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世情薄,人情恶
任外面风风雨雨,星光灯饰都没有动静。因为给员工放了假,他们所在的楼层里异常安静。
林在堂一个人走在寂寂的、长长的走廊,黄昏的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楼外仍旧在没日没夜地吵,他开上窗户听了一会儿,听那些人控诉他是嗜血的资本家。报纸上开始铺天盖地报道这件事,电视台也来这里采访。但没有人能找到林在堂,他不接任何人电话,回任何人消息。
他故意放进楼里一个记者,记者看到凄凉的景象后,回去写了一篇名为《大厦将倾的灯饰王国》的文章。他在文章里说:民营企业披着光鲜的外衣,享受时代的红利,掌门人备受年轻人追捧。实则没有一点应对风险的能力,像被惯坏的小孩,平时衣着光鲜,离了大人就满身泥污。
这篇报道被街头广泛阅读,大家都表示认同:可不么?吃国家的政策,但不为员工谋福利,这样的企业不倒闭等什么?
外面闹事的那群人郭令先已经基本掌握了信息,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并不知真正的幕后主使。包括这一次的事故,经过警察同志的审问,有一个工人承认他收了钱,让把那个孔打浅。但他在五分钟后又收到消息:让他把手里的灯做出失手掉落的样子掉下去,砸到人。
他们显然知道那天吴裳不在。
警察抓到了他们所说的那个人,但那个人一口咬定是自己恨林在堂。因为2011年工厂裁员,他父亲被裁掉了,导致他失学了。他就是要报复。
事情陷入了死胡同,林在堂知道以当下的结论是可以对公众有交代的。但这时又有一篇文章横空出世,直指星光灯饰施工现场不规范。文章的标题是《消失的现场监督人》。
这篇文章以深度报道的方式,对现场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拆解了灯饰安装、尤其是巨型灯饰安装的各个安全节点,包括现场监督人的职责。文章旁征博引,最后一句是:据我们走访调查,当天现场的监工人是星光灯饰大客户销售部的吴裳,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星光灯饰董事长的太太。
这篇文章引起一片舆论的哗然。
在江浙沪,家族企业遍地都是。星光灯饰从前是完成了去家族化的企业范本,如今被曝出董事长太太在其中做着工作,并在重要节点玩忽职守,这不能不引起人的猜测。
坊间开始传言:说是去家族化,不过是个幌子。找个时机把太太扶上高位,夫妻二人配合圈钱。这才符合人之常情,不然她一个董事长夫人,在企业里做普通销售是干什么呢?
林在堂其实一直没有动气。
直到看到这两篇报道。
他原本想着吴裳带着香玉妈妈去上海治病,他自己一个人来承担这些火力。他也意识到,正如别人所说:吴裳真的是他的软肋。
别人无法拿捏他,就在商业竞争中抬出吴裳。
他的手握成拳头,砸在桌面上。
后天就是发布会的时间,郭令先问他要不要如期举行?他说如期举行。
“这几篇稿子呢?“郭令先问:“要不要查?”
“不需要。”林在堂说:“明天下午六点,召开一个闭门会议,我要跟大家同步发布会的细节,相关部门作好应对准备。”
“好。”
林在堂从公司后门出门,回到家里后,煮了一包阮香玉给他包的小馄饨。香玉妈妈细心,怕他不会做,小馄炖冻好后放进储存盒里,盒子上贴着馅儿名;还有一个盒子里存储着分装好的馄饨料,他放进碗里加馄饨汤搅匀就好。她还做了一些小菜,酱了肉和鸭,都在冰箱里分装着。
她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还没恢复好,就想着他工作忙吃不好饭,为他准备了这些。林在堂眼睛一热。
吃完饭后他给吴裳打了一个电话。
白天吴裳带姆妈去了医院,做了一些检查,有的结果还没出来。傍晚她带阮香玉去淮海路逛街,给她买了好看的披肩。阮香玉的情绪一直很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沮丧或痛苦。是的,她内心已经接受了。无论是好是坏,人生最后的时光,半年一年、两年、三年,她都要漂漂亮亮地过。她不想自怨自艾,因为未来的每一天都很珍贵。
吴裳把这些说给林在堂听,林在堂吸了吸鼻子说:“真好。香玉妈妈真坚强。”
“刚刚她还在跟我夸你。”
“夸我什么?”
“说你跟我一样,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我吗?”林在堂反问:“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一个冷血的人。”
“我姆妈说你不是。她说有些人是看似热情善良,但心里黑黢黢的。有些人是看似冷血,但一颗心热热的。她说你就是这样的人。”吴裳笑着说:“香玉妈妈夸你,你就安心收下夸奖。香玉妈妈不常夸人的。”
“是吗?可我总看到香玉妈妈随口夸任何一个食客。”林在堂故意逗她。
果然,吴裳生气了,说:“那我替姆妈收回夸奖!“
“逗你的。”林在堂说。
他们两个安静了几秒钟,都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吴裳想说的是她看到那篇报道了,最后一行字虽然是事实,但其心当诛。她在星光灯饰工作,没有任何一天懈怠过。那篇报道过于肮脏了,收钱写报道也不怕脏了自己的良心!
林在堂忽然问她:“裳裳,你从小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钱啊。这还用说吗?”吴裳答。
“那你有什么最想做的事吗?”
“我想做老板啊!”
“为什么?你要揭竿起义取代我啊?”林在堂故意这样开玩笑,以缓解他内心那一直不断收紧的疼痛感。
“哈哈,我不要星光灯饰。我要有我自己的事业。说真的,我也不能在星光灯饰工作一辈子吧?是不是呀?”
林在堂沉默很久,说:“是。”
他沉默了很久方说:“吴裳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
“做好星光灯饰的领路人,把星光灯饰推向全世界。让这灯火璀璨的人间,每十盏灯里就有星光灯饰一盏。”吴裳清楚地说出他的梦想。
“谢谢你记得,我还奢望我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林在堂说:“庆幸的是,我现在已经有家了。”
他跟吴裳说起香玉妈妈为他存了满冰箱吃的,心里满是感动。他说:“吴裳,倘若事已至此,香玉妈妈需要人陪伴。你觉得你现在离开星光灯饰,会是好的选择吗?”
吴裳的呼吸滞了一下,接着她肯定地说:“你要推我出去做挡箭牌。”
林在堂没有回答她。
吴裳最恨这种沉默,她快要将电话捏碎了一样。她并不知在这样温情的对话后,会有血淋淋的刀向她挥过来。
她快要透不过气,起身推开了窗。淮海路还在热闹着,喝了酒的男女在路上走着。吴裳羡慕他们笑得欢畅,因为她这几天太难熬了。
“吴裳?还在?”
“在。”吴裳说:“林在堂,就算我要离开星光灯饰,但也不应该是现在。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郭令先?她才是直接责任人!我跟她说了让她安排监工,她也答应了,但她没有。难道这件事不应该是由她来负责吗?你也知道我那天为什么请假。从前我哪一次懈怠过呢?没有,对吗?”
“因为报道指向的是你。”
“你长嘴干什么的?不会解释吗?你就直接说她请领导安排了监工,但领导忙忘了又怎么样!为什么要推我出去挡枪呢?”
“那就会牵扯出别的问题。别人会因此做文章,说星光灯饰除了现在的问题,还存在管理者不胜任的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这件事情没有终点。”林在堂几乎恳求似地说:“裳裳,你想一想我说的对不对?你喜欢钱,你会得到钱,退场方式不重要。”
“重要!重要!”吴裳忽然对着电话喊:“退场方式重要!我要清白地退出!不能这样糊涂地走!明白吗?清白!”
“清白重要吗?吴裳,当初我的事你知道,现在我还会被人议论。如果我在乎这些,我还要做企业吗?”
“你是你,我是我!我跟你不一样!”吴裳说:“你不要这么对我,林在堂。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你被逼疯了,所以你才想着推我出去结束这一切。你应该去想两全法。”
“没有两全法了。”林在堂说:“倘若他们胡编乱造,那我自有两全法。但他们是在描述事实的基础上进行引导,这是对公众智商的考验!你觉得会有那么多公允的人吗?不会的。”
“别说了。”吴裳打断林在堂:“你今天还不如不给我打这个电话。我真的很伤心林在堂。我姆妈刚夸完你有情有义,你转头就给了我一刀。”
吴裳说完挂断了电话。
淮海路的景色真好,但她没再看任何一眼。
她就那样在淮海路上一趟一趟地走。
这样一个夜晚,是吴裳哪怕过了很多年都无法忘记的夜晚。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是锅里原本盛着清澈的水在慢慢地开着小火烧。水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接近于沸腾了,可以下馄饨或者素面了,林在堂却突然端起锅浇到她身上了。
你可以阻止水沸腾。
但它不能用于伤害我。
我们烧水原本是要安心过生活的。
吴裳也感觉到了迷茫。因为她了解林在堂,一旦他做下决定,就再没有人能改变。他会为了这个决定而进行周密的布置。所以她离开星光灯饰是必然的选择,她在舆论强迫下,成为了林在堂的弃子。
吴裳在忧思她的未来,倘若离开星光灯饰,她该怎么办呢?她不可能做海洲太太的。倘若她不做海洲太太,她现在又该如何赚钱呢?真可笑,林在堂已经成了她当下最有力的金钱来源。
她知道抗癌的路很长,她这些天一直一直在查资料,她查临床试验、查进口药物、查治疗手段,她人生的重心已经从赚钱转移到了抗癌。
她不知道这种痛苦该向谁说。
这时想起了宋景那句话:只要还有人能让你在他面前放声痛哭,那就还没到最难的时候。
让她放心放声痛哭的人没了,她终究是要一个人战斗的。吴裳悲从中来,但她没有哭。
林在堂一直打吴裳电话,但都没有打通。他知道这个抉择会伤害到吴裳,他想跟吴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他并不想伤害她,他也想让吴裳体面退场。
这时郭令先老跟林在堂说:“论坛上开始造谣了。”
“造什么谣?”
郭令先把电脑推给了林在堂。
谣言是非常恐怖的,有人说他在星光灯饰工作,曾被吴裳掌掴过,只因为他没帮吴裳接水;有人说吴裳原来是公司楼下卖咖啡的小妹,初中毕业,什么都不懂,有一天勾/引了老板,当时老板有未婚妻要结婚了,她上位了。还有人说吴裳是上流社会的棋子,这个玩完推到另一个那里去玩…
谣言很恶,终其原因是当初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林在堂意识到所有的错误都在自己,是他那时年轻冲动,为了颜面,提出与吴裳假结婚;也因为他贪恋家庭温暖,忍不住向吴裳靠近,最终成为真夫妻。而巧合的是,他每一次对吴裳有诉求,都是在她人生不得已的时刻,所以她被他裹挟进了这样的人生。
是我错了。
林在堂将电脑推到一边,摘掉眼镜丢到一旁。
郭令先看了他半晌说:“我刚刚擅自作主让律师处理了,但我觉得这件事,我们也要在说明会上澄清的。不然对吴裳太不公平。”
林在堂没有说话。
创业太痛苦了。
他体会到了。
“好,这部分我来说明。”林在堂说。
“关于吴裳的赔偿金核算,这是方案。”郭令先递给林在堂一张纸:“但这个不符合流程,要申请内审和特批了。尤其是内审。”
“好的,我晚点看。”
林在堂想为吴裳安排一份丰厚的“退场金”,她需要钱。却没意识到他这样做,无非是与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向她求助、给她报酬,无限循环。
而他以为这是两全法,她有了钱,星光灯饰度过了难关。
他并不知吴裳已经已经彻底看清了他们婚姻的本质,那是一种由金钱维系着、切莫也无需谈感情的
——交易。
第92章 世情薄,人情恶
说明会这天,吴裳回到了海洲。
说明会上人满为患,她特意找个角落站着。因为感冒了,戴了一个口罩。
她听到了周围的声音,有人用不屑的语调说:“这种发布会都是套路,资本家的老把戏。待会儿站起来鞠躬道歉卖惨,说企业做不下去了,请大家给一个机会吧啦吧啦的。”
“资本家么?为了赚钱不要脸的。”
“但我看这个林在堂不像吧?平时骨头那么硬。”
“他?关于他的破事我都懒得说了。你以为他是好人吗?哪个资本家的手上不沾着劳动人民的鲜血。”
…
吴裳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听别人骂林在堂和星光灯饰,内心几乎没有什么波澜。这些年她也见过了大风大浪,知道这世道人心究竟是什么样。她只是想知道,林在堂最后会怎么解决这场风波。
她知道林在堂很厉害的。
他没有万全的准备是不会开这场说明会的。他会道歉,但他不会卖惨、更不会下跪。
当林在堂在几个安保人员的保护下出场的时候,相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像被光打薄了一层似的。
他仍旧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嘴唇抿着,看起来很坚毅。他走路动作很快,有时对着现场的人微微颔首。在他身后跟着郭令先、法务部负责人、工会负责人、公关负责人,奇怪,王能人不在其中。
吴裳不知道昨天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昨天没有和林在堂联系,林在堂也没有联系她,只是在睡前给她发了条消息说晚安。
几个人落座后,主持人开始说话。
场面话一句没有,只是说:“欢迎大家的到来,现在让我们就目前舆论关注的几件事做出回应。”
下面记者说:“不道歉吗?先道歉!”
主持人很强硬:“既然您来参加我们的说明会,就请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说明会会有相应的流程,您想要知道的、问的,都会有。请您落座,我们开始。”
工会负责人站了起来。
吴裳跟他不算太熟,因为他做工会工作,经常要组织工人活动,还要去到工人家里。在公司里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她只知道他是一个严谨的、绅士的人。他在星光灯饰工作了近四十年,马上就要退休了。
他站起来后戴上了老花镜,拿出了一沓资料。
“首先要回应的问题是近日星光大厦门前示威的事,示威者表示多年前在星光灯饰工作时遭遇重大工伤事故,但公司不顾其未来生活,拒绝赔付、支付赔偿一事,现做出如下说明:
工人一,于1993年10月24日,星光厂事故,导致右手手腕处截断,丧失双手。当时由我本人代表星光厂,即星光灯饰前身,与其进行了沟通,单笔支付14万元工伤补助。这时当时的支付凭证,已由相关部门验伪。在那以后,他正常领取工资,一直到2013年5月退休。期间由工会组织,对其发放业务补贴达27次,金额计17万元。同时,星光厂的职工福利均对其进行覆盖,并在其父母离世时给予了1万元的丧葬关怀。以上皆有票据留存,均由相关部门验伪。
…”
下面很安静,他们没想到道歉没等来,等来的是清算。谁也没想到星光灯饰会在这样的节点选择与舆论对着干,态度如此强硬。
工会负责人继续说:“我们将证据反馈给公安部门,最终确认: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妨碍社会公共秩序的,并试图抹黑星光灯饰的行动。具体结果请等待公安机关的言论。”
林在堂这时说:“星光灯饰愿与一切善良的人做朋友,但我们以后也将区分真的善意,把钱用到更多真正需要关心的员工身上。换句话说,星光灯饰对这几位工人及家庭持续几十年的关心和照顾,最后换来的是如此结果。我很惋惜。”
这时他忽然看向刚刚要他道歉的记者,问:“这里,我需要道歉吗?”
那个人被问得一愣,林在堂的目光压迫着他,让他忘记了开口。
这时主持人说:“下一个问题。关于近期星光灯饰出现的施工现场人员受伤的问题。”
郭令先这时站起来说:“各位媒体老师、同仁、朋友,大家好。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星光灯饰全体员工向本次受伤的人以及亲属表示最真诚的歉意。”
所有星光灯饰的人都起身站了起来,深鞠躬长达一分钟。
“在事情发生后,我们第一时间赶去了现场,发现这一次安装的打孔与我司要求的技术规范不同。”这时郭令先拿出星光灯饰现场施工安全手册,起身递给工作人员,请大家传阅:“这是1993年安全生产事故后,公司聘请专家、业内人士编写的安全手册,到今天,已经更新到第十七版。星光灯饰严格要求工人按照此手册工作,所以我们做到了二十年无事故。”
“关于现场孔洞的发现,我们第一时间联系公安机关取证报警,经调查,有人花重金雇佣现场的安装师傅制造出一场人为事故。具体情况也请等公安机关的通报。”
“我们也多次去医院与伤者沟通赔付一事,双方已达成了共识。在对方的关注下,签署了具有法律效益的赔偿合同。对此,我们对受伤者及家属在此表示歉意。”
他们又站起来鞠躬。
吴裳从没有这么身临其境的感觉。
她从去到星光灯饰第一天起,就像一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她几乎没有体会过这种完全的团队作战,各司其职、亲密无间、高效高素质。
而她像一个局外人。
到这时,她几乎已经确认,她与星光灯饰的缘分尽了。
这时主持人说:“第三个问题,关于近日相关报道指出事故现场监工为我司董事长林在堂太太吴裳一事,相关事实属实。其余的请董事长林在堂先生回应。”
林在堂站起身来,他并没有拿手稿,巡视四周的时候,他看到坐在最后排的吴裳的眼睛。她戴着白色的口罩,眼睛里满是疲惫。倘若从前她的眼睛里有日月星辰,今天则像只有一颗陨石。她在注视着他。
林在堂的心在不停地收紧、收紧,他感受到了疼。
“我的太太吴裳女士自加入星光灯饰以后,从未觊觎任何。她兢兢业业工作,为星光灯饰取得了辉煌的战绩。近日以来,关于吴裳女士和星光灯饰的言论层出不穷,舆论已到了无法遏制的高度,究其原因是:她是竞争对手的眼中钉。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为了星光灯饰的未来发展,吴裳女士决定离开星光灯饰的岗位,开辟属于她自己的商业领域。请谣言适可而止,也请大家不要再打扰她。”
“谢谢。”
林在堂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的这番话,但他知道:吴裳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他辜负了吴裳,不过是一个俯身,他的心脏就掉落到地上一样,砰一声碎了似的。等他再抬头,吴裳已经从她的位置消失了。
说明会的第四项,是公布星光灯饰新的组织任命:郭令先被任命为副总裁,将跟林在堂一起,带领星光灯饰走向未来。
说明会还未结束,舆论开始铺天盖地地翻转,星光灯饰当日销售额冲了当月的第一。这明明是一场胜仗,林在堂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结束后他匆忙接受记者采访,别人看他姿态闲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那根弦要崩断了。后来他跑出会场,一直给吴裳打电话。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海浪的声音,如泣如诉、呜呜咽咽。
“裳裳,你在千溪是吗?”他问。
“是。我回来看外婆。”
“你等我好吗?”
“好啊。”
林在堂驱车向千溪赶,期间他不断回想起吴裳那双冷静的、没有情感的眼睛。去往千溪的路上下雨大堵车,林在堂觉得自己的情绪好像发作了,他无法呼吸、不停捶打着方向盘,嘴里在咒骂着什么,眼泪大滴的流下来。
他痛恨自己不够强。
倘若他够强,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场面。吴裳那双爱笑的眼睛就永远都会在。
车在慢慢地走,这时吴裳的电话打进来了,他哽咽着接了起来。
“下雨了,林在堂。你慢点开。”吴裳在电话那头说:“路很滑,我刚看到出事故了,千万别急。”
林在堂费力地嗯了声,他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说了声:“对…不起,吴裳。”
电话那头的吴裳安静下来。
她不想要对不起,因为对不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知道林在堂的对不起是真心的,也能理解林在堂的选择。因为她也曾对林在堂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选自己。林在堂选自己,就意味着选择星光灯饰,选择几千人的生计。
“总之,慢点开。”
吴裳挂断了电话。
她孤独地坐在海边,眼睛望向海对岸。其实海对岸究竟有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她多少次想去,但都无法成行。但当她伤心难过时,却想回到千溪,就这样坐在沙滩上,听听海浪声。
海水黑漆漆的,一望无际。
她少时不喜欢这样的海,因为回到给她无尽的眩晕感,她觉得自己会被大海吞掉。这一晚,她又有了被吞掉的感觉。
林在堂到的时候,她已经坐了很久很久。
他安静坐在她身边,这时吴裳笑着说:“恭喜啊,又赢了一次。”
林在堂静静看着她,看到她那么遥远。他试图向她坐近些,但是她移远了。
“那么,我们来谈谈价格吧。”吴裳接着说:“我不能就这样退出。”
林在堂转过头看着吴裳的脸,她几乎毫无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只是一味平静。
“郭令先会找你谈。”林在堂说:“吴裳,我不想…”
“哪个郭令先?那个踩着我尸体上位的郭令先吗?”吴裳冷笑一声:“好吧,我欠她一回,如今我还清了,我认了。”
海风吹着她,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对不起。”林在堂说。
“别再说对不起了。”吴裳说:“我离开也好,不然你以后要一直一直对我说对不起了。我不愿再背负骂名了,尽管我知道,这骂名我非背负不可。”吴裳看向远方:“你知道现在别人怎么说吗?他们说星光灯饰终于除掉了一个祸害,真是大快人心。”
“听到这些,你有高兴一些吗?解决了你的管理问题吗?”吴裳不解似地问:“下一个还要牺牲谁呢?还有谁愿意让你这样牺牲呢?”
“吴裳…”林在堂试图阻止吴裳,不想让她再说,吴裳却耸耸肩:“逗你的,我在练习用公众的方式思考。”
她几乎不肯与他交心,她知道与他交心并不全然痛快,因为他的心只有一个角落能交。
尽管如此,吴裳还是在深夜的海边靠向林在堂的肩膀。他的手臂用力揽着她,生怕她跑掉了似的。
第二天,吴裳去星光灯饰办理了离职手续。
当她走进星光大楼,就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那些带着试探的、嘲讽的,但又小心翼翼的眼睛,带着一些可笑的回避。
吴裳挺直了腰杆,大大方方看回去,甚至主动开口:“欢迎来家里做客啊。”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海洲太太成了她最后一道护身符,并且这样好用。
她这样说,那些人就想起她的身份,瞬间恭敬起来,笑着应承:“好啊,好啊。”
这样一幅浮世绘,深深刻进吴裳的脑海里。郭令先坚持要送她到楼下,吴裳一再推拒,最后郭令先说:“我知道我不是好人,也绝非坏人。”
吴裳想:你只差没有直接害我。
她已经彻底褪却了所有天真,她知道人这一生真正的好友无非一二,大多数人都是点头之交。这其中又有绝大部分人会因利益而选择牺牲你、陷害你。
你看那个人春风满面,背地里却呲起了獠牙。
这就是现实的真相。
当她走出星光大厦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曾无数次把这里当成她的事业,倾注她全部的热情,但是星光大厦的星光却没照进她心里,并把她推进了黑夜。
但吴裳执着于寻找真相。
十几天后的某一天,她终于打探到:那个安装师傅有一个远到不能再远的亲戚,在温州开了一家盛唐灯饰三级代理,卖一些盛唐的边角料。
吴裳去了一趟温州,她听那老板跟人说:“不干喽,这不赚钱,还是搞人赚钱啊!”
吴裳转身就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不死,你也别想活。
第93章 悲寂寥,胜春潮
大仇得报
喜不自禁
——2019年11月吴裳《报仇》
林显祖曾给吴裳讲过一个故事:他的一个同修,在1996年被枪毙了。1996年,应该是全国第二次严打。他做打捞生意,因为跟人抢码头,用自制枪把打死了对方的人。他也被枪毙了。那人平常看着不错,但“私德”的确有亏,枪毙了别人也不觉得惋惜。
林显祖说:“你看怪不怪,普通人很少说私德。但公众人物,就要讲私德。私德很重要,私德不好的人,容易出事。”
在吴裳心里,唐盛不是私德有亏,他是天生恶人。
就像此刻:唐盛看着吴裳。
看着这个当年费尽心思从星光灯饰搞走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吴裳是他的手下败将,他对她却是充满着提防的。
“我骗你干什么啊吴裳。不就是钱么,我比你前夫多。只要你真心想要,我就一定能给。”唐盛这时带着一些玩味的笑容:“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什么怎么样得到一件东西更容易的。”
“我不懂,唐总给我指条明路呢?”吴裳问。
“明路啊…”唐盛上前一步,凑到吴裳耳边,压低声音说:“林在堂有的,我也要有。”
“是么?那林在堂可是给了我不少钱呢。”吴裳一根手指抵在他胸口,将他向后推:“唐总家里一个,外面几十个,身体也能吃得消吗?很厉害啊。”
“不差你一个。”唐盛藏都不藏:“有时三五个也不在话下。”
“三五个?”吴裳故意睁大眼睛:“阵仗这么大吗?”
唐盛神秘一笑:“你不懂吗?想体验一下吗?”
吴裳忙摇头:“不了唐总,我终究是俗人,到不了唐总的境界。这样吧唐总,明天下班前,你把20%款项打给我,我做东请唐总吃个饭。”
“吴裳肯赏脸吃饭,那真是…”唐盛从上到下扫量一眼吴裳:“再好不过。”
吴裳对他笑笑,转身摆手离开。她叫了辆车,让师傅拉着她在北京闲逛。想起第一次来北京出差时,好像也是这样。那时她让师傅去一趟紫竹院公园。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而她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她知道明天的饭局是一个“生死局”,所以她的头脑在盘算着各种可能。吴裳知道自己也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她睚眦必报。到酒店以后,她给林在堂打了一个电话。
林在堂好像是在忙,吴裳听到他那边翻卷宗的声音。他们都能想到对方当下的姿态:吴裳在床边正襟危坐、林在堂在灯下一目十行。
“到北京还顺利吗?”林在堂问。
“顺利。”
“他把钱打给你了吗?”林在堂又问,接着放下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自嘲似地说:“我的问题很愚蠢,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
“那我为了什么呢?”吴裳问。
“为了报仇。”林在堂笃定地说:“你要在北京收拾唐盛,因为山高皇帝远,唐家人鞭长莫及。”
“对,我要找人撞死他。”吴裳开了一句几乎听不出是玩笑的玩笑,接着说:“林在堂,我给你几天时间,让你给星光灯饰出一口恶气,至少让盛唐受到重创,你能做到吗?”
“不然我现在在干什么呢?”林在堂将卷宗翻出声音:“七天。我需要七天。”
“好。至少七天。”吴裳说完,挂断了电话。
从前她跟林在堂一起经历过很多这样的瞬间:一起谋划、各司其职,最后大获全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她离开星光灯饰的那一年、那一天,她坐在海边茫然无措的、要被海水吞噬的那个瞬间。
时间好像在此刻重合了。
中间她做海洲太太的那几年,她离开星光灯饰就开始紧锣密鼓的报复。是的,倘若她当时就有那样的机会、那般的能力,该有多痛快!
吴裳的生活好像始终欠缺那样一种痛快。
第二天晚上,她特意打扮一番去赴了唐盛的约,刘海竟然也在,除他们以外,还有两个男人。吴裳看到男人们流连在她身上的眼神,好像她在待价而沽。她大大方方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主动拉开椅子坐在唐盛身边。
刘海见到吴裳像从前一样针锋相对,他说:“林太太,哦不,吴小姐啊,今天可要陪好几位老板啊。”
吴裳眉眼一挑看着刘海:“呦,刘总这话说的不好听,好像我是刘总叫来的小妹。你配吗?”吴裳说完伸手指着他,扭头问唐盛:“他配吗?”
唐盛假装拍桌子:“怎么跟吴裳说话呢!”
“算了,刘总先喝一个吧。”吴裳看都不看刘海,她怕看这个脏东西瞎了自己眼睛。
服务员拿来酒单,被吴裳推回去。吴裳说:“唐总,今天既然是我请客,就喝我的酒。”她叫服务员搬进一箱天价好酒,拿出一瓶后,将箱子放到身后。
“喝吧,各位老板。”吴裳说:“今天不醉不归。”
推杯换盏间,吴裳见到男人们交换眼神,接着轮番要敬她酒,摆明了要将她灌倒。吴裳心下了然,也不强硬回绝。只是有意凑到唐盛面前跟他说话,对别人说:“等等嘛,我跟唐总说几句话。”
唐盛也不是草包,凑到她跟前,问她:“你今天怎么这么配合呢?”
吴裳苦笑一声:“我算不过你们资本家。离婚时候说要净身出户,财产清算时候却是负数。我的望海酒楼马上要开业,钱不够。”
“听说了。”唐盛密切关注着吴裳,自然听说过她在到处弄钱。她那架势跟林在堂当初刚接手星光灯饰一样,别人见到她要躲着。
唐盛这时把手臂搭在吴裳肩上,向他的方向搂,凑到她耳边说:“陪好我,陪舒服,多少钱都给。”
“你别骗我啊。”吴裳又说:“20%刚到账,剩下的什么时候给?”
“喝好就给。”唐盛说:“生意场上的规矩你懂的,帮我陪好几位老板,钱自然给你。”
“先打钱。”吴裳伸手。
唐盛又转给吴裳10%。
吴裳说:“我算计不过你们这些企业家。你们个顶个的吃人不吐骨头。我看看唐总有多少钱,对我这么抠门,你又知道我就这点能力吗?东边不亮西边亮呀!我吴裳是什么水平你心里不清楚吗?再来20%,快嘛。”吴裳连哄带骗,又让唐盛转了20%。她深知50%到底了,再多,唐盛就不肯给了。
于是吴裳就说:“那老板们,喝一杯吧。”
男人们见她如此,有如蜜蜂见到花蜜,都要上前扎一下。
吴裳巧笑倩兮,或挡或搪,男人急了,起身要灌她,她啪一声拍了桌子,喊:“放肆!”接着又笑了,说:“我自己喝。”
再几杯下肚,她说自己要去个卫生间,起身时候晃了一晃,要摔倒的样子。男人们发出下流的笑声。
吴裳进门后打开水龙头,拿出备用手机,偷看外面的动静。是的,她的那箱酒包装上有一个摄像头。她见到刘海起身往她的酒杯里倒东西,接着要去拿酒,吴裳适时推门出来。
“喝多了,喝多了。”她摇晃几步,坐到了酒箱子上,眼神轻佻地看着那几个男人。接着摇摇头,说:“头好痛。”
“再喝一杯。”唐盛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将那杯酒灌了进去,眼睛里闪过一丝凶狠。吴裳捂着嘴又冲进了卫生间,锁上门,吐了。
唐盛电话响了,是封总,他忙起身出去接,接着身子探进来,将屋内的几个男人招呼出去。门关上了,吴裳快速到刘海外套前,摸出他衣兜里的东西,接着拍完照后放了回去。
吴裳很想把药都倒进他们酒里,但她不想就因此招致什么麻烦。她拿下大衣向外走,见到那几个男人似乎在商议什么,也没跟他们打招呼,上了事先就在等她的车上走了。
她说是走了,但过会儿又掉头回来。果然,唐盛他们的车朝一个地方开,接着进了一个别墅区。
期间唐盛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不辞而别让她接着喝,吴裳说我出去给你们买烟啊。
“买完了就他妈马上给我回来。”唐盛命令她。
吴裳装出很难受又难耐的语调说:“好难受啊,唐总,我好热。怎么买个烟这么热呢?”
“过来我给你通通你就不热了。”唐盛意有所指地说。
“可我去哪找你啊?”吴裳问:“你人在哪里啊?我买烟回来你们都不见了啊。”
唐盛这时已经精头上脑,发给吴裳一个地址,然后对别人说:待会儿你们先玩别人,我先上吴裳。他说完狂妄地笑了:“我倒要看看林在堂平时玩的是什么货色。”
吴裳深知对面是什么情形,此刻接她的车就停在那栋别墅区门口。副驾的女人转过头说:“吴裳,你难受吗?难受你就吐一下。”
“袁博遥,我不难受。”吴裳说:“呕~”
她捂着嘴开门下车,吐在了路边。袁博遥跟了下来,用力拍她后背:“跟你说了直接办了完事了,你非要喝!”
“我做全套,不然唐盛不会信的。”吴裳吐出了眼泪,袁博遥冲车上喊:“蒲君阳你倒是下车啊!你装什么死!”
接着嘟囔一句:“有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让人知道多跌份儿啊!”
吴裳一边吐一边笑,她紧紧捏着袁博遥的衣袖,说:“对不起啊,救命恩人让你们看笑话了。”
“什么话!”袁博遥给她水让她漱口,然后把她扶上了车。
说来也巧,前一个晚上吴裳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自称是袁博遥,想要还她钱。吴裳问为什么?袁博遥说还了钱,大家就能做朋友、向前看。接到电话的一瞬间,吴裳有一种找到亲人的感觉。是的,她一个人在北京面对这些人,总令她觉得可怕。
吴裳对袁博遥提出了一个要求:“那你能当面还钱吗?顺便帮我一个忙。”
就这样,她们见面了。
见面时候什么都没说,吴裳就开始布置任务。让袁博遥帮她搞一箱好酒,搞一个记者用的针孔摄像头,并请她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救她一命。
袁博遥虽然第一次见吴裳,但对她早已很熟悉。当年她和蒲君阳双双生病,几乎走投无路,蒲君阳的朋友主动借他一笔钱,几年以后才知那钱是吴裳的。这份情谊,她记下了。
有情有义之人,值得报偿。至少袁博遥是这样想。她终究是北京姑娘,又号称自己是地头蛇,吴裳说的事她很快办好,并坚持陪吴裳一起。
吴裳的胃里翻涌的不只是酒,还有这些年来的委屈;她吐的也不只是酒,她也想一股脑将委屈吐出去。他们安静在车上坐着,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两辆商务车拉了十几个人在别墅门口停下了。这十几个人应该都喝了酒,看起来很亢奋。
是刘海出来接的他们。
在他们进去后,吴裳他们将车窗摇下来透气,听到两个保安说:“真恶心,这群人。”
十分钟后,唐盛问吴裳到哪了,吴裳说稍等啊唐总。她听到唐盛撕锡箔纸的声音,接着他喝了几口水。她知道唐盛在干什么,他在吃药。唐盛的身体已经亏了,每当他要开始放纵,都要先吃药。这是温州太太告诉给海洲太太的。
药物和酒精的双重作用,开始让唐盛膨胀起来。他开始对吴裳进行极致的言语羞辱,话筒里传来混乱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吴裳挂断电话报了警。
警察出警很快,当吴裳看到男男女女被从别墅区带出来,他们几乎都没了人样。而唐盛在最后,衣裳扣子并没有系。他的药效还在,整个人看起来很癫狂,试图挣脱手铐。
唐盛几乎不像个人了。
他甚至还分不清当下的状况,大声用温州话咒骂着警察,说等我以后挨个收拾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警察让他闭嘴,他抬起腿踢警察,最终被警察按倒在地上。
他这样好像一条狗、一头猪。
吴裳拿出相机对准唐盛和刘海不停地拍,她的指尖冰凉,手一直在颤抖。她心里涌着无数句脏话,她想冲上去吐唐盛满脸口水、抓花他那张肮脏的脸,再用刀一片一片割掉他的肉!她要大声骂他活该!让他去死!
那才是她想要的酣畅淋漓地报复!
但是她没有。
吴裳的理性告诉她:要冷静,必须要冷静。
她拍完照片就以匿名信的方式将唐盛被捕的照片发送给超过几十个网络新闻账号,她知道不是所有的新闻号都会发,他们会找唐盛谈条件。吴裳不允许这件事不发酵,又用率先注册的小号发在了海洲和温州商界的各个群里。
她一直在闷头做这些,车里很安静,他们三人都没有说话。袁博遥总是回头看吴裳,她在吴裳身上看到了罕见的倔强和冷静,还有隐忍。
她由此猜测她这些年或许也不快乐,正如蒲君阳所说:他们都在渡人生的劫。过去种种根本无法留下他们,因为他们只要想往前奔,就要渡劫。那些风花雪月早已被埋葬了。
吴裳做完这一切后收起手机,她好累,好想睡觉。
袁博遥问:“我送你回酒店?”
“好的,谢谢。”
车子在安静地行驶,吴裳坐在后座上看着袁博遥露出来的发丝,还有蒲君阳的侧脸。她从来不后悔那年对他们倾囊相助,哪怕她知道当时的举动为她和林在堂的情感埋下了一颗地雷,只要一碰,人就会被炸掉半条命。尽管如此,她不后悔。
有情有义。知恩图报。这是姆妈从小就教她的。
车窗外的落叶一层层地落,北京的冬天就这样悄然降临。吴裳突然说:“袁博遥,钱我收下,你们向前看。”
袁博遥回头看她。
窗外斑驳温吞的光在她脸上走啊走,让她看起来时明时暗。
“吴裳,谢谢你。”
“不客气。”吴裳说:“一旦经历很多生死,我们才会明白:很多事真的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真的。”
“所以,向前看。”吴裳说。
“以后来我家喝酒。”袁博遥说:“别的不说,我爸妈酱的肉真是地道。”她这么一说,吴裳就知道,袁博遥跟蒲君阳真的离婚了。大家都是被过去绊住的人,关于千溪和海洲的种种,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从身上卸下。
吴裳独自回到酒店,她没有一点力气,然而她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活跃。她强撑着去冲澡、洗漱,然后逼迫自己睡觉,因为她知道: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
第二天九点,吴裳睁眼,看到手机弹出消息,是林在堂发给她:
“盛唐灯饰第二代灯饰所用环保节能材料不符合标准,已见权威报纸”
“漂亮。”吴裳回他。
没有人知道吴裳为了报复盛唐隐忍了多少年。
这些年,每当盛唐出一款灯,她就去买回至少五盏,回来后请专业部门检测。起初,盛唐的灯是符合规定的,只是他们应用的材料质量都很一般。三年前,唐盛为了省钱和提高灯的美化度,开始在外层涂料上下“功夫”。他以为他在打政策擦边球,但最新版的环保标准更新以后,盛唐的产品压线了。并且有消费者感到了身体不适。
离婚前吴裳曾把这些资料交给林在堂,让他择机处理,林在堂意会了。
吴裳松了口气。
三天后,封总向相关部门提交了证据资料,举报唐盛在初次拜访他时携带了极其昂贵的礼物,涉嫌行贿;其他几个客户听闻之后也选择了举报。
唐盛被暂扣北京。
紧接着盛唐被爆拖欠代工厂巨额生产费用,代工厂齐齐罢工,并决定跟盛唐打起官司。以老宋为首的“小作坊老板”列出了昂贵的索赔清单。
盛唐内部原本就是一团糟,如今被齐齐攻击一下便溃不成军。又因为董事长因丑闻无法处理,一时之间开始了残酷的内部斗争。
吴裳费尽心思把唐盛从温州带到北京,就是为了这一天。她知道温州海洲的商业环境是怎样,唐盛随手打一个电话可能都会稀释问题的严重程度。但是在异地就不一样,在异地,哪怕他手眼通天,也插翅难逃。何况这里是北京。
期间警察来找吴裳问询,了解那天晚宴的情况,因为唐盛的律师说有人在陷害唐盛,往他的酒里投放药物。唐盛怀疑是吴裳。
吴裳把当日情况如实跟警察说了,并说:“我知道唐盛是什么人,孤身赴宴我不敢,所以我做了准备。这个视频一刀没剪,请警察同志查看。”
唐盛在饭桌上说了不少反动的话,骂政策、骂政府、骂爹骂娘、骂温州商会,骂女人、骂警察是废物。吴裳能想象得到警察同志看到这个视频的反应,也能猜到唐盛在得知她提供这个视频后的反应。
无所谓。
你去死吧。
吴裳想。
你无非就是骂我羞辱我,但它不会锉掉我一分骨头,反倒是你这头死猪,日子要难过了。她唯一遗憾的就是不能当着唐盛的面骂他,但她又觉得这才是事业竞争的本质:低调行事。
吴裳冲锋陷阵,运筹帷幄。在对付唐盛这件事上,她跟林在堂没有分歧。
两天后,吴裳收拾东西回到了海洲。
她回到海洲那天,唐盛已经正式因为聚众淫/乱、行贿受贿、以及涉嫌□□组织罪被立案调查。因为唐盛具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相关部门开通了对唐盛的举报通道。
那天海洲是个大晴天。
温暖的阳光照在吴裳身上,她不过才离开几天,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千溪的潮水格外温柔,外婆正在为她煲汤。她嘴里在叨念着什么,吴裳凑过去听,听到她说:
无论多冷,海面总不会全部冻上。
吴裳想是啊,无论天多冷,太阳总会照到她内心的冰山一角。
那是冰雪开始消融的地方。
那里涌动着春潮。
第94章 疑无路,又一村
小黄老黄
阿安外婆
小少爷爷爷
裳裳吴裳
——2020年2月吴裳《问河流》
外面很安静。
老黄不知跑去哪里了。吴裳披上衣服下楼,看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檐下雨落满了缸,吴裳低头看了下,前些天丢进去的硬币在里面仍旧透亮。她用脚尖一磕,缸里的水就晃动一下,差点漾出来。
吴裳手背很痒,她一边挠手背一边去厨房找热汤。这该死的潮冷天气,她人快要发霉了似的。
顺手打开手机听新闻,听到盛唐灯饰欲申请破产保护,吴裳冷哼了一声。前几天唐盛的家人给她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谅解唐盛怂恿刘海在她酒中下药的行为,吴裳说不能呀,我为什么要谅解啊?
唐家人还在为唐盛奔波,说是奔波,其实去哪里都不方便,无非是在家里一直一直打电话。费尽心力出去见谁一趟,最后都是无果而归。他们还有一次联系吴裳,问吴裳能否搭个桥,请林在堂入股盛唐,收购也行。唐家人的本意是当下经济形势都讲求一家独大,一家独大生意才好做。倘若星光灯饰收购盛唐,那么可谓一家独大了。吴裳说这个桥我搭不了,我不是掮客。如果你们真想找人搭桥,不如直接找孟若星。反正你们跟孟家很熟了。
吴裳三言两语把人的话赌回去,就盛唐那个烂摊子,谁接谁倒霉。
宋景这时从外面进来,她跟吴裳一样,穿着一件破旧的羽绒服,衣袖那里戴两个袖套以避免衣服被弄脏。进了门就说腰疼,还说自己好饿。吴裳随便煮了碗汤面给她,两人一人一碗坐在那吃。
宋景很烦躁,老人们接连感冒,她快要应接不暇。她就那一辆车,每天往返于镇上。镇上那个医院,挂个水要折腾半天。好累啊。路什么时候修完啊?
“对了,刚刚我看到爷爷了。”宋景说:“怎么回事啊,越来越瘦了。让林在堂过来看看吧。”
吴裳很久没跟林在堂联系,但想到林显祖日渐消瘦,她不得不打这个电话。林在堂有些惊讶她会打给他,客气地问:“怎么了?吴裳。”
“你什么时候方便来看看爷爷?他最近食欲不好,人更瘦了。”吴裳把林显祖的近况对林在堂说,林在堂认真听着,心里不免担忧起来。但当下他人在广州,实在回不来,就跟吴裳商量:“我让我姆妈去看一眼可以吗?”
“如果她能过来的话。现在出门挺困难的。”吴裳说。
“我知道。”林在堂说:“我让她想办法。”
“好。”
吴裳欲挂断电话,听到林在堂叫了她名字,就问:“怎么了?”
“没什么。你最近怎么样?”林在堂问。
“周玉庭没跟你说吗?”吴裳说:“周玉庭不是你的眼睛吗?我看他天天没事就跟你汇报千溪的现在。”
“但他没汇报关于你的。”
“怎么了?千溪不包括我吗?”吴裳反问,接着说:“挺好的,不用担忧。你只要不给我添麻烦,我的日子就不麻烦。”
林在堂被她的牙尖嘴利逗笑了,说:“好吧,保重。”
“但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吴裳这时想起她社交网站上的来访,就对林在堂说:“我知道你最近似乎有了稳定交往的对象,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跟人家说一声:别总来看我,也不要试图跟我说话。这种感觉挺怪异的。”
“什么?”林在堂问:“我不懂。”
“不懂算了。”吴裳挂断电话。
宋景在一边好奇地问:“又来看你了?”
“对。”
“真奇怪。她要跟林在堂谈恋爱耍朋友,总来看你干什么?难不成还要问你些什么不成吗?”
吴裳吓得摆手:“算了,这太可怕了。”
她说完换上工装服又要走了。
她现在没事干,“千溪欢迎你”的软装还没完成,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天自己去装。她什么都会,光工具箱就那么大一套。从前很讨厌的打洞声音,现在听起来很治愈。
周玉庭这时跑进来问:“又要去装修吗?”
“不然呢?”吴裳问。
周玉庭想了想,倒也是,不然该干什么呢?人忽然都闲下来,好像被关进了一间方盒子,进不去出不来的。
吴裳到了海边,看到“千溪欢迎你”正安静地矗立在海边。洁白的墙面映衬着海水的蓝。
她前一天晚上做梦梦到“千溪欢迎你”成了废墟,她吓得从床上惊醒。醒来发现是一场梦,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走了进去,找到一个区域,开始向里搬东西。因为干活实在无聊,她打开了直播,把手机架在一边。她进进出出地搬东西,评论区里有人问她在干什么。
她忙活很久才看一眼,回复道:“我在装修一个饭店。”也不知道那人走没走。
“我好累。”她忙活一上午对宋景说:“总这么下去不行,我还是得想办法雇两个工人。主要是一些东西太重了,我自己装不了。”
“雇什么工人啊?让那个游手好闲的周玉庭去干活啊!”宋景说:“咱们三个干。”
“你们已经很累了。”吴裳说:“我今天突发灵感,反正也闲着,不如搞一个房屋改造的账号啊。那么大场地任由我发挥…一边干活一边宣传,等开业了也就有群众基础了….”
吴裳是这样想的,她不知是否可行。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不仅人不自由,就连钱都好像冻住了似的。她一个月也花不了五百块钱,当然,也赚不了五百块钱。这是她很多年都没有遇到过的情景。
她猜测林在堂也很难。
但林在堂这个人,难也不会说难,只会咬牙忍着。有一天她听林显祖打电话问林在堂,账面能挺多久,林在堂不直接回答,反倒对林显祖说起2011年开始着眼于网络营销中心的建设,真是一个正确选择。现在他不像别人那么被动,业务重心微调就可以。
林显祖又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买房子了,不装修了,你的灯卖不出去了,该怎么办?”
林在堂想了想说:“只要这世界还需要光亮,灯就会卖出去。只是人们对它的需求发生了改变,我也会顺应改变的爷爷。你不要担心。”
林显祖满意地挂断电话后对吴裳说:“你和林在堂,都懂居安思危,这很难得。”
吴裳哪里晓得什么居安思危,她只知道她的“千溪欢迎你”不能不开业,也不能没有人,她的综合体也不能不做。眼下困难已然出现了。
对于吴裳来说,解决方案就一个:先去做。做了就有答案。
她这样想着,就决定采纳宋景的提议,招一个青壮年劳动力一起装修,于是她向周玉庭发起了面试申请。周玉庭说我不想干,我要写书了,你的活可以请别人。吴裳说不行,我现在必须面试你,你必须来我公司工作。
宋景在一边说:“对!必须去!”
周玉庭作为唯一一个可调派的劳力,被吴裳拉到了工地干脏活累活。周玉庭有一些艺术天分在身上,刚开始干活,就提出一些设想——把吴裳装好的东西都拆掉。
吴裳同意,说反正时间很多,拆了装,装了拆,刚好拍素材。
她的手机终于安静下来,原来说要投资香玉面馆的那些人消失了,只剩一个廖恩宏。
廖恩宏的团队来过千溪,回去之后一直在研究方案。因为中间隔了一个年,加之突发的情况,导致他们的方案延迟。但廖恩宏仍旧没放弃,他每天都要给吴裳打电话。
他跟吴裳探讨未来。
吴裳问他:“眼下这种情况,未来什么样你能断定?”
廖恩宏答:“我们这个工作,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说真的吴裳,情况越是复杂,我越是兴奋。你可以说我是变态,没问题的,我承认。”
吴裳挺喜欢跟廖恩宏聊天。
她能从廖恩宏的谈话内容中获取一些她想要的信息,她也因此知道了很多行业的内幕。她开始研究消费者心理,研究产品定位。她开始重新审视“千溪欢迎你”和自己的综合体。
她也把自己要先打知名度的想法说了,她说:“让网友看着千溪欢迎你一天一天变了样子,感觉就像在养成一个什么东西。等有一天它正式建好了,相信会有人想来看看真实的面貌。当然,也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性。”
廖恩宏同意她的想法,他尝试着提议:“要么吴裳,我们签合同,现在我就派人帮你做运营?”
吴裳说:“我再想想。”
“吴裳,你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机构主动给你送钱了。换句话说,这是你离资本最近的一次。我知道你和林总一样,都很讨厌资本。但是资本未必都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廖恩宏极力说服吴裳:“你不妨仔细想想。”
“好。”吴裳说:“我不执拗,此一时彼一时。但我也不会马上做决定。”
“一旦有机会,我会第一时间去千溪。”
“你没别的项目要做了?”吴裳问:“你不要在我这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你的千溪,有政府扶持、有产业带支撑、有自然条件、也有成熟的管理者。我如果现在不争取,等过段时间别人重新反应过来,我就没有机会了。”廖恩宏诚实地说:“我知道你门路多,我也知道你靠山硬。”
“我吗?”吴裳诧异地问:“我哪里来的靠山?”
“你的千溪就是你的靠山呀!”廖恩宏故意这样说。他实在喜欢千溪,这也是他执着于投资吴裳的原因。
宋景说廖恩宏八成是看上吴裳了,吴裳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千万别。”她说:“那太狗血了。”
第95章 疑无路,又一村
林显祖睁眼的时候,察觉到了胃部绵绵密密的疼。他费力地起身吃了止疼药,又躺回床上。过了很久,他强忍着爬起来梳洗一番,缓缓向叶曼文家里走。
阿安已经起床了,正在绣着东西,锅里传来焦糊的味道,林显祖问她:“是不是煮面了?”
叶曼文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恍然大悟似的:“是啊,煮面了啊!”
林显祖笑了下,摇了摇头,去关了火。阿安记性不好了,已然不能离开人了。他将黑糊了的面条偷偷倒了出去,抓了把小米,准备煮粥。
是阿安教他的小米海参粥,他突然想喝一点。叶曼文又低头去绣,她还记得这是要为裳裳绣的礼物,要挂在“千溪欢迎你”门上的。
喝粥的时候她问林显祖:“今天疼不疼啊?”
林显祖对她嘘了声,伸手指了指头上,意思是不要让吴裳听到。叶曼文意会,作势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林显祖压低声音说:“阿安啊,我想着去装个止痛泵。”
“什么止痛泵啊?”
“就是在我的身体里装一个仪器,每当我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它就自动开闸喂我一点止痛药。如果有了这个泵,我就能好过很多。我还能多陪你走走。”
“你要去治病啊。”叶曼文说:“不能这样啊。生病了要治啊。”
林显祖摇头:“没用的,阿安,我活到了这个岁数,什么都放下了。我不想化疗,我讨厌呕吐啊恶心啊,我也讨厌人不像人啊。”
叶曼文闻言想起了往事,讷讷地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的香玉后来也很痛苦。我的香玉后来…”
林显祖忙往她口里塞一口粥,接着问她好吃不好吃!叶曼文说好吃的啊,但是怎么有点咸啊。她的伤心被打岔了,她忘记了。像她这样也幸福,悲伤来去都很快,岁月渐渐抽走了她的记忆。这样很值得羡慕。
吴裳前一天因为按照包间门头的木牌不小心扭了下腰,这会儿扶着腰下来,见到林显祖就说:“爷爷,您今天怎么样啊?”
“很好啊。”林显祖打起精神说:“很好。”
“我再…”吴裳说我再带你去一趟医院,但被林显祖挥手制止了。他说:“我不去医院啊,这会儿去医院添什么乱!再说我这几天要出个差,你不要管我。”
“那你跟外婆说了吗?”吴裳说:“你不在外婆会叨念。”
“不用说,我带你外婆一起去。”
吴裳正站在那里捧着碗往嘴里送粥,听到这句差点喷出来。
“我要去。”叶曼文说:“我必须去。”
“可是…”吴裳想说你们两个现在这样的情况,必须有年轻人跟着才行啊。
“可是什么?我的助理白拿工资吗?”林显祖问吴裳。吴裳这才想起林显祖是有助理的人。那助理也跟林显祖一起住千溪村,平常也不知在忙什么,几乎看不到人。有时宋景忙不过来,会将他拉出来干活。
“哦。”
吴裳只得应和一声,心里有隐隐的担忧。她跟宋景说这件事,宋景倒是看得开,她说:“你不要管了,外婆几乎没出门玩过,既然爷爷要带她去,就让她去好了。如果是跟别的人出门,你不放心还有情可原,可那是林显祖啊!是名流林显祖啊!他出门不会有任何事的好吗?”
“只不过林家人又要胡说八道了。”宋景说:“阮春桂第一个跳出来。”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当狗放屁就好。阮春桂说什么更是不用当真,她现在不太正常似的。”吴裳说:“只要外婆和爷爷开心,别的我什么都顾不得。”
她开车去海洲为叶曼文开药,顺道去了趟老街。
她上次来老街是过年前,她来给面馆的工作人员发过年的大礼包和红包。那天的老街还是热热闹闹,红灯笼从街头挂到街尾,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悦,准备迎接下一年。
她从没见过如此萧条的老街,就连野猫野狗都不见了。
面馆里只有几个食客在用餐,但是外卖订单打印机却一直向外蹦单子。大家都在忙着打包,见到吴裳都很开心,说:“老板,你看,你研究的打包方法真好用。面吃起来不会特别软,也不会黏到一起。汤底也是热的。你真厉害啊。”
吴裳脱下衣服去洗手,跟着他们一起忙一会儿。
这时有人说:“诶?林总又订餐了。”
“哪个林总?”吴裳问。
“你前夫啊。他每天中午一碗面,都订了一个星期了。”
吴裳拿过订单来看,可不么,是林在堂。他终于回海洲了。吴裳知道他此前一直在广州回不来。
她知道林在堂这人特立独行惯了,一向来无影去无踪。离婚后更是不必向谁报备行程,就连阮春桂都很少知道他的去向。他成了一个谜一样的人。
至于他吃什么,睡在哪里,更是与她无关,这些事吴裳都拎得清。她在面馆待了会儿后确保服务流程没有问题,一切都能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去了趟海洲医院。
她的腰还在疼,医院里有中医理疗科,她顺道挂了个号,想去做个针灸。
排队快到她的时候,她看到走廊里走进一个人。那个人捂着脖子,显然是落枕了。这世界就是这么小,对方是林在堂。
林在堂稍显滑稽,见到吴裳倒是不惊讶,在她身边隔着一个椅子坐下,问她:“腰还没好?”
“你怎么知道我腰扭了?昨天才发生的事。”吴裳说。
“周玉庭说的。”林在堂说:“周玉庭说你为了逃避劳动,故意扭伤腰。”
“放屁。”吴裳说:“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林在堂说:“我脖子疼。”
寒暄过后,就都不再说话。吴裳一直盯着叫号,心里好奇上一个究竟在看些什么疑难杂症,竟然要这么久。她一副游离的姿态,把林在堂抛诸脑后。
“你后来去摘了吗?”林在堂忽然问她。
“摘什么?”吴裳问。
“避/孕环。摘了吗?”
林在堂费力地扭着脖子看吴裳。
他实在好奇吴裳会是什么表情。以他对吴裳的了解,猜测她大概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吴裳也看着他。
她想知道林在堂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个。
其实关于他们结束的那段婚姻,到最后已全然没有了秘密。他们就差把对方扒个精光了。
“摘了。”吴裳说:“离婚后就摘了。”
林在堂静静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摘掉了环于她而言是否意味着摘掉了一个枷锁呢?那以后她再也不用带着伪善的面具跟他费力地周旋了。
摘掉了,挺好。
林在堂也看着前面,心想这看诊也太慢了。难道如今体虚的人这么多吗?
医生叫吴裳的名字,她扶着腰站了起来,跟林在堂说:“回见。对了,爷爷要带外婆一起出差,我听着他们的意思,好像要去很多地方。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这件事。”吴裳说。
“好的,谢谢。”林在堂指指里面:“到你了,去吧,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也祝你早日康复。”
吴裳的腰幸好没有骨折,只是肌肉拉伤。医生给她开了膏药让她回去贴。她开车回千溪的路上还在想:这世界也太小了,怎么就碰到林在堂了呢?他歪着脖子的样子也太好笑了些。吴裳忍不住嘲笑林在堂,完全忘记了自己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到了家,看到叶曼文正在整理行李。
外婆竟然哼着歌。
她似乎一生都没有这样没有任何压力地出走过,她好像把这当成了春游。
见吴裳回来就开心地拉着她:“裳裳,外婆要出门玩了。”
“去哪里玩呢?”吴裳问。
“走到哪里算哪里啊。”叶曼文说。
“那你准备去多久呢?”吴裳又问。
“想去多久去多久啊。”叶曼文这样答。
吴裳不想让叶曼文走,她没办法像当年叶曼文送她去读书一样开开心心送她去旅行。吴裳很担心外婆。
晚上她爬到叶曼文的床上,说:“外婆,你能不能少走几天啊?你就走七天好不好?”
叶曼文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这一天罕见地没有糊涂,耐心地哄吴裳:“外婆和你姆妈给你绣的那幅作品,快要绣完了。外婆先放在那,等外婆回来绣。”
“你不要想外婆,外婆有小少爷照顾呢,无论去哪里,都不会吃苦的。”
“还有啊,你自己要好好吃饭。如果外婆忘记给你发消息了,你也不要担心,一定是外婆玩的太开心了。”
叶曼文说的这些话吴裳都不爱听,她觉得那感觉很不好,好像在告别似的。她抱着叶曼文脖子撒娇:“外婆,不管怎样,你早点回来。”
叶曼文没有答应她,因为她睡着了。
吴裳听着外婆均匀的呼吸,心里安稳一些,也渐渐睡去了。第二天睁开眼睛,家里安安静静,老黄也不知好歹跑到哪里去了。吴裳喊了几声外婆都没听到回应,她腾腾腾扶着腰跑下楼,在桌上看到外婆留给她的便签纸,上面字迹凌乱,但依稀能看出写的是:“外婆出门玩啦!”
吴裳哭笑不得,心里空落落的。打开冰箱,看到外婆留下的小馄饨,撇了下嘴,说:“你倒是心狠。”
她这一天心情都不算好,一直在给叶曼文打电话。打到最后叶曼文烦了,说:“你再打我就跟你断绝关系了!”吴裳这才停止。
她心里空,脑子就异常活跃,于是突发奇想,想搞一波试营业。她等不及了,第二天就在“千溪欢迎你”门前放了炮,接着就在网上发起了宴请报名。
没想到第一个报名的人是廖恩宏。
下一天他就出现在了千溪。
第96章 生两意,情相绝
绳子捆住我
海水困住我
我无法呼吸
——吴裳2015年1月《游出去》
阮香玉第一次做完放疗那天,吴裳定了一个小蛋糕。她拎着精美的蛋糕盒穿过人潮汹涌的外滩,看到轮渡从江面开过。
林在堂给她发消息问她情况怎么样,吴裳没有回他。确切地说她以为自己回他了,但其实她没有。她近来时常这样恍惚,宋景说这是她从内心里对林在堂的一种忽视。吴裳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跟林在堂说话好像很累似的。
她盯着轮渡发呆,幻想着轮渡上的人在对着外滩的灯火拍照。那灯火里,或许也有星光灯饰生产的一盏。
吴裳接着找个台阶坐下,打开了蛋糕。她想吃一些甜腻的东西,最好能把她的心口腻得没有缝隙。一口送进嘴里,心情好些了似的。
这时阮春桂给她发来一张照片,是她跟一个男人一起走路的照片,男人好像把手搭在吴裳的肩膀上。那个男人是许姐姐的一个朋友,那天吴裳在跟他讨论基金的问题。他的手压根没有碰到吴裳,那只是一张错位的照片而已。吴裳觉得阮春桂过于无聊了。
“你在干什么呀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阮春桂几乎要对吴裳破口大骂:“你在给谁戴绿帽子呀?你真是一点都不闲着啊。”
吴裳没有回她。
自打她离开星光灯饰,林家人对她开始变本加厉地坏。他们意识到在林在堂的心里,吴裳不过如此,所以就更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吴裳去参加的家庭聚会,他们总是说:御厨后代,今天给我们做什么拿手好菜啊?吴裳这时不会理会他们,比起跟他们讲话,她更愿意去厨房。
阮春桂不知哪里听来的风声,说吴裳行为上不检点,这让她非常生气。
阮春桂没有等来吴裳的消息,就要给阮香玉打电话,吴裳是不怕的,因为她用姆妈手机把阮春桂拉黑了。阮春桂快要气疯了,就又给吴裳发消息:“你要有分寸呀!不要闹出什么丑闻来让在堂不好做!安心做你的海洲太太不好吗?”
吴裳一边吃蛋糕,一边拿起手机慢悠悠回她:“海洲太太外面都有小男人,我也要有。”
她现在对阮春桂就是如此,心情好就好好跟她说几句,心情不好就跟她对着干。她很喜欢看阮春桂发疯,这让她觉得新鲜。
她知道阮春桂在找人跟着她,那人甚至跟到了上海。吴裳没猜错的话,现在她坐在黄浦江边吃蛋糕的事阮春桂也知道了。
吴裳知道阮春桂为什么会这样。
她觉得吴裳会用出轨的方式报复林在堂,因为他没有在她需要他的时候站出来。阮春桂总是把人想象得很肮脏。
吴裳从来没想过出轨。不是因为她有多爱林在堂,单纯是觉得那样很耗费她的心力,而她很难从中得到快感。她刚刚开始做“海洲太太”,又要照顾生病的姆妈,还要开始接管面馆的生意,很多事让她应接不暇,而她几乎把所有的剩余时间都用来看书了。
她看各种理财投资的书、还有学习富人思维的书,说是在看,其实看过后全忘了。她无非就是想让文字在她眼前存在,以填满她痛苦的、虚无的时间。
林在堂近来一直在出差。他想把过去因为恶意商业竞争耽误的业绩补回来,除夕前给员工发大额奖金。所以吴裳跟他碰面不多,就算有时两个人都在家里,她人也恹恹的不太说话。
她的身体也在抗拒林在堂。
她原本想跟他演戏,但有一个晚上,她发现演戏很难。她承认林在堂在夜晚是很有耐心的,但是那一天,他努力了很久,她仍旧没有反应。
她觉得自己快要干枯了。
“直接来吧。”吴裳说,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玻璃瓶交给他,接着躺回去:“用这个。”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睛微微闭着,等着林在堂动作。
林在堂看着那个玻璃瓶,他知道用这个会很容易,他能解决需要,她也不需要强迫自己接受他。但是他将它丢进了垃圾桶。
“不用了。”林在堂说:“没必要为难自己。”他说完下床去冲澡。
林在堂知道问题出在哪,他并非什么都不懂。他也不奢望在事情发生以后吴裳能够不怪他。
他出来以后吴裳问他:“解决完了?”
“什么意思?”
吴裳做了个手势:“你自己解决了?”
“没有。”林在堂说。
那个夜晚以后,林在堂没再提出过什么。他承认当吴裳拿出那个瓶子以后,他一瞬间就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吴裳后来带着阮香玉去上海治病。林在堂惦记她们,每天会给吴裳发几条消息,吴裳的回复总是很简短,或者不太回。到了晚上,林在堂会给吴裳打电话,他们简单聊几句,吴裳就说:“我要去看书了。”
接着会直接挂断电话。
吴裳很难感知到快乐。
有一天晚上她做噩梦,梦到姆妈离世了,她在梦里哭到窒息,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屋里一片黑暗,她的手死死捏着被子。
尽管如此,在姆妈面前她还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讲话语气总是上扬,也会像从前一样总是说起林在堂。她很努力了。
此刻她坐在那里大口吃着蛋糕,她知道阮春桂现在应该去找林在堂了。她会跟林在堂说让他看好她,不要让她闹出什么丑闻来。
吴裳没猜错,阮春桂正是这样对林在堂说的。
林在堂很生气,他问:“照片哪里来的?你为什么要派人跟着吴裳呢?你知道这样是违法的吗?”
阮春桂不回答他,只是一味说:“你要小心,姆妈为了你好。”
林在堂讨厌阮春桂这样的说辞。
她跟林褚蓄情感不和但也不离婚,原因是为了他好;她过多干预他和吴裳的生活,原因也是为了他好。她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忘记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可以掌管自己的人生了。
几天后吴裳带着阮香玉回了海洲。
阮香玉的精神头看起来很不错,医生说这次治疗的结果是很成功的,要她三个月后再复查看看。吴裳听到医生这样说,也很开心。
她跟林在堂许久没见,见面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吴裳当着姆妈的面表现出跟林在堂很亲密的样子,有时故意牵一牵他的手,问他想不想吃她做的饭。林在堂很配合她,细数着说了几样,接着吴裳扭头就去了厨房。
进到厨房的一瞬间就松了口气。
这顿饭做得慢,她在厨房里磨磨蹭蹭,近一个小时才将饭端出去。
林在堂总是看吴裳。
他很想她。
阮香玉捕捉到他的目光,故意逗他们:“哎呦,小两口诶,黏黏糊糊的。也不避讳我。”
吴裳闻言抬起头看林在堂,看到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她在桌底踢了下林在堂。
林在堂抬头看她,吴裳笑着说:“香玉妈妈说你黏黏糊糊,我怎么没看到啊?”
林在堂知道吴裳故意在扯他心里那根绳。
他觉得吴裳有时很坏,她懂得他的无可奈何,但不全然接受;她因此离他很远,但有时又要把他拉近一点。吴裳的心思林在堂猜得一二,她怕他走太远,她短期内没有依靠,会措手不及;她又怕他太近,因为她对他的喜爱实在是没有到那种可以跟他很近的地步。
“待会儿吃完饭你们两个回家啊。”阮香玉说:“裳裳最近太累了,睡觉会打呼噜吵到我。让我清净一天。”
“姆妈,我从来不打呼噜。”吴裳说。
“有时也打。”林在堂拿出手机证明:“我录过。”
“你卑鄙。”
吴裳把“卑鄙”两个字咬得很轻,撒娇似的,但林在堂知道,她不是在撒娇。
吃过饭阮香玉向外推他们:“快回家快回家,别在我这里吵了,我头疼。”
接着就关上了门。
吴裳在门口站了十几秒,最后还是决定跟林在堂回去。她不想让阮香玉看出端倪,不然她又要担心自己的女儿。
她的腿像灌了铅,离别墅区越近,双腿越沉。她内心里一点都不想回家。
林在堂停好车见她不动,就陪她在车里坐了会儿。意识到吴裳的抗拒,就说:“我们分开睡吧,你不用有压力。”
“嗯。”
“吴裳。”
“嗯?”
“下车吧。”
林在堂为吴裳打开车门,见她仍旧坐在那里不动,突然就弯下身来强行抱起了他。吴裳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跳下去,跳出他的臂弯,但无论她如何用力,林在堂都不松手。他将吴裳紧紧抱在怀里,进门后才将她放下。
吴裳用力捶打他的手臂、前胸、他都不为所动,将她的头狠狠按在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直这样说,低头吻住了吴裳。
林在堂觉得自己的人格是分裂的。
他一边将星光灯饰全然放在心上,一边又想着吴裳。这两股力量在不停地撕扯着他,以至于他怀疑自己生病了。
吴裳不肯被他亲吻,她紧紧抿着嘴唇,将头偏向一侧。但林在堂就是要亲吻她,他的嘴唇贴着她的,不停地亲她。
他的手机响了,吴裳开口提醒他,他却将手机顺手丢了,舌头顺势挤了进去。
吴裳累了,她一动不动、半睁着眼睛看着林在堂,林在堂终于停下来,看着她。
吴裳知道,只要她此刻回吻他,他就会很开心。她在她能力范围内牵动那根绳子,将林在堂拉进一点。
她的眼睛看着他,双手缓缓抽下他的皮带。
接着回吻了他。
他们很久没有过了,吴裳强迫自己调动所有的情绪,终于重新接纳了林在堂。她有想过要离婚的,期间她差点忍不住想跟林在堂说:我们离婚吧。但她没有说。
她忍不住咬林在堂,听到林在堂发出近乎野兽一样痛苦的闷哼后,她便兴奋起来。
“我们要个孩子吧。”林在堂忽然这样说。
“为什么?”吴裳下意识问他:“你要用孩子绑住我吗?”
“不是。”
林在堂并不知该怎么说,他不想绑住吴裳,他也只是一时闪念而已。
“你当我没说过。”他说。
第97章 生两意,情相绝
倘若不是要按时吃药,阮香玉压根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她每天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出现在面馆里的时候总是很漂亮。
员工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病”、“死”统统不说。阮香玉觉得他们这样实在很累,就对他们说:“我不怕的,我这辈子值了,哪怕明天就死,我也不怕。你们也不要小心翼翼了,好不好呀?”
“你明天就死?死哪有那么容易?”阮春桂进门前碰巧听到这句,就这样说。
别人见阮春桂来了,撇撇嘴都去忙,心里都很讨厌她。阮春桂才不在乎她们的想法,她只是一味盯着阮香玉看。
“怎么了?想看我还能活多久吗?”阮香玉为她拿了一碗红豆水,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阮春桂冷哼一声,端起碗来喝。一边喝一边继续端详着阮香玉。阮春桂对十七八岁的阮香玉记忆深刻。那时的阮香玉真是生动。如今的她,面色不见疲态,仍旧笑意盈盈。怎么得了癌症的人还能有这样的神色呢?
“吴裳出轨了。”阮春桂突然说。
阮香玉愣了下,抬头看着阮春桂:“你可以恨我,但你不要往吴裳头上泼脏水。”
“是吗?”阮春桂提高音量:“她怕我跟你说,耽误你治病,在你手机里把我拉黑了。她不知道我会来找你吗?”
“你就算来找我,我女儿也不会做那种事。”阮香玉说:“我知道你讨厌我们母女,但有些话你不能乱说。这样对林在堂有好处吗?”
“我说她出轨,她就是出轨。这个女儿你自己不管教,我替你管教。”阮春桂说:“你等着瞧。”
阮香玉的血压好像一瞬间上来了。阮春桂如此执迷不悟,令她胆寒。
阮香玉知道阮春桂或许是有些病态了。
她强压着怒火好好跟她说:“阮春桂,你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吴裳究竟是不是那种人。这几年她跟星光灯饰一起,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难关,甚至有时牺牲自己,只为成全你们。你想想,她有哪一次糊涂过?她的人品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对。因为她是你的女儿。当初你抢走我的…”
“你不要说这种话了!”阮香玉厉声喝止她:“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他压根就不爱你!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现在他死了,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阮春桂指着阮香玉说:“你们母女一个样!”
阮春桂的性情实在是不稳定。
她这些天应当是受了什么刺激,阮香玉想:或许是她的小男人又骗了她钱,或许是林褚蓄又去赌博,又或者林褚蓄真的又要找人生儿子了。
酒楼就在对面,阮香玉时常看到林褚蓄带着一个女子出双入对,完全不避讳。有一天阮香玉看到那女子在吐,林褚蓄在一边开心地说:不会怀了吧?老子要有儿子喽!
这些事阮香玉跟吴裳说过,她想让吴裳提醒林在堂当心,不要让他的爸爸再惹出什么事端来。林在堂做企业不容易,腹背受敌,就连自家人有时也会捅他刀子。
阮香玉没有跟阮春桂吵,她站起身来对阮春桂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走吧,我还要忙。”
阮春桂坐在那不肯走。
阮香玉压低声音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你的气也该出了。你放过自己吧!也放过别人。林在堂是个好孩子,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按照你的心意活呢?你又怎么知道你想的就是对的呢?”
阮春桂这时向外看,刚好看到林褚蓄揽着那个女人出来。她原本就在生气,这时更是脸没处放。她也不知为何她的生活要这样处处不顺心,她明明该痛快的!
她拎着一个暖水瓶快步走出去,阮香玉上前拦她,被她一把推开。阮春桂几步就走到林褚蓄身后,喊了一声林褚蓄,接着就拔开瓶塞将热水朝林褚蓄身上淋去!
幸而那水温吞,不然林褚蓄要被烫掉了皮!他哀嚎一声指着阮春桂骂娘,阮春桂上前揪着他衣领子说:这大酒店你趁早别干!
这一场闹剧很快传了出去。
老街上的人都说:整个星光灯饰怕是就香玉老板的女婿一个是正常人。这些有钱人都是疯子吧?怎么闹起来都不管不顾的呢?一点都不讲体面了!
话传到林在堂耳朵里,原本年关难过,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他的头开始疼。
每当这时他就会喊:“吴裳,裳裳。你帮帮我。”
吴裳的手搭到他太阳穴上,他的头疼就好像好了一半似的。他紧紧抱着吴裳,将头埋进她怀里。吴裳的怀里有淡淡的香气,那香气能驱除林在堂头脑里的浊气,令他神清气爽。
吴裳也不讲话,耐心为他按着。
“吴裳,你要不要做生意?”林在堂的声音闷闷的:“爷爷有一排门市房,前几天说让我用。我不需要门市房,我想着你或许可以拿来做生意。”
“我知道是你主动找爷爷要的。”吴裳说:“你希望我做生意吗?”
“我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林在堂说:“无论什么事。我觉得你有做生意的天赋。”
“但我没有时间。”吴裳说:“现在就算你给我一排门市房,我也没有时间去弄。”
吴裳知道时间挤挤总会有的,但是她不敢动林显祖的东西。林显祖的财产早被儿孙盯上了,倘若现在那排门市被吴裳拿来用,那么她大概不会有安生日子过了。吴裳也怕她用了林家的东西,最后他们又让她用其它形式还回去。她太了解他们了。
林在堂抬起头看吴裳。
吴裳呢,坐在他的腿上,任由他看。
林在堂凑到她脸颊亲一口,她没有躲,反而把另一边也递过去,说:“你亲个够。”
林在堂就认真亲她,一下一下,接着抱紧了她。
这时吴裳是不会抗拒的。
她通常会解林在堂的衬衫扣子,一边解一边抱怨:“不要穿衬衫了,脱起来好费劲啊!”她无聊时会格外热情,缠着林在堂里里外外地戏耍。她在林在堂面前不装不端,现在更是如此:她自己想怎样怎样,有时要逼着林在堂说一些他平常不会说的下流话。
吴裳觉得林在堂的衬衫就是他脱不掉的文明,她总想让他野蛮点,或者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有一些弱点。
原本林显祖说让吴裳管理门市是临时起意,因为吴裳的拒绝并没成真。大家都不再提。然而不知是谁跟林老二说起这事,林老二气不打一处来,准备给吴裳一个教训。
外面风传吴裳在有了相好的,林老二自然是信的。他去探阮春桂口风,阮春桂虽然讨厌吴裳,但也轮不到林老二欺负。她让林老二离吴裳远点,不要招惹吴裳。
林老二口头答应她,转头就找人跟着吴裳。
那一天吴裳在许姐姐咖啡店约了一个基金经理,想创建一个基金账户。两个人刚坐下,咖啡刚喝了一口,就有几个人推开咖啡店门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他们都拿着手机对着吴裳录,一边录一边说:“快来看啊,奸夫□□啊!”
吴裳站起身厉声问他们是谁?对方说我们是你祖宗,我们是正义使者,我们来捉奸啦!大家快来看啊!
许姐姐要气晕了,上前请他们出去。
他们自然不会出去,开始在咖啡馆里大吵大嚷。吴裳实在受不了这种屈辱,跟许姐姐说对不起接着要离开,但门被人堵住了。
他们把吴裳围在里面,吴裳急了,抄起东西就朝他们身上砸。欺人太甚!
许姐姐指着他们说:“不走是吧?那今天都别走了!”她一边拿出电话来报警,一边安慰吴裳:“被污蔑有什么可丢人的,污蔑你的人才丢人!”
吴裳心理再强大,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她只想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没有许姐姐,她真不知这种事应该怎么办。
基金经理也被那几个人缠住,说他是吴裳的奸夫,不让他走。
场面很混乱,海洲太太被当场“捉奸”的事一瞬间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星光大厦里的人都听到了风声。
那天晚上吴裳给林在堂打电话,说她被捉奸了。
林在堂以为她在开玩笑,问:“什么意思?谁被捉奸了?”
“我。我被捉奸了。”吴裳说:“这件事好笑吗?你刚刚是不是在笑?”
“我没有。”林在堂意识到吴裳不是在开玩笑,立刻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是谁找的人,说我出轨了。在许姐姐的咖啡馆里大闹一场。”吴裳说:“林在堂,是不是有人听说爷爷要把门市房给我经营,所以在报复我呢?”
林在堂知道事情或许就是吴裳说的这样,他沉默下来。吴裳把他的沉默当成他一贯的态度:放任不管。
“很为难是吗?”吴裳的语气带着一些嘲讽:“让你为难了是吗?或者你现在也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出轨了,不会平白无故空穴来风的。你是这么想的吗?”
“不是。”林在堂否认。
“那我问你,你准备怎么办呢?”吴裳的声音微微颤抖,白天的那种屈辱感仍旧在包围着她。她不奢望能从林在堂那里得到帮助,但她觉得他的信任是对她的尊重。
“我想一想。好吗?”林在堂说:“吴裳,你先别急。”
“这不是急不急的事!这是羞辱!”吴裳声音大了起来:“如果是孟若星,你的家人会这样做吗?如果是孟若星遇到这种事,你还会这么冷静吗?会吗?”
吴裳知道人跟人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
林家人不敢对孟若星这样,因为孟若星有背景;林在堂也不会允许孟若星受这样的委屈,因为他认为那是他该给孟若星的保护。
吴裳什么都没有。
“我自己会报仇的。”她说:“林在堂你等着看,三年、五年、十年,所有今时今日欺负过我的人,我都会报复回来的。我不需要你帮我。”
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吴裳自己都没意识到,因为刚刚握电话太紧,她的指尖已经开始泛白、冰凉。
她总以为很多事不必计较,忍一忍或许就会过去了。因为她有姆妈要照顾、有面馆要忙。但有些人就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他们总是要用各种手段提醒她,让她离他们的东西远一点。
而那些东西,她压根没有觊觎过。
现在吴裳想通了:退也是如此,进也是如此。那就别怪我了。她第二天就去找了林显祖。
前一天的事林显祖已经听说了,是二儿子亲口告诉他的。他拿着咖啡厅的“捉奸”录像给林显祖看,说吴裳这个人不可靠,她对林家有二心。林家的东西万万不能落到她手中分毫。
林显祖气得抬手就是一拐棍打在了林老二背上,接着一棍又一棍打他,但仍旧气的一夜没合眼。
“爷爷知道你为什么来。”林显祖说:“你为了门市房。”
“对,爷爷。”吴裳说:“我要管理那些门市房。爷爷你给我管理费用。”
“怎么想通的?”林显祖问。
“事教人,一教就会。”吴裳说:“爷爷,你把所有的门市房都交给我打理,我只要佣金,其余部分我不要。”
“好。”林显祖慈爱地端详着吴裳,缓缓地说:“裳裳,爷爷告诉你,没有人能一下就成为强者。你说的对,事教人,一教就会。等你成功了,你再想想这些经历,就会释然了。”
吴裳想不到以后那么远。
她只知道她不能任人宰割。
她手中揣着钥匙和合同,开始学习经营。那时正值年底,有一些租户不准备续租。他们看吴裳年轻,就跟她讲条件,说空置率的问题:与其空着,不如每个月降些钱,你好我好大家好。
是在给吴裳下马威了。
吴裳说:“刚好我准备重新规划一下,那不如先空着。”
她谈这些的时候,碰到了林老二。
这些门市的最边上,有三间属于林老二的。
吴裳见到林老二就主动上前,将那一长串钥匙举起来,对着他晃晃。她笑着说:“二叔啊,爷爷说让我帮忙打理这些门市。我想的是,我经验薄,二叔那几间我就不管了。”
“你爷爷说给我换中间那几间。”林老二说:“今天就换钥匙吧。”
吴裳摇头拒绝:“不行,二叔。爷爷答应你的你跟爷爷去要,但在我这里,不行。”吴裳说完停顿一下,说:“都知道中间那几间好,二叔倒是聪明。”
吴裳现在一点表面功夫不想做,也不给林老二留面子,她说:“我知道二叔手段多,无非是再捉一次奸。下次我们准备就绪给二叔打电话,也别让二叔再白跑一趟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那天林在堂回到家,看到桌上放的那一长串钥匙,叹了口气。
吴裳问他:“怎么了?”
林在堂摇摇头。
他原本想着回来后处理“捉奸”的事,但看到钥匙的一瞬间,就知道吴裳已经处理完了。吴裳要跟他们硬碰硬。
林在堂知道自己又晚了一步。
真奇怪,在面对吴裳的时候,他总是会晚一步。
第98章 生两意,情相绝
吴裳成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
她去许姐姐咖啡馆的时候,会有人偷偷议论她。海洲原本就不大,吴裳又始终处于风暴中心,认识她的人自然很多。
许姐姐听说过很多吴裳的故事。她最喜欢的那一版是:吴裳断情绝爱,一心向上爬,将上流社会玩弄于股掌之中。
吴裳也喜欢这一版。
许姐姐问吴裳林在堂最终是否介入了这次事件,吴裳说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有一天吴裳听说林老二的大酒楼要出让,她问阮香玉是否确有其事,阮香玉说是的,已经挂起了出兑的牌子。吴裳没有问过林在堂这件事,是在除夕那天才知道原委的。
吴裳和林在堂一起给爷爷林显祖拜年,碰到了林老二。那天林老二表现很奇怪,他对吴裳却很客气,甚至主动起身给吴裳让座。
吴裳以为是爷爷又教育了他,结果林老二找了个空闲把吴裳拉到一边给她道歉,并请吴裳劝劝林在堂,让他不要再生气了。
“什么意思?林在堂在跟谁生气?”吴裳问林老二。
“嗐,总之从前是二叔不对。以后不找你麻烦了。”林老二摸着脑门说。
吴裳这才知晓:林在堂停了林褚蓄所有的卡,并将介绍给林老二的客户,转介绍给了别人。林在堂只是去做,但并没主动找过林老二。林老二也是在经历一番思考后才想明白的:林在堂在给他下马威。
林在堂这种人最阴险,你得罪他,他不会跟你当面撕破脸。但他会默默的报复。
林老二找阮春桂从中劝说,阮春桂这时说:“我跟你说没说过让你不要打吴裳主意?这事我管不了,你把事情闹那么大,让我们在堂那么难看。现在你自己去解决吧!”
林老二就厚着脸皮找林在堂。
林在堂却装作不懂,让林老二回去。
这就是林在堂。
他逼着林老二自己想清楚,多一句话都不跟林在二说。
这时林老二才彻底醒悟:这事要吴裳消气才行。所以他跟吴裳道歉。
吴裳并非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人。
她对林老二说:“二叔,你自己去外面听听,别人究竟都怎么在说我。然后你再告诉我该怎么解决。”
“二叔给你登报道歉。”
“回头别人又要说我不尊老没有修养了。”吴裳说:“二叔,很多事就是这样,挑一个软柿子捏,最后弄到满手都是烂汁。说到底,就是不要欺负人。”
吴裳说完转身走到林在堂身边,搀住了他胳膊。没人时候她问林在堂:“你是为了给我出气还是觉得这件事对你影响不好?”
林在堂不说假话:“都有。””我以为你在演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
“下次我演真点。”
林在堂只是在说笑,他是真的很生气,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能有多坏呢?他本来就是一个风评复杂的人。他只是觉得吴裳平白被欺负,让他很难受。
吴裳叹了口气,无意识的。
林在堂问她怎么了?她说:“不知道,总感觉心口很堵。”
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好像在心口塞着一团棉絮,没堵死,还能透气,但那气又喘不利索,总欠着一口似的。她会不自觉地叹气。
有一天宋景问她:吴裳,你是不是不开心?你总是在叹气。
吴裳没有多不开心,但也没有什么开心事,她觉得她的生活变成了一潭死水。
“我还很年轻,却看起来死气沉沉。”吴裳说:“每天一睁眼,我就知道我要面对的生活是什么。我先去门市房转一圈,接着回家养花、看书,中午时候去面馆,晚上回家。中间可能会有人找我麻烦,我有时候跟他们斗一斗,有时候我懒得理他们。”
“如果你的生活里加上练瑜珈、打牌、逛街,那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海洲太太了!”宋景打趣道:“我姆妈就想做这样的海洲太太,她总说自己没有那个命。”
海洲太太。
除夕吃下午饭的时候,林家人一大家子坐在一起。这一桌菜是吴裳去做的,她实在不愿跟他们说话,厨房是她的清净地。林在堂也不愿跟他们说话,他躲在厨房里帮吴裳打下手。
回头看看身后没有人,林在堂移到吴裳身边小声说:“待会儿吃完饭,咱们迅速走,直接回千溪。”
“他们不会放你走,我自己回千溪。”吴裳说:“你留下陪家人。”
“不行。”林在堂说:“我答应外婆要回去吃年饭。这里有没有我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吴裳震惊地说:“你是林在堂啊,现在这个家里谁不看你脸色?”
“他们踩低捧高,跟我是谁没关系。”
阮春桂走进来,对林在堂说:“待会儿他们问你我投资的新厂的事,你就说你不知道。”
林在堂回头看她:“我的确不知道。你投资新厂了?你哪里来的钱?”
“你不要管。海洲太太想赚钱有的是办法。”阮春桂说。
“你投资了什么厂?”林在堂又问。
“瓷器。”阮春桂说。
“你…”
“林在堂,你帮我看一下锅。我去个洗手间。”吴裳并不想听他们母子聊投资,回头万一谁泄露了口风,阮春桂又会怪到她头上。她将围裙解开递到林在堂手上,转身走了。
“你为什么要投资瓷器?”林在堂说:“就是九块九四个碗那种吗?”
“九块九四个碗怎么了?你不用吗?”阮春桂说:“你分红放到我这里保管吧。你不要把所有钱都放到吴裳那,她跟你不是一条心。”
“我的分红不用你保管。”林在堂说:“姆妈,我知道你关键时刻总会帮我,但你这几年也没少被小男人骗钱。你这次玩的小男人是做瓷器的对吗?我听说了,说是景德镇人。”
“人家是书香门第。”阮春桂说。
“这年头还有真正的书香门第吗?书香门第压根不会从你这里搞钱。不要犯糊涂,姆妈。”
“那我去找吴裳。”阮春桂说:“我教她投资。”
“吴裳不用你教。吴裳没做过亏本生意。”林在堂不想再说这件事,将阮春桂向外推。阮春桂本来也只是半真半假,看到林在堂这么护着吴裳,就真的生气了。
她不懂,她明明处处为了林在堂好,但林在堂却处处在维护吴裳。从前阮春桂觉得无论怎样,她跟林在堂是一条心。这么多年母子二人多艰难,怎么到头来让吴裳占了先机呢?
吃饭时候,大家都看林在堂脸色。
有人为了缓和气氛,就问吴裳:“裳裳啊,是不是该要小孩啦?”
吴裳十分抵触这样的话题,但为了不让爷爷林显祖难堪,就笑着应承:“是啊,该要小孩啦。”她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说该要。林在堂知道她应付人的手段,所以并没当真。但当他听到“小孩”二字,仍旧心动了一下。
“这才对么,该要就要。有孩子就能绑住先生,绑住先生,日子就太平。外人再想怎样也没有办法。”说这话的人是二婶,她说的无非是经验之谈。这些年林老二在外面花天酒地,也有闹的大的时候,送人家车子房子票子,到头来她正妻的位置都没被撼动,说到底还是孩子的功劳。
吴裳觉得她太过可笑,却也只是点头应和:“是啊。孩子重要。”
林显祖听不下去,将筷子一放,别人就都安静下来,小心翼翼看着他。
林显祖逐个扫视,被他看到的人无不低下头去,只有吴裳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这一桌人,只有吴裳和林在堂不做亏心事。就连处处为林家着想的阮春桂都因为玩了小男人,在林显祖面前抬不起头。
林显祖看着这一桌子歪瓜裂枣,心中十分悲戚。但因为这一天是年三十,他不想发作,于是又拿起筷子吃饭。他这一来,大家都不敢多言,速速吃了饭,就各回各家了。
林在堂赖在吴裳身后跟她回了千溪。
在他们到以前,阮香玉气色不错,正在张罗年饭。叶曼文一直在旁边观察着阮香玉,她觉得女儿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楚。
老人憋不住话,问阮香玉:“你从前在家里不化妆的。”
“今天过年啊,姆妈。”阮香玉转身抱了下叶曼文脖子。
“你生病了。”叶曼文说:“我闻到你身上有生病的味道。”
阮香玉的动作顿在那里,她原本还在笑着,听到叶曼文说这句话以后,忽然就哭了。
她心里也很委屈,不知该向谁诉。
她哽咽着说:“姆妈,我害怕。”
叶曼文想:原来我的女儿真的生病了啊,而且病得不轻。我这一辈子迎来送往,怎么到头来女儿病到我前头了呢?
她抱着哭泣的女儿,轻声安慰她:“别怕,姆妈在呢。别怕。”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拍着阮香玉的背。
裳裳该多难过啊。叶曼文又想。我们家的风水是不是不好啊,我一生不作恶,怎么到头来他们都要离我而去了呢?
“你歇着,姆妈做饭。”叶曼文让阮香玉去一边坐着,阮香玉不肯。她说姆妈,我这一次治疗效果很好。也不是所有患癌症的人都会马上死,我再活五七八年没有问题的。
“你最好再活二十年。”叶曼文说:“你先把我送走你再死。”
阮香玉一边擦眼泪一边笑。
吴裳进门的时候,千溪这个小院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原本还在小心翼翼,叶曼文却说:“别装了,外婆都知道了。人都会生病的。没事的。”
吴裳双手绞在一起,原本想笑一笑,却把眼泪笑了出来。她说:“对不起啊外婆,我没照顾你的女儿。”
叶曼文拍了拍她的头,说:“对不起啊,外婆基因不好。”
阮香玉托腮坐在那里看着她们。她真庆幸她的家人没有因为她生病而哭哭啼啼。
林在堂在一边,看着她们三代人。
真奇怪,在别人眼中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到了她们这里,就都云淡风轻了呢?后来他明白了:她们都不想让别人痛苦,所以她们的痛苦就都藏了起来。
林在堂喜欢千溪的年。
这里很安静,很有序。从前他不愿过节,但认识吴裳以后,他渐渐爱上了节日。那些原本平淡的日子被赋予了意义。
他很感谢吴裳。
大年初二这天,吴裳收到了别人发给她的一些林在堂的照片。她全部只是看了一眼就删掉,从没问过林在堂一句。
大年初七,吴裳和林在堂回林家。
吴裳出去接个电话,回来后听到林老二对林在堂说:“孩子得要,避孕套扎破,神不知鬼不觉。哪能事事都由着她?你看她现在多不像样子!”
吴裳想听听林在堂的想法,晚上她问林在堂对于要孩子怎么想?林在堂故意逗她:“有了就要喽!”
吴裳没跟林在堂说太多。
她不想深陷狼窝,也不指望她遇到生育问题林在堂会共情她。
吴裳去戴了避/孕环,但她没有告诉林在堂。
第99章 生两意,情相绝”你相信林在堂会出轨吗?”有一天宋景突然这么问吴裳。
“不相信。”吴裳说:“就算有人把林在堂的床照发给我,我都会觉得那一定有隐情。”
“为什么呢?”宋景说:“你就这么相信男人吗?”
“在这方面,我无条件信任林在堂。”吴裳说:“林在堂这个人,真的没有那么多歪心思。他心里只有星光灯饰,别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但外面都说…”
宋景想说:这些年做生意的风气越发不好,大家谈生意要去私密的场所谈,酒桌、茶桌已经装不下生意了。老宋请过一次客,回来跟宋景说:这生意要做不起了,做个东五万块。
什么东要五万块啊?宋景问。
老宋对她眨眼:你不懂。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宋景就适当想象了一下:一本正经的林在堂被人扒掉衣服,坐在他身上谈生意。她觉得她还是要给吴裳打个预防针的。
“你不要完全相信他。”宋景说。
“宋景啊,你知道吗?有时完全相信是因为完全不介意啊。”吴裳说。
“就算你不在乎,你也要装作在乎。”宋景说。
“好的,那我装一下。”
吴裳手机里就有别人发给她的最新照片,是一个女人坐在林在堂腿上。等林在堂出了漫长的差回来,刚一进门,吴裳就把照片拿给他看,并要求他给她一个合理解释。
“P的。”林在堂说。
“没了?”吴裳又问。
“对。”
林在堂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解释,他出差那么久,对吴裳的想念已经无法遏制。动手扯她睡衣的时候有些粗鲁,吴裳配合他,但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
这一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但哪里不一样,林在堂说不清楚。
他觉得吴裳有一股说不出的热情,或许还藏着巨大的秘密。他做措施的时候,她仍旧一直在看他。
“你是不是很想我?”他问她。
吴裳嗯了一声,抱住了他。
来来回回折腾到半夜,吴裳累到胳膊抬不起来。她问林在堂出差期间就没动摇过么?林在堂问她自己解决算不算动摇?
吴裳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将下巴抵在林在堂肩膀,非逼着他说是怎么自己解决的。还问他在自己解决的时候心里在想着谁。
林在堂几番躲闪,她几番进攻,最后敌不过,将她的手扣上去:“就这样,想着你。”
“你从来没想过别人吗?”吴裳好奇地问:“做春/梦也没有吗?”
“你呢?你想过别人?”
关于吴裳的传言,总会源源不断到林在堂耳中。直到有一天,林在堂看到一张照片: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二十出头的濮君阳。那天他心情不太好。
“我啊…”吴裳逗他:“我可是海洲太太,你不知道多少男人盯着海洲太太呢!”她说:“喜欢我的人可多了,每天都有小男人给我发消息。”
吴裳没说谎。
这个社会这样现实,她是新晋的海洲太太,年轻、无所事事,看起来很寂寞,先生的钱都在她这里。小男人跟她打交道会比跟别人更心甘情愿。她问林在堂要不要看看她的手机,林在堂拒绝了。
“为什么呢?”吴裳问:“你不怕我真的搞出什么事来吗?”
“我不怕。”林在堂说:“我信任你。”
“不。你不是信任我。你只是觉得那些小男人入不了我的眼,如果真有一天,你觉得我跟谁有可能来真的,那你就不会信任我了。”
吴裳懒洋洋的,打着哈欠说着林在堂对她信任的本质。她什么都看透了,也就不愿再装模做样了。
林在堂的钱在她这里,但没给她带来多少安全感,阮春桂像一头饿狼一样盯着这些钱。她前前后后给吴裳介绍了五六种投资让吴裳掏钱,吴裳都拒绝了。
阮春桂觉得吴裳跟她本质上是一类人。
她们都对钱有着天生的占有欲,钱一旦到了她们手里,就很难再拿出去了。
她又开始催生。因为她觉得吴裳吐不出钱,那么有了孩子,钱就不会跑出去。她每次催生,吴裳都说好啊,我们努力生。吴裳说完转头就对林在堂说:“不做措施了,生!”
林在堂自然知道她不想要小孩,所以仍旧会做措施。吴裳身体里深藏的秘密,始终没对林在堂透露。
一段时间后,阮春桂偷偷问林在堂备孕情况如何?林在堂想了想说:我身体不太好,得调理。
“调理到什么程度呢?”阮春桂很困惑:“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要孩子这么难呢?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林在堂说:“我不方便说,这么说吧,我应该是不孕症。”林在堂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心理故意对阮春桂说:“你千万不要问吴裳这个,我怕吴裳看不起我。”
“她凭什么看不起你?”阮春桂听林在堂这样说很生气:“你就是因为这个被她拿捏的吗?你的精子都死了,难道影响…”
“姆妈。”林在堂打断她:“儿大避母,好多话我不能跟你说。”
阮春桂因此很苦恼。
她再看到吴裳的时候,想到林在堂的隐疾,内心就十分痛苦。她开始偷偷寻医问药。
她自然是不能在海洲这样张罗的,不然别人该知道林在堂的隐私了。她去遥远的外地。之前她去长白山,听说当地神医有祖传秘方,专治这个,就特意去搞来让林在堂喝。
她怕林在堂叛逆,每天去找林在堂,盯着他喝。那东西味道很奇怪,虽然喝不死人,但总归对人体有影响。林在堂觉得自己被补大了,他总会觉得热,甚至比从前爱流汗。
这黏腻的感觉令林在堂心烦。
吴裳觉得林在堂变了。最先变的是他的体温,他变得很热。吴裳夏天时候贪凉,但林在堂总炙烤着她,她就想着法子躲他。林在堂却总是勾缠着她。
吴裳是后来才知道阮春桂给林在堂找偏方喂他吃的,她问他为什么乖乖吃呢?他有的是法子躲过去。林在堂说:“我不信邪。我想看看偏方是怎么回事。”
“你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吗?”吴裳问。
“是的。好无聊。”林在堂说。
这一年对于星光灯饰来说是很好的一年。
房地产市场持续、稳健地发展,人们愈发执着于拥有自己的房子,买了房就要装修,所以灯具生意很好做。
这一年林在堂开始在全国广泛地铺设门店,他要彻底摆脱从前星光厂的小作坊模式,让它成为真正优秀的企业。
与此同时,星光灯饰还加强对经销商的管理,收回一些不合格经销商的牌照。星光灯饰在前面收牌照,盛唐在后面放牌照,一定要将这摊水搅浑。
有很多人找到吴裳,想让吴裳跟林在堂说一些好话。吴裳总是推脱:“我当初怎么从星光灯饰离开的你是知道的对吧?如果我真有那个本事,我就不会走了啊。”
她这套说辞收效甚微,有人开始往她手里送东西。
他们认准了吴裳是一个“贪财”的人,往她手里送的东西都价值不菲。吴裳自然不肯要,一个个向回退。这招行不通,又有人说林太太“好色”。
林太太喜欢戴眼镜的小白脸。
于是就有人带着这样的小伙子请吴裳吃饭。
吴裳喜欢漂亮男人,但也仅仅只是多看一眼罢了。她因为常年跟林在堂在一起,眼光被林在堂养刁钻了。男人不仅要好看,最好文明点。好看文明的男人,再有些才华更好。吴裳最怕漂亮男孩张口叫她“姐姐”,故意装出无辜的眼神,这让吴裳觉得这男孩很蠢。所以她发现,她还喜欢聪明男人。
这样的饭局吃了几顿,吴裳就很疲惫了。
她干脆又买了一个手机号码,这样除了亲朋好友,再没人能找到她了。她终于清净了。
林在堂开始带她出席一些会议。
她自己闲来无事,请了教练学“商务礼仪”。她学得快,演得好,半个月后就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了。站在林在堂身边,比他还像总裁。
吴裳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她内心里知道自己的一生不会仅止于此,她早晚要斩断林在堂拴在她身上的绳索,向高处飞、远处飞。所以她参加这样的会议,格外注意甄别哪些人可用。
阮春桂提醒林在堂:不要让吴裳的风头盖过你,不然你们早晚要拆伙。林在堂则不以为然地说:“吴裳的风头盖过我,难道不是从侧面证明了我很懂识人吗?让她发挥好了。”
林在堂喜欢带吴裳出门应酬。
吴裳有她的厉害之处,有吴裳在的场合、林在堂能做透明人。他自己应付不来的东西,吴裳游刃有余。她总是轻易就成为饭局的明星。
林在堂喜欢看吴裳应酬。她那么八面玲珑,那是他不曾有的。
林在堂也知道吴裳是带着目的在应酬,她不显山不露水,但稳准狠地找到哪一个是未来可用的人。林在堂瞥到吴裳在饭局结束后会写备忘录。
那长长的、详细的备忘录,是吴裳的野心。
有一次林在堂故意逗吴裳:“你在写什么?借我看看。”
吴裳把手机藏到身后,就不给他看。
林在堂作势要抢,吴裳转身就跑,她不想让林在堂窥探到这些。
林在堂追上她把她压在沙发上,抢过了手机,解锁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密码,逼着吴裳告诉他。吴裳不肯,林在堂说:“我的手机你随便看。”
“那是你的事。但我不想看。我的手机你不能看。”吴裳说:“今天不能看,以后也不能看。”
林在堂死死地盯着她,吴裳铮铮地看回去。她像一匹无人能驯服的野马,或者野兽。即便被关在笼子里,也不会泯灭她的兽性。
林在堂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吴裳,你记那些人的信息没用。你不如记一记我的喜好,我是你最好的人脉。”
“我记你的喜好还少吗?”吴裳说:“我像一个黄脸婆一样,每天等着你回家、给你做饭、陪你睡觉,你随便说一句想吃什么,当天就能在餐桌上见到。这还不够吗?”
“够了。”林在堂说:“谢谢。如果你想跟这些人熟络,那么我可以搞一些私人聚会。把他们邀请到家里来。”
“你愿意吗?”
“我支持你。”林在堂说:“吴裳,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从本质上来讲,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你过得好的人。因为你好了,我就好了。你有麻烦,我也就有了麻烦。你懂吗?”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我想说,他们介绍给你认识的男人没有一个单纯。他们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戴眼镜的、斯文的、温柔的,一旦你看上了谁,他们就会给你设下陷阱。”
“你以为我不懂所以才说这些吗?”吴裳问林在堂。
“不是。”
“因为你不信任我,所以才跟我说这些吗?”吴裳又说:“你对我的信任崩塌了。虽然我不知道因为什么。”
林在堂摇头:“没有。”
“自信点,林在堂。我跟你在一起,就只会想着你。外面传言那些,我们都不需要听。如果有一天哪一个会成真,我会提前告诉你。”
吴裳以为自己是在宽慰林在堂,却使林在堂明白:她对他的爱很稀薄。很稀薄。
就像他能给她的安稳一样稀薄。
第100章 疑无路,又一村
夏天的海水
一望无际
我的故事
开始讲啦
——2020年5月吴裳《我的故事》
“我想跟大家讲讲五月的千溪。”
“五月的千溪,或许是它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天气还不算热,当然也不冷。阳光很温柔,既不过分地炙烤你,也不会将海晒出过多的蒸汽蒸着你。”
“湛蓝的海面波光粼粼,海浪推着波光,一浪又一浪地向海边涌来。海鸟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小螃蟹在沙滩上爬来爬去。”
“如果你饿了,随便敲开谁家的门,阿婆们哪怕很忙,也会给你做一碗素面。你可以给钱,她们大概率不会要。只要你跟她们聊聊天。”
“很可惜,如果你最近来千溪,那你看不到我外婆,也看不到我姆妈,不然你能吃到海洲最好吃的面了。”
“我姆妈生病去世了,我外婆跟好朋友离家出走了。你问得很好,没关系的,我没有很难过。”
吴裳跑到手机前,对着镜头故意凶狠地说:“知道不礼貌还问!”接着大笑起来。
她在开直播。
叶曼文跟林显祖走了,她每天开始醒很早。吴裳从前是很喜欢赖床的人,她喜欢床。尤其喜欢千溪家里,她那张狭窄的熟悉的床。无论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在那张床上躺一会儿,睡个片刻,好像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现在她睡不着了。
床上像长了钉子,扎得她难受。她醒得早,也不饿,不知该干什么,就去海边搞直播、拍视频。她拍千溪的日出,大片橘色的光铺在海面上,将沙滩染成金色,跟天空融为一体,她直播赶海,她提着小桶,穿着靴子,在海边走来走去。
有很多像她一样早醒的人来看她、有时直播间里能有上百人。她跟大家聊聊天,展示一下已经建成的“千溪欢迎你”,说我们现在准备请网友来这里做客,你只管带着眼睛和嘴来、把钱包放在家里就好。
有人在评论区说她是一个看起来有故事的人。
故事啊。
吴裳若有所思:你这么说感觉我好像很老了。其实我很年轻啊,我刚二十岁呢。
宋景推着她爷爷来海边看日出,听到吴裳这么说,就大声嚷嚷:“主播要杀人啦!”
她的爷爷现在很奇怪了,晚上不睡、早上不睡,推到海边就开始睡觉。宋景不敢忤逆他,因为她的爷爷现在很爱生气。
“是不是人老了都爱生气啊?”宋景一边说一边把吴裳的手机向海边一转,说:“看去吧!看老人与海!”
她爷爷歪着脑瓜子对着大海流着口水呼呼大睡。但背影却非常有意境,评论区一直在哇哇哇地感叹。
这时廖恩宏又来了。
他从二月起,只要有时间就会来千溪,他的周末基本上是在千溪度过。他周五下班后从全国各地飞往海洲,半夜时候出现在千溪。他来了很多次,吴裳却还没能请“粉丝”吃上饭。
有时要成行了,新闻说“不行、不行、不能乱走”。
吴裳有些焦虑,焦虑老人的身体、焦虑在烧钱的日子,唯一令她欣慰的是:那条路,终于修到了千溪。
路到了千溪以后,会进行分叉。一条直接接到村子的小路,一条拐向海边。吴裳对这个很满意。
她曾有一次走新修好的路去临海村,足足快了十分钟。这十分钟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吴裳算过:倘若有在临海村工作的人,下班后不想在厂区吃饭,那么可以选择千溪。
临海村的饭吴裳太熟悉了。整个厂区只有星光厂自己的食堂饭菜算是可口,其余的园区食堂只能算是果腹。吴裳想先赚点小钱。
这一次她跟廖恩宏说:“要么你先投资我干个食堂吧?咱们先磨合磨合,怎么样呀?”
“吴裳你真的太聪明了。”廖恩宏说:“你怕我以后不来了,所以给我一个诱饵。这个诱饵虽然很小,又能达到你的目的。但是说实话,我没投资过小食堂。”
“香玉面馆最开始只有四张桌子。”吴裳给廖恩宏比划:“不瞒你说,我姆妈最开始开香玉面馆,只有老街上的人去吃。面馆也很少招待外地人,都是从零开始的。说回我这家食堂,区别于“千溪欢迎你”,不同风味的简餐,也能满足更多人的需求。”
吴裳说完停顿一下,见廖恩宏抿着嘴没说话,她知道这是他思考的方式,他在等着她继续说。
“说回临海村。”吴裳又继续说:“临海村未来将会是一个成熟的产业带,其实现在已经成熟了。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临海村。但是临海村的生活设施其实并不好,新建了快捷酒店,那住宿环境,该怎么说呢?你这种差旅人士连夜要赶回海洲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依托产业带的发展,就要有一个副的生活中心,来承接他们吃饭、睡觉以及娱乐的需求。这副中心不能离临海村太远,太远就不方便。新路修完以后,十分钟,临海就到千溪。再没有比千溪更合适的地方了。”
廖恩宏惊讶于吴裳的思考能力。
她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人。
“继续说。”廖恩宏说。
“你以为我让你投资的是一个小食堂,不,我让你投资的是一个生活娱乐综合体的雏型。小食堂一定会比千溪欢迎你更快投入使用。”
“你在给自己找退路。”廖恩宏明白了吴裳的意思。当下的情况,“千溪欢迎你”贸然开业,会有很大的问题。吴裳没有引进任何投资,她既不愿让自己的钱打水漂,也不愿欠投资机构的人情。但食堂不一样,食堂是轻量化运营,只要她想干,很快就能干起来。廖恩宏没猜错的话,吴裳想马上启用给千溪村老人做饭的那个院子,这样能一举两得。
吴裳拍了下廖恩宏肩膀:“说真的,如果不是你没事就来千溪,跟我混熟了。这个机会我肯定不会给你。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别人抢着投你。”廖恩宏替吴裳说了。
吴裳不由笑了。
这时她想起林在堂。
吴裳不常想起林在堂的。
她记得有两年时间,林在堂格外热衷于带她参加聚会。吴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她对待这些聚会格外认真。起初别人大概从哪里听得关于她的三言两语,内心里对她并不全然尊重。他们把她当成一个“拜金”、“有野心”、“想向上爬”,但又没有很大能力的女人,他们以为她甘心于做海洲太太。
吴裳知道他们的心态,但她没有气馁过。她很认真地对待他们,筛选自己的人脉。她价值凸显的时候,是从她帮那些人解决问题开始。
那时林在堂对她说:“我是你最好的人脉,只要我们关系还在,只要星光灯饰不倒,你就不用担心。”
吴裳只认同一半。
她想把那些人变成她自己的。
现在想投资她的人之中,不乏当初那些人。
吴裳不像别人,觉得离婚了就要斩断那些关系,她觉得那样很愚蠢。她也没有过多无用的自尊心,在她心里,那些人就在那,如果能被她利用,那一定也是因为她也有被他们利用的价值。
这是“价值交换”的本质。
“你在想什么?”廖恩宏问。
“我在想,你可以先给我投资一百五十万,我今天就想做。”
“这么急吗?”廖恩宏问。
“对,我一天都等不了了。”
吴裳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她想做,就要马上去做。至于成功或失败,那都不重要,走着看!
她当天就去了一趟临海村。
疯子这次没有追吴裳。他正躺在原来的大门边,嘴里咬着一根玉米。见到吴裳甚至咧嘴一笑。
“他怎么出入这么自由呢?”吴裳问保安:“他有通行证吗?有行程码吗?他连手机都没有呢。”
保安叹了口气,对吴裳说:“你饶了我吧!每天让我跟着他,他的行程码就是我的行程码!我的就是他的!”
吴裳被保安逗笑了。
保安问吴裳来园区做什么?是否有人接待?没人接待不让进。吴裳原本想找星光厂车间主任的,想了想感觉不好,最后填了林在堂。
“林总啊。”保安说:“那你打电话让他派人来接。”保安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吴裳。
吴裳毫不犹豫打给了林在堂,打第三个林在堂才接。他问吴裳什么事?吴裳说你派人来接我,我有事进园区。
“等几分钟。”林在堂挂断了电话。
这时下起了雨。
吴裳站在保安室的屋檐下等林在堂安排人来接她。
园区摆渡车一辆接一辆地走,时间就这样穿梭流逝。二十分钟后,吴裳看到林在堂自己撑着伞从摆渡车上下来。
他走到她面前,递给她另一把伞。
“你车呢?”吴裳问。
“坏了,送去修了。”
吴裳这才发现,林在堂被伞遮住了的额头上缠着纱布。
“你怎么了?”吴裳问。
“出了个小车祸。没事,不严重。”
林在堂并不想跟吴裳分享这次车祸,他怕吴裳对此幸灾乐祸。吴裳对他的厌恶,他自己内心十分清楚。他甚至不知她是否厌恶到希望他死的地步。
“怎么出的?”吴裳问。
“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打破我们之间的尴尬。”林在堂说:“这样会更尴尬。你直接说你今天来园区干什么?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就好。”
“我要去吃食堂。你帮我报备。”吴裳说:“特殊时期别人做不到。”
林在堂将伞抬高,看了吴裳一眼,接着拿出手机打电话。目前园区除了星光灯饰有自己的食堂外,还有两个园区食堂。这两个园区食堂目前的承包人吴裳很熟悉:林在堂的二叔。
“你二叔在吗?”吴裳明知故问,林老二肯定不在的,他不会关心这个小生意,每个月只有收账时候来。吴裳没猜错的话,是林老二出的资质,然后他转包给了别人。以林老二的品性,是绝对不会花时间真的去运营一个食堂的。
“你要让临海的人去千溪吃饭?”林在堂问。
“我知道瞒不过你。是的。”吴裳答。
雨势大了。
“你要是怕我给你惹麻烦,就…”吴裳说。
“惹什么麻烦?”林在堂打断她:“林老二能管住别人去哪吃饭吗?食堂的饭那么难吃,他自己不想办法解决,怪你又开食堂吗?”
“你甚至猜到了我要做食堂。”吴裳这时说。她知道林在堂非常聪明。
“我不傻。”林在堂看了眼时间,到午饭的点了:“一食堂离园区大门不远,走吧。”
吴裳跟在他身边,撑着他给她带的伞。
园区不像从前那么热闹,到了吃饭的时间,也几乎没人往食堂走。
“怎么回事?都不吃饭吗?”吴裳问。
“宁愿自己带饭,也不愿去食堂吃。”林在堂说:“现在园区里的企业取消了伙食补助。”
“为什么?”吴裳下意识问,见林在堂看她,就明白过来。企业要降本增效了。她接着哦了一声。
她知道林在堂的日子也不好过。
大概2015年的时候,星光灯饰在全国增开了400余家实体店。在那一年,这些直营品牌店为星光灯饰带来巨大的品牌影响力,销售额于当年翻倍,创造了一段业内佳话。现在这些店面受到了冲击。
这考验着林在堂的现金流,以及他的脱困能力。
“我们食堂还是管饭。”林在堂猜到了吴裳的想法,说了这样一句。
“你在我面前不必盲目要面子,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一直管饭。”吴裳说。
前面有小水坑,林在堂迈过去的时候,下意识拉了吴裳一把,但很快松开了手。
“如果你要开食堂,我给你个建议。”林在堂说:“你可以找园区管委会,跟他们协商在中午时候增开园区到千溪的摆渡车。但前提是你的配套设施得先起来。”
“我刚也有闪念。问题是成本。”吴裳说。
“那个廖恩宏不是在千溪吗?”林在堂说:“我听说他住在千溪,也不能总是一毛不拔吧。”
“一毛不拔是什么意思?”吴裳说:“他一直要给我钱,是我一直不想要。这次做食堂,我想让他帮忙。”
林在堂哼了一声。
他后来多方打探过廖恩宏,每个人嘴里的廖恩宏都不太一样,但有一点出奇一致:廖恩宏是一个信得过的人。
他们说廖恩宏没有被金钱腐蚀。
周玉庭对廖恩宏的评价是:赤诚。
林在堂问怎么个赤诚法,周玉庭说:“不像你。你这个人城府深,无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用别人的话说:阴险。廖恩宏这个人什么都放在明面上说,不阴险。”
周玉庭不止一次说过林在堂“阴险”。林在堂早已习惯。
“你在想什么?”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吴裳问林在堂。
“我在想,你知道廖恩宏在台湾有家室的事吗?”
吴裳听到他这么说,一边收伞,一边看着林在堂。她了解林在堂,知道此刻在林在堂的脑海里,她跟廖恩宏应该是有着不可说的关系。
“你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呀?”吴裳笑眯眯问林在堂:“你调查过廖恩宏吗?他在台湾有没有家室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要跟他搞同性恋吗?”
林在堂礼貌一笑。
他自然知道,离婚后吴裳愿意跟谁交往是吴裳的事,但他并不乐于见到吴裳再把谁当作跳板。说不出为什么,好像他只允许自己做吴裳的跳板一样。
他这一笑,内容很丰富。
吴裳没跟他继续讨论,进了食堂。
她要了两样青菜,一碗米。林在堂什么都没拿,这家食堂的东西他吃了会恶心,他曾多次合理怀疑这里用的油有问题。
“你可以不用陪我了。”吴裳说:“我吃完研究一下价格什么的就走。”林在堂什么都不吃,西装革履坐在她对面,这实在很诡异。园区里的人谁不认识他呢?自然也有少数人认得吴裳。
关于林在堂和吴裳结婚离婚的传言,园区里传了十多个版本。如今两个人一起出现在食堂,这太诡异了。
林在堂却没有动。
他面朝门的方向笔直地坐着,给吴裳一个侧脸。这令他额头上的伤看起来更为滑稽。
“你到底怎么撞的?”吴裳吃了口菜,有些微苦的腐烂的味道,她忍不住皱了下眉:“你是怕我嘲笑你?那倒也不必有这样的担忧,我没那么坏。”
“那天下雨,我开车出门,被一个酒驾的人直接撞上来了。”林在堂摸了下额头:“还好只是轻微伤。”
“你那脑子不行就多去检查吧。”吴裳说:“伤过不止一次了,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呢。”
吴裳只是打趣,却看到林在堂的目光幽幽看向她。那目光藏着很多东西似的。
吴裳心里一震,径直问:“你…你生病了?你的头?”
林在堂收回目光,慢悠悠地说:“让你失望了,我十分健康。”
“你现在学会这么开玩笑了?”
“我原本就这么开玩笑。”林在堂说:“你才发现?”
吴裳不再理他。
吃过饭林在堂主动带吴裳去了一趟管委会。
管委会的主任吴裳曾经见过几次,见面后林在堂像从前的任何一次应酬一样,把话语权交给吴裳,他自己到一边躲清静泡茶。他听到吴裳跟人家聊新路通车,聊千溪村综合体,聊着聊着试探地问人家:“这要是有摆渡车随时走多好?公交毕竟是不方便…”
对方觉得吴裳的想法好,说让千溪村委联系他们对接。
吴裳知道事情基本上是成了,出来后跟林在堂道了谢就走了。林在堂目送着她,看到她的背影逐渐消失了,这才摇摇头。
他知道吴裳是这样的人,达到目的就头也不回走掉。能让吴裳回头的,只有下一次的利益。
园区看起来很大,但吴裳和林在堂去食堂吃饭的事却传到阮春桂的耳中。她给林在堂打电话,说希望林在堂不要再被吴裳骗了。
“没有任何一个企业家像你一样,离婚后真的没有任何财富,穷得明明白白。你也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阮春桂问:“你想过将来吗?”
“想过啊。”林在堂说:“等我老了,首要任务是为你养老。等我死了,首要任务是死之前把我这些年的财产都捐出去。我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你别气我了。”阮春桂的头开始疼起来:“大师说我不能生气。”
阮春桂上个月开始学佛了,开始称自己为居士,并且跟林在堂说她从此以后不会喜欢任何小男人了,也不喜欢钱了。林在堂习惯了她到了晚年性情更加不稳定,他觉得姆妈可怜,就适可而止。
“好好学佛,多帮我做功德。”林在堂说:“你看我最近诸多不顺,甚至出了车祸。帮我问问大师有没有解?还有姆妈,你帮我问问前几年你帮我求那个偏方,有人吃了有副作用吗?”
“什么副作用?”
林在堂想了想说:“健忘?”
“健忘是你脑子被撞坏了!”阮春桂就差破口大骂:“哪个好人隔三差五脑震荡?你没被震死算你命大!”她说完忿忿挂断电话。
林在堂听到这句竟然笑了。
回到办公室开始工作,两个小时后竟然又接到吴裳的电话,她听起来很难受,问林在堂:“你帮我问问,你们园区有人中午吃完食堂后呕吐拉肚子吗?”
“什么意思?”林在堂问。
“你去问!”吴裳命令他:“快!”
林在堂不敢怠慢,五分钟后回她:“有,十几个人。”
吴裳的血液开始涌动起来,她觉得姆妈一辈子都没有的好运开始向她靠拢了。她挂断电话后果断选择报警,接着又打给林在堂,说:“你让他们报警。”
林在堂明白了吴裳要做什么,她想开食堂,现在老天爷把机会天平倾向了她。最重要的是,这家食堂的幕后老板是他二叔。
林在堂是知道吴裳有仇必报的。
她蛰伏好几年,终于报复了唐盛,林老二又如何跑得了呢?这些年林老二陆陆续续在吴裳身上找的麻烦,带给她的羞辱,她都一笔一笔记着。
“我问你,你帮不帮?不帮我自己联系。”吴裳说:“我知道那是你二叔,你不方便出面。毕竟以往收拾你家人,也从不来都是我出面。你表面上还是那个大好人。”
她这番话令林在堂难受。
“我知道了。”他说:“你别管了。”林在堂答应了吴裳。
“但你记住,你不是在帮我。你不过是借着我的手,又一次达到目的。你二叔是祸害,你早想收拾他了。”吴裳这样说着,胃在绞痛,她忍不住哼了声。
“你说得对。”林在堂不想跟吴裳辩解,他们已经离婚了,她怎么看他,与他无关。他率先挂断了电话,安排好了吴裳说的事。
吴裳正在镇医院里挂水,她的确是食物中毒,正在进行化验。宋景和周玉庭要照顾老人,不能陪她来。这时廖恩宏主动请缨陪吴裳来医院。
他一边照顾着吴裳,一边问吴裳:“这件事真奇怪,我甚至觉得你受到了命运的推动。”
廖恩宏并不知园区食堂属于林老二,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他只是觉得这事情太过凑巧。吴裳刚冒出开食堂的念头,就去园区食堂调研,结果当天就食物中毒。
他还在思考,吴裳已经在忍着疼痛恶心在给许姐姐打电话了,她在电话里说:“是的,所有的许可证和要求,我都会提交。现在好多部门在搞便民行动,流程也很快。对,只要能开业,我马上就开,一秒都不会多等。”
许姐姐在电话里应承她:“你等一下,我马上联系。”
“姐姐的咖啡店也开业。”吴裳说:“我在门头先辟出一块地方,为园区的人做咖啡。要快。”
“现在千溪没有线上订餐,我马上就联系骑手。”
她打完电话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廖恩宏,看得他有些害怕。
“怎么了?”他问。
“两百万,最快什么时候到账?如果你赶不及,我就给别人机会。”吴裳说:“你知道的,我五分钟就能拉一个合伙人。”
“所以是安排好了别的事,接着安排我了是吧?”廖恩宏被吴裳逗笑了,他哪里见过吴裳这样的人?他被人尊重惯了,第一次看到给他倒数时间的人。
“我…”他还想说话,吴裳抬起手制止他:“别跟我说了,去打电话,看看你们流程速度。”吴裳很激动,她就差从地上跳起来拔掉针,连夜就去招聘了。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廖恩宏问她。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只知道这是一次机会。”吴裳说:“我从没有这么强烈的预感我会成功。可能因为我从前做的都不算自己的事业。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笃定我会成功。因为…命运向着我。”
如果廖恩宏了解阮香玉,就一定会知道:有些人终其一生努力,努力做好人、努力生活,哪怕她才华傍身,但无论如何,总会差点什么。吴裳陪同姆妈走了那么多年,她看着姆妈的坚持与挣扎,也意识到姆妈差了点什么。
这一天她觉得她自己什么都不差。
她和别人一起吃坏了肚子,那家破食堂干不下去了,她可以接手;林老二作为背后的老板,要负责任。吴裳这么多年也了解林老二的作风,他会不停地闹,直到把他自己作进去,她报仇了。她在千溪的食堂也顺道开业,新修好的路会把过路司机送过来、把园区的人带过来、千溪的老人也有了名正言顺的食堂。
“千溪欢迎你”继续等待时机,但食堂必须先上路。
吴裳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的指尖在颤抖着,心率甚至快了起来。她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我整个人都在发烫,我太激动了。”
护士过来说:“你的确是在发烫,因为你发烧了。”
廖恩宏没忍住,又笑了。
吴裳这时已经把廖恩宏看成了食堂的投资人,换句话说,在她心里,廖恩宏算半个自己人。所以她像对宋景和周玉庭那样,拍了下他肩膀。语气轻快亲切地说:“你严肃点,我们在讨论伟大的事业!”
林在堂赶到病房门口,恰巧看到这一幕。
他停顿一下,缓缓走进病房。
他额头上绑着的纱布被雨淋湿了,此刻人略显狼狈。
“你怎么样?”他问吴裳。
“死不了,甚至更好了。”吴裳吃下护士给她的退烧药,对林在堂说:“这次我一定会赢。我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你二叔了。他要是去找你,你就跟他说:让他放马过来。””你以为我来为他求情?”林在堂问。
“你不会的。”吴裳说:“你那么聪明。你大概率只是来坐一会儿,出去跟你二叔说你帮他说过了,但没有用。”
“你真聪明。你看透了我。”林在堂的语气很平常,听不出是在嘲讽还是在生气。
“不然呢?你来医院干什么?”
“来坐一会儿,出去跟林老二说我尽力了。”林在堂摊摊手,接着看向廖恩宏。
“林总好。”廖恩宏对林在堂伸出手:“好久不见。”
林在堂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对他点点头,说:“廖总一般什么时候回台湾陪家人?”
“我离婚了。”廖恩宏说:“他们都在国外,每年会一起度过十几天的假期。业内很少有人知道。”
“是吗?”林在堂又问。
“是啊。”廖恩宏淡淡地说:“林总很关心我的私事,这让我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