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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StarlightHaven


    我在这美丽的夏天


    等到黄昏到来的时刻


    路边的花已为你种好


    杯中的酒也已倒满


    请你带着你的故事


    来看看我


    ——2022年8月吴裳《StarlightHaven》


    “我说的沉浸式服务是什么意思呢?”吴裳看到她的员工们都皱着眉头,好像她说的是外星语,就忍不住笑了。接着又耐心解释:“之前一直在跟大家说综合体,什么是综合体呢?就是大家可以把整个千溪村看成一个大公司,你们呢,是在公司的各个部门工作。别管你是餐厅厨师、还是养老院的护工、还是民宿管家,大家都是同事啊!”


    “哦哦哦,我懂了!”肖奶奶坐在她的轮椅上说:“我也是同事。”大家齐齐笑了。


    “对的,肖奶奶。您是非遗部门的同事啊!”吴裳笑着说:“那如果别人问咱们公司的事,你只知道自己那摊工作,别人是不是觉得咱们公司的人心不齐啊?所以啊!这个培训,就是要让大家对整个公司熟悉!人家问咱千溪村的事,你们每个人都能说出来!好不好呀?”


    吴裳晃了下脑袋,可爱吧啦地问:“好不好呀?”


    “好!”


    “那请我们周玉庭老师给大家培训喽!”吴裳说完又伸出一根手指做威胁状:“要考试的!学的好有奖金,学的不好,扣钱!”


    说完转身走了。


    她穿着一条碎花吊带裙,踩着一双夹脚拖,戴着一顶大遮阳帽,走在狭长的、干净的海岸线上,像一个热带女郎。


    许姐姐在咖啡店的望海窗口探出头,大声喊:“吴裳!冰美式好了!”


    吴裳闻言开心地跑过去,这炎热的千溪夏天,冰美式是她的救命稻草!坐在咖啡馆巨大的窗前,能看到整片海滩。她的冰美式旁边还放着半个西瓜,冰美式配西瓜,是她的顶级消暑套餐。喝一口美式,吃一口西瓜,许姐姐在一边笑她吃的是“蹿稀套餐”,她摇头晃脑对此表示出了期待。


    此刻沙滩上支起了很多遮阳伞,还有小帐篷,人们在跟海浪嬉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许姐姐的点单器一直在跳,点餐地址也很好玩:“沙滩上左数第五个红色帐篷”、“咖啡店正前方的海边玩冲浪的那个”…许姐姐一边看一边笑着说:“吴裳,这个感觉你知道该怎么形容吗?”


    “怎么形容?”


    许姐姐挑起一根自己染的红头发,说:“死人诈尸了。千溪还魂了。”


    这个比喻好,吴裳笑了。


    她坐了会儿,想到入口在做立牌,就告别许姐姐朝那里走。在沙滩上,白色的镂空文字立牌正在做加固,从此“StarlingtHaven”将矗立在这里。


    关于这个命名的由来也不无浪漫。


    有一天夜里,吴裳和宋景突然想去海边走走。那天晚风很温柔,星星缀满天际,又倾入海里,一直朝岸边翻涌。


    StarlightHaven一下就闯入吴裳的脑海,她迫不及待跟宋景分享那一刻的感受,两个人当即决定用这个命名,并高兴地在沙滩上跑啊跳啊。


    千溪向来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从前倘若你在外面说起千溪,会有人满脸疑惑地问:千溪?千溪在哪里?千溪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千溪人持续不断的努力之下,新路修到了这里,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里。他们想来千溪看看。


    倘若你在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无意间来过千溪,你就会知道,如今的千溪是多么不同。它不再是垂垂老矣的模样,而是慢慢换了新颜。


    吴裳对这个门头很满意,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廖恩宏,说:“看吧,门头立起来了。第一次股东大会也该开了。”


    StarlightHaven的几个重要股东包括:林在堂的四千万现金入资、廖恩宏所在机构的四千万投资、吴裳个人的一千三百万,以及千溪村民加一起的七百万。过去两年间、他们花了两千万左右修缮了千溪老宅,并进行统一的规划设计;用近一千五百万升级了户外设施;用近一千万做了大量的广告…


    就这样,在夜以继日的奔忙之中,StarlightHaven终于要问世了。


    很奇怪,吴裳并没有那种激昂的情绪,她内心很平静,好像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顺理成章。


    他们确认了第一次“股东大会”,即业务启动会的日期后,吴裳想着通知林在堂一声。


    两年前,林在堂将现金转到吴裳账户后离开了千溪,那以后,他便没有了消息。吴裳会按照工作习惯,每月将财务报表发给林在堂让他知悉,他通常回复“收到,谢谢”。有时他会问吴裳是否顺利,是否一如都好,吴裳会如实回他。再没有别的对话。


    没有人知道林在堂卸任星光灯饰后去做了什么。


    很多经济新闻记者想采访他或论坛邀请他去,他也一并拒绝了,他就这样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曾经在海洲名噪一时的青年企业家林在堂,已经被人遗忘了。


    与此同时,一款小而美的口腔护理产品-电动牙刷,在社交平台问世,短短一年间,已经在小范围拥有了影响力。


    有一天宋景忍不住买了一款,她一边用一边说:“绝了啊!这不比国外那些两三千的好用吗?!”


    她也送了吴裳一支,吴裳也用了:很静音、很舒适。


    吴裳觉得这产品问世的风格很像林在堂,但宋景却说:怎么可能?林在堂会从0做起吗?这小生意林在堂能看上吗?


    吴裳就不再说了。


    现在是她两年来第一次给林在堂打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后,林在堂接起了。吴裳听到他那边有“嗡嗡嗡”的声响,一个女性的声音说“这个参数设置反应不行,重做”。


    吴裳忙说:“你在忙吗?方便接电话吗?”


    林在堂几天没刮胡子,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技术宅男了。他用手按了下心口,压抑着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故作镇定地说:“还好,你等我一下。”


    他拿着电话向外走,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问吴裳:“你找我有事吗?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吴裳故意逗他:“对,遇到困难了。”


    林在堂马上说:“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回一趟海洲。”她说完等林在堂的反应,实在憋不住了,就笑了:“逗你的。综合体要开第一次股东大会了,你作为最大的股东之一,得出席一下吧。”


    “我不是股东,那笔钱我交给你打理,你是实际的股东。”


    “话不能这么说,事也不能这么办。”吴裳说:“如果我是坏人,那我就生吞你四千万了。没必要,一码归一码。”


    “好吧。”林在堂想了想说:“我可以出具一个授权给你,由你代我行使股东大会的一切权利。可以吗?”


    “可以。”


    “那好。拜托了。”


    林在堂说完并没挂断电话,他想跟吴裳多聊几句,又不知从哪里聊起。这时想起自己好用的股东身份,装腔作势地说:“到什么进度了?综合体叫什么名字?还有,跟产业带连通的如何?”


    吴裳听了有点生气:“我每次发给你的工作进度你是一点不看啊?”


    林在堂笑了:“看了。名字很好听。”


    “那我考你,快问快答,叫什么?”


    “StarlightHaven。”


    “这还差不多。”吴裳说:“那你就是明知故问了。”


    林在堂挠了挠头。


    因为还有工作要忙,只得结束了通话。挂断电话以后,他看着手机愣了几秒,给吴裳发出一条消息:“名字很好听,很好听。”


    林在堂记得06年夏天,吴裳指着海对岸对他说:我一定要去到对岸,找到属于我的地方。现在她有了自己的StarlightHaven,那一片美丽的星光海岸。


    “谢谢。”吴裳说:“有空欢迎你回千溪看一看。当然,也随时欢迎你跟我说说你的近况。我实在是想听到一个激流勇退的青年企业家东山再起的故事。”这是她对林在堂的美好愿景。


    “请静候佳信。”林在堂回。


    “好。”


    “一起加油。”


    “一起加油。”


    吴裳收起手机,又开始她每日两次的“巡山”。她每天固定两次会在千溪里里外外地走,只有不停地身临其境,才能让她不断迸发出灵感。开业在即,她生怕细节上哪里做得不好,所以要一遍一遍地迭代。


    宋景要她不要那么紧绷,她故意舒展手臂问:“我紧绷吗?”


    “你就差绷断了!”宋景推推她的小眼镜,吸吸鼻子说。


    比综合体先一步吸引到游客的是养老院。


    这两年来,经过了三次场地的扩充,如今已经同时入住两百多老人。这在海洲也算首屈一指了。老人喜欢住在这里,因为这里既独立又温暖。宋景发明的“老人与海”直播,有时早上海边齐齐坐着十几个打盹的老人,场面十分有趣。


    她们都觉得方向选对了。


    吴裳这时会说:“我借了姆妈和外婆的运势了呀。她们把一生积攒的好运都给了我。”


    “你不要这么说。”宋景说:“你不要否认你自己的能力。”


    综合体第一次股东大会,开得有些凑合事,因为都是自己人,所以他们把会场放在了沙滩上。沙滩上摆着一排排凳子,怕老人们热,他们摆了遮阳伞,还让许姐姐布置了茶歇。


    一张小桌子放在那,桌子上摆着一个话筒,话筒倒是精心处理过,不知道谁给它绑上了一朵滴水的百合花。


    吴裳敲了敲话筒,清了清嗓子,说:“开会,开会。主持人呢?”


    周玉庭跑过来:“这里这里。”他竟然还扎了领带,站在那里像是搞婚庆的。


    这场面有点滑稽,廖恩宏在下面捂着嘴笑。他出发前还思考着要不要请老板来参与,这下庆幸没邀请。老板那处处要求严苛的习惯,单这大会布景就能让他疯掉。


    但廖恩宏喜欢。


    他从没在露天的沙滩上开过这么惬意的、非正规的股东大会,他经历过的股东大会都是非常可怕的,刀光剑影、各怀鬼胎、明争暗夺,开到最后令人感到精疲力尽,恨不能马上找个地方睡死过去。当然也有走过场的股东大会,那就更无趣了。


    周玉庭在做开场词,他做什么事都认真沉浸,开场词旁征博引装模作样,肖奶奶听得直打瞌睡,又尿急,小心翼翼举起手。


    周玉庭停下来问:“怎么啦?肖奶奶。”


    “你推我去尿尿啊…”


    大家哄笑出声,周玉庭跺了下脚,不得不下台推肖奶奶走了。没有了主持人,只能进入正题了。


    正题就是对正式开业的一些工作进行统筹,包括但不限于:开业典礼预算及邀请名单、新的员工招聘薪酬方案、新一期民宿的建造等等。


    吴裳很认真地给股东们讲解,其实除了廖恩宏都听不懂,但都做出能听懂的样子,千溪老人仰着脖子故作思考状,很是可爱。


    她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喝水,眼睛顺便往入口一瞥。这一瞥,看到一辆破旧的皮卡车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衬衫西裤的人。


    那人戴着墨镜,停好车后就朝会场方向看。吴裳眼睛眯了一下,距离太远,实在是看不清来者是谁,八成是来度假的游客。


    她收回视线继续说:“同意这个方案的举手表决啦!”她举手示意,老人们以为要同意,就都举起了手。廖恩宏又笑了。


    远处的人径直朝会场走,他的皮鞋显然不适应千溪的沙滩,深一脚浅一脚,维持不了风度和体面。再走近几步,吴裳认出了来人:那是消失了两年的“股东”林在堂。


    他的眼睛被墨镜遮住了,但脸朝着吴裳的方向,对她点点头。吴裳也点头致意,原本想当众欢迎他的到来,想到他一贯低调,就又继续说话。


    林在堂没变。


    他还是那瘦高的身材,衣着体面干净,面容清秀,步态从容,坐到最后一排无人关注的角落听吴裳说话。


    林在堂险些认不出吴裳。


    当下站在前面的姑娘,被太阳晒出了健康均匀的肤色。两年前瘦削的身材不见了,依稀又回到2006年饱满匀称的样子。


    最不同的是她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真心地、欢快地笑。


    林在堂凝神思考:他究竟有多少年没见过吴裳这样的笑了呢?他喜欢吴裳这样的笑,这让他觉得原本就属于千溪的夏天又回来了。


    千溪的夏天就该像2006年的夏天一样,岁月更迭,但热浪滚滚,自由无边。


    他有点庆幸他赶回来了,不然就错过了这样的笑容。


    他坐在最后一排,随大流举手表决。他对这个也有点陌生了,离开海洲后他在外游走几个月,确定了方向后就变成了一个贫穷的、拼命的创业者。他的初创团队很小,压根不存在“股东大会”这样的高级东西,他们做决定就是说着说着话就说“来,表决一下”,结束了。


    他应郭令先的邀请悄悄回过两次星光灯饰,帮助她解决了一些问题,然后又悄悄离开了。不被关注的感觉让他自在,就像此刻,他是个“局外人”,这让他没有压力。


    第一次股东大会草草结束,老人们揉着腰走了,林在堂仍旧坐在那里。他计划在千溪停留两天,去看看爷爷、外婆、香玉妈妈。哦对了,阮春桂叮嘱他让他千万别给林褚蓄扫墓,她说林褚蓄的墓地风水不好。该怎么说呢?阴森森的,看了要做噩梦。


    他到千溪以前去看了阮春桂。


    她现在不喜欢小男人了,也不喜欢做海洲太太了。每天穿着布鞋去市场买当日的吃食,余下的时间就是在家里养花弄草。她说她对很多事情的欲/望都消失了,除了每年夏天的旅行。


    她会在夏天去到不同的地方待着,她到了那些地方,就是一个普通的无人认识的妇人,她乐得自在。


    吴裳见过她一次。


    是在外婆的墓地前。


    外婆的墓是一个空冢,她随着大海去了,所以没有留下遗骸,但吴裳仍旧造了一个墓,想着她如果漂累了,就可以回来看看。


    阮春桂笑她多此一举,却也在叶曼文的墓前放了一束花。那以后,她们也没见过了。


    现在林在堂看着吴裳。


    她正被人围着问一些工作方面的问题,她一一耐心解答。有时那个问题似乎有点难,她会歪着头思考,然后才回答。


    千溪的海风吹着她的头发,风好像跟她很熟了似的,既不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又让她有飞扬的姿态。


    她在自己的家乡千溪野蛮生长了起来。


    在这个时间里,林在堂四处张望一番,他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千溪。他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吴裳做了很多功课,媒体上有很多关于千溪的宣传。


    待他视线再回到吴裳身上,她已经含笑向他走来了。


    她带着夏天的风,走到他身边,像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向他问好:“你好呀,林在堂。”


    “好久不见,吴裳。”林在堂说。他摘下墨镜,露出那双清澈的眼睛,含笑地看着她。


    第112章 StarlightHaven


    吴裳惊讶地指着他的眼睛:“眼镜呢?”


    林在堂从口袋里摸出眼镜盒,拿住眼镜戴上,这样一戴,他就又跟从前一样了。


    “这才对嘛。”吴裳说:“刚刚我以为你瞎了。”


    “不酷吗?”林在堂问:“很多人都说我戴墨镜很酷。”


    吴裳说“酷酷”,接着向他伸出手:“千溪欢迎你。”


    林在堂回握了她的手,那双手如今充满了力量,他内心为此惊叹,不由握紧:“谢谢。”


    吴裳也回握他,这样的握手像一次彻底的和解,也像一次郑重的重逢。


    “是…林在堂?”宋景很惊讶,用手指扶着眼镜框向他这边走,一边走一边说:“活的林在堂!还是那么好看的林在堂!”她说完又有点生气似的:“凭什么啊,你怎么一条皱纹都不长?你也没有大肚子!你…”


    “我骨骼清奇,你尽管羡慕好了。”说完竟然对宋景眨了下眼睛。廖恩宏挂断工作电话也走了过来,对林在堂伸出手:“林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在堂回:“感谢廖总坚持己见,陪星光灯饰度过最难的两年…今年…我能拿到分红了吧?”


    “大概率可以的。”廖恩宏说:“咱们都看到回头钱了。”


    林在堂拍了下廖恩宏肩膀,又转身回望千溪,说:“别寒暄了,谁能带我看看新的千溪?”


    宋景向后撤一步,摆手说:“我平均每天三万步的工作量,实在没有力气带你逛千溪了。吴总去吧,反正她每天都要巡视两回。”


    “那请?”林在堂微微侧过身子,给吴裳闪出一条路来。


    吴裳玩笑道:“给林总做导游这事我熟,那就还是我来吧。”


    林在堂跟在她身后,看了眼“千溪欢迎你”。他有时会在点评软件上看,“千溪欢迎你”已经成为海洲一个新的打卡餐厅。有人说想吃“老海洲味”就去老街的香玉面馆,想吃“新老海洲味”就去“千溪欢迎你”。非常巧的是,这两家餐厅是一个老板。


    “千溪欢迎你”此时门前有赠饮,林在堂驻足,看到是熟悉的绿豆糖水,就上前打了一杯品尝。


    他两年没有喝过,甫一入口就被那熟悉的味道慰藉了。


    “好喝沓樰獨家諍裡吗?”吴裳问。


    “真材实料,非常好喝。”林在堂又叫了一杯,天气太热,他的白衬衫被汗打湿了一点。吴裳记得他从前不爱出汗的,像一个没有温度的蜥蜴人。八成是年纪大了,体虚了吧。她暗暗揶揄林在堂,但表情并没藏好,他一回头,看到她奇怪的表情,就摊开手,大意是:怎么了?


    吴裳也学他摊手:没事呀。但还是扫了眼他的衬衫。


    林在堂低下头,用指尖捏起抖了抖,说:“太热了,待会儿换下来。”


    “你可以尝试着直接不穿啊。”吴裳说。


    “我出席股东大会不该正式点吗?”林在堂反问。


    吴裳恍然大悟,有些人果然不管过了多少年,骨子里的那点东西都不会变,还是那么古板教条的人。


    这时许姐姐站在咖啡店门口,手放在额头上为眼睛遮阳,她的南法男友站在她身边,长手臂搭在她肩膀上。两个人都在看林在堂。


    “喂!林总!”许姐姐喊他:“好久不见,待会儿来喝杯咖啡!”


    “好啊。”


    林在堂发现,好像人到了千溪,说话的嗓门都比从前大了。大概是海域辽阔海风有声,不喊别人听不到。就连林在堂也不自觉提高嗓门,对许姐姐喊:“我还要吃一片面包。但是我迫不及待想看看我的投资!”


    许姐姐的南法男友露出外国人特有的夸张的好奇,已经张开嘴巴准备八卦了,被吴裳捕捉到了,忙催促林在堂:“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说完掉头就走,林在堂拔腿跟在她身后。


    他们的身影交叠在沙滩之上,有时凑成一个奇形怪状,有时又分开,很有一些趣味。


    “老黄…”林在堂指着阴影里趴着的那只老狗说:“那是老黄!”见到他的好朋友老黄,这让他有些激动:“是老黄吗?”


    “是啊。”吴裳说:“老黄太老了,去年抢救过一次,虽然命回来了,但它瘫痪了失去了江湖大哥的地位了。好在千溪的狗也敬老,虽然不听它话,但也不会打它。”


    林在堂走上前去,喊:“老黄,你还认得我吗?”


    老黄突然站起来朝他叫了声,吓了林在堂一跳。他指着老黄问吴裳:“这是瘫痪了?”


    吴裳哈哈大笑:“逗你的,你还真信!老黄到什么时候都是千溪狗王!”


    老黄虽然老了,走路摇摇晃晃,但是站起来的时候却很威风。它认出了林在堂,对着他摇尾巴。


    林在堂蹲下去摸它的头,看着它的眼睛。在老黄还是小黄的时候,林在堂就喜欢看它的狗脸。老黄在千溪这么多年迎来送往,殡葬队伍不知跟过多少次了,显然是一只见过世面的狗了。它不喜欢林在堂这种沉重的重逢方式,不耐烦地又冲他叫一声,让他抖擞起来,不要沮丧。


    接着往前跑两步,让他们两个快走。


    林在堂、吴裳、老黄,重新组成了他们的巡游队伍。千溪的夏天一如往昔,潮湿、闷热,海风带着一股咸腻渍在人的皮肤上,直到将人里里外外都渍成“千溪”。林在堂不过才走到村口,就将千溪的一切回忆起来。


    那曾经破败的公交车站、肖奶奶院子里的桂树,狭窄的小路和生生不息的蝉鸣,夏天的一切就这样强势不讲道理地灌进他的头脑中,让他想起十几年的千溪岁月。


    林在堂甚至觉得自己在怀旧了。


    “怎么样?”吴裳问他:“还熟悉吗?”


    “都不见了。”林在堂说:“好多东西都不见了,但我最喜欢的、印象最深的那些还在。所以你改建的时候是动了心思的。”


    “对。”吴裳说:“花了大心思,我既想把千溪最宝贵的东西留下,又想给它赋予新的美感。甚至请姜哲叔叔帮忙找了古建维护翻新单位来看。当然,千溪不算古建,但它毕竟是很老很老了…”


    “我懂。”林在堂肯定地说:“不容易。”


    “这自然要感谢你给的那些钱。”吴裳问他:“你用剩下的钱创业的吗?”


    林在堂没剩下钱。


    那一千多万发生的时候,林在堂就意识到:那不过是林褚蓄借钱的一小部分,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讨债的。林在堂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他把所有的剩下的钱都给了阮春桂,离开的时候只有一辆破皮卡,还有二十万块钱。想好项目后没有启动资金,跟周玉庭借了两百万。


    但林在堂没有对吴裳说这些,他觉得这一天很高兴,没必要说起这些令人败兴的往事。


    “只要我想找钱,是很容易的。”林在堂说:“你忘了我曾经是谁吗?杰出青年企业家。”


    “了不起。”吴裳对他竖起拇指。


    两个人已经走到家门口,吴裳很自然地向里走,邀请林在堂去家里坐坐。林在堂在门口踯躅,不敢迈出那一步。怕里面跟从前一样,又怕不一样,心情万般复杂。


    吴裳已经走到屋门口,见林在堂站在那里不动,就皱眉一皱:“你干什么呢?进来呀。八抬大轿请你呀?”


    老黄嫌林在堂慢,咬住他裤脚向里拽:走吧你,我该喝水了。


    林在堂走了进来,看到院子里那棵树还在,晾晒素面的杆子还在,树下的桌子还在,椅子还是那几把。


    “我家没改建。因为有人想要参观原来的民居嘛,最后就没改。”吴裳说:“还跟从前一样。”见林在堂的衬衫湿透了,就问:“你热不热呀?带换洗衣服了吗?”


    林在堂如实回答:“热,但换洗衣服在车上。”


    “我给你找找吧。”


    吴裳腾腾跑进外婆房间,那房间还像从前一样。爷爷走后,她去春花奶奶家收拾了老人最后的遗物,都一起搬来了这个房间。


    她蹲在木床前向外拉储物箱,发出呲拉的响动声。林在堂从院子里走进来,站在门口看她。他做梦总是会梦到她,有时他们在梦里吵架,他睁眼时心口还会疼。


    “你要不要看看爷爷的遗物有没有需要带走的?”吴裳仰起脸看着他说:“当时问你你说让我留着,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也不能那么自私,你也挑拣两样带走吧。”


    林在堂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摇头。他温柔地看着吴裳,那眼神里还带着慈悲。


    爷爷和外婆是一起走的。


    他们走向了大海。


    临走前外婆给吴裳打了个电话,那天正下着小雨,但海浪格外澎湃,吴裳在电话里听得清楚。


    外婆很开心地跟吴裳告别,她说:“裳裳啊,以后想念外婆就去海边坐坐啊,你跟大海说的话外婆都听得见!”


    吴裳并没哭,她撒娇地说:“可是外婆,你不让我去海边啊,你说大海吃人啊。”


    “你长大了,可以啦!裳裳囡囡再见啦!”


    外婆走后,吴裳打扫了这间屋子,把爷爷的东西也搬过来,这样一家人就团圆了。


    “还难过吗?”林在堂突然轻声问她。


    吴裳的嘴瘪了一下,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时林在堂对她伸出手臂,他想抱抱她安慰她。


    吴裳没有拒绝,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头靠在了他怀里。他的手臂轻轻环住了她。


    “你呢?还难过吗?”吴裳轻声问他。


    林在堂想了想说:“不难过。我跟你一样,亲情缘浅。”


    吴裳被他逗笑了,吸了下鼻子。唯有这一刻他们是感同身受的。吴裳抱紧了林在堂。她很开心林在堂能再回千溪,再回到这里,他们还能像朋友一样拥抱。


    吴裳拍拍林在堂的后背嘲笑他:“我的天,快换衣服吧!”她退回到床边把刚刚找出的T恤递给他,顺势扫了眼他下身。


    林在堂拿着T恤的手窘迫垂下去遮着,等吴裳出去关上门,他才想起就这么换约等于没换。他想冲个澡。


    隔着门问吴裳:“今晚还有空民宿可以住吗?我想现在去冲澡。”


    吴裳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说:“楼上洗吧。房间还没打扫出来,别给人添麻烦了。”


    “方便吗?”林在堂问。


    “不方便,有摄像头。”吴裳大声说:“你洗澡时候别脱衣服啊!”


    林在堂闷笑了声。


    那浴室他很熟悉,转身俯身抬手都在合适距离,却仍旧小心翼翼,生怕磕碰到自己。洗个澡大汗淋漓,不得已再冲一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又恢复了清爽干净,坐在吴裳对面啃西瓜。


    吴裳问他停留多久,他答两天。


    “今天算一天吗?”吴裳问。


    原本是算的,但林在堂下意识说:“不算,从明天开始算。”


    吴裳似乎识破了他,撇撇嘴,又问:“那你都想做些什么?我可以招待一下投资人的。”


    林在堂脱口而出他在千溪想做的几件事:“我想赶海抓螃蟹去镇上卖、想吃御厨后代做的海洲味、想去给外婆爷爷香玉妈妈扫墓,还想吹吹夜晚的海风。”


    “没了?”吴裳说:“作为一个尊贵的投资人,你就这点朴素的愿望吗?”


    “我还能有别的愿望吗?”


    “比如?”


    “比如你方便的话,可以核算一下我什么时候开始能拿到分红。我的创业需要进一步的启动资金了。”林在堂认真地说。


    “一码归一码是吧?”吴裳连连点头:“林在堂,有你的啊!好好好,我马上算。”她说完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屋里拿出宋景送她的那根电动牙刷问林在堂:“说!是不是你做的?”


    林在堂很意外。


    他确认他做这件事是没透露任何风声的,但他不想骗吴裳:“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吴裳整个人得意起来:“我猜的!我一猜就是你做的!但是宋景说不可能。”


    市面上每天都有新产品问世,但吴裳偏偏猜中这个,毫无预兆,就觉得是林在堂。


    林在堂还对此感到羞愧,他说:“产品很小,目前就这一款,产量也不高,让吴总见笑了。”


    “不。”吴裳说:“很好用,性价比超级高。宋景说你看不上这种小生意,但是我想:如果你从海洲走的时候身无分文,那么这个小生意就是你打的翻身第一仗。”


    吴裳不需要向任何人打听,就知道林褚蓄生前给林在堂捅了多大篓子,因为阮春桂那次自杀实在是声势浩大。她没问林在堂究竟给林褚蓄还了多少钱,但她知道,林在堂一定度过了一段很艰难、很艰难的时光。


    他这种人是不会向人诉苦的。


    “哎,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愿望我都满足你。今天既然不算在日程里,那就先去喝咖啡吧,帮我看看沿海那一片的设计是不是合理,给我一些建议。”吴裳敲敲桌子:“走!去工作!”她像一个老财主,就差拿鞭子抽打林在堂了。


    许姐姐等他们很久,她的南法男友在里面不停地出咖啡。咖啡馆里也卖鸡尾酒,调酒师小伙子穿一件宽松的皱巴巴的衬衫,一副痞坏的阳光的样子。倒是招惹小姑娘喜欢,吧台前围着几个姑娘在等酒。


    许姐姐问林在堂当下在哪里,林在堂说在上海远郊。她又问林在堂有没有回来的打算,林在堂说有的,应该还会在临海园区落脚。租一个小厂房,加上一个库房,暂时够用了。许姐姐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快则半年慢则一年。


    吴裳闻言抬起头看他,她知道林在堂不是随便胡说的人,想到他会回来,她很开心。


    林在堂察觉到了,跟她比了个口型:真的。


    第113章 StarlightHaven


    回千溪的第一顿饭,是商务宴请。


    廖恩宏说要请综合体的第一股东吃饭,把地点定在了千溪欢迎你。


    商场很庸俗。两年来林在堂不断听说吴裳和廖恩宏的故事,说千溪的那个吴裳拿走了海洲林在堂的财产后一脚把林在堂蹬了,转身找了资本廖恩宏。


    现在资本廖恩宏就坐在他对面。吴裳晚上有事不能参与,就他们两个人,因为有星光灯饰的前情,所以他们并不尴尬,也不陌生,甚至能寒暄几句。


    廖恩宏言语间很礼貌,围绕综合体在跟林在堂探讨,接着就问林在堂当下在做什么事业。林在堂说在给一个企业做职业经理人。


    廖恩宏就笑着摇摇头,说:“你还是不喜欢资本介入,当初让我介入星光灯饰也是无奈之举。我听说了关于你的很多事,你急流勇退是因为你预感到你家里会出很多事,你怕影响到星光灯饰,所以在事情发生前抽身。对吗?”


    “廖总聪明人。”林在堂说。


    “不如林总。”廖恩宏真诚地说:“意识到这个以后,我才彻底明白林总是一个用心做企业的人,是一个负责任的企业家。林总抽身后的资金流向,也证明林总是一个至情至善之人。”


    “别夸我了,我担不起。关于我的骂名那么盛,廖总一句都没听到啊?”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客观判断。所以我今天宴请林总的目的是:如果林总的新生意已经起步,并且觉得我是一个可靠的人,那不妨再给我一个机会。”


    “你想在海洲扎根吗?就盯上我了。”林在堂玩笑了一句,起身为廖恩宏倒茶:“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回到海洲也是为了跟你碰面。其实可以约在上海的,但你知道,我们海洲人都偏信风水,千溪这个地方是我的风水宝地,在这里跟你谈事,诸事皆宜。”


    “所以,就算廖总不请我,我今天也是要请廖总的。”林在堂说:“我的产品开始步入正轨了,接下来我要回到临海园区了。我需要资金。”


    “那么…”


    “先吃饭,慢聊。”林在堂拿起筷子:“说真的,我真想念这口海洲味。”


    林在堂对吃的欲望不高。


    这两年远离名利场,做籍籍无名的人,工作按部就班,生活无波无澜,在吃上更是清心寡欲。他从网上购买香玉面馆的成品素面,几乎每天早上一碗,就够了。他没有应酬,也不饮酒,每日仍旧饮茶,整个人看着清汤寡水,没有30余岁男人的脑满肠肥。


    他对这样的自己很满意。


    他总想:如果有一天重遇故人,挺着一个大肚子,那他宁愿就此不见了。


    爷爷生前总说他不像生意人,林在堂说不像就不像罢,这样也挺好。


    此刻他吃了一口酱鸭。


    那酱鸭就是从前叶曼文和阮香玉特意为他做的那种风味,林在堂一入口就有些感动,顿时食欲大开。


    廖恩宏见他这般,就看着他吃。他阅人无数,做业务投资门槛高,能入他眼的生意不多,里里外外让他主动死缠烂打的人不过只有两个:一个吴裳、一个林在堂。廖恩宏总结过,这两个人身上有一种特质很吸引他: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但这两个人却不自知,他们称自己为满身铜臭的生意人。这就更有戏剧性了。


    这顿饭吃得林在堂很开心,他邀请廖恩宏改天去他的办公室坐一坐,并说:“你还记得星光灯饰那个机械专家吗?你当时还夸过。她现在为我研发新产品。”


    “我猜到了。”廖恩宏说:“当时她离开,郭总很焦虑。跟我说去有一年机器故障,外国人趁火打劫的事。她怕以后有问题,所以特聘她做顾问,有事她能随时回来。”


    “对。”林在堂说:“我带她回过一次。“


    廖恩宏这时说:“你们…”


    “别八卦,不是情侣。”林在堂打断廖恩宏:“怎么搞投资的也这么八卦?这么关心我的情感状态吗?难道我谈恋爱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那倒也…”廖恩宏耸耸肩。


    吃过饭林在堂去海边散步。


    他喜欢千溪的夜晚,海浪拍打在他的腿上,海风安慰着他。他的衣裳被吹贴在身上,头发也被风吹起。林在堂觉得自己很轻盈,伸展双臂朝大海里走去。


    这画面原本唯美,却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喝止:“林在堂!林在堂!你在干什么!”


    林在堂回过身,看到吴裳慌张地朝他跑。她已经不顾形象,踢掉了那双凉拖,边跑边喊:“林在堂!你给我站在那!别!动!”


    吴裳的惊恐划破了黑夜,她几乎是狂奔着到他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向后拉。


    林在堂很费解地看着她,说:“发生什么了?有吃人的海怪吗?”


    吴裳突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松开了他的衣服。林在堂终于明白了:吴裳以为他要像外婆和爷爷一样走向大海,葬身海底。


    他原本很平静,却几乎是一瞬间就流出了眼泪,又觉得这情形太好笑了,边哭边笑说:“吴裳,你刚刚也太吓人了。你的喉咙都喊破了,跑过来的时候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女鬼,你就不怕把我吓倒被海浪卷走?”


    吴裳低下头,摸了下鼻尖,说:“对不起啊。”


    “没事啊。”林在堂说:“很多人来千溪自杀吗?”


    “别提了。”吴裳说:“不知道哪个坏人说千溪这里风水好,适合自杀,光今年我们就拽回五个了。你看到那些瞭望塔了吗?那都不光是为救游泳溺水的,还有自杀的啊。救生员早上七点就往那一坐,一直到晚上九点啊…”


    “辛苦了。”林在堂说:“我看你刚刚的架势也很有经验的。”说完他大笑出声。


    海风吞掉了他的笑声,月光打亮他的眼睛。他看着吴裳,想象她一个人度过那些难熬的夜晚。


    周玉庭说外婆爷爷刚离世的时候,吴裳经常半夜来沙滩坐着。有一天她问周玉庭:被海浪卷走会有多久的痛苦啊?会很久吗?人会恐慌吗?


    周玉庭也没法回答她,就说:“你晚上别来海边了,跟个野鬼似的,回头吓到游客。”


    此刻他们两个站在海边。


    吴裳这时说:“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溺水过啊,是濮君阳把我救起的。我很害怕的。可能人老了就不会怕了吧…”


    林在堂摸了下她的头。


    一起看向很远的地方。


    向村里走的时候,看到跑步回来的廖恩宏,他们远远地打了个招呼。林在堂问吴裳:“你还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弟弟每天缠着你?”


    “嘿嘿。”吴裳笑了一声,不回答林在堂。她觉得说出来好像在炫耀:她可太抢手了。她有些小钱、长得不赖、正处于人生好光景,何止弟弟呢?喜欢她的男人真的很多。


    “你不回答,就是有故事。”林在堂说:“我猜到了,喜欢你的人很多。他们都很有眼光。”


    “那倒是。”吴裳骄傲地仰起脸:“问题是谁在乎呀?我反正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我。说真的,我已经过了在乎别人想法的年纪,现在我就是图高兴,一切都不重要,我高兴最重要。”


    我在乎啊。


    林在堂在心里说。


    这时周玉庭给吴裳打电话,说林在堂的房间打扫出来了,他可以去住了。林在堂问吴裳是哪一间?吴裳说肖奶奶家二楼那一间。


    吴裳没有为林在堂安排爷爷生前的房间,她不想林在堂睹物思人,尽管那个房间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肖奶奶二楼那间,是06年夏天林在堂来千溪时候住的那间。那年对于他们来说都算无忧无虑的好光景。


    “现在肖奶奶二楼那间,是千溪最好的房间。一般要提前一个月才能订到。”吴裳认真地说:“今天是我们跟房客协商,免了房费换了房。”


    “人家同意了?”


    “同意了,还送了一个桌餐,皆大欢喜。”


    “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林在堂问。


    “明天早上五点十分,你记得起床拉开窗帘看。”吴裳说:“那时你就懂了。”


    “可是窗前是桂树啊…现在庭院景观房这么值钱吗?”


    “你别多问了!让你看你就看!废话连篇!”吴裳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扭过脸去不理会林在堂。


    林在堂带着无比好奇的心情走进那家院子。


    那里如今已经大不相同。


    肖奶奶家的院子跟旁边两家完全打通改建,一楼用作千溪大食堂,二楼用于民宿。那棵熟悉的桂树被移了位置。他去到那个房间,推开窗看到外面黑漆漆的夜以及那个公交站台。其余没有什么特别。


    但他记得吴裳的话,让他在明早五点十分拉开窗帘。他设了闹钟,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两年来他的睡眠已经趋于正常,除却从前那些隐形的压力,他只专注于创业和产品,所以他不再多思。当他不再多思,他的睡眠就好了起来。


    这一晚他却睡不着。


    重新回到千溪,很多情绪都涌向他的脑海。当他看到吴裳蓬勃的生命力又破土而出,他的内心是盈满感动的。他很想念吴裳,这一天的很多时候,他都想拥抱她。


    “定闹钟了吗?”吴裳给他发消息:“一定要起床啊。”


    林在堂觉得她又变成了06年夏天的小向导,每天费心安排他的行程,像献宝一样把她觉得好的东西都一股脑端给他,然后眨着一双笑眼等着他的盛赞。


    “会的。”


    “那我就放心啦!”吴裳发给他一个“你就等着瞧”的表情。


    第二天五点十分,林在堂准时拉开窗帘。


    他看到一整片橙色的海洋,海鸥在海面成群地飞舞,远航的船只已经出发。天地一瞬间就在他面前绽放了。


    “欢迎回家。”吴裳这时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林在堂,欢迎你回千溪。”


    林在堂觉得自己这一生,有父母却有如孤儿,家更是形同虚设。他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总觉得自己是漂泊的浪子。跟吴裳在一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有了家。离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或许这一生都要继续漂泊。


    但是吴裳跟他说“欢迎回家”,她率先敞开心胸、张开手臂,欢迎他回家。


    过往种种真的过去了。


    爱过吴裳、爱着吴裳,是令林在堂羞愧的,因为他实在做得不够好;爱过吴裳、爱着吴裳,又令林在堂觉得幸福,因为吴裳那么那么好。


    林在堂很想对吴裳说“吴裳,我心中的家就是你”,然而他没有说。他知道吴裳是要去更远的地方的,她已经不需要一个家了。


    林在堂的眼睛被那片海映红了。


    他在这个清晨拥有了千溪最美的风景,和最值得珍惜的人。


    再过二十分钟,海滩上开始忙碌起来。千溪人已经起来开始工作,吴裳也穿着工装裤运动鞋从小路里匆匆出来。路过肖奶奶前院,她抬头看向林在堂的窗。


    他房间没有开灯,她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这家伙不会没起来吧?那可真是浪费了这个房间。吴裳心想,但这时林在堂推开了窗,从晨曦里探出了头,笑着跟她打招呼:“吴裳,早上好啊!你要去哪?”


    吴裳笑了:“劳动人民要开始一天的辛苦劳动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林在堂说:“我也视察一下你每天都做什么!等我!”


    林在堂快速刷牙洗脸,接着跑下楼,跟吴裳一起朝海边走。其实他知道吴裳每天早上的工作:每天早上周玉庭都会早早打开直播,给大家看千溪的日出;吴裳5:45分会接手直播,跟大家随便聊点什么,然后老人们被推出来,宋景接手,给大家看老人与海。这时食堂和餐厅都开始备餐,吴裳要去检查这一天的工作,检查完毕后,她会发布这一天的游玩攻略。


    清晨她带孩子大人去赶海,天亮以后,她会吃早饭。吃过早饭,开始她这一天的第一次巡视:走遍整个千溪。


    这是吴裳每天的日程,林在堂都知道。


    他庆幸他们生于网络时代,即便分隔两地,他仍能通过互联网看到吴裳的生活碎片。他每天忐忑,生怕镜头里出现一个男人,吴裳说这是她的男朋友。


    这一天赶海的时候,林在堂问吴裳待会儿要不要起镇上卖掉螃蟹?吴裳说今非昔比,但可以卖一卖试试。


    她知道林在堂是在怀旧,她也愿意配合他。因为过去十余年他们的生活值得怀念的地方真的太少,倘若还剩一点美好,那么再走一次,又有何妨呢?


    这时林在堂走到吴裳面前,摊开掌心,吴裳看到他手里有一个华美的贝壳。


    “送给你。”林在堂说。


    “拿这玩意骗小姑娘呢?”吴裳嫌弃地拿起来看看,接着将它丢进自己的小桶里。


    “吴裳,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林在堂说:“如果当年…”


    吴裳打断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当年的事不要再提,我只想向前看。于我而言,从今开始的每一次忠于自我,都是一次值得举杯的胜利。”


    吴裳说完看着林在堂,狡黠地笑了,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让我重走,我想我还会嫁给你,因为你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最好的一条捷径。假如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就完美了。”


    “很高兴你不用再走捷径了。”林在堂说:“现在你成了别人的捷径。”


    “如果有,我还会走的。”吴裳一本正经地说。


    林在堂笑着摇摇头。


    吴裳这时凑到他面前,好像窥透一切地说:“林在堂,说真的,我知道你还喜欢我,你的身体出卖了你。”


    吴裳不会装模作样,她演了那么多年戏早就累了。她现在喜欢把一切放在明面上说。


    “但是你也要明白,拿不出手的喜欢,我是不稀罕的。”吴裳说。


    第114章 StarlightHaven


    赶海过后,林在堂他们都饿了。


    吴裳问他们想吃什么,宋景用胳膊肘撞了下林在堂,怂恿他:“学长,你快说你想吃吴裳做的早饭!快!她平常不给我们做,今天你是远道来客,她不会驳你的颜面!”


    “哦。”林在堂对吴裳说:“我想吃你做的早饭。”


    “这就对喽!”宋景在一边拍巴掌:“快给咱千溪大恩人做啊!我们两个先送老人回房,然后找你们去啊!”


    宋景说完拉着周玉庭去送看海的老人回房。


    能走的老人排好队向回走,头脑还好用但行动不便的,他们给搬到路上,老人操控电动轮椅。还有个别什么都退化的,他们推回去。


    林在堂也去帮忙,被宋景赶走,她说:“除非你一辈子呆在千溪,不然你临时帮这点忙一点用没用。”


    “那我就一辈子呆在千溪好了。”林在堂说。


    宋景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看林在堂,再看看一边看报表的吴裳,大声重复林在堂的话:“你说你要一辈子呆在千溪?”


    “可以吗?”林在堂问吴裳:“你给我收拾一间民宿,或者,我住外婆或者香玉妈妈的房间,可以吗?我看了昨晚那间房的房价,真不忍心住了。你们正常挂牌吧。”


    周玉庭这时说:“跟我挤…”


    宋景一把捂住他嘴说:“风大,你别说话了!快点!你看那孙老头都被吹成大气球了!”


    “那你现在就搬。”吴裳说:“我们早点把这两天的房放出去,这样不影响收入。”


    “你不要名声啦?”周玉庭大声问。他这个人其实蔫坏的,林在堂回来后他很开心,但一生挚友间的情感大多是用小小的“拆台”体现的,他也不例外。


    “谁在乎那破东西啊?赚钱才是王道。”吴裳说:“来吧,现在就搬。”她甚至对林在堂说:“你可要想好,你如果在我这里住两天,那你马上就要成为风口浪尖的人了。我现在是炙手可热的海洲女人,盯着我的人很多。”


    “传言会怎么说?”林在堂问。


    “传言会说:这个女人厉害,只要略施手段,当初那个被她蹬掉的林在堂就又屁颠屁颠回来了;传言还会说林家的男人没一个头脑灵光,都坏在女人身上了;还会说…”


    风水轮流转,如今转到林在堂式微这一步,以吴裳当下的趣味,想想就很爽。就是不知一直自尊的林在堂能否接受。


    林在堂却耸肩:这有什么?我何时在乎过别人的眼光?这传闻不比我从前那些好多了吗?


    “从前你是青年企业家被恶性竞争做局,现在你是破产落魄中年男人企图吃软饭。”吴裳提醒他。


    “也不是什么男人都能吃上软饭吧?如果真有这个传闻,多少是对我相貌的肯定。”


    吴裳咯咯地笑,是啊,林在堂是出众的啊。


    林在堂就回来两天,所以只拉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吴裳家里走。老黄大概明白家里要住进老朋友,比从前活泼一些,跑前跑后,不一会儿就累得走不动。吴裳把它放进小车里拉着,三个人回了家。


    就住两晚,但不能懈怠。吴裳拿出自己的待客之道,几分钟就为林在堂备好了用品。他住在外婆的房间,坐在床边看吴裳为花瓶换上这一天的鲜花。


    她布置完就去准备早餐,林在堂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该干什么是不需要吴裳分配的,他虽然不会做饭,但给吴裳打下手却是经年练习过的。


    拥挤狭窄的厨房站着他们两个人,每一次错身都会有轻微的摩擦,他的胸擦过她的背。她有时侧脸看他,以一个成熟女人的审视扫量他的身体。


    吴裳这么多年的审美都没变过。


    她向来不喜欢男人练出大肌肉块,站在那里像随时能把人胖揍一顿;也不喜欢男人像得了重病似的极度消瘦,松垮的肉皮包裹着坚硬的骨头。她喜欢男人有一层薄薄的肌肉,看起来瘦,但却有力量。


    林在堂多年来始终这样。


    吴裳看到他挽起的衬衫衣袖下露出的胳膊上有一根突起的青筋,那玩意其实挺性感。


    林在堂感受到她的打量,内里并不自在,但却微微挺直了身子,接受她的审视。他很庆幸他没放弃对自己的要求,不然现在怕是无所遁形了。


    锅开了,热气蒸腾出来,林在堂又感觉到热和窘迫。


    吴裳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她甚至有了故意逗弄他的心思。


    真的,逗弄一个老实人很好玩。你既知道他的心思,又猜得到他的克制。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天人交战,哪怕城府深如林在堂,也会在这个时候露怯的。


    她借拿东西,指尖刻意碰触他的,又或者错身时,她微微抬起脚,脚后跟就擦到他的小腿…


    林在堂终于察觉到吴裳的心思,眼镜之下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吴裳装作不知,说:“哎呀,你帮我把小馄饨放进来呀。”


    林在堂听话把小馄饨放进沸水中,但目光没移开。


    吴裳玩够了,低头坏笑一下,把厨房丢给林在堂,叮嘱他把小馄饨捞进调好的底汤里,而她出去忙活别的。


    林在堂站在那,盯着自己的裤管,看它被顶起来,许久下不去。


    吴裳游戏人间的态度令他琢磨不透,她一边以好友的姿态欢迎他回家,看起来像是前嫌尽摒要跟他做好朋友;一边又以一个女人的姿态撩拨他,冷眼看他在这个过程中的窘迫。


    出去后,吴裳已经在树下的小桌上将其余早饭备好。那是林在堂想了好久的早餐。


    吴裳站在桌边摊开两只手,对他说:“请尊贵的投资人视察。”这时他又是尊贵的投资人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身份在投资人、她的“玩物”、她的朋友间自然切换。吴裳对这种事情拿捏恰到好处游刃有余。


    这就是她,只要她想,她就能轻易做到。


    “我叫宋景他们哦。”吴裳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进去洗手。洗手间门开着,她拧开水龙头,手心刚挤上泡沫,就从镜中看到林在堂站在身后看她。


    他的目光幽幽的,又带着一点凶狠,穿透她的衣裳和皮肤,直接钉进她血肉中。


    吴裳并没闪躲,她回望他,视线跟他的在镜中纠缠。林在堂缓缓上前一步,再一步,他距离她越来越近了。


    吴裳在想:林在堂会怎么做呢?他八成只是吓唬她,因为他这个人是做不出什么表面不礼貌不体面的事的。不然他就会唾弃自己不绅士。哦对,他是自我标榜为绅士的。


    他或许也会到她面前,像她一样若有似无地碰触他一下,因为他原本就是那么一个有仇必报心思深沉又蔫坏的人。


    她这样想着,视线就更加放肆。


    反正他什么都不会做。他就是那个样子。她这样想。


    林在堂却走到她身后,双手缓缓握住她肩膀,骤然将她拉进他怀里。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掰向他,狠狠地吻住了她。


    那只手从下巴移到脖颈,整个贴住握着,舌头钻进了她口中。


    吴裳哼了声,手握着他手腕,试图让他放开他,他却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固定在他怀里。


    这带着毁灭性的亲吻,令他们眩晕。


    林在堂无法抑制自己的饥渴,也要把他的感觉传递给吴裳。他将她箍得更紧,吸着她的舌尖,让她回吻他。


    狭窄的洗手间被接吻声浸透了。


    外面老黄叫了一声,接着传来叩门的声音,林在堂好像没听到,吴裳用力地推他,嘴唇在他唇下发出含糊的声音:“来人了!色胚!”


    林在堂放开她,用指尖擦掉他嘴上沾着的口红。吴裳扫了眼狼狈的他,让他快点整理,她走出去,关上了卫生间门。


    林在堂扶着洗手台喘着粗气,抬头看着镜子里急红了眼的自己。他知道自己骨子里也是一个庸俗的男人,他热切地渴望着一个女人。


    外面传来宋景和周玉庭吵架的声音,因为一个老人突然发脾气砸了东西,周玉庭坚持让老人家里赔钱,宋景说不值钱,算了吧。


    他们各有观点,好像都对,吴裳站在那也不劝,光看热闹。林在堂出来后也不劝,也只是看热闹。


    后来宋景累了,挥手说算了算了,吃饭吧!他们才好好吃饭。


    她坐下后看看吴裳,再看看林在堂,觉得这俩人不对劲。就咬着筷子一边思索一边问:“你们刚刚干什么了?”


    吴裳让宋景吃饭,说:“你要是不想吃我以后再也不给你做了。”


    宋景接受威胁低头吃饭,但周玉庭看不出眼色,在一边说:“你们不对劲。你们打架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要打架呢?几年前见面打架,现在见面还是要打架。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就别见了吧。”


    林在堂看着面不改色的吴裳,他羡慕她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而他自己,刚刚宋景开口问的时候,他就已经如坐针毡了。


    “我待会儿想去镇上卖螃蟹。”林在堂说:“你们要陪我去吗?”


    “你待会儿还是在家里睡觉吧。”吴裳说:“螃蟹等我下班后再去卖,今天要接一个大团,我怕出问题。”


    “好吧。”林在堂说:“那我去一趟临海园区。”


    “你快点赚钱吧。”周玉庭说:“赚完钱赶紧把剩下的还我,我也要投资千溪,躺着赚钱。我要一边书写千溪的故事,一边在千溪当大爷。以后再也不让别人给我眼色看了!”说完恶狠狠瞪了宋景一眼。


    宋景一筷头敲他头上:“怎么跟你老板说话呢!忘恩负义的家伙!”


    第115章 StarlightHaven


    对于林在堂来说,回到临海村,不过是很平常的事。但对于星光灯饰的人来说,当他们在园区里再次见到林在堂,无异于一次地震。


    有人认出林在堂,冲上前去围住他,问他这两年的去向,还有人对林在堂反应车间的问题,也有人拉着林在堂对他说家里的情况。


    女儿考上985、老人上了老年大学、今年工厂集体涨工资…什么事情林在堂都能听到一句。他一边认真听一听恭喜大家生活的好变化,在经济如此困难的时期,星光灯饰算是又一次挺了过来。


    有人问林在堂要不要上市啊?说园区里别的小公司都要上市了,他们也想做上市公司员工呢!林在堂回复说上市的事情现任管理层会讨论的,他当下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股东。


    铃声响了,工人们要去车间了,他们跟林在堂依依不舍地告别。


    林在堂在这个园区呆了十余年。


    在星光灯饰任职期间,几乎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园区的。离开时不觉得,再见时很恍惚。他从来不觉得工人们会喜欢他,在他的印象中,无论管理者做到什么程度,跟员工都处于基本的对立面,很难得到真心的喜爱。


    所以这次的重逢令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对得起当年从爷爷手中接管星光灯饰时的初心的。


    林在堂这一次的确是来看厂房。


    他现在需要的厂房不大,园区说当前这里因为沿海经济形势大好,早已寸土寸金,几乎没有空场地。但非常凑巧的是,当年的食堂最近在改制,会缩减一些使用空间,剩下的刚好满足林在堂的需求。


    食堂的租期是五年,还剩三年半。


    负责人是吴裳。


    园区主任对林在堂说:“林总啊,这世界未免太小了。有时我都会恍惚,咱们临海园区啊,到处都是你们夫妻的故事啊。现在好了,再添一笔。这个故事呢我帮你们想好名字了,叫冤家路窄啊哈哈哈哈。”


    海洲人么,得闲饮茶,再忙也能讲几句市井八卦,跟熟人私下玩笑几乎不会迂回。园区主任跟林在堂和吴裳都熟,这么多年跟这两个人精打交道,早已在心里封他们为海洲并列第一“阴谋野心家男女”。


    林在堂退出星光灯饰时园区主任好一阵惋惜,园区管委会多次挽留,想让林在堂无论做什么企业,都把大本营放到园区来。毕竟这园区也是他一手参与建设的。现在林在堂要回来,他们自然高兴。这一上午翻了好多合同,真就只有食堂有空地。


    他们想让林在堂先将就一下,但又怕他们“夫妻”积怨已深不能坐下好好谈事,所以先行铺垫。


    冤家路窄。


    林在堂自然不会跟主任主动报备他已经先行到了千溪落脚,也不会袒露他自己跟吴裳之间真实的相处状态,他有点恶趣味,乐得看见别人在面对他们之间的流言的时候那种小心翼翼生怕惹事又故意说点闲言碎语生怕不惹事的状态。很有趣的。


    他故作为难地说:“那我找吴裳谈谈吧,您也帮我美言几句。园区政策上…”


    “政策好说,所有的国家补贴一样不少,园区还会额外有一些服务。等林总谈完了,咱们再细聊条款。”


    “好啊。”


    林在堂在园区转了一大圈。


    这里跟十年前大不相同。


    十年前,星光厂作为第一家入驻园区的企业,那时园区以及相关设施还在建设中,周边一片荒芜。现在的园区,已经开始了成熟的现代化工作模式,机械设备和工作机器人在园区各自的工作区域穿梭忙碌。工人们从体力劳动变成了半体力劳动,他们更多的时候是负责指挥。


    星光厂的工人也在这个过程中改变了作业模式,这是时代的进步。


    哪怕林在堂是一个心性很淡的人,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之时,心中也不免激荡。他很庆幸自己参与其中。


    他坐摆渡车回去,园区门口的疯子也坐摆渡车,林在堂问司机他去哪,司机说:聪明着呢,到点了,要去千溪食堂要吃的了。


    就连疯子都知道饿了找吃的、下雨避雨,疯子也进步啦。


    林在堂是跟疯子一起下的车,他记得这个疯子当年总是追着吴裳跑,吓得吴裳嗷嗷叫。于是站那看了会儿。


    吴裳已经换上了正装,正在接待这一天的团队。这个团队有两百余人,包了餐厅和一片沙滩的场。林在堂怕疯子捣乱,有意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吴裳朝他们方向摆手,疯子转身就跑了,跑进了食堂。


    吴裳把疯子驯服了。


    穿着正装的吴裳,脚踩着高跟鞋,将头发利落地梳起。正在跟客户的负责人聊天,林在堂知道她想跟客户签长期合作的协议,让客户把拓展训练基地放到千溪来。


    吴裳极强的业务拓展能力在此刻尽显。


    她找来一辆穿梭车,拉着领导去兜风。路过林在堂的时候对他使了个眼色,说:“林总辛苦您稍等片刻,我回来就跟您谈。”接着对那个领导大声说:“这位是星光灯饰原来的总裁,现在的第一股东林在堂诶。”


    尽管林在堂已经在公众视野消失两年,但他的影响力还在,又恰巧赶上吴裳谈生意,自然把他拉出来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得利用就利用,信手拈来。


    “那我去咖啡厅等你!”林在堂故意配合她,转身去了咖啡厅。


    吴裳有了林在堂这块活招牌,谈事情比平常省了二分心力,转一圈回来之后,客户领导就说安排人来看一下,以后每年两期的管理干部和新员工培训拓展放在这里。


    吴裳取得初步的胜利后很高兴,哼着歌去咖啡厅。许姐姐的南法小男友正在跟林在堂聊天,问林在堂他可不可以去厂里打螺丝。他听说在工厂打螺丝很好玩。


    林在堂说你要真想打螺丝,不如先练练扎马步,因为马步扎得稳,螺丝才打得好。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南法男友信了,对许姐姐说以后睡前他要扎马步了。


    真坏。吴裳心想。


    她坐到林在堂对面,开门见山:“那个食堂我要转租肯定要溢价的。租给别人溢价30%,租给你溢价25%。”


    “你又找到冤大头了。”林在堂说:“我可以不租。”


    “我也可以不溢价。”吴裳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


    “你要等价入股。”林在堂戳穿她:“你要当我的股东,是吗?”


    “可以吗?”吴裳说:“不可以就算了,我租给别人。”


    在商言商。


    吴裳的钱赚的不容易,她并不是以自己名义去投资,而是以综合体关联公司去投,那事关公司员工的分红,她绝不会退让了。


    风水轮流转。


    如今换吴裳处处以事业为先了。也因为这样一层身份的转变,她开始理解当年林在堂的一些个人选择。因为与情感比起来,她肩上背负着的那么多人的饭碗才最重要。


    林在堂坐在那里沉吟。


    吴裳这时用出撒手锏:“今晚十点前,你不决定的话我明天就转租给别人啊。你今天去园区也看到了,多少企业想去园区呢。管委会上周还开会表决要再开发一块地…但那要等猴年马月了,眼下、在园区,只有我这一个刚好适合你的场地。”


    “哦。”林在堂“哦”了一声,问吴裳要不要去镇上卖螃蟹。吴裳答应林在堂的事自然是不会食言,两个人拎着小桶,骑着电动车去镇上。


    他们哪里像生意人,倒像是靠海为生的小两口,电动车不挡风,停车时候两个人都被吹的狼狈。他们还是在那棵老树下卖螃蟹,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小孩子还喜不喜欢养这海边现捞的小螃蟹?


    他们两个做大生意的人,使尽浑身解数,卖出一只螃蟹。林在堂说:“罢了,既然卖不出去,我们就去吃面吧。”那棵老树下的面馆还在,还是那口大锅,夫妻两个已经成了老头老太太。塑料桌布上还有树上掉落的叶子,热气腾腾的面条仍旧好吃。林在堂连汤底都喝光了。


    吴裳提议带林在堂游小镇,骑着她最爱的电动车。


    吴裳现在很爱电动车,比小汽车方便,十公里以内的地方,电动车一会儿就到。不必担心堵车,也不必担心不好停车,想去哪里去哪里。


    林在堂来时就觉得别扭,现在吃饱了,两个人的围度都大了一点,坐上去更别扭。


    吴裳带着头盔,脑袋一转一转,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林在堂坐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哪里都别扭,最后环住了她的腰。


    吴裳低头看了眼他的手,想起下午他用手攥着她脖子强吻她,就觉得“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小孩子不买螃蟹了,林在堂也变成畜生了。


    南方小镇很好看。


    吴裳电动车速度放慢,让林在堂去看小牌楼。看完以后又接着走,树荫成蔽,任由他们穿梭。有时他们融进电动车流之中,就与这小镇上幸福的男女无异了。


    林在堂的掌心贴着吴裳的腹,掌心很热,又为她挡住了风,吴裳的腹上很快就出了汗。她让林在堂把手拿开,林在堂拒绝后干脆双臂环上去,将她死死搂住了。


    吴裳大声说:“要么你载我?”


    “我不会骑!”林在堂说。


    “你放屁!”吴裳骂他一句:“你现在可真无赖。”


    “你先逗我的。”林在堂也大声说:“我是一个文明礼貌的人,是你不让我做好人!”


    吴裳被他逗笑了。


    夜深了,他们才回到千溪。


    千溪已经入睡了。


    他们走进熟悉的家里,吴裳上楼回房间,林在堂不请自来地跟在她身后。他们两个踩着楼梯发出吱呀声,那声音很别扭,吴裳干脆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们之间有三个台阶的距离。


    她下一个台阶,他向后退一步。


    她再下一个,他再退一步。


    “怎么?没胆了?”吴裳说:“没胆你跟着我干什么?”


    林在堂站在那里不动,只是看着她,缓缓解自己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都是他强势的态度。吴裳上前捏住他衣领,将他推到了墙上。


    她完全贴上了他,堵住了他的嘴唇。


    林在堂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回应了她,咬住了她的舌头。而她身上的抹胸裙,也被他一把拉下。


    汗腻腻的两个人不住地亲吻,狭窄的楼梯压根装不下他们膨胀的、燃烧的身体,他抱起她,让她双腿环住他,缓慢向上走。


    “先去洗澡。”吴裳说:“好热,都是汗,好脏。”


    狭小的浴室无法容纳两个人,除非有一个人委屈些。水落在吴裳的肩头,她仰起脸迎接着温热的水流,而林在堂单腿跪了下去。


    吴裳下意识低下头去推他,水珠由她的脸上流下去,落到了他的头发上。他摘掉雾蒙蒙的眼镜抬头看着她,她湿漉漉的睫毛像要哭了似的。


    他记得吴裳喜欢这个。


    他也喜欢。


    林在堂缓缓动着舌尖,看着她的视线并未移开。吴裳的手掌罩在他脸上推他:“林在堂…我不行了…停下…”


    “是吗?”林在堂真的停下了。


    他停下,吴裳又凑了上去,他笑了声。


    吴裳站不稳,林在堂扶住她,这时他说:“在这里洗澡,我太有经验了。”


    吴裳已经喘不过气,向后推他,一直将他推倒在床上。林在堂哧哧喘着粗气看着她。


    吴裳她心里升腾出很多说不出的委屈,但她沉默不语,从浴袍上抽下腰带就恶狠狠去捆林在堂的手腕。她太用力,林在堂嘶了声,她就捂住了他嘴巴将他推向枕间。


    林在堂任由她缚住他的手,他知道吴裳心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他要由她发泄出来。所以他不反抗。


    她低头咬他脖子,他也忍住不出声,一张脸忍得通红,额头的青筋暴起。她咬得他血淋淋的一个牙齿印,再咬一口的时候,她结结实实坐了下去。


    吴裳没这么发狠过。


    她把林在堂当她的仇人似的,吻他的时候也很用力,将他的手腕按在头顶,吻他的时候不许他回应。他回应,她就撤退,空留他的舌尖在空气里勾一下。


    他们都要疯了似的,林在堂甚至带着些坏笑,问吴裳这两年是不是去学了骑马,她怎么做的这么好呢?


    他这么说,吴裳就愈发地发挥,没有任何的隐藏。反正她当下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可着尽兴的方向去。林在堂由着她,她体力不支的时候,他被绑着的双手绕到她身后,猛地一收,就将她拉倒下去,接着一阵疯狂骤雨碾落花。


    吴裳的扣子打得不熟练,他随便就能解开,一翻身就占据了上风,换他将她的手按在头顶。


    “出气了吗?吴裳?”他轻声问,低下头去细细亲她的嘴:“出气了吗?没出气你天天绑我、咬我,直到你出气,好么?”


    他的眼睛深深的、沉静的,带着一些抱歉和了然。


    “美得你。”吴裳说:“今天是你恰巧赶上,后面一堆人排队等我挑拣…”


    林在堂不愿听她说这些,他动作狠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别做梦了。”


    “那你等着…”吴裳说着声音就变了,手挣脱他的桎梏,捂住自己的嘴巴,发出细细的叫声。


    但林在堂却突然停下。


    吴裳睁开迷蒙的眼看他,看到他眼睛里的凶狠和较真。


    她正在紧急关头,有如蚂蚁钻心,自己去取,被他按住动弹不得。


    “说。”林在堂说。


    “说什么?”吴裳快要哭了似的。


    林在堂凑到她耳边,咬住她耳垂,压低声音说:“说不喜欢别人,只喜欢我。只跟我做。”


    林在堂这些年在吴裳身上所求的无非就这一样:他要她全心全意爱他。


    “我只喜欢你。”吴裳说:“给我。”


    吴裳逢场作戏手到擒来,林在堂又怎能不清楚?但她低下头哄他一句,他就已经很开心,转眼就把她送上了天。


    吴裳的手脚已经动弹不得,清洗过后想睡觉,林在堂却又缠上来。前前后后,一直闹到凌晨。


    最后他说:“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兴致上来的时候就随便说。兴致过了又该怎么样怎么样,但是没关系,我能跟你耗得起。吴裳。”


    “那我转眼就嫁人。”吴裳说:“想跟我结婚的达官显贵多了是。”


    “你不会的吴裳。”林在堂捏着她下巴看着她说:“你绝不会那么做的,我太了解你。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绝不会自掘坟墓。除非你遇到一个更强的人,但是吴裳,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更强的人不会净身出户。你这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对钱不看重的生意人,只有我。”


    “只有我。”


    他贴着她嘴唇吻她,吴裳任由他吻着。她知道林在堂看透了她,婚姻和爱情于当下的她而言都是无用的东西。她对男人还有欲念,但又觉得男人很脏。不怪她这样想,她生存的环境就是这样。有钱的男人身边不停地换着女人,有钱的女人也永远不缺殷勤的男人。


    林在堂说的也不太对。


    吴裳不看重他的钱,她看重林在堂的洁癖。一个有洁癖的不愿背叛的人,是稀缺的。


    这点吴裳很清楚。


    第116章 StarlightHaven


    第二天早上五点三十分,吴裳睁开了眼。


    这是她的生物钟,两年多来始终如此。她睁开了眼,几乎没有动静,只是呼吸频率变了,林在堂就也睁开了眼。


    窗帘透光进来,小鸟早早就在檐下等着了。吴裳听到外面淅淅沥沥,跳下床拉开窗帘,果然在下雨。


    林在堂记得她从前喜欢赖床,下雨天尤其慵懒。他问吴裳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吴裳想了想,打着哈欠回到床上。


    一张小床,两个人交叠着,他的腿压在她的腿上,手臂搂着她。这种情形不需要适应,身体早就对此有了记忆。林在堂顶着她。


    “你吃药了是吗?”吴裳疑惑地问:“管四十八小时那种。”


    林在堂沉默不语,他自己也对此有点抱歉,但不多。身体微微缩回去,但仍抱着吴裳。空调还是当年林在堂给换的那一批,现在已经显旧,室外机的声音格外大,和着雨声、鸟叫声,像催眠曲。


    被窝里温暖,吴裳又昏昏欲睡。


    等她再睁眼,已经上午十点。外面还下着雨,林在堂还紧紧搂着她。


    “外面还在下雨,你要去看他们吗?”吴裳说:“那条路不好走,在山上。还有点距离。”


    “去吧。”林在堂说:“有一天我做梦梦到爷爷和外婆,梦里答应去看他们的。”


    “好吧。”


    第117章 StarlightHaven


    吴裳坐在床边看着他。


    屋里幽暗,她的目光也幽幽的。她觉得林在堂像一个全新的人,因为他不太一样,但又说不清具体是哪里。


    “你现在就说。”吴裳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说什么?”


    “跟我要名分啊。”吴裳说:“昨晚睡了一整夜,以你的性格,绝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哭哭啼啼要名分吗?”林在堂摸了下她的头:“我不会的。我不要名分。我要名分干什么?按你的话说,如今你身后排队的男人有的是,我插队进来,还敢要名分?我可不敢。”


    林在堂讲话假假真真,吴裳听不出虚实。但他不跟她执着,让她松了口气。


    她心情大好,洗漱时候哼着歌、走路时候哼着歌。出发前去各个区域看一眼,仍旧哼着歌。在咖啡馆前碰到许姐姐和宋景,两个人对着吴裳啧啧啧。


    吴裳问她们啧什么?


    宋景问吴裳:“饱没饱?撑没撑?他岁数不小了…会不会…”


    吴裳拧了她一把,说:“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林在堂在外面的大伞下喝咖啡,偶尔回头瞄一眼,就知道她们三个在说什么。那种八卦、审视,还有坏笑,绝对是跟他有关的。


    再出发时候他问吴裳:“昨天晚上还行吗?”


    吴裳不直接回答他,反而说:“你的老皮卡开了这么多年,还那么有劲。”


    林在堂闻言笑了,他说:“我很爱护我的皮卡。”


    “爱护得不错,比别的车好。”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林在堂的手比了一个形状,吴裳就伸胳膊拍打他。她知道林在堂的意思。她真正有快感的时候,身体会忍不住拱起。林在堂从前就用这种方法判断她是不是尽兴,倘若她没有,他就会变着花样,直到她那样。


    “今日再战。”林在堂说:“我毕竟长久不用,有点生锈。今天再试试吧。”


    吴裳扭过头去打量他。


    她终于知道林在堂哪里不一样了。他从前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林在堂一直是一个冷清克制的人,有些话他说了会觉得有辱斯文。他不开黄腔,大多时候是沉默办事,偶尔说一两句,已经很意外了。离婚竟能让一个男人有如此的改变吗?


    “你觉得我变了,是吗?”林在堂洞悉了吴裳的心思,这样问。


    “对。”


    “我如果还是从前的我,昨天晚上就不会跟你上楼,也就没有了后面的事。这几年我想通一件事。”


    “说来听听。”


    “人也不用随时要脸。不要脸有不要脸的快乐。”


    吴裳撇撇嘴。


    诚实地说,她喜欢林在堂不要脸。从前的林在堂过于要脸,这就导致一些时候少了些情趣。


    往山上的路不好走。


    几年前是有一条近路的,后来道路重新规划,原本那条近路被封种了树,上山就要绕一圈。


    外婆、姆妈的墓是挨着的,爷爷的墓也不远。


    他们抱着花朝墓地走去,远远就看到墓前摆着花。


    “有人来过了啊。”吴裳说:“我猜是你姆妈。”


    她抱着花走过去,蹲在墓前,拿出一张手帕擦拭上面的照片。阮香玉笑盈盈的,吴裳这时扭过头问林在堂:“你看我是不是跟我姆妈越来越像?不对,是外婆我们三个越来越像。”


    林在堂摇摇头。


    “不像吗?”吴裳又问。


    “不像。”林在堂说。


    他蹲下去,看着阮香玉的脸。


    香玉妈妈生命的最后一程是非常痛苦的。林在堂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挤出笑脸迎接他。那时她总是对林在堂说:无论什么时候,香玉妈妈拜托你,对裳裳好一点。裳裳很可怜的。


    林在堂答应了她。


    他一直以为:对吴裳好,有且只有一个最有效的方式,那就是给她钱,把所有钱给她。有了钱,吴裳就会有安全感,就能去更远的地方。


    “林在堂你知道吗?我姆妈离世前,一直在对我说:让我不要怪你,让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她说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有时身不由己。我姆妈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


    “那你磕个头咱就走吧。待会儿雨下大了。”


    林在堂依言给她们磕了头,又去爷爷坟前。他对爷爷说:“爷爷,我又要回海洲了。答应爷爷的事我做到了。”


    “你答应爷爷什么事?”吴裳问。


    “回海洲。做一个有良心的企业家。”林在堂坦言:“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尴尬,但爷爷就是这么说的。他这一生得益于很多人的帮助,才有了星光厂。爷爷是懂得感恩的人。”


    “我听着一点都不尴尬。你能回海洲,可也很高兴。你也知道海洲这个地方,单打独斗是很难出头的。这两年我的生意也不断遭受各种攻击、诽谤,归根结底就是:有些人爱欺负人,觉得我一个草根出身的女人搞不定这样的大生意。”


    “我回来就能搞定了?对你来说我在哪都一样,你只需要偶尔利用我的名气就能摆平你的问题。”


    “也不一样。如果你能出面跟我唱个双簧,那事情就更好办。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演,我也会帮你。我们互帮互助,互相成就,多好呀。”吴裳故意用撒娇的口吻说多好呀。每当她有目的,她就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廖恩宏不能帮你唱双簧?他光投钱等着分红,什么都不做?做机构投资人这么容易吗?”林在堂问。


    “廖恩宏有他存在的价值。你们的方向不一样。在海洲,还得是你这种地头蛇。”


    “所以昨天晚上你赏脸跟我做,是因为我是还有剩余价值的海洲地头蛇吗?”


    “你说呢?”吴裳反问。


    “我还有利用价值,这令我受宠若惊。”


    林在堂一手接过伞,另一手扯着吴裳的手腕把她拽到怀里,两个人缓缓向山下走。


    “海洲雨水太多了。”吴裳抱怨:“每年还有台风。我每次来山上都会下雨,没有一次躲过。”


    林在堂用手搓了搓她肩头,以表安慰。


    到家后吴裳决定完成林在堂此次海洲行最期待的部分:为他做一顿正宗的海洲味。围裙刚系上,就被林在堂解开。吴裳不解,问:“不吃了?”


    “做一些留白。”林在堂说:“你先欠我这一顿,下次我回来你不要抵赖。”


    “那晚上吃什么?”她问。


    “去吃食堂。”林在堂说:“我喜欢吃你的食堂,里面什么都有,还有人间烟火。”


    林在堂心机深沉。


    廖恩宏跟长在千溪一样,还有咖啡馆那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围绕在吴裳身边,像一头头饿狼。林在堂是不愿见到吴裳跟他们发生什么的。所以他要为自己创造一些话题,比如跟吴裳出双入对。


    吴裳说得对,如今的舆论风向已经变了。在千溪这个地方,吴裳有着绝对的魅力。不管他曾经是谁,在别人眼里,他都是吴裳背后众多男人中的一个。


    当他跟吴裳走进食堂的一瞬间,就看到大家怯怯的、异样的目光。林在堂一瞬间就回到了当年,吴裳陪他参加各类的商务活动。每当他们出现,那些看向吴裳的目光大体就是这样的。


    那时的林在堂以为吴裳不在乎,直到那种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才明白:怎么能不在乎呢?人怎么能在不友善的、轻视的、猜疑的目光之下做到毫不在乎呢?


    “怎么了?后悔了?”吴裳小声问他:“流言如刀,昨天就跟你说过。”


    林在堂拽着吴裳手腕,打了菜,吃了饭,在海边遛了弯,接着又回了家。


    吴裳故意逗他,进门就腾腾向楼上跑,准备把林在堂关在门外。林在堂发现了她的小心机,快速跟上去。楼梯震动,被他们踩出巨大的声响。响声很急,像擂在人心里的大鼓。


    吴裳关门的一瞬间林在堂人就挤了进去,一把抓过吴裳将她按在了门上。


    “再跑!”他凶狠地说。


    “就跑!”吴裳故意气他。


    林在堂猛地倾身吻她,抱起她将她丢到床上。


    小小一张床,吴裳背对他向里爬,被他扯住脚踝拽回身前,由他自己狠狠抵着。


    吴裳扯着脖子要喊“救命”,林在堂揽着她撞她一下,把她的声音撞碎了。


    “玩角色扮演是吗?”林在堂问她,将她的双手困在她身后,玩玩全全挤到她中间。


    林在堂记得有时吴裳人很懒,不愿做,但喜欢边缘的动作。她尤其喜欢他隔着裤子,不断地刺激她。


    “现在还喜欢这样吗?”林在堂的声音粗了,在她耳边问。


    吴裳的双手想挣脱他的桎梏,她喜欢掌握主动权,会对这种完全的被动有恐惧。


    林在堂却仍旧束着她,执着地问她:“现在还喜欢这样吗?”说完咬住了她的耳朵:“我记得你喜欢换花样。”


    林在堂当然记得。


    吴裳从不在这种事上隐藏,她喜欢怎样就是怎样。林在堂投她所好,这边缘的动作是别有洞天的,她闭上眼睛,倒在了床褥间。


    接着察觉到一根手指,那么温柔,穿过她那件单薄的布料,细细地、温柔地摩挲着她。


    如林在堂所愿,吴裳人拱了起来。


    第二天天不亮,林在堂就伴着晨曦走了。他回到了上海,开始着手工厂搬迁事宜。


    当然会想吴裳,无时不刻不想。但他不想做出令吴裳讨厌的行为。他知道吴裳讨厌无意义的纠缠,讨厌无所事事的男人,讨厌男人给她当狗。


    所以林在堂忍住了想念,只是偶尔跟吴裳说一句话。


    他也不指望吴裳会热情地回她,吴裳果然不热情,回他都是寥寥几字。


    没事,这是真正的吴裳。


    林在堂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他知道,如今的吴裳,能回他几个字,已经算给他几分薄面了。


    只是有一天晚上,吴裳竟然主动给他打电话,她好像喝了酒,讲话很慢,也不算清楚,带着鼻音。


    她在电话里问他:“你在干什么呀?”


    林在堂说:“我刚冲完澡,在看资料。”


    “在看资料呀~”吴裳拉长声音,问他:“在看什么资料呀?”


    “工作资料。有事吗?”林在堂故意问。


    “有事呀~”吴裳喘了声。


    林在堂终于反应过来,吴裳没有喝酒,她在自我解决。他的血一股脑涌上了头顶,整个人快要爆炸了。


    讲话的声音有些抖,轻声问她:“要到了吗?”


    “林在堂你说几句话给我听。”吴裳闭上眼睛,想象着林在堂在她耳边低声喘。


    林在堂不会说这些,但吴裳的声音愈发急了,她要他快点说。


    “我想要你。”林在堂终于说了出来。


    “我也想。”吴裳出现了很长的停顿,接着她挂断电话。


    林在堂发去一个问号,吴裳回他:“就小小逗你一下,你就上当啦?”


    林在堂又发一个问号。


    “谁让你总跟我假正经?”吴裳说:“有本事见面时候离我八丈远!”


    林在堂真的吃不透吴裳了。


    但他意识到一件事:他搬厂的进度要快了,因为再慢,吴裳就要溢价租给别人了。吴裳能做出这种事来。


    一个半月以后,在这一年的秋天,临海园区里悄然多了一家小工厂。小工厂就在原来的食堂里,并没有挂牌。工厂里多是现代化设备,大概有不到二十个员工。


    他们关于工厂所知不多,但有一件事却是人尽皆知:那个叫林在堂的企业家,终于回到了海洲。


    第118章 StarlightHaven


    在林在堂正式入驻临海园区的第三天,台风就要来了。


    这一天他原本说要早点回千溪,但设备短路故障,要紧急检修,他放心不下,就跟吴裳说晚点回去。


    他并没有向吴裳汇报的义务,因为吴裳原本也不太在乎。他回来后跟吴裳见过一面,吴裳很开心他回来,但因为那天她在生理期,所以她的开心显得不那么隆重。


    林在堂不无失落,回到园区后收到吴裳的消息:“酱鸭没拿。”


    “回去吃。”


    林在堂这样说,但下一天就被一个团单拉去了杭州。昏天暗地见客户搞合同,好不容易回来,又赶上机器故障和台风。


    他说晚点回去,吴裳过很久回他:“台风来了,别硬回。”


    吴裳那边也在忙。


    有一个客人非要在台风来之前下海,救生员几次劝说无效,只得给吴裳打电话。吴裳自打做综合体,最怕碰到这种不管自己和别人死活的人。一旦出事,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指责他们这些工作人员麻木不仁见死不救。但背后的许多复杂情景是难以言说的,比如现在。


    吴裳冒着大风出去,出去前跟林在堂说:“你忙你的,我去干正事。”


    她出门刚走几步就被雨打透了。


    漫天的雨水都朝她身上砸,砸得她睁不开眼。吴裳边走边骂这些不爱惜生命的大傻子,如果不想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你来千溪干什么!


    冒风冒雨开着电动车赶到海边,许姐姐和她的南法男友也在,他们都生拉着那个人,但那个人似乎去意已决,一直在向海里跑。


    许姐姐五十岁的年纪,被风呛得一直咳嗽,但还在劝他:年轻人啊,你快别这样了好吗?来世上一次不容易啊。


    那人来了劲,非要去死。


    吴裳要气死了,她费力地跑到他们面前,一嘴巴甩那人脸上,将人甩懵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吴裳。


    “给你脸了!”吴裳大声骂着:“你别在我地盘上死!你知道这里要养活多少人吗!垃圾!”她一边骂一边抓着他衣领,其余人见状,一起上前去,把这个人抬回了“千溪欢迎你”,接着就把门锁上了。


    吴裳脱掉雨衣,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拿出手机来报警。她说我这里有人要自杀。我们把他关在餐厅里了,我们得跟警察同志说清楚,这不是非法拘禁啊!


    那男的整个人像没了魂儿,也不知好歹,一直在骂吴裳。


    许姐姐小声说:“失心疯了似的。吴裳你真的要注意了,我看最近网上有人在传千溪风水好,说在这里投胎转世能去好人家。你自己想想这是最近的第几个了?”


    吴裳也觉得蹊跷。


    千溪原本是一个避世之所,近两年才被一些人知晓。她看到很多城市的海边旅游城市,几乎从没听到过适合自杀这一说。


    吴裳问那个男的:“谁跟你说这里适合自杀的?”


    “网上说的。”


    “你给我看看。”吴裳跟男人要手机,但男人不给。


    吴裳觉出了不对劲,她觉得千溪被人盯上了,但是被谁盯上了呢?


    这时阮春桂给她打电话,问她最近有没有回过远村?吴裳说没有,我只去过一次远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你去远村看看吧,那里又天翻地覆了。”


    “什么意思?”吴裳问。


    “意思就是你的综合体最大的竞争对手将是远村,懂吗?你怎么回事?做生意做傻了?怎么一点敏锐的嗅觉都没有?”


    阮春桂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完了觉得很累,就说:“罢了,你当我没说。”


    “你等会儿。”吴裳说:“你别挂电话。你是听说了什么吗?你把话说清楚。”


    “我听人说远村现在整个村子都修了,要复制千溪的模式,做综合度假养老地,已经开始卖房子了。”阮春桂说:“我没去啊,那破地方我一辈子不想去。我也想不通谁好好一个人去那养老,临时生个病都没地方看。”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林在堂呢?”阮春桂问:“回海洲几天也没来看我。”


    “你直接打给他就好,我们不在一起。”吴裳说。


    阮春桂叹了口气。


    她感觉无比的孤独,却又无人倾诉。


    她心高气傲了一辈子,晚年也不肯低头。阮香玉去世几年了,很多事她渐渐想通了,也愿意信她了。但阮春桂知道:人都死了,她说那些又有何用呢?


    她没有朋友。有的无非是一些图虚名互相利用的人,她们彼此攀附抱团取暖,生怕丢掉“海洲太太”的名头。如今都已经是“老海洲太太”了,却还不甘心,死死霸着一些东西不放手。


    阮春桂手里是有一些钱的。林显祖去世前让她学会放下,也叮嘱她不要老年糊涂,被人骗走钱财。阮春桂知道林显祖说的是那些小男人,他倒是不用担心,她自己玩闹潇洒了一辈子,如今已经对小男人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就想找人说会儿话。


    但是儿子林在堂忙于工作,每天只跟她说些只言片语,接着就消失了。阮春桂不能责怪他,她知道林在堂当下正处于一个艰难的阶段,哪里还能顾得了她?


    阮春桂也担心林在堂再一次被吴裳玩弄。


    她心知吴裳对林在堂,不过是合适而已。她根本不爱林在堂,她只爱她自己的前途。


    阮春桂又觉得自己多虑,她现在劝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吴裳察觉到了阮春桂的那些复杂的心思,但她没义务安慰她。于是挂断了电话。


    眼前这个自杀的男人让她意识到她似乎又卷入到一场恶性商业竞争中。吴裳这个人,一般不会主动招惹人的,但如果有人招惹她,她一定有仇必报。


    眼下综合体正面临正式开业,但是网上却流传出这样的消息,一旦出了问题,整片海滩将会被戒严封锁,这将会影响综合体的生意。


    简直是其心当诛。


    外面狂风骤雨,这要命的台风登陆了。


    吴裳要求保安部门加强看监控,每隔半个小时要汇报一下情况。同时让客户服务的几个人逐个给游客发消息或打电话,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外出。


    她的心里很慌张。


    眼前的男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吴裳坐在他对面,问他可不可以给他家人打个电话报平安?男人摇头拒绝。吴裳见他眼神摇摆不定,知道他还没完全断了死的念头。


    她想了想,又打了报警电话。


    公路被水淹了,信号时断时续,警察过不来。吴裳问警察同志她能不能录视频,等他们到了交给他们,她实在怕出问题。警察同意她这么做。


    南法男友一直盯着那个男人,他甚至琢磨着把他捆上。


    吴裳拿出电脑在各个网站搜索,最终在一个小网站上看到有人在发帖:说千溪的夕阳好美啊,大家一起来这里啊。


    接着那个人走向海里,回头看着镜头。画面很诡异,吴裳毛骨悚然,缓了几秒钟才把这条转给廖恩宏。


    她说:“我怀疑有人恶意竞争,在网上鼓动别人来千溪闹事。交给你处理吧,找出背后的人。我现在只能加强巡视,快要开业了,别闹出大动静来。”


    廖恩宏要她放心,他一定会查。


    然后他问吴裳:“林在堂回海洲了是吗?”


    “对。在临海园区。你不是知道吗?你之前还去过他上海的工厂。”


    “但他突然搬回来没跟我说。”廖恩宏说。


    “那是你们的事。”


    台风要将屋顶掀翻了。


    吴裳一直看着外面,这时是不会有人有能力走到海边的,但她仍一直死死盯着。吴裳珍视人的生命,也珍视自己的事业,他们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耗尽心力要顶起的千溪,万万不能遭遇这样的流言和打击的,综合体必须光明正大地如期开业。


    许姐姐要她歇会儿,她摇摇头说:“我不能睡。”


    她问那男人:“就你一个人来吗?没约人一起死吗?”


    男人麻木地摇头:“没有啊。”


    吴裳知道从他口中得不到什么消息,她只希望台风快点过去,警察同志能安全过来。


    林在堂问她情况怎样?是什么大事?她说能控制,但未知。你呢?


    “机械故障,正在修理。但今天园区电压不稳,大概率不行了。”林在堂很生气,他记得前几年的时候,他一直要求园区加强与电力的沟通,促进电力设施的升级,怎么这两年就懈怠了呢?


    “慢慢来吧。”吴裳说:“你毕竟不是林总了。你现在是小林总。”


    “我是林某人。”林在堂说:“至少在你面前是林某人。”


    吴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回他。


    午夜时候,外面风势渐小。


    男人靠在角落里睡觉,南法男友正捏着他衣角,只要他有风吹草动他就能快速反应制服他。吴裳仍旧在盯着外面,她总觉得放心不下。


    这时一个人影从“千溪欢迎你”前艰难地朝海边走,吴裳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狂风大作,卷着海浪,正发疯地朝岸边涌。吴裳的喊声被风吞没了,她顾不得任何,费力向前,最终将那个人一把推倒在地。


    “危险!”吴裳说:“危险!不要去海边!”


    那是一个姑娘,她听到吴裳这样说,就奋力推她要向海边冲。吴裳发了疯似的向回扯着她,许姐姐和救生员也出来帮忙,一起把她扯进了千溪欢迎你。


    这时风又大了起来,那扇门无论如何关不上,水晶灯被风吹得发出了尖锐清脆的声响,后厨的人赶来,终于将门关上了。


    “裳裳,你受伤了!”许姐姐指着吴裳流血的额头,血已经染红了她半边脸。吴裳感觉到温热,却感觉不到疼。她找出急救箱擦了下,看到额头被磕破了。应该是刚刚被什么打到了。那种混乱的场面她已然回忆不起来。


    她按着纱布转向那个姑娘,问她:“我问你,你收没收到我们员工打给你的电话、发给你的消息!有没有告诉过你台风天不要去海边!政府和媒体发的警示你看没看!你去海边到底要干什么!”


    此时的吴裳,满脑子都是走向大海的外婆和爷爷。她真的无法释然,为什么人要选择这种方式离开人世呢!


    “我问你话!你回答!”吴裳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也会给别人添麻烦?”


    那姑娘已经反应了过来,人缩在角落里,不停地颤抖。她讷讷地对吴裳说:“对不起,对不起…”


    吴裳怒视着她,知道一切的许姐姐在一边抱着她肩膀,不停地说:“吴裳,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吴裳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去,双手叉在腰上,深深地呼吸,一口接一口。


    许姐姐观察着她的伤口,不流血了,就给她缠上,说:“等后面情况稍好一点,去一下医院啊。”


    吴裳点头。


    “没事的。”许姐姐说:“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有情绪就发泄情绪。做事业,哪有简单的呢?”


    吴裳觉得这是个死结。


    她不知道该怎么快速化解这个危机,她只知道“StarlightHaven”即将开业,如果遇到负面消息,那开局真的就太难了。


    她一直在地上踱步,不停地想着该如何解决。


    这时南法男友无聊刷起了短视频,吴裳听到声音后突然感觉找到了救命稻草。舆论的问题就用舆论解决。


    是的!就这么办!


    她激动地抓着许姐姐的手说:“许姐姐,我有解了!我要拍视频!我要拍视频说!”


    “怎么拍?”


    “就拍今天晚上的事!”吴裳说:“我要让周玉庭帮我写!现在就要!”


    她马上就给周玉庭打电话,养老院那边刚刚安稳下来,这一下午有几个老人哮喘发作,还有老人害怕台风,所有工作人员都没睡,一直在照顾着他们。


    宋景听到吴裳的声音在抖,就抢过周玉庭的电话,问她:“你没事吧?我是说周玉庭现在没事了,可以写。但是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受伤了,但是我很怕不断有人来千溪自杀。我….”


    “吴裳,你听我说…”宋景轻声说:“不要有救世主情节,爷爷和外婆选择那样离开…是他们的意愿。好吗?”


    吴裳哽了一声:“好的。”


    “那我现在就让周玉庭写脚本,明天雨小一点我们就拍,拍完就剪。明天晚上就发。在台风结束前,我们就发。好吗?”


    “好。”吴裳接受了此刻脆弱的自己,对宋景说:“宋景,谢谢你。”


    “没事啊。”宋景说:“你一天救了两个人,攒了多少功德啊。”


    吴裳被她逗笑了。


    警察到来以后,吴裳把情况对警察进行说明。警察帮忙联系家属,然后把人带走了。


    这时吴裳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但她还是想先拍视频。如果问题不解决,她是没办法睡的。


    她始终都没跟林在堂细说她遇到的事,包括她受伤。林在堂是通过周玉庭才知道的。他交代完工厂的事,就急匆匆向千溪赶,看到了极度疲惫的、额头上绑着纱布的吴裳。


    他上前去要跟吴裳说话,吴裳却严肃地对他说:“有事你晚点再说,我现在很忙。”


    “你需要休息。”


    “你不要管。”吴裳说:“你不要管,我自己有分寸,我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说完就去忙工作,把林在堂晾在了一边。吴裳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她也并没有针对林在堂。她只是想优先把工作的事处理完,让综合体正常开业。很多人都在等着、盼着,也有人在等着看她笑话,她不能松懈。


    林在堂就那么站在雨中,看着吴裳站在海边,讲述生与死的故事。海浪打着他们的裤脚,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像一声声呜咽。


    吴裳的伤口展示着她作为千溪人的责任感,但她只字不提综合体的事,只是一直在说人的辛苦、心灵和信念的崩塌,她说她都能理解,因为她至亲的人也是这样离开的。但还是希望走进大海的人能再回头看看,哪怕只多看一眼。


    林在堂知道过往的一切都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痛苦是不可磨灭的,哪怕他们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要笑着生活,但总有那么一刻,泪水的到来无可避免。


    他也很伤心。


    吴裳没有跟他坦露过痛苦,也没有跟他说她受伤了。这或许是她的习惯,她已经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把他摒弃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视频终于拍完了,周玉庭擦擦眼镜,不肯承认自己哭了。他说:千溪真是一个动人的地方啊,千溪的现在,真值得写啊。他虽然这么说,但他那还只是零散的日记。他记下的东西太多了,还没写成一本真正的书。


    周玉庭看到林在堂站在那里像失了魂似的,就说:“我们要去剪视频了,你要不要屈尊一起啊?”


    吴裳这才想起林在堂还在,忙跟他道歉:“对不起啊,刚刚太忙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林在堂说:“你先忙。忙完了再说。”


    吴裳就真的去忙。


    晚上21:00,他们发布了视频。十秒钟后有了第一条回复,十分钟后回复破了一百,接着就涌入了无数的人。


    台风还没结束,意味着故事也没结束。


    但吴裳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抢跑在了商业阴谋前面。


    她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颓然坐在沙发上,无力抬手和睁眼。林在堂就坐在她身边,为她盖上一条毛毯。别人都去忙了,这间办公室只剩他们。


    吴裳睡着了。


    但林在堂睁着眼。


    她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外面的雨又小了些,海面也平静一些。看到身边的林在堂,就主动跟他说话:“你知道我睡觉时候梦到什么了吗?”


    “什么?”


    “梦到爷爷。他说他当年出门,被人撞出车祸。还梦到你,被灌了酒…商业战争永远都在,只是不停变换着形式。我自认我这些年也见过了很多,但每一次发生的时候,都无法像你们一样冷静。”吴裳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林在堂嗯了一声。


    吴裳终于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问他:“你怎么了?”


    林在堂就那么幽幽地看着吴裳,他自嘲似地说:“吴裳,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爱人,但我以为我也算你的好朋友。可你面临那么危险紧急的事,都没有想过跟我说,你受伤了也没有告诉我。我昨晚一直在想: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呢?”


    “我一直在忙。”吴裳说:“我没有告诉你,那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吗?”


    “正常吗?”林在堂说:“就我们之间的关系来说:正常吗?”


    “正常。”吴裳说:“林在堂,你不能因为我和你本质上是一类人,就来指责我,而为你自己开脱。我只是做了跟你一样的选择而已。不仅现在,未来我也会这样。我会优先解决我自己的问题,如果我需要告诉你,那一定是因为在问题解决的环节里,我需要你参与。”


    “我知道。”林在堂说:“我并没苛责你。”


    “你有。”吴裳说:“你在指责我。因为你觉得在我心里,跟你不够亲密。”


    “你什么都懂,又为什么要问我呢?”林在堂忽然严肃起来:“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但却故意这样做,因为你觉得我原本就不重要。我只是你当下的一个床伴,你不愿跟别的男人上床,因为你觉得他们脏。你一边像朋友一样跟我相处,却不能像你对待其他朋友那样对待我,一边跟我上床,又不能像看待情侣那样看待我。”


    “别说了。”吴裳说:“林在堂你不要这么说。”


    “你是为了报复我当年对你的忽视吗?你觉得我当年一直在忽视你的感受,所以你现在也要这么对我是吗?”林在堂捏着拳头问:“是吗?”


    “不是!”吴裳大声说:“我压根就没想报复你!我这样对你只是因为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


    “让你失望了是吗?我不是满脑子粉色泡泡只知道谈恋爱的女人,我没有哭哭啼啼跟你要爱情、依靠你,让你失望了是吗?那你失望去吧,说真的,你会一直失望。”吴裳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说:“我以后也会是这样,我永远这样。没有人比我自己可靠。”


    林在堂起身去拉她,被她甩开了。


    吴裳怒视着他,接着又笑了:“林在堂,我知道你说那些话,是因为你关心我。但你关心我,不该用这种方式。这招对别人管用,对我没用。在我面前,要么对我有帮助,如果没有一点帮助,在这个时候夸夸我。这就够了。”


    她伸手摸了摸林在堂的脸,见他偏过头去,就缩回手。


    “我去忙了。”她说:“每次台风过境,都要人半条命。”


    说完就走了。


    宋景见林在堂难过地走了出去,就问吴裳:“林在堂没事吧?他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他没事。”吴裳说:“等他想明白了,他就没事了。”


    第119章 StarlightHaven


    当台风结束,千溪终于恢复了平静。


    吴裳吊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松了。


    她在沙滩上缓慢地走着,阳光追随着她,海浪包围着她。许姐姐和南法男友打开咖啡店的门窗营业,看到这个场景,就靠在一起看着她。


    “她看着有点伤心?”南法男友有些不解:“她怎么了?”


    许姐姐叹口气:“你不懂。”


    南法男友不服气:“我不懂,但我可以给她冲咖啡。”接着对吴裳大喊:“吴裳,吴总,喝咖啡!喝咖啡!”


    吴裳闻声看向他们,大声回应:“我不喝啦!我想回去睡觉!我好困!”


    “快去吧!”许姐姐说:“一场台风!一场梦啊!”


    这是她们三个近两年总结的经验:每当台风来了,吴裳操心整个综合体的安全、宋景担心养老院的老人会集体突发疾病、许姐姐担忧有人溺水,每次台风都是一场生死时速的考验,要拼尽全力。就像做梦一样。


    “是啊!一场台风一场梦啊!”吴裳笑着说。


    她有点饿,又不想吃食堂,因为食堂太吵闹了。吴裳极度疲惫的时候不想听到响动,就想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能让她休息一会儿,吃口东西、发会儿呆,再睡上一觉。如果这时候手机不响就更好了。


    她的脚像灌了铅似的。


    她想起姆妈还在世的时候跟她说:在香玉面馆刚开业的时候,她晚上舍不得关门,总想多卖两碗面。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走路时候抬不起脚,像被什么东西拖着似的。


    吴裳一直不太懂那种感觉,这两年渐渐懂了。


    生活不易。


    哪怕像她这样,看似光鲜地做着生意,内里种种也是不能为外人道的。所以她愈发理解当初的林在堂。都不容易。


    哎。不知怎么,吴裳叹了口气。


    路过养老院的时候,宋景正在接待新入住的老人。她靠着老树站着,尽量挤出笑脸给人看,近视镜下面那双眼睛布满着血丝,也要累死了。


    吴裳问她那几个哮喘的老人怎么样了,宋景说还好之前听你话,请了两个退休医生来,这次要是没他们,真要完蛋了。


    “这个钱花得对!”宋景对吴裳说:“今天老人的亲属打电话来,特意感谢了我们。”


    “那就好啊。该花的就花、该省的就省。你忙完了就回去睡一会啊,我不行了,我现在好累。”


    “快去睡吧!”宋景追出来说:“睡一整天,晚上我们再开会吧?”


    “好啊。”吴裳说:“大家都累了,晚上吃完饭海边开吧。”


    她伸出手颓然地朝宋景摆一摆,做出再见的样子,又朝家里走。家是吴裳的避风港。老黄老远就来迎接她,她推开院门的一瞬间,看到院子里的老树,心里就安稳了。


    这一天的老树叶子上挂着被光晒着的五彩的雨滴,微风过,雨滴落,摔碎在地上,一朵又一朵。老黄跑过去故意被雨滴砸头,狗眼睛眯缝着,好像很舒服的样子。


    吴裳听到家里有动静,就走进去看。小厨房里叮叮当当响,锅里的鸡汤冒着咕噜噜的热气,林在堂正在剁酱鸭。


    吴裳真的觉得一场台风一场梦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台风过后,结束了一场长时间的高压工作后,会有一个人在家里等她,为她做饭。因为等她、为她做饭的人都已经离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你没回临海园区啊?”吴裳问:“机器修好了吗?”


    “回了,早上赶回来的。”林在堂回过头看她,指着自己的眼睛问她:“你看是不是有皱纹了?熬夜真毁人。”


    “机器呢?”


    “自然搞定了啊。”林在堂语气还像从前一样,好像那天他跟吴裳之间的谈话没有发生过。


    “你洗洗手坐那稍等片刻。”林在堂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将她转个身,推着她后背朝卫生间走。


    “可你不会做饭啊。”吴裳想起林在堂那令人不敢恭维的厨艺。


    “外婆教过我啊。严格来讲,我也是御厨后代!复杂的不会做,但煮面可以的。”


    “哦。好吧。”


    吴裳一边洗手,一边将身子向后仰,看着林在堂那细长的手指捏起一把素面放进锅里,一只手拿着长筷子快速地搅,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样子的。


    吴裳的肚子咕咕地叫,她洗手出来,饭好了。林在堂招呼她过去吃。碗筷都摆好,他竟然还摆了盘。


    “这么精致吗?”吴裳说。


    “不是师从于你吗?”林在堂回忆道:“我记得从前你心情好的时候做饭,做完了都要摆盘,你说看到食物漂亮,你的心情也就好了起来。”


    “那倒是真的。”吴裳说:“那你心情不错吗?”


    “不错啊。”林在堂搓搓手:“开动吧!”


    吴裳尝了口他煮的面,惊讶地发现,林在堂的鸡汤并不逊色于她。但他从前明明不会煮鸡汤的。


    “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鸡汤煮的好是吗?”林在堂笑了:“这两年在上海,基本就跟鸡汤较劲了。香玉妈妈和外婆都教过我,但我那时不会。一个人在上海,我又不喜欢吃别的东西,就靠一口面活着。于是就开始研究,比对着回忆研究,哪个佐味放多了、哪个放少了,慢慢就做出来了。”


    林在堂从前绝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现在对着吴裳,就忍不住多说一些。吴裳听进去了,想象了一下他那两年的生活,应该也是迷茫痛苦的。


    有一个问题她始终不解,于是她问:“你当初要替你爸还债,明明钱不够,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还是坚持给千溪4500万?”


    “这很难理解吗?我把千溪当我的退路。”林在堂说。


    “不,你不给我钱,你的退路就更多了。”吴裳说:“但你还是给了我。”


    林在堂就笑了:“其实是因为在事情发生前,我已经说要投资千溪了,如果我不给你钱,那无异于对你釜底抽薪。”


    “你可以少给我。”


    “吴裳,这些年来,我说过要付你的报酬、给你的东西,有少给你一点吗?”林在堂严肃地说:“没有对吗?这是承诺,我不能轻易毁掉我自己的承诺。”


    “你到底为你爸还了多少钱?”吴裳又问。


    “这不重要。”林在堂说:“吴裳,有一个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哭着喊着跟你结婚的,事实上我这辈子都不太可能结婚了。我父亲的欠债,是未知数,我不知哪一天又从哪里冒出什么人来,拿着有效的法律文件给我看。我结婚,让别人做我的还债共同体,我不会这样做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松了口气是吗?”林在堂敲她的头:“我就知道你会松一口气!”


    他玩笑着说出吴裳的想法,但他是全然接受的。林在堂这种做大事的人,又经历了那么多生活的历练,早就看透了事情的本质。吴裳说那些话,乍一听是很伤人的。但仔细分析,又觉得全是道理。他们两个都不是情情爱爱的人,都有各自的理想和愿景。关键时刻,先处理自己的困难,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至于是否要向别人倾诉,或者向谁倾诉,也的确要看当时的情况。


    “我准备吃完了小睡一会。”林在堂说:“我好累。你呢?”


    “我也要睡觉。”吴裳说:“我也要累死了。我累得抬不起胳膊。”


    林在堂摸摸她头发。


    他必须要承认,吴裳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她解决问题的能力那么强,说话做事也是拳拳到肉。那些人把吴裳当成竞争对手,无时无刻不在想打倒她,是很正常的。商场里就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总想干掉最强的那一个。


    后来他们都不说话,吃了饭沉默着洗漱后,挤上了小床,林在堂的手臂轻轻环着她,掌心揉着她头发。吴裳觉得很舒服,几乎是沾了枕头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一场台风一场梦。


    但这场睡眠却没有梦。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别人都知道吴裳累极了,所以会自主安排工作,大家都有分寸,只要天不塌下来,就能等吴裳睡醒再说。


    老黄仍旧厉害。往门口一站,别的狗都不会叫,夹着尾巴走了。只有鸟儿不服管,叽叽喳喳;虫鸣也是,但那没关系。吴裳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舒服的睡眠空间,太舒服了,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林在堂也睡得很好。


    他这几天只睡了不到十个钟头,二十出头时熬夜是没有任何感觉的,现在真的会力不从心。他有时睡着睡着会抽一下,睡梦中的吴裳就按着他手臂拍一拍。


    他们一觉睡到了黄昏。


    小屋的黄昏是无比美妙的。


    西晒的阳光照进沙帘,光影投到地上;窗台上跳上一只野猫,柔软的身体穿梭窗台上。鸟也跳来跳去的,树叶也在沙沙地响。


    吴裳睁开眼看着这一切放空了片刻,接着又觉得困,翻个身,抱着已经醒了的林在堂又睡了。


    林在堂哭笑不得,一动不动,肚子里憋着尿,被他生生忍下。心里默念:快醒啊,醒醒啊,膀胱要炸了。二十分钟后吴裳终于彻底醒了。


    她惦记着要开会,跳下床匆匆换衣服,对林在堂说:“你要是无聊就去咖啡店啊,我忙完了去找你。晚上许姐姐那边会有落日party,有鸡尾酒畅饮,还有好吃的海鲜烧烤。”每次吴裳这么说话的时候,都非常气派。在不见的两年里,她已经养成了新的风格。好在林在堂适应得快。


    “去忙吧。别管我。吴总。”他说:“我待会儿处理完工作就去。”


    “好啊!”吴裳倾身拍拍他的脸,想了想,又坐回床边,拉过他的手,低下头看着,一根一根数他的手指头。


    “怎么了?”林在堂问:“不是着急走?”


    吴裳歪着头抬眼看他,睡好了的人此时眼里很清亮,人也重新恢复了精神。


    林在堂被她看得心慌,说:“说啊,怎么了?”


    吴裳小声说:“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今天我感觉到了温暖。”吴裳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我以为你会生气走几天。但我后来又想,似乎是我太小瞧你了,你绝不会掉头就走把问题扔下不管。林在堂,你回来给我做早饭,真的又稀罕又好。”


    林在堂摆了摆手:“嗨!小事一桩。快去开会吧。”


    “那你还生气吗?”吴裳问。


    “不气了。”林在堂故意斜眼觑她:“摆正位置!就不会有落差。”


    “什么位置啊?”吴裳用力捏着他的脸说:“什么位置啊?你给我说清楚!”


    “就是我虽然不是你愿意倾诉的最好的朋友,但他们也不能陪你睡觉…我在我该出现的时候发光发热,这就能保持我们之间关系的平衡。这就是我的位置。我总结的对吗?”


    吴裳故意说:“对啊。”


    “那你点评一下我的总结能力。”


    “我点评啊…”吴裳说:“纯属放屁!点评完了!”


    她起身拔腿跑了,下楼时候踩得楼梯腾腾腾地响,林在堂走到窗前推开窗,又叫她。


    吴裳停下,抬起头看向窗子。


    林在堂笑着说:“今天夕阳不错。”


    “台风过后总是大艳阳天啊!”


    第120章 StarlightHaven


    台风过后就是大艳阳天啊。


    吴裳又对林在堂说了一遍,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又要强调这一遍,但说完后她自己傻笑了一声,解释道:“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语气很像外婆?我想起来了,这是外婆常说的话啊!”


    吴裳不知别人是否会像她一样,偶尔会冒出一句老人常说的话,说的时候不觉得,说完就会想起。原来是她们长在她骨髓里了啊!


    “我想起来了。”林在堂也笑了:“外婆好像是这么说过。”他说:“那就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吧。”


    “同祝呀!”吴裳对他摆摆手,开开心心开会去了。


    她有自己的工作习惯:每逢重大事件后都要开会复盘的,她和她的团队要在不断的总结、反思之中成长。综合体的生意要面临的突发情况极多,他们不能只依赖别人的经验,也要有自己的工作流程。


    这次台风并不是很大,但仍暴露出一些问题:


    一:老人们的心理疏导和急病预案。虽然有了医生,但因为护理人员的医疗经验不足,导致手忙脚乱。要加强所有工作人员的急救知识和医护经验;要对老人们进行特殊天气现象的心理疏导。老人像小孩,年轻时候为人遮风挡雨,老了反倒脆弱。


    二:综合体处于沿海地带,应对台风的能力还要加强。这次台风损毁了一些树木,也有个别民宿玻璃被砸坏。除了修缮外,要计划采用更好的材料。


    三:对于临时投靠人员的接待。吴裳是在开会前才知道,在台风过境的时候,有大车司机和过路旅客来临时躲避。但因为数量太多,他们没能妥善接待。吴裳认为停车场需要扩建,还有临时民宿,类似于青旅,也要提上日程。


    四:对于海边游玩安全,更要提高警惕。吴裳挑头对综合体所有的地方进行动线规划,把每一个游玩点和风险点都标注出来,做成游玩手册,发给每一个入住的游客,并口头宣讲。


    …


    综合体要做好,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到。哪怕想不到,遇到问题后也要快速升级。一般这样的会议,大家都会讨论,然后马上执行。这次也不例外,宋景当即就去安排养老院所有工作人员进行医学知识学习考核的事,许姐姐主动认领了游玩手册和青旅的事。总之会开的很快,一个小时后就结束了。


    吴裳看着大家离开,她自己则坐在沙滩上,望着大海思考。她要想自己还有哪些遗漏,以及综合体开业前后的一些工作。从她冒出搞“千溪欢迎你”的念头到确定要搞综合体,已经过了五年。


    人的一生究竟能有多少有意义的五年,吴裳说不清楚。她回忆自己的这五年,风里雨里,过关斩将,终于熬到了它曙光乍现的时刻。心里难免唏嘘,偶尔也会想:如果外婆和姆妈在该有多好?


    吴裳对她儿时的千溪记忆犹新。


    她记得码头的船天不亮就鸣笛出发,岸边站着送别的人。船跑的方向或远或近、或东或西。如果是捕鱼打捞的还好,一般过一两个夜晚,就会满载着海鲜归航。如果是货船,那就一站又一站,驶向远方。短则三五天,长则三两月。千溪人就是依靠这个生活的。


    每天忙碌,但日子清苦。因为无论是货还是海鲜,都要经过一道又一道,不掌管生意的源头,是赚不到大钱的。


    后来沿海经济发展,千溪人想走出去。他们走到温州、上海、福建、广东,但大多做一些小生意,也只能维持温饱。


    2010年前后,新一轮经济发展的春风吹到了海洲。海洲政府决议打造一个沿海产业带,籍由大海将生意四散。那时千溪人很开心,因为政府说要拆迁改建。拆迁啊,拆迁多好啊。改建多好啊。但是最终他们选择了临海村。千溪人就叹气,又要继续贫苦了啊。


    吴裳从前是一个小人物,她只关注自己的温饱,只想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她从没有考虑过千溪的发展,因为她没有能力,也觉得那或许是更厉害的人该考虑的问题。


    她原本是想离开千溪、离开海洲的。她原本想追求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的。然而生活或许自有安排,它推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吴裳谦虚地认为自己是被选择的,因为她根本不具备那样的能力。


    但她竟然也走到了今天。


    吴裳仰仰在沙滩上,看着云、听着海浪声和游人的欢笑声。林在堂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


    林在堂安静地躺在她身边。


    他心里很安宁。


    从前那些兵荒马乱、不务正业的家人、肮脏残酷的商业竞争好像都离他远去了似的。他知道那些并没真的离开,而是当他真正学会放弃、取舍、斗争和选择后,他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现在学会跳出去看待这些事,就像爷爷说的:这并非针对你,而是因为那个人恰恰是你。林在堂重新回到临海园区后,每天都会经过星光厂。工人们会跟他打招呼,也有人去他的新厂参观。起初林在堂是有恍如隔世之感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份错位了。


    但是台风过后,当新厂的机器重新轰鸣起来以后,他的灵魂归位了。他知道眼前是自己的新事业,是他从零开始创造的事业。在这个事业版图里,他可以放下从前所有的压力,彻底按照自己的计划去打造一个新的企业。这感觉很刺激。


    林在堂内心里是喜欢这样的刺激和叛逆感的。


    他的脚碰了碰吴裳的,吴裳才发现旁边多了个人。


    “诶?不是说让你去许姐姐的派对玩吗?你怎么来这了?”


    林在堂手指了指,说:“那些年轻人在玩死亡摇滚,我心脏不舒服。”


    吴裳顺着他手指望去,看到沙滩上燃起了火,一群穿着打扮新潮惹眼的年轻人正围着篝火疯狂地弯腰甩头,死亡摇滚的音乐声、嘶吼声震天响。


    别说喜静的林在堂受不了,吴裳看着也感觉头晕。


    “我们是不是老啦?”吴裳说:“这点小阵仗就受不了吗?””我年轻时候也受不了。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林在堂不服气,跟吴裳辩解:“这是个人爱好!与年龄无关!”


    “哦哦哦。”吴裳应付他:“哦哦哦哦,我知道了。”说完就笑了:“可是林在堂,我们的确不是二十岁了啊。你想想06年我给你做导游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06年是坏蛋,现在也是坏蛋,没有差别。”林在堂说。


    吴裳抓起一把沙子扬他,林在堂翻滚一下躲开了。


    “我怎么坏了?你给我说清楚!”吴裳跳到林在堂身上,拼命压住他,让他给她解释清楚。


    林在堂想要把吴裳掀下去简直轻而易举,但是吴裳坐的地方恰到好处,他绷着身子不想动。目光暧昧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自己意识到她现在的坐姿实在是有些放肆了。


    吴裳察觉到不对,低头看看,再看着林在堂,故意用力坐。林在堂哼了一声。


    “说不说!”吴裳俯身揪着他衣领:“说!我怎么坏了?”


    林在堂虽然有些心猿意马,但仍旧说:“06年不爱我,现在也不爱我,这不是坏蛋是什么?”


    “06年你爱我?现在你爱我?照你这么说你也是大坏蛋!”


    林在堂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他想起06年孟若星跟他吵的很大的那一架,当时她说他精神出轨,林在堂气死了,认为孟若星在羞辱他。他自认人品高洁,绝不会做出精神出轨这种事。然而后来他也曾困惑过,不管怎样,他都承认,06年的吴裳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她的出现,点亮了06年的夏天。以至于后来他经常跟周玉庭说:千溪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有些人去了千溪就不愿意走。周玉庭不信,最后来了千溪,然后几年过去了,周玉庭也没有离开。


    那么当下呢?林在堂不是情情爱爱之人,他并不太擅长把情爱宣之于口。他的情感和表达方式都很内敛,以至于会让别人觉得那爱情或许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


    “现在我爱你啊。”他淡淡地说,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吴裳闻言低下头去,以便离他的脸更近。她死死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说谎的蛛丝马迹。


    她始终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从前的林在堂在她身上求得家庭的温暖,她在他身上求得一架能登天的梯子。他们各有所图,永远清醒。她知道自己对于林在堂而言是特殊的,因为他这样傲慢的人不会对谁一再退让,她以为他对她退让,是因为他曾把她当做家人。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林在堂爱她。


    倘若他爱过她,那么她当时因为他受到的诸多委屈又算怎么回事呢?


    吴裳想不通。


    她眉头紧锁着。


    林在堂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从他身上下去。他现在绷得慌,很难受;再这么下去他就要交代在沙滩上了。


    尽管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但天空群星闪耀,海面波光粼粼,远处的篝火正可着劲儿向天上冲。这些都让他隐秘的欲望显得那么大张旗鼓。这不符合绅士的做派。


    “你说清楚。”吴裳说:“我好奇。你爱我我怎么不知道?”


    “没事,你以后就知道了。”林在堂说:“从前我做得不好,的确算不上爱。以后敬请期待吧。”


    “切。”吴裳从他身上下去,摆摆手豪气地说:“爱不爱不重要啊。如果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满脑子是一个男人究竟爱我不爱我,那我真是白活了。”


    “是的。”林在堂说:“你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这是你永远都不会消散的独特魅力。”


    林在堂是了解自己的,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吴裳。他喜欢她忠于自己,没有迷失在任何地方,也不为任何人改变。她受得起流言,难过了也不过是哭一次、闹一下,但转眼又会去战斗。她的生命力那么顽强,他从没见过什么人,像她一样顽强过。


    他们两个安静下来。


    这时吴裳又想起她的工作,她直接对林在堂说:“综合体开业,你作为最大的股东,也要来站台。”


    “好。”


    “我还有一些工作交给你,可以吗?我僭越吗?竟敢给企业家林在堂派活!”吴裳玩笑似地说。


    “别。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创业者,吴总有活尽管派。”


    “好啊。”吴裳说:“那我就说了啊。我要给你两个活:第一,综合体开业的嘉宾,目前我们能请到的咖位有限。需要你出面,动用你前几年的影响力,尽可能多地请一些来;第二,媒体。我们需要请一些业内顶尖的媒体过来,帮我们发布新闻稿,这些虽然廖恩宏说会去安排,但我希望你也显一下神通。”


    吴裳分配工作是有逻辑的,林在堂这种就让他去搞定那些她当下也够不到的人。毕竟星光灯饰和他自己的影响力在那,做起来比她容易得多。


    林在堂无奈地笑了:“你真的太懂怎么做事了。”


    “跟你学的。”吴裳说:“当年你发现我适合做销售,力排众议让我去星光灯饰做销售,淘到第一桶金。我从这件事上学到该怎么把一个人放到最合适的地方去,发挥她的最大价值。”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从前会担心你会怪我这个举动,因为它为你后来带来很多的麻烦,包括你从星光灯饰的离开。”林在堂抱歉地说:“我不知你怎么想,我到现在都无法释然。我对自己当年能力的局限感到抱歉。”


    “如果我到现在还这么想,那我应该走不了太远。”吴裳拍拍自己的心口说:“林在堂你知道吗?我也在不停地反省,我强迫自己拥有开阔的心胸,和我压根就不理解的强者思维。当我不拘泥于那些东西以后,我发现,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离婚时候针锋相对,根本看不到对方身上任何一点好。恨不能把对方抽筋断骨付之一炬,也想过不死不休地纠缠报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再回头去看,就发现了当时她并没发现的很多微小的痕迹。林在堂对她并非全然的恶,她对他也并非是全然的恨。当时所有的情绪都夹杂在复杂的事件里,他们都各有立场。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给对方留有一条生路。


    那条生路,是他们对情感的慈悲,和对当年他们的交代。


    跳回去看,云淡风轻了。


    “感谢你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吴裳拍拍林在堂肩膀:“虽然那是你付给我的报酬,但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我碰到的是一个道德卑劣的人呢?那我一无所有。所以林在堂,你的底色是善、是正直,这赢得了几乎99.9的男人。这算是我的幸运吧。”


    “不敢当。”林在堂说:“过往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感谢你谅解。”


    吴裳被他的官方说法逗得哈哈大笑,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对林在堂伸出手:“走啊,咱们也死亡摇滚一下。”


    林在堂勉为其难随她去了。


    他压根不会死亡摇滚,他怕自己的腰闪到、也怕把自己的眼镜甩掉,就站在那像个僵尸人,手脚不协调,滑稽可笑。


    吴裳嘲笑他:你好歹混过留学圈的呀!


    林在堂摇头:我们那几个同学…都像周玉庭。


    可周玉庭绝不是他,周玉庭“摇滚”的好着呢!平日里像个老学究的周玉庭这时正在跟年轻人斗舞,别人跳完了他冲上前去,指着自己说:“看我看我!”


    接着就“摇滚”了起来。


    太好笑了吧。


    宋景在一边捂着脸说:“我不认识他啊!我不认识他!我们养老院没有这种员工啊!”


    周玉庭一把扯着她大声说:“这是我们院长!欢迎你们把老人送到我们这里来!”


    吴裳和林在堂哈哈大笑。


    他们从前总是觉得人是孤独的,人这一生幸得一二好友便足够了,遇到同频的人该是怎样的幸福。


    现在他们都是幸福的。


    林在堂悄悄拽了下吴裳的手,吴裳意会了,跟他退出热闹以外,缓缓朝家里走。


    此刻小路格外安静。


    路边那些圆球小灯在幽幽的亮着,绿化带上的星星灯也亮着。


    他们走在这样安静的路上,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喘气就泄露了他们内心那蓬勃的欲念。


    但老黄可想不到这些,一只鸟突然振翅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吓到了它,它汪汪叫了两声,把吴裳吓得差点跳起来。


    接着她就觉得自己很滑稽,笑了。


    林在堂握着她手腕,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吴裳故意问他:“你走这么快干嘛呀?我好累呀!我不想走。”


    林在堂二话不说,猛地扛起她跑了。


    吴裳的头向下坠,这比“死亡摇滚”还要命,不停拍打着林在堂后背:“狗东西!你放我下来啊!”


    林在堂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跑,终于跑到了家门口,推开门,关上门。老黄被他关在了门外,不满地狂吠,然后自己从门下钻了进来。


    林在堂一口气带吴裳到了楼梯下,把她放在台阶上,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裤子上。


    他在她手下蓬勃、跳动,吴裳哇了一声。


    “以你的高龄…”她想以此缓解一下此刻紧绷的、爆炸的气氛。林在堂却低头亲她一下,问她:“你不想摸摸吗?”


    “什么?”吴裳一时愣住了。


    林在堂抓着她的手,塞进皮带,送了进去,触碰的一瞬间,他吸了口气。


    皮带卡的吴裳手腕疼,她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命令他解开。


    林在堂的脸贴着她脸颊,不停亲吻她,快速地扯下了腰带丢到地上。


    吴裳回吻他,将手伸了进去,歪着头接住了林在堂的嘴唇,伸出舌尖,碰了下他嘴唇,让他含着。


    这时闭着眼睛,所有的感受都被放大,林在堂的手悄悄穿过她裙摆,轻轻地覆了上去。


    吴裳一瞬间站不住,被他搂进了怀里。他们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了,但都没有分开。干脆停下吧。


    她的脸贴着微凉的墙壁,闭眼感受着他的手。手背摩擦着衣料,手心是一片汪洋。她抑制不住地叫了几声,接着就察觉自己的裙摆被掀起。


    她满满当当了。


    “别。”她说。


    “嘘,我知道。”林在堂在她耳边安慰着她:“别怕。我戴了。”


    他也并非禽兽,只是她刚刚太过沉浸没有听到他撕扯包装的声音。


    “你再感受下…”林在堂奋力一下让她感受,吴裳咬着牙拍打他。


    “你哪里学的…你…”


    林在堂不会对吴裳说的,他的梦做的五花八门,他学了很多。也妄想着有一天能与她再续前缘一一用上,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一天。


    他只顾着发狠,直到吴裳又拱了起来,拼命向外挤他。


    或许是受“死亡摇滚”的影响,这一晚他们都不想停。黑暗之中吴裳捧着林在堂的脸,声音颤抖地说:“林在堂,你再说一遍。”


    “什么?”


    “说你爱我。”


    “我爱你。”


    这离奇的话语为吴裳的感受增势,与林在堂这句话同时喷薄的,是她无尽的热情。


    这罕见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