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全鱼宴


    “咚咚, 咚咚……”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像是一群受惊的雄鹿在肋骨间横冲直撞。


    别人在想什么, 晏臻现在完全没心思揣测,他全部心神都被那道紧闭的房门系住了——安老板的房门。


    一回到丹房,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奔向自己的行李箱,粗暴地拉开拉链, 在一堆衣物中精准抓出洗漱包,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


    然后,他就成了这门前一块长了脚会四处移动的地砖。


    踱步、转圈、徘徊。


    嗯,说是地砖长脚确实夸张了, 应该更像是一只等待主人投喂、焦躁不安的大型犬。


    可这不能怪他, 要是换了别的地方, 以他的性子,早就直接敲门了。


    但这里不同。


    以安老板的修为, 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站在门口,不开门的话多半是不太方便。


    这一个“不太方便”, 在晏臻那颗塞满了不合时宜绮念的脑袋里, 迅速的发酵变形。


    也许……正在冲凉?


    一些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飘过,他蓦然有些口干,这干燥感瞬间灼烧到了喉咙,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舌尖舔过下唇时那微微粗糙的触感。


    一股近乎自毁的冲动在血脉里嚎叫——真想不管不顾地把嘴唇贴在面前这冰凉的门板上!


    “呼……”


    他猛地闭上眼, 狠狠吸了一口气, 多年生死线上练就的意志力在此刻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邪火,晏臻重新睁开眼,数着地砖的格子,开始转第三十圈……


    “吱~呀~”


    就在他觉得快要转晕过去的临界点上, 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终于发出了一声天籁般的轻响。


    温暖的灯光流淌出来,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寂寞空虚冷。


    “进来吧。”


    屋里人平静的说。


    晏臻的心跳骤然加速,略有些颤抖的摸上了门把手,可又惊觉自己一手心的汗。


    触电般缩回手,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迅速在另一只手里的毛巾上狠狠蹭了几下,这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了门把手。


    推门!


    门后的景象豁然开朗。


    不是常见的酒店套房格局,而是一个极其开阔、目测足有一百多平米的巨大开放式起居空间。


    风格极简。


    第一眼看上去没有太特别的,可仔细感应一下——


    玄关处地面的那整块黑金石上,蚀刻着极浅的漩涡状符文纹路,隐约的灵气波动循着线路缓缓流淌,循环往复,一股无形的力场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区域,隔绝尘埃?净化空气?还是某种防御禁制?


    功能未知,但绝非俗物。


    客厅那张超级宽大的深灰色沙发前面,自然流线形的柚木大茶几居然……悬浮着,这是想随时调整高度?真方便啊……只是不知道怎么弄的。


    客厅中央,铺着一块编织细密的云纹圆形地毯,整体墨绿色,材质……看上去很像安老板的藤蔓丝,表面隐隐流转着荧光,这块毯子是屋内灵气波动最大最活跃的,丝丝缕缕的天地灵气被它吸引汇聚后提纯……


    盲猜,是个聚灵增幅的大型法器,坐在这上面修炼,效果恐怕是外面的数倍。


    角落里摆着一盆巨大的发财树,比他曾经见过的所有的发财树都要大,已经遮盖了半边的天花板,可奇怪的是,叶片下耷着,整个萎靡不振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木系修士屋里该有的状态,稍微有点违和……


    等等,发财树?


    晏臻一个激灵,突然想起来,那天被安老板拍进那普男身体里的惨绿色叶片状的符文,可不就是发财树的叶子?


    大概就是用这棵树造的符文?没能看出什么名堂,他放弃了深究,视线再转。


    旁边是一个小型的开放式厨房,面积虽然不大,可是家伙事儿应有尽有,高端的嵌入式厨电、闪亮的刀具架、琳琅满目的调料瓶,最别致的是离岛台不远靠窗的地方,深咖色的藤蔓状枝干从天花板上优雅垂落,缠绕着形成了一张天然的餐桌,桌旁放着两把同样扭曲造型的木椅,应该是安老板解决早饭和宵夜的地方。


    什么时候……能坐在这里,哪怕只是从他的面碗里分享一口热汤呢?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同野草一样,在晏臻心底疯狂滋长着。


    再次转身,起居室的另一边是条宽阔的通道,隐隐能看见尽头两个分岔的房间,是书房和卧室。


    忽然一丝带着潮湿的淡香传来,安斯年穿着宽松的纯棉T恤和长睡裤走了出来,刚吹干的深棕色自来卷,发丝蓬松柔软,他正随意地用手指梳理着,


    那发丝与指尖缠绵的模样……他也好想感受那份柔软!


    晏臻几乎是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将自己的视线撕开,强迫聚焦在安斯年的脸上。


    “嗯,淋浴间在卧室里,”安斯年抬手指了指通道尽头右侧,语气平静无波,“快去洗漱吧。”


    “哦…好!” 晏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绷。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脚步有些发飘地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内的光线处理的挺巧妙,没有主灯照明,隐藏式的灯带漫出温柔的暖光,床头两侧是极简的壁灯,柔和的光线落在纯白的大床上,连纯棉的床罩似乎都在散发着诱人抚摸的光晕。


    淋浴间和洗手间套在一起,位于房间的右侧尽头,穿过时能看见步入式衣帽间的一角,安老板的衣物基本都是黑白灰的基调,T恤居多,正对着门口的这一件胸口上,印着一只眼神锐利的杜宾犬头像,又潮又酷,还带着点反差萌。


    晏臻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下。


    终于踏入了淋浴间。


    门在身后轻轻的合拢。


    空气中还残留着湿气,带着浓郁的个人气息,如同一个无形的拥抱瞬间将他包裹。


    温度明显比外面高出几度,闷热感扑面而来。


    想起也许就在几分钟前,那个人就站在这里,水流滑过他的身体……蒸汽模糊了他的轮廓……修长的背影被氤氲的暖光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温热的水流沿着紧致的肌肤蜿蜒滑落……水珠滚过清晰分明的锁骨,划过那支神秘的绿色藤蔓刺青,最后消失在腰际的凹陷处……


    晏臻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涌向头顶,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发烫。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花洒下,动作僵硬地拧开了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如同情人的抚摸,猛地从头顶倾泻而下!


    水流冲刷过他因紧张而绷紧的耳后皮肤,顺着后颈淌过肩头,沿着紧绷的背脊一路蜿蜒,最终淅淅沥沥的砸在冰凉的地砖上。


    这个位置,是他刚才站过的位置么?


    这水龙头,他修长的指尖刚才也曾拧动过吧……


    金属的水管倒映出的模糊人影,也曾经是脑海中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还有这哗啦啦的水声,他在外面……现在也一定能清晰无比地听见吧?


    晏臻完全忘了自己五分钟战斗澡的习惯,忍不住的眼睛乱瞄。


    正对面墙上格子间里的沐浴露是没见过的牌子,但仍然是薄荷味儿的,他鬼使神差的抬起手按下一管,淡绿色的液体在手心里散发着凉凉的薄荷清香。


    这味道……几分钟前……还曾有幸变成了泡沫,亲密地覆盖在某人紧致光滑的肌肤上!!


    可是奇怪了,薄荷明明应该很清凉才对,这股清凉感非但没有压下心里的邪火,反而像在滚油上泼了一瓢冷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从丹田处炸开,野火一般瞬间燎原!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塞进了一团烧红的烙铁,晕眩着,直到眼前阵阵发黑!


    更要命的是……


    有反应的,绝不止是脑袋!


    晏臻下意识地低头一看……


    “艹!”


    一声短促而粗粝的气音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


    这不光起了势头,反应还越来越强烈。


    巨大的慌乱顿时胀满了心口,在这种地方,在老板的淋浴间里!


    如果……如果……没有如果,这后果他根本不敢想象,甚至不敢有任何轻微的动作去安抚解决,就怕彻底引爆了那根弦。


    现在该怎么办?


    之前光想着进安老板房间是多美的事儿了,完全!没有!料到!自家这位小兄弟竟是如此的不识大体、不分场合、不讲武德!竟然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跳出来搞事情!简直是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羞耻感和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灼烧的欲望,晏臻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粗暴地扭动了水阀,温水立刻变了冷水,毫不留情的兜头而下。


    刺骨的寒冷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效果并不大。


    那家伙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像是被冷水彻底激怒了一样,变得更加汹涌、滚烫。


    皮肤表面被冷水冲刷得冰凉,可内里却被烈焰炙烤得快要融化,这简直就是酷刑——冰火两重天!!!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极限边缘!


    晏臻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锥狠狠凿开!


    无数被深埋、被刻意遗忘、带着血腥黑暗和绝望气息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撕扯着冲入他的意识……


    ……阴暗潮湿的废弃仓库角落。


    那个被怀疑是眼线的底层人员被反绑在锈蚀的铁管上,瑟瑟发抖,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与哀求,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带着戏谑和怀疑说:


    “……小刀,够不够资格跟着我,证明给大家看看吧……”


    众目睽睽之下,他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枪口稳稳顶着对方的额头,那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祈求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


    他没有丝毫犹豫,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用食指,扣动了扳机。


    血点混合着灰白色的脑浆,是世上最肮脏的喷泉,溅射在他冰冷的脸颊上,他甚至没有眨眼,只是缓缓收回枪口,任由那具躯体软到在地,冷漠的抬眸,看向众人……


    可是没人看见,他握着枪的手指,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随手扔过来的那把枪,仿佛有千斤那么重,压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艘破旧渔船的昏暗底舱里。


    腥咸的海水味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汗液的馊臭,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晃,投下扭曲的光影。


    他熟练地用指尖捻起一点白色粉末,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放进嘴里尝了尝,用黑话切口报出一个数字和交割地点,甚至亲手搬运沉重的包裹,每一步都是那样老练、镇定,仿佛天生就浸淫在这黑暗的泥沼里。


    可是没人知道,指尖的粉末是世上最灼热的熔炉,一刻不停的灼烧着他的灵魂。


    ……一次不太重要的交易出了岔子,聂勇昌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里透着一丝明显的不悦,他二话没说,手起刀落,左腿上三刀六洞鲜血淋漓,他将染血的匕首放在老大面前说:“这条命都是您的,下次再有闪失,我把头搁这儿”。


    老大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可没人知道,左腿旧伤叠新伤,剧痛钻心,不得不植入了一块冰冷的钢板才勉强维持行走。


    还有……枪声大作中,逆着人流扑向了老大,用身体挡开流弹的他……


    最后,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用双手紧紧掐着喉咙的伤口,挣扎着却死也不肯放弃的他……


    无数疯狂的碎片在他脑中爆炸,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


    暴走的金系灵力像是失控的万千钢针,在经脉里横冲直撞!


    “啊啊啊!!”


    剧痛!绝望!自我厌恶又想毁灭一切的冲动!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吱嘎——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骤然响起!


    墙面的水管突然弯曲、变形、断裂,自来水像是高压水枪,从断口处喷射而出,直接冲到了天花板上,顶灯快速的闪动两下,“砰”的爆掉了。


    黑暗中,这小小空间里一切似乎都在扭曲,空气被狂暴的灵力搅动,发出了呜咽般的呼啸。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温和又不容抗拒的灵压降临,精准地笼罩住晏臻和他周围那片狂暴扭曲的空间。


    那失控暴走,即将将宿主撕碎的金系灵力,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顽铁,瞬间被这股浩瀚无匹的木系灵力强行镇压,继而梳理安抚!


    一个熟悉且带着一丝短促的清冷声音,炸响在他识海深处:“张嘴!”


    晏臻意识模糊得已经不知道说话的到底是谁了,但隐隐觉得这把声音说的话一定要听,他竭尽全力控着嘴唇微微张开了一线,一滴清凉的液体滴落在嘴里。


    这滴蕴含着庞大生机的液体,如同最纯净的甘露,滴落在他干涸灼热的舌尖。


    他的神识猛然一清……


    时间倒回两分钟之前,安斯年悠闲站在小厨房里,端着一杯自制的洋甘菊花草茶,补充水分顺带着助眠,他想了想,见者有份,还是给晏警官也冲上一杯好了。


    刚下到储物间去取制好的花茶,却猛然感应到三楼房间内的灵气波动,那波动之剧烈、之混乱,分明已到了要爆炸的前兆。


    情况太紧急,他都来不及跑楼梯,叫了一声“小樱”,从闪电般伸进地下室的花枝中遁入,再生生遁到了楼顶花园,没超过半秒的时间,好险把人救了回来。


    虽然救回来了,可他还是觉得无语。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淋浴间里,看着断口还在“嗤嗤”喷水的金属水管,天花板上焦黑的灯座,满地湿滑的水渍和碎玻璃……额角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他一边散出藤蔓收拾残局,一边在心里吐槽——


    这家伙,怎么冲个凉还冲出个灵力失控出来?到底在瞎想些什么啊!!


    要不是自己反应够快,神识够强,及时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呵呵!


    铁定就是个走火入魔的下场,那种神魂上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这辈子就停在炼气四层上等死吧。


    他没好气的随意的扫过一眼……


    “啧”


    人都差点没了,某些东西……居然还能……!!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钢铁意志?金系特供么?


    真是没眼看。


    他几乎带着点迁怒的意思,从地上捡起根毛巾,随手一抛,遮住了。


    眼不见为净!


    等晏臻彻底的回神,淋浴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就见安老板背着手站在窗边,似乎发散着冷气。


    他的目光艰难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


    安老板明显收拾过了,断掉的水管已经被强行堵住,可焦黑的天花板和地面的水渍……


    造孽啊!


    微微低头,毛巾下面,一尊高射炮仍然直挺挺的翘着,他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只能暂时当自己失明,略委屈的说:“我这是怎么了?刚才一下子就觉得发热发晕,难道是中暑?”


    安斯年清冷的声音传来:“中暑?中暑中到把我水管都掰断了?这是灵力失控!”


    “……哦。”晏臻被噎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借口都被冻成了冰渣。


    他只能微微低着头,像个等待训斥的小学生。


    “你的进境本来就偏快……”安斯年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析着要害:


    “更需要注重心性的调和,要是以后还像这样胡思乱想的话,轻则走火入魔再无寸进,重则当场逆血而亡,而且,就算我每次能帮着梳理控制住了,筑基的时候也难免会遇上瓶颈,晏警官,你一个天灵根,还是好好珍惜老天给的这份仙缘吧。”


    晏臻愧疚难当,可让他更烦躁的是,就算羞愧成这样了,有的家伙依然耀武扬威冲着安老板的方向抬着头,让他恨不能自己来上两拳,太丢人了啊,为什么他是金系而不是土系呢?要是土系的话,就可以裂开条地缝跳下去算了。


    ……


    又是一个……还算美好的日子。


    至少阳光很给面子,晴空如洗。


    美食评论家的第二餐吃得很是入乡随俗,经过昨晚的洗礼,他再不敢浪费时间说些无聊话了,区区面子哪有美食来的重要?还是抢菜来的要紧。


    今天的主题是——全鱼宴。


    一尾尾鲜甜的鱼儿,化作一道道各色的菜肴,在仙厨手下变幻出无穷的魅力。


    吴宏量的筷子舞成了残影,口腔被极致的味觉体验轮番轰炸,


    他终于彻底领悟了传统饮食文化中,关于鱼之美味的七字真言:鲜、嫩、滑、弹、酥、胶、润!


    每一种口感,都在安大厨的料理下被推演到了极致。


    只可惜他抢菜的速度实在太慢,品味的过程又太长,等到桌面上汁儿都不剩了,才恍然觉得只吃了个半饱。


    在饱岛仙居这吃饭,吃不饱那可不行,那不是砸招牌么?


    安斯年快手的替人开了个小灶。


    只见他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新鲜鱼肉在他掌间被反复摔打、揉捏,不过片刻功夫,二十来颗圆润饱满又弹性十足的港式鱼蛋便已成型。


    用细竹签串起,再淋上特调的金黄浓稠沙爹汁,热气腾腾地递到了客人面前。


    吴宏量闻着记忆中熟悉的味道,精神似乎都有点恍惚了,这味道……实在有点刻骨铭心!


    这是他阿妈最拿手的一道菜,可小时候家里穷,十天半月的也未必能盼来一回。


    长大以后,尤其是名声显赫以后,整天像个飞人一样世界各处去品评美食,舌头尝遍了人间百味,有多久……没有回家看过阿妈,吃一口她手打的鱼蛋了?


    他用竹签小心翼翼地叉起一颗,含在嘴里轻轻一咬,鲜甜的汁水炸开,滚烫的,带着海洋最纯粹的鲜味,混合着沙爹酱的浓郁醇香,瞬间裹挟了所有感官。


    这哪里是鱼蛋?这分明是家的味道啊!


    无论他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尝过多少珍馐美馔,唯有这一口,能瞬间刺穿所有的伪装,精准无比地戳中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吴宏量沉默着,一颗接着一颗,异常认真地吃完了所有鱼蛋,然后特别正式的冲安斯年行了个点头礼,上楼去了。


    回到房间,他打开笔记本,手指悬停在键盘上,脑子的思绪乱涌,这深藏不露的安老板啊……真想抛开一切多住几天,把他的手艺彻底品评一下。


    只可惜他的行程早已排的密不透风,后面大半个月都是早就预定出去了的,没办法了,只能遗憾的请求了退房,心里开始琢磨着,这次的食评要怎么写才能不辜负这两餐带来的惊艳,才能公允的传达出这份直抵人心的味道?


    程曦倒是很想留下的,只可惜问了年年,这一周全员客满。


    而且年年看上去也太忙了,张罗完人吃的东西,又要张罗猫猫狗狗的,他心底小小的遗憾又化作了心疼与隐隐的嫉妒。


    想起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时候,是初夏的一个黄昏,一群流浪狗围着他雀跃打转,站在中间的安斯年笑得好开心,夕阳的余晖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像个天使一样。


    普通的同学就算有善心,也大多只是随手丢些吃食。


    只有他,数年如一日地坚持喂养,风雨无阻;只有他,会一只只亲自抱去宠物医院打疫苗、做狗牌;也只有他,会为了生病的流浪狗狗来回奔波,将假日里辛苦摇奶茶赚的那点零花钱,毫不吝惜地花在这些无家可归的小生灵身上。


    年年喜欢狗狗他当然是知道的,可是没想到他对猫猫也那么喜欢么?看他手下那只黑猫舒服的模样,真是让人羡慕啊。


    随口一问,这只黑猫居然是那个刀疤脸的!!!


    Soga!


    怪不得昨晚上感觉那么不对劲,白瞎了他当时还莫名生出的好感,咬人的狗他还真的不叫唤,蔫坏啊……


    有机会,他得把家里那只边牧带过来,找帮手嘛,谁还不会了?


    程曦心中又悔又气,吃饭的时候他明明听一个绿头发的小姑娘嘀咕,说那个老道士的单间是可以私下交易的,他原本想找个不那么引人瞩目的机会问一问,可吃完了饭,四处走了一圈,连那个道士的影子都没摸着。


    他遍寻不见的老道士这会儿已经到了大门口上,双眼晶亮的望着身前的人:“当真?晏善人真的打算给七圣娘娘塑个金身?”


    “嗯,真的。”晏臻的声音诚实可靠,“你回去仔细合计一下,先列个费用单子给我看看。”


    真是天降一笔横财啊,李保儿才懒得问这位怎么突然的好心,他已经完全被金光砸到了眉花眼笑,连声“诶诶诶”,骑上他的旧摩托风一般下山去了。


    打发走了可能的漏洞,晏臻回过头,美食家先生带着他的大外甥正在跟安老板礼貌的道别。


    靠在前台边上,他浅笑着目送这两人离去,可做舅舅的刚拉开车门,程曦又突然转头跑了回来。


    “安斯年!”


    他小跑着回到玄关口子上,目光灼灼地投向安老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我下次来的时候,你能不能……能不能认真看看我?”


    嗯?看什么?


    安斯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屋檐下,长发帅哥脸上的笑容,比门外盛夏正午的阳光还要炽热,他右手在左胸上轻轻点了两下,似乎在无声的诉说,


    请你……认真看看我的心。


    第42章 港式鱼蛋


    吴宏量的食评, 像一块砸向地表的陨石。


    在他离开饱岛仙居的第二天清晨,这篇酝酿了一整晚味觉风暴的文字,便带着新鲜热辣的感染力, 精准地引爆在他那个拥有千万死忠的Ins账号上。


    标题,已然是一场宣言:


    【饱岛仙居——真正的美食神仙地(港式鱼蛋:我心中的永恒归宿!)】


    他用近乎虔诚的笔触描绘了一场味觉的朝圣之旅:


    从至臻至美的绝品佛跳墙到以‘鲜’炫技的全鱼宴;再从唇齿初遇鱼蛋那‘外层微焦起壳、内里嫩若凝脂’的极致反差, 到鱼汤入喉时‘仿佛汇聚了整片大海的鲜甜,温柔地裹挟着山林草木的清新’的震撼;


    他甚至用了整整一个段落, 去刻画安斯年在厨房中那份‘举重若轻、万物入怀’的沉静气度,称其为“烟火气缭绕中的仙厨”。


    这……


    还是那个以刻薄辛辣著称,动辄让米三主厨夜不能寐的吴宏量吗?!


    评论区瞬间炸开了锅:


    【?????前排瞳孔地震!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快从我吴老师身上下来!!!】


    【我的天!吴巨巨居然用了‘归宿’这个词!港式鱼蛋在他嘴里终于不是‘面粉团子历险记’了?】


    【啊啊啊!没有吴老师对那些米一二三每周的毒打,我们牛马饭都吃的不香了!】


    【昔日毒舌评论家终于沦为美食的奴隶, 良心在哪里?职业操守在哪里?仙厨的地址电话在哪里?】


    【同求!这文案看得我口水浸湿了三个键盘!吴老湿, 您这样光放毒不给解药, 是要负全责的!】


    ……


    “哈哈哈哈——”


    米志浑厚的大嗓门,在电话里笑得极其嚣张:“让他看不起中餐, 让他天天用鼻孔看人!这次可算是结结实实踢到钛合金钢板上了吧?脸疼不疼?!哈哈兄弟,这下你可爆红了!!”


    “所以, 糯米糍, ”安斯年终于发现了疑点,慢悠悠的问:“你之前讲他对我做的菜评价怎么怎么的好,其实都是忽悠我的吧?你到底怎么把他给请来的,该不是砸钱了?”


    如果是的话, 那可不行, 再好的朋友也得明算账,他已经在脑海里飞速盘算着最近的营收,看看要怎样一分不少地把这笔推广费塞回米志手里。


    “诶,砸钱?你想得美, 哥们我老婆本都没攒够呢,哪有那闲钱帮你砸?”


    米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急切和委屈,“再说了,老吴那人,就他那个轴劲儿,是钱能砸得动的吗?砸他钱?他分分钟能在网上把你喷成筛子你信不信?!放心吧!还个人情而已,这位虽然嘴毒,但人品还是挺硬的,绝对的有一说一,写出来的东西也是他的真实想法,半点不带掺水的。你看,这不就应验了?”


    米志刻意略去了人情的具体内容,那个悬崖边上惊心动魄的瞬间。


    在他看来也就是顺手帮了一把,换了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见死不救的,而且他胖,底盘够稳,体重也够分量,悬崖边上拽住个脚滑的瘦小老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也因此,他觉得这人情的分量,根本不足以拿出来在兄弟面前邀功的。


    然而,吴宏量在美食界的分量确实不轻,那篇被粉丝戏称为“吴老师被魂穿”的食评,立刻就转化成了流量。


    就在食评热度攀上高峰的几个小时内,民宿未来一个月的所有房间都被秒杀一空,预订页面上的日期,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名字,一直延伸到下下个月初,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电话铃声更是成了饱岛仙居新的背景音乐,从清晨响到了深夜,别说总掌大厨的安斯年,就连自以为轻松的赵白露,每天接电话回信息忙个不停,几乎已经没什么时间上网课了,她悲愤地戳着键盘,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些无穷无尽的“滴滴”提示音抽干了。


    对比之下,看上去最闲的还是晏臻。


    除了早晚练功,还有偶尔帮着稻田换换水,其他地方,他几乎都插不上手,只能老老实实的闷在二楼房间里码字。


    是的,二楼。


    吴宏量和陈曦走后一小时,晏臻就收到了来自安老板亲切而坚决的‘建议’,理由是不能妨碍他琢磨炼丹。


    这个理由既正经又冠冕堂皇,简直无懈可击。


    延寿丹的事情晏臻已经知道了,不仅知道,还报了绝大的希望,他爷爷已经九十多了,虽然看上去还是很硬朗,可要是能再多活五十年……


    在如此强大的、关乎至亲生命的理由面前,他试图留下的所有借口都变得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喉咙里一声几不可闻的咕哝,甚至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满,秒速执行了安老板的指令,收拾好东西回了‘迷迭香’。


    至于他内心深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旖旎期盼——


    感情进展?


    呵。晏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那感觉就像给乌龟腿上抹油——滑溜得很,自觉动若脱兔,实则低头一看,好家伙,还在原地杵着纹丝没动……不,说不定还倒退了。


    冲凉冲得,把人家淋浴间都给毁了一遍,这么丢人的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得去啊。


    可能是老天爷也看他不顺眼吧,祸不单行……


    这天早上,刚练完晨功,他就接到了晏逸明的电话,让他本就烦躁的心再次猛地一坠。


    电话通了,双方沉默了有一分钟之久,他才听见他爸声音低沉的说:


    “……在外面,也野得够久了。反省好了么?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晏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一股邪火“腾”地直冲脑门,声音陡然拔高,“反省?我有什么可反省的?你怎么不叫那几个兔崽子好好反省反省?”


    “你个混账!” 晏逸明的怒斥紧随而至,声音也失去了控制,“……你还有理了?从小到大教你的东西都被狗吃了?!凡事要先静下心过过脑子!他们当然做的不对,可自有他们的长辈去管教,你呢?你动手把人直接废了那就对了?先不说你们一个大院里从小到大的情谊,就说你李叔叔张叔叔他们,你最开始在部队的时候,还有后来转业到分局的时候,他们没少照顾你吧?你现在让老李家怎么办?李立的媳妇儿过门还没一年呢!连个孩子都没有……”


    晏臻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面色铁青的听着老爸的话,眼里翻滚着浓烈的戾气与痛楚,当天的情形似乎又浮现在脑子里。


    那场为他退役办的所谓接风宴,庆祝他‘终于脱离老头儿的魔爪’,从始至终就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颓靡气息。烟雾缭绕,酒气熏天,震耳欲聋的音乐撞击着墙壁。


    借着尿遁在洗手间里清净了一会,本打算出来就找借口先走掉的,结果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情景让他如遭雷击。


    昔日还算收敛的兄弟们,此刻在迷幻的灯光下彻底沦为了鬼魅!


    茶几上散落着几包刺眼的粉色药丸,李立,那个和他一起偷过邻居家石榴、一起挨揍挨到大的发小,正眼神涣散地将脸凑近锡纸,贪婪地吸食着飘起的青烟,身体随着节奏怪异地扭动,脸上还挂着淫邪而空洞的傻笑。其他的几个,也像是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


    那一刻,世界在他眼前崩塌了。


    他像是被人当头抡了一铁棍,整个脑仁都被气得嗡嗡作响。


    几年的卧底生涯,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在反毒事业上,吃了多少的苦,挨了多少的打,还差点连命都没了,后面戒断那不算重的瘾头时,更是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种万蚁噬心般的地狱煎熬,至今想起仍让他不寒而栗!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竟了全功,K集团虽然被拔了,可老大聂勇昌却跑掉了,说不定还在什么地方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卷土重来。


    还有那些冰冷相框里的前辈,更是为了禁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回到家呢?这帮安乐窝里的家伙在干些什么?


    他拼死保护的人,他视为兄弟手足的人,在离他家最近的地方,肆无忌惮地沉溺在他最深恶痛绝的深渊里!


    更让他感到耻辱的是,明知道他这个警察在场,哪怕只是退役了的,可TM的酒精变成了马尿把脑袋泡糊涂了吧?在他面前吸那些鬼玩意儿?那不是上赶着找揍?


    具体的经过晏臻已经记不得了,总之他当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发疯一样把几个人狠揍了一顿。


    他记不清自己打了多久,也记不清具体打了谁多少下,只记得当他浑身浴血停手时,李立抱着下腹蜷缩在地毯上,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鲜红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渗出……场面瞬间死寂,这事儿也算是闹大了。


    他爷爷二话不说先把他打发出了京都,让他避避风头,因为老爷子压根没觉得他错,还说要是搁在旧社会,他手下的兵敢沾那些鬼玩意儿,别说揍!他能立刻拔枪直接崩了。


    这一避,就直接避到了粤洲。


    回家?


    呵,怕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家,那个大院,也再也容不下他这只亲手撕碎旧日情谊的恶鬼。


    ……顶天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娘家看看,给老爷子尽尽孝心而已。


    晏臻越想越气,一个来月了,这还是首次接到老爸的电话,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在他这通毫无理解,只有责备的电话催化下,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了。


    “废了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那玩意儿是那么容易戒的么?沾上了,就已经不算个人了,你也说了,李立他媳妇儿刚过门,又没孩子,这不正好?趁早离了别拖累人家,我这还是做了好人好事呢!”


    晏臻嘲讽了一句,语气更冷了些:“你们要实在为难,简单啊,直接给我判个故意伤害不就行了?几年牢饭而已,我吃的起,总之我是不会去认错的,死了这条心吧。”


    “你!你这个……”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晏逸明听着忙音声,气的差点摔了手机。


    他将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用力之大,烟头瞬间扭曲变形,像是他此刻的心境,怒火之中又夹着深沉无力的浊气。


    他站起来在阳台上一圈圈的踱步,老爷子的沉默施压,李家的步步紧逼,张家的旁敲侧击……一桩一件,直到把自己绕得有些头晕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两全其美息事宁人。


    唉,他爹那个老兵痞的性子,又护犊子得厉害,干嘛一声不吭的就把人打发走了?他也没想拿那臭小子怎么样,可你动手伤了人,跟人赔礼道歉也是应分的吧?


    就这样憋着一股气,他躲着院里那两大家人早早到了局里,却意外的接到了一个会议通知。


    他从秘书手里接过打印件,目光落在会议名称上时,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京都区域气象次生灾害联防联控机制(专项)工作推进会》


    地址:京郊××区××基地(内部编号:010)


    气象灾害?


    晏逸明一脸荒诞。


    他一警局主管刑侦口的常务副局长,和气象灾害有半毛钱关系么?这会议通知是怎么发到他这儿来的?


    下意识地看向收件人——系统内部最高级别的加密邮件,指定参会人姓名清晰无误地写着:晏逸明。


    嗯,排除了误投的可能性。


    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爬上心头。他猛地想起他的老同学,京都气象局局长闫明。


    两人的名字如果叫快了,听上去完全一毛一样,写出来也就差那么一点点,从小到大闹过无数次乌龙。可再怎么乌龙,也不至于把刑侦口的副局长塞进气象灾害防控推进会吧?这已经不是乌龙,简直是时空错乱了。


    带着点狐疑,晏逸明按照邮件指示的路线,驱车几十公里,来到京郊一片守卫森严,地图上却没有任何标识的区域。


    这地方连个挂牌的名字都没有,可高耸的围墙、隐蔽的摄像头、入口处眼神锐利荷枪实弹的卫兵,无一不昭示着此地的特殊与机密。


    按下内心的嘀咕,他循着导引到了会议室,找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没一会儿,旁边又落下个人,晏逸明微微侧头,被那一身藏青色的道袍震了震。


    可不光如此,两分钟后,前座又来了个穿僧袍的,居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个子估计刚过了一米六,一坐下就矮了周围大半截,头顶上的戒疤就那样直直怼在他眼跟前,视觉冲击力十足。


    场面一下就更诡谲了起来……


    晏逸明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无声地龟裂。这到底是气象灾害防控会,还是三界仙佛代表大会?


    再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看见了一点和气象有关的东西——


    老同学闫明也来了,和他略略点了个头,坐到了主席台最边上的那个位置。


    现场没什么人说话,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安静。看上去像是各个部门临时聚集来的,彼此间都有种心照不宣的疏离和谨慎。


    十点整,会议准时开始。


    主席台上,一个自我介绍姓王的工作人员开始翻着投影做报告,普通话挺标准,还带着京味儿,只是晏逸明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台风啊,什么光剑啊,什么草木疯长动物异常啊……报告内容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奔向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未知领域。


    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意思……啥意思?


    就比如:


    “关于A先生培育的特殊种源薄荷营养及药用价值与地球本地植株比对参数——


    单位面积产出的薄荷脑价值是本地植株的100倍,且含有全新活性分子结构……


    净化空气的效率相当于100棵银杏树……”


    讲到这儿,报告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最令人振奋的是药用价值!”


    “从叶片中分离提纯的薄荷酮,在小鼠模型及早期临床志愿者观察中,展现出了完全颠覆现有认知的镇痛效果!其单一剂量(相当于1毫克提纯物)的镇痛效能,远超10毫克医用吗啡!最关键的是——目前为止,未观察到任何成瘾性以及其他的副作用!患者反馈清晰而无负担! ”


    幕布上适时地展示出几张脑部神经活动对比图,用药区域呈现奇异的温和绿光,而不是吗啡类药物的抑制性红光。


    ……这都是些什么啊?


    不像是个气象灾害工作会,倒像是个玄幻小说发布会。


    而且,别的他还说不好,关于镇痛这个问题,他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晏臻他小叔那么硬骨头那么能忍的一个人,可离世前那段时间,也被癌痛折磨的快要疯掉了,到了最后期,任何强效止痛剂都没了效果,全家人毫无办法的眼睁睁看着他在哀嚎中熬到了生命终点,完全没有了半点尊严。


    那份无能为力的撕心裂肺,仍然是晏家每个人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


    “比吗啡强十倍……无副作用……”


    这几个字像重锤敲在晏逸明的心上。如果……如果当年能有这种东西……弟弟是不是能走得更安详些?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就在他心神激荡的时候,投影幕布上画面再次切换,这次出现的,是一张清晰度极高的监控截图抓拍。


    照片上的人,眉色深浓,鼻梁高挺,即使像素不算顶级,也掩盖不住那份凌厉的英俊,只是右脸至脖颈处的显眼刀疤,增添了几分野性难驯的气息。


    “……该特殊种源薄荷,暂命名为‘星辉薄荷’,系由代号‘A先生’培育的。‘A先生’身份高度敏感,目前处于我方保护性初步接触阶段。经溯源,照片中男子为晏臻,系退役二级警督,退役上将晏成业同志之孙,现役京都公安局副局长晏逸明同志之子。其目前作为重要关联人及潜在接触渠道,正位于目标地点附近……”


    后面的话,晏逸明已经听不太真切了。


    臭小子,又给老子捅娄子,这一捅还捅了个大的……


    那一天,从安老板空间里拔出的一百株薄荷,激起的涟漪远不止于此。


    几乎在同一时间,分散在天南地北,隶属于不同机构或医药集团的核心研究室里,都收到了类似的神秘样本和分析任务。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围绕着那毫不起眼的绿色植株悄然酝酿着……


    漩涡的中心,对这些暗流一无所知的安老板,正好奇摆弄着摊在掌心的一件小玩意儿。


    那是一架只有成年人手掌大小的飞机模型。机身线条流畅,机翼轻薄,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做工相当精致,比时下那些流行的潮玩强多了。


    “装饰品?”


    安斯年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机翼,发出细微的金属颤音,抬眼看向站在对面的晏臻。


    献宝的晏臻,目光落在对方被好奇心点亮的眼眸上,嘴角弯了弯,微一摇头:“不是,你再看?”


    安斯年将飞机翻转过来,在光滑的机腹中央,一个针尖大小的透明玻璃孔,暴露在光线之下,感觉……像是个摄像头。


    “无人机?”他微微挑眉,兴趣更浓了。


    “嗯,不需要用遥控,我用神识驱动就行。”晏臻说着话,那架安静躺在安老板掌心的小飞机,机翼突然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高频次,极小幅度地震颤着,悬浮之后,开始绕着对方上下飞舞。


    这虽然是个铁疙瘩,可也灵活极了,时而轻盈地掠过他的肩头,时而又俏皮地在他眼前画个8字,时而悬停在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微微振翅,动作流畅到了极点,银色的机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流光。


    倒是很有趣的金属操控练习,安斯年看着那架绕着自己翩跹飞舞的迷你飞机,感受着它翅膀高速振动带来的微弱气流,脑子里却忽然幻视出昨晚随手刷到的小视频——


    雄性蓝娇鹟为了顺利交.配,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它那套复杂而华丽的“求偶舞”……


    好像就是这样,密集振动着翅膀,绕着雌鸟转着圈的上下翻飞。


    “嗯”


    安斯年下意识地发出一个鼻音,眼神变得有点飘忽,思绪飘向了那个视频的结尾旁白:


    “……经过长达两年的不懈练习,这只雄性蓝娇鹟终于掌握了完美的舞步。那么,它最终……成功了吗?”


    第43章 鸡汤氽海蚌


    安斯年略一回想。


    ……好像成了。


    只是那场战斗……快如白驹过隙, 恐怕还不到两秒就结束了。


    投入产出比低到令人发指。


    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皮,目光极轻地扫过身旁的晏臻。


    晏臻正微微仰着脸,凝视着那架徐徐攀升的小飞机, 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很专注的模样, 嘴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少年般的纯粹兴味。


    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么莫名其妙又尴尬的话题的?


    安斯年自嘲的在心底笑了笑, 这点胡乱的念头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空中,小飞机终于攀升到了无法再用肉眼清晰捕捉的高度,仿佛融入了那片淡金色的晨光里。


    “挺不错的。”安斯年随口夸了一句,“回头我帮你烙个符, 可以彻底隐身。”


    晏臻的眼睛一亮, 正想问问具体的实施手段,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楼梯口。


    几秒后, 赵白露怯生生地从转角处探出了头,眼神略有些躲闪, 请求道:“师父, 我……我想下山买点东西,行么?”


    安斯年语气温和的回应:“好,晏臻开车送你下去?”


    “不用了,师兄……哦, 二师兄说他用电驴带我就好, 有些东西他哥店里面就有。”赵白露很浅的笑了一下,“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山下还有个大师兄?”


    大师兄,二师兄?


    好耳熟的称呼啊。安斯年被逗笑了。


    你别说,还真有点那意思。


    他自己不就是那倒霉催的师父?一身灵力翻涌的乙木真血, 活脱脱的移动“十全大补血包”?阿光矮小瘦弱但猴精猴精的,老良一身的腱子肉,却又憨得要命,就差老实巴交地说句“师父说得对”了。


    哈哈哈哈……这取经的队伍差点就齐活了。


    他止住了脑子里继续胡思乱想,笑着答应:“那行,让你二师兄送你,买好了就早点回,中午有鸡汤氽海蚌,估计是你爱吃的。”


    这是道很出名的闽洲菜色,赵白露似乎感动得要落泪了,微红了眼圈干脆答了一声“好”,迅速转身噔噔的跑下了楼梯。


    没一会儿的功夫,晏臻就听见小电驴的引擎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楼下的客人们似乎都还没起床,整个饱岛仙居,此刻安静得只剩下微风拂过草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几声鸟鸣。


    楼顶花园里,花香浮动,晨光正好,身旁的人微仰着头盯着从高处掠回的小飞机,脸上带着清浅的笑,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侧脸的弧度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这一幕,有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之美。


    四周无人打扰,只有微风和心跳。连空气都像是被阳光烤得暖融,带着一种甜蜜的粘稠感,恰到好处地将两人包裹其中。


    晏臻的心跳骤然失序,鼓点般重重擂在胸腔内壁上。一个呼之欲出的念头,几乎要冲破思维的桎梏——这氛围……好像是个天赐的表白良机?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身体微微绷直,所有的勇气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心意都凝聚到了嘴边上。他甚至清晰地感受到晨光落在刀疤上的微热,仿佛某种无声的鼓舞。


    “安……”一个音节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终于挤出了唇缝——


    “汪!!汪汪汪!!”


    一团巨大的灰白相间的影子,裹挟着兴奋的低吼,猝不及防的冲了出来……它以惊人的速度人立而起,两只前爪“啪”地搭上了安斯年的肩膀,巨大的狗头亲热地朝他怀里拱去,那高度,差不多快和他一般高了!???


    这……陈皮?


    晏臻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努力眨了眨,定睛再看——


    卷曲的灰色毛发覆盖着大部分身体,只有脖颈和四爪是纯净的白。


    确实是陈皮。


    可这家伙怎么一夜之间膨胀了好几倍?简直活脱脱的一头年轻狮子。


    安斯年微微侧身,卸掉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抬起手,极其自然地托住那颗热情四溢的大狗头,将它稍稍推远了些:


    “……醒了?”“汪”


    陈皮欢快地回应,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感觉怎么样?”“汪汪,汪汪汪”


    “那挺好的,证明身体承受的很好,这段时间再巩固一下,回头我教你个妖修的入门功法。”“汪,汪汪”


    一人一狗你一言我一汪的,说得挺顺溜,但晏臻本人的感觉就是在听别人跨服聊天,没有沟通、全是障碍。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是陈皮?它……它能修炼成精?妖怪?”


    “啧”安斯年有些不满的瞥了他一眼:“妖修就妖修吧,怎么骂它是妖怪?哪儿怪了?万物皆有灵,人能修行,植物和动物为什么不能了?别说陈皮,小樱也快了,你要是以后还想进丹房,言辞最好注意着点。”


    管它妖修还是妖怪吧,晏臻此刻根本无心深究。


    他只知道,耗尽全身力气才生出来的那么一点勇气——没了。


    巨大的失落感无处着力,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口上。


    他看着两人中间那堵巨大的,毛茸茸的‘狗狗墙’,只觉得方才那点甜蜜静谧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狗毛纷飞和聒噪的犬吠。


    大好的机会毁于一旦,他现在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不爽,转过头,朝着小樱的方向淡淡的盯了一下。(¬_¬)


    晨光里,勒杜鹃的花叶簌簌的抖了抖。


    莫名的酸涩在胸口翻搅了好一阵,缓了缓神,晏臻想起了老迈的豆汁儿,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算是替猫老爷争取个福利,问道:“那豆汁儿应该也可以吧?是需要吃点什么灵丹妙药?还是用灵气疏通就行?”


    “还用你说?”安斯年微微皱了眉,似乎有点无奈,“豆汁儿那么乖,能有办法我早就动手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耐心解释:“开灵智没那么容易的,你别看陈皮这么轻松,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其实是因为它天赋好,再加上年龄小,筋骨血脉都处于巅峰,抗得住身体跃迁时带来的剧烈变化。


    豆汁儿……年纪太大了,身体机能本来就在衰退,代谢不好,气血也不足,贸然下手的话说不定适得其反,就好像是枯木逢春不成,反被烈焰焚尽,所以啊,只能先调理温养一阵子再来看看机缘。”


    说的很有道理,字字句句都透着对豆汁儿安危的考量。


    晏臻默默的偃旗息鼓,可目光扫过正亲昵地用大脑袋蹭着安斯年腿弯的巨大狗狗时,心头的憋闷和不顺眼又涌了上来——凭什么你这傻狗就能有这天大的造化?


    “它这个样子,”用下巴点了点陈皮,他的语气不自觉就带着点刻意挑剔,“也太扎眼了吧?楼下的客人见到了还不得吓一大跳?引起恐慌怎么办?拍视频发网上,咱们这儿就不是美食民宿,而是网红妖怪打卡地了。”


    安斯年闻言,也认真打量了一下陈皮那极其拉风的体型,肩高已经接近一米,加上卷曲蓬松的圆尾巴,身长至少超过了两米……确实过于醒目了点。


    他略一沉吟,随即对着正在哈气的陈皮下达了清晰的指令:“听话,这两天乖乖待在楼上,不许下去,等这批客人走了,新客人入住没见过你的,就说你是……嗯,巨贵好了。”


    反正都是卷毛,体型夸张点……嗯,品种个体差异嘛!理由很充分。


    训完话,安斯年抬手拍了拍狗狗头,便转身下楼,为一天的餐食做准备。


    晏臻留在原地,收回了小飞机,再默默的和陈皮对视了一会儿,不甘不愿的回了二楼。


    生活总得继续,烟火气最能熨平波澜。


    中午答应赵白露的那道‘鸡汤氽海蚌’,其实与‘佛跳墙’系出同门,都曾经是满汉全席中撑门面的贵价菜,堪称中式汤品的一王一后。


    前者是无所不包的至繁之美,后者则追求极致的至简滋味。


    简而言之,这菜特别的好做,没什么技巧,全靠顶级食材的品质承托。


    首先是‘主角’海蚌,就必选鲜活的漳港海蚌不可。


    这种贝类价格不菲,外壳呈现出一种浅紫罗兰色渐变的炫彩光泽。最绝的是蚌肉,肥厚、嫩滑、鲜甜无匹,蚌体内更生有一块形状酷似美人香舌的突起,因此得了个旖旎风流的别名——‘西施舌’。


    光是这名字,就足以引人无限遐思。


    然后就是‘灵魂’鸡汤。


    吊高汤时需要三年以上、自然放养的老母鸡,用‘三茸扫汤’的方法提纯,也就是鸡肉、鱼肉、牛肉剁成肉茸,提鲜的同时,用这些肉茸将汤里的杂质完全吸附干净,过滤后制成的高汤金黄诱人,却又清澈见底,仿佛一块氤氲着浓香的浅金色琉璃。


    最后上菜的时候也有讲究,需要配备上特别的瓷盏,盏下点燃一豆微火,将汤的温度控在85度左右——既能保证瞬间汆熟蚌肉,又不至于因过热而破坏它极致脆嫩的口感。


    食客上桌执盏,先浅啜半口汤。


    滚烫的鸡汤又鲜又甜如暖流穿透四肢百骸,喉头却异常的清冽,毫无油腻感,然后再夹起一片切好的蚌肉在汤里汆上三秒钟,入口,牙齿轻咬……


    当“咯吱咯吱”的脆响,伴随着鲜美绝伦的汁水炸裂在嘴里,脆、嫩、鲜、甜、醇、清……所有与海鲜有关的美好滋味,都在这一刻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平衡与统一。


    正如无数老饕赞叹的那样:此菜一如宋瓷,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寡,人间至味矣。


    转眼就快要到中午了,厨房里,砂锅中煨着的鸡汤散发着柔和的香气,处理好的‘西施舌’在碎冰上保持着最新鲜的状态,只等最后的‘汆’制。


    万事俱备,只欠……俩徒儿。


    想一想倒也能理解,赵白露来这边几天了,还是头一次下山采购,女孩子爱干净,肯定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想买的,多逛了会儿也算正常。


    这么一想,民宿内的用品,是不是对住客需求的关注还不太够,这点倒是他之前疏忽了。


    安斯年边想边从前台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开始记录:发圈、剃须刀、充电宝、充电线……以防万一有备无患吧。


    时间很快就过去,十二点一刻了,新入住的客人中有带孩子的,有些等不住了,孩子饿了开始闹腾,大人也面露焦躁,小声议论着等会儿还要安排孩子午睡,安斯年只好预留了些饭菜,将客人们先请上了桌子。


    一众的赞美感叹声,看上去十分对他们的胃口。他安心坐下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是良辰……这个时间点,让人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安斯年微皱了眉,走到中庭花园接通了,大块头那闷闷的音调,带着恐慌和无措传了过来:“师……师父,呜呜……我把师妹弄丢了,现在怎么办啊?师父?!”


    丢了?


    这么个大活人还能弄丢了?


    用眼睛在老板身上装了监控并已成精的晏臻,三两步就跟了出来,电话没太听清楚,可出于直觉,他立刻拿出手机拨了赵白露的号码,连拨了三次,都是忙音,他朝着安斯年默默的摇了摇头。


    “你在哪儿呢?不是说回杂货店买东西么?在哪儿丢的?”安斯年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安抚的气息缓缓的问。


    “师妹说她想要的那个牌子店里没有,然后……然后我就带她来鹿角港大超市了,师父,我跟得紧紧的……可超市人好多啊,我就一眼没看见,怎么……怎么后来就不见了啊?我到处喊到处找,厕所门口也等了,收银台也看了……都没有!师父,我不是故意的……呜呜……”


    良辰的哭音传过来,两个人顿时有些着急了。


    尤其安斯年,他之前刚见赵白露的时候还以为人家和他差不多大,前两天见了身份证才知道小姑娘居然刚满十七,都还没成年呢,估计是海上的烈日风浪太催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那么几岁。


    人一口一个师父,又是个没满十八的小女生,要真是有点什么意外,安斯年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他和晏臻对视了一眼,无需任何语言交流,两人极有默契的同时转身。


    一个在电话里安抚好大块头:“良辰,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到!记住,就在超市门口等着,哪也别去!”同时迅速走向餐厅,用最简洁的话语向客人们交代情况并致歉。


    而另一个,矫健得像是一阵风,噔噔的上楼又下楼,取了车钥匙走向了大门,猛犸象启动时的沉闷声响,几乎在安斯年话音结束的同时响起。


    一路疾行。


    半个钟头后,安斯年和晏臻在鹿角港大超市门口见到了满头大汗的良辰。


    大块头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一下就扑到两人面前:“师父!晏大哥!”


    晏臻迅速环顾了一下超市入口川流不息的人潮,眉头紧锁。


    安斯年极快的拍了拍良辰的肩膀,朝晏臻简短说了一句,“你看好他,我进去看看。”然后径直走进了超市。


    跨过自动感应区的瞬间,“嗡”——


    一丝看不见的波纹在空气中荡向远处,筑基后被他刻意收敛到凡人水准的五感,轰然全开。


    世界,在这刹那间,被强行撕裂了表象,向安斯年展露出光怪陆离的信息内核。


    眼睛里,原本只是明亮的超市灯光变得刺眼,每一个广告牌上的文字都争先恐后的挤入他的视野,信息量大得让人头晕目眩,行走中的人群还有货架上的蔬菜瓜果,不再仅仅只有外表的颜色,无数象征着内在生命力的光晕或强或弱的在他眼中摇曳着。


    耳朵里,几百人的声音信息形成了巨大的声之瀑布,洪流一般毫无缓冲地灌入他的大脑——孩子兴奋的尖叫、情侣低声的交谈、老人浑浊的咳嗽声、促销员公式化的叫卖,还有电器内的电流声、商品被拿起放下的摩擦声……甚至,还有植物区极其微弱的,那些盆栽在缓慢的生长过程中细胞分裂、舒展的细微声响,这是生命最基层的脉动,此刻却清晰可闻。


    裸露的皮肤表层,空调风不再温和,它像是变成了带着不同温度和湿度的水流,一刻不停的冲刷着他。每一个靠近他的人走过时带起的风压,都像实质性的推搡,混合在一起,这巨大的人流量就形成了一种无形而又粘稠的气场压力 ,如同深海的水压般挤压着他的皮肤。


    这些其实也还好,最灾难的是嗅觉。


    生鲜区的味道瞬间变成了一个气味炸弹,鱼腥、血腥、禽类的体味、各种水果混合的甜香、蔬菜的泥土气、鲜花区夹杂着保鲜剂的浓郁花香……如同实质的炸弹一般,狠狠砸在他的嗅觉神经上,大脑的气味处理器瞬间濒临过载宕机!


    感官接受到的巨大信息洪流像是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神经。


    安斯年的太阳穴轻跳了两下,他彻底闭了眼,屏住呼吸,散出了神识,循着曾经感受过的那一丝极寒的气息印记继续往前走……


    十分钟后。


    在大门口烦躁踱步的良辰等到了他的师父,扑过来焦急的问:“怎么样?找到了么?她在哪儿?”


    晏臻也立刻迎上前,目光紧紧地锁住安斯年,等待着他的回答。


    两人就见安老板微微摇了摇头,说:“白露从大门口进去,脚步很快,应该是目标明确。”


    他语速平稳,像是在复述一段亲眼看见的影像,“没在任何一个货架面前停留,甚至看都没看两眼,直接就穿过了整个超市,从后门员工通道离开,然后绕了一大圈……”


    安斯年顿了顿,视线转向马路对面,“绕回了超市正门前的这条路上。”


    在晏臻和良辰的目光追随下,他的手指指向了左前方一个非常醒目的黄色圆形标牌——


    【出租车上车点】


    “嗯,最后停留的地方,就在那儿。”安斯年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晏臻立刻掏出手机,再次拨打电话。


    这一次,不再是机械的提示音,电话响了好几声,就在晏臻以为又要无人接听时,“嘟嘟”切换成了忙音——被拒接了。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毫不犹豫的重拨,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眉头紧锁。


    再次被挂断。


    持续不停地拨,直到第四次,忙音响了起码五分钟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白露,你在哪儿?”晏臻立刻开口,声音带着少见的严厉和急切。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有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十几秒后,赵白露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愧疚:“…晏大哥……对不起…帮我……帮我和师父说声对不起…我……我骗了你们……”


    “别说这些没用的!”晏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人在哪儿?”


    他暂时没工夫计较那个‘骗’字,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的具体位置和安全。


    没等对面回答,背景音中清晰的广播声揭晓了答案:“……各位旅客请注意,由闽洲国际机场飞往京都的MQ370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你回了闽洲?”晏臻急促的追问,充满了震惊与不解,“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回事?不声不响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你知不知道你师父有多担心?!良辰都快急疯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更深的死寂。


    良久,久到晏臻几乎以为信号中断时,赵白露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这一次,那声音变得极其缓慢,低沉微哑,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海面:


    “呵”


    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冷笑传来。


    “他们还是人么?把我家害成那样还不肯放过,我爸都没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似乎带着一股滔天的恨意:“他们……他们居然……居然还要去他墓碑上……泼油漆!!!”


    最后三个字,电话对面的女生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可紧接着,她的声音又诡异地压了下去,变成了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低语:


    “晏大哥你别管我了,真的别管了……我也不管了……我不管了,我要回去杀了他们……”


    “全部……一个都不漏,都杀了……”


    第44章 小桃酥


    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的忙音冰冷而单调, 青天白日之下,晏臻的眉头皱得死紧,额角竟然浮起了一丝薄汗。


    安斯年对前情一无所知, 但还是被那个女生决绝的声音震了震,难免疑问了一句:“什么情况?他们……是谁?白露说要杀谁??”


    “是她老家的一帮人……”


    晏臻吸口气, 迅速冷静了下来,语速极快的把他知道的大概说了一遍。


    赵白露所指的‘他们’, 应该就是当初逼得她父女俩漂泊海上的那批人。


    晏臻的叙述更像是揭开了一幅残酷的乡村木版画:


    赵德寿当初在村里当医生的时候,医术或许不算顶尖,但有一颗仁心,守着卫生所这方小小的天地, 操心着一村老小的健康。


    可惜, 就算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也并非净土, 村长那位眼高于顶的女婿,利用职务之便, 将卫生所变成了个人敛财的通道。


    源源不断的劣质药品、早已过期失效的针剂药片,被他堂而皇之地高价卖给毫不知情的村民。


    赵德寿不出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的性格迂腐又过度刚直, 不仅拒绝配合站台成为帮凶,更天真地试图收集证据,向上级卫生部门实名举报。


    然而,没等他找到机会将证据送出, 一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发生了。


    村里一位名叫桂华的孕妇突然低烧, 因为温度不高,家属没有太过重视,从卫生所拿了些退烧药了事,一夜之后, 竟是母子双亡一尸两命的结局。


    这本是难以厘清的医疗事件,也许是急症,又也许是劣质药品导致的,没有解剖的话,具体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


    但绝望的家属需要一个发泄和转移愧疚的靶子,这就被村长女婿嗅到了绝佳的机会,他利用信息差和村民们的愤怒,大肆散播谣言煽动舆论,说是赵德寿为了拿医药公司回扣故意开的假药导致的,还收买了假证人并伪造了证据——模仿了字迹的药方、还有据说在赵德寿的诊室垃圾桶里翻出的过期药品包装瓶。


    虽然这事儿最后因为家属不愿解剖导致证据不足没有追究刑事责任,但无形的绞杀更为致命,赵德寿的名声彻底臭了,在他世代居住的小山村里彻底的社会性死亡。


    “黑心医生”“杀人犯”的污名如影随形,曾经受人尊敬的赤脚医生成了过街老鼠,连女儿赵白露也因他受到了牵连。


    学校里的孩子们,在大人偏见的耳濡目染下,肆无忌惮地嘲笑、霸凌这个失去母亲、又有个‘杀人犯爸爸’的女孩。


    绝望之下,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着女儿背井离乡,靠着父辈留下的一些积蓄和手艺飘到公海上做了渔民。


    半月前赵德寿去世后,白露原以为人死债消,本着落叶归根的想法,把她爸葬回了老家祖坟旁边,和她妈妈还有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团聚。


    可没想到……


    也许是晏臻语速过快,信息量太大,差不多讲完了,良辰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一脸的茫然。


    安斯年的脸色却沉了沉,心底翻涌着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那是他很少体会到的,一种强烈的道德反感和人性之恶带来的冲击,他冷冷的说,“……往别人墓碑上泼油漆,真是畜生不如。”


    死亡本应是终点,是安宁,对方的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触碰了他心中的底线。


    他虽然已经高龄三百多了,但老实讲,一直身处的环境都相对的简单,安兴文赚的钱虽然不多,但社会地位蛮高,总小到大因着这身份和那副好模样,感受到的善意居多。即便最激烈的当着亲戚出柜的那天,说起来也是冷暴力,没有发展到喊打喊杀的境地。


    到了九嶷,更是常年独居自己的洞府,少有与人来往,虽然最后成了笑话一样的饭灵根,但也许因为他还挂着掌门徒弟的名头,倒也没谁当面嘲讽为难过他,明面上还是很过得去的,该有的修炼资源也一应不缺。


    像赵白露父女遭遇的这种,来自最底层、最日常、最贴近生活的恶意倾轧与社会性绞杀,其卑劣残酷的程度,对他而言是种十分陌生而沉重的冲击。人心之恶,竟能如此具体,如此阴毒,又如此纠缠不休……


    他也就沉思了这么一小会儿,晏臻已经又拨过两次电话,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心,大概想提醒对方谨慎行事,别打狗不成反伤了自己。


    可惜赵白露拒接了,打到第三回 ,回应他的直接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得去一趟。”


    晏臻握着手机开始翻看航班信息,无意识的跟身边人低声抱怨,“跟她爸一样的犟脾气,这么严重的事儿,怎么不先和我俩说一下,一个人就这么跑回去了?这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要是前几天能用功一点过了炼气一层也好啊,起码有个自保的能力……”


    他叹口气,眉头像是打了个结:“唉,真是搞不懂,这么大的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逞一时之勇,后果能承担得起吗?!”


    安斯年也搞不懂。


    但是赵白露好歹叫了他几天的师父。


    虽然时间短暂,可这声称呼,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些分量,这不是责任,更像是一种无法袖手旁观的牵绊。


    “我也去吧。”


    晏臻的手指顿了顿,微微抬头:“……客人,不管了?”


    “人命要紧,先顾这头。”


    “好。”


    晏臻得令,娴熟的点开常用旅客信息栏,行云流水的将安老板身份证号填了进去,然后跟领导请示:


    “查过了,今天直飞的只有晚上的红眼航班了,如果转机的话倒是马上能走,最近的一趟两点钟起飞,赶到机场正好差不多。可航程有点长,得五个半小时。到了F市,再转大巴到P县,最后到她老家……估计晚上十一点到。”


    安斯年没回话,眼神往空中瞄了一下。


    晏臻秒懂,压低声音问:“走直线?”


    坦白讲他还蛮期待的,然而理智立刻泼来冷水,大白天的,骑着小电鸡飞在天上,会不会太嚣张了点?人家坐飞机,他们也坐飞鸡?


    而且,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蜷着两条长腿,姿势别扭地坐在小电驴后座的画面……实在太美,美得他不敢想象。


    “要回去拿车么?空中那一段其实没问题,怎么都行,可白露老家在山里,那地形可比我们这小土坡陡多了,你那电动自行车……”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承载我们两个的重量,再飞那么远,恐怕……有点费劲?而且落地后山路也不好走。”


    安斯年从善如流,“那就用你的猛犸象,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我试试。”


    他本也不是拘泥形式的人,效率和安全才是第一位的,语气之轻松,仿佛在说给车子换个轮胎那么简单。


    “师父,你们要去哪儿?接师妹么?我也去。”一直被紧张气氛笼罩却插不上话的良辰,此刻急红了眼,猛地跳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强烈的自责,“是我把师妹弄丢的,我要去接她回来……”


    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着,眼看又要掉金豆子。


    “你就别去了。”安斯年立刻否决,下达了任务:“民宿里还有那么多客人呢,万一晚饭的时候我们赶不回来,你得好好跟客人们解释一下,做好安抚,跟他们说……今天的餐费,一律全免,还有,别忘了喂陈皮和豆汁儿。”


    任务交代完了,突然又觉得让大块头去和客人解释有点强人所难,他一个手机敲给了阿光,重新又交代了一遍。


    良辰在一旁张了张嘴,还想争取,但看着安斯年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晏臻凝重的面色,最终还是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他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哦,那师父你快点回来嗷。”


    猛犸象沿着海岸公路疾驰,循着导航,晏臻将车子开到了一片近海的废弃盐田边上。


    车子刚停稳,他几乎是抢着解开了安全带,动作迅捷地开门下车。


    他下意识地绕到副驾驶那边想替人开门。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门把手的一刹那——两眼一花,


    副驾驶座位上空荡荡的,那个人影像是被橡皮擦凭空擦掉了。


    再转头一看,安斯年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两米开外的盐碱地边缘,正低头打量着几株顽强生长的盐蒿草。


    原来的座位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如同错觉似的草叶虚影,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心口一跳,迅速在脑中查阅了一圈由安老板灌输的修士常识,带了些探究的问:“……遁法?怎么弄的?我什么时候可以学?”


    “嗯。”安斯年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木系的遁法,只要有植物的地方,我都可以借它们的根系叶脉进行瞬移,至于遁行的距离长短,跟个人修为境界有关。等你以后筑基了,就可以在金属造物中间遁行,金系偏锋锐,遁行时体感可能不如木系这么温和,但速度或许更快,消耗也会更大。”


    简短说完,安斯年不再多言。他心念微动,锁骨处的藤蔓刺青瞬间活了过来,翠绿光芒暴涨,灵蛇一般的游弋而出,眨眼间化作一支通体碧绿,流淌着盎然生机的巨大毛笔,毛笔的笔尖是无数纤细又坚韧,吞吐着精纯木灵气的藤须构成的。


    安斯年并指如剑,隔空虚引。


    磅礴浩瀚的神识如同无形的巨手,稳稳驾驭着这支巨大的藤蔓毛笔,手臂挥动间,看似随意地在空中勾勒、点画着。


    随着他的动作,沛然的灵气被强行收束、压缩,如同实质的液态光流,精准地烙印在猛犸象厚重的车门和引擎盖上!


    晏臻屏住呼吸,目不转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个复杂玄奥,散发着无形波动的透明符文,正被安斯年用精纯的灵气为墨,以神念为刻刀,“写”入这钢铁猛兽的躯壳之中。


    每一个符文的成型,都引得周围的空气产生微妙的扭曲。


    皮卡沉重的车身在灵符的压力下,渐渐开始有些颤抖了,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正被超凡的力量唤醒,发出了适应性的低吼。


    然后就见他微微蹙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拍了拍猛犸象的车门,“啧,这铁疙瘩,比我那小电鸡也没强到哪儿去啊,灵气传导阻滞太大,灵纹承载有限……最多只能烙印三个基础符文。”


    “哪三个?现在已经两个了?”


    “嗯,‘归引’和‘息流’是必须的,一个是核心,一个是基础。”安斯年耐心解释,“‘归引’能让灵气对车子进行操控,‘息流’破风减阻抵消引力飞起来……”


    他顿了顿,目光从车身再次扫过,喃喃自语:“还剩一个符文位,刻什么好?”


    “当然是屏蔽,能完全隐身就最好了。”晏臻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安斯年:“我当然知道要屏蔽,问题是,一级的基础符文里有屏蔽效果的就两个:‘净空’和‘净念’,要么屏蔽视觉要么屏蔽听觉,只能选一个了。要不就‘净空’?只要看不见,哪怕听见了应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就好像最近频发的异闻一样,雷雨夜总有人说听见了龙吟,甚至还录视频录了下来,可是光有声音画面什么也看不见,到了最后一样的死无对证。


    “不能一块儿么……”晏臻小声嘀咕一句,然后疑问:“这两个到底是什么原理?”


    “‘净空’符,本质上就是个幻术。刻上它,我们的车在高空飞行时,肉眼看到的可能是只鸟或者一片不起眼的云彩,会完美融入天空背景。但它只能欺骗视觉,没法隔绝声音和雷达波。”


    “‘净念’符则相反,是一个纯灵力构成的透明能量护罩。它能隔绝一切形式的‘念’,包括声波震动、精神探测、以及大概率包括雷达电磁波等微观能量波动,实现物理意义上的静音和反探测。但它的缺陷是,阻挡不了肉眼的直接观察。你从天上看下来,我们实实在在就是罩了个玻璃罩子飞在天上的皮卡,应该躲不过卫星的。”


    这么一解释晏臻立刻有谱了,他摇摇头:“那还是‘净念’吧,宁肯被肉眼看见。”


    安斯年有点不能理解:“为什么?被看见不是更麻烦?”


    晏臻语速飞快地分析道,“雷达探测、卫星扫描,这些才是真正的麻烦,尤其是近海区域,空管雷达覆盖密集,被扫描到的风险很高,至于肉眼……”


    他耸耸肩,“偶尔有人看见不明飞行物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飞机上的乘客拍到点什么模糊的影子,有人信吗?信了又能怎样?没有确凿的仪器证据,最后都会变成都市传说。卫星成像倒是清晰,但卫星不会24小时盯着每一个像素点,除非有人刻意调动卫星资源,专门检索追踪某个特定目标。我们只要不长时间在敏感区域停留,飞行轨迹保持正常的鸟类速度,被卫星特意锁定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相比之下,规避雷达锁定才更重要。”


    安斯年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晏臻的分析逻辑清晰,考虑周全,在现代科技这方面确实比他专业多了。


    没再纠结,他挥笔刻上了最后一道符箓。


    终于完工,收势凝神。


    灵笔瞬间缩小,还原成藤蔓,但没有再缩回衣服里,而是化作一个寻常的镯子套在了安斯年的手腕上。


    乍一看,是个帝王绿玻璃种的翡翠镯子,晏臻忍不住悄悄盯了几眼。


    一旁的猛犸象仍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不堪重负,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从外表上看,这带着些泥点子的皮卡跟之前没任何区别,可实际上,这家伙已经是头‘飞象’了,现代工业与修真文明碰撞后的‘绿科技’造物。


    两人迅速上了车,关好了车门。


    安斯年强大的神识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声蔓延开来,瞬间覆盖了周边一公里范围,确认了周围空无一人后,他心念微动,磅礴的灵力顺着烙印在车上的符文回路奔涌而出!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共振响起。


    沉重的猛犸象像是失去了重量,平稳而轻盈地缓缓离开了地面,轮胎离地半米,悬浮着。


    安斯年神念再转,大致感应了一下闽洲海域的方向。


    “走了。” 他淡声提醒。


    下一刻!


    ‘小飞象’骤然加速,像一支离弦的箭矢,撕裂海风,朝着东南方向的天际疾驰而去。


    车窗外,海岸线急速后退,脚下的盐田,防风林瞬间缩小成模糊的色块,无垠的蓝色海面在视野中急速铺展开来……


    首次乘坐修真版本的飞行器,晏臻还挺适应的。


    他迅速评估了一下感觉,跟开直升机的时候差不多,只是没有螺旋桨的剧烈噪音和震动,也没有喷气引擎的轰鸣。


    而且飞行异常的平稳,除了起步和转向时能感受到一些过载力,平稳巡航时竟然和在地面高速行驶差别不大,安静得能清晰听到空调出风口的细微气流声。


    他习惯性地瞄了一眼仪表盘。


    时速表的指针在‘0’和‘1’之间左右摇摆,像个迷路的孩子,完全无法提供有效的读数。


    晏臻哑然失笑。


    也是他想多了,这传统的机械仪表,哪里能测得了现在这超凡的速度?


    要不是天儿太热还需要开着空调,他真想干脆熄火得了,反正飞行靠的是安老板的灵气,烧油的内燃机已经彻底成了摆设,纯粹浪费能源,不如留着油给后面要跑的山路。


    就这样相对无言的飞了一会儿,没有噪音,这驾驶室的空气太安静了点,安静到有点别扭,晏臻按着方向盘上的按钮,本想调一下空调温度,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车载音响的按钮。


    活泼热情的少年音响了起来:“……我要乘着风帆,飞翔在无边的海洋……”


    嗯?


    晏臻的指尖瞬间僵在按钮上,这旋律……这歌词……一股热流腾地涌上了耳根。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手指狂按,断掉蓝牙,飞速切换了频道,古典交响乐宏大的旋律及时响起,填补了这短暂的空白。


    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下来,他悄悄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瞥向身边人。


    安老板正侧着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急速掠过的云海,表情平静而又自然,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在某个选秀节目里表演过的曲目。


    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遗憾,晏臻将音量调到微弱背景音的程度,收回了视线,安老板带着猛犸象这重达两吨的庞然大物,以比肩民航客机的速度在空中御风而行,竟然没什么吃力的感觉,甚至还有余力欣赏窗外的风景。


    灵力之浑厚悠长,简直深不见底让人无法揣摩。


    为了缓解刚才那点微妙的窘迫,他打开了扶手上的储物格,从里面拿出一盒小桃酥,“刚才没来得及吃饭吧?”


    他将纸盒递向安斯年,语气尽量自然:“嗯,先垫一点,估计还要飞挺久。”


    安斯年微愣,倒没想到晏警官这么冷硬毒舌的一个人,居然还会在车里放上这种小甜点,和这粗犷的皮卡气质也太不搭调了点,着实……有趣。


    他心里好笑,嘴上道谢,再随手接过。沿着纸盒的封口仔细拆开了,取出一块,小口小口的咬到嘴里。


    晏臻心里松口气,他早就发现了,安老板看着温和其实很有距离感,但是吧,只要递吃的基本都不太会拒绝,他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老牌子的小桃酥口味确实好,酥脆得惊人,浓郁的麦香、油香、芝麻香在嘴里温柔地弥漫开,用舌尖抿化了,就着恰到好处的甜味咽下去,满嘴留香。


    吃到第三块了,安斯年突然想起来,晏臻和他一样,放下筷子就奔了鹿角港大超市,根本也没来得及吃饱午饭,这家伙……肯定也饿着。


    他也没多想,纯粹出于一种分享食物的自然反应,很顺手地又从盒子里取出一块完整无损,最大最厚的桃酥,递了回去:“呐,你也吃点吧,这桃酥超级化渣,根本不用嚼,抿一下很好吞的。”


    就见驾驶位上的男人双手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的答:


    “……没手。”


    第45章 继续小桃酥


    “没手”两个字刚蹦出口晏臻就后悔了,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溜出口了?


    他懊恼得恨不得咬掉舌头。


    明明刚刚还能利索地开储物格、掏点心,转眼就“没手”了?


    这也太突兀太明显了点,借口蹩脚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还带着一股子无理取闹似的矫情, 还不如直截了当说“求喂”来得真诚。


    现在怎么办,这话还能收回来么?


    他整个僵住了, 心如擂鼓,双手握得方向盘死紧死紧的。


    正在焦虑中, 眼皮底下突然冒出块小桃酥,被一根纤细的翠绿藤蔓稳稳卷着,径直送到了嘴边。


    “张嘴。”


    安老板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有点清冷, 但好在东西已经递了过来。


    晏臻下意识听话的张开了嘴, 一整块桃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嗖’地一下被塞了进来。


    藤蔓上那两片青翠欲滴的叶子,居然像人手似的, 略带着嫌弃快速搓了搓,将沾着的点心残渣毫不客气地拍落在他裤子上, 再慢条斯理地缩了回去, 瞬间变回了翡翠镯子,依然套在那截好看的手腕上。


    他机械的咀嚼着,浓郁的花生香和油酥味在口中弥漫,他却像是尝不出味道。


    眼角余光偷偷瞄了瞄身旁的人, 安斯年收拾了桃酥盒子, 侧着身一直盯着窗外,像是全神贯注的在欣赏风景,看不见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但下颌线……起码还算柔和。


    安斯年在复盘他的感情史。


    单身太久雷达居然没有生锈, 这几天偶尔冒出来的那种、若有若无不对劲儿的感觉,真的是晏臻对他,似乎好像大概有那么一点别的意思……


    刚才那句话几乎就已经算是明牌了。


    要是换个角度看这个人,不是房客仅仅是个男人,似乎……不算讨厌,但要说喜欢,愿意立刻交付情感,那倒也还不至于。


    北漂元年,在初恋翻车的阴影里挣扎的时候,向他示好的人并不少,甚至因为圈子的关系,诱惑反而更多了,可他当时忙着为生计奔波,无暇他顾,也有被怀疑和被背叛的后遗症裹挟着,导致根本没办法敞开心扉,去开启下一段的感情。


    再追溯到九嶷大陆那漫长的三百年……动心?


    安斯年似乎有过动心的时候。


    对方主掌着执法堂,位高权重事务繁忙,整日奔波于三界四洲处理宗门要务,常常三五年的见不上一面,更关键的,修习的还是断情绝爱的无情道,他从来不是会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的性子。


    那份未曾言明的情愫,便也如同扶云山间的云雾,只维持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温吞而遥远地悬着,时间太长了也就慢慢在他心里消散了……


    思绪飘得太远,被拉回现实时,小小的驾驶室内只剩下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从粤洲S市的海岸线到闽洲F市的渔港码头,这段路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个并不想太快的打破这层隔膜,一个纯属不敢再轻举妄动,唯有音量低到快要听不见的不知名交响乐,成为这片静默的背景音。


    猛犸象平稳地飞过大海,前方目的未知,安斯年不得不先开了口:“……直接到她老家降落?小山村……应该没什么摄像头?”


    “在天上太快了……GPS没法及时接收到卫星信号,所以导航应该没法用,你能精准定位到她家么?而且,陆地不比海洋,人多监控多,可能还有无人机,大白天的,还是算了吧,别给网信部门添麻烦了。”


    “那行。”安斯年简单回了话,寻了处无人的空地降落,晏臻接管了车子,设好导航,从港口路段重新汇入闽洲F市的陆地公路网。


    开始风驰电掣。


    专注开车,似乎也冲淡了一丝心头的忐忑,晏臻单手握着方向盘,指尖在皮面上轻轻敲击,默默盘算:


    以现在的速度,顺利的话,说不定真能赶在赵白露之前抵达目的地。


    今天虽然不是表白的良机,自己那点心思暴露得也过于急切莽撞,但安老板全程的沉默,不正是一种变相的默许……或者,至少是正视的开始?


    没有当场冷脸的断然拒绝,这无声的反应……应该就已经是最好的反应了。


    接下来,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偃旗息鼓,继续保持水温,直到水到渠成就好。


    从高速路转国道,再转县级公路,然后盘山路,猛犸象一路翻山越岭,下午五点来钟,终于到了赵白露的老家,一个叫做‘长坑’的小山村。


    这座传统的村庄依山而建,呈梯形分布,房屋错落有致,一眼看上去就极有地方特色,几座超大的圆形土楼矗立在中央,像是沉默的卫士,守护在山脉之间。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斑驳的土黄色墙面上,本该是温暖的景致,此刻落在两人眼里,莫名透着些铁锈般的森冷。


    车子刚在村口老榕树下停稳,还没开门,神识敏锐的两人已经察觉好些视线射了过来,也许是他们这辆猛犸象太过扎眼的缘故。


    晏臻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土楼门洞边几个蹲着抽烟的闲汉,他们状似闲聊,姿态却透着股刻意维持的松弛,眼神闪烁不定。


    有一丝直觉的疑惑感在他心头盘旋,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周前他在这儿找到赵白露的时候,那丫头办好老赵的后事,卖了船,在家里宅着上网课,明明也呆了不短的时间,可没见什么人找过她的麻烦。


    怎么人前脚刚一走,后脚就突然爆出这种恶性的事件?


    而且,老赵父女俩根本就没什么亲戚好友了,又是谁在传递消息,千里迢迢的把事情捅给她知道的呢?


    倒像是个局,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诱她回来自投罗网。


    晏臻:“不知道她什么能到,你要不要下去走走?”


    “嗯”安斯年随口答应一声,推门下车,晏臻动作迅捷的如影随形。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在村口一家挂着褪色招牌的小卖部买了三瓶运动饮料,便坐在店门口斑驳的石阶上。


    晏臻的目光几次三番又状似无意地瞟向安斯年,却在对方眼风扫来前仓促的移开。


    几次之后,安斯年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懒得再玩这猫鼠游戏,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转向柜台后摇着蒲扇的大妈,状似闲话地搭茬:“大姐,对面那些土楼看着年头不小了,现在还住人吗?还是改成旅游景点了?”


    “诶,小哥,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大妈来了精神,蒲扇拍得啪啪响,“我跟你讲哦,只有那些破落户才会把土楼弄出去做景点啦,我们老赵家在这块地方扎根有好几百年了,当官的、做大老板的大把,就算飞出去发了洋财,那老祖宗发家的地方也一定不能丢啦,里面人气可还旺着嘞。”


    “是么,那挺好的啊,看着挺安静的,还以为没人住了。”安斯年顺着话头,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那几个闲汉。


    “哎呀白天要做事挣生活的嘛,再晚点你看看,人就都回来喽,这村口才叫个热闹。”大妈笑道。


    “那土楼的名字都起得挺好听啊,永庆、延庆、余庆……听着就吉利……”


    两人正说得热闹,里间门帘一掀,突然走出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急急凑到大妈耳朵跟前极小声的说着话。


    可安斯年和晏臻是什么耳力,那基本也就相当于直接在他俩耳边说:“妈,别和他们扯太多,那个刀疤脸好像就是上次来找赵德寿家囡囡的那个,李广山放过话了,谁要是敢和她牵扯到一块儿,绝对没好果子吃。”


    大妈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轻轻撇了儿媳妇一眼,转回头来倒是没有什么尴尬鄙视的神色,只是明显也没了谈兴,摇着蒲扇不再接茬了。


    这时,一辆F市牌照的私家车开了过来,在榕树下刚停稳,一个拖着长长麻花辫的身影已猛地推开车门冲了出来,她双目赤红着,直直就要往村里闯!


    土楼下那几个抽烟的闲汉子,眼神立刻锐利得像是钩子,一下子就黏在了她身上,迅速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更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鼓囊囊的地方。


    “白露!”


    安斯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暮色中敲响的铜磬,试图穿透赵白露被悲愤烧灼出的屏障。


    赵白露猛地停住脚步,惊愕的往小卖部看了过来,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与一丝被抓了现场的狼狈。


    晏臻没说话,长腿走了几步,看似缓慢又随意,可无比精准地拦在了她斜前方半步。


    “让开……!!!”赵白露豁然转头,双眼赤红,里面翻涌的仿佛不是泪水,而是近乎实质的戾气卷起的暴风雪。


    她完全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师父和晏大哥,一边心急的想冲回村里,一边又有被人抓住无法肆意施展的憋屈,悲愤交集之下,她体内那股初生的冰寒灵气,因这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自她掌心喷薄而出——


    一道边缘锋利的惨白冰锥,毫无征兆地从她手里激射出来!


    “嗤”


    冰锥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狠狠撞在夯土墙上!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村口炸开,土墙上瞬间爆开一个大坑,坚硬如铁的夯土崩裂飞溅,一道带着冰碴的裂痕狰狞地蔓延开足有两米多长,土渣混合着碎冰,簌簌的往下落,触目惊心。


    那几个抽烟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烟蒂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脸色煞白的像张白纸,死死瞪着墙上的恐怖深坑,又看看状若疯魔的赵白露,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一种世界观崩塌般的恐惧,如同白日见鬼。


    “妖……妖怪!”其中一个胆子小的,牙齿咯咯作响,挤出两个字,转身就想逃。


    “哼!”


    一声冷哼如重锤般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一直没动的安斯年,目光瞬间钉在了那几个意图报信的汉子身上。


    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一瞥,一股源自生命层次最根本的绝对威压轰然降临!


    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们,别说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僵在原地,冷汗刷刷的往外冒着,如同被洪荒巨兽即将踩死的蚂蚁,连村口老榕树垂下的气根,都仿佛在无形的力场中微微战栗。


    小卖部里的婆媳虽然没有感受到什么威压,可也被眼前完全超脱现实的魔幻场景惊呆了。


    弄出这么大动静的赵白露并不好受,反噬之力凶猛袭来,脸如金纸,胸中逆血上涌,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身体脱力般晃了晃,眼看就要倒地,晏臻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单薄的肩膀,“白露?!”


    没有回应,人已经直接晕了过去。


    安斯年双手微动,左右开弓交替着,挥出几道带着‘枯荣’意境的灵气。


    淡青色的灵气涟漪一般荡开,精准地拂过在场每一个普通人的眉心,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五分钟。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小卖部的大妈,她茫然的看了看地面血迹和赵白露的模样,惊叫一声“囡囡”,几步就从柜台后跑了出来。


    然后一把就从晏臻手里接过了晕厥的女生,“这……这怎么了?中暑嘛?”她一边招呼着,一边费力地架着赵白露往里走,“快进屋里,我打盆凉水给她擦一下。”


    晏臻没拒绝这好意,毕竟孩子大了,他们两个大男人有点不好下手的感觉,于是朝安老板询问的望了一眼。


    安斯年点点头,随即转脸,凌厉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几个瘫软的汉子,那几人被这目光一刺,莫名就觉得无比的恐惧,头也不回地窜进了土楼幽深的门洞深处。


    大妈将赵白露扶到里间用来午休的行军床上,手脚麻利地拧了湿毛巾替她擦拭额头的冷汗和脖颈四肢。


    门口杵着的小媳妇儿脸色有点难看,忍不住又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些埋怨:“妈!你怎么还把她弄店里来了?不是才跟你说了,别和她有牵扯么?”


    “不牵扯不牵扯!”大妈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低声呵斥,“搭句话是不敢,可这人命关天的事,见死不救要遭天打雷劈的!”


    她动作轻柔地擦着赵白露冰凉的手腕,嘴里继续数落儿媳,“你也别老是李广山李广山的,他有几个臭钱是要上天了是吧?长坑这块地界,往上数十八代都是我们老赵家说了算!他一个半路来的外姓人,算个什么东西……”


    “她怎么样?没事吧?”晏臻站在里间门口,看着赵白露惨白的脸色问道。


    安斯年早已用神识探过,语气微沉:“不太好。都还没能炼气入体,根基都没稳,就被强行催着暴动了,内伤可医没问题,心境却很难愈合,道心也已蒙尘,恐怕……以后的修行进境会艰难缓慢许多。”


    晏臻暗叹了一口气。


    这父女俩都是死犟又不愿求人的性子,就她家村卫生所那点破事儿,但凡她肯开口求他托托关系,哪怕只是递句话到市级甚至更高的层面,那些让她视作庞然大物的死对头,也不过是随手就能按死的蝼蚁。


    退一步说,哪怕她求一求安老板呢?就他那神仙手段,肯定也能悄无声息的把麻烦解决了,怎么偏偏不吭不响的搞这一出,还把自己气得伤了修行的根基。实在太不理智了点,希望这丫头经了这遭,以后多长个心眼吧。


    “那现在怎么办?你先带她回去吧,家里客人多事儿忙,我留下帮着处理一下。”


    人既然找着了,晏臻不确定安老板还会不会耗费心思管这摊子闲事儿。


    安斯年顿了一下,回他:“等她醒了看看情况再说。”


    他走进小卖部,问大妈要了个一次性水杯,悄悄加料后又拜托她给赵白露喂上一点。


    所以这一等也没多久,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赵白露睁开了眼。


    她一个翻身就起了床,出了里屋,就见安斯年和晏臻一左一右,静静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背影沉静如山。


    “师父……晏大哥……”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浓重的鼻音。


    “醒了?”晏臻转过头,淡淡的说,“先定下心神,你刚才差点走火入魔。”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还有,以后叫我叔吧,晏叔。”


    “啊?”赵白露有点懵,连悲伤的情绪都被冲得有点不连贯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自己长辈分?再说了,没头没脑的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有点莫名其妙啊。


    她想不到理由,眼神不自觉得转向了师父。


    只见师父似乎飞快地瞪了晏大哥一眼,转回头问:“好了,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天大的事,那也是人多力量大嘛,我和你晏‘大哥’一起帮你想想办法。”


    安斯年的语气是那样的温柔,非但没提她招呼不打就出走的自私行为,更没说他们能这么快赶到,到底花了多大的代价耽误了多少的事儿。


    这份包容和维护,这滚烫的心意,烫得赵白露的眼眶顿时包不住眼泪了,她再也无法硬撑,示意两人一起走到了大榕树下,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赵德寿虽然被人害得背井离乡漂泊到了公海,可心中那份为无辜者讨还公道的执念,还有对仇人的刻骨之恨,其实一天也没放下过。


    他行医多年,到底结下了些善缘,还有几个死忠的人没有被李广山一伙蛊惑,多年来一直在暗中帮他收集对方违法的铁证。


    几年下来,不说多吧,积累的证人证言、被掉包或伪造的药品实物、偷录的威胁录音……林林总总积累了十多份了,加上赵德寿自己的亲身经历,还有从财会那儿偷偷拍下的阴阳账本,收费记录等等,复仇的拼图已是八九不离十,唯欠最后的一道东风。


    以前是赵白露年纪还太小,她爸没有和她说得太深,这半年眼看着女儿已经要成年了,他这才把当年的事情给她交代了清楚,父女俩本想着过了这个捕鱼季就回家清算旧账的,可惜命运弄人,他竟猝然倒在了那个无法预料的夜里。


    赵白露继承了她爸的遗愿,是矢志要报这个仇的,只是她还算清醒,别说材料要具体交给谁,就是公家的门往哪儿开都未必清楚。


    翻开那些证据,她连看都看得不太明白,就比如那几十页的收费记录,加加减减借借贷贷的,看得她脑子里浆糊一样,怎么算都算不明白,真要是交出去了,别人一问她三不知,哪里有半点的可信度?


    她原本的打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把材料藏起来,自己抓紧时间充电,法律会计两把抓,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梳理清楚,然后再核实好上告的流程,务求一击必中,决不能重蹈她爸的覆辙,告到了镇上又告到了县里,结果半点用也没有,反而走漏了风声被人倒打一耙。


    计划的好好的,可没想到她前脚刚一走,一直和她爸通气的那个人突然就没了,小时候的玩伴还给她发来了墓碑的照片,她一个没忍住,就……


    安斯年抓住关键点,低问:“东西在哪儿?你放家里了?”


    “嗯,在家,但是不在我家,我藏到我爸的牌位夹层,供在祠堂里了。”赵白露用力点点头,发狠的说:“那些人再厉害,也不敢到祠堂里去惊扰祖先吧?真要去了,别说等着我去告发,族老就得先打断他们的腿。”


    闽洲这地方,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尤以村落最为明显,基本都是一村一姓或者双姓,很少出现一村多姓的现象,即使是村挨着村,也会有一条泾渭分明的无形界线。


    赵白露住的这条村子基本都是赵姓,像李广山这样的外姓人也亏得是娶了村长的女儿才得以有了人脉,要不然,估计连跟脚都站不稳,更别说盘踞势力。


    所以她说的话安斯年还挺赞同,甚至觉得小姑娘算是很有头脑了,一个人周旋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下,居然还能想到‘灯下黑’,把证据藏得严严实实的,心思和胆识真是不可小觑。


    他也相信东西应该还没有暴露,要不然,对方也不会用那么恶毒的法子把她勾回来。


    “祠堂?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