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老夫人被盛菩珠的模样给逗笑了。
    “傻孩子,你这聪慧的小脑瓜子在想什么?”
    她闷咳一声,笑着擦掉眼角的泪花,神色缓和不少:“你的夫郎是大燕最年轻的将军,是玉门关的守护神,他如何担不得高大威猛?”
    “咳。”盛菩珠急得耳根都红了,脑海中划过男人汗湿的衣裳,肌肉起伏的背脊线条,沉默无言地把她狠狠撞进褥单里,风雨都由他说了算。
    不愧是大燕最年轻的将军,果真是寸土不让。
    “孙媳没乱想。”
    “郎君的确,担得起高大威猛。”盛菩珠怕外边守夜的嬷嬷听见,声音压得低低的,跟做贼似的。
    老夫人盯着盛菩珠已经红透的耳垂,也不戳穿,而是笑得直喘:“好了,好了,我不逗你。”
    “你想不想知道三郎小时候?”
    “想。”盛菩珠诚实地点点头,她对于亲近之人,从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老夫人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眼里噙着促狭的笑,陷入曾经的回忆:“三郎可能因为从小跟着长公主娘娘在道观,所以性子冷,跟块冰坨子似的。”
    “他三岁开蒙,五岁时跟着他阿耶习武,偏生性子倔得很。”
    “小时候他若犯了错,他祖父罚他抄写谢氏家规,他宁可熬到三更天,也不肯低头认错。”
    盛菩珠无法想象,像谢执砚这样的郎君,倔强和长辈闹性子是何种模样。
    老夫人坐起身,伸手打开床尾的紫檀木箱:“我给你看点好东西。”
    盛菩珠也跟着坐起来,好奇地垂下眼睛:“这是?”
    木箱很大,里面放满东西,有书册,有绢花,还有一些零碎的小摆件,男孩女孩的小玩意都有,要数最显眼的还是那个足有脑袋大的布老虎。
    老虎耳朵一侧沾了墨渍,像是被水浸过,微微有些晕染开。
    “这个是?”屋中烛影摇曳,盛菩珠拥着锦衾,满眼好奇。
    “三郎小时候,公主娘娘亲手给他缝的布老虎,喜欢得不得了,就连夜里睡觉都要抱着,偏偏小脸端着不愿表现出来。”
    老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捏了一下布老虎的耳朵:“我记得这墨,还是他不小心弄上去的,后来犯错,被他父亲打手板心,偷偷蹭了眼泪在上面。”
    “三郎他小时候也爱哭?”盛菩珠无疑是新奇的。
    “哪有孩子不爱哭的,不过是比谁藏得好罢了。”
    老夫人把布老虎拿出来,回忆道:“他父亲是武将,对他要求自然高,寒冬腊月天没亮就要起来扎马步,哪怕是落雪的时节,只要雪不曾没过膝盖就不准休息。”
    “我听照顾他的嬷嬷说,夜里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后来入宫成为太子伴读,渐渐地就算是身边亲近的人,也难以摸透他的情绪。”
    老夫人从紫檀木箱翻找出几本泛黄的书册:“比起习武,其实三郎更爱读书,可惜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祖父战死玉门关……”
    话音忽止,老夫人苍老的手指重重按住书册。
    “祖母。”盛菩珠伸手,轻轻抱住老夫人的肩膀。
    老夫人怔了怔,哑声道:“我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盛菩珠呼吸微滞,心里却清楚,亲人的离世不是惊雷,而是血骨里渗进的细雨,会停歇,却不会终止,这个坎,哪怕是一生都不可能跨过去。
    当年突厥和回鹘部族犯境,老侯爷战死沙场,至今连尸骨都未曾寻回,只有衣冠冢埋在玉门关内。
    如何能过去。
    “祖母,想吹一吹玉门关风,看一看关外的沙吗?”盛菩珠问。
    老夫人目光颤了颤:“傻孩子,祖母老了,玉门关路遥,过不去的。”
    盛菩珠伸手,柔软小巧的掌心,紧紧包住老夫人颤抖不已的手掌:“孙媳来想办法好不好,祖母要相信孙媳聪慧的小脑袋。”
    老夫人心底的哀伤霎时一散,闭了闭眼,唇边扯出一抹笑:“嗯,那我可要吃好喝好,再活得长久一些。”
    这一
    夜,盛菩珠一觉好梦。
    清晨,天色蒙蒙亮时,她慢慢睁开眼睛,怀里还抱着那只布老虎。
    蒋嬷嬷候在外间,眼底透着慈爱的笑:“老夫人觉浅,在小祠堂里誊抄佛经,娘子可以再睡会儿。”
    盛菩珠起身摇头:“我先洗漱,然后去陪祖母。”
    蒋嬷嬷只好笑着应下。
    午膳后,盛菩珠见老夫人眉目舒展,唇边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她便提出告退。
    老夫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去吧,不必拘着自己。”
    “然后这个你也一起带回去,毕竟是执砚小时候的东西,我给你,也算物归原主。”
    盛菩珠看着塞到怀里的布老虎,耳朵发热:“祖母,我怕郎君笑话。”
    “他有什么好笑话你的,我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你们夫妻之间,什么亲密的事没做过。”老夫人理所当然道。
    “祖母。孙媳先走了。”盛菩珠惊得站起来,从耳尖红到了脖颈,连指尖都烧得发烫。
    “瞧瞧,不过是打趣,这孩子怎么执砚回来后脸皮变得这般薄。”老夫人朝身旁的蒋嬷嬷抱怨,眼底带笑,明显心情好转。
    盛菩珠抱着怀里的布老虎先回了韫玉堂,等到晌午太阳出来后,她又往听松堂去。
    薛清慧在坐月子,屋里门窗紧闭,廊下也静悄悄的,只有偶尔能听到几声婴儿细小的哭声。
    有奴婢在前头引路,当房门推开的时候,从里面涌出一阵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屋内炭火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冷意。
    “嫂嫂来了。”床榻上,薛清慧挣扎要起身。
    “你躺好,别动,我就是来看看而已。”盛菩珠快步走上前,把人摁了回去。
    生产前丰腴明艳的薛清慧如今面色如白纸,唇色不见半点血色,她声音虚得厉害:“嫂嫂救我一命,我本该起身给嫂嫂行礼。”
    盛菩珠摆手:“我们不讲这些虚的,你安心坐月子,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薛清慧眸光一黯,慢慢垂下眼帘:“我这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好。”
    “昨日我醒来时,嬷嬷说婆母病得厉害,至今未来看我一眼。”
    “菩珠。”薛清慧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盛菩珠的手,“是不是因为我生下的是个姐儿,让婆母失望了?”
    盛菩珠平静看着她,很认真地问:“那你失望吗?”
    “我?”薛清慧愣了许久,因为从来没有谁问过她这个问题。
    失望吗?
    其实她并不失望,因为姐儿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甚至可以说,她心底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上天垂怜,她还活着,孩子也活着。
    盛菩珠盯着薛清慧手腕上的佛珠,笑了笑:“既然你不觉得失望,那秦氏失不失望与你何干。”
    “我……”薛清慧伸手捂住眼睛,“昨日那情况,我怕……日后再也不能。”
    她话没说完,就被盛菩珠打断:“胡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大伯娘没来看你,是因为明宗那边,昨日被依照家规处置。”
    薛清慧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盛菩珠掏出帕子,去擦她额间的虚汗:“谢氏子孙素来敬重妻子,你是产妇,他伤了你,依照家法他该受罚。”
    “本来是能瞒过去的,可惜执砚去查他醉酒的真相。”
    “祖母开了祠堂,动用家法,一共五十鞭。”
    薛清慧喘息越来越重,苍白的唇开开合合,喉咙像是被堵住,半晌,她才问出声音:“伤得重吗?”
    盛菩珠根本没打算瞒着,慢慢说道:“原是惩戒了二十鞭,但是大伯娘不满,闹了出来,最后才由祖母出面,再加三十鞭,其中十鞭是替秦氏罚的。”
    “我远远瞧着,浑身都是血,虽然行刑的人知晓轻重,并不会真的伤到骨头,但是五十鞭下去,整个背上没有一块好肉,没躺个十天半月是下不来床的。”
    隔间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声,乳母抱着襁褓走出来,小小的姐儿哭得满脸通红,声音不大,力气却很大。
    薛清慧见乳母哄不住,有些着急。
    盛菩珠笑着接过:“我来吧。”
    “这孩子模样好看,性子瞧着却不像你,你可没有这样泼辣的模样。”
    薛清慧伸手去勾孩子的手,抿了一下唇:“我原先不是这样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软弱怕事。”
    “可惜,昨日行刑的时候,我不能亲自去瞧。”
    “也许瞧了,又要心软。”
    薛清慧眼中嘲弄闪过,又有些无奈扯了一下唇角:“前日他醉酒归家,我早就睡下了。”
    “是他在前庭发酒疯,直喊着陌生女郎的名字,我怕吵父亲母亲,就点了灯悄悄出去看。”
    “可他见着是我,也不知是不是在外边做了什么心虚的事,转身要去书房,却用力推了我一下,然后才会踩在冰上摔了。”
    “那你那日为何要瞒着?”
    薛清慧也不否认自己的糊涂:“母亲来找我,说是关系郎君的名声,叫我一定不能说。”
    “我肚子痛得厉害,血流了一地,也不懂为什么就糊里糊涂答应了。”
    说到这里,薛清慧突然哭出声来,像是要把这两年所有的委屈也不值得哭出来,哭得肩膀直颤。
    “好了,月子里不能哭。”盛菩珠把已经睡着的婴儿放到她身旁。
    “你若不甘心就把身体养好。”
    “我来看你,不是来看你哭的,只是来告诉你他受了惩罚,至于你能不能消气,便是你自己如何看待。”
    盛菩珠站起来,在孩子怀里塞了一块纯金的,造型别致的长命锁。
    她没有多留,告辞离去。
    等回到韫玉堂,谢执砚就坐在暖阁里,手里握着书,目光却落在软榻摆着的布老虎上。
    “郎君。”盛菩珠心虚。
    “嗯。”谢执砚看着她。
    盛菩珠指了指布老虎:“郎君觉得眼熟吗?”
    谢执砚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没印象。”
    盛菩珠把布老虎抱在怀里:“祖母送我的礼物,日后我要抱着它睡觉。”
    “夫人确定?”谢执砚眸色霎时变得幽深。
    “嗯?”盛菩珠突然觉得有些不确定,为什么他好像意有所指似的。
    第32章
    “夫人。”谢执砚放下手中书册,指节抵在桌沿,有规律地敲了敲。
    盛菩珠心跳蓦地加快,止住脚步,不敢上前。
    谢执砚抬头看她,目光带着一点笑,嗓音低而缓慢:“这布老虎是十多年前的旧物,祖母搁在箱子里,许久未晒过太阳。”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夫人若喜欢,不如让杜嬷嬷先拿下去洗干净,再晒过太阳。”
    “夫人觉得如何?”
    只是晒太阳吗?
    “好。”盛菩珠暗暗松了口气,没忍住看着他问,“郎君不是说忘了吗?”
    谢执砚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声音却又低了些:“之前是忘了,不过一想到夫人喜欢,突然想起来。”
    他忽然俯身,指尖擦过她的耳廓:“夫人玉骨冰肌,平日力道稍微大些,便要红一片。”
    “重了要哭,轻了不满。”
    “这样粗的料子,擦在夫人肌肤上。”
    “会受不住的。”
    他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谢……谢执砚!”
    “现在是白日。”盛菩珠觉得他目光落下,一点点巡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灼人。
    “嗯,我知道。”
    “我只是关心夫人罢了,夫人不是要抱着睡觉?”谢执砚唇角翘了翘,漆眸幽深。
    盛菩珠莫名被他这样理所应该的语气
    ,给烫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摸不准,他到底是何种意思。
    “杜嬷嬷。”谢执砚喊人。
    “郎君。”
    谢执砚指了指软榻上摆着的布老虎:“拿下去洗干净,用炭火烘干,夜里就放回娘子床上。”
    “是。”杜嬷嬷不敢耽搁,轻手轻脚进来,拿了东西又悄无声息退下。
    屋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盛菩珠抬头看他,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在男人清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谢执砚眼眸微低,长长的眼睫拢着暧昧又缱绻的神色。
    他唇很薄,鼻梁高挺,阴影交错,唇角的弧度仿佛含着若有似无的笑。
    不经意一眼,却让她看得有些痴了,连呼吸都悄悄放轻。
    “娘子。”
    “大房的管事嬷嬷送对牌过来。”梨霜站在廊下禀报。
    盛菩珠一愣,回过神,对上谢执砚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一种被窥视被抓到的别扭。
    她赶紧站起来,走出去。
    王嬷嬷笑着上前行礼:“娘子安康。”
    “奴家姓王,是大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
    见盛菩珠含笑点头,王嬷嬷继续道:“这匣子里装的府中管事的对牌,奴家依着大夫人的吩咐,把对牌给娘子送来。”
    “辛苦嬷嬷跑这一趟。”盛菩珠并不伸手去接,而是让梨霜端了茶水递给王嬷嬷。
    王嬷嬷看了看怀里的匣子,又去看梨霜手中端着的茶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娘的身子,可好一些?”盛菩珠问。
    王嬷嬷脸上一苦,摇摇头:“悲伤过度,一时半会还下不来床。”
    她说的是实话,不然以秦氏对管家权的看重,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把东西交出去,除非她目前的身体状况真的撑不住。
    “所以,需要劳烦娘子一段时日,替我家夫人管家。”王嬷嬷把匣子又往前递了递。
    盛菩珠依旧不接,眼底笑意一点没变:“既然的代管,那这对牌,就暂且由王嬷嬷替我收着。”
    “这……这……这使不得啊。”王嬷嬷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了,瞬间觉得手里的匣子,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如何使不得。”
    “嬷嬷是大伯娘身边得以重用之人。”
    “暂且替我收着这些对牌,伯娘应该最放心不过才对。”盛菩珠似笑非笑。
    秦氏会送对牌过来,一是迫于老夫人那边的压力,二来的确是身体吃不消。
    但她也不想盛菩珠能这样轻而易举得到管家权,所以才想了这么一招,对牌交出去,账册不交,至于家中的人情往来仆妇关系,还有一应的采买要求,她是准备以生病为由,一个字都不打算说的。
    只要盛菩珠接了对牌,这管家权一交。
    到时候她不管不问,盛菩珠没人可使唤,只能两眼一抹黑,等她养好身体后,刚好就有万全的借口,重新拿回管家权。
    可惜秦氏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盛菩珠根本不接。
    坑都挖好了,可对方不跳能怎么办呢,那只能看着干着急。
    见王嬷嬷脸上表情讪讪的,盛菩珠就端坐在椅子,手里端着一盏子霍山黄芽,不紧不慢似在细品。
    “娘子。”
    “那这对牌?”王嬷嬷着急问。
    “自然是劳烦嬷嬷替我收着。”盛菩珠搁下茶盏,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居高临下看向躬身不敢吭声的王嬷嬷。
    “可是奴婢身份卑微,不合规矩。”王嬷嬷双手颤抖。
    盛菩珠声音温和,是端庄和善的模样:“嬷嬷的大伯娘的身边的人,深得伯娘信任,替我管着对牌,也是替伯娘管着。”
    “伯娘病重不能管家,由我代劳,正好嬷嬷每日巳时带着匣子里的对牌随我一同去议事厅,我若是不懂,嬷嬷不是也能指点一二。”
    王嬷嬷被堵得说不上话,她若拒绝那就是不愿意协助盛菩珠管家,但一旦答应,秦氏该如何想她。
    “奴婢愚钝。”
    “恐怕谈不上指点。”王嬷嬷满嘴苦涩,心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要怎么回去复命。
    “嬷嬷。”盛菩珠声调软软的,音色轻柔,眸中笑容更是意味深长,“人贵在自知。”
    王嬷嬷终于膝下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盛菩珠含笑,让梨霜把人扶起来:“嬷嬷不必如此,嬷嬷只需安心管好对牌便可。”
    “是。”
    “奴婢知道。”
    王嬷嬷刚退下,谢清姝就过来了。
    刚及笄不久的小娘子,生得是鲜嫩的颜色,可惜她今日眼睛哭得红肿,身上衣饰也不见往日的精致。
    “菩珠嫂嫂。”谢清姝哑着声音朝盛菩珠行礼,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
    “清姝,坐吧。”盛菩珠温和笑了笑。
    谢清姝不敢看她,过了许久才举起手里的篮子:“我……我今日是来给嫂嫂赔礼道歉的。”
    “母亲因为兄长做了些糊涂事,我本不该来打扰嫂嫂清静,可若不问,我……”谢清姝一张脸涨红着,讪讪不知如何是好。
    盛菩珠慢条斯理拨弄着茶盏,目光扫过谢清姝竹篮里的石榴,她平静看着她:“这话,不像是清姝妹妹平日能说出来的。”
    谢清姝被戳穿,手里的篮子差点没握稳,砸在地上。
    “谁教你说的?”
    “若是平日的清姝必定是要气呼呼来质问我,总不会是及笄了,小娘子就一夜之间长大了?”
    谢清姝脸色骤变,她是秦氏最小的孩子,比起对长子报以的期待,对于幺女,更是恨不得天上星星都要摘下来的宠爱。
    所以谢清姝性子虽不坏,但被养得很霸道,盛菩珠嫁入靖国公府两年,与谢清姝说上的话都没超过十句,她自然不相信,以谢清姝的性子,好端端会来赔礼道歉。
    果不其然,谢清姝用衣袖狠狠擦了一下眼角,她倔强抿了一下唇:“不是我要来道歉。”
    “是二兄逼着我来的。”
    “道歉就算了,二兄还亲自把他院子里最红最漂亮的石榴都摘了,说要给嫂嫂道歉。”
    “若不是二兄逼我,我才不愿意来了。”
    谢清姝气鼓鼓道。
    盛菩珠愣了一下。
    秦氏的嫡次子,谢既言?
    盛菩珠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她其实对谢既言并没有什么印象,成亲当日见过一回,然后就是每年除夕,大家一起守岁时,远远隔着饭桌见过,平日老夫人那边初一十五用膳,他从不出现,一直避居在靖国公府最西端的一座小院里。
    这石榴,虽然冬日金贵,但她也不可能全部收下。
    对于谢清姝这种被宠坏了的小娘子,盛菩珠并不计较,她走到她身前,伸手从篮子里拿起一颗石榴:“那劳烦妹妹跑一趟,石榴太多,我也吃不完,一颗足矣。”
    “剩下的,妹妹自己吃了吧。”
    谢清姝有些着急,这石榴谢既言可是叮嘱过,一定要全部送出去:“嫂嫂就全部收下吧,哥哥说了这是给嫂子赔礼的。”
    就在这时候,谢执砚慢慢绕过屏风走出来,嘴角微勾,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四妹妹。”
    谢清姝看见谢执砚如同老鼠见了猫:“哥哥我,我只是来送了东西就走。”
    谢执砚目光落在盛菩珠白皙小手上捧着的石榴:“你回去告诉既言,我替他嫂嫂收下了,剩下的你带回去自己吃了吧。”
    谢清姝根本不敢反驳,抱着竹篮子,头也不回跑出去。
    “郎君。”盛菩珠不明所以往后退了半步。
    谢执砚伸手,从她手里小心拿走石榴:“石榴虽有生津润燥之功效,但夫人体质偏热,不宜过量食用。”
    “这颗,我替夫人收起来吧。”
    收起来?
    盛菩珠眼睛瞪圆,就算不宜过量食用的,但是她一口都没有吃到啊,这怎么是不宜过量呢。
    她就眼睁睁看着谢执砚拿走石榴,要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就回过身问:“夫人喜欢石榴?”
    盛菩珠茫然不解:“嗯,因
    为小时候阿耶在菩瑶出生时种了一棵,可惜多年未结果。”
    “所以每年石榴熟时,阿耶会特意给我选一筐最红最大的回来。”
    “是吗?”谢执砚掌心里,饱满的石榴忽然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饱满晶莹的杍粒。
    石榴多子,最宜赠予新婚的小娘子。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石榴。
    谢执砚眸色沉了沉,拇指沾染石榴裂口处的汁水,涩涩的渗在指纹里,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第33章
    初一,家宴。
    靖国公府正厅,灯火通明,珍馐满案。
    暮色初临,盛菩珠和谢执砚,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走进花厅内。
    盛菩珠今日梳了交心髻,发间一枝金累丝嵌红宝石步瑶,随着步伐轻晃,在雪白的后颈投下细碎的光影。
    “祖母。”她眉眼温婉,朝老夫屈膝行礼。
    “好孩子,你坐我身边来。”老夫人指了一下身旁刻意空出来的位置。
    “是。”嬷嬷拉开圈椅,盛菩珠含笑落座。
    花厅很大,因为只是家宴,男女都在一个厅里用膳,中间置一扇镂空的贝雕屏风,隔成男女两桌。
    眼下人多热闹,又将厅内暖意烘浓了三分。
    秦氏因在病中,连带着嫡子谢明宗,还有在坐月子的薛清慧,三人各自静养外,大房这边女眷这一桌倒是只有未出嫁的幺女谢清姝。
    谢清姝坐在盛菩珠右手边的位置,接着是三房两个女儿,谢令晞和谢令仪,谢令仪是三房嫡长女,今年十七,尚未定亲,已经在相看,指不定年后就有合适的夫家人选。
    谢清姝不敢看盛菩珠,反而拉着与她年岁相仿的谢令晞说话,谢令晞话少,大多时候都是谢清姝在说,她点头在听。
    三房夫人窦氏坐在老夫人左手边的位置,今日秦氏不在,她话反而多些,可惜性子还是过于内敛,并不能像秦氏那般,把老夫人哄得笑声连连。
    宴席开始不久,花厅外忽然传来木轮碾过青砖的轱辘声。
    珠玉隔帘一挑,先探进来的是只苍白的手掌,骨节分明手指死死扣着轮椅扶手,淡青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蜿蜒如藤蔓生长。
    “既言,好孩子,你怎么过来了。”老夫人一愣,扶着嬷嬷的手赶忙要起来。
    “祖母,孙儿不孝,许久未曾陪您一同用膳。”谢既言穿着羽扇豆蓝的圆领襕袍,领缘绣着银线卷草纹,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柄青竹折扇,一把寸许长的银色镶金匕首。
    额前落有碎发,眉目清隽如墨,面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消瘦的下颌线条如刀裁般锋利。
    “父亲。”
    “儿子给父亲请安。”谢既言单手控制着轮椅,苍白的指节抵在唇上轻咳。
    谢举元看着许久未见的嫡次子,眉心微微一蹙,半晌冷漠道:“既是身子不便,你该在院中休养。”
    热闹的饭厅,霎时一静。
    谢既言抬起头,平静看向谢举元,淡淡道:“是,父亲说得没错,儿子自知是废人出行有碍,等陪祖母用膳后,儿子就回院中休养。”
    “你……”
    “唉、罢了。”谢举元虽然对次子的喜爱不如长子那般,到底这也是他曾经抱以希望的孩子,家宴人多,他不可能就这样落了儿子的脸面。
    他摇摇头:“你母亲病重,用完膳后,记得去看一看她。”
    “是。”谢既言垂眸应下。
    等再抬眼时,眼底已经探查不出任何情绪,他抬手微微侧身行礼:“兄长。”
    “嗯。”谢执砚颔首,眼底情绪不明。
    “既言,你过来,坐到祖母跟前来。”老夫人许久没见这个嫡孙,想念得紧。
    男女分席,去女眷那桌并不太和规矩。
    好在今日只是单纯家宴没有外人,加上谢既言久病,双腿残疾后多年未曾饮酒,只要家里的老祖宗开心,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愣住做什么。”
    “还不快些过来。”老夫人着急道。
    谢既言搭在轮椅上的手掌一紧,青白指节按在紫檀色轮椅扶手上,他本要推辞,余光却瞥见女眷席上那抹鹅黄色的倩影。
    不敢过多表现出什么,心头那潭已经死掉的水,却克制不住泛起了涟漪。
    今日他本不该出现了,但一想到被谢清姝送回去的石榴,那点不甘一点点蚕食他的仅剩不多的理智。
    家宴而已,他也是嫡子,那为何不能出现。
    “祖母。”盛菩珠和三婶娘窦氏同时站起来。
    到底是窦氏快了一步:“母亲,儿媳去令晞那边坐。”
    她说完也不等老夫人同意,就匆匆站起来,让席间伺候的婢女把碗筷挪过去,一点不带犹豫的。
    盛菩珠抿了一下唇,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好孩子,既然你婶娘过去了,你就好好陪我用膳。”
    “既言是你大伯娘的嫡次子,我记得你成婚时他正在病中,恐怕你是认不得人。”老夫人笑着同盛菩珠说道。
    “嗯。”
    “孙媳听郎君提过,只是认不得人而已。”盛菩珠温婉一笑,并不点出她在新岁家宴时见过谢既言。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那两年谢执砚不在长安,虽然大燕不讲究男女大防,但新妇和小叔子私下偶遇过,说出来总不太好听。
    木轮碾过青砖的声响格外沉闷,谢既言双手控制着轮椅缓缓前行,从盛菩珠身后经过时带起一阵甘苦的药香。
    他没有停顿,轮椅平缓驶过去,在老夫人左手边的位置停下。
    “你看看,有什么爱吃的,让人给你夹。”
    “若是没有,你就说说爱吃哪些,让大厨房重新做。”老夫人拍着谢既言的手,眼底是满满的慈爱,溢于言表。
    谢既言只笑道:“孙儿没有特别爱吃的,也没有不爱吃的,该孙儿体贴祖母才对。”
    老夫人无奈叹了声:“你别与你阿耶计较,他性子素来如此,你大兄这回犯错,他正在气头上,说话难免重一些,顾不上你的情绪。”
    谢既言点头:“祖母放心,孙儿知晓。”
    “阿兄犯错自然该罚,只是母亲糊涂了些,希望祖母原谅母亲这次。”
    谢既言都这样开口,老夫人对于这个孙子的愧疚,怎么可能拒绝,叹了声:“我知你母亲性子,自然不会真的同她计较,但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劝一劝她,莫要再钻牛角尖了。”
    “嗯,孙儿会劝。”谢既言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视线并没有准确落在哪一处。
    盛菩珠却无端皱了皱眉,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得他的视线最终目的是落在她身上。
    宴席过半,酒过三巡。
    这时候,有婢女捧着一篮子石榴上来。
    个大鲜红的石榴,整颗放在篮子里,然后还特新放了一个白瓷碟,碟子里的剥开的,晶莹剔透如玛瑙珠子一般的石榴籽。
    老夫人一愣:“今儿有石榴?”
    蒋嬷嬷笑着拿了一小碟,放在老夫人面前:“您贵人多忘,难道忘了府上谁院中石榴生得最好?”
    “你瞧我。”
    “我真的差点忘了。”
    老夫人大笑一声:“你这孩子,这是把院子里的石榴全摘了,孝敬我?”
    谢既言垂眸,笑得有些腼腆:“孙儿这是借花献佛,也不知道祖母能瞧中哪颗,所以让人都全部摘下,让祖母在冬日也能尝个鲜。”
    “这么多我一人可吃不完。”老夫人笑着尝了一粒。
    酸甜适中,晶莹剔透的果子,剥开来一粒粒的,其实很方便。
    “那就由祖母做主,分给府中妹妹们。”谢既言淡淡笑起来。
    “嗯,那就分了吧,大家都尝一尝,也拿一些到执砚那桌。”老夫人朝蒋嬷嬷吩咐。
    等说完,她拍了一下手:“对了,你菩珠嫂嫂最爱石榴,正好等分完有剩的,就让菩珠都拿走。”
    老夫人笑着端了一碟子剥好的石榴籽,放到盛菩珠面前,笑容满面道:“菩珠怎么不吃?”
    “既言院里的石榴每年结得都好,往年既言送石榴给我,我吃不完就各房都分一分,我记得独数你最爱。”
    盛菩珠盯着白瓷碟里的石榴,眸色深了深。
    她抬眸,对上谢既言看向她的视线,苍白的指尖搭在轮椅木质的扶手上,衣袖微微往后垂落,露出手腕上一道
    异常狰狞的疤痕,看着不像刀伤,更像是什么动物撕扯啃咬的疤痕。
    盛菩珠莹润指尖捏起一粒石榴送入口中,门牙轻轻咬破石榴籽,酸甜的汁水流出来,是记忆中的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得没有那么爱了。
    她对石榴的执着,更像是阿耶种下的那棵一直没有结果子的石榴树,她觉得尝一尝,就像是吃过阿耶种的果子。
    谢执砚手中端着酒盏,指腹沿着盏沿慢慢刮过,那里有一道并不明显的细纹,是他握盏时,没收住力气,不小心用内力震出来的。
    盛菩珠吃了几颗,没有再吃,老夫人只当她是不好意思。
    于是隔着屏风对谢执砚吩咐道:“三郎,你妻子冬日爱吃石榴,等会儿散席后记得替菩珠挑两颗大的带回去,免得菩珠脸皮薄,不好意思多拿。”
    白日时,被他拒绝的石榴,现在大大方方摆在宴席上。
    “嗯。”谢执砚眸色隐在阴影中,隔着幢幢的火光,与盛菩珠对视上。
    两人隔空相望,一个眸色晦暗,另一个懵懂清澈。
    谢既言望着对视的夫妻二人,突然捂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手死死扣住轮椅的扶手,灯烛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眸底有暗潮涌动。
    “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咳起来?”老夫人着急让蒋嬷嬷去请医士。
    “祖母不碍事的,忍过这阵就好。”谢既言声音嘶哑道。
    谢执砚却站了起来,他走到谢既言身后:“天寒,路远,孙儿送既言回去。”
    谢执砚做事放心,老夫人自然不会拒绝。
    “对,天寒,他身子受不了一点。”
    “你们兄弟感情好,恐怕也许久未见,不如一路上说说话。”
    “等宴席散后,我让蒋嬷嬷送菩珠回韫玉堂。”
    “三郎你不必担心。”
    第34章
    夜色如墨,风卷着碎雪扑进回廊,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沉闷。
    谢既言搭在轮椅上的手指突然痉挛,苍白的掌心死死握成拳头,整条手臂青筋暴起,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急剧地抽搐着。
    “腿又疼了?”
    谢执砚推着谢既言穿过抄手回廊,他嗓音混着朔风,下颌处凝着冷意,灯影下的侧脸凌厉近乎透明,唯有眼睫在光晕中浓黑如墨。
    他俯身去拾谢既言腿上滑落的绒毯,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膝头,毯下双腿僵硬如山石,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已经萎缩的腿部肌肉不受控制颤动。
    “兄长多虑。”
    “比起一开始的难熬,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
    谢既言额角有冷汗渗出,袖下露出嶙峋腕骨,他咬紧后槽牙,舌尖已然尝到血腥气,脸上还是笑容淡淡。
    轮椅猛地一顿。
    廊下灯影忽明忽暗,谢执砚指节落在轮椅扶手上,两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声音淡淡:“冬日天寒,虽比不得当初玉门关冬日时的风寒入骨,但你若继续病重,家中祖母该担心了。”
    谢既言微仰起头,盯着黑洞洞的夜空,身上每一处狰狞的疤痕都在叫嚣。
    这一刻,他就好像再次回到两年前,玉门关的风沙几乎将他埋没,前有狼群,后有追兵,在他濒死之际,被人从黄沙底下拖出来。
    当新鲜的空气灌入口鼻的那一瞬间,疼痛从身体每一个关节里生出来,断裂的腿骨,被撕咬得残破的身体。
    “兄长当年就不该救我。”
    “我若死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苟延残喘,求而不……唔。”
    话音戛然而止。
    谢既言受痛仰头,脖颈青筋暴起。
    谢执砚伸手,冰冷的掌心摁在他膝盖上不露声色地用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慢条斯理替他拂去绒毯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求而不得?”
    剧痛炸开的瞬间,谢执砚清润的嗓音很低,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那些刻意被掩藏的秘密:“呵,我竟不知你所求为何?”
    谢既砚猛咳一声,眼底血丝密布:“若兄长大婚那日……知晓我在玉门关时与你说过的爱慕之人,便是……”
    他声音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艰难道:“兄长可愿相让?”
    相让?
    一开始,谢执砚并不明白谢既言今日种种异常,但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他如何听不出来谢既言话中的深意。
    “不会。”他没有犹豫,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眸色一暗,少有的阴戾情绪一寸一寸爬上眼底。
    夜风骤起,吹得廊下灯笼剧烈晃动起来。
    谢执砚慢慢直起身,暗色笼罩在两人身上,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他侧过脸,眼底神色淡漠透着冰冷的警告之意,居高临下望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若有下次,我必不轻饶。”
    谢既言苍白的指尖抚过轮椅扶手,他抿着唇,忽然低低笑出声:“兄长应该并不爱她吧。”
    “毕竟全府上下皆知,她冬日最爱的果子是枝头上新鲜的石榴,您连这都不知,如何能谈得上爱呢。”
    “既然不爱,为何不愿拱手相送。”
    “您是君子,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不占他人念念不忘之物。”
    谢执砚俯视他,眼底似有冷光:“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若我非要争一争呢?”谢既言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吼出来。
    “做梦。”谢执砚轻嗤一声,无可挑剔的五官依旧挂着清润的笑。
    没人知道这一刻,谢执砚心底究竟在想什么,一双寒眸清冷傲然。
    谢执砚踏进里间时,盛菩珠正斜倚在床上,半干的青丝撒在芙蓉红软枕上,帐中用香熏过,是鹅梨帐的清甜。
    “时辰尚早,郎君怎么不多留一会儿?”盛菩珠慌忙去藏手里正看到关键剧情的话本子。
    谢执砚沉静凝视她,半晌问:“夫人想让我多留?”
    盛菩珠摇头:“也不是,就是他瞧着有些怪可怜的,若有人能陪着多说说话,应该会开心些吧。”
    “夫人这是在心疼他?”谢执砚唇角勾起来,明明在笑,可他眼底却看不到半分愉悦。
    盛菩珠微愣,有些不太能理解他这种异样,诚实点了点头:“也不算可怜,只是我没想到前些年从祖母那里得的石榴,都是他院子里分的,毕竟吃人嘴软。”
    “对了。”
    “方才宴席上,祖母吩咐你给我留的石榴呢?”
    “方才人多,被几个妹妹盯着,我都不敢多吃。”
    谢执砚忽然弯下腰,指腹摩挲在盛菩珠雪白的脚踝上,他力气不大,透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审视:“夫人很惦记?”
    盛菩珠用贝齿咬了一下红润的唇,抬起头,很认真地说:“白日清姝提了一篮子石榴过来,你只给我留了一颗,结果我连味儿都没有尝到。”
    “晚膳宴席上,只吃了几粒石榴籽,一直念念不忘的东西,但凡尝不到,只会成倍地惦记上。”
    谢执砚稍稍偏了偏头:“是吗?”
    “那便想法子忘了吧。”
    屏风后方浴室内,水声渐。
    盛菩珠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明明才把话说了一半,怎么转身就走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菩珠听着更漏声,抱着怀里的布老虎昏昏欲睡。
    忽然,床榻微陷,她被冷冽水汽所笼罩。
    谢执砚掌心箍住她纤细的腰,力道重得像是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膝盖顶了顶,带着潮潮水汽的布料滑出细微的摩擦声:“夫人。”
    盛菩珠睡眼迷蒙轻哼一声,紧紧抱着怀里的布老虎,她无知无觉想要往锦衾下方缩一缩,却被谢执砚连带着锦衾一同抱了起来。
    “郎君?”
    盛菩珠从睡梦中惊醒,谢执砚的唇正碾在她颈侧,他单手扣紧她两只手腕,一并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正慢条斯
    理地解她单衣的系带。
    “嗯。”
    “夫人醒了?”谢执砚忽然咬住她的耳垂,掌心从屈起的膝盖一路往下,落在她纤细的脚踝,忽然用力往上抬了抬。
    “郎君在做什么?”屋里还点着明亮的烛火,映得谢执砚眼眸微深,并不掩饰其中的欲色。
    但他只是伸手抱紧她,连她身下紧紧裹住的锦衾都没有松开半点。
    不像之前敦伦,他吹烛之后,会让她平躺在床榻上,一点一点极有耐心褪去她身上的衣裳。
    可今夜完全不同,屋中灯火通明,可以把她脸上每一个表情都照得分毫毕现。
    “把灯烛吹了好不好。”盛菩珠挣扎着去推谢执砚,足尖却不慎踢到他小腹的位置,惊得她浑身一颤,玉色的小衣从肩头滑落,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
    心口起伏,鼻息渐重。
    “夫人。”
    “忘了石榴,吃点别的好不好?”谢执砚忽然伸手,把床榻上粗麻布所制的布老虎塞进盛菩珠怀中。
    粗粝的布料,正好蹭过去那个地方,黑玉所制的眼睛,冰凉圆润,与同样的圆润相触,看似无意之举,却又刻意擦过数次。
    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扭着腰要躲,然后谢执砚力气大,他低低笑了声:“夫人不是说要夜里抱着睡觉?”
    盛菩珠压抑呜咽一声:“我……我不是要这样抱。”
    “呢怎么抱?”
    “这里吗?”他笑着一只手松开些,布老虎往下掉落数寸,冰凉的虎眼朝下,正死死抵在她最敏感的肌肤上,脚趾蜷缩,惊喘着弓起腰。
    “你……”
    “混账!”
    “怎么可以这样。”
    盛菩珠茫然睁大眼睛,羞愤伸手要把腰上的锦衾扯高:“谢执砚你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呢?”
    谢执砚没有说话,反而更加沉默地做着他想要做的事。
    盛菩珠感觉自己要疯了,是被他过分的隐忍,和过分孟浪的手段逼疯。
    明明他沐浴后,身上单衣整齐,连系带都没有歪半分,可是就一双作乱的手,这样大胆又过分地戏弄她,一点一点像是要把她推到最高的云端。
    盛菩珠红唇微张,眼底似有泪花。
    她被谢执砚托了起来,在酝酿一场云雨。
    “夫人体热,不宜多食石榴。”
    “日后若是想吃,我给你去摘好不好?”
    盛菩珠眨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一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她情绪被勾着,高高挂在云端上,想要一场热烈的雨,他却连一滴都不愿施舍。
    她脑子哪里还有什么石榴,全都含苞的花,可是不下雨,花是不会盛开的。
    “郎君。”
    “我不要石榴。”
    盛菩珠仰着头,雪白的脖颈靠在谢执砚肩头,两人如同交颈的鸳鸯一般,随着他一点点加重,又忽然放轻的动作,她数次差点喘息不上气来。
    “不要石榴。”
    “那夫人想要什么?”谢执砚垂下眼眸,唇贴在她漂亮的耳廓上,轻声问。
    盛菩珠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觉得身体里空得厉害,这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那点被他指尖碾压过的痒痛。
    “我不知道。”她双眸湿透了,薄薄的汗不知在什么时候,湿透了身上的衣裳。
    “说吧。”
    “夫人一定知道的。”谢执砚突然压低身体,看着她迷蒙水润的眼睛低笑,被礼教深藏在骨子里的坏,一点点抽芽生枝。
    “我想。”
    “想要郎君给我下……”
    “一场雨。”盛菩珠呜咽一声,不光是眼睛,就连怀里的布老虎都湿透了。
    谢执砚指尖划过她绯红的脸颊,在热潮里,嗓音喑哑,似笑非笑。
    “夫人。”
    “石榴哪有为夫好吃。”
    “求而不得,念念不忘才是笑话。”
    第35章
    盛菩珠伏在锦衾间,青丝如瀑,掩不住白皙脊背上像花一样的痕迹,她指尖无力地揪着布老虎的耳朵,整个人还陷在未散的余韵里轻轻发颤。
    犹带春色的小脸,唇瓣绯红,水光潋滟,纤长浓黑的眼睫,细微地颤抖,犹似蝴蝶受不住风的猛烈。
    “还吃‘石榴’吗?”男人听起来暧昧又缱绻的嗓音,如夜风撩过。
    “不……不吃了。”盛菩珠脸颊贴着锦衾,眼尾淡淡的红如同被揉碎的胭脂,薄汗浸湿碎发软软地贴在鬓角,她在被填满,被一次次抛高的求而不得里,压抑着渴求,将那点不堪承受的情动,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闭着眼眸呓语,瘦薄的肩膀微微瑟缩,一次又一次地低泣,她被他击得一败涂地,哪怕是在睡梦中,他都成了那个绝对的掌控者。
    晨光渐盛时,盛菩珠终于睁开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娘子,该起了。”杜嬷嬷端着铜盆站在廊下,小心翼翼往里边看了一眼。
    “嗯,我醒了。”盛菩珠拥着坐起来,她拢了拢衣襟,企图把锁骨下方那些实在羞人的痕迹遮掩掉。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屏风上,梨霜跟在杜嬷嬷身后,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盛菩珠接过帕子擦手,目光落在食盒上轻轻一扫便移开了。
    “郎君天没亮就差人送来的新鲜石榴,娘子可要尝尝?”梨霜笑着问。
    “不必了。”
    盛菩珠根本不敢直视,那一个个比拳头还大上些许,鲜红欲滴的石榴。
    其中一颗还被人贴心剥开,颗颗饱满的石榴籽上沾着清晨的露水,简直像极了昨夜,他把她压在身下,一次又一次逼问她。
    石榴多籽。
    他不也同样多……
    盛菩珠狠狠摇了一下脑袋,镜中那张漂亮的小脸霎时从耳尖红到颈项,连带着锁骨上那些未消的吻痕都愈发鲜艳起来。
    什么念念不忘,什么求而不得。
    她只知道,被他掐着腰,却始终不愿意给她一场雨,哪怕到了最后,她已经没有力气,陷在潮湿的褥单上,他手中力气像是要把她折断,但又明显压抑克制着。
    终究他给她的“石榴籽”,只是让她薄薄的小衣彻底润透,滴出汁水。
    “拿去……现在就拿去还给郎君。”盛菩珠恼羞喘了口气,强作镇定吩咐。
    “是。”梨霜不明所以退了出去。
    青士小心接过梨霜手里的食盒,轻手轻脚放在书案旁的方几上。
    谢执砚手中笔尖微微一顿,目光晦暗落下:“夫人让人送来的?”
    “是。”
    “娘子说郎君的好意,她心领了。”梨霜弯着腰,头也不敢抬道。
    “嗯。”谢执砚应了一声,挥手让人退下。
    食盒盖子掀开,露出里面的石榴,如早晨送过去那般,原封不动。
    他指尖漫不经心捻起一颗,碾碎后,鲜红的汁液顺着指节滴落,像极了昨夜里,她无助咬着唇,哪怕把所有的呜咽吞进喉咙里,可那点湿意,是薄薄的衣料根本阻隔不了的。
    求而不得时仰起的纤细脖颈,吞咽的喉结,到最后,她恐怕连自己的都不知道,哭着喊着,想要得到的只有他身上的东西。
    想到这里,谢执砚眸色转深,舌尖抵着唇上一处并不明显的咬痕,弯了弯唇角。
    靖国公府议事厅内,炭盆放得足,错金螭兽香炉青烟袅袅。
    盛菩珠手边放着一把白玉算盘,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厚厚的账册,她端坐主位,杏色襦裙袖摆上金线绣的忍冬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她左手边站着梨霜四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本册子,单手执笔,动作利落老练,根本就不像这个年纪的婢女能有的老成。
    王嬷嬷站在盛菩珠右手边的位置,心中暗暗咋舌,就算有心使绊子,可惜如今她负责掌管对牌,府里发生任何纰漏,她就相当于大房的秦氏的脸面,往破天了说,秦氏都得担一半的责任。
    “明日姐儿的洗三礼可准备齐全了?”盛菩珠问。
    王嬷嬷背脊一紧,赶忙点头应了:“回大娘子话,已经全部准备妥帖。”
    “依着清慧娘子的意思,郎君和大夫人都在病中,不宜大办,就不对外宴请宾客。”
    “只依着礼数,祭拜神灵,长辈添盆和沐浴祝词便可。”
    盛菩珠嗯了声,冷
    白的指尖点在一张单子上,细白雪腕上珍珠手钏发出清脆的声音:“过些时日冬至,府中不宴请。”
    “但按照往年各府来往的礼节。”
    “你今日让人把单子抄一份给我,我看看今年要如何添置,到时候再问一问老夫人的意见,就可以依着礼单安排,让人提前把各府的礼物准备好。”
    “这……”王氏一哆嗦,冬至的礼单,按照秦氏的吩咐,本该好好折腾一通。
    可她没想到,盛菩珠会直接过问老夫人的意思。
    “大娘子,若是不懂,不如去请教大夫人?何必麻烦老夫人。”王嬷嬷试探问。
    盛菩珠摇头,眼底透着淡淡的笑容:“祖母待我如亲孙女,怎么有麻烦一说,更何况大伯娘养病正是要静心的时候,我不必过多打扰才对。”
    “至于后续的采买,还有灶上要准备的东西,嬷嬷尽管让人把往年的都抄写一份给我,我依着旧例准备,至于各处的增减,若是有不懂,就让人来问嬷嬷。”
    王嬷嬷简直是有苦难言,都说新妇掌家,大多数都是脸皮薄,身边也都是年轻的婢女,根本没几个能用的人。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盛菩珠身边除了看似慈眉善目,实际上非常厉害的杜嬷嬷外,她身边那四个,生得比勋贵人家小娘子还貌美的婢女,竟然一个个都是手段了得。
    识字不说,翻起账本来,一目十行,吩咐下面的婆子办事,每一件都是条理分明,不带半点耽误的。
    “嬷嬷还有什么要问的?”盛菩珠晃了一下掌心上那个比她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白玉算盘。
    王嬷嬷抖了抖:“没有,大娘子做得极好,老奴只觉得万分佩服。”
    盛菩珠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大伯娘身子可还好?”
    “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就是还有些咳得厉害。”王嬷嬷真情实感叹了口气。
    “可惜郎君还病着,至今都下不来床,大夫人一说到郎君便哭得厉害,老奴也不知该如何劝。”
    王嬷嬷说完,自知失言,她小心翼翼看盛菩珠一眼。
    盛菩珠微笑着,白皙指尖不轻不重在桌面点了点:“正巧,今日事儿不多,也忙完了。”
    “我不如随嬷嬷一同,去看看大伯娘吧。”
    王嬷嬷面色变了变:“大娘子,夫人……奴婢家夫人还病着。”
    盛菩珠收了白玉算牌,拍了拍手:“正因还病着,我作为晚辈才该去看一看。”
    王嬷嬷拦不住,又弄不清盛菩珠此行的目的,她又惊又吓。
    等到大房的院子,她脸色还是白的。
    “夫人,菩珠娘子来看您了。”王嬷嬷小声站在廊下禀报。
    “进来吧。”屋里传来秦氏虚弱的声音。
    “菩珠怎么来了?我屋里病气重,日日熬着药,味道也不好闻。”
    盛菩珠对这秦氏行礼,不卑不亢:“我是晚辈,本早些来看您,又怕打扰您养病。”
    帐子撩开,露出秦氏苍白透着病气的脸,不过短短几日,她已经瘦得两颊高高凸起,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虚弱靠着身后的软枕:“有什么打扰不打扰了,左右也死不了。”
    “你坐吧。”
    婢女搬来凳子,盛菩珠缓缓坐下:“大伯娘还是要保重身子。”
    秦氏似笑非笑:“怎么的,你就不怕我养好了身子,要回你手里的管家权?”
    她索性也不掩饰了,虽然依旧是刻薄的表情,倒是比起之前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病得可怜的原因,并不让人过于反感。
    盛菩珠也不恼,微笑地看着秦氏一双无神的眼睛:“比起管家权,我觉得还是大伯娘的身子更重要一些。”
    秦氏一愣,没想到盛菩珠能说出这样大度的话来。
    “您也知我性子疲懒惯,比起管家,我更愿意把时间放在别的事情上。”
    “但若是伯娘您一直病着,我作为世子夫人的职责不可逃避。”
    “你莫不是唬我?”秦氏沙哑的声音,顿时变得尖锐。
    她捂着心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盛菩珠摇头:“我本意如此。”
    “郎君在外边的事,那是郎君的决策,但只是,在靖国公府的吃穿用度上,我觉得只是大伯娘并不是那般刻薄偏颇的人。”
    “我言尽于此,也请您好好想一想。”
    盛菩珠站起来,朝秦氏福了一礼,搭着杜嬷嬷的手转身要走。
    秦氏在床榻上撑着身体坐起来,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能问出来。
    “娘子真的不想管家?”
    “还是因为可怜大夫人。”直到走远了,杜嬷嬷才把心底的疑问说出来。
    见四周没人,盛菩珠也就直白说了:“我若接了这管家的活,我每日至少要减去一半时间,在内宅的琐碎上。”
    “人各有所追求。”
    “大伯娘因为不甘,管家权视作比命更重要的东西,于我而言,倒是成了麻烦,我不如主动些给她。”
    “好嬷嬷,您就当我是性子疲懒,眼里心里都是琳琅阁的生意,铺子里许久都没有出新的首饰了。”
    “我若再不想一想法子,寻些新鲜的花样。”
    “唉……”
    “恐怕是要生意惨淡了。”
    杜嬷嬷其实很想问,寻什么新鲜的灵感,但是她根本不敢啊。
    只要一想到,琳琅阁铺子里,还养着一群年轻鲜嫩的小郎君,她心口就突突地跳,根本不敢深想,万一哪天她家娘子这大胆又放肆的举动,被谢家郎君发现。
    哎哟。
    她家娘子那小身板,根本受不住谢家郎君的勇猛啊。
    第36章
    今日未落雪,阳光尚好。
    府邸的回廊下种了成片的墨兰,暖融融的光晕落在兰枝上,树丛里堆积着皑皑白雪,雪上映出枝丫摇曳的影子。
    盛菩珠带着杜嬷嬷沿着抄手游廊穿过,行至通往韫玉堂方向的垂花门处,空气中残留着雪后特有的清冽草木香,又被廊下的微风拂面,裹着一丝清冷冷的凉意。
    行至垂花门,枝叶簌簌盛中,夹杂了一丝细微的极有规律的轱辘声。
    “嫂嫂。”
    谢既言的轮椅停在五步之外,银白的狐裘大氅,膝头盖着绒毯,上面搁着一个竹编的食盒。
    他朝她行礼,恭敬又克制。
    盛菩珠停下来,微微颔首后,屈膝还礼:“三叔。”
    谢既言清瘦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一下,随即松开,他脸上是平静得体的浅笑:“嫂嫂是来探望母亲?”
    “嗯。”
    “伯娘生病,我作为晚辈理应探望。”盛菩珠点了点头,视线礼貌落在谢既言膝头的食盒上,并未直视他的面容。
    “劳烦嫂嫂挂心。”谢既言的目光,终于不受控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小心翼翼抬眼,又迅速落回她裙裾下方露出的一点绣鞋,鞋面坠着的珍珠上。
    “雪天路滑,三叔小心。”盛菩珠见单独一人,善意提醒一句。
    谢既言闻言,搭在绒毯上的掌心重重压在膝上,胸腔像是被堵着,喉咙灌满了苦涩。
    若当年他没有一意孤行去了玉门关,若两年前他没有重伤濒死,是不是在兄长定亲前,他能先一步去求祖母同意。
    一旦这种想法从心底生出,就像针一样,猝不及防刺得他悔恨又不甘。
    可是一切没有如果,这些求而不得的念头,不过是他痴人说梦的幻想罢了。
    “前些日,母亲糊涂做了一些荒唐事,希望嫂嫂莫要放在心上。”
    谢既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寻常的关切。
    相隔五步的距离,已经是他能做到的,离她最近的一次。
    禁锢他的不光是残破的身体
    和身下的轮椅,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是百年谢氏的宗族礼法。
    “劳三叔挂心,我并未放在心上。”盛菩珠微微侧过身体,让出身后的路,朝后方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既言喉结滚了滚,咽下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嫂嫂为何不放在心上”。
    他指尖紧攥住膝上的绒毯,与谢执砚有三分相似的面容,依旧是温润君子的模样。
    掌心用力握紧轮椅两侧,肩膀和手臂用力,轮椅朝后方退了退,然后侧拐到道路一侧:“多谢嫂嫂关怀,请嫂嫂先行。”
    “有劳。”盛菩珠应了一声后,便不再多言。
    她带着杜嬷嬷从他身侧走过去,襦裙拂过青石板,鞋面上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的步伐,如同蝴蝶翅膀一晃一晃,显得格外的灵动。
    谢既言没有回头,苦涩如同涟漪,几乎将他淹没。
    直到盛菩珠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垂花门尽头的回廊时,谢既言才微微侧过头,视线贪婪而无声地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窈窕倩影。
    午间明亮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杏色的襦裙,貌美窈窕,连发髻上的簪子,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端庄秀美,是连老天爷都偏爱的女郎。
    “咳咳咳。”谢既言捂着心口,将所有的情绪压抑,然而压抑得越深,就越发滋养出极度的钦慕与渴求,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痛苦与绝望。
    他轮椅扶手上那只苍白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筋,微微颤抖。
    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单单只是这样,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笼罩在冬日的冷意里,与身下冰冷的轮椅融为一体,像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老天爷。”
    “郎君,您怎么独自在这里,您身边伺候的小厮呢?”王嬷嬷从秦氏院子出来,转过回廊就看到唇色苍白闭着眼睛,好似已经被风雪冻住的谢既言。
    “嬷嬷。”
    “不必惊慌,我有些累了,在此处休息而已,死不了。”谢既言睁开眼睛,苍白的唇勾了勾。
    “您吓坏老奴了。”
    “郎君既然来了,可要去看看夫人?”王嬷嬷壮着胆子问。
    谢既言面无波澜:“母亲用膳了吗?”
    王嬷嬷当即笑道:“刚用了汤药,在暖阁休息,正准备用午膳呢。”
    “郎君不如一同?夫人定会高兴。”
    “不了。”
    “我陪母亲说一会儿话,说完就走。”谢既言指了指身后,“劳烦嬷嬷推我过去。”
    他藏于袖中的一双手,实在抖得厉害,以至于能稳住身形端坐,不让自己显得过于狼狈,已经用了他全部的毅力。
    王嬷嬷没看出端倪,只笑着应下。
    算起来,谢既言与秦氏已经快半年未见,自从谢既言重伤后,他在府中就像透明人一样,时常以养病为借口,拒绝任何人的探望。
    “既言。”秦氏看着半年未见的次子,刹那红了眼眶。
    “天冷,你怎么身边也没跟个人,万一摔了,伤了可怎么办?”
    屋里未开窗子,气流不通,弥漫着浓而苦涩的药味。
    谢既言朝秦氏行礼,皱了皱眉:“儿子知晓,下次会注意。”
    秦氏叹了声,然后又觉得这样不好,赶忙勉强笑了一下:“身子可有好些?”
    “前些日我让嬷嬷给你送的那些名册,里边可有你喜欢的女郎。”
    “若是有喜欢的,我不日就给你把亲事定下,也免得我日日操心你的婚事。”
    谢既言神色很淡,语气更是沉冷:“母亲不必费心,儿子如今已是废人,若是娶妻,无非是连累别人。”
    “这怎么能说是连累!”秦情绪上来,哽咽一声,紧紧抓住谢既言冰冷的手掌心,“我的儿,当初你若不跟着执砚和你祖父习武,若是你能好好听你父亲和兄长的话,认真读书,何至于此!”
    谢既言闻言,好似在笑,可眼底并不见半分笑意:“母亲是在怪祖父?”
    “还是在怪执砚?”
    “为何母亲要觉得儿子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是别人之错,若是执砚没有把我从玉门关的黄沙里挖出来,母亲今日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儿子吗?”
    秦氏所有的不满堵在喉咙里,她死死咬住牙:“我知道你受伤怨不得谁,我……我就是心底难受。”
    “好了,不说这个了。”
    “我知道你敬重执砚,比起明宗,从小到大,执砚才像是你真正的兄长,容不得我抱怨半分他的不好。”
    秦氏擦了一下眼睛,勉强让自己语气温和一点:“既然册子里的小娘子你都不喜欢,那我再想办法给你问一问。”
    “正好过几日冬至,明德侯府二娘子生辰正巧赶在冬至当天,你嫂嫂方才也给我递了请柬,到时我在给你打听打听。”
    “好孩子,你到时与我说说,你喜欢怎么样的女郎。”
    谢既言呼吸顿了顿,不动声色把身体往前靠了靠:“明德侯府?”
    “嗯。”
    “因为你嫂嫂的关系,我们靖国公府与他们是姻亲,到时候都要去的。”秦氏正愁该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既不显得过分讨好,也不会失了脸面。
    “母亲,儿子在府里待得沉闷,想要出去走一走。”谢既言往轮椅上靠了靠,漆眸压着淡淡的温和,看着秦氏。
    秦氏先是一愣人,然后大喜,她顾不上多想,赶忙道:“正好明宗病着,你就代你兄长,与我一同可好?”
    谢既言点头:“儿子听从母亲安排。”
    “好。”
    “是该多出去走一走,若是有喜欢的女郎,你只管与我说,我会请了媒人,替你说亲。”
    等谢既言离开,秦氏连午膳都顾不得吃,满屋子乱转:“嬷嬷,你说明德侯府二娘子生辰,我该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妥帖?”
    比起秦氏的着急,王嬷嬷显得更加冷静一些。
    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问:“夫人。”
    “您有没有觉得,郎君看似,好像对明德侯府二娘子有些意思?”
    “什么?”秦氏惊讶。
    王嬷嬷压低了声音:“之前夫人要给郎君说亲,郎君哪次不是抗拒。”
    “可方才夫人说起明德侯府二娘子的生辰,郎君明显愣了数息,然后改了主意。”
    “可是,明德侯府二娘子是菩珠嫡亲的堂妹,一家的女郎,又嫁给嫡亲的堂兄弟,会不会不太妥帖?”秦氏一下子,想了许多。
    王嬷嬷笑眯眯道:“哪有什么妥帖不妥帖的,夫人若觉得好,大不了聘礼多给些。”
    “而且盛家教养出的女郎,定都是顶顶好的。”
    “依老奴拙见,明德侯府二娘子才与长兴侯世子解除了亲事,若郎君真的对二娘子有意,又依着规矩难以说出口。”
    “现在二娘子退了亲事,郎君一下子又转变了态度,这不就是对上了吗?”
    秦氏听完,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有道理。”
    “可是二娘子她之前的事,闹得满长安城都知晓,虽然是长兴侯府有意栽赃,但……”
    王嬷嬷笑眯眯道:“夫人,二娘子那些事,您是清楚的,不过是些流言蜚语,而且二娘子的性子,听人说只喜欢诗词歌赋,是府里性子最温和的女郎。”
    “不是正好,般配?”
    秦氏被说动了,觉得王嬷嬷的话十分有道理,当即吩咐道:“那冬至那日的生辰礼,按照最好的准备。”
    第37章
    冬月初九,恰逢冬至。
    明德侯府门前的积雪早早就派了仆妇扫净,门楣上的灯笼,换成用金墨写着‘福禄’小诗的彩灯,阶前左右两侧的石狮子脖子上,特意用红绸系上早晨新折的梅花。
    盛菩珠搭着杜嬷嬷的手,踩着脚蹬走下马车。
    侯府前,早有得脸的仆妇站在檐下恭候。
    “大娘子。”桂嬷嬷笑着迎上前。
    先行礼,又恭敬伸手去扶人:“府里的各位小娘子们,一早就盼着您回来。”
    盛菩珠搭着桂嬷嬷手,端庄浅笑:“劳烦你亲自来接。”
    桂嬷嬷亲热道:“看娘子您说的,能来接娘子,是奴家的福气才对。”
    说到这里,她往后头一看,略犹豫一瞬:“不知,郎君今日可会来?”
    盛菩珠已经朝前走了两步,闻言轻轻抿了一下唇,淡声道:“嗯,郎君下
    值后,会和陆寺卿一同来。”
    杜嬷嬷墨默不作声,垂手跟在身后。
    她有些担心,但又不知具体原因。
    要说是夫妻闹矛盾,看着又不像,她家娘子掌家的第一日夜里,主屋的动静一直闹到天色渐白还未歇,等到次日,娘子就以要看账本处理家务为由,已经连续七八日拒了郎君回韫玉堂安置。
    前几日,郎君还会差人来问,等到这一两日,她家娘子不给郎君好脸色就算了,郎君日日睡在书房,好似也歇了心思。
    杜嬷嬷见盛菩珠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明里暗里都劝了,可惜她家娘子性子倔起来,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
    愁得杜嬷嬷已经好些日,吃不好睡不好。
    唯一能叫她稍稍安心的是,盛菩珠依旧每日吃好睡好,还能抽空偷偷看一刻钟话本子,也就短短七八日,整个气色更好了,还胖了几两。
    进了花厅,盛菩珠解下软毛织锦斗篷,露出里头烟霞紫勾勒宝相花绣纹的襦裙,裙头缀着的珍珠,珠子不大,但颗颗圆润,色泽清亮。
    “我可算把阿姐给盼来了。”盛菩瑶穿着簇新的鹅黄绣折枝堆花襦裙,肩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双鬟髻两侧钗着碧玉玲珑簪,脖子上璎珞叮咚作响。
    她怀里抱着狸奴,“嗷呜”一声扑进盛菩珠怀里。
    桂嬷嬷在一旁笑着哄道:“大娘子正要去寿春居,给老夫人请安,四娘子可要一同?”
    盛菩瑶把狸奴放在地上,点点头:“也行,今日府上人多,又都是贵客,我跟着阿姐一起也好,免得不懂事冲撞了。”
    “给祖母请安。”盛菩珠行过礼。
    盛老夫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去玩吧,不必在寿春居拘着,明淑姐妹二人带着几位小娘子,就在前头的花园里折梅。”
    盛菩珠带着盛菩瑶又朝花厅里各位长辈福了一礼,这才抬步离开。
    “你好福气。”
    “府上的小娘子都教养得体,不像我府上,全都是一群的皮猴。”安国公府老夫人叹了声,有些羡慕看着盛菩珠离开的背影。
    盛老夫人但笑不语,怎会不知安国公府这位老姐妹在打什么主意。
    当年盛菩珠及笄,安国公府早早就求了宣老王妃保媒。
    宣老王妃出身太原王氏,是当今太后娘娘嫡亲的堂妹,按理说宣老王妃这个身份,只要她出面,没有成不了的好姻缘。
    可惜就可惜在,及笄那日,宣老王妃吃坏了肚子,没能赶得上及笄宴,等到三日后安国公府再求媒人上门,盛菩珠已经定下了亲事。
    “皮猴怎么就不好了?”
    “你们傅家的郎君,在战场上可都是有功绩的好儿郎,女郎也养得出色,怎么就羡慕上我了。”盛老夫人眯着眼睛道。
    安国公府老夫人一摊手,似笑非笑:“我府上大哥儿都快二十五了,至今未娶妻。”
    “你若心疼我,不如把家中二娘子给我当孙媳?”
    看似玩笑话,用的却是慎重的口吻。
    秦氏本在一旁喝茶,顿时一呛,赶紧道:“我记得二娘子也才十七而已,盛老夫人疼惜,多留府中两年,也不急这一时。”
    安国公府老夫人意味深长瞥了秦氏一眼,又想到靖国公府已经娶了盛家大娘子,应该不至于再打盛家二娘子的主意。
    当即反驳:“我十七那会儿,孩子都快生了,怎么不急?”
    盛老夫人稳稳坐着,不动如山:“二娘子的亲事我做不得主,首先要明淑自己喜欢,其次是要她父亲母亲应允。”
    虽然做不得主,但至少表示不反对。
    秦氏转着手里的杯盏,心中闪过各种想法,也不知今日次子来明德侯府,能不能得到府中二娘子的青睐。
    花园梅花开得正艳。
    盛明淑踮起脚尖折下一枝红梅,雪白指尖被梅枝上的冰激得微微泛红,盛明雅在旁提一个藤编的小篮,篮子里已经放了六七根梅枝。
    “明淑姐姐,这枝好。”长宁郡主巴掌大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扯着一个风筝线,一心二用。
    “还有折枝。”宋竹宜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鼓起,她跟在盛明雅身后,声音小小的。
    盛明淑正要唤仆妇去搬梯子,忽听身后雪地传来“咯吱、咯吱”的轻响。
    “我来吧。”盛菩珠踮起脚尖,伸手把枝头最好看的一束梅花折下。
    她身量比盛明淑要高一些,是那种五官明艳大气,身形高挑纤细的窈窕美人。
    “长姐。”盛明淑眼中有惊喜闪过,又赶忙收敛情绪。
    “生辰礼,不许嫌弃。”盛菩珠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二话不说塞到盛明淑怀里。
    “是什么,我也看看。”
    “哇。”
    “好大一颗红宝石。”盛菩瑶看着那都快比鸽子蛋大的白玉嵌红宝石双结如意钗,眼底都快冒出小星星了。
    长宁郡主好奇地凑上前,身后还跟着小尾巴宋竹宜,可惜她忘了手里的风筝,不小心绊了一下,结果缠在上方的梅枝里。
    “怎么办?”
    “我好像闯祸了,这个风筝可是明淑的生辰礼。”长宁郡主急得在梅枝下打转。
    “看着缠得不紧,让人搬来梯子,我上去取下来”盛菩珠绕着梅树转了一圈。
    盛临渊带着府中做客的郎君正巧去赏梅,远远瞧见一群女郎站在梅树下,打头之人赫然是家中最得宠的妹妹。
    他无奈笑了笑:“家中妹妹们在花园里胡闹,我们还是莫要打扰。”
    谢执砚如墨般眼眸沉静如水,薄唇微抿时,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
    他今日穿着一袭品月色圆领袍衫,领缘一丝不苟压在喉结下半寸的位置,紧窄有力的腰上束着蹀躞带,乌皮六合靴踩过雪地,清冷如玉,仿佛要与雪景融为一体。
    “三郎?”盛临渊见他眉心微蹙。
    谢执砚朝众人一拱手:“抱歉,失陪片刻。”
    他说完,大步朝梅园走去,穿过梅树时,大氅风领上沾着雪碎,衬得他面容愈发严肃。
    盛菩珠刚够到缠在梅枝上的风筝线,忽觉背后寒意刺骨。
    她似有所感,垂眸朝下看,没想到对上谢执砚透着冷意的寒眸。
    他眉峰沉沉蹙着,压得极低,薄唇抿成平直的线条,表情很是冷峻。
    “郎君。”盛菩珠心虚朝他笑,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简直是胡闹。”谢执砚走到她身下,神色冷淡,也猜不透是在生气,还是别的情绪。
    盛菩珠手上一松,发现缠在枝头的风筝线已经解开,正要高兴。
    “啊!”
    她足底在一处踩久了,枝干薄薄的冰融化,当即一滑,绣鞋掉了一只。
    天旋地转间,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
    谢执砚单膝跪在地上,掌心贴在她后腰的力度可以算得上凶狠,稳稳把她护在怀里,滚烫鼻息贴在她侧颈的位置。
    盛菩珠惊魂未定,一双手紧紧搂在他脖子上,闭着眼睛,根本不敢看他。
    “为何如此莽撞?”
    “梅树不高,地上有积雪。”
    “摔了,应该也不疼的。”盛菩珠的嘴硬道。
    谢执砚无奈叹了声:“就不怕刮花了脸?”
    盛菩珠转过头,不打算理会他,毕竟她还在生气呢。
    盛菩瑶几人眼睛瞪得圆圆的,长宁郡主伸手捂住眼睛,又透过指缝偷偷去瞧。
    盛明淑也是后怕地拍了一下心口。
    谢执砚倒是一点不在乎外人是怎么看的,反而神态自若伸手捡起地上的绣鞋,轻轻拍了拍,想也没想,众目睽睽下,亲手给她穿上。
    盛菩珠脚心一趟,这才后知后觉红了双颊,她缩在他怀里挣了挣:“郎君放我下来。”
    谢执砚嗯了一声,把人轻轻放在地上:“没有下次。”
    盛菩珠不敢反驳,又碍于女郎
    的面子,红唇抿了抿:“下回我会小心些。”
    谢执砚一言不发,盯着她:“夫人确定还有下回?”
    不知怎么的,他这样看着她的眼神,让她不禁想到七日前夜里。
    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把她摁在软枕上,掐着她的腰,看她被情欲浸透,偏偏他身上衣裳一丝不苟,连衣襟都没有乱一点。
    她到最后,眉尖蹙着求他,眼尾红得像哭过,贝齿将下唇咬得泛白,整个人在他掌下细细地抖。
    烛火晃动,她仰颈承受着,在激烈的渴求里,偏偏他半点也不给,硬是一点点把她磨到天色大亮,最后她还弄不懂他究竟在发什么疯。
    七日前她做了什么吗?
    盛菩珠根本想不起来,除了去看望病中的秦氏,她大半时间都在议事厅处理家务。
    皱了皱眉,这一刻,谢执砚就是用眼神看她。
    明明什么都不用做,淡淡眸光压下来,她身体就生出本能的反应。
    分明就是她那里承受不了的,偏偏成了她惦记的饱胀。
    盛菩珠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郎君貌美,世无其二,她被他勾得简直是色令智昏。
    第38章
    谢执砚的身影刚消失在花园的假山后方,梅花树下,七八个貌美的女郎,便犹似众星拱月把盛菩珠团团围住。
    “谢家三郎生得可真俊呐。”长宁郡主感慨,漂亮的眼睛里是真心实意地夸赞。
    “啧。”盛明淑用团扇掩着唇,似笑非笑。
    她轻轻地瞄了一眼自家长姐已经红透了的耳廓,同长宁郡主低声耳语道:“可不是,方才他接人时,那臂膀的力道,恐怕是把我家阿姐的腰肢都给掐红了。”
    长宁郡主顿时红了脸颊,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我端阳姑母同我说,日后挑选郎君,就该相看那些身形高挑力道大的。”
    “我之前以为姑母胡说呢,眼下看来是没骗人。”
    “毕竟方才盛家姐姐从那样高的地方跌下来,谢三郎也能把人稳稳接住。”
    盛菩瑶年岁最小,也最为天真:“怎么会掐红呢?”
    “二姐姐莫要胡说,小时候阿耶抱我,可是当成宝贝疙瘩,小心翼翼。”
    宋竹宜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胆子小,声音更小,虽然似懂非懂,但还是着急忙慌去捂盛菩瑶的嘴:“好妹妹,恐怕是不一样的,你快别说了。”
    另外几位女郎里,也有刚成婚不久的,她们目光悄悄落在盛菩珠如白瓷一样的侧脸上,根本不敢想,她襦裙下的纤腰,若是被大手掐红,能有多美。
    就算是女子,但凡一想那画面,都不由心跳加速。
    盛菩珠恼得去掐盛明淑的腰,又得分神去捂盛菩瑶的嘴,一群女郎在梅花树下打闹。
    天光映雪,梅香阵阵。
    不知是谁先去摇梅枝上的积雪,七八个人跌成一团,梅枝不堪其重,簌簌的积雪落下,混着众人呵出的热气,倒像是一群生在锦绣堆里的仙女,无意间误闯凡尘。
    “没想到谢家三郎,也有英雄救美的一天。”傅家大郎斜倚在廊柱旁,指尖转着随手折的梅枝,嘴角勾起一抹深意。
    谢执砚面不改色,朝众人颔首:“劳烦诸君久候。”
    “至于傅郎所言。”他唇角微抿,文雅内敛的眉峰微蹙,声调平和听不出半分波澜,“吾妻年少,天真烂漫,难免多看顾一些,这是尽心。”
    “傅郎尚未娶妻,自然不懂,我能体谅。”
    傅云峥面上那点揶揄当场僵住,他食指用力,梅枝‘咔嚓’应声折断。
    盛临清无奈拍了拍傅云峥的肩头:“执砚性子如此,你好端端惹他作何?”
    傅云峥淡淡道:“我何时惹过他?”
    “之前在玉门关也是,莫名其妙找我比武,简直是全方面虐打。”
    想了想,他又很没底气补了一句:“今年我若再未娶妻,我傅字就倒过来写!”
    陆舟渡抱手而立,面无表情补刀:“痴人说梦,你来不及。”
    “我怎么就来不及了,明天下聘,后天就成亲,大后天就当爹爹!”傅云峥底气十足道。
    盛临清哈哈大笑:“傅郎你还是别发誓,眼下都冬至了,转眼就是新岁,来不及的。”
    傅云峥简直要吐血,卷起衣袖,就要找盛临清单挑。
    盛临渊作为兄长,一点也没有要当和事佬的打算,看着自家弟弟被打得抱头鼠窜,还笑着捶了一下谢执砚的臂膀:“家妹性子活泼,让三郎费心。”
    “菩珠虽娇憨,不谙世事,却是全长安城最好的女郎,也劳烦三郎多纵容她一些。”
    谢执砚目光偏过去,清凌凌的深眸映着廊下的雪色,俊美无瑕的下颌微不可察一点。
    待众人散尽,廊下空无一人。
    花园深处,传来轮椅碾压过雪地的响声。
    谢既言苍白掌心压在毫无知觉的残腿上,厚重的绒毯上落了几朵零星的残花。
    身后小厮低声劝道:“郎君,这梅树下寒气重,你连个手炉都没有,该回了,否则身子受不住。”
    谢既言突然一阵猛咳,苍白的唇不见半分血色,远处隐约还能传来女郎们愉悦的笑声。
    他从未有一刻这样怨恨过自己,恨自己怎么就成了一个废人。
    在不甘的同时,他又生出庆幸,反复的情绪,如同钝刀一遍遍凌迟着他几乎接近崩溃的心脏。
    “走吧。”谢既言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若再病,祖母该忧心了。”
    “是。”小厮双手用力,正要推动轮椅。
    忽地,身旁的梅林响起一阵清浅的脚步声。
    谢既言抬眸,正巧撞上远处盛明淑惊愕的目光。
    他先是一愣,‘嫂嫂’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但是他马上发现,来人并不是盛菩珠,而是生得与她面容有三分相似的陌生女郎。
    少女樱草色裙摆扫过积雪,怀里抱着几枝新折的梅枝,红唇微张,在轻轻地喘息,看样子跑得有些急切。
    “抱歉吓到你。”谢既言偏转过视线,抬手示意小厮换个方向离开。
    “不必。”
    “郎君不必离开。”盛明淑指了指梅树下的装满了梅枝的竹篮。
    之前她和盛菩珠打闹,把竹篮给忘了,半路想起,所以折回来取,没想到遇见了陌生的男子。
    也不算陌生,毕竟今日宴请的宾客,祖母前些日就让人拿了名册给她瞧,若说行动不便需要轮椅的郎君,恐怕只有靖国公府大房那位在战场上伤了腿的嫡次子。
    盛明淑俯身拿起竹篮,朝他略微屈膝福礼,而后快步转身离去。
    “郎君?”小厮试探喊了一声。
    谢既言回神,手臂用力撑住握紧轮椅扶手,他抬起一只手,压在眉心上,听不出喜怒道:“走吧。”
    “不必去正厅,让人备车,顺便给大夫人递话,就说我身子略有些不适,先行离去。”
    “是。”小厮点头,一点不敢耽搁。
    冬至这场生日宴办得热闹,虽然天寒,但是还在水榭旁搭了戏台子,特地置了几处暖棚,地上把雪扫净,铺了厚厚的地毯,四角都放有炭盆,中间放着小炉,炉里烧着水。
    有婢女斟茶,点心都是按照每个人的口味,做了许多不同的,加上宴请的人并不算多,都是私下关系亲密的人家。
    女郎们有的围在一处看话本子,也有讨论首饰胭脂的。
    郎君们不怕冷,还有人三三两两在湖畔钓鱼。
    上了年纪的长辈爱听戏,总归是宾主尽欢。
    就连今年盛明淑收的生辰礼,也不再是什么稀有的孤本诗词,有些体贴的女郎送的是自己亲自绣的帕子、荷包,也有像盛菩珠那样,直接送首饰的。
    要说最大气的,那就是长宁郡主。
    直接送了两个金元宝,豪气道:“我也不知该送什么好,手帕、荷包我绣不好,漂亮的首饰不知你会不会喜欢,往年的书册肯定不送了。”
    “所以想来想去,干脆送钱吧。”
    “自个缺什么,你就去买。”
    盛明淑看着那两个都快都她拳头大的金元宝,
    哭笑不得:“你既然送,那我便收下了。”
    “也不跟你客气。”
    等到黄昏,众人相继告辞离去,盛明淑站在影壁前送客。
    这时候有一个嬷嬷匆匆道:“娘子,你要不先回内院避一避。”
    “发生什么事?”
    嬷嬷焦急道:“长兴侯世子来了,就站在府门前不走,说是给娘子您准备了生辰礼,需要娘子亲自过眼。”
    “已经派人去请家主,只是长兴侯世子带得人多,一时半会赶不走,家主又在书房待客。”
    “奴家怕冲撞了娘子。”
    盛明淑面色陡然冷了下来,她以为退婚后,自然一别两宽,可没料到薛瀚文不要脸起来,竟然学会了死缠烂打这一招。
    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主意,每隔几日就要来明德侯府闹一闹,若是听说谁家有意来明德侯府提亲,也非得派人去那不相干的郎君府前闹。
    大家都是有头有人的人家,盛明淑虽然不在意自己在长安的名声,可家中还有妹妹,她不可能因为自己的这事,而耽误了妹妹们的好姻缘。
    “我为何要避他。”
    “你让人去请父亲,然后再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也不管长兴侯那边如何,只管让人烧了开水,泼下去。”
    “他这人虽不要脸面,却把他自己那张脸看得重的。”
    盛明淑冷静朝婆子吩咐:“只管是滚水,不要犹豫,大胆朝他泼过去。”
    “我就不信!”
    “他能不躲。”
    盛明淑这招果然管用,本来如何也赶不走的薛瀚文,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提着木桶。
    府门前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哎!快让让……”
    “开水咯。”
    婆子手里的桶子还没有提起来,薛瀚文就已经捂着脸朝后躲。
    婆子一见这个法子管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只管按照盛明淑的吩咐,劈头盖脸就泼过去。
    天冷,虽然烧的是滚水,但从厨房提过来,已经不算烫人了,但薛瀚文还是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水泼到地上,一会儿就结了冰,冰面湿滑,周围又有积雪,泼了水的那一块地方根本站不了人,薛瀚文带着人,连滚带爬,摔了又起,起了又摔。
    盛菩珠绕过影壁,见盛明淑指挥婆子继续倒水,她也是哭笑不得:“进去吧,叔父来了,这事交给长辈处理,今日是你生辰,莫要看这种脏东西,伤了眼睛。”
    两人正要往回走,结果迎面同正要出府的陆舟渡差点撞上。
    “陆寺卿。”盛菩珠点了点头。
    “陆寺卿。”盛明淑也跟着喊了一声。
    陆舟渡冷白的面容,明显愣了一下,他颔首,停下来,薄薄的唇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又尴尬站在原地。
    还是盛菩珠先回过神,拉着盛明淑的手朝侧边让了让,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舟渡今日穿了一件窄袖圆领袍,很深的墨蓝色,人看着是不爱笑的模样。
    “盛二娘子。”
    “生辰快乐。”
    陆舟渡像是不会说话一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
    第39章
    寿春居,暖阁里。
    博山炉内放了香丸,青烟袅袅,白釉莲瓣座烛台上灯影明亮。
    盛老夫人倚在紫檀木嵌云母的西施榻上,身上盖着红锦团丝薄被,紫檀小桌上搁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霍山黄芽。
    盛明雅坐在一旁,气鼓鼓道:“方才外边的嬷嬷来回话,说长兴侯府薛家的郎君还堵在府门前,当真是好生不要脸面。”
    盛二夫人庄氏冷笑一声:“母亲,我们退婚后也算是仁尽义至,念着薛家那位表妹腹中有孕的份上,不想做有损阴德之事,便不曾去官衙里告她推人行凶。”
    “他们家便认为我们明德侯府作为清廉文臣,没了脾性,三番五次在外边诋毁我儿的名誉。”
    盛二夫人气得眼眶通红,见盛明淑从外边进来,哽咽一声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安慰:“你莫气,你爹爹已经回来了,有他出面,总能狠狠治那恶人一番。”
    “母亲莫哭。”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才退婚不久,我也不着急相看,若是体面明事理的人家,真诚心求娶,自然不会顾及外边流言蜚语。”
    “二妹妹说得没错,婶娘莫要气坏了身子。”盛菩珠边说,边吩咐嬷嬷去拧来干净的帕子,“他们长心侯府无非是心有不甘,郎君名声坏了后,干脆破罐子破摔。”
    “虽说不必怕他们这样死缠烂打的手段,但是君子坦荡,小人阴诡,家中妹妹们日后要出门,还需留个心眼多带些人,才安心。”
    盛老夫人点头:“他们家小人作态,防不胜防,这段时间若没有要事,还是尽量少出门。”
    盛二夫人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先这样了,总归薛瀚文那人再卑鄙无耻,可身份摆在那里,我们总不能把人打死。”
    “虽然明淑眼下婚事不急,但若有好的郎君,你也不妨看一看有没有满意的。”
    “今儿生辰宴,哥哥叫了好些郎君进府,我也都远远瞧了。”盛明淑扯着手里的帕子,垂着眼帘有些无奈解释,“生得俊美的郎君不少,可我才被薛瀚文骗了一回,眼下瞧着所有的男人,我都觉得心思难猜,倒是有些怕了。”
    “那这可怎么办?”盛二夫人一听,当即被吓了一跳。
    “安国公府那些郎君呢?你们也算是一同长大,与你年岁相仿的足有四人,安老夫人说了,只要你能看得上的,就随意挑选。”
    盛明淑沉默摇头。
    “不喜欢?”盛二夫人问。
    盛明淑嗯了一声,表情有些茫然:“也不是不喜欢,郎君性格难测,又是武将,万一把我骗了去,打不过怎么办?”
    “老天爷!”
    “谁家女郎嫁人,是为了夫妻打架的?”盛二夫人蹙起眉。
    盛明淑只好耐心解释道:“阿娘,就算不打架,但我想了许久,至少在郎君面前我得有自保之力,最好能寻个脾气性子都温和的,身体弱些也无妨,只要看起来我能打得过就行。”
    盛老夫人被逗笑了:“傻孩子,女郎力气小,去哪里给寻力气更小的郎君?”
    “母亲!”
    “别说,还真有。”盛二夫人仔细想了许久,斟酌问,“今日生辰宴,靖国公府大夫人好几次提起明淑。”
    “母亲你说,会不会是为了给家中次子相看?”
    盛菩珠闻言,眉心轻轻一拧,还未说话,就看到盛明珠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问:“谢家大房的二郎君吗?坐轮椅的那个?”
    “嗯。”盛老夫人疼爱孙女,凡事都会尊重她的意见,“你可喜欢?”
    “若是喜欢,下回让你兄长把人请来家中小坐。”
    盛明淑微怔,仔细想了许久,又看向暖阁里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
    她有些迟疑道:“其实今日在园子里,恰巧遇着,是性子温和的郎君,我对他,倒不会像其他郎君一样感到害怕。”
    “许是伤了腿的缘故,我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盛二夫人暗叹口气,提着的心松了几分:“比起其他人,你只是不怕他。”
    “好孩子,你若不排斥,我夜里问问你父亲,过些时日,再请秦氏来家中小坐可好?”
    盛老夫人端起茶盏,苍老的嘴角压了压:“也不急于这一时,谢家那位郎君虽然性子瞧着适合命数,但可惜伤了腿,恐怕日后不会有什么作为。”
    “而且我瞧着我们明淑这性子,反倒要找个做事利落果断说一不二的,才能护住她。”
    穿堂风掠过前庭的花木,枝叶交错发出“簌簌”的声响。
    竹帘卷被人单手撩开,盛延璋携着满肩清寒踏入暖阁。
    瞧着年近四十的男子,身形清癯如山中青松,靛蓝圆领深袍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鼠背灰兔毛披风,腰间蹀躞带只悬着一个荷包,和一枚成色尚可的玉佩,素简得不像朝中三品大臣。
    “母亲。”盛延璋朝盛老夫人行礼。
    “起来吧。”
    “是。”盛延璋自顾搬了一张月牙凳,在西施榻前坐下,替了桂嬷嬷在一旁捶腿的活儿。
    “你在幽州的事情办得如何?”盛老夫人问。
    盛延璋神色恭敬道:“不负圣人信任,已经办妥了。”
    “办妥便行,宫中圣人若给你批假,你就休息几日,若是不曾吩咐,你明日就去国子监当差,不可耽误。”盛老夫人指尖在榻沿敲了敲,声音不紧不慢道。
    “是,儿子知道。”
    “这段时日,倒是叫母亲替儿子操心了。”盛延璋愧疚道。
    “有什么操心不操心的,明淑是你女儿,也是我的孙女,既然回来了,那么就快些把长兴侯府的事处理妥当,这事你父亲不好出面,你三弟一家又远在登州,只能你自己来了。”盛老夫人气定神闲吩咐。
    盛延璋点头,温润的眼眸渐渐变得锐利:“儿子知道,定不会让明淑白受了这等委屈。”
    “对了。”
    “之前嬷嬷去书房寻我,说薛瀚文带着人在府外闹事,等我赶过去时,除了地上一滩新积的冰,倒是没有看到薛家那贼子。”
    “莫不是,母亲已经让人打出去了?”
    盛老夫人愣了愣:“我让菩珠去把明淑带走,倒是没管外边闹事的人。”
    盛延璋握了一下拳头,冷笑一声:“那算他今日运气好。”
    “吾女受了委屈,我身为父亲,只要不把人打死,就算他家告到陛下哪里,同僚们也只会说我护女心切。”
    盛老夫人牵了一下嘴角,低头笑了起来:“你是文臣,打人能有多大力气,打不死的。”
    *
    “别打了。”
    “饶了我吧……真的要被你们打死了。”薛瀚文被捆在麻袋里,他尽量把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口里吐出血沫子,声音奄奄一息求饶。
    窄巷深处,月光被两侧高墙挤成只有巴掌宽的一道长线,堪堪照亮青石板上血迹斑斑的红。
    谢执砚负手立于墙下阴影中,玄色大氅沾了夜露,只露出侧脸凌厉的下颌。
    麻袋里传来闷响,里面挣扎蠕动的东西,渐渐没了动静。
    陆舟渡眼尾阴鸷堆积着阴影,抿紧的唇,给人一种骇人冷寒,他双拳紧握,苍白的肌肤被鲜红血衬着,更显得好似杀人无情的疯子。
    他靴头碾过地上的血泊,苍白的指节蜷了蜷,终究是忍下那股杀意。
    “可以了,留口气。”
    “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谢执砚突然开口,他抬手接住天穹飘落的一片雪花,似笑非笑看向陆舟渡。
    “我心里有数,死不了。”
    陆舟渡甩了甩手上的血水,对着巷口吩咐:“把人送回长兴侯府,告诉刘氏,薛瀚文不小心在大理寺门前摔了,我们也算好心施救。”
    “是,属下遵命。”
    脚步声混着更遥远的梆子声。
    谢执砚踩着月辉不疾不徐走出巷子,月色终于完整照进他眼底,那里头沉着比夜更浓更深的东西,叫人连探究都觉得是亵渎。
    “娘子可要先睡?”杜嬷嬷轻手轻脚进屋,给盛菩珠换了一盏热茶。
    “也好,明日还要早起回去。”
    盛菩珠把手里的话本子递给杜嬷嬷,慢慢伸了一个懒腰,想了想,她又吩咐道:“劳烦嬷嬷去把厢房也收拾出来,如果郎君回来,你就说我睡了。”
    “这……”杜嬷嬷欲言又止,“娘子和郎君一同归家,若是夜里睡厢房被老夫人知晓了,又该忧心娘子与郎君不和。”
    盛菩珠一想到还在生谢执砚的气呢,若是今日同床,明日回府她就没有理由让他去睡书房了。
    于是半点也不容拒绝,半是命令半是撒娇道:“不行,好嬷嬷你去收拾吧。”
    杜嬷嬷无法,只好转身出去。
    凉夜,亥刚过。
    谢执砚站起屋前,漆黑暗色里,唯余廊下一盏孤灯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
    “郎君……”杜嬷嬷守在门前,声音发虚,“娘子已经睡下了。”
    “嗯。”谢执砚抬眸,深邃难测的目光。
    杜嬷嬷无端抖了抖:“娘子说,给郎君收拾了厢房,请郎君去厢房安置。”
    “是吗?”谢执砚抬手,指尖在门上叩了叩,笼在阴影下,看不清神情的模样。
    “你退下。”他嗓音微沉,听不出喜怒,如墨的眸子沉静如水。
    盛菩珠根本没有睡着,她闭着眼睛,很清晰地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他大步走进屋中,玉带解开,衣裳落下的声音,几乎在她耳边响起。
    没多久,脚步声似乎离得远些,然后浴室有水声响起。
    可是浴室里根本没有准备热水,这样冷的天,盛菩珠想一想心脏都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带着冷意手探进滚烫的锦衾,准确捉她白皙纤细的脚踝,紧紧握住,嗓音低哑含笑。
    “夫人。”
    “装睡是否有趣?”
    盛菩珠一抖,猛地睁眼。
    月色融合了烛光,撞进他深似无边的眼眸。
    谢执砚忽然倾身,薄唇贴在她耳廓上,牙齿用力一咬,如同惩罚。
    第40章
    “唔。”盛菩珠惊了一瞬,闷哼出声,慌忙用手去推他的肩膀。
    下一刻,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进一个清冽冰冷的怀抱。
    谢执砚宽大掌心托住她后颈,唇抵在柔软耳垂下方那颗鲜红的小痣上,慢慢用力碾下去,仿佛要把她吃掉。
    “夫人,白日莽撞,总是不长记性。”
    “你说该不该罚?”
    “罚……罚什么?”盛菩珠饱满的唇抿出一道浅浅的湿痕,散落的长发有几缕挡在额前,呼吸越来越急。
    因为忐忑不安,嗓音反倒是软得没了丝毫底气,尾音拖得长,困顿中带着睡眼惺忪的懒。
    半敛的杏眸,像山茶,更像盛水中的皎月,轻盈、秾丽,又过分的绚烂,偏偏明眸皓齿藏着无辜的模样,反倒容易让人生出一种要把她狠狠欺负的卑劣欲望。
    “夫人不妨猜一猜。”谢执砚低笑,用齿尖轻轻含住耳垂末端柔软的小红痣,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眼底是摄人心魄的贪婪。
    “痛。”盛菩珠挣了挣。
    “不痛夫人怎么长记性?”谢执砚略微侧过身体,手臂托起她微蜷的腿弯,稍一用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他脚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双手把人禁锢在怀里的姿势,像是要把她永远藏起来,揉进身体里。
    “谢执砚。”
    “你做什么?”
    盛菩珠惊慌之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背脊紧贴着冰凉的墙面,足尖悬空,她被他放在离地足有五尺高紫檀花几上。
    无法借力,双腿晃晃悠悠荡在半空中,整颗心也跟着悬起来。
    谢执砚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抬起她的下巴,他指尖冰凉,居高临下看人时,眼眸里透着些许不近人情的冷漠。
    “谢执砚,你放我下去。”盛菩珠声音发颤,仍旧强撑着不甘示弱。
    “夫人连梅树湿滑危险,都能肆无忌惮。”
    “怎会怕这小小花几的高度?”谢执砚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反而沉了声音,语调中透着危险的沙哑。
    “不一样的。”盛菩珠偏过头,掌心压在花几两侧,她指尖软得几乎握不稳。
    “怎么不一样?”谢执砚俯身,眼底暗色更浓,冰冷的指腹贴着她滚烫的耳垂,漠然问。
    盛菩珠耳尖还残留着被咬过的酥麻,花几狭窄,她不得不并紧双腿才能勉强坐稳。
    这个高度,在昏蒙的夜色里,足以让她感到紧张,更何况眼前男人,分明是一副要她好好长一回记性的模样。
    “梅树下是雪地,就算摔了……应该也无大碍。”盛菩珠背脊抖了抖,她喉咙发紧,闻到对方身上柏子香混着皂角的气息,这让她莫名感到紧张。
    “夫人可知,谢既言的腿是如何伤的?”谢执砚忽然逼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唇瓣上。
    垂眸看向她修长紧绷的一双腿,更是恶劣往前迈了一步,就那么堂皇而之挤开她的双膝。
    盛菩珠用力摇了摇头,不敢说话。
    谢执砚故意放缓了声音,看着她微颤的瞳孔,一字一句道:
    “因为敌袭,他没了退路只能从大漠的沙丘滚下去,结果绊到枯枝,折了腿。”
    屋内静得可怕,盛菩珠不敢乱动,背后是冰冷的墙,身前是男人宽阔挺拔的胸膛,她能听见自己胸腔内急促的心跳,混着谢执砚清浅的呼吸声。
    “我找到他时以为只是寻常腿伤,军中有医官,接骨是常见的手段。”
    谢执砚略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和小巧的下巴上,嗓音顿了顿,沉声道:“可惜医官治好了他的腿,但依旧走不了路。”
    “因为他被藏在黄沙下的尖石,刺穿了后腰。”
    “梅园有雪,看似柔软,总有未清理干净的碎石和枯枝。”
    “郎君我知错了。”盛菩珠呼吸放轻,因为害怕,她本能伸手想要搂住他的脖颈。
    谢执砚并未让她如愿,反而往后拉开距离,就这么冷静自持看着她,一字一句如同训诫:“所以我希望夫人能好好记住这一次。”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毫不留情伸出手,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就势往后一推,连反抗的机会都被他扼杀在刀刃一样锐利的视线下。
    “啊……呜呜。”盛菩珠惊呼,整个人向后仰倒,眼看就要跌下花几的刹那,腰间却骤然一紧,被男人如铁箍般的手臂牢牢锁在怀中。
    谢执砚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抚上她因为受惊而绷紧的颈线,指尖往上轻抚半寸,湿润的眼泪,争先恐后揉进他粗粝指腹里。
    盛菩珠唇间溢出很小的呜咽声,透着无尽的委屈。
    她眉心蹙着,眼尾洇开薄红,贝齿将下唇咬得泛白,整个身体他掌心下不受控制地颤栗。
    “生气了,对吗?”谢执砚手掌顺着她腰线滑下,停在膝头,他语气终于不再严厉,但眉心依旧蹙着。
    盛菩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时间各种委屈涌上心头,思绪有些不太清晰,又更迫切地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安全感。
    她并不是爱哭的女郎,紫檀花几也不算很高的地方。
    可是被他这样冷酷地对待,就算本意是希望她能好好保护自己,但关于女郎的颜面与骄傲,让她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一旦坚硬的外壳被破开后,内里的柔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叫她溃不成军。
    “我没有生气。”盛菩珠否认。
    “那为什么哭?”谢执砚问。
    “我也没有哭。”盛菩珠的眼睛更湿了。
    “怎么养得这般娇气。”谢执砚俯下身,声音里压着淡淡无奈。
    他是被谢氏严苛家规教养长大的,对于妻子的莽撞,其实已经选择了一种在他看来最为温和的方式。
    “那不哭了好不好。”
    “我给你道歉。”
    谢执砚很轻地叹了声,手掌握着盛菩珠纤细的手腕,拇指摩挲在那跳动的脉搏上,忽然低头,神色严肃认真道:“夫人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不立危墙。”
    “我总有不能及时赶到的时候。”
    “嗯。”盛菩珠声音闷闷应了声。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去拉他,像是一种无声的服软:“郎君放我下来,好不好?”
    谢执砚低笑,低头凝视她扯着他衣襟的柔软指尖,伸手把人往怀里压了压。
    “我护着你,不会摔的。”
    满室寂静,唯有他音色滚烫。
    明明是拒绝,可那缱绻的语调,像是能把人给哄骗住,这一刻,盛菩珠觉得自己好似被他衔在口中的珠玉,柔软湿滑的舌尖,抵住、含在齿间,可以任意玩弄。
    盛菩珠指尖动了动,因为哭过,身上没有半点力气,笔挺的背脊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绸布给罩住,湿淋淋的素绸,裹着露水的凉,又渗进她肌肤的烫,就像他身上的温度。
    身体悬空,更像是要坠下去,然后被那只作乱的手,轻而易举稳稳托住。
    “我不该莽撞爬树,我都认错了。”盛菩珠声音破碎,随时能散在空气里。
    她细软的掌心扯住他衣裳,冰冷的素绸料子,被她掌心攥皱成一团,如同她紊乱的呼吸。
    “这是取悦,又不是惩罚,夫人在躲什么?”系带松落的刹那,谢执砚顺势搂紧她的身体,两人之间再无间隙。
    “这分明就是惩呜”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抖,又急忙咬住唇。
    过于安静的长夜,她甚至能听到屋外花枝被落雪压断的声音。
    而她面临的境况也同样如此,柔软失了力气的腰,就像花枝一样易折,只要这场雪够大,她就会陷在雪里,然后碎掉。
    谢执砚俯下身,手掌落在她脖颈脆弱的肌肤上,只是轻轻碰了碰,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可盛菩珠紧绷的背脊,依旧一点点塌软下去,挣扎成了徒劳。
    因为这场雪实在太大,她被他捧高,像是随时能够触到云端。
    “这不是惩罚。”谢执砚接过她的话,用很幽深的眼神看她。
    盛菩珠猜不透他眼底的情绪,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坠进那片不见底的暗色里,烛火和月色同时映他极深的曈仁里。
    “谢执砚!”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盛菩珠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强自镇定道。
    颤抖的语调,却在却男人长指微蜷的瞬间,陡然变得沙哑破碎,又像窗外柔软无垢,随时能化成水的雪。
    偶尔漏出的呜咽声,不像不满,更像是发泄。
    “嘘,紫檀花几朝窗,小声些。”谢执砚薄唇弯了弯,似笑非笑,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缄默片刻,又很认真看着她问:“那夫人觉得,我从前是怎样的?”
    “我……”盛菩珠根本说不出口。
    她被迫仰起头,明明他身上冰凉,她却在这寒凉的冬夜,被逼出薄薄的香汗,连眼角都渐渐控制不住漫出湿漉漉的潮。
    看着像是哭红了眼,她知道那根本不是哭泣的泪水。
    “嗯?”
    “夫人不愿说?”谢执砚忍了忍,单手掐住她薄薄的腰,像是要把人提起来。
    盛菩珠又羞又恼,偏生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罗袜包裹的足尖紧张地蜷起。
    她睁着雾蒙蒙的眸子望向他,倔强咬紧唇,许久后,才用绵软无力的声音控诉:“你究竟从哪学来这些手段?”
    殊不知这话,更激起他眼底的暗色:“学海无涯,书山有路。”
    谢执砚手臂略微收紧,声音低低道:“君子好学,夫妻之义,是我之职责。”
    盛菩珠看他额头几乎贴在她鼻尖上,混乱的灵魂好似飘在半空中,她像是忘记了可以挣扎,反而任由谢执砚胡作非为。
    烛影微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成一片模糊的暗色。
    “今日取悦,夫人可觉得满意?”谢执砚声音喑哑,指尖划过她绷紧的背脊线条。
    “我……”盛菩珠才说一个字,身体再次软下去,明明他身上衣裳规矩整齐,没有半丝皱褶。
    可作乱的一双手,随时能榨干她所有的灵魂。
    得到不是满足,而是更加空虚。
    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给予什么,她能明显感受他极力的克制和隐忍。
    那些与她的不契合,常在夜深人静时落下的倾盆大雨,或者是下雨前,若有似无的微风,或是惊雷。
    “看来夫人今日并不满意。”谢执砚眯着眼,语调很慢地问。
    “不是这样的。”盛菩珠感到不真实,身体突然怀念一开始并不让她喜欢的那些,还有一直以来难以承受的,他给她下的每一场倾盆大雨。
    “这样并不公平。”她轻轻咬住舌尖,看着他,混乱中食指不小心抵在他唇上,灯火下,指尖映出一圈莹润的光。
    “嗯,说说看。”谢执砚张口含住,用舌尖绕着指尖打转,直到听见一声压抑的喘息,泄了出来。
    “我被郎君这样禁锢着,郎君占尽天时地利,能对我为所欲为。”盛菩珠抬起头,耳根烧得通红,像是在濒死的边缘又找回了理智。
    “所以?”谢执砚眉梢微挑。
    盛菩珠盯着他的眼
    睛,心忽然没有预兆地跳起来,强撑道:“我与郎君换个位置。”
    “郎君坐在花几上别动。”
    “好。”谢执砚并不为难她。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换了位置。
    可惜他一双腿实在太长,五尺的高度,他只要愿意,稍微往前一探,双脚就能落在地上。
    盛菩珠站在花几前,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撑在高几两侧,仰起头,与更加高高在上的男人对视。
    谢执砚意有所指:“也请夫人……”
    他顿了顿,舌尖抵在牙上,透着深意:“对我为所欲为。”
    情况比她预料的更糟糕,哪怕踮起脚尖,也只勉强到他小腹的位置,两人位置变化的瞬间,让她更处于劣势。
    “我……”
    “我累了,要睡觉去了。”
    盛菩珠眼睫颤了颤,既然恢复自由,她就没打算乖乖听话。
    她打定主意转身要跑,可就在她有所行动的瞬间,谢执砚早有预料一样,伸手扣紧她的手腕稍稍用力。
    本就手脚发软的盛菩珠,被他一个用力扯了回去。
    她哪里还站得稳,身体往前倾了倾,刚好撞在他小腹的位置。
    后知后觉感知令盛菩珠浑身僵住,她心虚,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鼻尖萦绕着谢执砚身上的柏子香,而脸颊滚烫,鼻尖被撞了一下,不算很痛,就像撞在柔软的骨头上。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满室死寂。
    两人同时一愣,时间已然静止。
    窗外沙沙的落叶声,藏不住彼此压抑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