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疑无路,又一村
林在堂眩晕了。
他用力捏着病床围栏,闭上眼睛。
“林总没事吧?”廖恩宏上前观察他,一只手扶住了他胳膊。林在堂没有说话,因为他怕自己开口就会吐出来。
“脑震荡。”吴裳对廖恩宏解释:“出车祸了。”
“那要休息的。”廖恩宏拿出手机准备叫车:“我送林总回去,然后再来跟你商量食堂的事。”
“别商量了。速战速决吧!”吴裳这时拿出她平常不太显现的霸道:“你就听我的,我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了解海洲、了解千溪,也了解临海,我的关系就在这。现在当务之急是快跑,不要给别人可乘之机。”
林在堂的眩晕过去了,睁开了眼。
吴裳的话他听进去了,他知道吴裳说的“别人”、“可乘之机”是什么,是林家人。她的担忧并没错,这时林老二已经到了医院。他带着律师来找吴裳,口口声声说让吴裳拿出是在食堂吃坏身体的证据,不然就要告吴裳。
吴裳看着林老二。
她其实心里是很可惜的,怎么会有人活到这把岁数,还一点心智不长。
她淡然地问:“二叔,你是在威胁我吗?”
“你不要搞事。”林老二说:“你几斤几两我清楚得狠,这些年你从林家挖了多少钱?离婚后还想打食堂的主意,你这种贱人就该去死。”
他欲上前挥手扇吴裳嘴巴,却被林在堂拦住了。林在堂拦住他手腕,冷静地劝他:“二叔,不要闹得不好看。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要掺杂个人恩怨。”
“就你拎不清!你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钱呢!”林老二嘲讽林在堂:“你二叔不是你,被女人拿捏。你戴了多少年绿帽子…”
他话音未落,林在堂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他一拳捣在林老二嘴上,瞬时他嘴唇就流血了,血哗啦啦流下来,滴到地上。
林老二被林在堂打傻了。
林在堂最讨厌听到“绿帽子”三个字,这三个字几乎贯穿了他跟吴裳的婚姻。总有人在他面前有意或无意提起“忠诚”,也有人,比如阮春桂,直接跟他说:“不管你生意做多大,你后院不干净。这绿帽子不好戴,只有你愿意忍。”
无论林在堂处理或不处理,他们总是会给吴裳冠以不忠诚的帽子。
那时吴裳总说:“那该怎么办呢?要么我出家好啦。我再不跟任何男人说话了,男人跟我说话我就戴着面纱。或者我把自己锁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别人要问起来,你就说我得了怪病。”
林在堂不会同意吴裳出家,也绝不会把她锁起来。他说:“任他们说吧!嘴长在他们身上。”
林在堂知道吴裳绝不会那么做,但她也绝没有爱他。那么日复一日的相处,真教人疲惫啊!
林老二被打了以后目露凶光,向前一步指着林在堂。林在堂缓缓摘掉眼镜丢到病床上,没有眼镜的遮挡,他眼睛里的凶狠一览无余。
林老二是了解林在堂的。
林在堂从小性格沉稳敦厚,但有一点,如果他真生气了,那么他就会搅得人家鸡犬不宁。林在堂不爱跟人动手,他擅长动脑。倘若他动手了,别人遭受的就不仅是皮肉之苦了。
他是很阴狠的人。这一点,他完美继承了林显祖的品质。
林在堂向前一步,对林老二说:“别在这闹事。我最后跟你说一次,别惹她。”
林老二手指着林在堂,说:“吃里扒外的东西!”
林在堂握住他手指微微用力,想把它掰折了似的。他知道,就算他掰折了,林老二也会咽下这口气,因为林老二怕他。
林老二用力向回抽,对吴裳说:“你等着,那个食堂不可能给你。”
他以为吴裳是要接手园区的食堂,其实吴裳不过是搂草打兔子。但吴裳装腔作势说:“你等着,那个食堂我必须要!我不仅要,我还会让你求着我接手!”
吴裳说完手一挥:“不送!”
林老二走了,站在一旁看大戏的廖恩宏咳了一声。他何等聪明,现在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吴裳跟林家人的纠葛、林在堂和吴裳之间的恩怨,吴裳过去的处境和可能面临的困难,他全都懂了。他对吴裳说:“我出去打个电话吧,200万现金不算多,流程不长。问题不大。”
“怎么?买观演票吗?”林在堂说:“之前支支吾吾,看了场戏倒愿意痛快拿钱了。”
廖恩宏则说:“我有我的顾虑。”
“比如?”
“比如吴总跟林家没了断干净,以后被林家牵连。”廖恩宏说的是实话,别人以为吴裳背靠大树,但林家的事他多少有所耳闻。又因为“豪门”不单纯,很多夫妻离婚不离家,无非是多一条图财的路。
所以吴裳的综合体是投资市场的大热门,但资方也不傻,只是在接触,真到拿钱的时候,还是要多方权衡。廖恩宏也一样。
当下又是特殊时期,很多机构都不敢对实体妄动,廖恩宏数次来千溪,多少有点一意孤行。
林在堂没再跟廖恩宏说话,他拿过眼镜戴上,对吴裳说:“好好养病。我这几天会去一趟千溪。”
“来千溪做什么?”
“为爷爷和外婆整理行李。”
“他们到哪了?”吴裳问。
“不知道,秘书来拿。”
林在堂心里隐约知道,爷爷的病很严重。他从前没有像这样放下一切消失过。想来他已经无暇顾及人间烦心事,只想安心过好“余生”了。他的身后事早已安排妥当,按照林显祖的个性,也不会再修改遗嘱了。他走了就是走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吴裳扯了一把他衣袖,说:“你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林在堂很听话地坐下。他知道,只有在聊到亲人的时候,吴裳才会这样温柔。
发烧真的很难受,肠胃的不适也没有减轻,她沉默了半晌为自己积蓄了力量,这才说:“林在堂,你如果知道他们在哪,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跟你不一样,你觉得爷爷有自己的主张就该尊重,哪怕你担心,但你也不会问。我不行。外婆身体好的时候,她去哪里都没关系,但她现在越来越糊涂,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样的情况,我是必须要照顾她的。无论她在哪,我都要把她接回来。”
吴裳无法忍受分离。
她亲情缘薄,到现在只剩外婆了。外婆说要游山玩水那一天,她就开始早醒。
“我最近都睡不好,每天很早很早就醒了。”
“我知道。”林在堂说。
“周玉庭跟你说的?我就知道。”吴裳说:“还好千溪村还有周玉庭这么一个人,不然要闷死了。”
林在堂扭头看着吴裳不说话。
他知道她早上在直播,有时候宋景还要表演“老人与海”。她在不断寻找出路,生怕自己被困住了,什么都做不了。她永远有这样的危机意识,一天都闲不下来。无论是什么,对她来说都是钱落袋方为安。
“我回头尝试着问一下。”林在堂的语气也有了一些温度:“但是吴裳,莫强求了。”
“我不管,我偏要求。我就是要把外婆带在身边照顾她。我就是不放心外婆在外面待那么久。”
“我知道了。”林在堂说:“你生着病,好好休息吧。我答应你,会问的。”
“不行你就派人跟着!两个大活人还能消失了不成?”吴裳说着说着眼睛就急红了。这让林在堂想起香玉妈妈离世前的那段日子,吴裳也是这般模样。她总会说着说着话就红了眼睛,声音大一点就会哭。但她又不想被人看透脆弱,于是在外人面前就表现得很开朗。就像她在直播的时候一样。
“好的。我派人跟着。”林在堂又说。
“那你现在就去。”吴裳说:“不要总是搪塞我。”
“好。我现在就去。”
林在堂知道吴裳的弦绷紧了,他很想安慰她几句,又知道他的安慰没有用。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他出了病房,跟打电话回来的廖恩宏打了个照面,林在堂没多说什么,礼貌点点头就走了。
等廖恩宏回到病房,吴裳已经恢复如初,在网上发布招聘信息了。
第二天一早,吴裳就去找村主任研究审批文件,接着把村委的人拉去园区管委会研究摆渡车开通。吴裳知道开通全天的摆渡车成本很高,于是提出只在中午开两个小时、晚上开三个小时。至于摆渡车的成本,自然由千溪村承担,但园区管委会要单独辟一块摆渡车停靠点。
千溪村和临海村向来是穷朋友,只是十年前,东风先吹到了临海,让临海脱了贫。但大家都在这一带,先富带动后富,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吴裳甚至站在地图前,主动点一个位置。村主任玩笑地批评她班门弄斧,她说:“那也要弄啊!”
这次商谈很顺利,回千溪后吴裳就去跟宋景研究食堂的选址。关于这个,她有几个想法:一,目前千溪村老人吃饭的方便程度仍旧排第一位;第二,要离摆渡车站点近,最好工人下了车走几步就能吃到;第三,要有足够大的地方。
最后,吴裳和宋景对视一眼,手同时指向肖奶奶家。肖奶奶年岁大了,宋景跟她商量请她彻底搬去养老院,不要钱看护。肖奶奶就问吴裳:“我这房子这么好吗?”
“好啊,肖奶奶。”吴裳说:“我那时总坐在肖奶奶家院子里的树上偷看外面的公交站呢。”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肖奶奶说:“十几年了吧?”
吴裳掐指一算:“可不是么!”
“那就在我这里,你随便怎么弄。”
“肖奶奶,我付租金的。”
“好呀,肖奶奶也有养老收入了。”
吴裳当即就联系江哲,她在电话里撒娇:“江叔叔你最近是不是没有活啦?每天在家里喂狗挺无聊的吧?你要不要发挥一下余热,找人帮我设计一个食堂呢?”
吴裳猜对了,江哲很无聊,答应远程给她画图。
吴裳想要一个功能方便快捷、窗口明亮、品类多样的食堂,肖奶奶家的房子连同旁边的院子打通,要进行简单的改建,加两排拐弯的地面房,再加一个玻璃顶。两个院子里的老树自然要留着,不规则的玻璃顶把树冠露出,餐桌就放在树下。保留了千溪原始的风貌。吃饭时候会有桂花香和果木香。
廖恩宏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执行力和调动力这么强。吴裳像变戏法一样,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前进、不在给他惊喜。
他问吴裳累不累,吴裳说:“我一旦觉得自己找到正确的路,就会不知疲倦向前奔。因为我知道机会转瞬即逝,我能做的唯有拼命抓住。”
“廖总,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悟,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姆妈的一生。”
40天以后,在千溪的七月,“千溪食铺”开业了。临海园区的人被摆渡车拉到这里来吃午饭,过路的司机停下来歇脚,他们跟千溪的老人一起,度过一两个小时的慢时光。
也是在这一天,千溪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食堂的后厨,抓住了一个“犯罪现行”,他企图在食堂开业这天搞一件大事出来。吴裳报了警,同时她跟林老二的食物中毒官司也马上开庭。林老二狗急跳墙,试图找人弄死吴裳,这是后话。
先停留在开业这天。
这是千溪几十年来的大日子,千溪好像从没有这么多人。那个明亮的食堂院子里,同时容纳着几百人。
这一天,林在堂也来了。
他给吴裳包了一个大红包,很大的红包。吴裳很快就收下了,对他说谢谢。
“不客气。我知道外婆和爷爷在哪里了。”林在堂说:“我准备去看看他们,你去吗?”
“在哪里?”
“距离远村最近的地方。”
林在堂说。
远村,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吴裳知道外婆为什么如此挂念远村。
“我跟你一起去。”吴裳说:“我也想去看看远村,顺便感受一下你妈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恨。”
林在堂没有接这句话。
他抬起头,看到肖奶奶院中那棵老树。猛地想起2006年的夏天,他爬上那棵树,吹着夏风,做个好梦,睁眼时注视着外面的公交站、远处的潮水、抱着花的春花奶奶、无数次欢快跑去找濮君阳的黄裙子姑娘,以及推开院门喊他“木木”的吴裳。
原来命运早已写就了答案。
起了一阵风,林在堂不由闭了下眼睛,他对吴裳说:“真快,距离2006年,14年过去了。”
真快。
第102章 疑无路,又一村
凌晨四点,院子里灯火通明,却很安静。
这时备早餐,七点老人们开始吃饭,七点半由周玉庭驾驶小货车将剩下的送到临海园区。
园区的食堂一直在整顿,现在处于公开招标阶段,目前早饭由“千溪食铺”每天提供。周玉庭最喜欢开着小皮卡送货,感觉自己很拉风。他每天这时都打扮成不伦不类的西部牛仔的样子,宋景看到就要嘲讽他。
皮卡是林在堂早年间买来拉船或露营装备的那一辆,几经辗转落到周玉庭手里,变成了周玉庭的运输工具。
宋景每天跟周玉庭一起送货,到了临海,园区会派人来交接早饭,账是日付现结。在园区吃早饭的工人并不多,所以吴裳每天的早饭收入并不可观,但为了持续跟园区接触,并拿下园区食堂,做一门长久的生意,吴裳必须努力。
吴裳知道园区的人会越来越多,她准备中标后,在园区食堂和千溪食堂做出差异化。园区食堂不在乎多大,主要售卖“盒饭”。
她忙不过来,宋景主动请缨。这是宋景每天难得的放风时间,打着哈欠吹吹晨风,顺带着调侃周玉庭。
宋景说:“周玉庭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啊,初中时候。你跟林在堂同班啊,后来你也去上海读高中了。”
每当她说这个开头,周玉庭就知道,宋景要开始骂林在堂了。所以一般这个时候,周玉庭不会接她的话。周玉庭觉得林在堂这人跟他一样,都不讨喜,别人骂两句就骂两句,反正他们自己也不在乎。
他不接话,也不影响宋景骂。宋景骂林在堂是“没有感情的朽木”、“只认钱的资本家”、“无法摆脱原生家庭的懦夫”…
周玉庭不太认同“懦夫”这句,大声为自己的朋友辩驳:“他不是懦夫!他跟林家基本上不太往来了。”
“基本上,你也知道是基本上!就那么一大家子吸血鬼,他就该登报断绝关系!断了他们的生路!”宋景咬了口苹果,肚子里灌了一口风,咳了一声,他们到地方了。
园区的人已经在门口等他们,认真点数、结算,然后由各企业的人派人来领当天的订餐。宋景把钱揣进口袋,跳上皮卡车,“命令”周玉庭往回开。
周玉庭说:“我上个月工资你还没给我发。”
“啊…”宋景想装糊涂,她不是有意克扣,单纯是故意欺负周玉庭。
“按道理说我应该拿双份,一份你的、一份吴裳的,因为我给你们两个人工作,对吧?但因为我看你们目前都挺穷,我决定给你们打个折,你们两个加一起一共付我1.5倍就好。你们两个自行商量怎么付。””你要钱干什么?”宋景说:“你每天吃住都在千溪村,我帮你存着吧。””不行。”周玉庭说:“工资必须发。我自有用处。”
“比如呢?”
“比如给你买生日礼物。用我自己赚的钱买。”
宋景闻言一愣,下意识说:“那这礼物挺便宜啊。”接着甩了下头说:“不对劲啊,你为什么要送我生日礼物呢?”
“因为送生日礼物是一种礼貌。”周玉庭说:“我准备在送你礼物的时候提出涨薪的要求,这样你就不会拒绝我了。”
“你有毛病吧周玉庭!”宋景觉得周玉庭这人真是有大病,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似的。但宋景又觉得周玉庭的涨薪要求不过分:毕竟他在千溪“当牛做马”不容易,每天从早到晚工作。她心疼地说:“好吧好吧,你想涨多少?”
“五百。”
“我跟吴裳商量。”
宋景就真的跟吴裳商量,她说:“你看啊,周玉庭的钱该怎么结啊?他每天的确很辛苦呢。”
吴裳说:“就付一份,剥削到底。”
“啊?”
“他给林在堂做卧底,难道林在堂不付他钱吗?咱们就剥削他!”
吴裳说完自己笑了,宋景恍然大悟,一个劲儿点头说:“好啊,好啊,就剥削他!”
周玉庭听到她们这样说,气得跳脚,指着她们喊:“最毒妇人心!”
宋景对他摆手:“谁让你每天给林在堂告密呢!给你工资就不错啦!你还想涨薪?没门!”
“你们凭什么说我给林在堂做卧底?没有证据就是诬陷!”
“吴裳直播的事就是你说的,还有廖恩宏的事,还有别的事。”宋景掰着手指头为周玉庭细数,周玉庭说她胡说八道,他说:“吴裳直播的事我没说过!”
“那他怎么知道的?”
“他自己每天看,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景以为自己听错了,有点惊讶:“你说什么?”
“我说他自己每天看。”
“真变态。”宋景对吴裳说:“怎么会有人天天看前妻直播呢?偷窥狂!他什么心态呢?明天从直播间踢掉他!”
两个人相视一笑,转头各自去忙。到中午时候,吴裳回家里收拾东西,看到老黄守着一个箱子。
“这是什么呀?”她问老黄:“你怕人偷走吗?”
老黄蹭了蹭她的腿,趴在那里不动。吴裳摸了老黄一会儿,见它仍旧低落,就说:“老黄,我后天去看外婆,你不要担心她。我给你在“千溪欢迎你”建了一个小家,以后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好吗?”
老黄嗯了声。
吴裳拆了快递,这才看到里面是濮君阳给她寄来的书。翻开封皮,看到里面写着赠言。是之前吴裳跟他定制的,她想摆在许姐姐咖啡店里,供人阅读。
“To:千溪欢迎你
潮水汹涌,不要怕
我在千溪等你
濮君阳”
吴裳后来认真读了濮君阳写千溪的书。她惊讶地发现,濮君阳书中的二三十年前的千溪,跟她记忆中的千溪有很大不同。然而她只记得下雨时候泥泞的路、海边滚烫的沙子,还有台风天时屋顶要被掀破的那种恐惧。
她给濮君阳发了条消息:“谢谢,书收到了。”
“不客气。出版社最近在跟我沟通签售会的事,但因为目前情况特殊,几次无果。后来说可以选一个小众的地方,做一个签售会加读书会,只限30人左右在现场听,同时开通直播交流。听说你的咖啡厅马上要投入营业,千溪欢迎你也已建成,我向出版社推荐了这里。如果可以,请你帮忙落地。谢谢你吴裳。”
吴裳能想象濮君阳在编辑这些文字时的心情。他在他的书中写到:他总觉得自己的眼睛无法正确感知色彩,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千溪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海水、天空、小路、桂花、都是灰色的。那些痛苦生活的点滴,腐蚀了他阳光的心。他原本再也不想回千溪,却还是决定回来了。
他走了很远的路了。
吴裳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是啊,很远了。她给他回消息:“千溪综合体是覆盖度假、休闲、养老为一体的世外桃源,欢迎大作家回家,我一定配合出版社做好迎接工作。”感觉自己这样回太过正式,接着发了一长串哈哈哈哈,说:“濮君阳,快回家吧,春花奶奶院子里的花又要开了。我们正在过美丽炎热的夏天。”
吴裳说完话小心翼翼抱起那些书,走到春花奶奶家。院子里有老人正在晒太阳,肖奶奶正在打瞌睡。吴裳蹑手蹑脚走过去,把书摞在树下,风一吹,桂树叶子抖动起来,在封面上抖出斑驳的光影。她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
她还没吃饭。
家里冷锅冷灶,冷冷清清。自从外婆跟爷爷去流浪,吴裳就很少开火做饭。哦不对,她没做过。她每天都去食堂随便吃一口,原本该吃西瓜的夏天,她好像也没正经吃过。这时她想:如果要把外婆接回来,她该先好好打扫一下才对。
房子已经很久没有彻底清扫过了,角落里都是灰尘。吴裳决定这一天先把别的事放下,用几个小时打扫房间。
那些陈旧的物品被她一一擦拭、院子里房间里的花也一一浇过、衣服都重新折叠好,想到外婆看到冰箱里空空如也,定会很生气她不好好照顾自己,于是又决定包小馄饨。
眼睛扫过桌子上的木匣子,想起当初外婆、姆妈和她,来来回回乐此不疲地写便条,就拿出来看。亲人熟悉的字迹令吴裳心安。
林在堂是这时回来的。
他拉着一个大箱子,准备收拾一些林显祖和叶曼文的衣物带走。轮子在地上摩擦出声响,老黄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去看。看到是林在堂,就跑去迎接他了。
“老黄。”林在堂跟它打招呼,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你最近怎么样?”
老黄过得并不好,它很孤独,所以并没像以往一样热情。林在堂叹了口气。
他头上的纱布早拆掉了,人不再显得滑稽和可怜。进门看到吴裳在包小馄饨,就请吴裳为他煮一碗。
吴裳看他耷拉着脑袋看着老黄发呆,跟她说话时候强行挤出一个笑,就知道他或许是遇到事情了。
“你怎么了?林在堂。”吴裳问他。
“没事。”
“没事你就滚出去,别在我这里装可怜。”吴裳说:“你是故意摆出这样的表情给我看吗?”
林在堂摇头否认,但他也不走,仍旧坐在那。
林在堂不知该怎么跟吴裳说。
他终于知道了爷爷的病。
他是从阮春桂口中得知的。
母亲阮春桂于两个月前接到林显祖电话,要求她陪他去医院。她作为唯一一个知道林显祖病情的人,终于在这一天早上忍不住心里的愧疚和压力跟林在堂说了实话。
阮春桂罕见地哭了,她说:“我每天去山上念佛,但没用啊。你爷爷是晚期,他拒绝接受治疗。”
林在堂没有五雷轰顶之感,他之前就有隐约的预感,曾多次劝说爷爷去医院,但爷爷都会拒绝他。那种悲伤缓慢地在他的身体里随着血液流淌,最后流到了身体的每一处。
老黄好像感知到了他的难过,站起身子,扒着他的裤脚安慰他。
吴裳将小馄饨丢进锅里时,听到林在堂说:“爷爷是癌症,晚期。”
她顿了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着林在堂。
这时林在堂摘下了眼镜放到木桌上,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嘴裂开,无声地哭了。
夏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风很热,他却瑟瑟坐在风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吴裳转过身去,盯着翻滚的热水,滴哒一声,泪珠掉进了锅里。调汤底的时候,想起林显祖从前总是会在这个时候说:“我就爱这种海洲味哦!”
老人一辈子山珍海味吃过,大风大浪经过,重大场合被接见过,人潮人海走过,但他却只爱这口海洲味。他说他不爱吃别的东西,饿的时候一碗素面或一份小馄饨,就足够了。胃口好的时候,炒一些小海鲜,或者酱两只蟹,就算过年了。
或许林显祖与吴裳的交集是始于吃食,所以吴裳想起的,都是这些。林在堂压抑的哭声传进她耳中,她将两碗热馄饨端到桌上,手搭在林在堂的肩膀上,轻轻地拍。
林在堂将头靠向吴裳,再也无法压抑哭声。
林在堂从没这么哭过,他几乎是在嚎哭,抱着吴裳的手臂不停颤抖。
在林在堂的记忆中,他这一生也是亲情爱情缘薄之人。林家家大,但真爱他的人只有爷爷。从他记事起,他的父母就一直陷入争斗之中。只有在爷爷身边,他才能做一个小孩。
他小小年纪就老成,好像看透了这个世界似的。
林在堂好不容易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坐直身体,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擦眼泪。那手帕吴裳认得。是她绣了一半后没有耐心放在那,阮香玉又捡起来绣的。后来林在堂请香玉妈妈送给他。
吴裳坐在他对面,将馄饨推给他,说:“吃饭吧。”
林在堂吸了下鼻子,低下头吃饭。
他们没再说话。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都很难过。
后来吴裳问:“爷爷现在怎么样?”
“我姆妈说他现在状态掉得厉害,每天吃得很少。外婆变着花样为他做饭,他能慢慢吃几口。”
“还能走动吗?”
“能,只是行动缓慢。”
吴裳故作轻松地说:“那我们就暂时不用担心了,我外婆有丰富的照顾癌症病人的经验。这一点我们没人比她经验更丰富了。”
吴裳说完咧嘴笑一下,端起碗来喝汤。
“你让你姆妈打电话问问爷爷和外婆想吃什么,我这两天做一些带过去。”
林在堂说:“谢谢你,吴裳。”
“这是我该做的。不要说谢谢。”
林在堂当着吴裳的面打给阮春桂,她叹了口气说:“我问问吧。”沉默了半晌说:“我想起当年,我和阮香玉都是小女孩,那时我们在远村最盼望的事就是船来的时候。因为有时船能把叶姨带来,她拎着的箩筐里,是给我们的吃的。有一年她竟然带来了杨梅。”
林在堂安静听着,他发现姆妈的声音不像从前那样了,声调降下来了,讲话也缓慢了。
“时间转了一圈,又掉头回去了。有人拎着吃的,要去远村看叶姨了。”阮春桂说完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你姆妈最近倒是没来摆威风,现在我才明白,她是忙不过来。”吴裳说:“爷爷让她陪同治病,是因为在你们林家人心复杂,你姆妈虽然人爱争先,但她真心希望星光灯饰好,也对爷爷好。爷爷永远会看人。”
林在堂点点头。
他情绪很低落,强行把馄饨吃完。吴裳问他要不要再吃些别的,他摇摇头。
“那你先坐着,我去给外婆找衣服。”
吴裳起身去叶曼文的房间。
叶曼文的房间就像一个老式的闺房,没有什么新东西,也没有特别多东西,干净整洁。房间里有淡淡的花香,是吴裳每天摘了新花插着。她从床下拉出两个木箱子。叶曼文节俭,衣服不过在那竖长条的立式衣柜里挂几件,其余都在这两个木箱子里。
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最下面,压着一件很小的衣服。吴裳记得这件衣服,她们说是她出生时候穿的第一件衣服。
吴裳挑出几件衣服来拿给林在堂。
林在堂还是那么坐着,见吴裳出来,就将行李箱在地上打开,让她先放。
“我们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吗?”吴裳问:“我一时之间想不到别的了。”
“带着开心。”林在堂说:“我们哭过就算,到了他们面前开心点。”
“这我擅长。”
“我知道。”
林在堂实在不想走。
他在这个小院子里,痛苦会变得模糊。他想多待一会儿。
吴裳看出来了,就由他去,她继续去包馄饨。
林在堂去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到那些书。他对那书很熟悉,他看过,知道是濮君阳创作的。但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翻,看到扉页上的签名。
“我准备放在咖啡店里。”吴裳说:“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的。”
“濮君阳可能会来千溪做签售会和读书会。”
“那很好,他终于能坦然面对千溪了。”林在堂又说。
林在堂不在乎濮君阳了。
是在离婚之后,他认真看了濮君阳的书。他在濮君阳的书里看到了千溪的过去,还有千溪的人。吴裳在他的书中,是一个很鲜活的人,他没有书写惋惜,只书写了美好。那份美好,令林在堂对濮君阳释怀了。
“他写得不错。”林在堂说:“他终于摆脱了困境,拥有了自己的出路,我替他高兴。”
“难道你从前希望他穷困潦倒吗?”吴裳问。
“不是。”林在堂说:“从前的事不聊了吧,我好像都忘了似的。”他说:“我给你买船票,后天咱们在海洲集合。去往远村的船是从海洲码头发的。”
“直接到远村吗?”
“是,现在新开发了直达远村的旅游线。”
“那他们在远村住在哪里呢?不是说远村已经荒芜了?没有人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林在堂说:“我也是从秘书那里看到的。”
“好吧。”
林在堂该走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吴裳,目光很柔和。在得知爷爷生病的一瞬间,他想:我这一生所剩的值得在乎的人实在不多了。
“怎么了?”吴裳问:“你怎么这么奇怪呢?”
林在堂摇摇头,苦笑一下,转身拉着箱子走了。
吴裳临出发去海洲前,把一切都交给宋景和周玉庭。宋景跟她拍着胸脯保证,说你放心,我在千溪在,我亡…
周玉庭说:“也不知道你好歹念过很多念书,怎么做到表达方式这么单一的呢?”
“你不单一,那你说。”宋景瞪了他一眼。
周玉庭说:“我会扛起千溪。”
“我看你会篡位!”宋景抬腿要踢他,周玉庭闪躲着跑了。
吴裳看着他们二人,笑了。
千溪的风把她送到海洲,她看到林在堂在码头上等她登船。他们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掀起岁月的一角。
第103章 疑无路,又一村
吴裳没想到远村那么远。
那么那么远。
从前听姆妈说起远村,说那个地方,在地图上找不到的。你坐上船,就知道漂洋过海是什么意思。船上的时光很沉寂,船上的人都在打盹儿、发呆,或者呕吐。整个船舱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合着人体的汗味、香水味,那种味道很快就发酵。真奇怪。别人好像闻不到似的。
“姆妈回远村做什么?”吴裳问阮香玉。
阮香玉想了想答:“姆妈一生坐过两次这样的船,一次是去、一次是…逃。”
在吴裳的心中,去往远村的船是破旧的,好像随时会坏到海上一样。现在她坐在崭新的船上,看着外面。
上船前林在堂提醒她吃晕船药,她说我在海边长大,你让我吃晕船药?我不吃。我是海的女儿。我熟悉大海。
“那么你出海过吗?”林在堂又问。
“你别管了。”吴裳说:“这点风浪算什么?”
“近六个小时船程,下船还要换快艇。”
“不长。”
真奇怪,她是海洲人,在千溪长大,但却没有出过海。她儿时外婆总是拉着她要她远离深海,说那海水会吃人。现在她漂泊在“吃人”的海上。
她对远村充满了好奇。
姆妈和外婆不太提起远村,但阮春桂会。她说起远村就咬牙切齿,诅咒远村被大海吞没,说远村人没一个好东西。所以她上船后坐在角落里,戴上墨镜,靠在那里睡觉,没有跟吴裳他们有任何的交流。
出发20分钟后,吴裳感觉到了眩晕。
她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时她感受到了海浪的运动,因为海浪一来,船就会颠簸一下。几分钟后,吴裳就能通过颠簸判断浪头到哪里了。
“难受吗?”林在堂问她。
“还行。”她不想说话,胃里翻江倒海,眩晕感袭击她的颅顶。她不能开口说话了,因为一开口,可能随时就要吐出来。
她的眉头皱起来了,额头开始有细细的汗珠。林在堂看了眼时间,还有五个小时要熬。他自己吃了药,又因为之前多次去考察,或陪同客户出海,所以对这样的航程没有反应。吴裳是躲不过遭罪了。
林在堂拿出手帕为她擦汗,又找出晕车贴给她贴。现在吴裳不拒绝了,她简直无法动弹。因为晕船,她的四肢开始无力。林在堂将晕船贴贴在她耳后,柔软的指腹碰到她的耳朵。
吴裳心说晚了吧,现在贴晕船贴晚了吧?但她压根没发出声音。
这是吴裳一生之中经历过的最严重的一次晕船。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心率很快,头脑中全是阮香玉。她想:姆妈,你去远村那天,也是这样吗?
林在堂拿出晕船药塞进她嘴里,又找到一根吸管插进水瓶里让她吸一口咽下去。吴裳任由他照顾,接着就倒向他肩膀。
这是吴裳熟悉的肩膀。
林在堂想起从前也有没有隔阂的时光,他们在夜晚散步时她靠在他肩膀上。有时看到邻里他会不好意思,捏一下她的手,让她站姿端正些。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吴裳的脸颊,和她因为难受皱起的眉头。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他回过头看角落里的阮春桂,她正看着船舱外。从她的位置看不到他们,高高的椅背挡住了她的视线。
吴裳就这么靠着,后来索性枕在他腿上。
他们出发的时候是工作日,人并不多。那个地方本来也鲜有人知道,是一些爱好探险的人,开船过去发现了被世人遗忘十几年的远村。他们相片里的远村正是当年阮香玉在网上看到的样子:到处是青苔、蚊蝇、虫蚁,荒村古落,杳无人烟。阮香玉初见那照片时,脑海中都是她和阮春桂儿时的样子。她跟吴裳念叨过一两次:想回远村看看。
她心中的远村,虽有后来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也有跟阮春桂一起相依相偎的十余年。后来因为种种,阮香玉意识到她和阮春桂再也回不去了,就不再提回远村的事。
吴裳枕在林在堂腿上。
这感觉她很熟悉。
偶有没有安排事情的假日午后,他们在家中的长沙发上,他看书看报纸,她枕在他腿上睡觉。
这样的觉几乎没法睡,船一晃,吴裳肚子里的东西就向外漾,她一忍再忍,林在堂一直在说:“吐出来就好了。”他找来垃圾桶,掏出一垃圾袋送到吴裳嘴边,让她吐出来。
吴裳实在忍不住,呕了一声,终于惊天动地吐了出来。
她好像真的好了些,至少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被林在堂拍醒的。
当她睁开眼,看到船舱外刺眼的太阳,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下船时候,阮春桂幽幽地说:“老和尚说的没错,人生果然是轮回。当年你姆妈就是这样一边吐,一边逃离的远村。”
“你怎么知道的?”吴裳问。
阮春桂奇怪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她记得那一年。
阮香玉逃婚后,阮春桂疯了一样去打听她的下落,但是眼前的海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哪也去不了,唯有等待。她在等待船,因为船上的人会带来只言片语,和他们的消息。
阮香玉说过会带她走的,会来接她的。
她坐在海边,哪里也不肯去。船终于来了。她跑上去拉住一个人问:“你知道那个阮香玉吧?她去哪里了?你看到了吗?”
对方起初不想惹麻烦,见她实在可怜,就说:“她在船上吐个半死,好像没了命,后来匆匆在中途下船了。至于现在去哪里了,不知道啊…”
吐个半死,没了命。
阮春桂对这几个字印象深刻,后来的很多年她想:她当时如果真死了,反倒好了。
这时林在堂提醒她们小心台阶,他们要在中途辗转,可以找个地方先吃饭。阮春桂站在码头边上不肯向里走,她非常不耐烦,带点异样地说:“这地方有什么可吃的?小心他们在你饭里下药!不要在这吃!快点找快艇!”
阮春桂不明白,怎么人心这么坏的地方,到头来却很有钱了。他们多少年来就压着远村,因为离内陆近,所以永远先远村一步。现在又靠着“贩卖”远村谋生。阮春桂看到那记忆中的东西就感到恶心,在船上毫无感觉,但此刻却毫无预兆地弯腰吐了。
林在堂忙上前搀扶她,小声安慰她:“姆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阮春桂站起身来擦干嘴角,眼睛里依稀有泪,大声催促林在堂:“快找快艇!直接走!”
“走吧。”吴裳说。她知道这里是哪里了,是当年阮香玉和阮春桂被卖掉的地方,是“谋杀”小莲的地方。吴裳也不想在这里多呆,她内心感到深深的不适:“快走吧。”
直到上了快艇,阮春桂的脸色才好一些。她朝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话梅糖,风很大,她紧抿着嘴巴。
吴裳也不说话,快艇的轰鸣声已经代替了她的意见,她只想快点见到外婆和爷爷。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远方。
她从来不知道海洲竟然这么大,还有需要坐船这么久才能到达的地方。大到他们要从清晨赶路到日暮,最后才能到达的地方。
她看到海上的夕阳,将海水染成了金色。夕阳余晖之下,有一个村庄若隐若现。
林在堂指着那村庄问快艇长:“那是远村吗?”
“对。”
远村越来越近了。
吴裳不禁坐直了身体。
她想起母亲最后的日子,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跟吴裳说话,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说着就睡了。有一次吴裳听她说:远村…阮春桂…也不是没有好时候。
远村…风景很美。
她感觉自己好像走了一遍姆妈的来时路。
那时外婆走投无路,把姆妈送回远村由太婆照顾。她是坐着船去的,或许也像她一样,晕船难受到生不如死。
远村越来越近。
吴裳看到那座遗世独立的岛,那是姆妈度过寂寂的、孤独的童年时代的小岛。也是姆妈惶惶逃离的终其一生不敢回望的小岛。
她不禁站了起来。
“坐下!危险!”林在堂一把拉住她,让她坐下。
阮春桂这时突然大笑出声,她看清了,那个远村,它就是不过如此的远村!她摘掉墨镜仔细去看,有些激动地对林在堂说:“你看,当年,船就在那里停!当年,阮香玉就是从那里跑的!”
海风把阮春桂的眼泪吹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又戴上了墨镜。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接着就陷入了沉默。阮春桂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模糊了。她真的年纪大了。她记得那个老村长,对她说:“这可是好人家,难道你要在这里挨饿吗?”
“可是小莲都被他们逼死了。我不要走小莲的老路。”阮春桂说。
“你不是小莲,小莲不好啊,小莲什么都不会做,遭婆家嫌弃。你不是啊,你漂亮、能干,他们舍不得打你的…”老村长极力说服阮春桂。
几十年后的阮春桂想到老村长那将死的恶心样子,啐了口。
吴裳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墨镜,她看不到阮春桂的眼睛,但她的脸上肌肉紧绷,写满了深深的恨意。这时阮春桂扭头大声问她:“你看什么看!你姆妈也是帮凶!”
“帮凶!”
她说完起身要向海里跳,她说:“我告诉你我怎么逃出去的!我告诉你!”她那么激动,林在堂起身紧紧抱着她。她瞬间又安静下来,说:“逗你们的。我才不会跳下去。这里的海水多脏啊。”
吴裳看了眼海水。
他们快要靠岸了,远村的海岸线干净蜿蜒,海水清澈湛蓝,并不脏。但她又知道阮春桂说的是什么。
快艇艇长好不容易熬到把他们几个人送上岸,在对讲机里说:“富人都这么疯癫吗?太可怕了。”
他们站在岸边,看到了一个“半阴半阳”的远村。
这分界线很明显。
靠近海边的那里,经过了开发,干净、清新,铺就了一条好看的鹅卵石路;靠向山的一侧,是墨绿色的荒芜。虽然隔得很远,依稀能感觉到里面的阴冷气息。是在有人旅行探险发现远村后,开发了这样一个地方。在海边度假,在山边探险。
竟然有人来。
林在堂问阮春桂:“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我跟你爷爷每次在上海见。”阮春桂说:“谁要来这里呢?这地方多脏啊。”她又用了“脏”这个字。
“你好些了吗?”林在堂又问。
“好了。”
“确定吗?”林在堂有些担心阮春桂。他知道姆妈一直以来是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疯癫劲头在身上的,但今天她说要跳海演示她是如何逃出这里的,着实吓到了林在堂。
他好像也一瞬间了解了阮春桂的内心深处的痛楚和恨意。阮春桂从不对他说远村的事,她认为那是她的耻辱。事实上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来自远村,她总是自己编排身世。
“能有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了,还能被抓走不成?”阮春桂说完率先向里走。她手机里记着林显祖给她的地址,这地址不像她儿时那样写着山前几排或是海边靠里,现在写着“山院”、“海阁”这种在阮春桂看来叽里呱啦没用的字。还好有一张图,能指示她怎么走。
原本远村的房屋也是破旧不堪,被海水海风腐蚀得厉害,漏风漏雨。台风来的时候,屋顶被掀开,那是一年都要见到很多次的事。远村这地方人命也不值钱、出海的人时常回不来,留守的人天灾人祸也会死。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那些破房子拆了再建很容易。
所以靠海这一侧,盖起了小洋楼。
每栋洋楼前面都有年轻人在晒太阳,距离海边很近的沙滩上,建了足球场,小孩子在上面踢足球。欢笑声一直飞到海边、天上。
这令阮春桂恍惚。
这还是那个阮村吗?那个破败的、将死的,到处都是腐烂味道的远村吗?
她继续向前走,向上走,熟悉的感觉向她袭来。这条通往阮香玉外婆家里的路,她儿时一遍遍地走啊!那时她饿着肚子,一次次去找阮香玉。她从口袋里拿出藏好的吃的塞到她手里就向外跑。她舅舅在身后骂她野丫头,她外婆说:“她这么小,你圈着她干什么?”
她们一股脑跑到山上,蚊虫在他们身边飞舞着,有时还会有蛇。阮春桂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地吞吃着,吃完了咽下去,因为嚼得不够细,东西堵在嗓子眼,下咽的时候她往往需要翻个白眼。
接着就是一天的时光。虽然年纪小,但是要劳作的。先是在山上找干木柴,拿到家里去生火用。接着去赶海,捡回的东西可以充饥。远村人已经不爱吃海物了,他们看见海物会恶心。他们喜欢吃大米、白面、鸡蛋、鸡鸭、猪肉,但那些东西他们这里少有,要等船来的时候,买上一点点,打个牙祭。
那时阮春桂最期盼叶姨来。
美丽的、孱弱的叶姨,从那艘船上下来。每次都穿得干干净净,但面容憔悴。她的胳膊上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每次都有吃的。叶姨怕家里人多她们吃不到,会提前约定一个她回来的时间,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她回来的那天,她们早早等在山上、或者岸边,见到她下船,她们就冲上去。叶姨把她们带到没有人的东西,先给她们一些吃的,再让她们藏起一些吃的,然后才缓缓向回走。
叶姨的哥哥总该骂她扫把星,说温州大户那边来人找他们要人,是他自己跪啊求啊,他们才会放过他。
“这都多少年的事了?”叶姨总是这样说:“我为何要去温州?不是你背着姆妈卖了我吗?把姆妈气病了。”
她的哥哥就不会再做声。
她的哥哥现在害怕妹妹,无论怎样,妹妹回来能带回口吃的,留下几块钱,够他们活一些时日。
这些事情阮春桂全都想起来了。
果然,他们最后停在了阮家原址的门口。他们伸手叩门,里头有个管家样的年轻人来应门,问他们找谁?
“林显祖先生、叶曼文女士。”林在堂说。
“他们在睡觉。你们要等会儿了。”管家说:“他们最近很嗜睡,说这里的阳光好,适合睡觉。”
林在堂点点头,坐在院子里搭建的茶座上。阮春桂也坐下去,她在四处张望,怕哪里突然蹿出阮香玉那个后来变成魔鬼的小舅舅。接着她想起:那老不死的也早死了。她还怕什么呢?于是终于不再四处看。
吴裳并没坐下,她透过落地窗向里看,看到在诺大的客厅里,摆着两张摇椅:外婆一张,爷爷一张。他们的头都歪靠在椅背上,张着嘴睡觉。只要他们微微一动,摇椅就会动。他们一定很怕冷,吴裳听说人老了都怕冷,因为两个人都穿着一件外套、腿上搭着毛毯。
这迟暮的夕阳终于要落下去了。
光从他们脸上慢慢消失。起初是额头变暗,接着是眼睛、鼻翼,最后是一整张脸。吴裳就那么持久安静地看着。她不想打扰到他们,只想记住这么美好安宁的画面。
是外婆先睁开眼的。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窗前有一个人,她吓一跳,喊了一句:“鬼啊!”
林显祖被惊醒,顺手抄起手边的书要砸,口里说着:“不要现在来接我,再过几个月!”他以为叶曼文看到黑白无常了。
吴裳在外面笑,接着大喊:“外婆!是我呀!裳裳呀!”
叶曼文揉揉眼睛,糊涂了,自言自语道:“香玉,怎么裳裳一下这么大了?喂了猪饲料了?”她现在的记忆是在吴裳出生后不久。
林在堂和阮春桂跟着管家走进屋中,他看到林显祖已经瘦到没有人形,关节处的骨头都突着,这才多久,面容就大变了。
林在堂心中一阵悲戚,但他忍住了难过,笑着说:“爷爷,我们不听话,擅自来看你了。”
林显祖指着阮春桂说:“你呀你呀,怎么到老了还不担事了呢?”
阮春桂倔强地扭过脸去,眼睛打量着这里。
这里没有任何曾经的痕迹了。当她回过头,吴裳已经扑到了叶曼文怀里,不停说着:“外婆,我好想你啊。外婆,我带你回家吧?”
叶曼文问她:“你为什么叫我外婆?我女儿还在远村呢,很小的小囡囡。你别是认错人了。”
吴裳就收住话语,问:“你为什么把你女儿送回远村啊?你不想她吗?”
叶曼文这时抹起了眼泪,哽咽地说:“没人照顾她啊,我照顾她,我们就没饭吃了呀,要饿死了呀。我的小香玉,还那么小。我想我的小香玉啊…”
在叶曼文心中,人这一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唯一一件让她终生后悔的事,就是把亲亲的香玉女儿送回远村。她那时已经被逼入了绝境了,再没有法子了,唯有一个体弱的姆妈可以依靠。
叶曼文哭了出来说:“我想我的小香玉啊…”
她的记忆回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那遥远的70年代,痛苦的70年代。
她哭,吴裳也哭,两个人抱头痛哭。
一个在想念女儿,一个在想念姆妈,那哭声也同频了。
后来叶曼文不哭了,她问吴裳:“你哭什么呀?”
吴裳也不哭了,说:“我眼窝浅,看到人哭我就想哭。”
“那你先生为什么哭啊?”
吴裳回头看林在堂,下意识说:“他不是我先生,他是…”
“前夫。”林在堂坦然回答后蹲下身去,看着叶曼文:“外婆,你还记得我吗?”
叶曼文眨着眼睛想啊想,说:“我记得你啊,濮君阳。”
在叶曼文的世界里,一切记忆都是错乱的。那座宫殿里被撕去了时间,里面的书可以随时被翻阅,但已无法辨别是哪一年写就。医生曾对吴裳说:到了这一步,她的行动能力会越来越差,她的性情会发生天差地别的变化。
外婆真的要老去了。
第104章 疑无路,又一村
林在堂和吴裳走到外面商量怎么办。
依吴裳的意见是找个借口把他们先骗出远村,然后一起拉到医院治疗。
“什么借口呢?”林在堂问。
“我还没想好,但是事关你的、或者我姆妈的大概都行,要么就说要为我姆妈扫墓?”吴裳说完随即摇头:“不行,这太残忍了。”
“吴裳。”林在堂缓缓说:“我是这么想的,在爷爷生命的最终,我想尊重他的选择。爷爷什么都懂,我不觉得他的做法有问题。如果我有时间,我会经常来看他,只要他开心。或者我住在这里也行,一直陪着他。但我想无论爷爷还是外婆,可能都不希望我们这样做,不然他们就不会玩消失了。他们之所以与我们切断联系,就是不想影响我们的生活,也不想在最后失去体面。”
林在堂何尝不心痛吗?但他在来的路上,好像想通了所有事。
“我跟你不一样,我想我外婆多活一点时间。她这一生太辛苦了…”
“裳裳,裳裳,你怎么来了?”叶曼文出现在他们身后,朝吴裳伸出手:“这么远的地方,你怎么来了?裳裳,这里就是远村。远村现在有人了。”
叶曼文激动的语无伦次。
吴裳几步小跑到外婆面前,抱住她:“外婆,我来看你了。虽然你不让我来看你,但是我太想你了。”
叶曼文并不怪罪她,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问:“裳裳,你的餐厅开业了吗?生意好吗?人多吗?有没有人来闹事?”
“外婆,我的酒楼没开业,但食堂开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吃饭,他们都说这是他们吃过最好吃的食堂。食堂里有十几个地方的风味,每天换着吃,一百天不会重样的。有的公司还会从食堂订团餐。你知道吗外婆,镇上的人也来食堂吃饭,吃完饭在海边消磨一个下午再回家。”
叶曼文闻言很激动:“那就好,那就好。”
她看到吴裳无比的开心,拉着吴裳的手要她陪她去海边。吴裳对林在堂使眼色,意思是要他去劝说爷爷跟他们一起去上海看病。
林在堂摇摇头。
他不肯去。
林在堂了解爷爷。
他从小就长在爷爷身边,七八岁的时候,爷爷发现自己的儿子们都长歪了,就把林在堂隔离出了那个环境,除却家庭聚会,平日里不让他接触他们。林在堂那时每天都跟爷爷在一起,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研究”爷爷。爷爷生气什么样、开心什么样,慢慢地,他变得越来越懂爷爷。
他知道爷爷为什么拒绝治疗。
他在做这个决定前,一定研究了很多相关的资料,也咨询过权威的医生。当他得知治疗成功的机会非常渺茫的时候,他选择跳过那个阶段,全然享受余生的时光。
这种病后期会伴有极端的疼痛,所以在林在堂得知他为自己体内装了止痛泵以后,就更加确认了爷爷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吴裳跟叶曼文出门向海边走。
叶曼文问吴裳有没有去后面探险?她听别人说后面很好玩,很惊险,好像有鬼似的。但她没有去,她说阮春桂的老宅就在后面,她想起就伤心。
“春桂家住在最后面一排。她儿时家里会爬进蛇和蜈蚣。她很厉害的,能徒手抓蛇,蜈蚣她也不怕。”叶曼文叹了口气:“她从小就厉害啊,倔强啊,不认输啊。她吃了很多苦啊,所以你姆妈很心疼她啊…”
叶曼文说起话来就止不住,哪怕咳嗽了也还想继续说。吴裳心疼地拍她背,让她不要再说了。
但叶曼文知道自己生病了,待会儿就会跳到别的时间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了。很多生这种病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生病的,叶曼文多体恤别人啊,她看别人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她竭力在控制自己的记忆,不让它胡乱游走,哪怕游走了,她也想拼接回来。
非常遗憾,她记得的事越来越少了。
她们经过玩沙滩足球的孩子们,就到了海边。天要黑透了,海岸线亮起幽暗的灯。灯光把叶曼文映衬得更加慈祥。
“裳裳啊,是外婆的错。”叶曼文说着就哽咽了:“外婆也是被远村卖出去的,不该把你姆妈送到远村啊。可是外婆没有法子了啊,外婆唯一的亲人就是你太婆了啊…”
叶曼文对吴裳说起自己的哥哥。
那真是一个不成器的男人,整日游手好闲。好在远村不大,不然他要闹上天去了!那时的船不像今日的,也不像上世纪80年代的。那时来远村的船破破烂烂,坐船的人到了远村跳下船就开始吐,第二天才能还魂。
有一天外婆的哥哥说要去外面给你太婆抓药,是啊,那时你太婆身体不好。他说他不识字,怕抓错药。外婆识字啊,外婆跟着你太婆、太公学了本领的啊,他们上一辈是宫里出来的啊,从小就教我们识字。他不学,整天出去乱跑,我学,我每天都学。外婆做的海洲味是他们手把手教出的啊,也亏了这手艺,外婆一辈子没饿死。
他说要带外婆去抓药,外婆信了他,跟他坐上了船走了。那是外婆第一次离开远村,那个船很吓人,海浪要掀翻它了似的!外婆在船上边哭、边吐,到了地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外婆晕过去了,睁眼时候,就到了温州的一户人家。
外婆有些记不清了,原本是到那户人家做小的,但那家的小夫人容不下外婆,又把外婆转卖了。这一卖,外婆就认识了小少爷。
后来的事你知道了,外婆救了小少爷,认识了你外公。后来跟着你外公私奔,逃离了温州。
大户人家怎么肯善罢甘休呢?派人来远村要人,要的不是外婆,他们觉得外婆的命不值钱,要的是小少爷。除了你太婆,没人管外婆的死活。你太破整日以泪洗面,只要有船来,她就去问:有没有见到我的女儿啊?有一天她甚至上了船离开了远村,要了几个月饭,满世界打听,也找不到外婆。
外婆是1952年回来的。
解放了,外婆敢回家了。
外婆回家了。
“香玉啊…香玉啊…姆妈不该把你送回远村啊…”
吴裳知道,外婆又糊涂了。她现在很能适应外婆的糊涂,外婆糊涂的时候,吴裳能听到很多不曾听过的故事。如果外婆只是糊涂,身体机能不会退化就好了。
外婆走不动了,要坐在沙滩上。吴裳说要背她,她说:“你才六岁,你背不动姆妈的。”
林在堂这时来找她们,见状蹲下去,让叶曼文趴在他后背上。叶曼文笑了:“小少爷背,小少爷力气大。”
“我叫濮君阳。”林在堂忽然这样说。
吴裳下意识拍打他肩膀,恶狠狠地说:“你在外婆面前说什么胡话!外婆的仇你也记!!”
林在堂解释:“我在逗外婆玩。”
“外婆不需要你逗!”
“哦。”
林在堂微微用力就能背起叶曼文,她太瘦了,乖乖地趴在林在堂背上。吴裳一下就想起那一年,他也是这样,毫不犹豫背起外婆。
她跟在林在堂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在轻声跟外婆说话呢。
“小少爷这几天有没有惹你生气?如果惹你生气,你不要生气,小少爷倔强。”
“胡说!”叶曼文说:“小少爷从来不惹我生气,是我总是惹小少爷生气。我不爱吃药啊,那药真苦,还不好咽。”
“那你以后好好吃药,不然我还会生气!”林在堂自动切换了角色,故意板起脸吓唬叶曼文。叶曼文又看不到,双手揪着他耳朵说:“你长本事了啊!你长本事了啊!”
吴裳在后面哧哧地笑。
林在堂回头看她,学林显祖的口吻说:“有什么好笑的?”
吴裳当即憋住:“好的小少爷,我不笑了。”
回到住处,发现阮春桂不见了。
林在堂想起她白天的异样,这时有些着急了:“姆妈能去哪呢?”
“我知道。”吴裳说:“她还能去哪呢?去探险或者去后山了。走吧,去找一下。”
小管家这时说:“夜里后面几排很吓人,我找当地人跟你们一起吧。”
“远村还有当地人?”吴裳问。
“有的。旅游区建成后,有几个远村后裔找回来,在这里做管家和维护的工作。像我一样。”
“你也是远村后代?”吴裳又问。
“是的。”
她很震惊,远村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竟也有后人。但接着她就反应过来:她自己也是远村的后人呀!
她和林在堂跟着几个年轻人一起出发。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远村后面的山上不知什么鸟在叫。那鸟的叫声很凄惨,令吴裳毛骨悚然。林在堂察觉到她害怕,就把自己的衣角递到她手上:“你捏着,别松手。这样你丢不了。”
“你自己也是文弱书生…”吴裳言外之意你怎么能保护我呢?这是她多年来留下的潜意识,这种念头已经在她心里扎根了。林在堂转头看她,黑夜之中目光如炬:“或许我不文弱,只是你不了解。”
“是吗?”吴裳听话地捏住他衣角:“那我倒想看看了。”她不是有意与林在堂抬杠,跟他讲话已经尽力做到心平气和,但偶尔还是会有那么一两句话脱口而出,听起来像对他的控诉或嘲讽。
向上走,要经过湿滑的台阶。幸而白天有人走过,台阶中间的青苔已经被踩扁,不那么湿滑。一股潮湿的、咸腥的味道慢悠悠钻进他们的口鼻。吴裳又觉得恶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远村总觉得不舒服。
脚一滑,没抓着林在堂衣角的手下意识去抓一边的木栏杆,抓到满手滑腻的青苔。吴裳又一阵恶心,却吐不出来东西,只是干呕。
林在堂递她一瓶水提议送她回去:“我自己去找姆妈就好,你不必遭这个罪。”
“我不是为了你姆妈,我是为了我姆妈。”吴裳说:“我想看看我姆妈的来时路,我想更了解我姆妈。”
“你可以?”林在堂问:“你今天太辛苦了,身体大概是吃不消。”
“我没事。”
他们说着话,一只野猫窜出来,有人叫了声,吴裳吓一跳,林在堂这时抓住了她手腕。
“走吧,我抓着你。”
他们走进了黑暗之中。
这个探险项目不知是谁开发的,也不知什么人要这样猎奇。这座荒村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生活的痕迹也已经被掩盖了。手电筒照到的地方尽是荒芜、腐烂、废墟,老鼠钻来钻去,虫子爬来爬去。那场面实在不美好,吴裳甚至觉得外婆住的地方也会被这些东西占领。
“不会的。”管家看出她的顾虑,解释道:“我们做了居住保护处理的,生活区绝不会有这些。”
“哦。”她淡淡哦一声,再不说话。
前面的路更窄,管家介绍道:“在远村,生活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占据中心点;条件不好的,路很窄,背靠山体。逢台风暴雨,受灾最重。如此往复,万劫不复。”
“贫穷是原罪。”另一个年轻人冷笑一声。
管家又说:“我查过,今天入住的这位阮春桂女士,的确在远村曾经的登记册上,住址就在…远村位置最差的那个地方。”
他说完小心翼翼看林在堂一眼。
林在堂握着吴裳手腕的手愈发用力,吴裳用力拧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吴裳知道他心疼了。
雍容华贵的阮春桂,每一天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娇柔的富贵的花,哪怕近两年朴素下来,穿的用的也依旧是考究的。别人看她大概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吃不了苦、遭不得罪,然而她却是住在远村最差的地方的。
那地方,单看目前经过这些民居就能想象:简直不会是人住的地方。
“快到了,再有两百米。”
再向上,接着右拐,一股恶臭的味道袭来。管家说:“到了。”
“谁!”一个年轻人喊,他们的手电筒和头灯齐齐照过去,照在了一袭白衣面容苍白的阮春桂身上。
她好像是经历了一场打斗似的,汗水浸透了头发、衣裳,整个人虚脱无力,在剧烈地喘息。而她眼中的泪水还没有干。
林在堂冲上前去,握着她肩膀,喊:“姆妈!姆妈!”
阮春桂不敢确认面前的人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好像以为他是恶魔、是怪兽,因为她一瞬间变得更加惊恐,整个人颤抖起来。
“是我,是我,姆妈,是我。”林在堂紧紧拥抱她:“是我,姆妈。”
阮春桂试图挣扎出林在堂的怀抱,吴裳冲上前去死死揪住了她。她大声喊:“阮春桂!阮春桂!”
阮春桂愣了一下,看看吴裳,再看看林在堂,突然间哭了起来,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她这样哭,让吴裳生出了同情。”别哭了。”吴裳说:“大半夜的,要把鬼招来了。”
第105章 疑无路;又一村
阮春桂真是一个命苦的人。
她踩着青苔,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上台阶。越向上走,她的腿越软。那沉睡在她记忆中的往事一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不想回家。
阮春桂想:家里有什么啊?父亲会打我,姆妈会哭,一大家人挤在里面,好臭。我不想回家。要么我接着去干活吧?我去山上、去改变,劳作到他们都睡了再进门。
我不想回家。
每走一步,她的脑海中都会冒出这句:我不想回家。不想。
她记得父亲那口长年累月嚼槟郎的黑牙,还有那塌陷的腮,但当他张口,那又是一个血盆大口,什么东西都能被他三两下嚼个稀巴烂一样。父亲打她的时候是沉默的,他往往一言不发揪过瘦小的她丢到墙角,接着就对她拳脚相加。她姆妈对她说:你父亲是爱你的,他打你是为了你好,你看他收着劲儿,不然你就被打坏了。
爸爸是爱我的。阮春桂就想。可是我为什么会害怕爸爸呢?为什么会觉得他恶臭恶心呢?
阮春桂一直向上走。
今非昔比的远村,如今一半在光里。那光里的鹅卵石路有人散步,有人在海边玩耍嬉戏,有音乐声笑声;另一半完全笼罩在夜色下,野猫野狗在乱跑擦过她的裤腿嗖一下就不见了,虫子在声势浩大地叫着,乌鸦也在叫。她没拿手电筒,她知道这个地方不能有光。没有光,它的肮脏恶心就只是想象;有了光,一切就会变具体。
她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
现在她称它为那个地方,因为那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家。她看到破败的门头,门口那被磨圆了的石凳,它怎么还在呢?多少年了。
她终于到了门前,这时她想起,她恨这里面曾经住过的每一个人。她最快乐的日子竟是成为孤儿的日子。后来她刻意在记忆中美化她的父亲母亲,她把他们美化成很好的、很爱她的人,这样她的心里就不再难受了。
阮春桂想推开那扇门,但是那个瞬间,她身边好像站了很多人似的。她惊恐地回头,看到胡乱攀爬的绿植被风吹得沙沙响,哪里有人呢?她再回过头去,就察觉到有东西站在了她肩膀上,好像要扼住她的喉咙。
扼住喉咙的感觉很可怕,如果这时有人按着她的四肢,那么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就会击穿你。阮春桂陷入了极端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开始跟“人”搏斗。
“帮凶!”
“刽子手!”
“畜生!”
“我杀了你们!”
她语无伦次地哭着咒骂着,可是他们都不放过她,他们都想“杀”了她!他们都吃人!
阮春桂根本甩不掉身上的东西,她拼尽全力,直到听到说话声,她得救了吗?她一动不动。这时她才敢回头去看,她的肩膀站着一只野猫。野猫睁着绿色的圆圆的眼睛,冷静地看着她,接着喵一声,跑了。
这鬼地方像个地狱一样。
像个地狱一样。
当她回头,看到了人间的人。是的,那都是年轻的、善良的、人间的人。
阮春桂“得救”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所有的鬼都是人扮的。他们只有扮成鬼才能剥削人。
这时吴裳问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她实在无法将自己的童年向他们完全讲述。那真的毫无意义。
她恢复了常态,冷冷地说:“还能想起什么?阿猫阿狗阿鬼。”
她额头的汗珠还在,看着很可怜的。吴裳罕见地没有反击她。
“姆妈,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林在堂说:“多吓人啊。而且你现在心脏不好,万一被吓到呢。”
阮春桂没应他。
她在死死盯着那扇门。
“您想进去吗?”小管家说:“想进去我有钥匙。”
“什么?”阮春桂以为自己没听清:“为什么要锁上?”
“这是为了探险体验感设计的。有的院子是敞开的,有的院子是锁着的。这家院子被锁上了,游客只能翻墙进去。但也几乎没人会进去。”
“为什么?”吴裳问。
“这里…”小管家说:“如果你们胆子大的话,可以自己看的。”
“打开吧。”吴裳说:“我们进去看看。”
“确定?”
“确定。”阮春桂答:“打开。”
“好的。”
小管家从包里摸索钥匙。
他并不喜欢来这里打扫,每次来的时候都有一股冷气爬上他的脊背,让他很难受。他一直想知道问题出现在哪,最后他想明白了,可能是里面的布置陈列太沉闷太压抑太古怪了。
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无论看到什么,都是我们刻意布置的,都是假的。不用害怕。”
接着一把推开了木门。
木门吱吱嘎嘎,一段古老的岁月就这样被它唱了出来。
他们站在院门口,首先看到一个院子。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了,把院子水洗了一遍一样。院内斜横一根晾衣绳,绳子上,一个木制衣夹夹着一个红肚兜。那肚兜格外地红,滴血一样地红。
阮春桂一口气喘不上来,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这个场景,在她头脑中转了一辈子。她记得的,记得那天,有人扒下她的衣服,说要为她换上红肚兜。她不停地挣扎,透过破烂的窗户看到院子里晾衣绳上的红肚兜在晚风中飘来荡去,飘来荡去。
她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接着又腾地睁大,一步迈了进去!她不信邪,她倒是要看看这院子里还有哪些邪祟!
她在心里呐喊:“你出来呀!你出来呀!你看我到底还怕不怕你!”
她根本无暇朝两边看,气哼哼地冲进屋子,一把推开门,就看到那个被老鼠、虫子啃咬得快要散架的木床上,依稀有几副白骨。
“这是…什么?”吴裳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她想确认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是…说是还原当年远村女儿出嫁的场景。”小管家看了眼同行的年轻人,他们都觉得在如此崭新的时代说这样的话似乎不合时宜:“听老人说那时村子里因为女儿出嫁闹出过不少的人命。
这太可怕了。
她看到的场景,依稀是几个人扭按着一个人,至少露出的假骨头和衣服做成的人形是这样摆的。那还是人吗?被人那样强制着。
姆妈也是这样吗?
阮春桂也是这样吗?
吴裳的心里快要滴血了,她回头看着阮香玉。露营灯的光很暗,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似乎有点过于平静了。
阮春桂的耳朵里灌进了各种吵嚷声,“按住她”、“你不嫁你就饿死了!”、“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我们啊…”她那时是怎么喊的?她绝望、害怕地喊老村长:“你快来啊!老村长!救命啊!”
那个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用拐杖敲着地面,喊:“快点!别磨蹭了!”
接着他面目狰狞,走上前去,一拐棍敲在了她的头上。
阮春桂昏死过去了。
倘若她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那么那一天,她睁开眼,面对那个残酷的人世,可能就任由一切发生了。
这些她都快要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敢想起。她拨拉开林在堂自己去看,看不清,又夺过他手中的手电筒照上去。
假白骨泛着光,仿佛在嘲笑着她放不下: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吧?
“我们出去吧。”小管家说。
“谁设计的?”阮春桂突然问:“谁设计的这些?”
小管家有点为难地说:“是设计师设计的。他好像在调研时候听说了这些,就把它还原出来了。”
“调研谁了?”阮春桂严肃地问:“据我所知,远村后来没有年轻人。我以后压根就没有下一代。我这一代也很少有人出去。”
“后来出去了呀。”小管家说:“这里生存环境太恶劣,大概是1996年的时候,政府对远村的人进行了集中安置。当时来了好几艘船,把他们搬走了。我记得是搬去了离这里十几海里的地方,没多少人,不到三十号老年人和残疾人。您以后也出生过几个人,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啊。”
阮春桂的恨意又有燎原之势,他们怎么不死在这!他们都不得好死!
但她什么都没说,又掉头去院子里。
院子里杂乱无章,墙脚丢着一只肮脏破旧的道具红鞋,还有红盖头。
她知道了,她们那时的遭遇,深深刻在了别人的脑海之中,还原给了后人。所以才有了这间白骨屋。
它在向来者讲述一些被掩埋的、更不愿被提起的故事。
林在堂一直没有讲话,他上前搀住阮春桂胳膊,被她一把甩开。她压根不需要,几十年来她都是自己走来的。她习惯一个人了。
她一言不发向外走,绕过那条小路,走上石阶。这时她抬头看到下面的灯火,猛地想起:那天她睁眼时,听到外面的热闹声响,他们在把酒言欢,庆祝又有一个姑娘被他们卖掉以换取粮食。那样的热闹跟今日的平静热烈是不同的。那样的热闹,是带着棍棒的,一直在敲打她年轻的□□。
人心有多脏呢?
后来有人推开门,是的,不止一个人推开门,贪婪地看着她的身体。她在黑暗中眯着眼睛,害怕地一直在颤抖。其中一个人上前,摸了把她的身体。但或许是害怕坏事,那些人又都走了。
阮春桂不知道的是:他们是来看货了。倘若那一晚她没逃走,她会被从一个人手里,辗转到另一个人手里。她的一生都将是一件物品,被手手相传。
她沉默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走。从那夜以后,她再不肯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那老村长,平常看着像一个好人,但当他摘掉面具,就会露出他吃人的獠牙。
吴裳跟在她身后。
她几乎是含着眼泪,轻声问阮春桂:“你和我姆妈,都有过这样的遭遇是吗?”
阮春桂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她扭过头来瞪着吴裳,轻蔑地说:“你姆妈?你姆妈命可是很好呢。”
“你不要这样好吗?”
“我怎样啊?”阮春桂鼻子里哼一声:“你姆妈是什么好人啊?你姆妈最坏了。别人是光明正大地坏,你姆妈是内里流脓地坏!”
“你姆妈活该早死!”阮春桂说完腾腾地向下跑,但因为她已经上了年纪身体机能退化,导致她的奔跑看起来很滑稽。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好的奔跑就是那个夜晚,她奔向大海。
林在堂怕她摔倒,紧紧跟上了她。
在她将要倒下的时候,林在堂一把拉住她,他说:“姆妈,都过去了。”
怎么会过去呢?
阮春桂向来执拗,她不是没跟自己说过:都过去了。但很多事是过不去的。别人劝你说都过去了,但他们没经历过那样的童年、没有过那么绝望的时候,没有看到过很多人对着她张开血盆大口过。他们也自然不知道她逃出远村后都经历过什么样的日子。她一个弱女子,又是以怎样的牺牲站到了国营商场的柜台,最终嫁给林褚蓄。
一切都是为了活着。
这一生都这么痛苦地、挣扎地、不甘地活着。
回到住处的时候,阮春桂整个人都没有了力气,瘫倒在沙发上。她安静地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林显祖。她这一生遇到的唯一一个好人。
但是林显祖怎么就不长命呢?阮春桂初听林显祖生病的消息,几乎三天没睡觉。
林在堂被她关在门外,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她一生始终努力争上游,却一直做别人的配角。她是远村的贱命丫头、是百货商店低头服务的小阮、是扶不起的林褚蓄的贱内、是别人口中的海洲太太。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春桂。
她的名字叫春桂。
两行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滑进脖子里,打湿了衣领。那滚烫的泪啊。
外面林显祖的阵痛来袭。
他不想让人看到,缓缓走进自己的房间。他蜷缩在床上以减轻疼痛,止痛泵减轻了疼痛,却不能消灭疼痛。他的痛苦是无声的。
老人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默不作声承受痛苦了。
外面阿安在敲门:“小少爷,你该喝糖水啦!”
林显祖近来嗜甜,每晚睡前都要来一碗糖水。阿安把糖度控制得刚好,一碗绿豆银耳羹。
他费力地走到门口,开了门,放阿安进来。
“疼了吧?”她问。整天跟林显祖在一起,倒是很少认错,一直叫他小少爷。
林显祖点头。
“那等会儿喝。”
阿安坐在沙发里,拍了两下,林显祖走过去,躺在沙发上。将头枕在她腿上。阿安给他按头,这样他的疼痛好像能缓解。真奇怪。
吴裳站在外面隔窗看着,她的心是一团乱麻。她很久没这样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林在堂站在她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
这一天的一切都太过沉痛了。
他们都不知该说什么。
林在堂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凿着他的心脏,他为远村的女子们感到疼痛。也为爷爷、外婆感到痛。为吴裳感到痛。为这残酷的真实的一切感到痛。
“林在堂。”吴裳指着外面的灯说:“你发现了吗?远村的灯,用的都是星光灯饰的。你曾经说你的梦想是让星光灯饰的灯亮遍全世界。那你有想过吗?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亮着。”
林在堂摇摇头。
“所以,命运是有轮回的。星光灯饰照亮了曾经黑暗的远村。如果说这些能安慰到你的话。”吴裳真诚地说。
“那么你呢?吴裳。有什么能安慰你吗?”林在堂问。
吴裳的嘴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106章 疑无路,又一村
“吴裳,你知道来远村后我一直在想什么吗?”林在堂低下头,他很少有这样沮丧的时候。他总是遇到困难,吴裳也是,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没有妥协。
此刻他沮丧是因为,远村带给他很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想什么?”吴裳问。
“我在想,你和我的命运羁绊是那么深。说起来很可笑,我从前觉得这都是书上才能写出来的巧合,如今真的落到了我的头上。”他顿住了,似乎哽咽了一下,那一闪而过的伤心吴裳没有看到,因为他又继续说了:“但我很遗憾,我们是这样的结局。”
他终于能说出遗憾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被很多事情很多人左右着,既无法摒弃一切地相爱,又没有解决问题的两全法。除非一个人全然地放弃。
吴裳是明白林在堂的意思的。
她扯出一个笑容说:“这既不能怪你,更不能怪我。结婚时各怀鬼胎,离婚时针锋相对。你指责我在婚姻里对你不够忠诚,我怀疑你要吞掉我的劳动所得。其实仔细想想,在一起相处那么久,竟然没有一天是心无旁骛真心相对过。这未尝不是一种遗憾。但是没关系,下段关系好好相处,如果有的话。”
吴裳拍拍林在堂的肩膀。
她现在无心跟林在堂谈感情,她也听不进深情但无谓的话,就连他的道歉她也不想听。她只想知道姆妈和阮春桂的事,她不想姆妈生前被牵连、死后被误解。
林在堂知道他不可能从吴裳那里获得什么样的谅解。这就像地板上积了八年的灰,一次两次三次都是扫不净的,哪怕表面干净了,死角里也还是会有。要一直一直打扫,地板才会干净。
他学吴裳,也拍拍她的肩膀。
这一拍,发现吴裳比他想象中瘦的还多。她肩膀的骨头能轻易摸出来了,硌着他的掌心。
林在堂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起2006年夏天,她穿着黄色连衣裙,好像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整个人都那样的饱满。林在堂很心疼她。
“你每天起那么早,几点睡呢?”他问。
“九点。”吴裳胡乱答,眼睛不看他。
“胡说。”林在堂捏了捏她肩膀:“你已经瘦成一条了…”
“多少人花钱买瘦都瘦不了,我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吴裳拿下林在堂的手放回他的身侧。
“你是不是每天早上都看我直播?”吴裳问。
“是。”林在堂承认。
“为什么?”
“我醒得早,也无聊。你直播间的风景和人我都很熟悉,感觉像和老朋友在说话。”林在堂自嘲地说:“我真的没什么朋友。”
“没事,你还有赶不走的周玉庭。”吴裳说:“周玉庭的确适合做好朋友。”
吴裳用脚踢走一颗石子,低声说:“我要去睡了,晚安。”
“晚安。”
她转身跑进去,外婆已经从小少爷的房间里出来了。她正躺在床上等着吴裳,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忍不住要跟吴裳说点八卦似的。
吴裳换上睡衣躺在她旁边,笑着问:“怎么啦外婆?我知道这会儿你记得我,因为你眼神不一样。”
叶曼文起身向外看,下巴朝外面努:“跟在堂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啊。”吴裳说:“他说我瘦了,让我好好睡觉。”
“哦。”叶曼文好像有点失望似的,她躺下去,叹了口气说:“这次在堂来了,好像比从前更沉闷了。怎么会有人这么沉闷呢?一点都不像一个年轻人!但是外婆看他总是偷偷看你…”
“外婆….”吴裳咯咯笑:“他哪里偷偷看我了?看就看,需要偷偷吗?像做贼一样!”
“其实在堂是好人。无论什么事,他都想照顾到,都想周全、都想体面。”
“事事周全、事事体面、事事照顾,那就注定有他周全不了的地方、体面不了的事、照顾不到的人。”吴裳搂住叶曼文:“外婆,别说这些了,我都想你了。你快抱抱我吧!”
叶曼文笑着抱住了她。
这是吴裳最喜欢的时光,就这样跟外婆安静地呆在一起。外婆的呼吸声比从前重了,很奇怪,她身上的味道仍旧那么干净。
吴裳闭上眼睛,但是她舍不得睡觉,怕睡着了就浪费了这样的光阴。
“外婆,你可以给我讲讲姆妈的事吗?”吴裳说:“阮春桂好恨我姆妈啊,当面究竟怎么回事呢?”
叶曼文想了想说:“她们之间的事啊…”
春桂是喜欢你父亲的。
那时你父亲的船,每隔几天就会到远村。起初他到远村,你姆妈和春桂会把贝壳装饰品拜托给他帮忙卖掉,下一次船来的时候再给她们结账。后来你父亲担忧她们等急,就每一次先付钱给她们,那东西也不贵,几分一毛的东西。
那时你父亲倜傥,人善良,又踏实肯干,自然受姑娘们的青睐,这也包括春桂。
她是个大胆的,你父亲来了,她将你父亲拉到一边,问他要不要带她走。你父亲跟她坦白,他心里有你的姆妈。春桂很伤心。后来你父亲为了安慰她,就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远村,想离开这里?她说是。你父亲答应帮她搞一张船票。
那时船票不好搞,你父亲好不容易搞到了一张,准备给她。她做好了要走的准备,却碰到你姆妈被卖掉的事,于是你姆妈求她先把船票给她,你父亲也答应她一定会再弄一张船票回来接她。
你姆妈拿着船票逃掉了,船开出远村她就突发恶疾,还没到海洲就紧急下了船,找一个破医院抢救。她在昏迷之前请你父亲不要管她,找船票去给阮春桂,但那时她性命有危,周边没有一个亲人。你父亲就想着等她脱离危险再去。
就这么耽搁了。
后来远村的人得知是你父亲带走了你姆妈,自然不能轻饶他,于是他们私奔了。
阮春桂以为他们抛下了她。
“所以阮春桂没说谎是么?她觉得姆妈拿走了她的船票,没有回头救她,也不想救她。”吴裳心里很难过。她知道她们重逢后,姆妈一定解释过,但阮春桂已经不肯信了。因为那时阮春桂已经被全世界背弃过了。而姆妈或许也因为自己用了那张船票而愧疚,所以她才对阮春桂那样忍让。
吴裳一时之间很迷茫。
她仍旧无法原谅阮春桂,仍旧恨她,但又对她多了一些了解。
她是清醒的,她知道阮春桂对人的提防已经跟随她一辈子,断然不会幡然悔改,但她以后也不想跟她争辩了。吴裳意识到自己离婚的决定是对的,不然在这样的仇恨之下,她跟林在堂之间的痛苦只会越来越多。
“睡吧。”叶曼文说:“睡吧,天黑了。”她说完这句就进入了梦乡。
是不是人越老,睡的越快呢?因为大脑已经不像年轻人一样活跃,因为塞了太多东西,所以格外容易入睡。可他们也醒的很快,他们的觉是一段、一段的。
叶曼文醒来后看了吴裳很久。
她好爱她的裳裳啊。
可是她的裳裳年纪轻轻就要失去全部亲人了呢!裳裳一定要好好的啊。叶曼文亲了亲吴裳的头,起身下了床。
她走路很慢,但不愿待在床上,只要有力气,她就愿意走走。夜里的风很大,她刚出门,就被吹一个趔趄。赶忙扶着门框站定,待适应了继续向外走。
她想出去走走。
白天时候他们都不允许她一个人走,他们说她记忆力退化了错乱了生病了,如果走了,很容易找不回来。叶曼文就想:我才不到三十岁,怎么就老化了?我偏要去看看。
她轻轻打开远门,蹑手蹑脚向外走,这时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叛逆的小孩,这感觉令她很兴奋。
叶曼文在她记忆中的远村走啊走,不知疲倦地走。
在她身后,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正安静地跟着她。是林在堂不放心外婆,所以跟在身后。在林在堂身后,一个焦急的人向前追,是猛然察觉外婆下床了的吴裳。她追到林在堂身边,问他:“前面是不是外婆?”
林在堂点头。
她张嘴要喊,被他一把捂住了嘴巴。他说:“嘘,你难道不想看看外婆要做什么吗?”
吴裳眨了下眼,示意他放手。林在堂缓缓移开手,两个人转身安静地跟着。
外婆可能是累了。
她坐在了沙滩上。
吴裳和林在堂也远远坐在沙滩上。
夜晚的海岸他们并不陌生,这么多年来,不知多少次站在夜晚的岸边吹着海风说着话。
林在堂手机响了,他慌忙按掉,打开聊天框回复消息。吴裳不经意扫一眼,看到他的对话列表仍旧是极简风格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她有点好奇,问他:“你前段时间是不是相亲了?结果怎么样?”
林在堂回完消息才抬头看她,但见她的目光一直在看着外婆,就知道她不过是随口一问。
“我相过几个。”林在堂答:“刚离婚的时候,我姆妈给我安排相亲。”
叶曼文换了个姿势,吴裳伸长了脖子看,心不在焉地问:“几个是几个?”问完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傻,就更正:“我问的是结果。”
“都是很好的姑娘。”林在堂答:“家境好,履历好,形象气质俱佳。”
“这么好吗?跟孟若星比起来呢?”吴裳又问:“孟若星好像消失了…”
“各有千秋吧。”林在堂答:“都很好,但我不想再结婚了。”
“你不是想有个家吗?”吴裳又说:“真奇怪,为什么现在不想结婚了?不结婚哪里来的家呢?”
“我不适合有家。我怕悲剧重演。”
“那你还挺善于反思的。”
吴裳腿麻了,干脆向后仰躺在沙滩上,将两条腿交叠在一起。
她的腿还没好,叶曼文已经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吴裳跟着站起来,麻着的腿用不上力,差点摔倒。林在堂一把拉住她胳膊。
吴裳没有回避,而是单腿蹦着,说:“走。”
“我可以背你。”林在堂提议。
“不用。”
吴裳坚持跳着向前走。她察觉叶曼文可能是想上山。因为她正朝着山的方向边走边张望。
“我们都忽略了,这也是外婆的家乡。”林在堂说:“对于外婆来说,这里应该也值得留恋。”
叶曼文一边走一边回忆:应该是埋在那里的吧?她隐约记得小时候,她一边哭,一边在林子里挖啊挖,最终把那个盒子埋了下去。
我今天一定要把它挖出来!
她暗暗下定决心。
然而走着走着,她的力气不够了,她一步也走不动了,颓然坐在沙滩了。一时间忘记自己要去哪,忘记怎么回家,茫然四顾,一着急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像小孩子,并不节制,甚至还带着一丝发泄似的故意。
“外婆哭了。”林在堂松开攥着吴裳胳膊的手,一边快步向前跑一边叮嘱吴裳:“你自己慢慢跳!”
林在堂真的关心外婆,他几步跑到叶曼文身后,担心突然出声吓到她,就紧急收住脚步,向前绕了两步,直到确认自己能够完全被叶曼文看到,这才出声唤她:“外婆,外婆。”
叶曼文听到他的声音,止住了哭声,看到是他,朝他伸出手臂,又继续哭了:“在堂,在堂。”她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终于在这一刻彻彻底底想起他了,并真心地依赖他。
林在堂没被人这样需要过,外婆的哭声刺痛了他的心,他忙应着:“外婆,是我。外婆,是我。”身体向前,单腿跪在了沙滩上,接住了叶曼文双手,抱住了她。
“在堂,外婆害怕。外婆怎么在这里啊?”叶曼文很难过:“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啊?”
“没有,没有。”林在堂无比动容,温柔地抱着叶曼文,像抱着一个孩子。事实上,今时今日的叶曼文的确像一个孩子了。她无比瘦削、脆弱、体力退化、脑力退化,她需要被无微不至地照顾。
林在堂安抚着她,也跟着流泪了。他想到爷爷也需要这样的照顾,可惜爷爷是那样一个人:宁愿自己躲在角落里抵抗疼痛,也不愿向他诉苦的人。
吴裳站在不远处,看着外婆和林在堂相拥的背影,眼睛红了。外婆是她最亲的人,而林在堂是除了外婆和姆妈外陪伴她最久的人。不管曾经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猜忌、背叛、斗争,此刻好像都能被原谅。
因为林在堂对她的姆妈、外婆,是真的真的那么好。
吴裳擦掉眼泪,走上前去,笑着说:“哎呀呀,叫在堂了,那就是也认识我喽!裳裳也要抱抱!”她说完一个俯冲上前,抱住了他们。
在远村这个地方,唯有有人拥抱才能活着。当年的阮香玉和阮春桂,倘若没有一起长大,一起搀扶、一起斗争,可能就会被远村吞掉了。
他们三个人的拥抱格外紧,吴裳的身体很凉,林在堂意识到她冷了,就换了个姿势,将她和叶曼文一起抱住了。
此刻他们没有任何暧昧,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们都从这个短暂的拥抱中获得片刻安宁。
叶曼文终于不哭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走了很远吗?”
吴裳问她:“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出来吗?”
叶曼文摇摇头。她不记得了。
吴裳就安慰她:“没事的外婆,我有时也会突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你不要难过。但是你以后一定要听话啊,不要像今天这样匆匆走出来。”
“好啊。”叶曼文听话地答应。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答应是认真,糊涂起来也是认真的。吴裳并没怪她。
叶曼文走不动了,林在堂又蹲下去将她背起来。
“还好我刚刚没让你背。”吴裳说。
“什么意思?”林在堂问。
“你背了我,就背不动外婆了。”
林在堂说:“你的意思是我的背上只能背负那么多东西,不能承担更多责任了。我知道的,你是这个意思。”
吴裳没有说话。
叶曼文在林在堂背上睡着了,这是她这个夜晚的第二觉了。他们走的很慢,吴裳的一只手放在叶曼文背上,以防她掉下来。
中途她问林在堂累不累,林在堂说不累。他不过是在逞能,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他们又走了那么远,风又那么的大。
“林在堂,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吴裳认真地说:“你的底色是善良的。我姆妈生前也这么跟我说,她让我别跟你闹的太难堪,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
“香玉妈妈这么说的吗?”
“对。”
林在堂点点头:“我能想象出来,香玉妈妈一直对我很好。所以吴裳,我为我姆妈今天说的话跟你道歉。我没有及时制止她,因为她当时的状态已经不受控了。我怕我说错什么话更加刺激到她。”
“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身不由己。”
林在堂心中有苦楚,但他没再说什么,因为他背上的叶曼文突然说:“人这一辈子,很短啊。倏一下,过去了啊…”
接着抬起头,看着天空说:“看!流星!”
他们三个人站在沙滩上,同时看向天空。
那颗流星从天空划过,最终沉入了海底。他们以为结束了,却又看到了另外一颗。
它格外地亮,自天际而来,向大海而去。
“这一天好像也没有那么糟。”林在堂突然说。
第107章 疑无路,又一村
吴裳是在聊天声中醒来的。
那是她最爱的清晨的样子。
她从床上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发呆。有人在楼下小声地讲话,饭香味顺着楼梯一直飘上楼。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没想到她在远村拥有了这样的清晨。
外婆好像是在指挥着别人做饭,因为吴裳听到她说:“是撒一点盐,不是撒一把盐啦!要咸死啦!笨蛋!”
“哎呀呀,算啦,要么你出一张嘴就好啦,别给我添乱啦!”
…
吴裳听到这些就笑了出来。
从前她帮外婆做饭,外婆也有过这么不耐烦的时候。她好奇是谁让外婆不耐烦,换上衣服下楼,看到在锅边手忙脚乱的林在堂。
叶曼文罕见地在一边撇嘴:“要么你还是回去做你的大老板好了,你把厨房还给我。”
林在堂笑着说:“外婆,我很快就学会了,我很有天赋的。”
吴裳忍不住哼了一声。
林在堂闻声回头看到她,问:“你哼什么?”
“我哼你这么多年没学会,让外婆骂两句就学会了?”吴裳所言非虚,她犹记得结婚那几年,偶尔也会逼着林在堂去做饭。林在堂倒是不耍赖,乖乖去厨房,拿着吴裳写好的菜谱认真做饭:煎的煎、炸的炸、煮的煮,流程都做了,出来的时候就都乱套了。吴裳怀疑他故意,他认真解释:我真的尽力了。
婚姻之中,厨房灶台是吴裳消解忧愁的地方,吴裳也就不再与他计较,他不会就不会罢,她做。她不把做饭当劳动,日复一日地在一汤一饭之中获得能量。
“那时我没长这根筋,今天突然长了!”林在堂说完转向叶曼文,想获得外婆的肯定:“是不是外婆?”
叶曼文没忍住撇撇嘴,说:“你先撒盐出锅吧!幸好你不是御厨后代,不然招牌都砸你手里。”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吴裳靠在门框上看他们忙碌,也不上前帮忙,她就那么看着外婆,有一搭无一搭地逗着叶曼文说话。她说:“外婆,你当年是不是在温州有名号?别人叫你阿安厨娘。爷爷说的。”
“我跟你外公私奔逃出温州,生怕别人找到,还敢有名号?”叶曼文说:“小少爷说的话也不能信,他早早就离开温州了。”
叶曼文说完想了想,她想起她辗转于很多小地方,的确是靠着这个手艺活下来的。所以远村还是给了她一些宝贵的东西,她很庆幸,这东西也留给了吴裳。
叶曼文知道自己已至人生的尽头,有时她会想:我这一生很无能,几乎没给后代留下任何遗产。裳裳做我的外外,真是亏了。她若出身在大富大贵的人家,现在一定更上一层楼了。
现在裳裳走上了她们的老路,也走进了厨房,做了自己的餐厅,叶曼文的心里就得到了一点安慰。
厨房的氛围很融洽。
吴裳知道,倘若不涉及到利益,林在堂是能永远这样的。但人活一世,又怎能完全撇开利益呢?
廖恩宏这时问她是否顺利,他顺道给吴裳发了一下食堂的营业情况,吴裳不在的时候他自动承担起“周末经理”的职责,帮吴裳处理工作。
“很顺利。”吴裳说:“我第一次感受“沉浸惊悚旅行”,惊讶地发现这市场也很大。”
这时她走到外面,远眺沙滩上的人。她有些佩服人类,因为他们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去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哪怕是荒芜的远村。
“工会那边整理了已退休无照顾的员工名单,我们交接一下吧。”林在堂突然提起这件事,之前他们就曾说过,要彻底安置星光灯饰的退休老人。有一些老人没有子女、没有固定住所,也没人照顾,林在堂主动提出要对他们进行安置,他们开过三次会讨论这件事。
当下的星光灯饰又面临变革。
尽管林在堂已于多年前布置了线上线下的业绩版图,但这一年的情景又不一样,线下的门店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郭令先提出要对线下门店员工进行减员,林在堂一票否决了。
他觉得这件事不能武断,至少要有好的方案,不然在这个特殊时期减员有如断人生路。
他又陷入了新的焦虑。
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学着像爷爷一样思考。他确切地清楚无论什么企业都会有周期的震荡,基本上每三到五年,就要进行一次变革。从2010年他正式接手星光灯饰起,刚好经历了三轮变革。
林在堂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也勇于承担责任,但这就有了新的问题:承担的责任越大,他越焦虑。他还没学会爷爷那样的处变不惊、云淡风轻,尽管他刻意向世人那样展示,但他内心是有重压的。
所以叶曼文没有说错,他的确是看着更沉闷了。
他的话更少,因为用于思考的时间更多;他缺少那种欢呼雀跃的时刻,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事能激起他内心的波澜。
但是在这个清晨,他内心是安稳的。
林在堂无比确信:有吴裳在的地方会令他感觉安稳。尽管他们离婚了,已经没有任何契约或法律上的关系,但是那种安稳的感觉仍旧在。
林在堂熬过很多无眠的夜晚,在凌晨四五点观看吴裳的直播,他的困意就来了。他会在那样的情景中睡上一觉,不然他真的会把自己熬干。
叶曼文这时出去了,她说:“香玉啊,我出去透口气。”
林显祖正在院子里看书,叶曼文走出去坐在他身边了。
“需要安置的退休老人大概有多少?”吴裳说:“我今天就跟宋景商量排房。但是林在堂我是这样想的,这件事我想弄出点动静来。我们或许可以进行一个合作,比如:在我们那里挂一个牌匾:星光灯饰养老基地。这样呢我可以宣传,也可以跟更多的企业谈这种合作。”
“价格呢?”林在堂问。
“要核算的啊。待会儿我就核算。”
“可以。”林在堂说:“你说过的对,既然要做,就公事公办、办的漂亮。我让工会联系你吧。”
“好的。”
林在堂一边说话一边打扫厨房,他学不会做饭,但打扫厨房是熟练的。这是他们那时的分工,只要他在家,吴裳做饭,他就要打扫厨房。
“你二叔…”吴裳犹豫地说:“我前段时间收到一些匿名证据,那些资料对我跟你二叔的胜诉有很大帮助。我知道是你给我的。”
“去用吧。你说的对,林家的某些人就是星光灯饰的绊脚石。”
“但你没给我别的资料,比如他重大经济问题的相关资料….”吴裳皱着眉头说:“你还是要给他留活路吗?”
“不是。这一次我自己来吧。”林在堂说:“吴裳,过往的很多时候,这种事我都依赖你。因为我以为你只要钱,别的东西你都不在意。以后这种事我自己来。”
“那我就没有钱了。”吴裳摊摊手,是啊,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哪有那么多王子公主的美妙童话?她从来就没相信过那些。
“没关系,你有能力赚让你自己高兴的钱。”林在堂说:“吴裳,你已经游过了那条河。就像香玉妈妈和我姆妈,在远村痛苦地挣扎,但是她们都逃了出去,都走到了自己人生的星光海岸。你也可以的。继续游吧。”
吴裳觉得林在堂哪里不一样了,她说不清。她站在那里思考他说的游过那条河的话,好像是的,生活的迷雾渐渐散去,她真的可以游过那条河了。
“林在堂,我发现,其实你也没那么讨厌。我现在能跟你和平共处了,也不会因为想到要见你,心里就开始堵了。离婚是对的。离婚以后我们都更好了。”吴裳真诚地说。
这时林在堂停下手里所有的动作,看向吴裳。他知道有些问题他不该问的,如果是从前的他,自尊一定会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问那么愚蠢的问题。但是他无法忍受自己不知道真实的答案,所以此时他缓慢地开口:“吴裳,我们相识五千多天,你曾爱过我吗?”
吴裳不想欺骗林在堂,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涩,这让她忍不住清了下嗓子,然后才说:“林在堂,与你相识五千多天,如果说没有爱过你一天,那是骗人的。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欺骗我自己。真相是,入职星光灯饰那一天,是我这一生最爱你的一天。”
那一天,吴裳拥有对未来的憧憬、对林在堂的信任和依赖,那天的林在堂是她的好朋友、恋人,是给予她生活希望的人。那样的感觉很复杂,它不像少年时要死要活的爱,只有爱,没有别的东西。那一天她对林在堂的爱,构成的成分很复杂。
在那以后,构成那复杂的爱的因素,一件一件缓慢地、交叠地消失了,她对他的爱,也彻底消亡了。这多可悲。
林在堂很意外。
他以为吴裳没有爱过他。
他以为吴裳的爱,是像对濮君阳那样的爱,炙热、纯粹,他以为吴裳的爱只有那一种形式。
他不知道的是,吴裳选择与濮君阳分手,就是因为她意识到爱并非是那么单纯的事。它是杂糅了许多东西了。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此刻他们共同回忆起了在一起时鲜少有的快乐,是的,想起的是快乐。
过了很久,林在堂低声说了句:“谢谢。”
“什么?”
“谢谢你爱过我。”
曾经林在堂最无法释怀的,在这一刻释怀了。他上前轻轻拍了下吴裳的头,转身出去陪老人了。
林在堂问爷爷是否要去一个交通好一些的地方度假,那样如果有什么问题,也能来得及处理。林显祖拒绝了。
他说:“你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管爷爷的事。爷爷知道你心疼我,但是你记得:爷爷只是你人生的过客。”
林显祖看着林在堂悲戚的表情,叹了口气。
“现在遇到困难了吗?”林显祖问:“我知道很多企业都遇到困难了。这个时候爷爷没有别的建议,但是有几个经验你要不要听?如果你觉得爷爷这把老骨头还中用的话。”
“爷爷!”林在堂不愿听林显祖这么说,有些急了。
林显祖笑着说:“第一,国家的政策要吃透。逢特殊时期,国家都会对企业有政策,我说的吃透不是表面的吃透,是要像专家一样的研究;第二,企业内部要稳定,但不要怕变革。我听说郭令先建议裁撤门店的员工,你否决了。光凭良心办事,是武断的,因为可能导致企业现金流出现问题,导致更多的人遭遇困境。”
“好的,爷爷。”
“你不认同。”
“我还没想好。”
林显祖哈哈大笑,他指着林在堂:“你呀你呀,犟骨头!”
接着就赶他们走了:“快走吧,不要在这里停留了。远村只是老一辈们人生短暂的一站,无论如何,最终都要走出去的。你们不要过多涉及,这也是你们过去这些年的负累。该放下就放下,该斩断就斩断。她们是她们,你们是你们。”
林在堂明白爷爷说的是什么。
他知道爷爷是对的,是他一直在犯错。
吴裳问外婆要不要一起走?千溪的养老很成熟了,短短一两个月,已经有了飞跃。她想给外婆最好的照顾。但叶曼文拒绝了。她说:跟我的好朋友在一起,我已经得到最好的照顾了。
“那我每个星期来看你。”
“不要。”叶曼文说:“裳裳,做好你的生意。那是我们祖辈传下来的饭碗,你一定要好好端着啊!那口海洲味,很重要啊!”
吴裳含泪点头。
一直到快艇来的时候,阮春桂才走出来。
过去的一夜就像一场狂风骤雨,将阮春桂这棵树上的枝叶都拍下了,她好像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但幸好,那树干上好像生了一颗新芽。
阮春桂对叶曼文说:“叶姨,要保重啊。”
叶曼文这会儿糊涂了,对她说:“饿了跟姆妈说啊。姆妈给你送饭。”
“我是春桂。”
“姆妈一起给你们送饭。”
阮春桂这时忽然想起,那年她要饿死了,叶曼文从海上来了。她一边吃一边哭着对叶曼文说:“你像我姆妈一样,你就是我姆妈。”
“那你就叫我姆妈。”
“姆妈。”
阮春桂意识到叶曼文虽然糊涂了,但她的记忆中还留着这件事。她一瞬间落下泪,上前拥抱了叶曼文。
第一个离开远村的女子留在了远村,其余的人都走了。他们坐着船,离开了。
回到千溪的第二天,吴裳接收了星光灯饰的十七个孤寡退休工人。那些几十年前在生产制造业中激扬着青春的人,如今已垂垂老矣。
星光灯饰并没过多在价格上讨价还价,只是希望千溪能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晚年。
这一天林在堂也来了,他看着那些老人挑选自己的房间,竟有些羡慕他们。
他从前也在千溪拥有自己的房间,后来没有了。
以后呢?
会有吗?
第108章 疑无路,又一村
林在堂问吴裳,他是否可以在千溪买一处房子。吴裳问他为什么不在临海买呢?离工厂近多好。林在堂说他就喜欢千溪。
“可是千溪的房子不是我做主啊。”吴裳说:“千溪又不是我的。”
“我怕你介意我住在千溪。”林在堂答。
“我为什么介意?”
“你不介意就好。”
林在堂这样说着,就去村口停车场拿出了自己的行李箱。他拖着行李箱走过狭窄的小路,老黄跟在他身边,一人一狗闲庭信步。
经过吴裳的时候被她叫住:“所以你刚刚问我介不介意你住千溪,是不是没什么意义呢?”
“如果你介意,我就跟你道歉。你不介意,我就省了道歉。”林在堂说完对吴裳笑了一笑,又解释道:“我不常住。”
“你买了谁家的房子?”吴裳问。
“春花奶奶家。”林在堂说:“不是买,是长租。”
“你跟谁租的?”
“那个人你很熟,濮君阳。”林在堂怕吴裳不信,准备给他展示自己跟濮君阳的邮件往来,吴裳挥了下手说:“不用,我不需要看。问题是濮君阳之前把房子交给我和宋景打理了,他租给你,但是并没跟我打招呼。你要整屋租吗?那周玉庭住哪呢?我们还准备安排老人进去住。”
吴裳满脑子都是生意,她不想林在堂这时出来打乱她的计划。她甚至没问林在堂是如何联系上濮君阳的,因为她关注点压根不在那。
“我只住爷爷原来住的那一间,你别怕。”林在堂说:“按照你原有的计划走。”
“哦,好。”
“那我先去放行李?然后去食堂办卡?”林在堂问吴裳:“行吗?我能在食堂吃饭吗?”
“不能。你饿着吧。”吴裳双手插进口袋,朝林在堂踢了一颗石子,转身走了。
这时她才觉出不对来:林在堂为什么要住在千溪呢?宋景得知林在堂搬了回来,就给吴裳分析:“为什么搬回千溪,这还不简单吗?因为你在千溪啊。林在堂什么人啊,老奸巨猾的。人家要迂回求和呢。”
吴裳耸耸肩,没有说话。
傍晚临海园区的人坐摆渡车来千溪食堂吃饭,入口处开始排起了长队。林在堂是这时来的,他还没有饭卡,也不知在哪里办卡,就乖乖在队尾排队。园区的人自然认识林在堂,就跟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以后都来这里吃饭。
林在堂大声答是,见工人们面色异样,就又说:“我帮大家监督食堂的品质,如果出现问题我们就一起抵制。”
“那可以的。有林总在,我们就放心了。”
他们都知道星光厂的食堂好吃,是因为老总一直有要求。这时林在堂说一起来监督千溪食堂,这自然是好事了。
吴裳和宋景正站在门口做人员分流,见状就说:“保持排队距离,避免飞沫交叉!”
说完转身坏笑。
“我突然想起面馆开业的时候,林在堂也总是在忙的时候去,那时很多人当面给他递简历。”宋景恍然大悟:“感情林总是在为你站台啊!”
吴裳觉得宋景有些异样,就揪着她衣袖把她带到一边:“说!怎么回事?你今天为什么一直在撮合我和林在堂?”
宋景面色不太自然,左顾右盼,朝吴裳心虚地笑笑。吴裳抬手做打状,宋景跺脚:“哎呀!还不是老宋么!这时候日子都不好过,别家工厂都接不到活了,最近星光灯饰是老宋唯一的客户了。”
“然后呢?”
“然后老宋说让我不要每天对林在堂吹胡子瞪眼,怕我哪天把林在堂惹急了,他把活给别家。”
“那你撮合我俩做什么?”
“这个真的凭良心:我不是在撮合,我只是嘴欠啊。”宋景举起手:“我发誓,我没有。”
“你有。”吴裳肯定地说。
“好吧,我有。”宋景说:“你们去远村那天,周玉庭跟我说林在堂净身出户后,身上真的没有钱。他跟周玉庭借了钱周转…我又觉得他可怜。我没见过这么穷的企业家啊…”
吴裳被宋景的神态逗笑了,指了指她:“你呀你呀,藏不住事!”
“我是真的这么想,挺可怜的。”
“他可怜不是我应该爱他的理由。”吴裳说:“可怜构不成爱。”
“好好好。我不嘴欠啦。”
宋景嘻嘻笑着拉吴裳去工作。
队伍终于排到了林在堂,他问吴裳:“请问我应该在哪里办饭卡?”
吴裳手向后一指。她态度不算好,林在堂也不再多问,乖乖去办理。
工人们都说食堂的饭好吃,林在堂就很想尝一尝。在窗口溜达的时候,越发觉得吴裳了不起。食堂窗口很干净,菜品选择很考究,价格实惠,但卖相都很好。
林在堂喜欢吃面,所以在面档多做停留,纠结该吃哪一款。
“我给林总推荐海鲜打卤面。”
林在堂闻言回头看到廖恩宏。
他是知道廖恩宏周末会来千溪的,没想到工作日他也会来。
于是他认真地问:“廖总是辞去工作了吗?准备在千溪定居?”
“那倒也不是。现在千溪综合体是我的重点项目,我们素来也有驻场这一说。”
“体量这么小的项目也需要驻场吗?”林在堂虚心请教:“我一直以为廖总操盘的都是百亿项目。”
“当前的确没有更好的项目了。”廖恩宏说:“我来千溪,性价比最高。”
“从何说起?”
“因为我来千溪,就能见到林总。见到林总,就约等于接触星光灯饰。”
林在堂低头沉吟,最后说:“既然如此,不如去星光厂和星光大厦办公。”
“那我受宠若惊。”廖恩宏知道自己赌对了,心里打了一个响哨。但他面不改色,仍旧是那一副温良的样子:“林总何时方便?”
“反正廖总每天住千溪,可以跟我一起上下班。”
“好啊。感谢。”
廖恩宏端着餐盘离开了。他虽然为人和善温良,但在他所处的行业,若没有极大的心机,自然也是混不下去的。他想跟星光灯饰一起玩。一直以来都很想。但林在堂其人很怪,之前有资本注入,又很快被他踢出局。
廖恩宏想啃下林在堂这块硬骨头,吴裳是他的策略之一。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吴裳,但庆幸自己没做什么下作的动作,自己争取的与吴裳的合作,也在有序地推进,并保证不出任何问题。
在别人看来,他们是三个关系复杂的男女:两个男人在争抢一个女人。而真相是,他们之中,至少有两个人,心里都是生意。不,三个人都是。
林在堂一边吃饭,一边观察廖恩宏。
他故意表现出跟吴裳很熟络,似乎也不是故意表现,他得空就来千溪,无时不刻不表达着对千溪的喜爱,他跟吴裳是真的熟络。而吴裳呢,对他亦是亲近。
林在堂是坐在院内树下吃饭的,他细嚼慢咽若有所思。而廖恩宏吃过后跟吴裳站在门口聊天,他们不知在讨论着什么,说着话,吴裳对他竖起拇指。
透明防沫罩下,吴裳的脸笑成一朵花。
林在堂知道吴裳一向受欢迎。
从他们结婚伊始,就不断有人向吴裳面前塞男人,想借助吴裳搞定林在堂。吴裳左挡右防,疲于应付。小男人们对吴裳趋之若鹜,只因她是有钱、年轻、漂亮的海洲太太。大有不想逢场作戏的意思。
那些男人林在堂知道吴裳看不上,但心里也会介怀。廖恩宏不一样,吴裳不轻视他、也不讨厌他,甚至对他有着异于常人的亲昵。
这让林在堂不舒服。
他吃过饭就出去,廖恩宏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头,径直去了海边。
林在堂的态度廖恩宏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像一只无辜的老狐狸一样假装去问:“林总是一直这么寡言,还是…”
“有时吧。”吴裳说:“也分人。”
廖恩宏做了解状,转身走了。
这个晚上,食堂关门后,吴裳依惯例去“千溪欢迎你”检查情况。这时她一天之中最期待做的事。因为当她走进去,就感觉自己被千溪拥抱了。
漂亮的、孤独的建筑矗立在那里,远远看过去就很好看。
吴裳站在海边看了会儿,这时看到海岸线上远远走来一个人。那人影吴裳并不熟悉,她觉得是临海园区的某个吃了饭想在海边散步的人,所以并没多想。
她光着脚跟海浪玩耍,一手抓着自己的鞋。那人走越走近,吴裳怕挡他的路,刻意向海里走近一步。
海风吹得她很舒服,她面朝着大海,抬头看着星星。当她察觉到身后有响动的时候,整个人立即被一股俯冲的力量撞倒了。接着她察觉到有人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向海里按。
吴裳几乎是第一时间反应到:她遇到麻烦了。
海水灌进她的鼻腔,那种感觉让她一瞬间就回到儿时:她在大海里挣扎,濮君阳不顾一切救起了她。深海带给她的恐惧好多年才消退,而这一天,又一股脑重新席卷了她。
吴裳快要窒息了,但她想:我不能这么死,我不能被人欺负。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将手臂向后,胡乱地抠住了那人的眼睛。
她太瘦了,根本打不过她,漆黑的海边空无一人,吴裳想: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开始奋力挣扎,准备做殊死搏斗。
奇怪的是,那人忽然拔腿跑了。
吴裳惊魂未定,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海里打捞出来的女鬼。
这时宋景和周玉庭在海边呼喊她:“吴裳!吴裳!”他们三人每晚都在“千溪欢迎你”集合,吴裳从不迟到,这一天她没来,也联系不上。好朋友们慌了,大声呼喊她。
他们的声音就像吴裳的救命稻草,她用最后的力气循声奔向他们,最后扑进了宋景怀里。
“吴裳!吴裳!”宋景焦急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你怎么…”
吴裳牙齿打颤,说不出完整的话:“冷…冷…”她说。
宋景脱下外套给她裹上,说:“你是不是掉海里了?像小时候一样?”
“你先别回答我,先取暖!”
他们把吴裳带回“千溪欢迎你”,在里面找出干活的备用衣物给她换上,又让她喝热水。
吴裳缓了很久,恐惧才彻底褪去。她说:“我挡人财路了,宋景。刚在海边有人把我按进了海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跑了。”
“报警!”宋景气的手抖,拿出手机来报警。吴裳拦住了她:“先别报警。”
“为什么?”
吴裳摇摇头,没有说原因。
林在堂闻讯赶来,见到狼狈的吴裳,只是攥着拳头坐在那里,狠狠咬着牙一言不发。
吴裳能看出林在堂生气了。
林在堂生气就是这副样子,心疼也是这副样子。
“我自己掉海里的。”吴裳说:“一不小心被浪卷下去的。你也知道,我们千溪…”
“胡扯!”林在堂的声音忽然极大,大声骂了一句:“胡扯!你为什么要瞒我?我还能害你不成!”他额头青筋暴跳,因为气极,一张脸涨红着:“你能跟他们说不能跟我说!”
屋里的几人都愣住了。
宋景试图缓解尴尬,说:“那个…可能…吴裳也没跟我们说那么多…”
林在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他根本控制不了。他从没想到吴裳有一天也会遇到这种事!
“你为什么不报警?”他问吴裳:“你不报警,下次还会有人来伤害你。你知不知道这是法治社会?”
“你态度好点吧,她刚受到了惊吓。”宋景提醒林在堂,她真的觉得林在堂这个人是不是把所有的头脑都用在生意上了,怎么到了吴裳这里,他就处处做错呢?
“对不起。”林在堂说。
他恳请宋景出去,他想跟吴裳单独谈一谈。宋景说那好吧,就拉着周玉庭出去了。
房间内只剩他们二人了。
林在堂缓缓走到吴裳面前,细细查看她的脸色。他担心她受伤了。
“我只是呛水了。”吴裳说:“现在没事了,你不要…”
话音未落,林在堂就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吴裳察觉到林在堂在颤抖,他内心里的后怕已经无法压抑。她的手垂在身侧,任由林在堂抱她。
林在堂的怀抱吴裳无比熟悉,他们也曾有过很多次这样紧紧相拥的时刻。但林在堂的失态,她还从未见过。
“我没事。”吴裳说:“林在堂,我没事。我想起爷爷说:别人怕你,才会这么对你。”
“所以你知道吗?”吴裳笑了:“我现在竟然很开心,因为我足够强。”
第109章 疑无路,又一村
林在堂仍在抱着她。他也在后怕。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吴裳要喘不过气。她用力推他,说:“好了,再抱就越界了。你过于热情了。”
林在堂说了声抱歉,缓缓松开手,坐在了她身边。
“林在堂,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报警吗?”吴裳问。
“为什么?”
“我怕那个人是林家人,比如你爸。”
“为什么是我爸你就不报警呢?”
吴裳没有回答。
她的思考是很复杂的,她担忧这对星光灯饰影响不好。星光灯饰出问题,对她自己也没有好处。因为她现在的生意,正仰仗着临海园区。做为园区里最大的企业,星光灯饰是有话语权的。
她的思考林在堂自然明白。他摇摇头说:“不可能是我爸。”
“为什么?”
“因为他在ICU。如果真是林家人,那只能是我二叔。”林在堂说:“你挡他财路,把他逼急了。”
“你爸怎么了?”吴裳问。
“他出事了。如果你感兴趣,我就跟你说一说。”
“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幸灾乐祸、拍手称快,那你就跟我说一说。”
林在堂摇摇头。
林褚蓄并不是他心理上的父亲,他对林褚蓄的情感早已经消失了。事实上当他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他是很平静的。
林褚蓄是被他年轻的“女朋友”的“男朋友”失手推下楼的。具体情况林在堂并不清楚,因为林褚蓄还没醒来。他是听阮春桂说的。
林褚蓄的那个女朋友就是他和林老二在香玉面馆对面开酒楼时的那一个。林褚蓄一直梦想着再要一个小儿子,被那姑娘哄的很高兴。这些年从家里搞出去的钱都给了她。但他那一把老骨头,姑娘是看不上的。姑娘用他的钱在外头养了一个男朋友。
一天二人正行好事,被林褚蓄撞见了,林褚蓄颜面尽失,跟他们打了起来。
结果被人推下了楼。
不高,二楼。
但林褚蓄岁数大了,进了ICU。
林在堂去医院看过一次:隔着窗户,看到林褚蓄躺在那。那天阮春桂也在,她冷冷地看着里面的林褚蓄说:终于老实了。折腾了一辈子,终于老实了。
接着阮春桂给林褚蓄交了医疗费,跟医生说:“这些钱花完如果他还没醒,就不需要打给任何人了。直接拔罐,我可以现在就签字的。”
林在堂同一种近乎说书的口吻给吴裳讲这个故事,讲完问她:“爽吗?”
吴裳扯开嘴当作笑了。
她没什么爽的感觉,倒是很可惜。当她发现让她难受了好几年的人竟是这么弱的时候,那种可惜的感觉是无法遏制的。她现在又恨自己当初没收拾他们。她自己收拾,她才会感觉到爽。
她头发还在湿着,嘀嗒落下水。这样的她林在堂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还记得在吴裳愿意跟他撒娇那两年,她洗过澡会顶着一头湿发朝他身上甩,直至他把她按在那帮她吹干。
周玉庭敲开门放了一个吹风机又马上关上门。他和宋景两个人都贴在门上去继续听里面的动静。
吴裳先一步拿过吹风机,杜绝了林在堂为她吹头发的可能。她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感很别扭。
林褚蓄的事给吴裳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虽然在富人圈,这种事时有发生,这只能算是三流普通故事,更为狗血的故事也不是没听过。但因为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认识人身上,体感还是不同的。
“那你姆妈怎么样?”吴裳关掉吹风机问林在堂。阮春桂终于要脱离林褚蓄的苦海,吴裳猜测她会不会每天上山请大师写符,让那个该死的林褚蓄永远不要醒来。这是阮春桂能做出的事。
“她呀。”林在堂用手比划:“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不避讳?”
“不避讳。”林在堂说:“她恶心林褚蓄一辈子,现在真是大快人心。”
“代价未免大了些。我一直不懂,你姆妈其实是一个厉害角色,但为什么就不肯跟你父亲离婚,要纠缠一辈子。她离了婚,或许会比现在更好、更有钱。”
林在堂沉吟良久说:“吴裳,不是所有人都是你。”
人在一个相对优渥的环境里久待,就是会生出依赖,慢慢忘了自己的本领。就像鸟被关在笼子里久了,也会忘了自己会飞。像吴裳这样,日复一日记得自己的本领、提醒自己要飞的人,少之又少。
“我当你是在夸我了。”吴裳盘腿坐在沙发上,将衣服裹紧:“但是林在堂,我觉得我们都忘了一件事:你姆妈的起点是远村,我是千溪村。你姆妈比我走得更远,她也有可能不是依赖你家,只是她走累了。”
外面偷听的宋景和周玉庭很着急,宋景说:“这是什么公事公办的语气呀?离婚的人都这么说话吗?”
周玉庭言简意赅:“装腔作势。”
“你说谁装腔作势?”宋景不愿意了:“吴裳不是那种人!”
“我说林在堂。”周玉庭说:“他就会装正经。但是在里面说话不出来。”
林在堂听到门口有动静,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拉开门,宋景和周玉庭差点滚进来。
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
周玉庭清清嗓子说:“我们是怕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所以在外面监督。”
“是你,不是我。”宋景说:“我单纯是怕吴裳需要什么帮助。”
“我不需要帮助。”吴裳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现在想睡一觉。”
吴裳累了。
她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但她的力气却慢慢消失了。她知道这是恐惧后遗症。
她清楚地记得:她儿时坠海那一次,后面有很久的时间,她看到海水就会眩晕。那时她觉得海可怕。现在她看人也会害怕。
她不想掩藏这种情绪,低着头向回走,另外三人在后面跟着他。迎面碰上了廖恩宏,他看出吴裳异样,问她怎么了?
吴裳摇摇头,说:“明天说好吗?我好困。”
“好。”
吴裳回到家里径直上楼睡了。
自然会做梦,梦里千奇百怪,很可怕。她清醒时不需要有人为她站岗,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睡觉时却希望能有人为她守着一扇门,让妖魔鬼怪离她远些。
她是被梦惊醒的。
想去外面透口气,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听到外面的响动。她趴在门缝向外看,看到宋景、周玉庭和林在堂并排坐在小板凳上,小声聊天。
宋景问林在堂为什么要回千溪、还要住春花奶奶家。
“他想他爷爷。”周玉庭说:“那间屋子里有他爷爷的东西,他在里面能睡安稳。”
“不是因为吴裳?”宋景又问。
林在堂摇头。
“我靠。”宋景说:“我服了。我真的服了。我原本还想着你终于开窍了。”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林在堂说:“你觉得吴裳会爱一个死缠烂打的男人吗?不会的。”
“这会儿你又明白了似的。气死我了。”宋景又说。
吴裳在里面听着他们聊天,知道无论是清醒还是睡梦中,都有人为她站岗。她知道,哪怕有一天外婆也离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至于孤单。
她和林在堂一样,在有亲人在的地方才会觉得安心。
她把外婆时常睡的那把摇椅搬了出来,又找出那张她时常盖的毯子盖在身上。摇椅摇啊摇,她看着斑驳的树影在她眼中晃啊晃,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当她去食堂,发现林在堂和廖恩宏都不在。宋景对她说:”廖恩宏跟林在堂上班去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
“好吧。”吴裳说:“廖恩宏终于达到他的目的了。”
“什么?”宋景没听明白,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很八卦地问我:廖恩宏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吴裳提醒宋景,她们之间的确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
“对,我记得。你当时说:廖恩宏虽然是个好人,但他绝不单纯。”
吴裳点头:“是了,我是这么说的。他一次次来千溪,并不全都为了我,他是为了林在堂、为了星光灯饰。他知道我跟林在堂之间复杂的关系,他认为我们之间这样的牵扯会帮助到他。所以宋景,我什么都懂,我只是不说而已。因为廖恩宏这个人真的不坏。他虽然有目的,但他不会危害到谁。”
“吴裳…你的脑子,是把情情爱爱这种事都删除了吗?”
吴裳笑了:“不然呢?我要相信王子公主的美梦吗?别自欺欺人了宋景,这个世界上没有王子公主。想得到什么,只能靠自己。”
“那你喜欢廖恩宏吗?”宋景又问:“他真的挺好的。我看园区很多女孩故意周末来食堂吃饭,好像是看上了他。”
“如果他没带着目的的话,或许我会跟他有点什么。”吴裳耸耸肩:“真可惜,他带着目的。而我现在真的厌恶了这样。”
宋景推推眼镜,指指自己:“咱们两个一起过吧!日子一定会快乐的!”
吴裳被她逗笑了。
这时她接到远村小管家的电话,那头说跟她说一声:这一天清晨,林老先生和叶女士不辞而别了。他问过了,应该是坐着快艇走了。至于后面去哪里,他不知情。
吴裳感谢了他。
这在她意料之中,她从远村离开时就隐隐察觉他们还会走的。吴裳知道林显祖为什么要走,因为他的后代们倘若知道他在哪里,是一天清净都不会给他的。他们会轮番上演各种戏码要求他更改遗嘱,把给叶曼文的那些通通拿回来,接着再凭本事多分一些。林显祖厌恶了这些,干脆在人间消失了。
至于外婆,吴裳知道,她不想做自己的负累。
吴裳有一颗玲珑心,她真的什么都懂。挂断电话后又给小管家转了两千块钱,感谢他这段时间对老人的照顾。小管家拒收了,他说:“这是我的工作。欢迎你再回远村来。”
远村吗?
吴裳想:她大概再也不会回去了。
她不喜欢远村。
“你有想过吗?”宋景忽然问。
“什么?”
“爷爷和外婆的结局。”
“我有想过。”吴裳坦然又悲戚地说:“我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远村可能是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可能某一天,有人带消息给我,他们已经去了天上。我都想过,尽管我会因此难过,但是我都接受。”
“真的宋景,我都能接受。”
宋景闻言上前抱住了吴裳。
吴裳说:“别这样,我不需要安慰。我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我知道眼泪屁用没有,我现在只把哭当做发泄,不当作手段了。”
宋景沉默下来。
她和吴裳前后脚在千溪出生,从小一起长大,除了大学四年,几乎一直在一起。她是吴裳生命过程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她当然记得从前的吴裳是什么样的。
“我现在也不爱哭。”宋景说:“我现在把眼泪都献给爱情电影和言情小说了。生活里也没什么事能让我哭了。”
这时新闻里说台风要来了。
每年夏天总要渲染一两次台风的可怕,其实不必渲染,大家都对台风跟敬畏。
吴裳给廖恩宏打电话,建议他不要跟林在堂一起下班回千溪,刚好在海洲,先逃离出台风圈吧。不然会耽误回去上班。
廖恩宏这时沉吟了一下,他说:“我暂时不需要走了。”
“?什么意思?”
“我还不能说,抱歉。”
吴裳知道廖恩宏有职业操守,但她突然明白:林在堂带廖恩宏上班,并不是为了让廖恩宏远离她。林在堂从来都不是一个情感至上的人,他非常理性。
吴裳却因为这个松了一口气。
宋景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脑袋里给林在堂和我编造的破镜重圆故事可以写结局了。我之前还在可惜,林在堂怎么变成这样?更是对他带廖恩宏上下班感到不屑。”
“真实情况是?”宋景问:“不是因为要跟他竞争?”
吴裳摇头:“不是。”
晚餐的时候,吴裳大概知道了一些。
这一天星光厂没有加班,车间工人们来食堂吃饭,就连那个科学怪人也来了。
吴裳对“科学怪人”印象很深,她安安静静取餐,没有跟人讲话。但有工人带着满脸的神秘凑到她面前,小声问:“是真的吗?”
“科学怪人”抬起脸看那个人。
“说上头变动了,是真的吗?”
吴裳原本在窗口检查工作,听到这一句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她也想听答案。在此以前,她从没有听说过任何风声。结合今天廖恩宏的反应,她觉得或许是有变动的。
难道是郭令先吗?
郭令先作为星光灯饰的老员工,陪企业走过这一路风雨,是林在堂最信任的合作伙伴。在吴裳离开星光灯饰后,郭令先扛住舆论压力,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最终度过那次危机。在那以后的几次,她始终保持冷静的头脑和超强的风格,成为业内屈指可数的“女总裁”。
如果是她离开就太可惜了。
吴裳知道郭令先也是一个有野心的理想主义者,倘若真是她离开,那一定是有什么隐情。
“科学怪人”没有回答,工人又问:“是谁啊?郭总还是?”
“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说。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对机械感兴趣。她喜欢呆在实验室里发明小东西,跟人有关的那些都让她觉得疲惫。
她看到了吴裳,就对吴裳点点头,笑一笑。
“饭很好吃。”她说。
“谢谢。”吴裳说。
这一天星光厂的人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压低声音议论,吴裳假装收拾餐盘凑上去听,宋景也凑上去听。大概是说车间主任今天被临时要求去海洲开会,去之前跟他们说:“完喽,要地震喽。”
怎么个地震法呢?
他们说不清楚,她们自然听不清楚。
宋景小声对吴裳说:“林在堂可真够什么的,这两天跟咱们在一起,他是只字不提。”
“这是他的风格啊。”吴裳说:“他要是个大嘴巴,那还是林在堂吗?做大事的人,这点话憋不住。万一说给咱们听,咱们坏事了呢?”
“也对。”
吴裳电话响了,是林在堂打给她。
吴裳走到安静的地方去接,她说:“今天远村的小管家跟我说爷爷和外婆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姆妈知道吗?”
“不知道。”林在堂说:“我问过了。她不知道。”
“好的。我知道了。你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吗?”吴裳问。
“不是。”林在堂说:“吴裳,我要跟你说另一件事。我不想让你从网上看到,或者经由别人告诉你。我要亲口对你说。”
吴裳屏住了呼吸,她意识到林在堂要说的这件事一定很重要,不然他不会特意打电话来说。
“你说。”
“我将辞去星光灯饰董事长的职务,退出星光灯饰的日常管理。”林在堂的语气跟平常,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什么?”吴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将退出星光灯饰的日常管理,完成星光灯饰去家族化的最后一步,让它变成一个真正的领先的现代化企业。”林在堂说完笑了:“这下听清了吗?”
吴裳没有回答他。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只是想起过去那么多个日夜,林在堂风雨兼程赶路,为了星光灯饰做出的一个又一个牺牲、遭受的一次又一次委屈,忍受的一轮又一轮压力。过去的十年,就连她的名字也始终跟星光灯饰绑在一起。
“吴裳,还在?”林在堂在电话那头呼唤她:“还在吗吴裳?我说的是真事,我只告诉了你。请你替我保密好吗?我们会在下周陆续放出一些口风,坊间会有很多猜测,你不用理会,我提前把谜底给你。”
“你的理想呢?你想让星光灯饰的灯亮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理想呢?”
“这是我为实现理想做出的努力。”
“你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吴裳说:“说真的,这很突然。你有经济问题?或者不当竞争?你…”
林在堂突然大笑出声。
他知道他说的事吴裳一定不会轻易相信,因为在追逐理想的过程中,吴裳也为此付出了很多,包括她的泪水。他差点就笑出了眼泪,最后生生收住,说:“吴裳,我没有遇到任何问题。你不用担心。现在我还有事情要跟你的廖姓投资人处理,我们应该是半夜才能到千溪了。食堂有饭就给我们留一口吧。谢谢!”
林在堂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此时他就在星光大厦的办公室里。
他的办公室,十年如一日,案头堆着很多文件,电脑一直在提示有流程审批。站在窗前,他能清楚看到海洲的夜景。
晚上十点是海洲最美的时刻。
整个城市的灯都亮了起来,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在街边散步。那些灯一直亮到城市尽头,然后逐渐变稀疏暗淡。
林在堂喜欢这时的海洲。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时刻站在窗前,看着海洲,思考着事业留给他的难题。很多艰难的决定就是在这里做下的。
现在他的手里捏着许姐姐咖啡馆的现烤吐司,吐司的配方是吴裳给的,跟他多年前第一次吃的味道一样。他啃了片吐司,走出办公室。
这时他想起他刚接手星光灯饰时每天都走过的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格子间办公室,地上堆叠着样品。如今的走廊宽阔,办公室宽敞明亮,里面有人在有序的加班。他们还不知情,但听到一些风声,所以脸上带着一点点不安。
林在堂生出一种恶作剧的心情,突然拍拍手说:“请大家夜宵啊!”
大家都抬起头看他。
他呢,露出跟从前不一样的笑,示意一个经理:“小冯,安排订餐吧,我个人请。”
说完他头也不回去会议室了。
里面坐着他的高管们,廖恩宏不在,他正在一个封闭空间里跟他的公司通话。
对于廖恩宏来说,这一天充满戏剧性。
他跟林在堂来到星光灯饰,原本以为林在堂是为了让他远离吴裳。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却没想到林在堂把他带进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我准备退出星光灯饰的管理,你的机会来了。”
林在堂提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方案,他甚至替廖恩宏把思考都做完了,就这么扔出一个方案,让廖恩宏跟公司协商。而他呢,一派势在必得胸有成竹的模样。
廖恩宏想到林显祖,再看眼前的林在堂。
两代企业家的形象很像,但又有很大的不同。这就是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带给人的不同。
廖恩宏还没做事,就生出感慨。他甚至以为是林在堂在跟他开玩笑,但很快林在堂就打消了他的这个疑虑,林在堂丢出了一份他自己的退出节奏给他。
星光灯饰内部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和准备,悄无声息的,业内没有任何风声和响动。
“为什么?”廖恩宏不解:“你这个方案代表以后你不是星光灯饰的最大股东了。你会彻底失去实权。”
“不好吗?那么多人想干掉我,现在我自己走。”林在堂玩笑道。
“这的确少见。”廖恩宏说:“给我时间,我跟公司沟通。”
他此刻正在让团队核算林在堂的方案。
与此同时,他好奇的是:林在堂接下来想做什么。
他尝试着问林在堂,但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提前退休了。什么都不做。”
廖恩宏自然不相信林在堂的退休说,他知道他应该是又有了新的打算。
他们在星光大厦忙到深夜,出大厦的时候,林在堂忽然回头看了眼那熠熠生辉的“星光大厦”四字。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接手星光灯饰,“生光大厦”垂垂老矣,他想为它点亮上头那个“太阳”,因为成本太高等了很久。
他当然不会把这个故事讲给廖恩宏听,忆苦思甜可不是林在堂的风格。
两个人沉默着回到千溪,廖恩宏被公司电话叫走了,林在堂缓缓朝春花奶奶家走。
吴裳给他发消息:有夜宵。
他看着消息笑了。
那个熟悉的院子里有人在笑,他老远就听出是周玉庭在给宋景讲无聊笑话。宋景已经开始追打周玉庭了,说他能讲出这种笑话就别考虑当作家了吧,太无聊啦!
周玉庭为自己辩解:“这都是我的思想废料!我的精华都在本子上!”
林在堂推开院门,说:“周公子可以自费出书,反正他爸爸有的是钱。”
老黄上前迎接他。
它似乎是感应到了林在堂这一天的不同,所以围着他转了几圈。
桌上真的有一桌夜宵。
因为吴裳他们三人也没吃饭。
后天台风要登陆了,他们要提前给建筑做加固,不知不觉间忙到半夜。
从前的台风天,他们早早就开始做废物。因为台风天很适合窝在家里,看电影、吃小食。现在做不了废物了,要做光荣的劳动者。
林在堂进去洗手,跟吴裳打了个照面。她端着盘子向左,他向右;她向右,他又向左。并非故意的,但牢牢挡住她的去路。
“你站那别动!”吴裳说:“我要烫死了!”
林在堂闻言忙上前接过,指尖相碰,吴裳快速移开,叮嘱他:“快端上桌,饿死了!”
她很久没做这一整桌饭,一是因为今天他们真的太累太饿,一是因为林在堂将卸任星光灯饰CEO。这对他们来说是重新启程的一天。
宋景提议喝一杯,因为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喝酒。她说:“之前你们这个离婚闹的啊…好像要老死不相往来,我还想着这辈子大概是坐不到一起了。”
他们都笑了。
宋景又接着说:“谁能想到你们俩还能像今天一样呢!你们两个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心胸就是比我开阔!这一杯,敬你们一笑泯恩仇吧!”
吴裳淡淡地说:“没泯。”
“那就敬你们面和心不和!”宋景催促:“快喝吧!我渴了!”
吴裳不逗她了,举起了酒杯。这时她看着林在堂:“你有话要对他们说吗?”
“下杯。”
宋景已经等不及要听了,她这一天一直在猜测星光灯饰的变动,就连老宋都听到了风声。
“快说!林在堂快说!我等不及啦!”
林在堂清了清喉咙,说:“我将卸任星光灯饰的管理者,最终完成它从家族化向新型企业的转型。”
宋景震惊地合不拢嘴:“那么多钱…那么多年的努力…那…”
林在堂打断她:“我不是做慈善,我的股份会卖掉一部分,用于我下次事业的启动资金;还会留30%在星光灯饰。”
“这…”宋景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对林在堂竖起了拇指。反正换做她,她舍不得。
林在堂反倒规劝起她来,他说:“俱往矣,自此山高海阔,昂首向前。”
吴裳闻言转向周玉庭,她说:“我允许你把今天写进你的千溪今日。因为今天值得纪念。”
周玉庭思忖着:“这不太好落笔,可能还会有点跑题,因为他也不是千溪人啊…”
他们都大笑出声。
不禁又喝了一杯酒。
林在堂心里有无比激荡的情绪,他好像一直在等着今天。那年他从爷爷手里接管星光灯饰,是赶鸭子上架临危受命。年纪轻轻就背上了重任,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商海沉浮,只为让它由老向新过度。今后这一棒交予郭令先手中,他觉得这一程酣畅淋漓。
倘若说还有遗憾的话,那么就是吴裳了。
林在堂记得2006年的吴裳,她那么快乐鲜活,点亮了整个千溪的夏天。这一天当他离开星光大楼,抬头看向那四个字的时候,想起他们重逢之时,那些字正黯淡着。后来它们之所以能被点亮,与吴裳穿梭于各个城市,谈下一个个订单不无关系;与吴裳与他、与星光灯饰并肩作战不无关系。吴裳离开星光灯饰那天,一定也回望过那栋楼。她的内心是怎样的千回百转,林在堂都懂。
都懂。
第110章 疑无路,又一村
台风登岸之前,下了大雨。
林在堂的车原本已经开出千溪,开上那条新路,又不得不掉头回去。
还没进村就下起大暴雨,他停好车,跑进了“千溪欢迎你”。
“千溪欢迎你”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它将在2020年的十一月正式开业。吴裳正在后厨试菜,厨师们出一盘她尝一口,几样菜下来就已经饱了。见林在堂进门如获救星,招呼他替她试。
“下雨了?”吴裳问:“我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
“嗯,台风提前登陆了。我刚开上公路又掉头回来了。”林在堂尝了一口腌制的蟹腿,肉质紧实鲜美,是这个时节很难搞到的好蟹了。
“味道怎么样?我是说跟外婆做的比?”吴裳问。
“比外婆的差一些,但已经是市面上最好吃的了。”
“那我还得改方子。”吴裳皱着眉说:“千溪欢迎你不能用不地道的海洲菜欢迎人家。”
吴裳说完走出厨房,看到外面雨势要收不住,就让厨师先回宿舍,不然等台风来了就很难回去了。
“你不去公司可以吗?”吴裳问。
“可以。”林在堂说:“远程办公一样的。”
“接下来怎么打算?”吴裳问:“套了现,财务自由了,什么都不做了吗?那不太像你。”
林在堂站在落地窗前,额头贴在玻璃上,用指尖追着窗外落下的雨珠跑,一滴又一滴。
“先休息一个月吧。”他说:“我很多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没有真正的旅行、没有完全安静的一整天,我先过几天这样的日子。然后…再说工作的事。”
“你一定已经有打算了。”吴裳一边穿雨衣一边说:“我不信你毫无打算。你不是那样的人。”
“倒是有一些打算。有眉目我会告诉你。”他见吴裳要走,他也套上雨衣,跟她一起回去。雨很大,风也很大,吹得吴裳直不起腰。她相较从前瘦了十斤,平常没有感觉,遇到大风天就体感明显。她在风里摇摇晃晃,接着察觉到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那手一用力,就将她揽到了身边。
吴裳抬头看他,但隔着雨衣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林在堂的眼镜框上落下一滴雨。
“快走!”林在堂大声说:“再不走有雷暴了!”
他没说谎,远方轰隆隆有了雷声。
这次台风预警很严重,吴裳怕死,没有挣扎,任由林在堂的手臂揽着她跑,跑过狭窄幽长的小路。
林在堂不知哪里来的童真,见到水坑就踩,溅起的水花都落到吴裳裤脚上。她气得骂他:“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你原来喜欢踩水坑。”
“你放屁。”
吴裳说完不甘心,看到水坑就跳了进去,激起一朵更大的水花。接着她笑了。
两个人一路踩着跳着跑了回去,狼狈地脱掉雨衣,湿漉漉的两个人。林在堂顺手扯了一块毛巾站在门口擦头。
“进雨了!”吴裳把他扯进去,关上了门。
老房子很黑,她顺手打开了灯,接着跑到窗前等台风。林在堂坐到她身边去,跟她一起看雨。
外面狂风骤雨真的没有美感,摧枯拉朽一样,带着枯枝老叶漫天地飞。见多识广的老黄对此已经不感兴趣,安静地趴在他们脚下。多年前他们曾赶上一场台风,在园区工厂林在堂那破旧的办公室里,他们紧紧相拥。
林在堂用手指触了下吴裳的手臂,她回过头看他。
“吴裳,我在你这里做一些理财吧。”他说。
“什么理财?”
“我买一些千溪的房子统一放在你这里管理,由你负责统一经营,每年分我点钱就行。”
“你是说你要入股综合体吗?”吴裳问。
“可以这么理解。”林在堂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综合体放一些、自己创业放一些,还有一些我做其他理财。”
“你到底要做什么呢?”吴裳问。
“没想好,但会有答案的。”
“我同意。”吴裳说。
他们的谈话很礼貌、很克制,像两个人并不熟悉一样。然而视线相对的时候,又能想起自己跟面前这个人纠缠了近十年。这样幽暗的封闭的房间,让回忆缓缓发酵。
房间暗了下来,吴裳枕着手臂,恍恍惚惚。
后来想起身去做点什么避免尴尬,却被林在堂一把拽了回去。她刚要张口说话,他的吻就铺天盖地袭卷了她。吴裳拼命推他打他,力气却不敌他分毫。最终他的舌头撬开她顽固的牙齿,挺进了她的口中。
她很久没接吻,他口中的薄荷香气令她冲动。一下咬住他的舌尖,听到他闷哼的声音。
“吴裳,吴裳?”这时的吴裳被林在堂推着,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意识到刚刚做梦了。眼前的林在堂正拿着锅铲不好意思地指着厨房方向说:“完了,我原本想煲鱼汤,但我忘了怎么做了。”
吴裳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跟林在堂一起去厨房。
“我来吧。”吴裳说:“你压根就没长这根筋。交给御厨后代吧。”
她接过锅铲,要把林在堂推出去,但林在堂站在那有如铜墙铁壁:“我帮你。”他说。
这时吴裳的电话响了,竟然是阮春桂。
她好像喝多了,因为她说话含糊不清。
吴裳听不懂,就问:“你怎么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春桂开始哭,接着挂断了电话。
“你姆妈好像遇到问题了。”吴裳对林在堂说:“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但电话再打过去,阮春桂已经不接了。
林在堂穿上雨衣向外走,吴裳对他说:“台风要来了,你这样很危险。”
林在堂摇摇头,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了。
吴裳想起她曾加过阮春桂邻居的好友,这时也不顾什么坏影响,给人打电话,请人家帮忙去看看。过几分钟邻居回话,说敲她院门很久没人开,可能是她家里没有人。
这个场景吴裳很熟悉。
过去多少年,阮春桂总以这样的方式胁迫林在堂。今日大概是为了林在堂卸任的事。
吴裳决定不再管。
这本就与她无关。
在林在堂走以后的四十分钟,台风正式登陆了。
这是近五年来海洲最大的一场台风。
吴裳看到外面的世界瞬间就浑浊了,飓风卷起很多东西飞上天空。这样的风力,卷起一个人也没有问题的。
她打电话给林在堂,想问他是不是安全到了,但林在堂没有接。
吴裳开始心慌。
林在堂罪不至死,他们之间又有那么多年的牵绊,哪怕此刻两人已经毫无关系,但他已经是她人生轨迹里不可越过的那一段。
她想:万一林在堂出事了,那她该以什么名义祭奠他呢?她会去他坟前送花的。
她仅这样做想,就有点难过了。
林在堂差点死了。
他在行驶途中被一根粗树干砸到前窗上,那一瞬间的视线阻挡和冲击力,让他的车摆向了护栏。他又凭直觉打了回来。
然而他车前的玻璃已经有了极大的裂痕,他就这样带着一条捡回的命和一辆破车到了阮春桂家里。
他的姆妈安静躺在床上,手边散落着几个药瓶。
林在堂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梦,梦到姆妈躺在床上,人已经没了气息。他的梦不是没由来,这些年阮春桂至少有三次,是真的求死。
阮春桂不是以死为手段要挟被人,她平常对生是极其渴望的,一旦她想死,就是真的要死。她这人做什么都很决绝,这一辈子几乎没有中间地带。
林在堂打120电话,接着把阮春桂从床上拽起来,抠她的嗓子想让她把那些药都吐出来。
他不知道阮春桂怎么了,前两天还好好的,去山上拜佛,回来跟林在堂说她要向善。这一天就想求死了。
是在救护车来了以后,他们出门前,他才看到门口的地上掉落的一张纸:林褚蓄在外经营,欠下一千五百余万债务。
林在堂捏着那张纸,意识到这一千五百万是压垮阮春桂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你在海洲呆久了,就会听到很多富商“家道中落”的故事。海洲人都说:赚钱容易,守财难啊。前一天还宝马香车美酒美人,第二天就沦落到街头要饭了。
林在堂知道阮春桂已经没有这么多钱了,哪怕她还有办法,她也不会绝望。她既不想拖累林在堂,又不想在暮年给林褚蓄擦屁股。
在这样的台风天里,林在堂意识到哪怕强大如他,都不过是人间一株小草罢了。现在的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又一次跑到了意外前面,将星光灯饰剥离出自己的人生。不然那叫做“理想”的灯早晚会灭掉的。
他陷入了抉择。
他下午刚刚跟吴裳说过:要将一部分钱用于综合体的建设,两个小时后,他的父母就多了一千五百万的债务。架在他跟吴裳之间的那座桥梁被山洪冲塌了。
阮春桂进了重症病房。
医生要林在堂先回去,现在医院限制探病,有事医院会联系他。
此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台风最厉害的时候过去了。林在堂不知该去哪里,又开着那辆前挡风玻璃破碎的车去往千溪。
尽管他时常在做准备,不停告诉自己:人这一生,风水轮流转。太阳不会永远照着他,他或许有一天也会“一无所有”。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无法形容的痛的。
他到的时候吴裳好像一夜没睡。
她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说没事。
林在堂在回来的路上做好了决定,他的现金仍旧给吴裳,剩下的,给阮春桂还债。他说到底是一个心软的人,不想见到自己的姆妈被逼死。
他内心里千疮百孔,很想向吴裳倾诉,但他又怕给吴裳带来困扰。
这样的情形吴裳也是很熟悉的。
从前阮春桂出事,大多与吴裳有关,林在堂去找她,回来就是这个样子:既带着愧疚,又有着痛苦。但他什么都不说。
他不说,吴裳也不问,掉头去为他煮面。她知道林在堂一定什么都没吃。
林在堂听到厨房里的响动,想去帮她,但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头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能动。
外面的雨下得紧,他那辆坏了前窗的车一定开始灌水了,就像此刻他的心灵。
罢了,罢了。
他想。
但想到从此再不能做吴裳的跳板,护送她去那明亮的海对岸,他就忍不住叹息。他哭了。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被他快速擦掉了。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的资格。
吴裳的面端上来的时候,看到门有一个缝隙,而林在堂已经不在了。
台风过后是晴天,吴裳给阮春桂打电话,那头没接。这时阮春桂的邻居给她发消息,说:“抱歉啊吴小姐,没能帮到你。还好林先生来了,叫了救护车。”
吴裳没有多问,给林在堂打电话。
林在堂的声音好像很轻松,他对吴裳说:“没事,她住几天院也好,好好清净清净。”
“你有别的事瞒着我吗?”吴裳问。
“没有。”林在堂说:“哦对了,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上海。”
“做什么?”
“开始我的新事业。”
“那祝你成功。”
“我当然会成功。”林在堂笑了:“等你的综合体,我是说综合体,不是千溪欢迎你,正式问世的时候,我一定会以股东的身份回来的。”
吴裳觉得他好像是在告别,因为他很奇怪。这让她心里很酸涩,这一次分别她没向林在堂说任何一句恶言,而是温柔欢快地说:“林在堂,你的入资我坦然接受了。我一定努力盈利不赔钱,如果你的新事业不顺利也没关系,请你永远记得:千溪欢迎你。这里有你最后一碗饭。”
林在堂的手紧紧握着电话,他知道吴裳与他、与过去和解了。曾经那些滔天的恨意,想让一切都毁灭的决心,随着岁月温柔的抚触渐渐消失。她放下了过去,决心走向未来。
林在堂的眼泪无声流了下来,他不想让吴裳知道他哭了,所以挂断了电话。
一个星期以后,关于星光灯饰第三次组织变革的消息陆续传了出;三个星期以后,林在堂正式卸任星光灯饰总裁,这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四个星期后,林褚蓄被宣告医治无效死亡,阮春桂没有为他举行葬礼。
林褚蓄去世同一天,林在堂离开了海洲。他离开海洲那天,是一个大晴天。他是开车离开的,他的老式皮卡又被他买了回来,皮卡车的车斗里装着他全部的行李。他开着车走在沿海公路上,看着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上,像一个崭新的世界。
当年十一月份,吴裳跟林老二的官司胜诉,获赔一百三十万。在赔偿执行完毕的第二天,关于林老二大量经济问题的资料被送到纪检委,林老二被立案调查。
宋景问是不是吴裳举报的?吴裳说不是。她们彼此看一眼,就意会了那个人是谁。
十一月十二日,“千溪欢迎你”正式开业。与此同时,“千溪老年人关怀中心”也正式挂牌,它也同时挂牌为“星光灯饰退休员工之家”、“临海产业带养老之家”。
开业那一天,剪彩的时候,有一个小插曲。
老黄叼着一个红包跑到吴裳面前,她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根金条。她问老黄谁送的?
老黄汪了一声,吴裳说:“知道啦,知道啦!”
她看向远方,那是她要去到的海岸,此刻就在她的脚下。
属于她的千溪故事,刚刚写下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