚,他想跟吴裳单独谈谈。
周玉庭这时咳了一声,用手肘碰了下林在堂。好像想让林在堂阻止他们交谈。
林在堂什么都没说,起身进门陪叶曼文说话去了。
廖恩宏问吴裳能不能单独聊聊,吴裳指着宋景说:“我不能背着我的合伙人啊。”
廖恩宏理解地点头。接着他说:“在千溪住了几天后,我感觉我有点了解千溪了。我想说说我的想法。”
“你说。”
“你的综合体规划其实很成熟了,既能保护千溪村,又能让闲置的房源被利用起来,给千溪人创收。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这项工程很浩大,你建了‘千溪欢迎你’应该知道,倘若没有资金进场,千溪老房的修缮、海边新居的搭建要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廖恩宏停下来,真诚地看着吴裳,说:“我说句你听了可能会伤心的话:你觉得现在的老人们等得起吗?以肖奶奶为例,她连绣花针都快拿不起了,你觉得她能等到三年后成为民宿的管家或入住你们的养老院吗?”
吴裳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承认廖恩宏说的每一句都对。
“我想的是,让我的团队过来考察、评估,写一个完整的方案,预测我们调动的资源,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你的综合体一期问世,然后我做二期、三期。”廖恩宏说完看着宋景:“我听说林老先生要入股三百万到你的养老院,那你有算过吗?你的养老院启动资金究竟是多少?”
宋景被他问住了。她原本只想照顾这些老人的,她觉得那没有多少钱啊。
“所以,你们需要钱。”廖恩宏继续说:“我知道很多机构盯上了面馆和千溪,是因为这两样东西都符合人的乌托邦似的幻想。我也知道吴裳你一直在拒绝,因为你怕把面馆做坏,对不起你的姆妈。说实话,香玉老板在世的时候我见过她一次。那时她已经生病了,无暇顾及。她说这以后交给女儿决定。”
廖恩宏怕吴裳不信,翻出手机找到一张照片,还有他跟阮香玉的聊天记录给吴裳看。
吴裳看到阮香玉对廖恩宏很客气,也很亲近,他们那次见面应该很愉快。
她不是会被轻易说服的人。
吴裳知道为什么这些投资人会盯上她,因为她现在做的东西洗钱很快。香玉面馆有群众基础、千溪村有生态保障,那些投资人都很精明。包括眼前的这位廖恩宏。
他讲话层层递进,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是很容易说服别人的。但不包括吴裳。
吴裳做销售那么久,她有着最强的谈判经验。这时她对廖恩宏说:“再等等吧。”
“好的。”廖恩宏说:“那我…”
“当然,你的团队可以来,千溪欢迎你们。你们可以住在千溪,我收拾几间屋子出来。”
“好啊。我们付钱。吃饭也付钱。”
“我就是这个意思。”吴裳说:“在商言商,不谈私交。”
林在堂在屋内听到吴裳这么说,跟林显祖交换了一个眼神。
林显祖说:“厉害。”
林在堂点头:“是啊。她向来厉害。”
“是啊。裳裳很厉害的。”叶曼文睁开眼睛说。她并没睡熟,年纪越大,反倒越像老顽童。故意说话吓他们一跳。
林在堂拉着叶曼文手说:“外婆,爷爷交给你啦。爷爷胃不舒服,但不想去医院,外婆可以帮我劝爷爷吗?”
“劝什么啊?直接拖走就好了啊。不去医院不能来家里吃饭!”
“那我明天一早带爷爷去上海?”
“去吧。”叶曼文说:“还有宋景照顾我。宋景这孩子真好,玉庭也好,他们两个每天来,我也开心。”
“好。”
第二天一早,爷孙两个去叶曼文家里吃早饭。吴裳听说他们要去上海看医生,就特意早起给林显祖做了很多吃的。她知道林显祖胃口不好,所以每样做的不多,但很丰盛。
林显祖就问她:“是怕爷爷回不来?”
吴裳忙摆手:“不是的爷爷,我只想让你吃好些。这样路上不会饿啊!”
“你就是!”林在堂开了句玩笑。
他很久没逗吴裳了,说完这句自己也纳闷:怎么这么自然就说出来了。
“那你别吃,你饿着走呗。”吴裳说。
“我饿着没力气开车。”林在堂说完就坐下,因为沾了爷爷的光,他再一次吃到了吴裳主厨的饭。那熟悉的味道清洗着他的味蕾,往昔种种一瞬间涌了上来。
不是没有过好时候的。
也有的。
林在堂闷头吃饭,林显祖胃口小,他倒是胃口大开,把那些东西吃个精光。甚至还说:“外婆说给我做了鸭子、还有素面,这样我在办公室也能吃。”
“那你跟外婆要去。”吴裳一边说一边去厨房。她不敢不拿,如果她不拿,叶曼文要骂她的。
她把叶曼文早就打包好的东西给林在堂让他带走。
林在堂接过去,看着她说:“跟唐盛去北京要注意安全。”
“我有分寸。”吴裳说。
“那就好。”
第86章 悲寂寥,胜春潮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叶曼文拉住吴裳的手,不想让她走似的:“外婆给你讲个你儿时的故事。”
“好啊。”吴裳看了眼表,还有一些时间,足够听外婆的故事了。她将脸贴在外婆手背上,仰着头看她。
“你小时候啊,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有多厉害呢,别人都很怕你的。那时你姆妈时常要对上门来讨说法的人道歉,等人走了批评你,但从不打你。外婆问她:为什么不打啊?她说:孩子早晚会长大的…”叶曼文这一天闭上眼睛就是女儿,也不知怎么了。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外婆实在生气。你把人家小朋友挠花啦,外婆拍了两把你的屁股。你哭的呦…还生了场病,后来外婆也舍不得打了。”
吴裳嘤嘤哭了两声:“是这样吗?”
“比这个凶。随着你越来越大,性情越来越好,你姆妈又开始担心:我们裳裳这样会不会受欺负啊?受欺负怎么办啊?还不如像小时候那样见人就打。”叶曼文说着刮了下吴裳鼻子。
吴裳哧哧笑了:“我知道了,外婆,你是看我要跟唐盛去北京,不放心呢!你放心外婆,我现在比小时候还能打。他唐盛算个什么东西!欺负我一下试试!”吴裳蜷起手臂给外婆展示她的肌肉,说:“看到了吗?这可是劳动人民的手臂!”
她因为近几个月一直在工地忙碌,手臂变得比从前更紧实。外婆拍了下她胳膊,说:“去吧,外婆放心了。有时外婆很啰嗦,但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人老了,就什么都担心。裳裳啊,你知道外婆现在最怕什么吗?”
“最怕什么?”
“外婆最怕你被欺负,但外婆已经老了,没有用了,帮不了你了…”叶曼文说着抹起了眼泪,她想念女儿,有时会想:不如干脆去找女儿好了。但当她每次看到吴裳一个人或背或扛或拎着东西走向工地的时候,就想着裳裳很孤独,我还要多陪裳裳几年。
吴裳抱着外婆的脖子吧唧吧唧亲她脸,她说:“外婆!我不在你有事就找宋景!我很快就回来,最多四天!”
“快走吧。要去海洲坐飞机呢!”
吴裳拉着行李箱一步三回头。
她记得读书时候每次假期结束回杭州,也是一步三回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始终长不大,只要在外婆姆妈面前,她就是这个样子。
吴裳到了机场,上了飞机。飞机起飞的一瞬间,她的心口又涌起了恨意。有人说恨是很没用的东西,会无尽消耗人的情绪。聪明的人不要去恨。吴裳偏要恨,她恨唐盛。
唐盛是一个多么肮脏下作的人,她是十分清楚的。当初唐盛为了打败星光灯饰,一次次给她制造麻烦的时候,起初她的想法是:不要管他。那时她天真,以为只要不断精进自己,唐盛最终不会对她有什么威胁。那时她只想着化解,并没想着真正的反击。
她那时真的天真。
吴裳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下了飞机也没补妆,拖着行李就向外走。远远看到唐盛早早就在机场等着她,他这个人无利不起早,见到吴裳很是谄媚地要帮吴裳拉箱子。吴裳拒绝:“不敢劳烦唐总。”
“今天晚了,我做东请你吃点东西。”唐盛说。
吴裳四下看看,问:“唐总公司这么精打细算吗?要唐总亲自见客户,但一个随行人员都不带?你们那个…销售总监呢?”
吴裳不爱说那人的名字,怕脏了自己的嘴。
“你说我们刘总啊?刘总去忙别的事了。这些大客户我自己来见不是更稳妥吗?”唐盛这时阴阳怪气地说:“万一你看到我们刘海,临时改主意了怎么办?”
刘海,即是当初王能人手下那个在会上指责吴裳,帮王能人夺权的那个新人。
这个人也极恶。
有的人的恶,是大恶,比如唐盛。他无论干什么,都想踩人一脚,手段不光明,心思也恶劣,并且恶的没有边界;有的人的恶,是小恶,比如刘海。他因为自己没有底牌,要攀附别人,所以总是替人做事,那些事不至于犯法,但就是恶心。
吴裳觉得唐盛和刘海这样的组合,真的是蛇鼠一窝了。她始终不看好盛唐,就是因为它不像一个正规的企业,倒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团伙。
唐盛一直跟着她,非要请她吃晚饭,吴裳拉着行李快走几步,上了出租车后跟他说:“明天见吧唐总!”
出租车开走,她向后看,看到唐盛身边站了一个人。果然。吴裳想。
她逐个给客户打电话,约定明天的见面。客户跟吴裳的关系都很好,说你说见我们就见。我们也了解一下星光灯饰的竞品。好啊。
有一个客户是跟吴裳关系很好的,吴裳离开星光灯饰的时候,那个客户很惋惜。问吴裳原因。吴裳直言:我被人做局了,是我愚蠢。那客户是很有正义感的、老干部一样的人,听闻她的事很气愤。
这个客户问吴裳:当初给你做局的是不是盛唐?
吴裳坦言:是。
“那你把他介绍给我?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个行业最忌讳这种人?”
吴裳说:“我知道。我想让您帮我一个忙。”
“你别说了。见了再说。”
客户看起来公事公办,但吴裳了解他:他聪明、不爱说废话、刚正不阿。他那么说,就是意会了吴裳的意思。吴裳挂断电话后开始整理行李挑选下一天要穿的衣服。她有几年没见过这些客户了,但她没有忘本,没忘记当初他们是怎样信任她。所以每次逢年过节,她都自己亲自做海洲味寄给他们,礼物不贵重,但心意很足。就这样,关系就持续到了现在。
秋末的北京已经有了凉意,她选了一件西装外套、一件白色衬衫,原本想在下面搭配一条正装裙,又不想那样隆重,所以选了一条牛仔裤。配上一对金属耳环,头发利落地梳起,就又有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在镜前走来走去,转来转去,在星光灯饰工作的那一个个瞬间都在她眼前晃。她其实已经很久不会刻意去想了。这一天频繁地想起,吴裳知道,这源于她的不甘和恨。她这一生虽不算长,也几乎没感受过那样的耻辱和无助。那种感觉哪怕现在想起,仍旧觉得胆寒。
所以宋景说得对,吴裳怎么会跟唐盛这种人合作呢?她远不到那个地步!
第二天一早,吴裳化了淡妆,穿上那身行头,出现在了第一个客户门口。唐盛已经到了,身边跟着一个吴裳不认识的人。见到吴裳的一瞬间,唐盛的眼中就闪过一丝带着傲慢的、侵略性的、下流的审视。那种目光吴裳在很多男人身上见到过。有钱但低级的男人都像唐盛这样,以为钱能搞定一切女人。这样相比,林在堂倒显得格外不合群了。
吴裳没跟唐盛废话,直接带他去见。唐盛身边的那个人拎着伴手礼,安静地坐在那。吴裳引荐完以后按惯例喝了会儿茶,接着她自己借故去卫生间走了出去。
吴裳知道唐盛是一个极其激进的人,他当然不会痛快给吴裳钱或期权,他无非就是要借吴裳搭的桥认识这些客户。
她在卫生间里磨磨蹭蹭,大约十几分钟才出来。回去的时候唐盛已经起身要走了。吴裳跟客户告别,客户说吴裳小姐没事多来北京,带你吃卤煮小吃啊,你看看跟海洲味有什么不同。
吴裳笑着应承:“好啊好啊!您等我!”
出了门,唐盛故意问吴裳:“什么厕所要去这么久啊?”
吴裳说:“真的不巧,着凉了,有点拉肚子。”
她和唐盛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唐盛当然希望吴裳不在场,这样他跟客户好谈;吴裳呢,自然知道她不在这十几分钟唐盛干什么了。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上午见了两个客户,下午见了两个。
刚正不阿的那一个是下午的最后一个。
他的秘书下楼接吴裳唐盛上楼,对她说:“你来的真巧,封总今天原本半小时后有个会议取消了,可以跟你们多聊一会儿。”
吴裳故作惊喜:“真的吗?那太不容易了!”
“是的,非常幸运了。”秘书说:“稍后几位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吴裳答:“我们先喝水,然后我跟您一起去端茶。”
“那也可以。”
唐盛这时递上自己的名片,他作为一个企业家,此刻开始端起了尊严,不苟言笑的样子。很礼貌地说:“可以加您一个联系方式吗?”
秘书说:“好的。”说完看了吴裳一眼。
吴裳向一边移,什么都没说。
进了办公室,封总起身迎接他们。见到吴裳就指了下她说:“你可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也有生计压力嘛。”吴裳说:“封总,好久不见,这位是盛唐的唐总,您应该也在新闻上见到过,是很有名气的温州企业家。这些年带领盛唐上了几个台阶。”
封总看了眼唐盛,对他伸出手。
唐盛上前迎住。
这就算认识了。
他们看起来相谈甚欢,这时秘书敲门进来问他们要不要添茶,吴裳说:“我陪你去。”
起身随秘书出去备茶。
出办公室秘书突然换了个嘴脸说:“恶心。”
“怎么了?”
“说晚上要请我吃饭喝酒,还说要送我小礼物聊表心意。算什么东西!”秘书啐了口。
吴裳笑了。
她们两个在茶水间聊了会儿才回到办公室,唐盛这次没着急走,想多聊会儿。又聊了半个小时,他们告辞了。
出了门吴裳问:“我的钱什么时候打给我?期权手续什么时候签?”
唐盛似乎有些为难似的,说:“哎呀,这个嘛,再等下吧…”
吴裳看着唐盛,故作生气地说:“唐总,你可不要骗我啊!”
第87章 世情薄,人情恶
那片海
我看不清
走不到
雨水很凉
是谁在伤心-
2014年10月吴裳《恶鬼》
吴裳听到楼下有动静,她腾腾跑下楼去。
外婆叶曼文在给花换花盆,小黄在她旁边欢快地叫,果树枝头的鸟蹦来蹦去,不时落下一块鸟屎。
吴裳叫嚷着:“外婆!外婆!鸟屎落你头上啦!”
叶曼文手一摸,发现吴裳在骗她,就朝她丢了一块土疙瘩。吴裳嬉笑着躲开,说外婆:“你今天要去赶海吗?”
“要去啊,捡小蟹回来做蟹酱啊。”
“那我也要去!”
这时林在堂从外面跑步回来,问她:“你要去哪?”
“我要跟外婆赶海。”
“那我也去。”
林在堂像吴裳一样,对赶海充满了兴趣。那会让他感觉到人间很丰沛。
“傍晚才去,外婆弄花,我做早饭,你来打下手。然后我待会儿去面馆带姆妈去体检。”吴裳说。
“我也去。”林在堂又说。
“你姆妈不会去的。”叶曼文说:“她最不喜欢体检了。”
“不去也要去!之前的腰手术该复查啦,顺道体检。现在好多人都每年体检,这是一种健康生活的理念!”吴裳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外婆,你也得去。”
“我不去。”叶曼文说:“我这把骨头了,大病不必治,小病很快就好。我的糖尿病随时关注着就行,我每天都测血糖的。”
吴裳笑了,说:“看你吓的!不让你今天去啦!”
转头问林在堂:“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做。”
“我想吃炒年糕,少放糖或者不放糖的那种。”林在堂形容:“就是你之前做的那种,很香。”
“哪有海洲人炒年糕不放糖的?”吴裳说完对林在堂眨眼,小声说:“我也不爱吃。别让外婆听到,她会说我不懂海洲味。”
林在堂敲了下她脑门:“我去洗青菜。多放些可以么?我喜欢多放些。”
“你现在倒是会提要求。”吴裳嘟着嘴,指挥他:“你呀,待会儿把酱排骨拿出来热上,早饭呢就是炒年糕、酱排骨、甜豆浆、外婆腌的小菜,好不好?”
林在堂简直很开心:“好啊,足够了。”他喜欢在千溪过周末,这样的早上他们都放下工作,一家人说说话做顿早饭,很是悠闲惬意。吴裳做的饭很合他胃口,早饭什么东西都有,可谓营养均衡。这样的日子真是难得。
吴裳的炒年糕是大火,她先倒油,再把半熟的年糕扔进去快速翻炒。炒年糕很难,不会炒的人很容易粘在一起,吴裳的一片是一片。年糕9分熟,丢青菜进去继续翻炒,她站在那握着锅把不停抖动手臂,虎虎生威的。
林在堂在一边帮厨也觉得很开心,小黄来咬他裤脚让他给开一下院门,因为他要出去巡逻了。小黄一般不从门底钻出去,除非它有急事。平时是一个沉稳的狗霸王,要别人给它开门它堂堂正正出去。
林在堂笑着帮它开门,叮嘱它:“今天不要打架啊,你看那只狗不顺眼,吓跑它就好了。”小黄汪一声,立着自己的小尾巴威风凛凛跑掉了。
三个人坐在那里吃早饭,话家常。林在堂一口炒年糕进嘴,很鲜很香,他感觉到幸福。吴裳特意给他多盛了点,让他吃饱。
吃过饭他们两个奔海州去。
面馆已经开始忙碌,阮香玉正在里里外外地忙。旁边的大酒楼迅速开业了,林在堂二叔正坐在摇椅上抽烟,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
他们的酒楼叫“海洲风味酒楼”,说是请了国际比赛获奖的厨师。此刻门前挂着吃饭酒水免费的立牌,还有全场七五折的立牌。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一方小桌后,不时给进店的客人讲解菜单。
林老二看到林在堂就扭头向后叫:“哥!你好儿子来了!”
林褚蓄从门口拐出来,看到林在堂哼一声。林在堂叫了声爸,林褚蓄说:“还知道我是你爸爸呦?我以为我是你仇人呢!”
林在堂懒得与他再说,留下一句“生意兴隆”去了面馆。
吴裳正偷偷问阮香玉:“对咱们生意有影响吗?”
阮香玉答:“就影响一两天。说是海洲味,还打折,打完折一碗素面25元,更别提海货了!在堂那个二叔天天在门口抽烟,像个太爷。那迎宾的小姑娘换了三个了,都被他们骂走了。再说那获奖的厨师,跟咱们大厨是一个乡下出来的,说早些年欠了赌债,在小饭馆帮厨,也不知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国际获奖的大厨了。”
“那味道呢?好吃吗?”吴裳又问。
“我找人偷偷去吃了。”香玉摇头:“实在不入流。食材不新鲜,味道也奇怪。”她谈了口气接着说:“他们做不长的。可怜在堂这孩子,到时他爸爸的大酒楼倒闭了,又该找他麻烦了。”
“先别说以后了。找你麻烦了吗?”吴裳问。
其实有找过两三次。
第一次是排水的问题。因为下水管道偏他道路那侧,他说香玉面馆排的水有脏东西,非要叫环保部门来排查,面馆关了一天;第二次是食客进了他们家,看到菜单后出来了,林老二追到餐厅门口来骂…阮香玉做生意讲究和气,不愿与他计较。私下去找过他们一次,大意是说大家各做各的生意,她是小面馆,他们是大酒楼,压根不犯冲的,不必这样针尖对麦芒。他们不理会阮香玉,只想给她气受。
阮香玉也不是那种软弱的人,他们欺人太甚,下一天他们随意倾倒垃圾的时候,她也打了电话。
相关部门对林家兄弟教育一番以后,阮香玉又找到他们,她叉着腰说:“不要欺人太甚。你们以为只有你们能举报别人吗?别人也可以举报你们。你们要是不想好好做生意就直说,我小本买卖,大不了不做了。你们的大酒楼不做了看会不会闪你们的腰!还有,除非我死,否则别想欺负我!”
这些事她都没跟吴裳说。
她知道吴裳的烦心事够多了,她不想给吴裳徒增烦恼。她做姆妈的,又不是没混过社会,她除了倒霉一点,别的仍想自己解决。
“姆妈,今天要去医院。”吴裳说:“现在你收拾一下就走哦。”
“姆妈不去!”阮香玉说:“我近来身体很轻盈,睡得好吃得好,没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不行!我已经约啦!你不去我会生气!”吴裳嘟起嘴,见林在堂进来就说:“你快说你香玉妈妈,她不肯去医院。”
“要去的。”林在堂作势架住阮香玉一只胳膊:“架也要架去的。”
阮香玉慈爱地笑了,摘掉围裙,无奈地说:“你们俩啊…好吧!去就去!”
她跟着吴裳林在堂去做体检。
他们走出老街,走向海洲医院。吴裳心情很好的,一直挎着阮香玉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阮香玉问她最近工作开心么?她说很开心啊,我可是知名王牌销售。业内不知多少人要挖我,林在堂对我不好,我可就要走了哦!
林在堂在一边说:“不敢。不敢对你不好。”
吴裳就哼一声。
他知道林在堂在工作上向来不讲感情,他工作时候只对星光灯饰好。只有不涉及工作的时候才对她好。她将线上大客户接收的业务交出去后,有那么几天心里很不舒服。但时间是很神奇的,随着下一个客户的开发和下一笔巨额奖金的到手,她就把那件事忘了。
他们走到医院,林在堂去取号。
阮香玉对吴裳说:“他每天那么忙,你怎么把他拉来了?”
“他自己要跟来呀!”吴裳说:“他说他想香玉妈妈了。”
“我看他就是不想跟你分开。”阮香玉说:“归根结底他也是一个人,在不工作的时候也像一个小孩子,离不开自己的家人。”
“哦。”吴裳说。
体检的时候医生问阮香玉:“平时后背疼吗?”
阮香玉说:“偶尔会疼啊。我每天都要站着,累了就会疼。”
医生又问:“别的呢?”
“别的没有了啊。”
医生点点头对吴裳说:“你姆妈这里有一块小息肉,建议你们切掉去做病例。”
“什么意思呢?”
“就是排除一下风险。”医生说:“没事就放心了呀!”
“好的,那我们去挂号约医生。”吴裳说。
林在堂想了想说:“要么去上海?”
阮香玉一听要去上海,忙摆手:“不要去上海,耽误很多时间的。依我看这个息肉都不需要切。”
“胡闹!”医生说:“怎么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呢?”
阮香玉见医生生气了,忙说:“好的,我切。”
其实阮香玉是很怕来医院的。
吴裳爸爸还在的时候,她要一直跑医院,那时她想我真的不喜欢医院啊。后来姆妈生了几场病,她也要跑医院,她想:希望姆妈健康长寿啊。轮到她自己生病,她宁愿不去医院,但有些病躲不过的,总要去几趟医院。
“没事啊。”吴裳安慰她:“只是小息肉啊,切掉验一下就好,不会有大事的。”
“我只是怕耽误时间。面馆生意那么忙,我一天都不想离开。”
阮香玉人到晚年,终于做成了一件事。虽然其中几多波折,但好歹香玉面馆在海洲站稳了脚跟。她觉得这是上天在垂怜她,怕她庸常一生碌碌无为老去。所以她很珍惜每一天的时光。吴裳说要带她去旅游,她说我不去。拗不过吴裳,就跟她去一趟厦门,住两晚就回了。
吴裳要给她想办法找船回远村,她也不想回了。她说:现在网络上都是远村了,好多人去探险,发了很多照片。我已经看到了,我不要浪费时间回去了。”
总之她只想做好面馆。
她甚至会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给我的女儿留一下一份家产,虽不至于太厚,但够她养家糊口,也不枉我自己活这一生。
林在堂说:“在海洲切也好,说是样品可以在海洲验,也可以去上海验。咱们选择去上海验的。”
“好啊。谢谢你,在堂。香玉妈妈今天给你做好吃的。”
林在堂忙摇头:“不用了香玉妈妈,我们把你带回海洲一起赶海吧!顺便休息两天。”
“不行啊,周末很忙。”阮香玉说:“那你们快回去,我要去店里忙了。我真是不愿浪费时间。”
“我姆妈是事业女强人!”吴裳说。
离开阮香玉后,吴裳的担忧显露出来。林在堂低声劝她:“你不要悲观。那个息肉每年送检多少份啊,绝大多数都是良性。它就只是一个息肉而已,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可我真的很害怕啊。”吴裳的眼睛雾蒙蒙的:“我真的很害怕姆妈生病。我刚刚自己偷偷查,那个息肉,它分好几种情况。如果…”
“嘘。”林在堂揽住她肩膀,宽慰她:“吴裳,冷静一下。你不冷静,香玉妈妈就会有压力。她有压力,压力会催生疾病的。你知道吗?”
吴裳擦掉眼泪点点头:“好的。那我也不跟外婆说。待会儿进千溪前,你提醒我要这样笑。”她故意咧开嘴,给林在堂展示。
林在堂笑了:“也不用笑这么夸张。我提醒你保持好心情。”
“好的。”
他们陪外婆赶海。
林在堂赶海是个门外汉,于是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吴裳。他看准了,只要吴裳要动手,他就一个箭步窜上去,抢她的成果,接连几次吴裳急了,挥着小铲子在沙滩上追打他。
林在堂这一天没穿西装,穿了一件棉麻的白衬衫,吴裳也是。两个人自以为穿着很浪漫,天黑以后在沙滩上跑起来像两团鬼影。
赶海没有多少收获,但是吵得叶曼文脑仁疼。
她威胁到:“你俩不好吃我的蟹酱,听到了吗?”
“蟹黄膏你们俩也不许吃!”
“一点忙忙不上,还吵到我头疼。”
吴裳捂着嘴笑了,上前哄她:“可是没有我你没有意思的呀外婆。我就是要陪着外婆呀。”
“在堂也不稳重了。”
“是她打我,外婆。
叶曼文也忍不住笑了,把小桶交给他们,自己背着手朝家里走。他们两人拎着东西屁颠颠跟着外婆回了家。
到了家才发现外婆白天去码头买了很多海货。因为正是虾蟹肥美的时候,她想着晚上给孩子们做一顿小海鲜吃。海洲的炒小海鲜基本只用葱姜,炒出来味道虽清淡,但海鲜的香味都在里面。
“外婆,我可爱吃这些了!”吴裳说:“配上一点黄酒,我能吃到大半夜。”
“外婆知道呀!所以给你做!”
厨房里传来饭香,林在堂忍不住去看。他发自内心喜欢厨房里的烟火气,看多久都不会腻。
叶曼文说:“你这孩子,好歹是个青年企业家。见到厨房却走不动步。”
“外婆,我想跟你学做饭。”
“你有时间吗?”
“没有。”林在堂无奈地叹口气,接着说:“好在吴裳会□□做。我吃外面的饭都不好吃,只有吃这里的饭才好吃。”
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千溪的秋天是很清凉的,他们慢慢聊着天,小黄在旁边卧着。有时谁给它一块肉,它摇着尾巴起身老接。
明月挂的好高、好亮。
吴裳喝了点酒,托腮望月,眼睛明亮,喃喃地说:“我希望姆妈和外婆长命百岁。”
“好啊。”外婆也破天荒喝了点酒,对吴裳说:“外婆能陪你多久就陪你多久,陪到你烦外婆。你姆妈么,必然会比外婆陪的更久。她年纪小,三五十年没问题的。”
吴裳拉过叶曼文的手,这时打了个酒嗝。林在堂说:“你喝多了,我带你去海边走走,买根冰棍吃。”把吴裳揽出了家里。他怕吴裳乱说话,惹外婆担忧。
他拖着她的手缓缓向海边走,吴裳的人头靠在他胳膊上,向老天恳求地地说:“求求了,今年一定不要发生什么坏事。你就让我安安生生过几年好吗?我求你了。”
林在堂垂手捏了捏她的脸,说:“好的。”
他们走到了海边,被温柔的海风抚慰着。吴裳吃上了棒冰,觉得头脑渐渐清醒下来。
下周上班的时候,她是开开心心的。
快到工位的时候,刘海拦住了她,说:“吴裳,我这里有个客户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吴裳对此并不意外。
王能人部门的人时常找她来看客户,刘海也找过她几次。她因为希望星光灯饰好,所以总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别人。
她看了看那个客户,刘海里里外外跟了近一个月。
客户的购买意愿非常强烈,但迟迟不下单,总有各种问题。
刘海说:“这个客户跟了很久了,我也去拜访过,算是线下客户了。要么…你帮我吧。”
“这你要提流程,让你们王总和我们郭总都签字。”她说:“看他们怎么处理。但是按道理说,这个客户还是要你们自己消化的。”
吴裳没把这当回事,转身去自己的工位干活了。
到了下午郭令先找她,问她愿不愿意接这个客户:是开发商精装交房,批量采购灯具的。数额不小。
“那提成怎么算呢?”吴裳问。
“当然都给你。他们实在跟不下来了,到时记他们一个线索奖就好了。”
“好吧。郭总说什么我都听。”吴裳笑眯眯回应:“但是盯现场的时候我可能不能一直都在,有两天要找人替我的。”
“没问题。”郭令先说:“这都小事。谢谢你肯接。”
“毛毛雨啦,洒洒水啦。”吴裳说。
医院给她打电话,说你姆妈的手术时间定了,让她记得安排时间。吴裳是站起来接这个电话的,不知为什么,她内心里十分紧张。医生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怕忘记,一直在纸上记。
林在堂路过,看到她的样子,给她发消息:“吴裳,每天都是好光景。”
“好的。好光景。”
第88章 世情薄,人情恶
阮香玉手术那天,吴裳和林在堂早早带她去了医院。阮香玉被推进手术室前心中是很乐观的,她安慰吴裳:“裳裳,这就是个小手术。你不要担心。之前姆妈更年期时候做的宫腔镜,这个比那个还容易的知道吗?”
尽管她这样说,但她内心也充满了恐惧。阮香玉害怕麻药侵蚀人精神的感觉,对这个世界毫无感知,好的坏的,都不知道了。
吴裳点点头,紧紧握着姆妈的手。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她好像得了跟姆妈一样的病:害怕来医院。
手术门关上的一瞬间,吴裳就趴在林在堂肩头压抑地哭起来。
“我见不得姆妈受苦。”她哽咽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林在堂轻抚着她肩膀,让她冷静下来。
吴裳想起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光,也做了几次大手术。那时她和外婆每次都来陪着姆妈,每当手术门关上,她都会很恐惧,觉得那恐怕是她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而姆妈总会捂着嘴哭,像这一天的她一样。吴裳觉得时间好像在轮回。
后来有一次跟宋景去山上拜佛,被一个老和尚拦下。老和尚端详她很久对她说:“有人今生亲情福薄、有人财路薄、有人情路薄,你要看透啊。不要强求啊。”
吴裳下意识说一句:“胡说八道些什么!”转身逃了,宋景在她身后追着她。
宋景问她:“你觉得你什么薄?”
吴裳说:“我不知道,我怕那个老和尚。”
阮香玉出来后,人还在昏迷着。医生护士让他们观察清醒状态,醒了第一时间叫。
病房里很安静,阳光洒在白床单上,暖融融的。吴裳趴在床尾,不知怎么,竟然睡着了。林在堂坐在阮香玉旁边,看着香玉妈妈的脸。
阮春桂总是对林在堂说:你不要被那个阮香玉骗了,她是这个世上最心狠手辣的女人。她为了自己什么都能做出来。阮春桂的恨至今没有消融,她只要心情不好,就要找阮香玉闹一通。
闹一通,她舒坦了,就走。
林在堂想:远村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她们对此都缄默不语。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一段难熬的、痛苦的时光,所以才让她们此生都跨不出去。确切地说,是阮春桂跨不出去。
林在堂用棉签蘸水为阮香玉擦拭干燥的嘴唇,他动作很轻,但伴随着阮香玉的苏醒。阮香玉叫了个名字,他没听清。她好像在做梦,说一些林在堂听不懂的话。
林在堂轻声唤她:“香玉妈妈,香玉妈妈。”
阮香玉缓缓睁开眼,眼前的林在堂渐渐清晰。她说:“在堂,你不回去工作吗?”
林在堂说:“我今天没有工作,香玉妈妈不要担心。感觉怎么样?”
“没有力气。”
吴裳听到声音醒了,支起身子看姆妈和林在堂说话。林在堂见她起来了,就说:“你陪香玉妈妈,我去跟医生护士说。”
他去值班室找了医生护士,这时医生刚好要找他,问:“你确定要送到上海去检?”
“对。”
“那你抓紧,费用不便宜。”
“好的,我在上海找了接收医院。辛苦您安排。”
林在堂其实心里有一些隐隐的预感,尽管他在安慰吴裳,但他无法忽视心里的预感。他想尽他所能排查,倘若没事就最好。
这时阮春桂给他打电话,问她阮香玉手术怎么样?林在堂下意识说:“姆妈,你不要来闹。她刚做完手术,很虚弱。”
“我问你她手术怎么样?”
“很顺利。”
“行。”阮春桂挂断了电话。
林在堂猜不透阮春桂对阮香玉的感情,感觉她们似乎有很深的情感链接,但又伴随着很深的恨。
他有急事要回一趟公司,吴裳留下陪着阮香玉。
吴裳心情好些了,跟阮香玉撒娇:“姆妈,你可吓死我了。以后不要再生病啦!生病最多只能是感冒!再大的病都不许生了!”
阮香玉摸了摸她的头,说:“裳裳,妈妈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做。进手术室的一瞬间妈妈觉得自己大意了。”
“什么事啊?”
“咱们家不像大户人家要立遗产,咱们家的东西总归是要给你的。姆妈突然想起银行卡密码、存折密码都没有给你,现在妈妈告诉你,以防万一。”
“姆妈!”吴裳急声喝止她,她不愿听这样的话。
“你听我说,我不是说我死了…我是说万一我需要抢救,你能用得上。你不要生气,冷静下来,记一下。”
吴裳心情很沉重,她不知阮香玉为什么要说起这个。第二天带着一些沮丧去了公司,刚打开电脑,就看到王能人部门的刘海转来的客户对她说要订货。
那真是不小的一笔订单。
吴裳对客户说:“像您这样需要马上送货的,我需要马上跟您确认订单,再去看库存。如果不够,我还需要调货。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担忧我这边操作完一切,您不要了。”
吴裳对那个刘海始终存着戒心,她担忧上了他们的当,最后客户不要了,显然又要被刘海摆一道。她学聪明了。
“那你的意思呢?”客户问。
“首付款百分之八十,如果您不要了,可能要支付更多违约金。您看可以吗?”
“我全款订货。”
吴裳没想到这是如此痛快的一个客户,她跑去郭令先办公室,想跟她确认一下。郭令先看了聊天记录,说:“这些年我倒是也碰到过这样的客户,大概三五个,的确不多。他如果愿意全款,我感觉风险不大,你觉得呢?”
吴裳思考了一会儿说:“一般这样的客户都会要配套的赠品、返点和折扣。我再等等客户的反应。我总觉得这是刘海转过来的客户,我得小心点。”
“是的。一定要小心。”郭令先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对吴裳说:“你知道吗裳裳,公司现在空缺副总裁的位置,王能人对此势在必得。我知道他一直把我当成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我也一样。不同的是,我不太喜欢像他们那样,搞些不干不净的动作。因为我先生在商界也是有名气的,我如果对自己没有要求,也会影响我先生的声誉。所以我除了努力做好工作提升业绩,做好团队管理,并没向其它方向发力。”
“不够光明的东西,我不喜欢。”郭令先说。
“这点您倒是跟林总很像。”吴裳笑着说:“郭总,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就直接告诉我。我不愿意站队,也不需要站队,但在我心里,我选你。不为别的,当年我被盛唐的人当众羞辱,您二话不说挺身而出,这个恩情我记一辈子。”
吴裳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她有时会从小事断人品。虽然她知道郭令先起初并不喜欢她,但随着长久的相处,她对她是有信任在的,也在工作中一直很尊重她。
“我没别的要求你做。”郭令先说:“我希望你辛苦一段时间,帮我把业绩冲上去,我们用实力说话。”
吴裳举起手,做个ok的手势,跟她保证:“小事一桩。你看我的。”
出了郭令先办公室,她收到那个客户的消息,问她这么大的订单有赠品吗?吴裳对他说有的。我们有给客户的现金返利。
对方说OK,那我现在报货单,你帮我看库存,预估一下时间。
客户真的就开始认真报货单,他要的灯质量都不错,价格也不算便宜,毕竟要用在高档小区的精装。整个订单下来有四百多万。
吴裳去看了库存,的确需要调货,把实际情况和货期跟客户说了,客户觉得没问题。提出付款签合同。
签合同那天是郭令先陪同吴裳一起去的,他们是在一个设计公司内签的合同,这个设计公司分包了开发商精装的工作,包括采购。整个过程很顺利,她们出来后吴裳就紧急安排配货。
第三天,款项到了。吴裳的货也发往客户。
因为灯是由星光灯饰的安装师傅装,吴裳再三叮嘱客户不要擅自去动任何东西,客户也答应了,说没问题。
吴裳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接阮香玉出院。
出了院的阮香玉不想回千溪,怕叶曼文担心,林在堂就提出让香玉妈妈在他们家里养着,这样也方便他们照顾。阮香玉同意了。再次去了林在堂的别墅。
林在堂特意给她收拾了一楼的南向的客房,换上了全新的床垫和床品,还给她布置了卧室。阮香玉进门的一瞬间就很感动,弯腰摸着舒服的床品,在小心翼翼摸一摸床头摆放的书、眼镜盒,还有那盏漂亮的夜灯。
“谢谢你,在堂。”
“香玉妈妈能来我很开心,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早早布置了。香玉妈妈也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指导一下我们不良的生活习惯。”
吴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此情此景有了家的感觉,吴裳内心有隐隐的感动。林在堂照顾阮香玉睡下,出来后关上门后,吴裳拉住了他的手,上前抱住了他。
林在堂抱住她,问:“怎么了?”
吴裳吸吸鼻子说:“没事。谢谢你,林在堂。谢谢你对我姆妈好。”
“不客气。”林在堂说:“我心甘情愿。”
七天后,工地要安装。但吴裳要带阮香玉去复查,她请郭令先帮她去现场盯一下施工规范,郭令先答应了她。但因为被临时叫去开会,把这件事忘了。
上午十一点,有人给吴裳打电话,说:“你们的灯掉下来了!砸到了三个人!”
吴裳脑子里轰了一声。
第89章 世情薄,人情恶
阮香玉曾对吴裳说起她年轻的事,她不无惋惜地说:“年轻时候觉得自己哪都好,唯一不好的是:运气不好。”
“怎么不好啦?”吴裳问。
“就是啊,很多时候感觉事情要成了,但总在最后关头出点问题。那问题呢,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很巧,刚好能让我当时做的事功亏一篑。”
“最开始姆妈会哭,想起来就哭,还觉得命运不公。时常壮着胆子去寺院里骂菩萨。后来呢,姆妈想通了,或许我这一生就是这样的,运气远离我,但也不会饿死我。只是辛苦些啊。”
吴裳咀嚼着姆妈的话,她替姆妈不公,准备偷偷去寺庙里骂和尚。她早早就出发,上了山,赶头一炷香火,往那一跪仰着脖子看着低眉微笑的菩萨说:“我跟你说哦!你不对!你凭什么总是盯着阮香玉迫害啊?世上这么多人,你把苦难平分到每一个人头上行不行啊?”
旁边敲木鱼的老和尚笑了,让吴裳跪到一边去,说:“你听听别人怎么说。”
吴裳就跪到一边去,后面的人都在嘴里念着什么,她有时能听到一两句,有的说保佑我的癌症早点好;有的说希望我能赚五万,我太穷了。直到一个女人跪在那,摘掉眼镜就开始哭。她好委屈,哭的令人心碎,哽咽着说着自己的身世:忙碌一生了,两个孩子出车祸死了,先生得了重病,母亲也得了重病。我好累啊,菩萨你让我歇歇吧。她一边哭一边往供台上摆供品,摆完了又接着哭。她一直哭,哭到快要晕倒了。
老和尚问吴裳:“懂了吗?”
吴裳倔强地说:“懂了,那应该把苦难给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分一些。”
老和尚又说:“我看你就是大富大贵之相,等你有钱了你来告诉我。”
吴裳知晓老和尚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各有各的苦。
吴裳在接到电话的时候,脑海中浮现了这些。她问:“哪里的灯掉了?我现在能去现场吗?”
“对方报警了。你去现场看看吧。”
“好的。”
吴裳挂断电话后安静了一分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着给郭令先打电话,她说:“郭姐,今天我请假了,我请您帮我安排了一个监工,您安排的是哪位同事啊?”
郭令先抱歉地说:“吴裳对不起,我被事情耽搁了,还没有安排。按道理说我们的师傅是很成熟的,不会出这种事。我正向那赶,你也一起来吧。”
“好的。”吴裳让宋景帮忙送阮香玉回家,而她飞速去了现场。到了现场,警察严肃地问她:“你是项目负责人吗?”
吴裳说:“是的,我是安装负责人。”
“那我现在要跟你说情况,砸到了三个人,两个人头部受伤、一个人胳膊骨折,庆幸目前没有人员伤亡。但是你需要配合我们回去问话。”
“好的。”吴裳答:“我可以先看看现场吗?”
“可以。”
吴裳走了进去,巨灯掉落的地方是入户的大堂,客户定了一盏巨型水晶灯,很华美。一般安装这种灯要三个人以上同时作业,测距、打孔等。吴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她要了个梯子站上去看,她看到问题了,有几个孔,比技术要求浅。
吴裳没有说话,临走前拜托郭令先:“郭总,帮我查一下那几个孔是谁打的。”
她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林在堂刚刚赶到。吴裳对林在堂说:“别告诉我姆妈,就说我临时出差了。”她知道这样的问询不会很快的,好奇怪,她竟然这么有经验。
林在堂回答她:“别担心,会解决,交给我。”
林在堂也去看了现场,他先问郭令先:“这么大的选场,为什么没派人来?被什么会议拖住了?”
郭令先说:“技术部门非要拉着我和王总过内部OA。”
“这是谁装的?”林在堂问。
“安装师傅也被警察带走了。”郭令先说。
林在堂意识到事情不妙,吴裳被做局了。这件事太凑巧,刚好赶到她请假这一天、刚好郭令先被拉走。他要求施工负责人马上把那三个安装工人的资料给他,一分钟都不得耽搁。然后他主动去找了客户。
林在堂看到客户装出很着急的样子,但他的雪茄还没来得及灭,正搭在烟灰缸上。以林在堂的判断,这个客户也不正常。
客户见到他就起身迎接他:“林总,没想到你亲自来了。这边坐。”
坐下后客户开始愁容满面,说:“糟糕啊,林总,真糟糕啊。你看我们这精装楼盘,高档小区,要是让人知道这时候见了血,那不得退房吗?明显风水不好啊,这谁敢住啊。”
林在堂问他:“你放消息出去了吗?”
“什么?”
“你让人知道今天公司出事故了吗?”
“不敢不敢。但是围观的人那么多,谁敢保证能嘴严呢?你说是不是啊?”客户身体向前倾,跟林在堂装起了可怜。
林在堂这时说:“首先我要纠正你,凶宅是指死了人,今天这里没有死人,是受伤;其次到底是什么情况,我现在不清楚。还要接受警察的调查。最后,我作为星光灯饰的负责人,不会放任你的需求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提。好吗?”
“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谢谢林总。”
“不客气。”林在堂拍了拍他肩膀,忽然问了一句:“您是哪里人?”
客户下意识答:“温州人啊。”
林在堂笑了下:“听口音很熟悉。那我今天不过多打扰,出了事故我们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现场目前警察同志建议不要动,要先排除人为的。”
“好的,我们不敢动的。”
“拜托。辛苦。”
林在堂起身大步走了。
他跟郭令先一起去了医院,他现在急需确认被砸的人的病况。被砸的是开发商的人,他们在现场监工的。当时他们站在灯下,指着水晶灯说:“霍,这个肯定要花不少…”话没说完,巨大的水晶灯就掉落下来。
林在堂问郭令先:“我们的安全规范里没有说安装时候正下方不允许站人吗?”
“有的。但是一般需要监工执行,但今天…”
“郭总,你有责任的,而且是主要责任。”林在堂说:“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现在如果有人揪住我们这个问题不放,那么将会引起舆论的哗然。”
“对不起林总,的确是我的疏忽。”郭令先说:“我会承担责任的。”
“先看事情发展再说。当务之急是安抚好这几个伤者。”
林在堂心里是很难过的。
香玉妈妈刚做完复查,上午上海的医院反馈给他结果,说结果不乐观,初步判断她生了重病,需要进一步检查。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吴裳说,接着就出了这档子事。
林在堂怕吴裳熬不住。
医生不许他见那几个病人,但伤者家属听说他来了,都围住了他。这场面似曾相识,上一次香玉面馆出事,他就曾遇到过。林在堂有了经验,他不说废话,直接真诚道歉,说:“对不起,我来跟大家沟通赔偿的事。”
伤者家属听他这样说,安静了下来。
“我想知道他们之中有人有生命危险吗?”林在堂轻声问。
“那没有。只是…”一个伤者的家属抹起了眼泪:“脑损伤,以后行动不便。”
林在堂完全共情了,他心里很难过,红着眼睛说:“对不起。”
这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跟伤者家属聊了很久,给出郑重的承诺:“星光灯饰一定会妥善处理这次事故,他们不用担心医药费,至于赔偿一事,他会让专业人士来谈。”
家属拉着林在堂手臂说:“你一定要帮忙啊,家里孩子还在读书、老人身体也不好,他如果倒下了,这个家就完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林在堂出医院后站在医院门口怅然若失。
他经营一个企业,是最担忧出现这种事故的。别的涉及钱、涉及竞争于他而言都是寻常,但涉及到别人的性命安危,就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他想了想,跟郭令先说:“这个客户说他是温州人,并不是我小人之心,但我觉得客户背景还是要调研的,包括…客户跟刘海的关系,客户跟唐盛的关系,刘海跟唐盛的关系…我们派人去打听一下吧?”
“好。”郭令先说:“我让我先生办。林总,今天的事真抱歉,我…”
“先解决问题。你不是故意为之。”林在堂说。
夜已经很深了,林在堂想到阮香玉还在家里,就又匆匆回了家。他进门时候宋景正在照顾阮香玉睡觉,见林在堂回来了,就嘘一身。
她跟着他走到厨房那里,小声问:“好奇怪,吴裳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林在堂不想欺骗宋景,坦言:“吴裳在接受问询,今天工地出事故了。”
“出事故了要问询她?”
“她是项目经理。”
“为什么不问询你,你还是企业家呢!”宋景气不打一处。
林在堂安抚她:“是这样的宋景,我也逃不掉问询。我原本今天就要主动去的,但是有很多事我需要处理,香玉妈妈也在这里,我不能和吴裳同时消失,懂吗?一般这种问询,先问第一责任人。有法律程序的。”
“事情大吗?”宋景问。
“很大。我们可能会陷入一次舆论危机。”林在堂答:“这又是一道关卡。”
“哦。没事,你去吧,我就跟香玉妈妈说你们都去出差了。这几天我来照顾。”
“谢谢你宋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要虚情假意了,你照顾好吴裳。一定要照顾好她。”
“好的。”林在堂说:“那我去冲个澡,然后我还要出去。”
林在堂冲澡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历史总是轮回,那么他们如何走得更远?这个问题困惑住了他。
他深夜去看了林显祖。
老人已经睡下了,听说他来了,仍旧起床了。白天的事情早已传到林显祖耳中,他看到林在堂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像是受到了重创。走上前去问他:“怎么了?”
林在堂摘下眼镜,找了张纸巾,擦了下鼻尖。这才抬起脸来说话:“有人陷害吴裳,爷爷。但我心知肚明,他们不是奔着吴裳去的。他们是为了搞垮星光灯饰。”
“吴裳是无辜的。”
“爷爷我好累啊,为什么做企业这么难呢?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别的问题我都会自如应对,但是今天险些出了人命。”
“我不懂,怎么会有人因为商业竞争罔顾人命呢?那些人没有亲人、朋友、爱人吗?他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吗?”
林在堂的手微微抖着,他几乎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困惑了。林显祖看着这一切,良久良久方开口,他问林在堂:“你觉得谁做企业是一帆风顺的呢?你觉得唐盛是吗?我前几天听说他喝多了给投资人下跪。”
“你看爷爷一帆风顺吗?甚至有人要杀掉爷爷、绑架爷爷,爷爷被工人打过、被人向巡视组举报我受贿被停职调查、被人编过黄色的爆料…当初觉得不理解,很难熬,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但我回头看看星光厂的工人,因为我的存在,他们的生活很幸福,被人羡慕,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就感呢?”林显祖叹了口气:“在堂啊,走不下去的时候,回头想想你做的事:你给工厂建的单独的食堂、你给员工涨的高于平均值的薪水,别人因为你这些举动变得幸福,你就会觉得你是有价值的,对吗?”
“可是我心疼吴裳。”林在堂说:“别人搞不垮我,就要去搞吴裳。”
“不,你的想法错了。”林显祖纠正林在堂:“如果吴裳只是一般的海洲太太,还会有人搞她吗?一般的海洲太太,会对他们有威胁吗?他们要搞吴裳,原本就是因为吴裳够强、风头更劲。一个够强的人,就是会成为靶子。吴裳今时今日的痛苦,都会变成她未来射向别人的箭。这就要考验一件事…看你们是不是能够坚持。”
“坚持。”林在堂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的,坚持。”林显祖说完背着手走了,留林在堂一个人独立思考。林在堂承认爷爷说的是对的,别人之所以针对吴裳,是因为她太强。如果她是一个普通的海洲太太,就不会遭遇这么多的困难。但吴裳永远不会愿意做寻常的海洲太太,她的心,比天还高。
他也知道恶人不会就此结束,一定会大做文章。
这时他报社的朋友打给他,说有人写了一篇揭露星光灯饰违规行为的文章投稿到报社了,社领导为了避免报道的不实性决定派他来跟林在堂沟通,做一个纪实报道。
林在堂说没问题。
朋友提醒他:“但你要知道,随着网络世界的发展,人们可以曝光的渠道很多。你多关注一下网络平台。”
“谢谢。”
这时的林在堂启用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他作为企业管理者,要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思考清楚,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动机、可能带来的结果。他是一定要解决这些问题的,不然以后将会被无止境地这样针对,因为竞争对手会认为他们没有应变的能力。
他连夜召开闭门会议,将公司各部门负责人叫到了办公室,锁上了门。他说:“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棘手的事,公关部门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明天一早给我解决方案。报社说要做纪实报道,我同意了。切入角度就从我们对家属的赔偿沟通和人文关怀开始。”
“明天开始一定会有记者、客户不停给我们打电话询问这件事,话术要连夜给出来,明天上午九点前审校完。”
“….”
林在堂说了很多,别人听的认真,转身去执行了。他像被抽干了力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夜色阑珊。
而吴裳已经跟警察同志开始第三轮的问询,问题跟前面两轮几乎一样,她一直在从容地应对。她说我的问题我认,我请假了,是因为我姆妈做了手术要复查。我请老板安排一个监工,但老板被拉进了一个会议。现场施工的工人都是经过专业的培训的,但他们打孔打浅了,而且灯还没进孔就出了事…请警察同志一定要调查。
吴裳尽管表现得不卑不亢,但她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东西,她吃不下也喝不下,心中在担心着姆妈。她担忧姆妈晚上睡不好会胡思乱想,为什么我的女儿出差了但是电话打不通呢?
吴裳想到这里,突然哭了。
警察同志见她这样,就停止了问询,递给她纸巾对她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要相信我们。”
吴裳擦着眼泪说:“我相信的,我相信的。可是我姆妈还在生病…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怕承担责任,我就是担心我姆妈…”
“明天我们会联系各方,核实你说的信息。”
“现在就去好吗?我恳求你们。”
“现在…”
吴裳点头:“是的,今晚星光灯饰一定都在加班,我相信他们都在加班。你们打给林在堂、郭令先,也请查看我的手机。我任何东西都可以看,我明明白白,无愧于心。”
吴裳做人清白,她什么都不怕的。
她心里隐隐担忧的,只有姆妈。
这时她又想起那老和尚说:“懂了吗?等你大富大贵,再来找答案。”
原来这就是人生啊,无论是谁,都有苦楚。
吴裳擦干了眼泪。
第90章 世情薄,人情恶
星光海岸遭遇了重创。
有人在星光大厦门口拉起了横幅,好几个人跪在那里呼天抢地地哭。他们反复给路人诉说着自己的家人是星光灯饰的安装工人,多年前因为安全事故导致失去劳动能力,但星光灯饰不闻不问,拒绝赔偿。
林在堂的记忆中是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件事的,应该在他五六岁的时候。那时阮春桂跟林褚蓄闹得不可开交,爷爷因为公司的事焦头烂额。但他看到新编校验的厂志里写:“这次事故,让星光厂坚定了变革的决心,将安全纳入经营第一要务。”
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知道所有人都试图在这个时候对他进行轰炸以获取最有价值的信息。媒体、竞争对手、亲朋好友,他们都带着冷眼旁观的心理,尤其是林家人,这时公开庆幸:还好当时分家了!不然跟着这么个东西,能有几天好日子过!还有那个吴裳,长着一张惹事的脸,自从她来了林家,我们就没太平过!啐!晦气!
他们当着阮春桂说这些,阮春桂可不会忍,抬手掀翻了麻将桌,对他们说:“一个个的,不要给脸不要脸!再说老娘就要把你们的丑事都抖落给老爷子听!看看你们有没有好日子过!”
一天之间,天翻地覆。
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构陷,林在堂必须静下心来应对。他在闭关前叮嘱律师下午把吴裳带出来后先送她去做一个美容,让她漂漂亮亮回家,别让她姆妈担心。如果吴裳有事,让她打另一个电话,那个号码她知道的。那个电话是林在堂的私人电话,上面只有不到十个人。
郭令先问他楼下拉横幅的怎么办,林在堂说:“拉着吧。”
“报警吗?”
“如果有妨碍社会治安的情况出现,我们可以选择报警。现在他们只是在提诉求。不要怕闹大,越大越好。保持沉默。”林在堂叮嘱郭令先。
这是他正式接管星光灯饰的第五年。
他从一个青涩的、满怀激情的管理者变成一个深沉的、善于布局的人。他意识到了自己过往行为的局限性,因为太在乎一个干净的竞争环境,导致他带领的企业缺少了狼性。星光灯饰就像他本人,看起来是儒雅的,所以才一次次被饿狼掏食。
郭令先看到林在堂拿着一本册子,就说:“你忙吧,交给我。”
“好的。全权授权给郭总。”
郭令先也是铁腕之人,她迅速整理了思路,先是叫人在这群人前拉了一条安全带,以防他们冲上马路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接着安排五个安保人员在他们旁边摆起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有茶水、点心、糖果,安保人员要确保他们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最后叫人下楼拍了那几个伤残人员的照片,接着叫工会去核查这些人员家庭情况。
有人打给郭令先试图询问情况,郭令先说:“情况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喽,这没什么好说的呀!让我们等等真相。”
工会很快就把这些员工的情况给到郭令先,包括历年来发的工伤补助、日常关怀,甚至还有子女教育金以及家中老人慰问金。郭令先看到他们如今被煽动,只有一个想法: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去找林在堂,把资料给到了他。
“这些都是真实数据,没有假的。公司一笔钱都没有少给。”郭令先说。
“感谢郭总,没想到这么快。”
郭令先知道林在堂没有对她发出指令,也是在衡量她的能力。她心里清楚,不然以正常的情况,他不会什么都不说。
“应该做的。”郭令先指着一个人说:“公司给他们家的孩子提供了助学金,他现在在天津读大二。我偷偷叫人把他叫出来谈谈?”
“可以。”林在堂说:“交给郭总。我是这样想的,让舆论发酵三天,这三天给员工放假,正常发工资。营造出一种我们的确受到打击的氛围。这三天里,把这批人搞定,三天后,我们临时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这么做冒险吗?”郭令先问。
“反正事已至此,冒点险又如何?”林在堂说:“当务之急是要搞定眼前的这件事。”
“好。”
林在堂关上了窗。
整个世界都很乱,乱到他没有一个容身之地。那部手机响起,是吴裳打来的,她声音很疲惫,说:“我回来了。”
“先去做美容?”林在堂问。
“我想带姆妈回千溪休养。”
“不要,吴裳。你等我,我去找你。”
林在堂拿起外套一边套一边向外跑,林在堂知道他现在说这些非常残忍,然而性命攸关,他不能搞那些无谓的儿女情长。他刚刚听出了电话那头吴裳的困惑,深呼吸一下才说:“吴裳,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你。”
深秋的海洲下起了雨,泛起一阵秋凉。吴裳抱着肩膀站在马路对面,黄叶飘啊飘啊落在了她肩头。她融入了深秋潮湿的、阴冷的、雾蒙蒙的海洲。林在堂下车走到马路对面,脱下衣服给她披上,认真打量她。
他看到吴裳好像是哭过了,眼睛红肿,鼻尖上的皮肤起了皮。伸手捏捏她的脸,说:“辛苦了。”
“不辛苦,你应该也不好过。”吴裳哑着嗓子说:“我刚听说有很多人去星光大厦前拉横幅,说几十年前的工伤事故都翻出来了。这是要跟你进行大清算。”
“清算就清算,怕什么呢。”林在堂说。他垂着眼,吴裳能看出他心情很糟很糟。于是问:“没事吧?林在堂?还发生什么事了?”
林在堂不想让吴裳在下雨的街头痛哭,他将伞又朝她头顶移一点,好像把他们送进了安全地带,他说:“上车说吧?好吗?说完了你再决定要不要带香玉妈妈回千溪。”
“好。”
林在堂握住她的手,她平常热热乎乎一个人,这一天的手却冰凉。林在堂握紧了些。雨淅淅沥沥落在伞上,像一场漫长无尽的诉说。上了车,终于与吵闹的世界隔绝了。
两个人看着街上行人匆匆,雨水冲刷世界。它能把世界冲洗干净吗?能洗去那泥污和痛苦吗?
林在堂叹了口气,说:“吴裳,你不要带香玉妈妈回千溪,你现在要带香玉妈妈去上海。”他知道他很残忍,他应该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去表达。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最有效,最能安慰到吴裳。世上终究是没有两全法的。
“为什么啊?”吴裳问:“我为什么要带香玉妈妈去上海?”
“因为香玉妈妈生了重病。”
世界安静了。
吴裳感觉所有的声音都从她的耳中消失了,她听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些梦语罢了。
她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啊。
当她睁眼,一切都恢复从前的秩序,梦消失了,姆妈的病痛也没有了。
林在堂身体探过去握住吴裳的手,轻声唤她:“裳裳,裳裳,你说句话好不好?”
吴裳很茫然地看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用力抠着自己的手,被林在堂阻止了。他将她向他身上揽,让她靠在他肩头上。他说:“先去让专家会诊,有病我们就治。现在不过是早期,控制好了以后还是健康的人。”
吴裳没说话,她抱着林在堂肩膀,就这么放声痛哭起来。吴裳为姆妈难过。姆妈常说她这一生都差了些运气,谁知到了老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原来运气走了还会回来,只要我们努力就好了啊!
她说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站在老街上,任海洲的阳光打在她身上,香玉面馆的大门打开了,迎进了食客。
吴裳总是对姆妈说:“姆妈,你看,人不会一辈子受苦的。总会峰回路转的,无论在你人生的哪一年。”
被命运洗劫了一生的阮香玉,并没迎来她的峰回路转。运气总是在她这里呆一会儿,呆够了,就飞走了。这一次,还是这样。
林在堂用力回抱着吴裳,他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为吴裳,也为香玉妈妈。他甚至想:她们一生都在追求安稳的生活,究其原因是因为贫穷。他可以把他的钱都给她们,让她们从此不必那么难过。
吴裳不知哭了多久,她擦了擦眼泪,说:“好,我明天带姆妈去上海。”
林在堂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去上海要找哪个医生,我都会给你写好。资料我已经都准备好了,让医生好好给香玉妈妈会诊。你带香玉妈妈住在上海的老宅里,那里离淮海路外滩都近,你们可以去散步。你不是跟淮海路上的树合过影吗?让香玉妈妈也站在那棵树下照一张。吃什么用什么,遇到什么困难,就找江哲叔叔。你跟他很熟了,他会帮助你。”
“林在堂,你是不是以为我此去就不会回来了?”吴裳问。
林在堂摇摇头:“吴裳,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哦。”
吴裳拿下他的眼镜,为他擦掉上面的水雾。一起哭过笑过的人,又怎么不算爱呢?吴裳也叮嘱他:“你想吃什么就去面馆,或者下工厂路过千溪的时候让外婆给你做。外婆很喜欢你,你也可以带着小少爷去。外婆很愿意给小少爷和林在堂做饭。”
“好的,遵命,吴女士。”
吴裳又想起老和尚的话,她想:原来是都是劫啊,都是劫啊。
第二天一早,吴裳笑盈盈回到家里,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喊:“姆妈!姆妈!走啊!我带你去上海!”
“去上海干什么?”阮香玉说:“面馆忙着呢,我还想跟你说呢,我今天就要回面馆了。我恢复好了。”
宋景在一边说:“阿姨真是一身牛劲,早上还给我宰了条鱼。”
吴裳笑了:“要么说我姆妈是豪杰呢!去上海吧,陪我待几天,放个假。”
阮香玉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吴裳:“裳裳你不要兜圈子了,姆妈最了解你。我要去上海复查对不对?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呢?”
宋景停止啃苹果,她意识到了问题,但她不敢说话,只是安静听着。
“是的,姆妈,你要去上海复查。”
“我得癌症了是吗?”阮香玉又问。
“还不清楚…要专家会诊。”
阮香玉对“癌”并不陌生。
她亲自照顾吴裳爸爸到离世。
她很平静,好像这一天早晚会来似的。叹了口气说:“裳裳,你不要故作轻松,但也不必太难过。姆妈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除了这个癌了。现在好了,姆妈真的是百事通了。”
她不愿给吴裳添麻烦,不愿让她为劝说她耗尽各种心力,转身就去收拾行李,说:“走,去上海。”
打包行李的时候,她的耳环掉了,她都不知道。尽管她看起来毫不在意,但是她的意识已经被抽离了。她在心里想:哎,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老天爷呀,你是真的不肯放过我呀!”
宋景跟吴裳去了楼上,她看到吴裳强忍着眼泪,就小声说:“我帮你去寺庙里拜一拜,我磕长头上去。”
“你又不信这个。”吴裳被她逗笑了,说:“没事的,我只是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如果真的是癌症,那我就陪着姆妈一起抗癌。”
“要么你们小两口一起去算算?”宋景说:“老宋说,这几天有人花高价找他,让他给星光灯饰代工的一个零件做差。老宋能做这种事么?加上接连发生的事,这次呀,星光灯饰难喽…”
“只可惜我要陪姆妈去上海。”
“你最好陪阿姨去上海,你留下就是靶子。他们都知道林在堂的软肋是你,你要在海洲,那就是盯着你捶打。”
“我不知道。”吴裳说:“我现在心情很乱。我甚至不想说话。我很累,宋景。”
宋景眨巴眨巴眼睛,说:“要么你哭出来呢?”
“我昨天对着林在堂痛哭。”
“那我就放心了。”宋景说:“只要还能有人让你在他面前放声痛哭,就没到最糟的时候。”
吴裳拥抱了她,接着带阮香玉离开了海洲。
临行前收到林在堂的消息,他说:“抱歉不能陪你一起去,但我会等你回来。”
“林在堂你知道吗?我有时会很庆幸,在我这一段人生里遇到的是你。”
“我知道。因为我也是这样想。”
林在堂这样说着的时候,抬头看着外面乌云翻滚着朝他头顶而来,接着好像罩在了他的头上。
何去何从,都不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