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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门外,脚步声渐近。


    盛菩珠双手抵在院门上,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夫人。”


    谢执砚修长的指节在院门上敲了敲,声音冷而清晰无一丝波澜。


    盛菩珠盯着已经被五花大绑捆住,满身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刘娇娥,又转头看向自家三个妹妹。


    昨日夜里,她还理直气壮地说腰酸腿软恐怕连床都下不得,要歇上很多日才能好,结果转头就生龙活虎带着家中妹妹在长安城里喊打喊杀。


    天菩萨!真的要命了!


    盛菩珠咬住唇,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比较合适。


    “大姐姐,你堵门作何?”盛菩瑶几人看向她,面面相觑。


    盛菩珠尽量让自己表情看上去不要那么心虚,她应该是想笑一笑,奈何唇角一扯露出一个哭的表情:“谢家三郎在门外。”


    “怎么办?”


    盛菩瑶眼睛弯弯,天真道:“那就更好不过,这刘娇娥力气不小,我们带她回去多少有些麻烦。”


    “四妹妹说得对。”盛明雅跟着点头。


    只有盛明淑若有所思问:“昨夜你犯事了?”


    “怎么心虚成这副鬼样子。”


    盛明淑这张嘴,从来就没打算要饶过谁。


    “郎君~”


    “真是巧了,呵呵……”盛菩珠清了清嗓子,隔着门扉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些。


    “是很巧。”


    “夫人当真不打算开门?”谢执砚声音温和含笑,可莫名激得她小腿肚子发颤,昨夜他一双手在她身体上留下的触感,悄然漫上来,挥之不去。


    盛菩珠肩膀一颤,内心反复挣扎,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拉开院门。


    “夫人在做什么?”谢执砚身后的部下早已退远,他微俯下身,慢慢凝望她。


    还未过午时,院外长巷天光倾泻而下,落在他宽阔的肩头,身上是庄严持重的玄黑甲胄,负手立在阶下,腰侧悬挂长剑,棱角分明的五官,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神色。


    短暂对视,盛菩珠背脊微僵,有些心虚道:“也没做什么。”


    “不过是前些日长宁郡主赏花宴,我家二妹妹被人欺负推下水。”


    “作为家中长姐,今日正是为妹妹做主讨回公道。”


    谢执砚不经意朝后瞥了一眼:“夫人打算如何做主?”


    “姐夫。”盛菩瑶年纪小,以为搬到了救兵,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要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幸好盛明雅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


    盛菩瑶不解看过去?


    盛明雅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以眼神示意让她把话憋回去。


    长兴侯府有胆子做出这种事,自然就是算准了明德侯府不敢声张。大燕风气虽然已经不像前朝那般约束女郎,但到底是关乎清誉的问题,在事情没有彻底真相大白的时候,自然是以不声张处理为妥帖。


    盛菩珠


    喉咙咽了咽,嗓子发紧,目光瞟向双颊红肿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的刘娇娥。


    她不太能确定,谢执砚君子如玉,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所以她紧紧抿着唇,并不打算开口。


    两人短暂的沉默,像是给了刘娇娥希望一样。


    她扭着身体仰起头,还没开口,就已经哭得梨花带雨:“郎君救命,奴家与这女郎无冤无仇,她竟要带人要杀了奴家。”


    “郎君?”她见谢执砚没反应,咬了咬牙豁出去,“奴家的姑母是长兴侯夫人,奴家是正儿八经勋贵人家的女郎,求郎君看在长兴侯府的面子上,救奴家一回。”


    谢执砚始终没说话,他目光凝在盛菩珠身上。


    许久,他朝身后打了一个手势:“把人身上的绳子解开……”


    刘娇娥看到了曙光。


    “!!?”盛家三个妹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纷纷瞪圆了眼睛。


    盛菩珠愣愣仰着头,见谢执砚缓步走近,指尖拂过她微乱的鬓角。


    他粗粝的掌心扣住她的手腕,拇指不轻不重压在她脉搏上:“夫人怎么可以如此莽撞。”


    “你可知隔壁院子住了什么人?”


    盛菩珠答不上来,只能摇头。


    谢执砚握紧她的手腕,鼻尖蹭过她脸颊,像是不经意的动作,只有盛菩珠这一刻清楚他眸色有多沉。


    他耳语道:“隔壁住着敌国细作,我今日派人缉拿。”


    盛菩珠瞳孔骤缩,连呼吸都哽在喉咙里,那仅仅只是一墙之隔。


    今日行事,的确不够万全。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刘娇娥本以为解开身上的绳子,她就有救了。


    正准备柔柔弱弱朝那俊美的郎君行礼,没想到他身后进来的两个黑脸下属,从怀里拿出了更粗更结实的麻绳,二话不说把她手脚一捆。


    “放开我。”


    “我的姑母可是长行侯夫……”刘娇娥不可置信尖叫。


    “呜呜放开我。”她话还没说完,就有黑脸下属拿布条直接堵了嘴,没有任何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谢执砚冰冷的掌心贴着盛菩珠的后腰,语气沉沉:“你们带来的绳子不适合捆人,手法也不对,容易挣脱。”


    “如此看来夫人没有任何经验,可见是不常做这样的事。”


    他全然不在意盛菩珠眼里的震惊,在无人能窥探的角落,忽然颔首咬住她的耳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的声音。


    一字一句说:“夫人若想学,我定知无不言。”


    “不过。”


    他掌心蓦地用力,神情依旧温和,动作却格外强硬,意味不明看向她:“夫人身子康复神速。”


    “我颇为不解,今夜定会亲自……仔细检查。”


    这一刻。


    俊雅清冷成了表象,他眸子漆黑,就像巡视领地的豹子。


    盛菩珠感到战栗,仅仅一个浅淡几乎感受不到的一瞥,却如同审视,一点点刮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无所遁形。


    此刻,她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今晚,她要完蛋啦!


    “大姐姐?”盛菩瑶推了她一下。


    盛菩珠眨了眨眼睛,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她终于回神:“嗯?”


    盛菩瑶小心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头热闹的街巷:“你说姐夫把那刘娇娥送哪里去了?”


    “送大理寺去了。”盛菩珠有气无力说。


    盛明雅蹙眉:“我们一开始的计划是问清楚前因后果,再把人捆了寻长兴侯府对峙。”


    “那现在要怎么办。”


    “唔,你们问得我头晕。”盛菩珠从怀里扯出帕子,往脸上一蒙,闷声闷气道,“你们问明淑吧,明淑除了嘴上不饶人,什么都懂。”


    盛明淑捂着唇咳了声,缓缓道:“大理寺直审重案,刘娇娥那点手段不可能抗得住大理寺的审问。”


    “大姐姐我说得应该没错吧。”


    盛菩珠“嗯”了一声,半闭着眼睛,雾一样的丝绢随着她的鼻息起起伏伏,更衬得她那张脸有种生机勃勃的明媚。


    盛明淑见她一副懒洋洋不想打理的模样,她也不恼,继续解释:“你们也无须担心长兴侯府得不到消息,那个守院子的不是小童没抓,她肯定会第一时间去报信的。”


    “刘娇娥被扣在大理寺,肯定是比我们把她捆进府中好,至少不用脏了自己的手。等长兴侯府得了消息来寻人,那就是长兴侯府求大理寺放人的问题。”


    “再加上姐夫是以细作勾结为由把人给一起抓走的,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盛菩瑶一拍手:“长兴侯那位凶巴巴的夫人,她不是要吃个哑巴亏。”


    “你还是不太聪明。”盛菩珠动静很大扯下帕子,点了点盛菩瑶的脑门:“怎么能叫吃亏,叫因果报应。”


    “这事儿,我们家退婚是其一,至于长兴侯府,哪能让长兴侯府这样轻拿轻放。”


    “既然败坏了我们盛家女郎的清誉,就应该承担后果,别想独善其身。”


    *


    长兴侯夫人刘氏,来得比盛菩珠几人预料中的还快。


    当马车在明德侯府停下,就有嬷嬷来报:“几位娘子,老夫人正寻你们呢。”


    盛菩珠挑眉:“府上来客了?”


    嬷嬷点头:“刚来不久,正和老夫人喝茶聊天,说要把婚事提前。”


    盛菩珠笑了笑:“那就让她等着吧。”


    寿春居花厅。


    长兴侯夫人刘氏火急火燎赶到明德侯府,就被盛家老夫人轻飘飘一句:“姐妹几人今日出门逛铺子,还未归。”


    逛铺子,谁信这鬼话。


    结果这一等,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着人。


    “明淑,你身子骨可有好些了?”刘氏见着盛明淑,立马换了一副面孔。


    盛明淑身子还未好全,走得也慢,被嬷嬷搀扶着慢慢跟在姐妹几人身后,她见刘氏亲热想拉她的手,眼底厌恶一闪而过,直接避开,冷冷道:“多谢夫人惦记。”


    刘氏明显愣了一下,从盛明淑反应,她当即猜到她可能从刘娇娥那边问出什么话。


    脸上笑容微僵,那帕子擦了一下眼睛:“好孩子,你可莫要听外头那上不得台面的小女郎胡言乱语,都女郎之间争风吃醋的话。”


    “之前是我糊涂,听了一些流言蜚语,就关心则乱了。”


    “眼下我也想通,我儿爱你至深,你们又早早定了亲,退婚一事是我糊涂,我给你赔礼道歉。”


    “好明淑,依我看,不如就提前婚期,这样对你也好。”


    刘氏虽是句句都在试探,但她闭口不提刘娇娥,也算是很能沉得住气。


    盛菩珠目光淡淡扫过去,唇角嘲弄勾了勾:“夫人不说我倒是忘了。”


    “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各自退回庚帖和信物,婚事作罢。”


    一语惊起千层浪。


    刘氏当即就恼了,眉目刹那变得刻薄:“大娘子说的什么胡话。”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你家中长辈点头应下的。”


    “你是晚辈,轮不到你插嘴。”


    盛老夫人抿了口茶:“刘夫人莫不是得了癔症,之前夫人闹着要退婚,现在我们盛家主动退婚,你们又不愿意了。”


    刘氏彻底坐不住,目光四下扫了一圈:“那你们倒是说明白,把刘娇娥藏在哪里?”


    盛菩珠微抬下巴,冷冷笑了声,慢悠悠道:“哦,既然夫人问了刘娇娥,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她与细作勾结,已经被送到大理寺审问。”


    “侯夫人与其担心刘娇娥,不如顺便也关系一下家中世子的情况。”


    “我听闻大理寺审案,向来手段严苛,也不知薛世子,能不能受得了里面的刑罚。”


    刘氏哗啦一声站起来,目眦欲裂。


    “不可能,你别唬我!”


    “我告诉你们,这个婚事既然已经定下,就没有退的道理,但凡退婚,


    我就把你盛家女郎在长宁侯府湖畔勾人的事给抖出去。”


    “啪。”


    盛家老夫人沉着脸,抬手一耳光,朝刘氏脸上狠狠扇过去。


    “毒妇!”


    “她们是晚辈不能打你。”


    “但我能!”


    第22章


    “你竟然打我?”


    刘氏捂着脸,压根不敢相信出身清河崔氏,乃五姓七望之贵胄,年轻时以温良静秀出名的盛老夫人,竟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我是长辈,打都打了,你能如何。”


    “我家明淑自小如珠似宝地被她阿耶阿娘疼在手心里,平日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也是你这愚妇能够算计欺负的。”


    盛老夫人微抬下巴,说话的语气也不见得有多严厉,可偏偏给人一种不容小觑的倨傲。


    “说起来,我也有几十年不曾动手扇人,手法上有些生疏。”


    “刘氏,你多担待些。”


    盛菩珠几人冷不丁听到这话,皆是一呆,然后面面相觑。


    盛菩瑶年纪小,根本忍不住,就算已经努力捂住唇,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对刘氏而言,别提有多刺耳,她面目狰狞,指着盛菩瑶:“好你个小娘子……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朝盛菩瑶的脸抓去。


    “拦住她!”盛菩珠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拉过盛菩瑶护在身后。


    寿春居到处都是伺候的仆妇,哪里会让刘氏得逞。


    “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婢。”


    “我可是堂堂长兴侯夫人,是宫里皇后娘娘亲封的诰命。”


    刘氏伸手捂住红肿不堪的侧脸,头上簪环凌乱不堪,像是疯了一般朝众人喊。


    盛老夫人目光垂下,苍老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要么两家退婚,你给明淑道歉。”


    “要么我就算是豁出去,也要进宫让太后娘娘评一评理。”


    刘氏根本就不怕,她就是笃定女郎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若把事情闹大,哪怕明德侯府能顺利退了婚事,但盛明淑的名声也就彻底完了。


    世人皆爱惜羽毛,不可能无缘无故娶一个清誉有碍的女郎。


    “评理,如何评理?”


    “明淑她自己都承认在长宁郡主赏花宴落水湿了衣裳,既然不是与人私会,你们倒是把那个救人的郎君找出来自证。”


    “找不出人,口说无凭,那盛明淑就是与野男人私会!”


    提到“私会”,刘氏当即就有了底气,她慢慢理了理鬓角凌乱的发丝,眼里全是恶意。


    “盛明淑,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清楚。”


    “我儿都不计较你坏了名声,愿意娶你为妻,你最好识相点早早把婚期定下,好歹还能给你一个嫡妻的身份。”


    “你若不依,那也多想想家中妹妹们日后还要不要嫁人,别因为你一人清白,连累了整个明德侯府待嫁的女郎。”


    盛明淑身子本就虚,被刘氏几句话刺得唇色苍白。


    她搭着嬷嬷的手,慢慢走到刘氏面前。


    “清誉?”漂亮的眼睛里全然是不屑。


    冷冷哼了声:“我若真的在乎清誉和外头的看法,当初就不会在家中妹妹都反对的时候,偏要认死理去央求祖母和祖父替我做主,和薛瀚文定下亲事。”


    “一个不够俊俏的郎君,弓马也不够娴熟,也就是书勉强读得好些。”


    “我认为从小相识,他对我又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样的郎君就算外貌稍微普通些,好歹能算得上清秀,重要的还是喜好相当,婚后吟诗作对也算眷侣。”


    盛明淑逼近刘氏,眼睛里满是讽刺:“显然是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宁可绞断头发,去道观清修,也绝不会嫁进你们长兴侯府!”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刘氏愣住,又不可置信她如此刚烈,甚至有些怀疑盛明淑说出这样一番话,只是权宜之计。


    “母亲,儿子听人说表妹不见了。”


    “府中嬷嬷说你来明德侯府,可是因为……”寒冬腊月的天,薛瀚文跑得满头大汗,可见是真的很着急。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像是被掐住:“母亲你的脸怎么了?怎会这般狼狈?”


    刘氏见到儿子,先是哭嚎一通:“还不是被人打的。”


    “若不是你偏要娶明德侯府二娘子为妻,我哪里需要受这等委屈。”


    薛瀚文眉头皱起来,很是不满盯着盛明淑:“明淑,我母亲就算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你是晚辈,也不能让人打她。”


    “关于你我的婚事,我不是允诺,等事情平息,我定会娶你为妻。”


    “我身为侯府世子都已经不在乎你的清誉,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还不快点,给我母亲道歉。”


    盛菩珠听得轻笑,故意冷哼了声:“嬷嬷也真是的,怎么什么狗都放进府中。”


    “万一吓着我们这些娇滴滴的女郎,可怎么办。”


    有嬷嬷忍着笑意,躬身赔罪:“是奴家老眼昏花,见着个影子误认为人,不小心放进花厅,这就替娘子赶出去。”


    “松年!”薛瀚文情急之下喊出盛明淑的小名。


    他见花厅里的仆妇们,也不知从哪里抽出的鸡毛掸子和棍棒:“你还不拦着她们,我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盛明淑气得咬紧牙根,连心口都在疼:“闭上你的嘴,松年已经不是现在你能叫的。”


    “日后你我若是在长安城不慎碰到,只当陌生人,薛瀚文你把我们两家互换的庚帖和信物还回来。”


    “你我之间婚事从此作罢。”


    薛瀚文沉默许久,依旧装着不解的模样:“好端端退什么婚?”


    “难不成你要默认那日在湖边跟人私会?”


    盛明淑听到“私会”二字脑门突突地跳。


    她就不懂了!这一家子黑心肝的怎么就反复拿这破事威胁她。


    简直受够了!


    在气疯的同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身旁嬷嬷手里夺走鸡毛掸子。


    “啪”的一下,狠狠挥在薛瀚文脸上。


    当场把这位本就容貌不算出众的长兴侯世子,抽得鼻青脸肿。


    “你们是当我傻,还是当我好欺负!”


    “我只是身子骨比旁人弱一些,又不是脑子有病。除了‘私会’能不能换一个法子威胁,你们想毁了我,哪怕是造谣我身体羸弱子嗣困难,也总比和人私会好吧。”


    别说是薛瀚文被抽懵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刘氏看着鼻血直流的独子,最先回过神,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


    “我的儿啊。”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


    薛瀚文死死盯着盛明淑,脸也沉了下来:“明淑你变了。”


    “我以为你心善不计较,脾性温和,是诗礼世家养出的女郎,没想到你却因为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就这般责怪于我。”


    盛明淑斜了薛瀚文一眼,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恶心:“你也别装了。”


    她喘了口气,讽刺一笑:“在通济坊养着刘娇娥,转头又来我这儿装深情,我倒是真瞎了眼,往日没能看出你是这等恶人。”


    “娇娥是我表妹,你就是有气有怨,可也不能乱说毁了一个女郎清白的名声。”薛瀚文被几个嬷嬷围住,眼神阴郁得厉害。


    他见盛明淑不说话,又叹了口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我承认,表妹作为母亲的侄女,我疼她母亲早逝,府中是对她多了几分照料,但这等小事也不能影响你我之间的情谊。”


    “你若不喜欢她,我大不了让人把她送回益州老家。”


    盛菩珠站在一旁都快听吐了,没想到这世间竟然会有这等不知廉耻的郎君。


    她早早就劝过盛明淑让她少看诗词歌赋,多看看话本子。


    但凡盛明淑听她一句,每日多看一看“公主和秀才私奔”“贵女爱上小厮”“花心郎子负心汉”这等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也就不会被薛瀚文这样寻常手段欺骗了。


    “明淑……”


    薛瀚文还想说什么。


    花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晰有力的脚步声。


    “夫人。”


    “大理寺查案,劳烦夫人通融一刻钟。”从花厅外传来的清润的声音,如珠玉落盘。


    盛菩珠下意识望过去,谢执砚穿的还是之前那身玄甲,平直宽阔的肩线,半张脸逆着光,眉眼深邃似浓墨勾勒。


    他站在阶前,连话都不必说,就能让人眼前一晃,璧人美玉,清雅蕴藉。


    “郎君,快来。”


    盛菩珠踮起脚尖,朝他招手,白皙的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通敌的细作在这里,他就是长兴侯世子,赶紧抓走。”


    “盛家大娘子,你不要太嚣张!”刘氏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喘不上来。


    谢执砚颔首,和身旁的人说:“我夫人所指就是长兴侯世子,你可以带走。”


    “多谢。”


    陆舟渡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从谢执砚身后走出迈进花厅。


    漆黑的靴子踩着青砖上,腰间蹀躞带扣紧绯红的官袍,只不过他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偏淡的眸色,透着没有人情味的冷漠。


    眼前男人的冷,和谢执砚那种清润的疏离完全不同,他更像寒冬雪夜没有温度的死寂。


    “大理寺办案。”


    “薛瀚文与长安细作一案牵连,我必须带走。”陆舟渡掏出腰牌。


    “不可能。”刘氏死死抓着薛瀚文的手,满脸惊恐,“你们大理寺是不是搞错了,我儿平日除了宴饮诗会,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怎么会是细作。”


    陆舟渡面无表情瞥向刘氏,忽然抬手用剑鞘抵住薛瀚文的脖子,一字一句冰冷道:“夫人既然为他辩护,想必与那位住在通济坊的刘小娘关系不浅,那正好一起带走审问。”


    “来人。”


    “一起捆了。”


    呼啦一下从外面冲进来一群黑衣下属,二话不说就堵住母子二人的嘴,五花大绑直接抬走。


    陆舟渡这才转过身,朝坐在主位上的盛老夫人抱拳:“晚辈陆舟渡,多有打扰,向您请罪。”


    “这是刘娇娥的供词,请您过目。”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摁着鲜红指印的纸张,递上前。


    盛老夫人亲自站起来,双手接过:“劳烦陆寺卿。”


    陆舟渡沉默点头,转身要走。


    只不过从盛明淑身旁经过时,他脚步微不可察一顿,短短半息,又恢复正常。


    “陆郎君长得真俊俏。”


    盛菩瑶目睹全程,躲在盛菩珠身后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小声感慨。


    盛菩珠十分认同点了下头:“菩瑶看郎君的眼光还是不错,至少得了几分我的真传。”


    “什么真传?”谢执砚目不斜视,早就无声无息站在盛菩珠身旁,他嗓音略沉问。


    “就是欣赏郎……”


    “唔。”盛菩珠还是反应快的,一口咬住舌尖,痛得眼泪花子都流出来了,努力把那些张狂的话给咽回去。


    “执砚,今日的事让你费心。”盛老夫人已经一目十行把供词看完。


    谢执砚声音平静道:“都是小事,刚好陆寺卿与晚辈有些交情。”


    “根据刘娇娥供词。”


    他垂眸看了盛菩珠一眼:“长宁郡主赏花宴薛瀚文所放的烟火,的确是从隔壁商贾手里买下的。”


    “现在把人送到大理寺审问,也不算冤枉他们。”


    盛老夫人闻言叹了声,抖了抖手中纸张:“菩珠你们都看看这份供词,心里有个数。”


    “等你祖父回来,我就让他带着东西去长兴侯府退亲,现在也不怕他们敢颠倒黑白。”


    不愧是大理寺审出来的供词,条理清晰简明扼要。


    无非就是薛瀚文和表妹有染,但是又舍不得放弃与明德侯府的亲事,但是呢又怕盛明淑嫁进去苛责刘娇娥,于是母子二人就想出了这么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先毁了盛明淑的清誉,然后刘氏出面说要退婚,以退婚和女郎的清白要挟,这样无论是要求提前婚期,还是盛明淑嫁进去,当然是低人一等。


    这样刘氏无论是让儿子纳妾,还等刘娇娥生下肚子里的孩子,盛明淑也会因为清白和愧疚,选择隐忍。


    不得不说母子二人谋的是好算计,既能把疼爱的侄女留在家中,又能完美拿捏住盛明淑的软肋。


    若不是因为“烟火”留下的破绽,谁能想得到贼喊捉贼的会是薛瀚文本人呢。


    盛菩珠看完供词,长长舒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二妹妹以后看人不看脸的毛病,一定得改改。”


    “可见人心隔肚皮,你差点就被那母子二人联手骗过去。”


    盛明淑没有反驳,她眼睛红红的,这会儿情绪突然涌上来,觉得委屈又疲惫,不想在姐妹面前失态。


    于是可怜兮兮道:“祖母,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去吧,去吧,你们都散了。”


    盛老夫人拉着盛明淑的手:“能在婚前认清郎君的面目是好事,等你阿耶回来,祖母让阿耶给你挑更好的郎君。”


    “大不了你学学你大姐姐,我瞧着谢家三郎就挑得不错。”


    *


    更深露重,月光倾斜而下。


    盛菩珠闭着眼睛,红润的唇因为急促的呼吸微微张开。


    床榻微陷,她半张脸都陷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素白中衣被烛光浸得半透,困在又潮又热的空气里,眯着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似困极了,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有些恼怒道。


    “郎君,我学会了。”


    “这捆人的绳结法子,我真的弄懂了。”


    “求郎君帮我解开。”


    谢执砚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单衣松松披在肩上,骨节分明的大掌握着一截绳子,喉结滚了滚,在灯影下是锐利的弧度。


    “夫人聪慧。”


    “才教三回。”


    “只不过夫人今日莽撞,不如先捆着静静心也好。”


    他低低笑了声,带着薄茧的拇指滑过她雪白的脖颈。


    “哦,差点忘了,我还有一事不懂。”


    “不知夫人可否解惑。”


    盛菩珠扭了一下腰,预感大事不妙,险些忘了他喜欢秋后算账的手段。


    “什么事?”她抖着声音问。


    谢执砚俯下身,月辉映着他骤然暗沉的眸色。


    “我今日说过,夫人身子康复神速。”


    “今夜必须亲自……”


    “仔细检查。”


    盛菩珠呼吸蓦地一窒,想要挣扎,可一双手被柔软的绳子牢牢捆紧,她撞进他清冷如同蛰伏猛兽般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连灵魂都在颤抖。


    “也……不必如此吧。”她结结巴巴道。


    谢执砚薄唇微勾,透着危险的目光,一寸寸从她身上掠过。


    就在盛菩珠以为他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男人清冽的嗓音缓缓问:“夫人觉得陆寺卿如何?”


    为何好端端问陆寺卿?


    今晚的求生欲让盛菩珠格外警惕,她哼了声,只当听不懂:“隔得太远了,我没仔细瞧。”


    “是吗?”谢执砚反问。


    盛菩珠点头如捣蒜:“自然,当时心里眼里都看郎君你呢。”


    她话音未落,身体忽然一抖,绷紧像弯月一样的弧度。


    “凉。”她声音软得像是要碎掉。


    “你手太凉了。”


    “拿出去。”


    谢执砚头也不抬,嗓音压得极低:“天寒,夫人忍忍。”


    “我总要查得仔细些。”


    “才能解惑。”


    第23章


    窗外,落雪无声。


    偶尔积雪压折花枝,在寂静夜里荡出“簌簌”的声响。


    盛菩珠伏在锦衾上,乌发凌乱铺满整个背脊,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颈侧,细白的指尖死死攥着锦衾,骨节都泛了红。


    “你到底还要多久?”


    她嗓音软得像是要融进夜色里,尾音缱绻破碎,几近失控。


    男人恍若未闻,薄唇抿着,腰脊肌肉紧绷,掌心扣着她一双手腕,玲珑


    曲线与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交融,如同窗外压枝的积雪。


    雪大,渐重。


    一层又一层压在花枝上。


    直到那花被大雪压出汁液,娇嫩的花骨朵颤颤巍巍,沾上雪的寒意,越发显得秀色可餐。


    天穹无边,雪落有痕。


    花在风中摇曳,浓烈的馥郁,伴着未平的喘息,雪把花淹没,交织成蜿蜒无尽的溪流。


    “谢执砚!”


    “我要碎掉了。”


    盛菩珠陷在崩溃的边缘,终于忍无可忍连名带姓喊他,嫣红的唇微张,一口咬在他男人冷白的手腕上。


    “就快了。”谢执砚恍若未闻,齿尖磨着她耳后那块细嫩的皮肉,手掌力道大得在她腰窝上留下泛红的指痕。


    “已经两次,你给我适可而止。”盛菩珠眼睫直颤,沾着眼泪愈显乌浓纤长。


    “嗯。”


    “好。”


    谢执砚也不恼,答应了,却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沙哑的尾音透着难以察觉的餍足。


    他盯着她烟霞般红润的脸颊和湿答答的唇,忽然低笑一声,眼底暗潮翻涌。


    “我说过,要好好检查。”


    “君子一诺,怎能骗你。”


    “你这个……混蛋。”盛菩珠睫毛上挂着眼泪,素白的中衣紧贴在背脊上,被推高,露出底下白中透绯的肌肤。


    明明是骂人的话,喉咙里溢出来的却是似嗔似恼的语调,连瞪人的力气都快没了。


    只余眼尾一抹嫣然,洇得眸色微荡。


    三更已过,静谧的夜里,不时传出几声猫儿似的呓语。


    盛菩珠闭着眼睛,彻底昏睡过去。


    她细白的指尖无意识揪住滑落的锦衾,鼻息略显急促带着未褪的余韵,连蜷缩的弧度都透着慵懒无力,再往下脂玉一样的手腕上,铺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恰好是男人掌心的宽度,


    “睡了?”谢执砚伸手拨开她颊边压着的湿发,指腹不慎蹭过她红润饱满的唇,触到一片滚烫。


    “嗯。”盛菩珠蹙着眉心,在睡梦中精疲力竭地哼了两声。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


    她像是做了一场冗长没有时间概念的梦,迷迷糊糊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嬷嬷什么时辰了?”盛菩珠只是习惯性地问。


    “卯时。”


    “吵醒你了?”谢执砚转过身。


    怎么不是杜嬷嬷的声音,盛菩珠一下愣了,终于清醒一些。


    她摇了一下脑袋,隔着朦胧的帐幔,男人已经起了,他就站在一旁穿衣,一丝不苟的动作,冷白的长指捏住衣领上的镶金玉扣,微微用力,压进扣眼中,然后抚平。


    盛菩珠想到昨日夜里,他指尖的温度,水一般的沁人,那时候思绪是乱的,在彻底崩溃前,她好像不光骂了他,还在他手腕位置重重咬了一口。


    碎片一样的记忆,断断续续在脑子里闪过。


    虽然一开始是她忽悠他在先,被他逮到有了拿捏的借口,但是一想到灵魂出窍的那几回,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什么混账的话都说了,也不知那种混乱的时候,他到底听清楚没有。


    呼吸不禁重了重,贝齿咬着唇瓣,水润的颜色就像晨间花苞沾上的露水,脆弱靡丽。


    作为贤惠妻子的职责,既然醒了,还是得问一句。


    “郎君。”


    “可需要我帮忙穿衣?”


    盛菩珠声音带着极浓的睡意,软软的,给人一种在撒娇的错觉。


    谢执砚闻言,放轻脚步走至榻前,他俯下身,冷白的手掌慢条斯理挑开帐幔。


    “时辰尚早,夫人继续睡吧。”


    盛菩珠仰面看他,心里不禁感慨一声,这人除了那事上过于不正常外,其余夫妻之间,他勉强也能算得上体贴。


    然后她就听到谢执砚的声音说:“夫人昨夜劳累。”


    “以我认真检查的程度,你应该是不太可能起身。”


    “不必勉强自己。”


    他还好意思提昨夜!


    盛菩珠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两颊通红,气哼哼翻过身,闭着眼睛不打算理他。


    等再次睁开眼睛,日头的影子已斜斜撒在地上。


    沉金的色泽,鲜活地映在窗棂上,窗上精细雕刻的花枝,像是要活过来。


    “不至于吧,怎么像是太阳都要落山了?”盛菩珠自言自语,拥着锦衾想坐起来。


    结果她又软绵无力倒了回去,一股自骨髓深处泛出的酸软,如同倾泻而来的溪流,生生将她钉回榻上。


    “……”


    “娘子醒来喊我便是。”


    “怎么自己坐起来了?”


    杜嬷嬷听见声音笑着走进里间,她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


    盛菩珠闭着眼睛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指尖动了动,微微蜷起的双腿,并没有意料中的黏腻不适,帐子里反倒是漫着一股极淡的药香。


    锦衾下的身体干爽,贴身衣裳都重新换过,哪怕是身上最隐秘的地方,也被人精心清理上过药膏。


    经过这么多回,她已经确定在每一次事后,他都会在她昏睡的时候,认真给她把东西清理干净。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做这样的事,可能是第一次她受伤自己上不进去药,被他无意中撞见的那一次。


    她不太能说得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那种地方上药,就算是最亲密的阿娘和杜嬷嬷,她都觉得难以启齿,何况是个郎君。


    偏偏他就做了,盛菩珠索性压着这股异样的情绪不去想,只作是谢执砚做事贴心一丝不苟。


    “嬷嬷,现下是什么时辰,我怎么一睁眼,感觉太阳都落山了呢?”盛菩珠闭着眼睛,声音有气无力问。


    杜嬷嬷长长叹了声:“娘子这是睡到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申时过了,眼下酉时过半,再耽搁下去,我的好主子您又要错过晚膳的时辰了。”


    盛菩珠被吓着了,急急忙忙掀开帐子,扶着杜嬷嬷的手爬起来。


    她一想到自己回娘家,也就昨日早起一次,今天更是夸张,直接睡到太阳下山,也不知家里的妹妹在背后要如何说她懒惰。


    “菩瑶她们有来吗?”盛菩珠揉着眉心。


    杜嬷嬷无奈道:“四娘子性子活泼,用过早膳就抱着狸奴来找娘子说话。”


    “后来三娘子也来了。”


    “可娘子您迟迟不醒,两位小娘子在花园扑蝶,玩了半时辰就去给老夫人请安,午膳后几个小娘子倒是没有亲自来看,而是派了嬷嬷来问。”


    “嗯,那嬷嬷你怎么说?”虽然已经预料到结果,盛菩珠还是不死心问。


    果不其然,杜嬷嬷很忧愁地锤了一下心口:“奴婢还能怎么说,当然是照实说。”


    唉。


    说谎和忽悠人这种事,她根本指望不上杜嬷嬷,可是趁着出府这几日,她把梨霜四人轮流打发去琳琅阁办事,不然有梨霜她们在,别说是忽悠盛菩瑶了,就算是盛明淑那样的小女郎,也有几分成算。


    “对了。”


    杜嬷嬷一拍脑门:“还有一事,奴婢忘记和娘子说。”


    盛菩珠端起牛乳,正小口小口在喝。


    随着她仰头的动作,中衣领微松,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腮边白中透粉犹似海棠春色,昨日应该是哭狠了,眼尾薄红依旧。


    她听见杜嬷嬷清了清喉咙道:“今日长兴侯府的侯爷亲自来了,说是要给二娘子赔礼道歉。”


    “二夫人看完大理寺审问出的供词,夜里已经哭过好几回,今日见了长兴侯,要不是老夫人拉住她,恐怕是恨不得上去把人脸抓花。”


    盛菩珠端着牛奶碗的手一顿:“怎么样?婚退成了吗?”


    杜嬷嬷摇摇头:“我看着倒不像是来退婚的,带来很多贵重的礼物,说是给二娘子滋补身子。”


    “但又绝口不提庚帖和信物的事情,只一直强调是刘氏糊涂被猪油蒙了心,然后又斩钉截铁说马上会把刘娇娥送回益州老家。”


    “长兴侯好歹也算是大燕有头有脸的朝中大臣,怎么无耻起来,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盛菩珠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唇上的奶渍,冷笑道:“当初薛瀚


    文费尽心思讨好明淑本就是一家子老少都没安好心,眼下事情败露,一旦与明淑退亲,不就是变相承认了长兴侯府做过的肮脏事。”


    “到时候恐怕在长安城,只要疼爱女儿的人家,就不会把家中女郎嫁给那样歹毒的郎君。”


    “他娶明淑,当初就是看上明德侯府在朝中清廉的名声,想要凭借姻亲的关系在朝中仕途更进一步。”


    “如今我们要退婚,等于是把他们家逼上死局,长兴侯还能顾得上什么脸面,若是逼急了指不定还会狗急跳墙。”


    杜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娘子,那该怎么办。”


    盛菩珠勾了勾唇:“嬷嬷不必担心,长兴侯府会同意退婚的,除非他不打算要家中唯一嫡子的性命。”


    说到这里,她不禁想到昨夜一开始,精神还勉强能集中的时候,可没忘了让谢执砚给陆寺卿提个醒,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长兴侯府那几人在大理寺多关押几日。


    就是因为她主动提了陆寺卿,本来已经来过一回的男人,沉着眉眼,一言不发强势压着她翻了个身,非得把她逼到彻底崩溃,才算罢手。


    也不知这个看着好似风和云一样清冷平淡的郎君,怎么一到夜里,但凡沾了点荤腥,就要变成猛兽,把她吃干抹净。


    最初她嫌他力气大,敦伦一事强势又蛮横,导致两人十分不契合。


    现在他虽然事前也会注意她的反应与感受,但扪心自问,盛菩珠依旧觉得这个清润如玉的男人,强势和随时能把她折断的臂力,是永远不可能收敛。


    不契合以及无法承受,永远直白体现在她与他完全不同的身体上。


    若是两年前的洞房花烛当夜,他没有因边关急报离家,以谢执砚的体力,盛菩珠根本分不出精力,把她梦想中的琳琅阁开起来。


    急赶慢赶,好歹赶上了寿春居的晚膳。


    入夜前,盛家几姐妹陪盛老夫人用完膳,约着在暖阁里打叶子牌。


    能看得出来盛老夫人心情很好,就连平日嫌甜不太喜欢的藕丝糖,都吃了半块。


    “祖母。”


    “您可是得了什么喜事?”


    盛菩瑶叶子牌打得不好,所以她抱着一匣子金银馃子,坐在老太太身旁帮忙算账。


    盛老夫人眯着眼睛看牌,先问盛明雅:“你姐姐和你阿娘的身子今日可好些?”


    “我听嬷嬷说,明淑昨夜又烧了一回,你阿娘午膳也没吃几口。”


    盛明雅歪头想了片刻:“祖母放心,二姐姐今儿已经能起身走走,还吃了小半碗燕窝粥,阿娘当时是被长兴侯气糊涂了,听说姐姐能吃得下东西,气色肉眼可见好了许多。”


    盛老夫人点点头:“好好养,总能养好,健健康康。”


    她说完,看向盛菩瑶,从木匣子抓了一把金馃子放在桌上:“也不怪我心情好,白日长兴侯说的那些话,我正气着呢,陆寺卿就来了。”


    “唉……”


    “陆寺卿生得俊俏,可惜性子冷了些,他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送来长兴侯府母子二人审问完的供词。”


    盛菩珠丢出一张牌,唇角勾了勾:“祖母,陆寺卿不光是送了供词吧?”


    “可不是。”盛老夫大笑一声,“陆寺卿说大理寺会以妨碍公务和审问细作需要时间为由,把他们继续扣押一段时间。”


    “等什么时候长兴侯那边答应退婚,什么时候再把人放出来。”


    早就知道的结果,盛菩珠为哄老夫人开心,还是笑着问:“陆寺卿真是有心了,不然随便派下面的人跑一趟,也不浪费他来回的时间。”


    “对嘛,我也是这样说。”盛老夫人一拍手,“我承了他的情,自然得留人用一顿饭再走,可是陆寺卿这孩子连茶都没喝。”


    “弄得像是府里有人在撵他,一眨眼就跑出花厅。”


    盛老夫人有些遗憾:“下回府中宴客,菩珠你同执砚说说,让他带上陆寺卿,得好好感谢他。”


    盛菩珠说好:“等二哥哥国子监的课业结束,刚好是明淑的生日。”


    “生日宴也是宴,反正请了陆寺卿来家中赴宴,也是与哥哥们一块并不会妨碍女眷,祖母觉得如何?”


    盛老夫人认真想了想:“也行,明淑的生辰正好在冬至前后,等到那时长安城内多的是宴客的人家,我们请陆寺卿上府不算突兀。”


    盛菩珠从小就对一切美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不然也不会在谢执砚离家两年归来,她还能笑眯眯同他说上几句话。


    就是因为这个男人长着一张世无其二的俊俏容貌。


    至于陆寺卿,那是完全不同于谢执砚的长相。


    他的冷,是属于透着阴郁的孤僻,久不见光的肤色,淡青色的血管,配上俊逸秀致的五官,整个人就像是上好的瓷器。


    对于这样独特的郎君,盛菩珠难免好奇,当然只是抱着纯粹欣赏的角度,毕竟琳琅阁所有的首饰都是她设计好,再寻工匠做出来的。


    有时候灵感枯竭,总要寻些新鲜的东西能给她带来不同的想法。


    盛菩珠有些走神,手里捏着叶子牌,皓腕上珍珠手链叮咚作响,她也没多想,就顺着老夫人的话夸了一句:“陆寺卿瞧着冷,竟是挺热心肠的郎君。”


    “可不是。”盛老夫人十分认同。


    “哗啦——”


    暖阁前垂落的珠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挑开。


    谢执砚缓步跨进花厅,墨蓝圆领袍上银线绣的云雷纹,在灯影下泛着冷光。


    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幽深如潭。


    盛菩珠指尖的叶子牌“啪”地掉在案几上。


    昨夜记忆翻涌而来——


    她可没忘记,昨天她不过是中途提了“陆寺卿”三个字,话都没说完整,他就把她整个人撞得像是要碎在褥单上。


    她问他生什么气,他也不说,越是沉默力道越大,最后把她逼得,好几次都在随时能死掉的边缘,直到彻底崩溃。


    “郎君。”盛菩珠瞬间腰软,慌忙垂眸去捡牌,却碰翻了茶盏。


    谢执砚俯身,带着柏子香的冷冽气息落下,他掏出手帕,看似替她擦净水渍,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耳语问:“夫人在慌什么?”


    指腹不经意擦过她手腕上,用珍珠手链遮掩的红痕。


    “莫非……”


    “夜里未曾休息好?”


    盛菩珠简直气结!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知道她没休息好,偏还要提。


    眼神幽深似无底的深渊,就差没说,今晚她也别想休息好。


    第24章


    冬日,暖阳和煦。


    前厅的阶前摆着两株山茶,花开正盛。


    盛菩珠跪在蒲团上,她鬓边簪着金镶珠宝半翅蝶簪,珍珠随着她稽首礼的动作轻轻一晃,在青砖上投下一道婀娜的影子。


    “望祖母和母亲务必保重身体。”


    “等二妹妹生辰宴,我再和郎君一同回来。”


    “阿姐要常回来,我每天都会很想你的。”盛菩瑶扑到盛菩珠身前,紧紧抱住她的腰。


    十二岁的小女郎,正是控制不住情绪又过分黏人的年纪,盛菩瑶私下已经不知哭过多少回,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有些可怜,气鼓鼓的模样又让人无奈想笑。


    盛菩珠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好妹妹不哭,你若是想我,就来靖国公府小住几日。”


    “姐姐,从家中去靖国公府乘马车都要一个时辰,实在太远了。”盛菩瑶越想越委屈,差点又要嗷嗷大哭。


    盛菩珠赶紧捂住她的嘴,好气又好笑:“谁家女郎像你这么爱哭,幸亏我嫁在长安,若当初去了洛阳……”


    花厅明显静了一下,盛菩珠慌忙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口腔漫开。


    她背脊莫名升起一股冷意,没敢回头,但已经感受到男人无声无息落下的目光。


    谢执砚站在花厅光影交界处,他今日穿了一身晴山蓝的圆领窄袖袍衫,挺阔的领缘滚着银灰细边,严丝合缝贴着喉结,明明是温润的模样。


    但盛菩珠


    余光看到的却是他浓烈的目光,就那样静静看着她,既不出言催促,也不刻意回避。


    “洛阳牡丹好,你之前闹着要去,幸好家里的长辈都没同意。”盛菩珠急中生智,手中绣帕无意识攥紧,她急转话锋,险之又险把无缘无故出现的“洛阳”二字给圆了过去。


    盛菩瑶听到“洛阳”都快吓傻了,她一头扎进盛菩珠怀里,声音闷闷的,连哭都忘了。


    “嗯。”


    “阿姐下回给我下帖子,记得给狸奴的那一份,这样母亲和祖母就能同意让我带上狸奴一起去。”


    “这个带着。”盛家大夫人将绣着平安二字的香囊塞进盛菩珠手中,“我念了许久的经,是去岁在庙里替你求的平安符。”


    盛菩珠垂眼点头,忍下泪意:“冬寒,阿娘要注意保暖。”


    “去吧。”


    “天色不早。”


    “回到府中你记得要去给长辈请安。”盛家大夫人仔细交代着。


    “嗯,女儿知晓。”


    临上马车,谢执砚上前半步,虚扶住盛菩珠的腰,他对前来相送的长辈颔首:“日后得空,我会带菩珠回来小住。”


    他说完,抬手很自然地从杜嬷嬷手中接过大氅,亲自替她穿戴。


    也不知是不是落雪的缘故,盛菩珠恍惚一瞬,连他脸上神色都快看不清,只瞧见他抬手的刹那,袍角金丝线绣的花纹忽然掀起一片碎星般的流光。


    而谢执砚沉沉嗓音许下的承诺,直白认真。


    “菩珠”二字,第一次从他口中这样坦然说出来,听起来如同恩爱多年的夫妻。


    诧异的情绪从心底一闪而过,盛菩珠赶紧收敛心神,告诉自己千万别被男人的美色所引诱。


    “走吧。”谢执砚朝她伸出手,掌心朝上。


    盛菩珠扶着他的手,稳稳爬上马车。


    谢执砚眸光落在她雪白的后颈上,那里有一抹算太明显的痕迹,更像雪中无声绽放的红梅,那是昨夜他因失控而留下的咬痕。


    他们一共在明德侯府小住整半月,直到昨日夜把她惹得连哭都是嘤咛的闷哼,身子简直抖得不像话,到最后就连抬眼瞪他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今儿午膳一过,盛菩珠就向长辈提出要回靖国公府的事情。


    谢执砚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妻子睡到晌午,那也是因为过度劳累所致是情有可原。


    至于夜里频繁?


    不!


    一夜都没有七次,这怎么能叫频繁。


    回到靖国公府,简单洗漱,还没来得及去给老夫人请安,谢执砚就被一道口谕召进宫中。


    “祖母,孙媳回来了。”


    “圣人口谕,郎君匆匆去了宫中,等晚膳再来给您请安。”


    申时一刻,盛菩珠进了颐寿堂。


    “哟,菩珠终于回来了?”秦氏也在,腔调一如既往有些尖酸刻薄。


    老夫人当即笑着朝她招手。


    “快来,坐我身旁。”


    “你这孩子,前日不是还让嬷嬷给我捎话,要在家中再多住两日,怎么不等明淑身体大好再回?”


    老夫人本想夸一句,还是家中养得好,结果上上下下一打量,盛菩珠瞧着清减了许多:“可是家中二妹妹的事,让你过度思虑了?”


    秦氏煞有介事接过话:“这么大的事,菩珠操心也是应该的。”


    “正经人家的郎君,谁会在婚前就和表妹勾搭上,这刘氏和他那嫡子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连轻重都不分了。”


    盛菩珠默默听着,一时没插得上话。


    秦氏虽然时常刻薄,又有一定要生嫡长孙的执念,但是对于晚辈吃穿用度方面,她向来大度,加上谢氏族规,婚前不置通房,婚后不得冷落妻子。


    所以百年谢氏的郎君,基本上少有纳妾,房里就更不会有乌烟瘴气争宠的事发生,除非是发妻三十无子,经过双方长辈默许,纳一良妾,生下孩子后,记到妻子名下当作嫡子抚养。


    而秦氏一共生了两儿两女,长女谢清婉出嫁多年,长子谢明宗娶薛清慧为妻,只余下还未及笄的幺女谢清姝,和在战场上伤了腿,深居简出的嫡次子谢既言。


    她的夫君谢举元是文臣,一心修道,这些年除了秦氏这个正妻外,身边跟着的除了年纪大的嬷嬷也就是小厮。


    秦氏在妻妾一事上,可谓是顺风顺水,她说起男人的花花心思,就比任何人都有底气,也比任何人都看不起像长兴侯世子这样胡乱作为的郎君。


    “我瞧着,菩珠回家这一趟清减许多,等会就让大厨房煮一些补气血的送过去。”秦氏难得没有阴阳怪气。


    盛菩珠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心虚。


    她回娘家半个月,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要昏睡到午后,有时早膳没吃,有时连午膳一起错过,然后一觉到黄昏。


    因为睡得太久晚膳也没胃口,偶尔吃撑了夜里睡不着,然后就翻来覆去闹出动静,最终结果是被男人摁在床上彻底消化。


    这……能不瘦么。


    一想到罪魁祸首,盛菩珠暗暗咬牙,面上还是温婉道:“家中妹妹的事,孙媳的确忧心多日,不过请祖母放心,二妹妹的身子瞧着已无大碍,至多精细养上一段时日,总归没有落下病根子。”


    老夫人念了一声佛,后怕拍了拍盛菩珠的手:“好孩子,都已经过去。”


    “万幸婚事顺理成章退了,太后娘娘听闻也同样震怒,已经下旨夺了那刘氏的诰命,薛家那位郎君在国子监想必也没脸再待不下去。”


    “当时三人从大理寺放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去瞧见了,他表妹肚子恐怕都到了显怀的月份,里外都是一摊子烂账。”


    “这种老少都烂透的人家,长安城只要心疼女儿的父母,想必都不会把家中娇养的姑娘,嫁到这种地方受苦。”


    “他日后若想娶一个优秀的女郎掌家,那绝对难于登天。”


    “这也算是恶有恶报。”


    盛菩珠笑了笑:“我家老祖宗也是这样说,叫明淑不用急,女郎晚些嫁人,又不是什么坏事。”


    “的确不是什么坏事,以后大燕的郎君有谁能娶明淑为妻,是他的福气。”说到这里,老夫人忽然侧过身,嘴角笑容和蔼。


    她抬起手,把盛菩珠鬓角的碎发拂至耳后:“执砚娶了你,也是我们靖国公府的福气。”


    “眼下清慧临近产期,你大伯娘要照顾清慧,又要兼顾着府里大小事,只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我想了许久,你三婶娘性子内向,若是她代为掌家,恐怕会被那些厉害的媳妇子拿捏。”


    “你是靖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掌家的事迟早要学起来,不如趁着这一回,你和大伯娘好好学,先管上几个月,提前了解一下家中的事务,心里也有个底?”


    管家一事,盛菩珠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只是她性子懒散惯了,一个琳琅阁就够让她费尽心思,更何况别的,所以她从不主动提,也不与秦氏争,觉得维持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更为省心。


    可惜秦氏不是这样想的,在她的观念里,她的嫡子谢明宗因三个时辰之差,没能成为府中世子。而管家权就成了秦氏唯一能与二房争一争高低的底气,她哪里愿意让出半分。


    “母亲说得有道理,清慧腹中的孩子眼看就要九个月,管家的事的确是该早早安排起来。”秦氏感到浑身发冷,指尖掐进掌心里,面上却笑得得体。


    “只是菩珠还年轻,对府里的仆妇嬷嬷人情往来一概不熟悉,这一下子全都接过去,恐怕要搞个手忙脚乱。”


    老夫人嘴角边的笑意更深了,她点点头:“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初你刚嫁进府中,也是这样过来的,菩珠聪慧,我看只要你愿意尽心教,她总归能学得很快。”


    秦氏心里怄着气,面上却不敢拒绝,她正想拿盛菩珠未育有子嗣来拒绝。


    眼尾余光就看到盛菩珠站起来,朝她福了一礼,又转身朝老夫人道:“祖母,菩珠还年轻,加上郎君归家不久,我难免操心郎君每日吃穿用度,难以一心一意管理家事。”


    “嗯。”老夫人点头。


    盛菩珠弯唇一笑,抱着老太太的手臂撒娇:“孙媳觉得清慧生产在即,府里正是要万分上心的时候,若是临时换人,恐怕会闹得下头的人也不够上心。”


    “所以孙媳觉得,还是让大伯娘管家为好,若实在忙不过来,孙媳再跟着大伯娘处理一些家中不要紧小事。”


    秦氏听完,都差点没忍住要给盛菩珠磕一个了。


    她实在无法相信,管家权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还有人会主动拒绝。


    老夫人皱了皱眉,许久没说话。


    直到秦氏扛不住花厅里的安静,她有些着急站起来:“母亲。”


    因为太过着急,袖摆不小心掀翻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水浸湿了她的衣裙,可眼下秦氏根本顾不得这些,她心里只有管家权一事。


    “罢了。”老夫人无奈叹了声。


    “菩珠懂事,她说得也没错,清慧生产在即,管家一事的确不适合换人。”


    秦氏胸腔里那口快要憋死的气,终于喘上来,她因急剧的情绪起伏双颊涨得通红,人晃了晃撑着桌案坐了回去。


    老夫人抬起眼泪,看向秦氏:“大事由你负责,但府中一些琐碎的事,你可是酌情让菩珠替你管理。”


    “毕竟清慧生孩子是大事,是要鬼门关走一遭的,你可别因小失大。”


    “蒋嬷嬷,你去里间拿条巾子来。”老夫人拧着眉心,语气也比往日严肃一些。


    秦氏一抖,听出来这是对她的警告,毕竟她也清楚,只要自己的儿子一日不是世子,她就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掌管这个家。


    这些年给她的一切权利,家中这位婆母只要一句话,就能随意夺走,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长媳腹中能顺利诞下长孙,有了这一层保障,她才能有足够的底气。


    秦氏接过蒋嬷嬷递上前的布巾,心里压着各种想法,她根本不敢多留,坐了一会儿就提出告退。


    等秦氏走后,盛菩珠站起来,有些愧疚道:“是菩珠埋没了祖母的一番苦心。”


    “菩珠,与你无关。”


    “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夺去她的管家权,不过是试一试你大伯娘的态度罢了。”


    “可惜了。”老夫人眼中沧桑一闪而过,“当初执砚比明宗早出生三个时辰,你祖父又亲自为执砚请封世子,这就成了秦氏她心里的一根刺。”


    说到这里,老夫人声音发沉:“可是他们又怎么知道,就算明宗能比执砚早出生,靖国公府世子也只能是寿康长公主娘娘肚子里生出的孩子。”


    盛菩珠一愣,她倒是从未想过这个原因。


    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把话给咽回去。


    百年谢氏,是前朝就有的谢氏,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自然藏了许多不能见光的秘密,就像她一直想不明白,长公主娘娘那样的性子,怎么能够大半时间住在天长观清修。


    为何谢执砚明明是靖国公府世子,偏偏从年少开始,就被圣人以各种借口养在宫中。


    “不说了。”


    “都是过去的事,到头来委屈你了。”老夫人握住盛菩珠的手。


    “不委屈的,祖母。”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管家,但我知道这是我作为世子夫人的责任。”


    老夫人神色淡淡:“但凡秦氏要有你半分的通透,也不至于二十多年了,还是钻在那个牛角尖里根自己犟。”


    “晚间执砚回来,你告诉他,不必刻意过来请安。”


    “嗯,孙媳会与郎君说。”


    回到韫玉堂,盛菩珠往软榻上一歪,闭着眼睛哼哼几声:“嬷嬷,你说掌家有什么好的。”


    “既不能打发时间,又要忙得焦头烂额,我若掌家就算有你们几人帮忙,恐怕还是要忙得连话本子都不顾上看。”


    “不看话本子,哪里来的灵感。”


    “没有灵感,又怎么能满足长安城小娘子们的珠宝需求。”


    “可惜女郎只能嫁人,但凡我要是个公主或者郡主的,我绝对学着端阳长公主的做派……纳他十个八个漂亮的……”


    “漂亮的狸奴。”


    “放、放在府里抓耗子。”


    盛菩珠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浴间屏风那头,走出一个满身水汽的男人。


    韫玉堂,一片死寂。


    哪里还有杜嬷嬷她们的身影。


    第25章


    “郎君?”


    “你不是去了宫里?”


    盛菩珠哪怕平日性子再沉稳,她眼下第一反应只有一个——那就是到底从哪扇窗子翻出去比较合适。


    两人隔着一扇镂空的花鸟屏风,视线相撞。


    当谢执砚绕过屏风,走近的刹那,屋外的天光仿若都跟着晃了晃。


    “不巧。”


    “刚归家不久。”他看着她,神色莫名晦暗。


    “呵呵,是吗。”盛菩珠干巴巴笑一声,犹豫着往后退了退。


    “夫人刚刚说,想纳十个八个什么……?”谢执砚微笑着朝她逼近,素白的里衣大敞,墨发披肩,水珠顺着发丝滚落,有几滴悬在下颌,晶莹欲滴。


    下一刻,他微微倾身,水珠滴在锁骨上,水痕自那抹冷白一路蜿蜒,没入肌理分明的腰腹,最后隐入令人遐想的裤腰暗影之下。


    “夫君听错了。”


    “不是纳。”


    盛菩珠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虽然心虚,但还是很肯定道:“是聘。”


    谢执砚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盯着她:“聘什么?”


    “聘猫!”盛菩珠斩钉截铁,一脸真诚道。


    她生怕自己说慢一个字,还未活过二十的小命,连救一救的必要都没了。


    “啧。”谢执砚慢慢拉长尾音,鼻腔里还轻轻哼了声,明显不太满意。


    盛菩珠与他对视许久,心脏咚咚作响,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时间根本不知道是担心自己小命要紧,还是欣赏近在咫尺的美色更为重要。


    男人鸦羽般的眼睫上挂着水雾,随着他审视时微微眯起眼帘的表情,那点湿气,漫出来,散在空气里。颈侧发梢一串串水珠滚落,渐渐浸湿他素白的里衣,洇出几道透明的水痕。


    水痕下胸膛轮廓线条利落,隐约可见的白皙,如同天穹上兜不住的月色,眉目如墨,那点异样的情绪全成了被俊美皮囊遮掩的色欲。


    “聘猫?”谢执砚重复她的话,眉头皱了皱,是不相信的表情。


    盛菩珠一点都不带犹豫,诚恳道:“对!”


    “猫儿下聘,要挑选吉日,准备聘礼,还要与主家签订‘纳猫儿契’,很麻烦的。”


    “所以十只八只猫儿,只是我随口说说罢了。”


    “郎君千万不要当真,更别放在心上。”


    谢执砚站着许久未动,直到盛菩珠觉得腿肚子软得发酸,她想再悄悄地往后退一退时。


    “既然不是心虚,夫人躲什么?”他忽然冷笑一声,有力的手臂箍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抵在花鸟屏风上,湿漉漉的胸膛,带着冰凉的水汽与她滚烫的肌肤相触。


    “郎君。”盛菩珠肩膀抖了抖,连声音都像是他身上的水汽沾湿了。


    “你若未曾骗我,那又在怕什么?”


    “嗯,说说看。”


    谢执砚清冷的眸光,带着极其磨人的试探,一瞬不瞬盯着她,就连在落她腰上的手,随着他的语调,同时重重一压。


    手掌心上的薄茧轻磨过她柔嫩的耳廓,发梢垂落慢慢扫过少女嫣红的脸颊,冰凉的水珠子偶尔几滴,落在雪白的颈项上,又顺着衣襟上方的肌肤,一寸寸没入胸口。


    两人紧密相贴,严丝合缝,冷意与肌肤上骤然升腾的热度相撞,半湿的襦裙裹在身上,盛菩珠无力轻颤,喉咙里发出细细的惊呼。


    “不是不是,只是狸奴。”


    她想挣扎逃离,可他只是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将她禁锢。


    “郎君信我。”盛菩珠全身力量几乎全挂在他身上,一双笔直的腿不自觉紧拢。


    “既然喜欢。”


    “那不日去聘一只,养在韫玉堂。”谢执砚带着湿气的长


    指挑起她的下巴,很认真的眼神。


    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尝试拒绝:“也不是非要聘一只。”


    “夫人不是喜欢吗?”谢执砚饶有兴味垂下眼眸打量她。


    “嗯……我喜欢的。”盛菩珠只感觉下巴被他指尖染得一片潮湿,她声音夹着弱弱的娇哼,越来越轻,不敢再有任何出格的试探。


    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男人充满力量的年轻身体,他身上叫她心颤,难以容纳的“小郎君”已经渐渐醒来,有了帷幄之态。


    明明昨日夜里他才把她逼得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连哭出的声音,都只能是娇娇的微喘。


    今晚绝对不能再做,她身体还残留着他十个时辰前留下的饱胀,没能消解。


    若是再来,她肯定要吃坏掉的。


    “郎君,我得重新换一身衣裳,沾了你衣服上的水汽。”


    “我……身上都湿透了。”盛菩珠只想寻一个适当的借口,离他远一些。


    可没想到,偏偏这一句,推波助澜。


    谢执砚闻言,眸色倏地一暗,目光一点点从她唇上滑过,然后是湿透的领口,紧接着到贴在腰上的襦裙。


    他很慢地收回视线,薄而精致的唇,紧紧抿成一道平直的线,声音也同样变得郑重。


    “夫人。”


    “嗯。”盛菩珠不明所以抬头。


    谢执砚嗓音低而轻,很深地望着她:“书上说。”


    “女子若动情,湿透亦是常理。”


    “什……什么?”盛菩珠怔住,半晌回不过神。


    谢执砚只当她害羞,在盛菩珠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慢条斯理扯落她肩上的帔帛,潮湿的袖摆缠着纱一般的帔帛,手臂用力,单手把人抱起来。


    “天色已黑。”


    “可以为夫人效劳。”


    他语气旧平静,就像是寻常的问候,听不出半分急切。


    盛菩珠被惊着了,倒吸一口凉气,舌头打颤解释:“您误会了。”


    “莫要胡言乱语。”


    “根本不是那种湿!”


    她急得伸手去推他,反被他单手扣住一双手腕,转眼就被摁在床榻上。


    “嗯。”


    “那夫人说说,是哪种。”谢执砚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温和些,指腹挑起她的下巴,瞳色漆沉,像是能把她钉在褥单上。


    “你、你分明就是误会我的意思。”盛菩珠呼吸起伏,气急败坏,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夫人觉得是哪种意思,便是哪种。”谢执砚拇指在她唇瓣轻轻摁了一下,神色虽岿然不动,可声音陡然压低。


    “至于误会。”


    “养十个八个郎君,关在屋中,替夫人抓耗子?”


    “或者,还是说从未湿透?”


    盛菩珠吓得猛地瞪圆了眼睛,差点就哭出声来。


    原来她前面装了那么久,全部都是白装啊。


    不能承认!


    承认就完蛋了。


    谢执砚可真是诡计多端的郎君。


    “夫人觉得,我是哪一句听错?”谢执砚这一次,没有丝毫要放过她的意思。


    这种逼迫,带着某种压抑的手段,如同在审问犯人,反而因此多了一分无法形容的快慰。


    盛菩珠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片刻就被逼得节节败退,又气又恼瞪他。


    谢执砚并不急,甚至可以说有些纵容,好整以暇等她的回答。


    “郎君听错了,我之前说的是聘狸奴。”盛菩珠眼睫轻眨,身体变得很烫,眸子深处盈着一层涟漪似的水色。


    太阳彻底落下去,屋外传来婢女点烛的声音。


    朦胧的灯辉落在帐子外,把两人重叠的影子缠在一起。


    谢执砚“嗯”了一声,露出一点笑,但并不满意,乃至有些恶劣地要逼她亲口说出来。


    “是哪种湿?”


    盛菩珠指尖蜷紧,压不住身体细颤,耳尖红得像是要滴血,嗓音紧软绵无力。


    “是身体,衣裳裹住身体,全……湿了。”


    “郎君没听错,也没理解错。”


    这话,就像一滴水,滚入沸腾的油里。


    外间烛影一晃,她纤腰上绣着的玉兰花枝被掐出皱褶,那一双手,力道之大,仿佛那金银的绣线都要被他扯散似的。


    谢执砚喉咙重重滚了滚,双臂肌肉绷紧,眸色如淬着火一般灼人。


    “再说一遍?”


    “不说了。”盛菩珠紧紧地闭着眼睛,声音无阻又破碎拒绝。


    “无妨。”


    “我可以亲自检查,夫人是否说谎。”谢执砚冷白的指尖,像是要把裙摆上绣的玉兰折断,指腹拂过裹满了水汽的玉兰枝叶。


    渐渐分不清,到底是潮湿的水,还是别的什么湿滑。


    今日这一场雨,一直持续了整个黑夜。


    有时细腻如迷眼的烟雾,缥缈叫人得以喘息,但又极其磨人,大多时候还是瓢泼而下,像是要把一些都淹透,浇湿。


    帐幔无风自摇,满室都是暧昧的鹅梨香。


    盛菩珠甚至不知道,她饱满红润的唇,崩溃时喊出的那些话,最能勾出他心底那些深藏于礼教之下的绮念,每每开始,就很难结束。


    ……


    当第一缕光,从山巅浮上来的时候。


    谢执砚高挺峻拔的身影站在榻前,他俯身拾起地上掉落的外裳,掌心纹路压着层层精致的绣花,所触之下衣料潮得像是能滴水。


    八仙桌旁的花几上,插了一枝雪白的山茶,一夜过去,花枝不堪雨打,白色花瓣凋零一片片掉在紫檀桌面。


    像极了昨日夜里,因为饱胀不堪。


    收不住,所以不慎,沾在褥单上的痕迹。


    五更天刚过,虽然一夜未睡,谢执砚并不觉得疲惫。


    他一丝不苟穿衣,悄无声息去浴室洗漱,只是那布巾擦手时,略沉的目光慢慢从指尖巡视而下,掌心不动声色握了握。


    她是他的妻子,她说了那样的话,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生气,而是作为丈夫,让妻子清楚他们已婚多年的事实。


    至于她想学端阳长公主,那种肆无忌惮的做派。


    谢执砚默默在心底冷哼一声,他的妻子想要端阳长公主那样郎子簇拥的日子,那这辈子是想都别想,下辈子也别想。


    好在妻子无错,一直以来端方规矩,有错的是做了不表率的长辈。


    卯时刚过不久,端阳长公主就被身边的嬷嬷从睡梦中叫醒。


    “娘娘快些起。”


    “不好了。”


    端阳长公主睡眼迷蒙,莫名道:“这里是公主府,能有什么事情不好?”


    嬷嬷一脸见鬼的表情:“靖国公府世子来了。”


    “他来干嘛?”


    嬷嬷还未说话。


    谢执砚幽冷的嗓音已经从屋外传来:“姨母,外甥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凡谢执砚开口喊她“姨母”,那肯定是要放大招。


    端阳长公主眼睛一闭,往后一躺:“告诉他,我病得快死了。”


    “让他过些时日再来。”


    “娘娘,拦不住,老奴根本拦不住。”


    随着嬷嬷话音落下,走进来几个黑衣打扮的嬷嬷,力气之大叫人惧怕。


    端阳长公主连个准备都没有,就被人兜头一罩,用锦衾裹住。


    谢执砚嗓音不紧不慢。


    “我送姨母去天长观清修一段时日。”


    “正好陪一陪我家母亲。”


    “免得姨母不克制,不自省,还带坏我家夫人。”


    第26章


    端阳长公主屋子里伺候的人,哪里是这些黑衣嬷嬷们的对手,她气得差点哭出来。


    “谢三郎,我可是你亲姨母!”


    “天长观在山上,冬日落雪后清冷得很,你知我性子素来热闹惯了,怎么可能受得了山上的孤寂。”


    谢执砚没有看她,语气很冷:“我知您是长辈,我若以晚辈身份压


    你,便是僭越。”


    端阳长公主挣扎一停,闷声闷气道:“你也知道啊。”


    “好执砚,姨母知道你肯定在气头上,虽然姨母近来都没与菩珠见面,也不知是什么事惹你这般恼怒,但你是晚辈,是该敬重我些。”


    “去天长观清修这种事,不如就算了吧?”


    谢执砚墨一般的眸色没有半分变化,他继续面无表情说:“所以我已先入宫拜见太后外祖母。”


    “我同外祖母说,母亲与姨母已经小半年未见,想念得紧,想姨母在新岁前去天长观陪她小住月余。”


    端阳长公主瞪圆了眼睛,简直气笑了:“好你个谢三郎,竟然拿母后来压本宫。”


    谢执砚面容隐在暗处,薄唇抿了抿:“是姨母动手在先。”


    端阳长公主觉得冤枉:“明德侯府二娘子落水一事,菩珠寻我帮忙,自那以后,我都小半月未曾见她,如何能惹你生气。”


    “你要是不说明白,那就是冤枉本宫。”


    “哦。”


    “原来明德侯府二娘子的事,我家夫人还寻过姨母,我竟是不知。”谢执砚语气极淡,透着异样的平静。


    听得端阳长公主心口无端抖了抖,急急忙忙解释:“那是小事,你不必感激我。”


    “那姨母之前带吾妻看郎子跳胡旋呢?”


    “呃……”


    “那是意外,你放心,郎子穿了衣服,我懂得规矩的。”端阳长公主非常心虚地说。


    “是吗?”谢执砚脸上忽然带起一抹笑,慢条斯理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就几片薄纱一样的料子,那能叫衣服?”


    端阳长公主也是睡迷糊了,她怎么就忘记那日盛菩珠回去的时候,她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还叫雉奴相送。


    哦,天老爷。


    异域风情的胡族少年,身上就几片薄得能透出肌理的纱衣,还当场被谢执砚撞了个正着。


    “……”端阳长公主脑子一炸。


    “姨母想起来了?”谢执砚眼眸倏地抬起。


    他想到昨日傍晚,妻子在家中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话,冷冷一笑:“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就是菩珠说要学一学姨母的做派,养上十个八个郎子在府中解闷。”


    “怎么可能。”端阳长公主尖叫一声,只觉得脑袋嗡嗡的,连带着嘴唇都在颤抖。


    谢执砚反问:“怎么不可能,我瞧菩珠与姨母,交情匪浅。”


    端阳长公主手心开始冒冷汗,她被这一番话惊得彻底没了声音,毕竟谢执砚离家去玉门关打仗的两年,她可没少在盛菩珠耳边念叨一些胡言乱语的话,关于琳琅阁三楼那些风花雪月的珠宝,更是一个隐患。


    到时候首当其冲,被清算的第一人,非她莫属。


    好汉不吃眼前亏,就算现在她想叉着腰反驳,也没有那个底气,毕竟是连自己都心虚的程度。


    “嬷嬷,快……”


    “替本宫收拾收拾,本宫与寿康姐姐快半年未见,正好去陪她小住月余,实在想念得紧。”


    之前不愿走,现在恨不得立刻马上把自己送到天长观。


    端阳长公主心里门清,比起谢家三郎不动声色的秋后算账,她更愿意去天长观吹风观雪,好好冷静。


    万一真把谢执砚惹恼,他虽然不能拿她这个长辈怎么样,但是她公主府里养了那么多貌美的面首,她怎么舍得哟,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


    这边端阳长公主府上鸡飞狗跳,盛菩珠在韫玉堂一觉好眠到午膳,方才饿醒。


    她眯着眼睛揉着咕咕叫的肚子,懒洋洋翻了个身,睁眼时,先看到的是帐顶承尘上绣的忍冬花,鼻尖动了动,鹅梨帐的香已经很淡,被另一股清冷所取代。


    盛菩珠试着动了动指尖,却觉一股酸软自骨髓深处漫出,全身上下的关节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稍一挪动便有细密的战栗攀上脊背,让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唇,将喘息闷在喉里。


    她闭上眼睛,仿若灵魂深处,被他刻下深深的印记,无数次碎掉,又无数次被他仔细拼凑完整。


    盛菩珠以手遮眼,喉咙咽了咽,终于发出虚弱的声调:“嬷嬷,我醒了。”


    杜嬷嬷一早就在外间候着,等时候听见里间喊她,赶忙进去:“娘子今日醒得正是时候,刚巧赶上午膳。”


    盛菩珠哭笑不得,哑着声音道:“我是饿醒的,等会要多吃半碗饭。”


    杜嬷嬷眼底都是宠溺,笑着问:“娘子除了多吃半碗饭,还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现在准备?”


    盛菩珠摇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嬷嬷安排就好。”


    杜嬷嬷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她又说:“方才老夫人和大夫人那里,都让人给娘子送了滋补的炖汤。”


    “老夫人让蒋嬷嬷炖了黄芪当归乌鸡羹,大夫人送的是茯苓乳鸽炖。”


    “娘子想吃哪一个?”


    盛菩珠不想埋没长辈的心意,索性让杜嬷嬷把两种汤都单独舀小半碗出来,剩下的她吃不完也浪费,干脆让杜嬷嬷和梨霜她们一起分了。


    趁着午膳的间隙,清客从隔壁厢房搬了一个檀木箱:“娘子,这是最近的账册,娘子可要重新清点一遍。”


    盛菩珠随手拿出一本,翻开一目十行扫过,又让杜嬷嬷给她拿白玉算盘,也就随意抽查三四日的账面,见都没有出错的地方。


    她暗暗点了点头:“不必再重新清点,这账册你独自一人也已经做得很好。”


    清客闻言浅浅笑起来,她是四个婢女中,最早在盛菩珠身边伺候的,算是从小的玩伴,一起启蒙上学,账目方面上手最快,同样也是几人里行事最规矩稳妥的。


    另外三人,梨霜年纪最小,偏巧是胆子是最大的,原是明德侯府厨娘的女儿,帮着做些烧火的活计。


    而耐冬一开始是胡商手中售卖的女奴,当时瘦得身上都没几两肉,奄奄一息时,被盛菩珠掏钱买走。


    至于金栗,她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因为家中阿兄娶妻需要银钱,被生父卖到平康坊的春宵阁,金栗性烈从春宵阁一跃而下,正好摔在盛菩珠的马车前,还折了一条腿。


    盛菩珠心软,不可能见死不救。


    后来,她救的人越来越多,可身边又用不上那么多人伺候,就渐渐萌生要开一间铺子的想法。


    从父亲的骤然离世,再到及笄,洛阳牡丹虽好,到底不如长安繁华。


    她彻底明白,有时痛苦不是惊雷,而是血骨里渗进的细雨,从此长安四季更迭,在每一个时常怀念故人的日子,心口总会隐隐作痛。


    她每每问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其实也不用做什么,家中父兄都是榜样,她只需不愧对自己便可。


    日子要过下去,既是与过往告别,也是新的开始。


    终于在贞德八年,年初,琳琅阁于平康坊内顺利开业。


    盛菩珠手里握着书,坐在窗下也不知出神多久。


    直到金栗进屋添水,小声说:“娘子若是累,不如去暖阁的软榻上躺一躺?”


    “不了。”


    “这个时辰再睡,夜里总归是睡不着。”


    盛菩珠觉得屋里闷,起身推开窗子,她想了会儿,淡声吩咐道:“你帮我换身衣裳,头发也重新梳,再把原先收起来的那套飞蝶金银珠花头钗拿出来,衣裳也选一身华丽些的。”


    金栗微愣:“娘子要出门?”


    “不出门,就是去议事厅走一趟。”


    “现下这个时辰,大夫人应当是在处理府中琐事,昨日我答应祖母的事,好歹也该稍稍上点心,不然等清慧生产的时候,若我不闻不问让府里出了乱子,恐怕也说不过去。”


    金栗点头,又喊来梨霜一起帮忙。


    大夫人秦氏的确在议事厅忙得脚不沾地,媳妇临近生产,她需要分心挑选奶娘,还有接生婆子,就连宫里的太医,也得提前拿拜帖去请。


    再加上,现下临近冬至,等冬至一过就是腊八,接着又是新岁,她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两个脑袋。


    大房明显人手不够使,就连平时只管添茶倒水的嬷嬷婢女,也都被她指挥得满屋子团团转。


    寒冬冷冽,议事厅没有地龙,只在各个角落放置火盆,秦氏捏着手里的对牌,额角渗着一层薄汗,鼻尖上的脂粉已经晕开。


    十几个管事嬷嬷围着她,有报账的,又需要支取银钱


    采买的,还有就是冬日衣物安排,厨房需要准备的菜色,还有各府之间寻常的走动送礼,费心的事多到数都数不过来。


    秦氏左手边摆着算盘,右手边是一杯冷茶,嗓子说得都快冒烟,连让人重新换茶的都顾不上,端起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大伯娘。”


    盛菩珠踏前进议事厅的刹那,屋外的天光好似突然亮了三度,她今日梳了高髻,满头珠翠,花头簪上的蝴蝶仿佛要活过来似的,要多明艳就有多明艳


    眉间一点花钿,双颊粉嫩,饱满红润的唇勾着三分浅笑。


    盛菩珠解开身上的狐裘大氅,领子上沾着的雪碎落在地上,步态端庄,玉色的缎面云头锦履踩过青砖,她眉眼温婉,双手展翅交叉于胸前,朝秦氏微微屈膝行礼。


    秦氏一愣,是回不过神的样子。


    半晌,她才问:“菩珠来干嘛?”


    盛菩珠漂亮的小脸,带着和煦的笑容,态度格外诚恳问:“我本不该过来叨唠大伯娘,但昨夜辗转反侧一直想着祖母的吩咐。”


    “我不敢耽搁,就是来问,不知伯娘您是否忙得过来,可有需要我分担的琐事?”


    秦氏嘴皮子一抖,也同样想起来昨天婆母在颐寿堂说的那一番话,她脸色霎时变得不是很好看,脸上笑容也淡了下来。


    更是笃定,盛菩珠就是想趁着清慧生产,在她忙不过来的间隙,好抢夺管家权。


    不然盛菩珠都嫁入靖国公府两年了,偏偏就挑现在来问,不就是司马昭之心么。


    “你这孩子。”


    “年纪小不经事,这国公府的家哪里是那么好管的,眼下也没什么事是我忙不过来,你只管在韫玉堂照顾好郎君。”


    “其他一应琐事,不必过问。”


    秦氏尴尬拿帕子摁了一下唇角,有些尖锐的目光眯了眯,皮笑肉不笑道。


    盛菩珠闻言也不生气,她只是再三确认一番:“后续若有事需要我帮忙打理,您只管让人去韫玉堂给我传话。”


    “对了,还要谢谢伯娘今日派人送来的汤。”


    “好孩子,你去吧。”


    “我这不需要你帮忙。”


    秦氏等盛菩珠一走,明显隐含怨气,同身旁的心腹嬷嬷咬牙切齿:“我今日若敢分出一样东西给她管,那在母亲那边恐怕就别想再拿回来。”


    “哼。”


    “就是钝刀割肉,今日拿一点,明日再拿一点,过个一年半载的,我手上还能剩什么东西。”


    那嬷嬷脸色骤变,生怕被人听去,一个劲儿地给秦氏顺气:“您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再说了,这管家权不是没有分出去么,等大娘子顺利生下哥儿,您有的是挺直腰杆的时候。”


    秦氏脸色终于好看一些,摁着突突跳个不停的眉心:“我眼下只等清慧生下哥儿,就算日后要管家,也该是清慧来管。”


    说到这里,秦氏也有些悲从中来。


    这偌大的侯府,本该是她嫡子是她嫡孙的东西,就是因为谢执砚早出生那三个时辰,一切皆化为泡影。


    盛菩珠回去以后,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力气。


    她这回算是长教训了,先强忍着疲惫把房间里里外外逛了一遍,确定没人,这才叫婢女帮忙拆了妆发,她要沐浴解乏。


    杜嬷嬷笑着去给她准备花瓣澡,梨霜几人帮着挑选香膏和夜里要穿的衣裳,总归忙忙碌碌,等用完晚膳,屋外的天色已经擦黑。


    “娘子可要等郎君归家,再安置?”杜嬷嬷问。


    盛菩珠想到谢执砚昨夜做的那些混蛋事,想也不想拒绝:“不了,我累及了得先睡。”


    “嬷嬷在外间留盏灯,我夜里起来也方便些。”


    “郎君若要安置,他自会过来,再说了,书房不也是置了床榻。”


    杜嬷嬷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劝。


    深夜,盛菩珠闭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身边床榻微陷,香软的身体被人推了一下。


    “夫人。”


    “嗯?”盛菩珠几乎睁不开眼,低低哼了声。


    接着,她整个人连同身上的锦衾,被人裹紧抱起来。


    冰冷生有薄茧的掌心,贴着她眼皮上。


    盛菩珠眼睫颤了颤,终于慢慢睁开,睡意消了大半。


    “郎君?”


    谢执砚看着她,眸色深浓像化不开的夜:“谢明宗的妻子,起夜时不慎摔了一跤,有些危险。”


    “我身为男子不便过去,恐怕要劳烦夫人替我去看一下。”


    盛菩珠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杜嬷嬷,快进来伺候我穿衣。”


    杜嬷嬷几人早就在外间守着了,就等郎君把人喊醒,好第一时间上前。


    盛菩珠手里端着一杯浓茶:“大房过来的嬷嬷是怎么说的?”


    杜嬷嬷脸色有些白:“恐怕要早产,加上胎位不正,危险得很。”


    “好端端怎么就摔了?”盛菩珠不解。


    杜嬷嬷左右看了一下,小声说:“我瞧大房那嬷嬷面色不对,后来趁她不注意,让梨霜悄悄去打听。”


    “好像是大房的郎君喝醉了酒,清慧娘子听见声音出去,在前庭的阶前,踩到一块没有清理干净的冰。”


    “结果摔了一跤,从阶梯上滚下去。”


    第27章


    夜色如墨。


    子时梆子声刚敲过,靖国公府大房的院子突然炸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快!”


    “拿老夫人的名帖,去请刘太医。”


    “还有,快去把库房里的百年老参寻出来,切成薄薄的片,每次拿三片出来让清慧娘子含在舌下。”


    盛菩珠搭着杜嬷嬷的手,身后跟着清客和耐冬,今夜雪下得大,有些地方已经没过脚踝,北风卷着雪碎,扑在人脸颊上,有时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大房的听松堂,眼下已经乱作一团。


    一个年岁尚小的婢女端着铜盆,急急忙忙也不知要往哪里去,脚下一个趔趄,连盆带着人摔在地上,满盆的血水一半泼在自己的衣裳上,剩下一半泼在盛菩珠脚旁。


    那婢女吓死了,呆呆愣愣坐在地上,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杜嬷嬷拦得及时,大半血水被她挡了去,当即眉心拧了拧,正要训斥小婢女冒失。


    “算了,你扶她起来,若还能走得动,让她赶紧去换一身衣裳。”


    “天冷,我有清客和耐冬跟着,嬷嬷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让小厨房煮一碗姜汤喝了。”盛菩珠喉咙发紧,声音还算平静吩咐。


    “娘子,您的鞋面也湿了。”杜嬷嬷有些急。


    盛菩珠摆摆手:“这种时候,顾不上那么多,再说一来一回浪费时间,清慧生产我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好歹作为妯娌,总得尽一份心。”


    杜嬷嬷闻言就没有再劝,拉过清客和耐冬细细交代了一番,才快步离去。


    产房内。


    炭盆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满屋的血腥气,薛清慧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冷汗已经浸了她身下的褥单,一双手死死抠住床栏上的雕花,她嗓子已经喊哑,只剩破碎的喘息。


    “娘子千万别睡,再使把劲。”稳婆周氏跪在床尾,声音发抖,手上全是血。


    “我好像快……不行了。”薛清慧眼神涣散,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胡乱挣扎着,手腕上挂着一串紫檀佛珠,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抓住过来喂参片的王嬷嬷的手,声音断断续续:“嬷嬷我是不是不太好了?”


    王嬷嬷僵了僵:


    “怎么会,娘子莫要胡思乱想。”


    薛清慧摇头,愈发虚弱:“之前母亲寻了宫中太医给我请脉,说我腹中是个男胎。”


    “如果有个万一……你就告诉祖母、保孩子,一定要保住我腹中的孩子。”


    王嬷嬷唬了一跳:“娘子,没有的事,您千万可别糊涂。”


    “老夫人已经派人去请太医,您再用点力,一定能平平安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哥儿。”


    薛清慧大口大口喘着气,空洞的眼神,一直盯着帐顶那一片绣着仙童戏水的花纹,泪水混着冷汗全滑进鬓角,她气若游丝:“恐怕来不及了,我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王嬷嬷吓得冷汗直冒,赶紧又塞三片参进去,吩咐人把炉子里炖着参汤拿来,强行给薛清慧灌下去小半碗:“一定没事的,就算不为别的,你也该为大姐儿想想。”


    盛菩珠就坐在与产房只有一墙之隔的偏厅里,仆妇来来回回,不间断端出来一盆盆血水。


    “好端端,怎么会在夜里摔了,我不是叮嘱你一定要把清慧照顾好。”


    “妇人生产,就是鬼门关转一圈,她身边嬷嬷们是怎么伺候的,还会如此不上心。”老夫人扶着蒋嬷嬷的手,语气不是很好。


    秦氏嘴皮子动了动,有些迟疑。


    “啊——”产房内一声凄厉,划破夜空。


    “参片!”


    “再去拿参片。”接着是稳婆的惊呼声。


    秦氏一双手在抖,被自己的婆母这样面无表情盯着,她只觉一股寒意从鞋底蹿上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到底是什么事,要你这般护着!”


    “你媳妇现在可是生死关头。”老夫人气得直喘息。


    “回母亲,是夜里出去,不小心踩到前庭青石板上未曾清理干净的冰,滑了一跤,从阶上跌了下去。”秦氏声音哑得不成调子,头都快低到胸前。


    “夜里出去?好端端夜里出去做什么?”


    “那明宗呢?”


    “他媳妇生产,他却不见人影?”


    秦氏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有些艰难开口:“明宗喝醉了,被小厮扶着回来,我怕他酒醉作乱,就先让婆子把他扶去厢房休息了。”


    盛菩珠清凌凌的目光,从秦氏不住发抖的袖摆上扫过去。


    谢明宗做了什么,秦氏恐怕已经敲打过,听松堂的仆妇没人敢透出半分,若不是杜嬷嬷让梨霜打听得及时,梨霜也够机灵,恐怕这事就被秦氏彻底遮掩掉了。


    盛菩珠心底冷笑,若不是因为谢明宗醉酒,薛清慧根本不会摔倒,可见这种时候哪怕人命关天,嫡子的名声,在亲娘眼中,还是比什么都重要。


    老夫人把手里的手炉重重搁在桌上,声音严厉:“负责前庭扫雪除冰的婢女先关起来,等清慧顺利生产后再好好审问处置。”


    “将嬷嬷,你去。”


    “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去厢房把郎君抬出来,若是醒不了,就拿凉水泼醒,我就没听说谁家媳妇生产,爷们醉酒不知事的。”


    “若他祖父还活着,那就该直接拿鞭子把人给抽醒。”


    自从嫡次子伤了腿不良于行,秦氏恨不得把嫡长子当作眼珠子护着,一听要泼凉水弄醒,她心肝都在疼。


    “母亲,明宗不习武,身子弱。”


    “这样冷的天气,泼了凉水指不定要病的,母亲您就看在儿媳的面子上,饶过明宗这一回吧,毕竟清慧摔倒,是谁也料不到的意外。”


    秦氏还想说什么,产房里传来周稳婆慌张的声音:“大夫人,现在这样下去恐怕不行。”


    老夫人先于秦氏站起来:“需要什么,你说。”


    周稳婆焦心道:“产道狭窄,腹中胎儿虽未足月,但还是太大了,而是我方才仔细一瞧,看到的却不是孩子的头,是孩子的脚。”


    “胎儿未足月,胎位不正脚朝下,若是拖下去,恐怕母子都有危险。”


    “所以请问贵人们,可有想好最坏的打算。”


    秦氏死死咬住牙,那句“保孩子”已经都在嘴边了,又被她硬生生忍下去。


    老夫人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她却是知道,若不是长子醉酒,清慧听到声音去扶,也不会被他推一下,踩在冰上摔下阶梯。


    这事虽然已经被她暗中压下去,难保当时院子里仆妇慌乱,已经有风声传出去。


    愧疚和私心,这两股情绪不断压着她,秦氏的脸色越来越白。


    “你来说,保大还是保小。”老夫人冷着脸,搭着蒋嬷嬷的手走到秦氏面前,苍老的目光极沉压下。


    秦氏抖了抖,含泪道:“孩子以后还会有,若真到了那时候,保……保下孩子的母亲。”


    产婆如释重负,正要进去,她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老夫人,奴家斗胆,还有一事。”


    “你说。”


    “贵府二夫人,可是当今圣人的妹妹,寿康长公主?”周稳婆脑门上都是汗,因为害怕,肩膀紧紧缩着。


    “是,可有什么不妥?”


    周稳婆摇了摇头:“不是不妥,我记得十八年前,我曾替一早产的娘子接生,当时是在天长观下头的一处庄子里,那回生产也是极其凶险,那位小娘子腹中孩子胎位不正,也是双脚朝下,卡在产道里生不出来。”


    “危急关头,是寿康长公主娘娘恰巧经过,她身边有一位厉害嬷嬷,能隔着肚皮用手把胎位推正,孩子后来顺利生产,那位小娘子也平安无事。”


    “若是那位嬷嬷在府中,我有把握一试。”


    老夫人听完,眉毛拧起来。


    秦氏却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也顾不得那么多,跌跌撞撞道:“菩珠,你去求求公主娘娘,让她把那嬷嬷借我一用。”


    盛菩珠没有说话,秦氏却一副要给她跪下磕头的模样。


    “好孩子,就算伯娘求你,清慧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的命啊。”


    “你就当发发慈悲了。”


    “秦氏,你冷静一些。”


    “眼下这个时辰,就算菩珠愿意去给你求公主娘娘,但是天长观在山上,一来一回,你觉得清慧等得了吗?”


    秦氏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她神色有些疯魔,死死攥着盛菩珠的手,指节发白:“总归要试一试,清慧肚子里的可是明宗第一个嫡长子,我……清慧的命是命,她肚子里孩子的命也是命,我哪里舍得。”


    盛菩珠站在灯影下,看着自己鼻腔里呼出的白气慢慢消散,满屋子女眷,连那些闺中待嫁的小娘子都过来了。


    她将视线垂下,慢慢落在玉色的缎面云头锦履上,沾了雪水,几点血红的水珠溅在上方,已经洇开,一双脚已经冷得快要没有知觉。


    “大伯娘,天长观路远,以我之力恐怕难以做到。”


    盛菩珠话还没说完,秦氏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双眼死死往外瞪着,她喉咙被怒气堵着,突然捂着心口剧烈咳嗽。


    “但是……”


    盛菩珠用力扯开秦氏的手,她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满手是血的稳婆,面色惨白的秦氏,疲惫苍老的老夫人,还有从始至终扯着帕子,连话都不太敢说的三婶娘窦氏,以及后方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郎。


    “我可以替伯娘去求夫君出面,但是您得让我进去和清慧说几句话。”


    秦氏猛地抬起头,冰一样沉的灯影落在她脸上,竟让人觉得可怜:“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只是你虽成婚,但是从未生产过的小娘子,产房血气重,我怕吓到她。”


    盛菩珠指节打断秦氏的话,朝老夫人福了一礼:“祖母,我不怕。”


    “我去与清慧说几句话就走。”


    这种时候,没人会管平日的讲究。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后走进产房。


    满屋都是灯烛,灯火通明,空气里的血腥气被火盆的热气一烤,浓得直往人鼻子里扑。


    盛菩珠忍着不适,抬手掀开帐幔,抬眼朝床榻上眼睛半闭的女人看过去。


    薛清慧平时梳得整齐的发髻早就乱了,微胖的脸颊显得浮肿,鬓角发丝黏腻贴在脖子上,身上衣裳被汗水打湿一层又一层,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肚子高耸,若不是胸膛还在起伏,看着就像已经没了生命。


    “清慧,我是菩珠,你睁开眼睛看我。”盛菩珠俯身,握住薛清慧已经无力垂落的手。


    “菩珠?”


    “你怎么来了?我这是要死了吗?”薛清慧虚弱


    抬起眼,声音轻得都快听不清。


    盛菩珠摇头:“你不会死的。”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


    “你再坚持一个时辰,我让人去给你请全长安最好的稳婆,只要她来了,你和孩子都能平安。”


    薛清慧眨了眨眼,她已经恍惚到不太能思考:“嗯,真的吗?”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盛菩珠说。


    薛清慧却摇头,惨然一笑:“我知道不会骗我,以靖国公府的实力,府里怎么会没有厉害的产婆,孩子一直生不下来。”


    “我其实一开始就听周稳婆说了,是胎儿太大,加上胎位不正,一只脚卡住了。”


    “我愿意保大的,至少、就算我走了,那也给郎君留一个后。”


    盛菩珠面沉似水,声音很淡道:“你就那样笃定,保下胎儿,你家郎君能对他好?那你有没有想过郎君日后再娶,如花美眷,你家大姐儿要怎么办?”


    “你真的甘愿,看着自己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将来管不相干的女郎叫阿娘?自己的郎君与新妻和美?万一新妇再生,你觉得你前头留下的子女,能被公平对待?”


    盛菩珠忽然冷笑一声:“就算这样了,你还替他遮掩,若不是谢明宗醉酒,不慎把你推到冰上,你会难产吗?”


    “薛清慧你好歹也是堂堂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嫡女,你平日书都白读了,这时候最该死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


    “你当真甘心,那就当我没说。”


    “之前祖母赏你紫檀佛珠,一是希望你平安,二是希望你多为自己想想,你真能毫无怨言把一切拱手让人,那我平日也是看高你了。”


    “菩珠。”


    “我。”薛清慧努力仰起头,惨白的脸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有了几分血色。


    “我不甘心。”薛清慧死死咬住唇,她想哭,但眼泪像是流干了。


    好歹已经没了方才的死气。


    “我答应你。”


    “我坚持一、一个时辰,你要快些。”


    第28章


    丑时过半。


    北风撕扯着松枝上的积雪,檐下反复凝结的水汽,聚成朝下垂落的冰凌子。


    书房内,墨汁在宣纸上洇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案上烛火忽然摇曳,在寂静的夜里,把一切动静放大,变得格外清晰。


    笔尖一顿,谢执砚漫不经心抬眼。


    “郎君。”盛菩珠跑得太急,肺里呛了冷风,灼得喉咙发疼。


    她站在书房外,捂着心口直喘,气息未匀。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直晃,摇曳的光影落在她白净的小脸上,忽明忽暗,冻得通红的鼻尖,发丝眼睫上也凝了一层白白的霜。


    斗篷没系,伞也没撑,在这样冷的冬夜。


    “简直胡闹。”谢执砚站起来,语气严肃。


    “妾身有事相求。”盛菩珠冷得牙齿在打颤,声音断断续续。


    她话还没说完,书房里的男人已经大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玄黑的大氅,他眉心明显不满地蹙起,大氅抖开,一把将人裹进怀里,连带着那股冻人的寒意。


    “何事这般急,连婢女嬷嬷都没跟着?”谢执砚把人抱进书房,小心放在圈椅里,转身倒茶。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双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


    她嫌斗篷碍事,清客和耐冬要给她打伞,奈何从大房听松堂跑到外院书房实在太远,撑伞跑不快,幸好冬日的雪落在身上,只要足够冷,就不会像雨水那般,但凡沾上便会弄湿衣裳。


    “郎君,清慧难产,腹中的胎儿尚未足月,加上胎位不正和胎儿过大,导致孩子生生卡在产道里。”


    “若是再拖下去,恐怕母子都有危险。”


    盛菩珠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襦裙下摆沾着的雪碎,正悄悄融成水痕,一点点渗透她的鞋袜。


    她抿了一下干涩的唇,继续道:“今日夜里接生的周稳婆说,母亲身边有一位厉害的嬷嬷,能隔着肚皮把胎位推正。”


    “若真能如此,清慧和腹中的孩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夜色沉沉,谢执砚微微抬了眼,他把手里的热茶递过去。


    盛菩珠伸手要接,他却抬手拨开她的手,温热的青瓷盏抵在她唇边,是用命令的语气:“喝下去。”


    烛火昏朦,她脸颊苍白,唯有唇瓣因紧张而微微抿紧,被茶水润湿后,透出一点血色。


    一盏热茶下肚,盛菩珠终于能感觉到一点从心口泛上来的暖意。


    谢执砚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盏,高大的身影就站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眉宇间压着她猜不出的严厉,连往日平和神色都随着他的沉默,让人不自觉想要屏住呼吸。


    “秦氏可有逼你?”谢执砚伸出手,指腹擦过她冰冷的唇,宽大的手掌心上移,落在她脸颊的位置,轻轻抬起。


    两人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眸里,深不见底的浓黑。


    “不算逼迫。”


    “救清慧也是我的心意。”盛菩珠如实回答。


    书房内格外安静,谢执砚低眸凝视她,而后面无表情转身,抬手取下置于架子上的马鞭,嗓音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母亲身边能接生的仆妇,只有孙嬷嬷一人。”


    “但是孙嬷嬷年纪很大了,加上从府中出发到达天长观足有百里路程,雪夜风急,我不能保证及时赶上。”


    盛菩珠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推开书房的门,寒风呼啸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郎君要亲自去?”


    “嗯。”谢执砚从她手里接过大氅,厚重的狐裘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仿若连冬夜刺骨的寒意都带着一股暖香。


    盛菩珠见他大步朝外走,匆忙追出去,却在廊下被他的小厮斑奴和青士拦下:“世子夫人,雪大天寒,郎君请夫人先回韫玉堂等候。”


    青士好似知道盛菩珠在担心什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请夫人放心,就算是在玉门关军中,也找不出比郎君骑速更快的人。”


    “而且苍筤和苍官,会跟郎君一同出发,有他们二人在,定能与郎君一同把孙嬷嬷带回靖国公府。”


    “好,我知道了。”盛菩珠点了点头,但她没有回韫玉堂,而是朝大房听松堂的方向走。


    “娘子。”清客和耐冬见她出来,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两人赶忙迎上去。


    耐冬抖开怀里的斗篷,匆忙替盛菩珠披上,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奴婢知道您在担心清慧娘子的安危,可这样冷的天儿,您竟然连斗篷都摘了丢在半路。”


    盛菩珠任由耐冬摆弄,静默片刻无奈道:“我与清慧虽并无太多交集,但当时情况危急,我想着一定要跑得快一些,根本顾不上冷。”


    清客提着灯笼在前边引路:“我们都知晓娘子心善,以后若还有这样危急的事,娘子不必亲自奔走,吩咐奴婢们去办就好。”


    “您若磕了摔了,那可如何了得。”


    盛菩珠想起在书房,谢执砚望向她时,浓黑如墨的眼睛从来都是认真的神色,她轻轻摇了一下头:“我与他虽是夫妻,但今日既然要求他帮忙,那必须有求人的态度。”


    风雪渐急,盛菩珠用力裹紧身上的斗篷:“更何况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与清慧同为女子,我不知外人如何想的。”


    “但生产这种事,本应该是喜悦和新生的开端,倘若以死亡终结,那我只会觉得一切美好的祈愿都不值当。”


    “我能做的事不多,但既然做了,当然要用尽全部的心意。”


    寅三刻。


    听松堂产房内,周稳婆满头大汗,声音发颤:“参片,还有没有参片,再拿三片压在娘子舌下。”


    “快,把帐子放下来,让太医给娘子手上扎针,一定不能让她睡过去。”


    “菩珠。”


    “菩珠来了吗?”薛清慧嘴唇动了动,声音渐渐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起伏的胸膛。


    “娘子,娘子您醒醒,不能睡……孩子还没有出来。”嬷嬷的声音已经带上哭


    腔了。


    薛清慧像是什么都听不到,指尖上扎着银针,她却感受不到痛,身下撕裂般的疼痛离她远去,身体也像是泡在热水中,灵魂没了牵扯飘荡着往上浮,像是要离她而去。


    “快。”


    “无论用什么办法,先撬开她的牙关,把汤药灌下去。”


    “若实在不行,那就再去问一遍外头的贵人,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周稳婆声音沙哑,猛地回头朝帘子外边喊。


    “母亲。”


    “这可要怎么办?”秦氏被人搀扶着,就差要跪倒在老夫人身前。


    “什么怎么办?”


    “若是能撑到人来,那就再试一次,若是清慧坚持不到嬷嬷过来,那就按照之前你说的,只管保大人。”


    老夫人目光森然盯着秦氏,苍老的唇抿了抿:“你不愿?”


    “不,儿媳不敢,只是……”秦氏终于站不住,整个人瘫软跪在地上,她挣扎着膝行到老夫人身前,满脸惨色。


    “只是什么?”老夫人目光冰冷。


    秦氏身体抖了抖,豁出去一般道:“可是清慧肚子里怀的,太医说了是个男孩。”


    老夫人垂眸,忍下怒火,面无表情问:“男孩又如何,难不成清慧以后就不能生了吗?”


    “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在你眼里就比不过,与你朝夕相处已经两年的清慧?”


    “秦氏,你何时变得这般愚昧且糊涂!”


    秦氏还想说什么,被老夫人挥手打断:“再多的话你不必说,你要是担心清慧这一胎伤了身体明宗无后,那就按照谢氏族训,只要清慧点头,薛家二老同意,那就给明宗纳一位妾室。”


    “但是眼下,你没得选择,只能保大。”


    秦氏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发髻散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在这一刻,她心底生出成倍的怨恨,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跪在地上,失神地呢喃道:“嬷嬷怎么还不来,明明快一个时辰了啊。”


    “难不成是长公主,她不想明宗媳妇第一个生下谢家长孙,所以不愿借人?”


    这个想法一旦从脑海中划过,秦氏吓得猛地抬头:“母亲儿媳之前得罪过弟妹,您说长公主她会不会因为……”


    秦氏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夫人伸手捂住嘴:“娘娘是宫中圣人亲妹,你莫要胡言乱语。”


    “可是明明都快一个时辰,按理说该到的。”秦氏越想觉得越有可能,失魂落魄站起来,眼看就要朝产房冲去。


    老夫人视线一凝,侧头冲蒋嬷嬷吩咐:“你赶紧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过来,就说大夫人忧思过头,得了癔症。”


    “让人把她捆了押回正房,再熬一碗浓浓的安神汤灌下去。”


    秦氏不想走,奈何蒋嬷嬷带来的婆子力气极大,不过眨眼她就捂了嘴,悄无声息拖下去。


    盛菩珠刚去吩咐婆子,让大厨房的灶上再多备些水,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等她回来,秦氏已经不见了。


    “祖母,大伯娘呢?”


    老夫人脸上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垂眸喝一口茶后,叹一声道:“她担心清慧,可能有些魔怔了,我让嬷嬷先带她下去休息。”


    “嗯。”盛菩珠盯着前庭方向无边的夜色,略微思索后,淡淡道,“那最好不过,免得大伯娘左右为难。”


    “祖母,可有通知清慧娘家那边?”


    老夫人眯了眯眼,点头:“连夜就派人去通知了,她娘家不在长安,恐怕要过几日才能赶到。”


    盛菩珠点头:“既然大伯娘累了,祖母就让伯娘多休息两日,家中的事有您在,我也帮衬着,一两日而已乱不起来。”


    老夫人正有此意,她拍了拍盛菩珠的手:“这两日要多劳累你一些,我让你三婶娘也跟着学一学。”


    “秦氏她,只管好好把清慧的身子照顾好。”


    “老夫人!”


    “娘子恐怕是,撑不住了。”周稳婆慌张的声音,从血腥味极浓的产房里传来。


    老夫人豁然站起来,她嘴唇翕动,正要开口。


    突然——


    “哒、哒、哒。”马蹄声划破夜空。


    良驹破开雪夜,由远及近。


    在看不清的漆黑里,能明显听到有人下马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还有老妇人略显急促的咳嗽声。


    盛菩珠眼眶一热,站起来,提着裙摆不管不顾朝前方跑去:“夫君。”


    “嗯。”


    “不怕。”


    耳畔传来谢执砚低沉的声线,宽大的手掌在夜色中准确无误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下一刻,盛菩珠撞进男人的胸膛,脸颊落下他滚烫的鼻息,呼啸的寒风中,她被巨大的安全感笼罩。


    “这是孙嬷嬷,你带她过去。”谢执砚止步于垂花门前。


    “好。”


    “深夜叨唠,有劳嬷嬷。”盛菩珠喜极而泣。


    贞德九年,冬月前夕。


    薛清慧于卯时一刻,在太阳升起,天光乍破时,平安产下一女。


    第29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


    婴儿的啼哭声刺破窗纸,落在听松堂内每个等候的人耳中。


    盛菩珠端坐在圈椅上,她累极了,单手支撑下颌,时间久了,指尖在腮边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直到周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出来报喜,悬了一整夜的心,总算是重重落回肚子里。


    晨曦透过云层,洒在白雪皑皑的庭院内。


    “给老夫人道喜,也给娘子道喜。”


    “孩子虽未足月,但在腹中实在养得好,足足有八斤重。”


    说到这里,周稳婆踌躇半晌,言语支吾道:“胎儿有些过大,所以清慧娘子这一胎生得艰难,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是生产时,胎儿还未足月。”


    后面的话,周稳婆没敢说,忐忑低下头,但在场谁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若是孩子再长大一些,就算是足月的情况下不出意外,生产时生不生得下来,恐怕要另说。


    老夫人面色不是很好,盛菩珠也有些被吓到。


    周稳婆也知自己失言,赶忙又笑着轻轻揭过这一话题:“清慧娘子脱力昏睡,奴家已经检查过,也请了太医外帐子外把脉,眼下身子是没有大碍的。”


    花厅里静悄悄的,气氛沉寂,直到老夫人朝周稳婆招手:“你上前来,我有话要问你。”


    周稳婆谨慎上前,恭敬弯着身体。


    盛菩珠隐约听到几句刻意压低的话:“我那孙媳的身子,经历了这一遭,日后可还能调理好?”


    “这……”周稳婆脸上的笑,明显僵住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不是那种迂腐糊涂的长辈。”


    半晌,周稳婆局促道:“已经伤了根本,日后子嗣恐会很艰难,奴家学识浅薄,也不敢妄言。”


    虽然足够委婉,但老夫人已经听懂她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敛了笑意冷冷道:“既然不敢妄言,那日后无论是谁问你,你只管说清慧娘子身子无碍,并未伤及根本。”


    “知道吗?”


    “是,是的,奴家定当牢牢记在心底。”周稳婆被那双苍老但威严的目光盯着,吓得身体轻颤,一个劲地点头。


    盛菩珠伸手揉了一下酸涩的眼睛,一夜未眠,眼下透出淡淡的青,方才祖母与周稳婆的那番话,并未避着她,显然已经对秦氏失望至极,又心疼薛清慧,才会让周稳婆保密。


    大房的家务事,她并不打算掺和,薛清慧后头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那是她自己的造化。


    盛菩珠眼皮沉得像是坠了铅,后腰更是软得几乎维持不住端庄的仪态。


    在一片恍惚中,她好似看见谢执砚逆着晨光就站在不远的垂花门前,玄色大氅上凝着霜雪,眉宇间还带着未散的寒意。


    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惊得站起来。


    这动静,自然逃不过老夫人的目光。


    “菩珠,去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


    清慧已经顺利生下孩子,我让蒋嬷嬷把秦氏放出来,听松堂是她大房自己的事。”


    盛菩珠应了声,站起来朝老夫人行了个万福礼,也不推脱:“是,那孙媳先回去休息。”


    她扶着耐冬的手,才走到垂花门前,人还未站定,手腕就被一股力道紧紧攥住。


    “郎君。”盛菩珠小小地惊呼一声。


    谢执砚手臂微微用力环紧她纤薄的腰,将她的身子紧紧扣进怀中,宽大大氅,兜头罩下。


    男人周身都是冷意,偏偏怀里烫得吓人,清冽的柏子香混合了书卷的墨香。


    “就这样,我带着你走。”


    盛菩珠愣愣回不过神,他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中:“抱紧了。”


    谢执砚揽过她的肩膀,高大的身体几乎把她笼罩:“躲什么?我们是夫妻。”


    “可是……”盛菩珠呼吸紧了紧,虽然是夫妻,但这也太亲密了,青天白日的,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府里。


    可她这点疑虑,还未来得及深想,就因为失神,脚下没走稳踉跄一下。


    下一刻,她就被谢执砚打横抱起来。


    “太慢了。”他低沉的嗓音擦过她已经冻僵的耳尖,莫名的紧迫,烫得她心跳如擂鼓一般。


    怀里的妻子,轻若无物,谢执砚眉目沉沉,大步朝韫玉堂走去。


    房门“吱呀”合拢的瞬间,盛菩珠被他轻轻放到暖阁的软榻上。


    “备水。”


    谢执砚头也不回地朝外间吩咐,他自己屈膝蹲下,覆着薄茧的掌心,蓦地握住那雪白的脚踝,被雪水浸透的绣鞋已经被不容拒绝地褪下,露出里头穿着罗袜的玉足。


    “郎君,不可。”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明明抖得厉害,却偏故作镇定望向他。


    “怎么伤成这样?”谢执砚目光落在塌前那双玉色的缎面云头锦履上,鞋尖缀着珍珠山茶,被血水染成红色。


    她素白的罗袜上,也带着一抹红。


    盛菩珠一双手撑在身后,她双腿用力,往后缩了缩小声解释:“之前听松堂,有婢女摔了一跤,盆里的血水溅到一些在鞋面上,我来不及去换。”


    谢执砚沉默没有出声,那双执剑的手此刻正捧着她的脚,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罗袜,摩挲她的脚心。


    并不重的力道,一点点压下去,那股从足尖往上泛起的难耐,却叫她忍不住发抖。


    “郎君,沾了血水。”


    “脏。”


    盛菩珠想躲,但是身上没有力气,累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一夜未眠让她的眸子泛出水色,眼尾微微发红,像是被他欺负狠了的模样。


    “索性还热着。”


    “就先将就暖着吧。”


    谢执砚忽然俯下身,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极轻巧地勾住她脚上的罗袜,手腕用力。


    盛菩珠就眼睁睁看着,脚上的罗袜被他毫无阻隔褪下。


    脚背冻得泛红,足尖莹润,男人的拇指抚过她凸起的踝骨,突然将那双冰凉的脚捂进了自己怀中,那种被触碰的感觉,说不上来是心慌,还是别的什么。


    盛菩珠眼睁睁看他做这样的事,先是一愣,瞳仁骤缩,她像是被烫到一样,不管不顾挣扎起来。


    “郎君,不可如此。”


    “您的身份,不符合规矩。”


    “盛菩珠!”


    “你这双脚,你还想要不要了。”


    谢执砚很凶,目光像是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声音更是沉得吓人。


    “你知道如果是冻坏皮肉,伤及根骨,会有多危险?”


    “在玉门关战场上,若是遇上严冬,手脚受伤后血流不通,那些失温冻坏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慢慢烂掉,到最后是连痛都感受不到的。”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训斥她。


    烛火透过垂落的帐幔,在暖阁落下一片昏黄,谢执砚屈膝蹲在榻前,衣袍下摆还沾着的雪碎已经融化,浸出大片更深的颜色。


    盛菩珠看见他低垂眼睫,在眼睑下方投出扇面似阴影,挺直的鼻梁,唇线紧抿,下颌绷得冷厉。


    “当时情况紧急,我顾不上多想。”


    “还有呢?”谢执砚漫不经心侧眸。


    盛菩珠浑身紧绷,不敢看他,语调极缓地顿了一下,含着委屈道:“我不知道,冻伤不及时处理会这样严重。”


    “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谢执砚眉梢一扬,唇角抿成平直的线条,他双臂略微收紧,显然非常不满意这个答案。


    他已经彻底蹲下来,但依旧是无法忽略的高大、挺拔,看她时,居高临下几乎将她笼罩。


    盛菩珠轻轻咬住唇,已经察觉到他明显的不悦,小声说:“对不起。”


    “你无须对我道歉。”


    “我只希望没有下一次。”谢执砚逼近她,是不容许她有丝毫敷衍的郑重。


    “嗯。”盛菩珠点头,却心虚不敢对视。


    他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她脚心就贴在他胸口的位置,那点震动,连着她身体也在轻颤。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偏偏那点不可描述的撩拨,如同最高明的猎手,勾得她一步一步诱她至深。


    杜嬷嬷打来水,轻手轻脚放在一旁,悄无声息退出去。


    当冰一样冷的双脚,浸泡进热水时,终于渐渐恢复知觉。


    盛菩珠只觉得脚背又痒又麻,她受不住,往后缩,却被谢执砚一只手紧紧禁锢住。


    “痛。”盛菩珠脚尖绷直,难受得快哭出来。


    谢执砚却冷哼:“现在知道痛了?”


    “忍忍。”


    他掌心将她摁得更下,雪白的脚背薄得能看见淡青血脉,足弓弯出秀气的弧度,只是此刻泡在热水里,微微发红,脚趾无意识地蜷了蜷,漂亮的指甲盖,如同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珍珠。


    疼痛混着酥麻的痒,窜上背脊,盛菩珠仰起头,因为一直在困倦和清醒中反复挣扎,她一双眼睛盈着水色,欲说还休,潮湿香软。


    足足忍了半个时辰,谢执砚才算满意,而后让人去书房取来冻伤的药膏。


    “每日涂三次,不可偷懒。”


    “不可敷衍。”


    “更不许骗我。”


    盛菩珠今日看起来格外乖巧,她安静点头,伸手接过药膏,见谢执砚要帮忙,赶紧转过身体,小声说:“妾身自己来就行。”


    “今夜已经辛苦郎君费心。”


    谢执砚凑近她,眉头渐渐皱起来,他明明没有情绪,每一个字却压得那样重:“我们是夫妻,我不可能置之不顾。”


    就因为是夫妻吗?


    那如果他娶的妻子,不是她,他也会对别的女郎这般好,只要这个女郎是他妻子的身份?


    怪异的情绪,涌上来。


    盛菩珠喉咙堵得厉害,某种说不上来的不满,带着摸不透的沉闷,她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累了就去睡。”


    “府中的事有长辈做主,你今日已经做得够好。”谢执砚站起来,从身后揽过她的腰。


    “去里间睡。”


    “我让杜嬷嬷再端一个炭盆,就放在屏风后头,然后把外间的支摘窗推开些。”


    谢执砚动作很轻,声音也比往日更低。


    盛菩珠觉得不对劲,仰头看他:“郎君?”


    谢执砚看她许久,顿了一下,浓黑的眼瞳变得更深:“我听说外院的婆子说,明宗醉酒,一整夜不见身影?”


    “嗯。”她没有否认。


    想到薛清慧早产一事,盛菩珠依旧一阵后怕。


    她是喜欢孩子的,但是女子生产都要鬼门关走一趟,若是遇到不靠谱的郎君,恐怕连命都难以自保。既是身为女子的悲哀,也是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无奈


    ,低落的情绪藏在眼底,几乎掩饰不住。


    在生命面前,她就像一个胆小鬼。


    “夫人。”谢执砚这一刻像是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掌心捂住她薄薄的眼皮,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问。


    “子嗣一事,我觉得不必急于眼下。”


    “不知夫人可否接受?”


    盛菩珠愣住。


    她有些不敢相信瞪圆眼睛,就像莫名压在心口的那口气,突然就松了。


    已经爬上脊骨的寒意渐渐褪去,她获得了命运的馈赠,热意重回身体。


    虽然不太清楚,谢执砚为何会主动提起这事,但至少目前来说,并不是坏事。


    “妾身,都依郎君。”盛菩珠深吸一口气,漂亮的杏眼中有惊愕。


    两人几乎鼻息相交,她微微仰着头,目光盈盈:“还有一事,妾身不知该不该说。”


    谢执砚用尽量平静的语调:“你说。”


    盛菩珠心口颤了颤:“我听嬷嬷说,清慧之所以早产,是被谢明宗醉酒撞倒摔下阶梯。”


    “只是大伯娘第一时间把消息压下去,恐怕祖母也不知其中的缘故。”


    谢执砚眸光微闪,似融进夜色中。


    “我会处理好。”


    “若真是这般,定不会轻饶他。”


    第30章


    黄昏,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投进屋中,在地上铺了一层朦胧的暖色。


    盛菩珠睁开眼,帐中光线昏暗,她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清晨还是暮色。


    浓长的眼睫还透着惺忪的湿意,微微动了动身子,锦衾滑落,露出雪白的肩颈,腰间却横着一条结实的手臂,倏然收紧。


    “醒了?”谢执砚微哑的声音,几乎是擦着她耳廓滑进去,同样带着刚醒不久的慵懒。


    “郎君?”


    他怎么还在?


    盛菩珠有些意外抬眼,撞进男人漆黑的瞳仁里,他极深的凤眸浓稠像化不开的墨,又暗又沉,定定锁着她不放。


    谢执砚眉梢微挑,眼底露出少许的情绪:“看见我,很惊讶?”


    盛菩珠本能想要否认,却不知怎么的说了实话:“有些。”


    “平日郎君早起,妾身醒时您已外出,所以方才突然见着您,才会有些惊讶。”


    “酉刚过。”


    “可以迟些用膳,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谢执砚掌心蹭过她睡得泛红的眼尾,有些粗糙,指尖薄茧压过眼睫末端的湿意,无端带起一阵战栗。


    盛菩珠想点头,却又顿住,她眨了眨还有些困倦的眼睛,思绪不是很清醒,乌黑发丝铺在软枕上,随着摇头的动作,发细微的响声:“不了,再睡,夜里该睡不着。”


    她撑着手臂想起来,谢执砚已经先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腰。


    他手掌宽大有力,俯身时发丝落在她胸脯上,单手稳稳托起她的腰肢,像摆弄一株纤弱的兰疏,轻盈、纤弱、瑰丽。


    掌心温度透过单薄的中衣,恰到好处的烫,使她浑身发软。


    “饿了?”谢执砚目光落下,平静与她对视。


    盛菩珠想到前几回,他总是暗有所指的话,心口颤了颤,咬了一下唇道:“也不是很饿。”


    “嗯,那不急,再睡会儿。”谢执砚抬了抬下巴,素白的单衣领口大敞,阴影笼罩下来时,盛菩珠慌忙要躲,却被他轻而易举扣住手腕按回锦衾里。


    “慌什么?”他屈膝,毫不费力压制她胡乱挣扎的腿,声音反而透出无奈。


    盛菩珠呼吸乱了,脸颊泛红,知道自己恐怕是曲解他的意思。


    “没有慌。”


    “方才不饿的,现在突然觉得饿得厉害,能吞下一头牛的那种。”因为心虚,她垂眼不敢看他。


    “一头牛?”


    “太大了,夫人吞不下的。”谢执砚视线,缓缓压在她红润的唇上,神色莫名晦暗。


    盛菩珠紧张抿住唇,清澈的一双眼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


    谢执砚伸出手,指腹蹭过她红润的唇:“下次这话,夫人莫说。”


    他声音忽然一顿,尾音压低有些意味深长,薄薄的唇勾着,慢条斯理道:“我会忍不住多想。”


    多想?


    多想什么?


    盛菩珠还是懵的,想问,但不敢!


    毕竟少有的几次经验告诉她,这种好奇一旦问出口,谢执砚这人就要开始上手段了。


    他回长安,不过短短月余,她在他手上吃过的亏,加起来恐怕一双手都数不尽。


    这回笼觉,盛菩珠终究还是没能睡成。


    才闭上眼睛,就被韫玉堂外的喧闹声给惊醒。


    “这是怎么了?”


    “听着像是大伯娘的声音。”


    谢执砚皱了皱眉,他没有回答盛菩珠的问题,而是对屋外守着的杜嬷嬷吩咐:“把人拦在外面,不许放进来。”


    盛菩珠揉了揉眼睛,哪里还睡得着。


    “也不是什么大事,谢明宗醉酒一事,我已经查清楚。”谢执砚看着她,很平静地说。


    “私下去春宵阁喝酒,是不洁身自省。”


    “酒醉夜归,置孕妻不顾,是冷落发妻子。”


    “薛清慧被他推倒,摔伤,这是罔顾生命。”


    “按照家规,犯其三条者,鞭刑二十,我已禀报族中长老。”


    盛菩珠一怔,所以她方才醒来时惊讶他睡在身侧,其实这个男人根本不是睡醒不久,而是处理完谢明宗回来,刚准备睡下。


    他这身体是铁打的吗?


    一夜未睡,在风雪夜骑马去了天长观,结果他还能撑着整个白日不睡,去查谢明宗的事。


    “郎君真的不累吗?”盛菩珠问。


    谢执砚歪了一下头,望着她,反问道:“我累不累,夫人难道没有亲自体会过?”


    盛菩珠当即呛了一口,涨红了脸。


    谢执砚站起来,好整以暇给她斟了一杯热茶:“看来,对于我的体力,夫人从未上过心。”


    “等家中琐事告一段落,我定当为夫人解惑。”


    *


    谢氏祠堂,灯火通明。


    谢明宗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后背的衣袍尽裂,成串成串的血珠子滚落而下,几乎把半边身体都染成红色。


    秦氏惨白着一张脸,看着嫡子血肉模糊的背,声音尖锐带着哭腔:“母亲,您要给儿媳做主。”


    “明宗虽不是家中世子,但也是举元的嫡长子,您嫡出的亲孙,他就算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没道理被打成这般模样。”


    几个仆妇拦着秦氏,她转头死死盯着谢执砚,声音宛若啼血:“三郎就算是长公主亲子,从出生时起身份就高于明宗,但你们都是谢家一脉相承的子孙,我知道明宗自小与你不合,但三郎你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恨不得要了明宗的命。”


    “说破了天,你是谢家子孙,是明宗的兄长,这难道不是手足相残?”


    谢执砚看向秦氏,灯影下他的五官越显凌厉深邃,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正是因为作为兄长,才要更加严厉管教他。”


    “谢明宗作为谢氏子孙,贪杯好色,不自省,不洁身自好,不尊重妻子,错而不责便是放纵。”


    “他犯了祖宗定下的规矩,那就理当受罚。”


    “放屁!”秦氏恨得手里的帕子都扯烂了:“不过是同僚之间的宴饮,怎么就不洁身自爱,贪杯好色了?”


    “您知道春宵阁是什么地方吗?”谢执砚冷声问道,目光冰冷又锐利。


    秦氏一愣,哭得红肿的眼睛闪过疑惑,她是内宅妇人,又怎会知晓春宵阁是什么地方。


    谢执砚走到谢明宗身前:“你自己说。”


    谢明宗嘴唇苍白,狼狈垂下头,嘴巴张了张,声音在发抖。


    “春宵阁,是花楼。”他不敢抬头,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拳头。


    “花楼?”秦氏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脸都白了,但还是强行想要维护嫡子的脸面,“就算是花楼,那他也是初犯,不该受此刑罚。”


    “整整二十鞭啊,背上抽得没有一块好肉,从小到大,明宗都是按照他父亲所期望的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身子弱,如何受得了这样重的伤。”


    “秦氏。”


    “你也跪下。”老夫人叹了声,扶着蒋嬷嬷的手站起来,她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秦氏不解,身体抖了抖:“母亲,儿媳不懂。”


    “不懂?”老夫人冷笑。


    “明宗有错,难道


    你就没错吗。”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能理解你对明宗的喜爱,但是!”


    “你摸着良心说清楚,明宗醉酒,清慧夜里是怎么摔的,你为了遮掩这事,究竟撒了多少谎,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打算替明宗瞒着?”


    秦氏面色骤变,身体猛地一晃,祠堂忽明忽暗的灯烛,如同她不停变换的表情。


    “母亲。”


    “儿媳知道错了,儿媳当时被清慧的模样吓到,才做了糊涂事。”


    “您念在明宗是初犯的份上,他也是您嫡亲的孙儿,您饶恕他这一回吧,二十鞭已经让他吃尽苦头,不能再罚跪了。”


    失望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错而不知,比犯错更叫人心寒。


    老夫人沉默片刻,眼底是浓浓的心灰意冷:“明宗,你对得起清慧吗?”


    “对得起她几乎是拿命替你生下的孩子?”


    祠堂一片死寂。


    谢明宗身体晃了晃,呼吸急促:“孙儿知错,任何惩罚都是孙儿应该受的。”


    “母亲,他身子受不住了。”秦氏尖叫。


    老夫人冷喝道:“闭嘴。”


    “秦氏,若不是你自己糊涂,何至于此。”


    秦氏心口起伏,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冲上去护着人,那几个婆子差点都拉不住她。


    老夫人深深看着秦氏:“明宗受罚,三郎看在清慧刚生产不久的面子上,已经手下留情,把刑罚减半。”


    “既然你觉得不公,要把事情闹得这样难堪,你作为明宗的母亲,你也有错。”


    老夫人不忍去看谢明宗的模样,苍老的唇抖了抖:“补全之前免去的二十鞭,再替你母亲受十鞭。”


    “可有意见。”


    “我……”谢明宗咬住牙齿,羞耻和悔怨像是要杀死他,“孙儿不敢有意见。”


    “好。”老夫人点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亲孙,“你是谢氏儿郎,你要记住,若连这点刑罚都受不住,那你也不配冠以谢姓。”


    祠堂外,突然炸响的惊雷,成片雪花落下。


    鞭子呼啸的声音,夹杂着呼呼的风声,还有秦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直到最后一鞭落下,谢明宗终于再也□□不住,身体晃了晃,晕倒在地上。


    “送郎君去敷药。”老夫人朝祠堂外躬身候着的小厮挥手。


    “母亲,儿媳不服。”秦氏跪在地上,全身力气如同被抽空。


    老夫人摇头,看也不看她:“既然不服,那你就在祠堂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再回去。”


    秦氏指尖死死抠进掌心,捂着心口,突然猛咳,一口鲜血喷出来。


    祠堂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等秦氏被人抬下去,府中请太医,约束下人,等到一切处理完,都已经过子时。


    盛菩珠没回韫玉堂,而是特意留在老夫人的颐寿堂,睁着漂亮的眼睛,清澈见底,笑眼弯弯是讨人喜爱的模样。


    “您若心里难受,孙媳给您说说我小时候做的荒谬事吧?”


    老夫人拍拍她,无奈道:“好端端陪我作何?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没有那么容易被气死。”


    盛菩珠并不这样想,她软了声音:“孙媳知道祖母身子健康,但今日的事,您应该是气狠了。”


    “在您心中,明宗同样是寄予厚望的子孙,可惜大伯娘并不能体会您的用心良苦,一次次犯蠢,伤了您的心。”


    老夫人笑眯眯地说:“好孩子,你也不用说小时候的事逗我开心。”


    “不如我们来说说三郎。”


    “你觉得三郎在你心中如何?”


    谢执砚吗?


    盛菩珠挽着老夫人的手臂撒娇,想敷衍过去:“嗯,孙媳觉得夫君是大燕优秀的郎君。”


    “只有这样?”老夫人问。


    盛菩珠试探道:“性子端方?”


    老夫人‘啧’了一声:“难道不够高大?不够俊逸?不够威猛?”


    威猛?


    什么威猛?


    夫妻敦伦吗?


    这个可难以启齿啊。


    盛菩珠心底,小鹿乱撞,脸颊也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