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你什么价儿


    本该在两天后抵达启微市的江司长提前回家, 已经渐渐沉入寂静的江宅又瞬间忙乱起来。


    江永庭是个很重视规矩的人。


    而双生子本来不打算下楼迎接的,但他们站在窗口往下看的时候跟江永庭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所以也没办法扯一些睡着了不知道他回来的蹩脚理由。


    江翎跟在江浔的身后下楼, 看着忙叨起来的佣人们嗤笑一声“老头子真会折腾人”, 转过角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正襟危坐在了客厅里。


    虽然江翎总是带着某种恶意地“老头老头”地喊, 实际上江永庭并不是真的有那么老。


    一身深灰色得体正装的中年男人只是鬓角略显灰白, 面容上有些疲惫,此时正坐在沙发里等着佣人给他泡茶。


    “大半夜的喝茶,也不怕睁着眼睛到天亮。”江翎轻声嗤笑。


    “江浔, 江翎。”


    沙发上的男人松了松领带, 举着茶杯靠进了沙发背里, 尽力拿出了一副放松的慈爱父亲模样。


    却在双生子和陈乱走进客厅范围的时候又蹙起了眉。


    “把乱飘的信息素收起来。像什么样子?”


    江永庭皱起眉头轻斥了一声。


    “易感期了, 收不起来。”江翎直接跨到江永庭对面的沙发上,没骨头似的蹭在了沙发里, 甚至抬腿把一双脚叠着搭上了放着江永庭的茶具的茶几。


    姿态无比嚣张:


    “你该不会是忘了我们的信息素强度会比正常人偏高的吧?”


    而江浔坐在了江翎身边,虽然没有江翎那样放肆,但语气里也实在听不出什么尊重:“普通抑制剂效果不太好, 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希望江司长多多担待。”


    疏离得不像父子。


    跟在后面的陈乱朝江永庭微微颔首:“江司长。”


    但江永庭连个眼神都没给陈乱, 完全无视了过去。


    此时他正接过女佣递过来的茶杯, 吹着杯里漂浮翻滚的茶叶,皱着眉看了一眼江翎搭在茶几上的腿:“江翎, 把你的腿放下去。不像话。”


    “学校我已经联系好了,你们考完直接报名就好。分数的问题不用你们操心。”


    而江翎和江浔正在跟陈乱拉拉扯扯。


    “杵在这里干嘛, 站着不累吗?”江翎拽着陈乱的胳膊把人扯到沙发边上。


    江浔按着陈乱的肩膀坐下。


    “我在跟你们讲话!”


    江永庭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搁在茶几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啧,我不去。”刚拉着陈乱落座的江翎不耐烦地将手边的抱枕丢开,抬腿就要走:“你爱让谁去让谁去。我要休息了。”


    “明天还有考试。”江浔也动了动身。


    “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


    空气里有陌生的信息素卷过来, 压向江浔和江翎。


    “都给我老实坐下。”


    正在临近易感期的两个十八岁少年被一个成熟的a级alpha的信息素冲了个措手不及,脑海里顿时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


    后颈的腺体立刻鼓噪着灼痛起来。


    江翎抬手捂着后颈,盯着对面的男人,嘴角挑起嘲讽的弧度:“江司长可真是威风,在家里还要拿信息素攻击自己的儿子。”


    江浔则是平静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稳而清淡:“这件事你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意愿就擅自决定,我不接受。”


    “轮不到你接不接受。”


    江永庭叉起双手搁在桌上,身体后仰,睨着两个不听话的儿子,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片刻后却又松了气,语气软下来:


    “我是为了你们好。听话去报名,我会为你们铺好所有的路。”


    “铺路?”江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于是勾着唇角去看江永庭的眼睛:“铺谁的路?你的政坛之路?”


    “还不用操心分数?哈。”江翎嗤笑着:“要你操心了吗?”


    江浔几乎是叹笑着,看着自己的父亲:“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看过我们的成绩单。”


    以江翎的成绩,去念江永庭口中的政法大学绰绰有余,甚至考前再努力一把,去够一下包括联邦军校在内的几个顶级学府也未尝不可。


    至于江浔,他可以随便挑。


    包括联邦军校。


    江永庭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摆了摆手:“这不重要。总之你们乖乖听话,以后的路我会给你们全部安排好,我的孩子不必为未来走哪条路这种事担忧。”


    “等过段时间,可能有一个晚会,你们跟我出席。我带你们跟周家还有喻家的两个小孩见一面。”


    江永庭在两个儿子逐渐蹙起的眉头中,摆出来一副开明家长尊重意见的样子:“想跟哪个订婚你们两个可以自己商量。”


    “哈。”江翎气得笑出了声,甚至直呼其名:


    “江永庭你疯了是吧?跟周家订婚?”


    以前外公倒了,江永庭为了攀附周家,去周家周旋送礼谈条件被连东西带人扔出大门的糗样子他都忘了?


    他跟江浔被周景带人堵在巷子里打得一身伤时候,这人却腆着一张谄媚的脸,点头哈腰地跟周家道歉的样子,江翎这辈子都忘不掉。


    现在他江永庭当他们兄弟两个是什么?


    助他平步青云的工具吗?


    然而,紧接着江翎落下的话音的,是砰地一声响。


    一盏滚烫的茶水就和着茶杯朝江翎的头上飞了过来。


    桌对面的中年男人拍着桌子,竖起了眉低声喝道:“江翎,谁教你的可以直呼你亲生父亲的名字?!”


    江翎眼也不眨地看着那茶杯朝他脸上砸,嘴角甚至还带着几分恶犬一般的笑。


    只是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将那只杯子稳稳地接了下来。


    滚烫着热气的茶水飞溅到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手背上,顿时晕出一片刺目的薄红。


    “陈乱!你——”


    刚刚还咬着牙一副“你有本事就弄死我”表情的江翎肉眼可见地慌了一下神,抬手捉住了陈乱的腕子,看着那片越来越红的烫伤,呼吸都重了几分:“……手。”


    而陈乱只是摆摆手,将茶杯稳稳搁在茶几上。


    “江司长,结婚这种事这么武断地替孩子决定,是不是太过草率了点。”


    客厅里的气氛几乎凝结成冰。


    连佣人们都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屏着呼吸数着脚下的地砖上有几条花纹。


    而江永庭只是掀了一下眼皮,正眼都不瞧一下陈乱。


    “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移开了眼神,抬手让佣人斟茶:“这里是江家,没你说话的份儿。我对我儿子什么安排,与你无关。”


    明明是宽阔的客厅空间,此时却瞬间寂静下来。


    空气挤压着像被塞进了什么狭小的缝隙里,令人有些呼吸都开始逐渐困难。


    “他父亲救过你的命,你们签过收养协议。”


    江浔用刚刚喊人拿过来的冰袋敷在陈乱的手背上,抬起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然而江永庭只是哼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哈,我让他救了吗?”


    “他是安保人员,这就是他的职责。我带了保镖,他自己要来送命。”


    “我替他养了这么多年儿子,好吃好喝好学校地供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他端着茶杯,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儿子:“收养协议,哈哈。江浔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那是给外人看的东西。我说他是他就是,我说他不是,他就永远成不了江家人。”


    “江浔,你这么天真的孩子,你说我怎么放心把江家交给你呢?”


    “啊对了——”


    “你叫陈乱是吧?”


    江永庭把喝了一口的茶搁在桌子上。


    “我听说你在军校找到了工作?”


    “一个beta能做到这种程度也不错了,没白费我供你念的那些书。”


    “你乖乖听话,不该你插手的事情不要插手。”


    “我依然会允许你继续住在江家,对外自称江家养子。”


    一片死寂。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连空气都变得粘稠,墙壁上挂钟不停旋转的指针也凝滞住了,恍惚间甚至有一声尖锐的嗡鸣声针刺一般被压入耳膜。


    而后死一般的陷入真空。


    江浔和江翎看着江永庭,眼神像在看着一个,


    ……全然陌生的人。


    他们不知道,亲生父亲原本就低劣的下限,如今还能突破至此,以至于让他们感到羞耻,脸也跟着开始烧红起来。


    仿佛一个兜着破棉烂絮的金贵皮囊,突然一下烂掉了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堆烂棉絮里,裹着更恶臭的东西。


    而陈乱此时,有点想笑。


    面对江永庭如此荒谬绝伦的论调,他只感觉毫不意外。


    所以他真的笑出了声。


    在落针可闻的空间里尤其突兀。


    “所以江司长,您的意思是——”


    陈乱踩着地板上的水渍走到沙发上坐着的中年男人面前,微微俯身,嘴角拉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一条人命,就只值这些?”


    冽灰色的眼瞳里泛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讽意,那种像在盯一个小丑的眼神感竟然让江永庭脸上突然冒起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灼烫感觉。


    “一个平民beta而已,你作为他的儿子能念贵族学校,能考进军校获得一份不错的工作,你不该感激我吗?”


    江永庭移开眼神,片刻后又重新找回了他的自负一般哼笑了一声:


    “不是江家,你这辈子只能烂在城港区贫民窟的鸽子笼里。”


    陈乱直起身子,垂眼睨着江永庭:“江司长。”


    那双透灰色向上弯成绮丽的弦月,眸底却暗沉沉的泛着凉意。


    “我的意思是——”


    “你的一条命,就值这些?”


    青年嘴角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缓缓落下来,望着男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入不得眼的秽物,带着寒凉的锋利:“那还真是廉价。”


    “你——”


    “哦对了。”


    陈乱突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变魔术一般摸出来一支不知道藏在了哪里的录音笔,指示灯正闪着蓝色的光。


    他偏着头朝着男人勾起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你说——”


    “如果你这番话被送到beta平权人士的手上,等到下次一公投,江司长继续连任的可能性还有多大呢?”


    “你、你什么时候录的音!?”面前的男人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探手过来试图去夺陈乱手中的录音笔:“拿来!”


    陈乱轻巧地侧身躲过,抬脚踩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


    腿部肌肉绷紧了一瞬——


    “呲啦——”


    连沙发带着上面坐着的江永庭立刻滑出了几米开外。


    甚至由于惯性原因,他的身体不由地向前倾倒过去,险些趴在地上。


    “江永庭。”


    陈乱退开两步,平静地望着勉强稳住身形,脖颈逐渐粗红起来的男人: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的。”


    “我从来都不欠你什么。”


    “是你欠了陈端一条命。”


    “啊,你刚刚是要我感激你对吗?”


    陈乱支着下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从兜里摸出来一枚硬币。


    他笑眯眯地俯身过去,抬手将那枚硬币塞进了对方胸口的手巾袋里,又伸出修长的食指,在中年男人僵硬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将硬币完完整整推进口袋后,好心情地将那块衣褶抚平:


    “您别嫌少。”


    “毕竟呢——”


    陈乱直起身子退回去,从茶桌上抽了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手:“您也就值这个价儿。”


    “江司长,你要记得。”


    “你的每一次呼吸,都跟那个你看不起的平民beta有关。”


    “而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也从来都不是源自你的施舍。”


    “至于这份录音什么时候会被我送出去。”


    陈乱睨着对方,嘴角向上勾起:“看我心情。”


    陈乱说完,没有给江永庭再开口的机会,径自朝楼上走去。


    落针可闻的空间里,飘下来陈乱冷淡的嗓音:


    “我会搬走。”


    “户籍我会迁出去。”


    “我与江家的收养关系结束了。”


    “也就您把这个养子身份真当个宝贝疙瘩。”


    “在我这儿,一文不值。”


    “希望江司长从今往后……”


    陈乱懒散地靠着扶手站在台阶之上,那支录音笔在他手中灵活地翻转着。


    空气里传来一声满含着嘲讽意味的嗤笑:


    “顺、顺、利、利、平步青云。”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拐角的地方。


    客厅里骤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碎掉的声音。


    江永庭抚去桌子上的所有茶具,抖着手:“你!恩将仇报的白眼狼!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吗!”


    “你以为你的两段录音就能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吗?你做梦!”


    “我到要看看离了江家你还能是什么!”


    他愤怒地将那枚硬币从口袋里扣出来,恨恨地甩到地上,一阵当啷脆响。


    声音清脆得像是他那颗被陈乱踩成了玻璃渣的自尊心。


    但陈乱早就没了踪影。


    可怜的男人又拉不下脸皮追上去,只得在原地狂怒,气急攻心,连脖子都涨成了猪肝红色。


    “江司长,你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江浔站起身来,抬眼看着自己父亲,微微偏过头,嘴角勾起与陈乱如出一辙的嘲讽微笑:“不过,你对自己的形容倒也贴切。”


    地上飞溅的茶水沾湿了少年的裤脚。


    他垂下眼睛,抬了抬脚:“啧。脏死了。”


    江翎的表现更为直接。


    他无比嫌恶地看着站在那里像头愤怒的狮子一般的男人:“江永庭,你无耻透了。”


    “如果有一个人要离开这个家,该滚的也是你,而不是陈——”


    “啪”地一声脆响,少年的话音戛然而止。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


    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失权的男人仿佛找到了能够重新彰显权威的方式,于是抬手又是一耳光甩过来。


    只是这次没能得逞,被面前的少年一手拦下,重重甩开。


    江翎的舌尖顶过略微发麻的嘴角,抬眼继续朝着已经气得说不出话的父亲勾起唇,露出来更加挑衅的笑容:


    “我说错了吗?”


    “你江司长什么时候把这里当过家,把自己当作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政客?”


    “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来安排。”


    江翎挑起的唇角落下来,被压抑的情绪染成暗金色的眼瞳带着扎人的凉意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我不是任你摆布的工具。”


    “江永庭,你让我感到……羞耻。”


    “你可以去做你的政治家,但是不要试图左右我的人生。”


    江浔没有再去看江永庭:“是你从来没有做好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所以现在也大可不必用一副我是为你好的嘴脸自居。”


    “究竟是为了谁好,你心里有数。”


    立在茶几边上的中年男人仿佛被戳中了痛脚。


    他抖着嘴唇,把桌面拍得砰砰作响,声势浩大,仿佛这样就能彰显他的权威:


    “我是你们的父亲!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跟周家和喻家联姻可以让江家更上一层楼,我怎么会害你们!?不要不识好歹!”


    已经踩上楼梯的两个少年没有回头。


    只落下江浔平静的声音:


    “你口中的江家只是你的仕途而已,与我无关。”


    客厅中再次响起重物气急败坏地砸落在地的声音。


    而此时陈乱正坐在房间里,录音笔在他的手中旋转飞舞。


    其实哪有什么录音,根本没来得及录上。


    诈唬江永庭的而已。


    但看佣人搬进主宅的大包小包的行李,一副家主即将在此常住的样子,陈乱决定还是搬走比较好。


    否则天天要看到江永庭那张脸,他怕自己吃不下饭把自己搞得营养不良。


    其他的账,以后可以慢慢清算。


    只是他的目光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突然又沉默了下来。


    在这里住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很长,但已经安放了陈乱很多回忆。


    除了属于陈乱的东西,这里到处都是江浔和江翎的痕迹。


    江翎喜欢在那张沙发上躺得四仰八叉打游戏。


    江浔经常站在那个摆满形形色色小玩意儿的的柜子前帮忙整理。


    书桌边的椅背上还撇着江翎乱丢上去的外套。


    床头柜上放着江浔上次过来没看完的半本书籍。


    啊,对了。


    那边的小收纳盒里好像还有两支应急用的抑制剂。


    一阵很轻的敲门声响起,陈乱回过神,就看到江翎站在门口,显得格外沉默。


    身后站着同样沉默的江浔。


    “唷,今天是吹的什么风,你进我房间居然学会了敲门?”


    陈乱转过来,靠在椅子里抱着手臂调侃着,琉璃灰色的眼睛弯弯的,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进来吧?杵在门口干什么,我房间的地板烫脚?”


    而门口的两个少年却没动。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


    “对不起。”


    “抱歉。”


    “……”


    陈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才垂下眼睛弯起了唇角。


    他站起来,慢悠悠晃到杵在门口低着头、仿佛做错事的毛绒犬类一样的两个小孩面前。


    双生子垂着眼睛,不敢去看陈乱的神情。


    只是下一秒,头顶就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陈乱眉眼弯弯地摸着弟弟们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叹着气:“干嘛一幅愧疚得恨不得就地自裁的表情,跟你们又没关系。”


    江翎摇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绷直的线。


    “我……”


    他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又湿又冷的棉花,但又说不出任何东西。


    身后的江浔抬眼看着陈乱:


    “如果你想要做什么的话,没关系的,不必顾及我们。”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下一秒,江浔的额头就被陈乱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想什么呢你,录音笔根本没来得及录下来什么东西。我骗他的。”


    “就算我真的打算做点什么,那也不是现在。”


    陈乱俯身凑过来,嬉笑:


    “怎么样?老头子刚刚的表情是不是很好玩?”


    江浔:“……”


    江翎:“……”


    其实他真的挺希望陈乱的录音笔里有点什么东西的。


    真的。


    “好了好了,开心点,嗯?”


    陈乱笑起来,抬手搂着两个弟弟的肩膀把人揽到怀里,轻拍着他们的脑袋:“不是说要来我这里睡,去拿枕头?”


    青年身上干净而温暖的味道像一团柔软的云,轻轻地托住了两个少年alpha不断向下坠落着的情绪。


    江翎的喉咙滚了滚,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到有些嘶哑:


    “陈乱。”


    “你能不能……”


    别走。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走向你


    你能不能别走。


    你能不能,


    就留在我们的身边。


    骄傲的少年第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向那朵拥抱着他的温软的云发出祈求。


    但是话到嘴边,他却发现他无法张口。


    于是只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像吞下了一颗有着尖锐棱角的石头。


    云就该飘在天上。


    飞鸟也该毫无拘束地翱翔苍空。


    他知道, 陈乱现在不会喜欢待在这里的。


    他也不想强留。


    安静的房间里有信息素的味道在空气里四散漂浮, 后颈依旧潮热滚烫。


    但没有人去做什么。


    第一次在双生子与陈乱共处一室的时候, 两少年alpha的信息素没有在偷偷掐架。


    他们只是安静地偎在他们的云身边。


    如同毛茸茸的小动物在湿冷的冬夜里依偎着温暖的火光。


    三个人躺在一起, 透过落地窗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


    陈乱说江翎每天都像只暴脾气的炸毛猫,一点就炸真好逗。


    江翎哼笑着讲陈乱是个幼稚鬼。


    又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迟钝的笨蛋木头。


    陈乱说还以为江翎会比较想去远一点的地方念书, 到处逛逛。


    而江翎注视着陈乱的侧脸, 片刻后又转了回去, 望着天空:“以前想。”


    16岁以前, 每天都想。


    16岁以后——


    如果飞鸟不能为我停留,


    云雾不能因我落地。


    那么我可以去循着飞鸟落下的羽毛去追逐他的轨迹,


    跟着微风和雨去踩云雾在地面上投下的影。


    总之,无论以哪种方式,我想待在有你的地方。


    江翎想。


    空气沉默了片刻。


    “喂,之前那个神经病后来没有再找你吧?”


    “没有啊, 怎么了?”


    江翎“哦”了一声, “没有就行,我就问问。”


    其实那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被关了两个月还没老实, 依然试图来找陈乱。


    被江浔发现了。


    于是双生子趁一个月黑风高夜开着机车去把对方给套了麻袋,据说他后来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


    之后才是真的消停。


    而且当时要不是江翎看再打下去要出事, 拉了一把江浔,恐怕对方会在医院躺更久。


    没有人比江翎更了解自己的孪生哥哥。


    他的脾气根本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温和。


    而江浔此时就安静地靠在陈乱身边。


    手指轻轻扣着陈乱的手腕。


    手表的指针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逐渐与他的心跳合在一起。


    江浔闭上眼,


    呼吸之间都是陈乱的味道。


    没关系,哥哥。


    如果你不能走向我,


    我也可以走向你。


    无论你在哪里,


    我会找到你,


    抓住你。


    不会分开。


    月亮升起又隐没在越来越亮的天光里。


    清晨淅淅沥沥的雨声送进来的湿润的泥土味道的时候,火光就渐渐散了。


    背着书包即将要出门的双生子默然地站在门口,看着逐渐变得空荡荡的、熟悉的房间。


    地板中间的大行李箱里塞了很多东西,几乎放不下,以至于咧开着大嘴。


    像个在张着嘴巴哭的委屈小孩。


    陈乱就站在行李箱边上,转了两圈抓了抓头,被自己塞得像个小型垃圾堆的行李箱逗笑了:“好像放不下了。”


    江浔顿了一下,轻叹一声放下书包走进来。


    “我来吧哥哥。”


    之前陈乱的书架都是他来收拾的。


    不然他搞不好会把书架也塞成杂货摊。


    “今天不是有考试吗?”


    陈乱看着少年蹲下来打开他的行李箱,把里面塞成一团的零零碎碎掏出来。


    江翎也默不作声地跟过来帮忙。


    “没关系,来得及。”江浔摇了摇头。


    陈乱的行李箱里正经东西少得可怜。


    除了一些换洗衣物,居然再也没什么别的了。


    几乎占据了行李箱绝大部分空间的,是那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


    除了那些来自基地遗址的纪念品之外,更多的是江翎塞的盲盒、江浔给的矿标、被陈乱拽着出去玩的时候抓的奇丑无比的娃娃……


    最上面是用泡泡纸小心翼翼包起来的,三个人在游乐场的合照。


    桩桩件件,都与他们两个有关。


    那些物件儿每每经过江翎的手,又由江浔整齐地收纳在行李箱里,


    双生子的眼前就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很多与之有关的画面,无一不是陈乱。


    江翎只觉得喉咙酸痛起来。


    雨明明下在窗外,他却感觉自己现在也湿漉漉、水沉沉的。


    糟糕透了。


    江浔把陈乱的行李箱整理好,拉上了敞着嘴的拉链。


    于是张着嘴哭的小孩嘴巴被捂上了,又变成了闷着响的呜咽。


    “不是,我只是搬出去了,又不是上外星球了。”


    陈乱看着被雨淋到的湿漉漉弃犬一般的两个少年,有些哭笑不得。


    于是他把两只弃犬毛茸茸的脑袋揉得晃来晃去:“我还在启微市,你们干嘛一副再也见不到我的样子。”


    “不一样。”


    江翎抬手扣住陈乱的手腕,手指动了动,却没舍得放开,就这么握着。


    “哪儿不一样了?”


    陈乱任由他握着,漂亮的透灰色眼睛向上弯起来,眼神里是一如往常的慵懒而平和:“想见我的话,不就是一趟空轨的事儿吗?”


    “正好我可以住得离学校近一些,省的天天早上着急忙慌地通勤。”


    “住的地方找好了吗?”


    江浔把陈乱的行李箱扶起来,目光在陈乱手腕上一直戴着没摘下来过的手表上晃过。


    “暂时还没有。”


    陈乱摇摇头。


    走得仓促,哪有时间去找房子看房子。


    “不过早上请假的时候,临姐说她在军校附近有一间空房,可以先给我借住。”


    江浔和江翎知道霍临。


    陈乱的顶头上司,一位很令人敬佩的退役军人。


    “好了,再不走你们真的要迟到了。”


    陈乱揽着两个少年的肩膀往门外推:“我可不想累死累活地去那边收拾半天,刚想躺下休息就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说你们两个同时错过了考试。”


    “等到地方了,我给你们发地址?”


    “嗯,那我们走了。”


    两个少年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陈乱靠在楼梯口朝他们挥挥手。


    等到那两个身影消失不见的时候,陈乱才回过头看向空荡荡的房间。


    面上懒散的笑容逐渐沉落下来。


    房间里又是那副冷沉沉的板正灰色,安分规整得像是某种酒店。


    一如陈乱来之前的样子。


    陈乱拉过行李箱,没有再回头。


    等到陈乱带着沉甸甸的箱子,开着他自己那台小越野抵达霍临发给他的定位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渐渐小了很多。


    霍临就站在路口,黑衣红发,手里举着一把燎红的大伞。


    “临姐?”


    陈乱下车,肩头被雨水打湿。


    “你怎么还亲自来接。”


    霍临两步跨过来把伞举到陈乱头顶,没问陈乱为什么突然搬出江家:“那群学生把我气的要死,再多看他们两眼我怕折寿,出来续命。”


    陈乱笑起来:“今天早上是机甲A6班的课?那确实火大。”


    A班学生都是alpha,6班更是alpha班里的大少爷大小姐班,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能把霍临气得跑出来透气,合情合理。


    霍临的房子位置就在距离军校不到两公里的一处很新的小区。


    据霍临说,是她退役来军校任教后军部给配的住房。


    她不在这里住,就一直空着。


    霍临把人带到,摆了摆手就回学校去了。


    房间只是一个很小的一居室,只有一些基础的家具,看起来很空旷,但是明显刚刚打扫过。


    不过陈乱也不打算久居打扰,暂住几天找到房子就搬走了,所以也没在意。


    他只是把最近几天要换洗的衣物挂出来,又下楼到商超随便买了套床品套上去,就算暂时住下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陈乱其实算得上是个蛮粗糙的家伙。


    从便利店提了桶饮用水又买了些零食回来的时候,陈乱才发现手机上有江浔和江翎发来的消息:


    【不高兴:哥哥,到地方了吗?】


    【没礼帽:不是说到了发地址吗?地址呢?】


    消息一前一后,相隔不超过两分钟。


    【:刚收拾完。】


    【:[位置信息]】


    【:早上的考完了?】


    陈乱回道。


    他又看了看表。


    【:还没到时间吧。】


    然后长按、多选、逐条转发。


    【不高兴:题很简单,提前交卷了。】


    江翎那边正在输入了半天,随后叮叮当当弹了一串:


    【没礼帽:凭什么先给江浔发?】


    【没礼帽:我看到他手机弹消息了!】


    【没礼帽:你还复制粘贴?!】


    【没礼帽:陈乱你完了。】


    陈乱看着空无人气的屋子刚刚冒出头的那点空虚和伤感泡泡,立马被戳破消散地无影无踪。


    那不然呢?


    一模一样的话我要再打一遍?


    不仅幼稚还小心眼的小混蛋!


    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计较。


    敷衍了一个【下次丕定】过去,陈乱想到江翎在对面搞不好又要气的像只炸毛的猫一样的情景,好心情地弯起了唇角,哼着乱七八的调子去少了一壶热水,给自己泡了一碗泡面。


    他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得去学校上班。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陈乱睡了个清爽的午觉慢悠悠晃到学校的时候,天就已经放晴了。


    实际上自从刚入职的时候他展示出高超的机甲驾驶技术后,霍临就像捡到了宝一样可着陈乱使劲儿用,各种训练项目都要带着陈乱。


    不仅仅是大一新生的基础训练。


    在认识到陈乱可能拥有超乎她想象的驾驶水平后,霍临后来甚至带着他上更高年级的校内实战训练课,以及野外实战模拟课。


    兴致上头了,霍临还会拉着陈乱上模拟机,在野外模拟战场对战或者比赛,一直都互有输赢。


    不过回报也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每学期教职工评估表上霍临给他打的一整排A++,还有因为多上了很多课时而翻倍的工资。


    所以以陈乱现有的存款和工资,虽然还没办法全款买下军校周边的房子,但首付一套不错的两居室绰绰有余。


    在一片哀嚎声中笑眯眯地布置完致死量的训练任务,陈乱一如往常那样戴着墨镜站在训练场边缘,一边咬着糖,一边用机甲通话频段进行指导。


    对于学员们来说,这位刚入职没几年的助教对机甲有着近乎恐怖的熟悉程度。


    他只要站在场外观察学员机甲的训练动作,就能准确的告诉控制机甲的学员,应该做什么样的操作来进行调整——


    具体到推进器的动力系数、机体需要调整的细微动作,甚至于武器需要调整的校准度数。


    这一点,连主教老师霍临都做不到。


    所以即使陈乱考核从不放水捞人,布置下的训练任务多到令人窒息,但由于极其出色的驾驶技术和教学能力,他在校内论坛的人气仍然很高。


    以至于有些临近考核却成绩难以达标的学员,会特意来找陈乱做针对性加训。


    往往都效果显著。


    不少人都在惋惜陈助教只是个beta做不了主课老师,否则他的课一定会被选爆。


    可惜,联邦军校以前就没有过beta任机甲实操课主任教的先例。


    只是快要下课的时候,陈乱突然被霍临叫住了。


    “陈乱,明天跟我去野外实战训练基地比一场。”


    陈乱有些疑惑:“野外基地?”


    之前他和霍临比着玩一直是在校内训练场或者野外环境模拟舱。


    怎么突然要去实战基地了。


    那边是军部所管理的几片低危污染区,除了污染区的原生荒化物种,学校方面也会定期投放一些荒化变异的生物进去,用于学员训练。


    只是一般参训都是需要校方去跟军部提前申请,不会对个人开放,霍临哪儿来的进污染区的资格?


    “你先别问,来就行。”霍临朝他笑笑:“就当我们跟平时一样练着玩。”


    “明天早上九点校门口见。”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我不后退


    跟经验丰富的退役军人在污染区比试, 会有压力吗?


    答案是不会。


    相比于两百年前荒兽肆虐、遍地高危禁区的末日,低危污染区根本不是陈乱的舒适区。


    是统治区。


    乘上军用飞机前往训练基地的路途上,陈乱看着云层之下繁华的城市越来越远, 逐渐被连片的废墟取代。


    人类重回地面不过二百年, 所以地面上仍然依然存在着大片的无人区。


    将近五十年的荒兽肆虐终究还是给这个星球带来了无法修复的瘢痕, 匍匐在地平线上逐渐被异化植物覆盖的城市废墟, 成为了这片大地无法愈合的创口。


    这也是陈乱会在任课时无比严苛的缘由。


    那些学员,总有一部分未来会加入各地守军、加入舰队,最终投入污染区清剿行动的战场。


    他希望他们都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


    就如同他当年在基地训练场送走一批批孩子们时所期望的那样。


    最终飞机抵达g4106号污染区的外围, 陈乱和霍临通过驻地守军的层层关卡, 才算正式进入污染区的范围。


    陈乱以为再次回到熟悉的环境, 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一切。


    但是当他驾驶着机甲踏在荒草丛生的破碎沥青路面上, 已经过去了很久的记忆里的往日,却开始慢慢与现实重叠。


    陈乱仰头, 望着幽蓝色的污染晶尘覆盖着大楼残骸扭曲的钢铁骨架,生着锋利锯齿的锈红色藤蔓在建筑物黑洞洞的窗口虬结时,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末日的战场上。


    眼前的低危污染区迅速被从虚空中压下来的末日图景覆盖。


    荒兽所至之处, 植物变异疯长, 动物异化畸变……


    陈乱的脑海中突然炸响出一声尖锐的嗡鸣。


    于是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和着层层叠叠的声音, 山呼海啸一般朝他倾覆而来。


    恍惚中他看到十七岁的王小豆在瓦蓝色的天幕下被扎穿了胸口,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灵动眼睛灰暗暗失去光彩, 黑洞洞的口腔里涌出猩红色的血,


    通讯员安永年的半边身体被活生生撕开, 拖着残躯爬向被甩到几米之外、他想要重新开启的那个信号源,


    队医吴天欣被嚼烂了两条腿,被三头荒兽围堵撕扯,在被扯碎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里仅剩的急救箱抛向陈乱,


    她的爱人趴在装甲车的窗户上流着泪喊得声嘶力竭,污损的手指上还戴着崭新的婚戒……


    陈乱相识的,不相识的,


    熟悉的,不熟悉的,


    无数画面尖啸着往他的太阳穴里钻,


    几千几万道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一声叠一声地喊着陈乱。


    陈队陈队,我想喝菠萝汽水!


    乱哥,嘿嘿,我结婚啦!


    陈教官!我明天就可以上前线了!


    小乱呐,又要出任务啦?等你回来,我给你留鱼汤!


    ……


    乱哥,我想……活着,我不想死……


    陈队,我女儿、还在家等我……


    陈教官,对不起,我太鲁莽了……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陈乱!!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选择这条路线派出侦察员,我老婆就不会死!!


    ……


    陈乱……


    陈乱陈乱陈乱——


    陈乱!!!!!


    所有的声音混杂叠加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巨网,朝着陈乱层层叠叠地倾塌过来,最终拧成一条凝黑色的绳索,绷成尖锐的一条线,化作刺透耳膜的尖锐耳鸣——


    爆炸、


    飞溅、


    哭号、


    尖啸、


    呐喊、


    最终全都坍缩成一个黑洞一般的奇点。


    奇点的中心,是阔别已久的父母出门时回头向他微笑摆手的背影,


    是姜鸣鸣跟他一同出最后一次任务前,抬起手臂嬉笑着跟他碰拳。


    然后一阵风吹来。


    陈乱低头去看,


    手心里只有半颗巧克力,两枚名牌。


    心脏近乎疯狂地跳动着,发出嗵嗵的轰鸣声,震颤得他眼前一阵阵眩晕起来。


    “陈乱?”


    “陈乱——”


    谁在叫我?


    “陈乱?你怎么了?”


    “没关系,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可以现在退出。”


    退出……什么?


    我不是,在战场上吗?


    我的任务,好像还没结束啊。


    都死了……


    好多人都死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我们最后……


    赢了吗?


    陈乱身处在混沌之中,仿佛灵魂都飘到了半空之中。


    黑色的潮水将他淹没。


    对不起啊,我没能救下你……


    对不起……可能是我教的还不够用心……


    对不起、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黑色的手臂一条条缠上了陈乱。


    而他闭着眼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壳,任由那些手臂拽着他,朝着寂静的深渊沉落下去。


    只是那粘稠的黑色寂静中,又有一缕隐隐约约的光透了进来。


    他又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喂,陈乱。”


    “哥哥?”


    “陈乱,你明明是活着的。”


    “哥哥,生日快乐。”


    “陈乱,我送你的项链呢?”


    “哥哥,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


    谁?


    谁的哥哥?


    陈乱忽然惊醒过来。


    他感到胸口被什么异物硌了一下,手腕上也沉甸甸坠着冰凉的触感。


    他茫然地低下头。


    蓝色的手表,蓝色的项链。


    像一颗证明了他真真切切存在于此的锚点。


    一千万只蝴蝶从那片安静的蓝色里飞涌出来。


    耳畔尖锐的轰鸣声被蝴蝶驱散。


    陈乱眨了眨眼。


    像是即将溺死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


    新鲜的空气朝他涌来。


    许久之后。


    他张了张嘴,


    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从喉咙缝儿里挤出来:


    “临姐。”


    这时陈乱才发现,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你没事吧?怎么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生命体征分析仪刚刚都弹了警报,提示你心跳过速。”


    霍临沉稳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过来。


    “如果身体不适,我们可以现在就回去。”


    要回去吗?


    陈乱看着背后的警戒线。


    只要他往后退上半步,退回到警戒线之内。


    从前往后,那些他灵魂里的嘶鸣都会与他无关。


    他可以回到他已经习惯了的、从前梦寐以求的和平时代,安心在学校里当个普通的助教老师,以一个beta的身份永远不再踏入噩梦。


    只要,


    后退半步就好。


    ……要后退吗?


    陈乱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抬起了那双冽灰色的、重新变得流光四溢的眼。


    不。


    他永远不会向那些东西妥协。


    绝不。


    我能战胜你一次,就能战胜第二次、第三次。


    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片刻后,陈乱散漫而轻松的声线通过耳麦,在通讯频道里响起来:


    “我没事,只是好久不来野外污染区,有点兴奋。”


    “来都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模拟舱哪有实战爽。”


    频道里传来霍临的笑声:


    “我就知道。”


    “来吧陈乱,拿出你的全部实力。”


    “这里投放了151只荒化兽,一只1分,限时6小时,分高者胜。等你赢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吗?那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期待了。”


    话音落下,两台b级机甲流光一般朝着污染区深处飞掠而去。


    与此同时。


    联邦军校的会议室内,正在进行一场投票。


    会议室前方的巨幕被分割成两半,两台机甲正在被异化生物覆盖的城市废墟里闪烁。


    屏幕下方,计分板上的数字不断跳动变换。


    而属于陈乱的那台机甲灵活地如同一只轻盈的飞鸟,地在复杂的地形中辗转、腾跃。


    在他的下方,有一只甲壳类节肢荒化兽已经注意到了陈乱,正抬起前肢,口器里喷射出墨绿色的腐蚀性粘液。


    没有笨拙的喷射后撤,亦不是展开护盾格挡。


    只见那台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b级机甲轻踏在建筑物的天台边缘,一跃而下,整个机体如同一片飘飞的落叶轻巧地闪过了那道攻击,而后极其短暂地在半空中违反常识地悬停了一瞬!


    推进器闪过一道幽蓝色的光焰——


    加速俯冲!


    银色的双刃从机甲的背后弹出,发出一声铮鸣,而后交错、闪烁、在残红的落日余晖下拖出了两道亮色的轨迹。


    电光石火间逼近下方的虫子,紧贴着虫子的扬起来的前肢——


    “欻——”


    一道绚烂的华光闪过,两条残肢伴着喷涌而出的□□飞溅出去,虫子发出一声尖啸。


    巨大的鞘翅震动着,似乎想逃。


    但那台机甲轻盈地回身,再度踏着虫子的躯体,乘风漂浮一般腾跃而起,而后再次如同鹰鸟一般俯冲下来!


    银色的刀锋穿云贯月一般刺破空气,精准地一刀切入虫子的口器。


    而机甲握着刀柄,用腰腿带动手臂扬手一挥——


    比机甲大了四倍有余的虫体被机甲用巧劲儿瞬间掀翻出去,露出了脆弱的腹囊。


    刺耳的尖啸声中,那台机甲没有再进行腾跃。


    而是从背后取下一台巨大的狙击重炮,在信手抛出轻描淡写的一刀将虫子钉在地上之后,几乎没有进行瞄准一般架炮,幽蓝色的光芒在炮口汇聚又瞬间爆发,精准无比地命中了虫子腹囊下方那个细小的暗色斑点。


    只听轰然一声爆响。


    斑点之下,是已经被能量炮炸成碎片的虫子的心脏。


    “滴——”


    计分板再次跳动一个数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只有计分板上两个鲜红的分数在不停闪烁:


    84:67


    一道沉冷而威严的嗓音在空阔的会议室内响起:


    “经机甲控制系主教官霍临提议,机甲控制系助教陈乱,下一学年起破格升任机甲实战课主任教,谁赞成,谁反对?”


    另一边,已经脱离污染区范围的陈乱打开舱门,从机甲上轻松地跳下来,与微笑着对向而来的霍临碰拳。


    “可以啊你。没想到你在野外实战上居然比模拟舱表现得还要好!”


    霍临又在陈乱肩头锤了一下:“趁我前段时间带队出去,你偷偷给自己加训了?”


    对面的青年身上依旧是常穿的那身黑灰迷彩作训服,冽灰色的眼眸里染着还未散去的流光。


    那一刻,仿佛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s17号基地云刺战斗小队的陈队长。


    陈乱摘下通讯耳麦,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污染区,抬眼轻松地调笑:“是啊。之前在模拟舱让你连赢我两次,我当然想扳回一局。看来加训有效。”


    “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好消息了吗?”


    “陈乱。你想不想做机甲实战课的主任教?”


    此时的陈乱还不知道,远在启微市的江宅,江家的双生子也迎来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易感期。


    预计在两三天后才会来临的易感期,提前了。


    这是第一次,江浔和江翎即将在没有陈乱的情况下要面临的易感期。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他不在家


    从双生子16岁第一次分化, 到18岁之间的每一次易感期,陈乱从来没有缺席过。


    他一直在做一个好哥哥。


    所以在第一次尝试渡过一个没有陈乱的易感期的时候,无论是江浔还是江翎, 都感到了出离的不适。


    江司长又去参加晚宴了。


    即便早就知道两个孩子信息素等级过高, 易感期会产生生理不适, 他也没有过多在意。


    易感期而已, 不就是多打一针抑制剂的事儿吗?


    再不济就熬一熬,alpha可不会真有那么脆弱,连自己的易感期都熬不过去。


    而江翎此时正抱着之前从陈乱的房间里带回来那只兔子玩偶, 蜷缩在沙发里。


    抑制剂已经无法完全压住易感期的躁动和潮热, 紊乱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在空间里乱撞, 心跳逐渐过速, 胸腔里细细密密地泛出一种空洞的焦渴。


    江翎抱紧了怀里的玩偶,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陈乱身上干净的、温暖的味道。


    空气仿佛变成了凝固的琥珀, 沉重地将他包裹着。


    此刻的少年alpha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念陈乱。


    想念他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透灰色眼睛,想念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想念他身上的味道。


    想,


    见他。


    想立刻马上就能拥抱到他。


    以往每次易感期的时候, 陈乱都会很好说话。


    哪怕嘴上说着诸如“长不大的小朋友”“爱咬人的小混蛋”之类的话, 但也还是会纵容他赖在怀里不走。


    明明只要陈乱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掀翻出去。


    以前他从没觉得易感期有多么难熬。


    陈乱会陪着他们, 直到最难忍受的那段潮热过去。


    但此刻他忽然感觉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很慢,慢到他几乎能听到安静的空气里微尘飞舞的声音, 灼烧着那种从后颈穿透到灵魂深处,又反向溢出来的焦躁。


    感官似乎被无数倍地放大,屋外草坪中的虫鸣、楼下佣人轻微的脚步声、甚至是自己失律的心跳泵着血液奔流的闷响,都变成了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连神经末梢都在发出煎熬的嘶鸣。


    不够……


    怀里这点轻微到几乎快要消散掉的味道,根本不够。


    江翎挣扎着爬起来,眼前一阵眩晕,耳朵里响起尖锐的低鸣。


    他打开门,朝着陈乱原来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已经没有陈乱了。


    但是他留下的味道一定还在。


    江翎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


    惨白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落下来,光线里尘埃飞舞。


    明明之前,他们还一起躺在那个位置,依偎在一起聊天。


    从颈骨下方蔓延至全身的焦躁和灼热没有停歇,反而在黑暗的环境里更加肆意地翻涌起来,仿佛有细小的火星在血管里噼啪作响。


    空气中还有陈乱遗留下的气息。


    那是穿过山川林野后带着晨雾味道的风。


    江翎不受控制地向他捕捉到的那缕风追去。


    以至于他忽视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另一种味道。


    ——属于他的孪生哥哥的味道。


    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黑暗的、狭小的,充满陈乱味道的地方。


    在那里他可以被陈乱的味道包裹。


    像是陷入陈乱的拥抱。


    那种从骨头缝儿里透出来的焦渴不断催促着他、催促着他,以至于他的身体开始产生一阵阵难移抑制的虚冷。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轻轻发抖。


    江翎甩了甩越发昏沉起来的脑袋。


    他走向陈乱的衣柜。


    只是拉开衣柜的瞬间,江翎的目光就凝滞住了。


    昏暗逼仄的空间里,早就已经被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占据。


    身量颀长的少年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手中紧紧抓着什么东西,空气里传来沉重而急促的喘息。


    而后少年抬起头,露出的是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江浔。”


    江翎用嘶哑的喉咙挤出来两个字。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凝固成了一种粘稠的物质,江翎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每一次秒针转动时鼓噪出的闷响。


    而后他摇摇头,贴着柜门慢慢滑坐下来,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自嘲的表情。


    “早该想到的。”


    “毕竟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空气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翎抱紧了怀里的兔子玩偶,把脸埋进兔子柔软的肚皮里,深呼吸。


    他发出闷闷的声音:“江浔。”


    “我们去找他吧。”


    “我感觉——”


    “我要疯了。”


    “他不在。”


    江浔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停顿了一秒,他又重复道:“他不在家。”


    江浔抬眼,浅琥珀色的眼瞳被染上了一种近乎于暗金的色泽,黑沉沉地翻涌着情绪的暗流。


    他垂眼看向靠着柜门蜷缩着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幼犬一般的孪生弟弟。


    “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在这里见到我。”


    被丢在柜底的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亮光。


    发给陈乱的讯息并没有得到回复。


    拨出的电话也没有被接通。


    江翎这才发现,江浔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只橙黄色的毛绒团子。


    团子露出来一个很委屈的表情。


    “这东西你居然还留着呢。”


    江翎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早就丢掉了。”


    毕竟当初江浔的表情复杂得简直像一只忍辱负重的猫。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他不在?”


    江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眯着眼看向自己的孪生哥哥:


    “仅仅是因为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应该没办法确定他在不在家吧?”


    江浔垂着眼睛,手中握着那只早就已经漏气无法再发出来声音的捏捏团子,没有回答弟弟的问题。


    下一秒,空气里就传来江翎笃定的声音:


    “你在送他的手表上装了什么?”


    “定位器是吗。”


    江浔的目光只是安静地落在手里的团子上,没有开口。


    但是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江浔。”


    江翎凑过去盯着孪生哥哥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是你之前提醒我不要惹毛了他。”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他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


    江浔望着江翎,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而后又移开,落在窗外透过来的月光洒下的投影上,手指微微收紧起来。


    半晌后,才开口:


    “我不会让他发现的。”


    “你最好是。”


    江翎轻嗤着转过身,搂着怀里的玩偶就这么背靠着衣柜闭上眼睛,慢慢蜷缩在了地毯上。


    如同一只被遗弃在此地的毛绒动物。


    黑暗而孤寂的空间里,只有越来越紊乱的冲撞着的两股信息素在不安地躁动。


    江浔靠着衣柜柜壁,手中的毛绒团子被他攥着,委屈的表情也变形扭曲起来。


    意识逐渐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漂浮不定。


    江浔发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念陈乱,以至于那种思念逐渐具像化成皮肤之下烧灼起来的渴望,连骨头缝儿里都在叫嚣着想要找到陈乱。


    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掌心里怪物再次蔓延出来。


    仿佛他此刻握在他手心里的不是那个毛绒团子,而是陈乱清瘦的手腕。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指腹之下陈乱跳动的脉搏。


    那种一下又一下的跃动,大概会如同一只被困在掌心里挣扎的飞鸟吧?


    可是他不在。


    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信号出了启微市范围后过了一段时间,就消失了。


    那边是成片成片的无人区。


    也是由军部管制着的禁区。


    那是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失控的感觉化成了黑色的潮水朝他淹没过来,将本就不稳定的信息素再度推向了更加沸腾的浪尖上,


    胸腔处蔓延开的空虚感一刻不停地叫嚣着想要困住他。


    困住陈乱。


    他要把他拖回来,拖到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巢穴里。


    他只能待在这里。


    他只能看着自己。


    然后他会标记他,


    占有他,


    掠夺他,


    无止无休地向他索取。


    那个时候陈乱那双永远沉静而慵懒的漂亮眼睛里,会有什么样的情绪?


    惊愕吗?


    还是恐惧,


    甚至……厌恶?


    十八岁的少年打了个激灵,如同被一阵透骨的冷风吹彻。


    紧紧攥着那只毛绒团子以至于有些颤抖起来的手指终于放松了些许。


    江浔叹息着,慢慢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


    他不能,


    他不能这样做。


    他发现他无法接受那双总是纵容着他的温润的眼睛里,出现那样的情绪。


    ……会碎掉的。


    “嗵”地一声轻响。


    手里的毛绒团子终于坠落下去。


    沉默的房间逐渐被更浓重的黑夜淹没。


    直到某一个瞬间。


    被丢到柜底的手机突然发出“滴”地一声轻响。


    几乎已经凝固成两座雕像的双生子同时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


    空气里逐渐卷起无形的风暴。


    与此同时。


    陈乱的升职与否终于在一场漫长的远程会议之中尘埃落定。


    下周之前,他将会拿到一张全新的聘书。


    此时他已经坐上了回程的飞机,终于在凌晨时分回到了住所。


    走廊里黑沉沉的,只有绿色的应急灯闪烁着泛青色的微光。


    还没转过走廊,陈乱就轻轻拧起了眉。


    门口有人。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收留


    陈乱闻不到空气里翻涌沸腾着的熟悉的信息素的味道。


    所以面对着转过走廊靠近门口的那一瞬间朝他扑过来的身影, 陈乱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抬起腿,一脚踹翻,而后拧着对方的胳膊用力掼倒, 用膝盖死死地将人压制在地上, 冷声喝道:“谁?”


    地上的人挣扎着动了动, 还没来得及开口, 背后又有一道身影靠近过来。


    陈乱下意识地迅速回身,挥拳出去。


    “哥哥。”


    熟悉的声音在昏暗的空间响起来。


    凌厉的拳风扫过来者的面庞,停在了眼前三寸之遥。


    少年顺着陈乱的手臂倾身钻进了陈乱怀里。


    毛茸茸的碎发蹭着陈乱的颈侧, 手臂轻轻拢着陈乱的身体, 声音拖着温软的调子, 像是抱怨, 又像是委屈:“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


    陈乱愣了一下:“江浔?”


    那刚刚被自己摁倒在地上的是……


    “江翎?!”


    “你们怎么在这儿?”


    陈乱轻轻拍了拍江浔的背。


    于是江浔听话地松开了手。


    转身打开走廊灯,陈乱看着趴在地上姿势扭曲的江翎有点想笑出声, 但考虑到江翎一点就炸的脾气,于是还是悄悄抿住了嘴。


    他俯身把江翎拉起来,忍着笑去开门:“两只小耗子大半夜的不睡觉, 来我这儿偷油吃?”


    江翎扶着被拧得酸痛的手臂, 咬牙:“陈乱你再用点力, 今晚我就可以睡在医院骨科了。”


    “倒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回家。消息不回电话不接, 你去哪儿了?”


    “嗯?你们打电话了?”


    陈乱打开门,看了眼手机。


    还真有。


    只不过污染区里没信号, 接收不到。


    出来以后又看了半天校委那群老顽固开会吵架,有几个差点脱了鞋子对扔,好不热闹。


    以至于后来困得睁不开眼的陈乱一路从飞机上睡到家门口,直到刚刚下车被晚风一吹, 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啊?我去当奥特曼打小怪兽了。”


    陈乱打开家里的灯,勾着唇角侧身靠在门上,让两只不睡觉的小夜猫子进来,漂亮的琉璃灰色眼睛闲适地半眯着,如同一只餮足的正咕噜咕噜着的猫:


    “忙着拯救世界呢,哪儿有空接电话。”


    “奥特曼又是什么鬼?”


    不等陈乱关好门,江翎就整个人压过来挂在了陈乱身上。


    下巴埋在陈乱的肩窝里,江翎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呼吸着陈乱身上的味道,大型犬一般箍着陈乱的腰:


    “陈乱,你摔得我很疼,你得赔我。”


    “你大半夜的蹲在我门口搞突袭,我没报警抓你就不错了,还想要赔偿?起开,热死了。”


    陈乱把江翎凑过来的脑袋推开,又伸手去掰江翎圈着自己的胳膊,却猝不及防被江翎反扣住了手腕。


    “啧,别动。”


    “刚刚江浔抱你你也没嫌热,到我就热了?”


    江翎握紧了陈乱的腕子,将人更用力地锁在怀里:“我易感期到了。给我抱会儿。”


    滚烫的额头侧脸贴着陈乱微微凉的颈侧,呼吸间不再是微弱到几乎难以感知的味道残留,而是真切的、充盈的属于陈乱的气息,这让江翎感到来时一路上都在紧绷着跳痛的后颈放松了些许。


    即使没有信息素的安抚,依然会感到一阵接一阵从血管里流窜到全身的燥,但那种自胸口蔓延出去的空虚感此刻却仿佛像是被填实了一些。


    远远不够,但聊胜于无。


    江翎开始想念那种,


    陈乱身上独有的,像是森林深处的草木清香的味道。


    那种气味几乎就像是他和江浔独有的稳定剂,无论易感期的反应多么难熬,都会被瞬间安抚。


    仿佛灵魂沉入了一朵柔软而清爽的云,一处静谧的安魂所。


    江翎感觉自己几乎对陈乱身上那种忽隐忽现的味道产生了某种依赖,甚至可以称之为上瘾。


    这种从骨头缝儿里透出来的瘾会在每次易感期来临的时候愈演愈烈,直到那几天的潮热彻底过去。


    就比如现在。


    当他把陈乱拢在怀里,呼吸靠在陈乱后颈骨的位置的时候,几乎难以控制的潮热和空虚就会吞没他。


    他想用力地咬下去,


    想在那片干净的皮肤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注入自己的味道,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连同信息素一起融进陈乱的骨血里。


    “提前了?”


    果然,陈乱没有再挣扎着想要离开,而是抬手,用对于江翎来说算得上是凉爽的手背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


    换来的却是江翎捉住他的手指,垂着眼睛在他手腕处的轻轻地啃咬。


    越来越重。


    以至于他能感受到对方柔软的唇在皮肤上游走,灼而沉的呼吸在皮肤上羽毛一般拂过,以及尖锐的犬齿与皮肤厮磨着的微微刺痛。


    陈乱的心头一跳。


    他将手指抽回来,捏着江翎的后脖颈子强硬地将身上的大型犬类用力撕开,眯起眼睛:“江翎。”


    “你还清醒吗?”


    “我当然——”


    “他状态不太好。”


    江翎说了一半的话被江浔清淡的嗓音打断。


    “情绪的波动会引起易感期更强烈的不良反应。”


    江浔握着江翎的肩膀把人扯开一点,悄悄给了江翎一个警告的眼神,才又转过目光看向陈乱:“出来之前他差点跟人打起来,情绪不太稳定。”


    “打起来?跟谁。”陈乱的注意迅速被拉走,有些疑惑道。


    大半夜的,总不能是跟江永庭吧?


    意识到了自己刚才似乎有些过火了的江翎深吸一口气,按捺住了翻涌着热潮的后颈骨,把自己扔到了沙发里闭着眼睛装死:“大半夜的还能跟谁,跟老头子呗。难不成跟江浔吗?”


    也不对,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天天跟江浔在打。


    ——用信息素打。


    陈乱:……


    很难想象那个几乎是把西装焊死在身上的中年男人跟自己十八岁的小儿子撕吧到一起的场景会有多精彩。


    于是他抱起手臂饶有兴味地踱到沙发边上,弯起唇角俯身下去,眼睛亮晶晶地一副看热闹表情:


    “父子局啊。那你打赢没?”


    “那要让你失望了,没打起来。”


    江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从椅背上扯过陈乱刚脱下来的外套楼在怀里。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江翎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来的路上那种一波又一波泛起来的空虚和焦渴慢慢被这种味道压了下去。


    活过来了。


    “哦。”陈乱给江翎丢了一个“没劲”的眼神:“所以是为什么?”


    江翎把陈乱的外套蒙到脑袋上,从衣服下面冒出来闷闷的声音:“出来找你的时候碰上老头子参加完酒局回来,又提了一遍要我们去参加那个劳什子晚会的事。”


    说到此江翎又嗤笑出声:“我说他脑子被狗叼了还是被驴踢了,要结婚他自己去结,想结几个结几个,少拿我当联姻工具。”


    “老头气的要打我,我把他掀地上去了。”


    “他说出了这个家门就别回去了。”


    “所以你们两个是被扫地出门了?”陈乱啧啧了两声,从江翎脸上把自己的衣服抽走:“大夏天的蒙个衣服在脸上你不热吗?”


    但是又被江翎扯住了:“怎么能叫扫地出门,我们这叫离家出走。”


    “可是我易感期。你明明知道你的味道能让我好过一些。”


    江翎拽着那件外套不撒手,一脸混蛋地朝着陈乱笑:“抱衣服还是抱你,你选一个。”


    “我是你哥,又不是你老婆。”


    陈乱冷笑着用力把那件衣服抽走:“我拒绝回答你这种听上去就很奇怪的问题。”


    “你们这么晚过来,明天不要上学吗?我明天有一天假期,但我想睡懒觉,起不来送你们去学校。”


    “不用。”


    江浔把江翎蹬得四仰八叉的脚扔开,规矩地坐在沙发一侧:“我们请了假,明天可以不去。只是……”


    他垂下眼睛,手指似乎有些局促地交叉起来,抿了抿唇,才道:“我们没地方去。”


    “哥哥。”


    他抬起那双剔透的浅琥珀色的眼睛,望向陈乱,犹豫道:“你能不能……收留我们一晚?”


    甚至于知道这间屋子只有一张小单人床,他主动提出来:“我和江翎在沙发上应付一晚上就好了。”


    陈乱看着那张并不大的沙发,总觉得让弟弟们两个大小伙子挤在那里似乎有点憋屈,提议道:“要不然,我在附近给你们开个酒店?沙发好像有点小了,怕你们睡得不舒服。”


    然后他的衣角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牵住了。


    陈乱低头,就撞进了一双雾粼粼的眼睛。


    江浔正扯着他的衣角,仰着头看他:“可是哥哥,我需要你。”


    少年干净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不掺任何杂念,定定地望着陈乱的眼睛,如同一只被淋湿了皮毛的可怜小动物:“这次易感期提前了,不适反应比正常情况剧烈许多。”


    说着他又抬手,试探性地轻轻握住了陈乱的手腕,声音轻轻的:


    “你不在身边的话,会很难受。”


    陈乱是见不得乖小孩撒娇的。


    比如现在。


    面对少年小心翼翼的神情,陈乱再次发现他好像很难讲一些拒绝的话出来。


    即使他知道如果他拒绝,江浔也会乖乖听话,


    但那张脸上一定也会露出来一种失落的表情。


    陈乱不太忍心。


    所以他答应下来了。


    “那好吧,如果你们坚持的话。”


    即使是夏天,被夜里的凉风吹到也可能会着凉,更何况两个小孩还在易感期,会比较脆弱,陈乱的本意是要下楼到24小时商店里买两条薄毯。


    但是被江翎拒绝了。


    他从衣架上勾了两件陈乱的外套下来:“就凑合一晚上,这个就行。”


    小时候连大街都睡过,睡个沙发算什么。


    江浔也表示不必麻烦。


    陈乱没辙,干脆随他们去了。


    反正真着凉了难受的也不是他。


    “那我先去冲个澡。”


    陈乱抬手关掉了主灯,只留下了一盏昏黄色的小夜灯。


    “咔”的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洗漱间的灯光在磨砂玻璃上透出来一个模糊的影子。


    有什么黑色的灰色的柔软东西落下来,有什么凝白的莹润的颜色映出来。


    然后是哗啦啦的水声,雾气升腾。


    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有玻璃门里透出来的暖色的光与昏暗的夜灯遥相呼应着。


    空气里好不容易平息了些许的信息素再次翻腾鼓噪了起来。


    空气里传出来江翎复杂的声音:


    “有时候真的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长满了钢筋和木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上来睡吧


    陈乱待在淋浴室里, 对外面已经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紊乱起来的信息素毫无所知。


    温热的水流在他韧而不显壮硕的肌体上蜿蜒流过,被腾腾的水汽一蒸,透出一种泛着健康血气的莹润色泽, 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几年的特意锻炼和调整下来, 陈乱的身体早已不是刚来的时候一身小毛病的样子了。


    他的身上长了一层更为柔韧有力, 但并不虬结成块的漂亮肌肉, 身体屈起肌肉微微崩紧的时候,仿若一只优雅而健康的猎豹。


    手腕处细小的咬痕被热气熏得更显得嫣红一片,陈乱反手过来, 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红痕上摩挲着。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时落在手腕外侧的柔软的触感, 落在皮肤上的灼热呼吸。


    陈乱心头逐渐腾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他蹙了蹙眉。


    江翎他是不是……


    而后他又迅速甩了甩头, 暗道自己多虑。


    想什么呢?


    怎么可能。


    他是他们的哥哥啊。


    只是因为易感期到了对自己的味道会比较依赖吧,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一到易感期就会比较粘人。


    至于咬人这种事, 毕竟以前还小的时候江翎就喜欢咬人了。


    跟某种大型犬似的。


    想起江翎刚分化的时候就开始赖在怀里咬人,陈乱又弯起唇角摇了摇头。


    甩掉脑海里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测,陈乱简单地冲完澡, 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裹了块浴巾就准备朝外走。


    即将要打开门的时候他又顿住了。


    想了想于是又折回去在里面套了条干净的短裤。


    由于是个感知不到信息素、也不会有易感期和发热期的beta, 跟以往的他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任何差别, 所以陈乱总是会忽略掉这个时代是有第二性别的这个事实。


    要不是今天弟弟们易感期提醒了他,搞不好他就这么挂着空档出去了。


    不都是男的吗?


    除了多个易感期, 到底有什么区别……


    百岁老人陈乱至今也没想通。


    这个时间点,他们估计已经睡着了吧?


    陈乱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 推门出去。


    他不会知道,


    在他推开洗漱间的门,湿润的、带着浓郁的属于陈乱的味道的水汽在空间里渐渐弥漫充盈的时候,


    空气里本就已经在游离鼓噪着的信息素, 几乎是在瞬间就变得烈火烹油、沸反盈天起来了。


    无数针刺一般的灼烫气泡从血管深处翻腾起来,从后颈骨蔓延到全身的潮热收缩成胸腔里空荡荡的空虚感,心跳一声快过一声、重过一声,以至于眼前都开始跟着心跳一下又一下的重锤产生起层层虚影,连耳膜都开始闷响着震颤。


    那股诱人发疯的味道勾着心底一层又一层泛上来占有欲,每条神经都在啸叫着想拥抱他,占有他。


    而陈乱毫无所觉。


    他只是擦着还在滴着水的头发,晶莹的水珠从发梢坠下来,落在锁骨、胸口,又顺着胸口凸起的肌理和沟壑一路向下蛇形一般滑过,蜿蜒过一块又一块形状漂亮的肌肉,没入不可窥测的浴巾边缘隐隐的沟壑。


    被水汽蒸得雾霖霖的透灰色眼睛如同被清泉浸润过的琉璃,流转着暖色的光,看向沙发上的身影:


    “嗯?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睡着了。”


    “江翎呢?怎么就你一个。”


    “江翎下楼买点东西。我睡不着。”


    江浔摇摇头站起来,走到陈乱身边垂眼看他,浅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的灯光下渐渐烧灼出一种滚烫的金色。


    他抬手自然地接过陈乱手中的干毛巾,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给陈乱轻柔地擦着头发。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陈乱高,陈乱是坐着的,他是站着的。


    现在他已经能看到陈乱发顶那颗涡旋了。


    落下来的毛巾一角遮住了陈乱的眼睛,视线受阻,眼前愈发昏暗起来。


    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江浔形状优美的下颌线一角,往下是滚动的喉结和漂亮的锁骨。


    他挥手想要去拦江浔。


    “不用。你去休息,本来就不舒服——”


    话尾被突然落在下颌与嘴唇上略显滚烫的触感止住了。


    是江浔的手指。


    正捏着他的下颌,拇指指腹落在他的下唇瓣儿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有温热的呼吸扑过来。


    陈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几乎僵在了原地。


    只是还来不及多想,下一秒,温度就离开了。


    覆在眼前的毛巾被拨开,陈乱的目光撞进了一双温和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无奈:“又没有好好喝水吗哥哥。”


    他展开手指,拇指指腹上一点半透明的白:“嘴巴都起皮了”


    “……啊是吗。”


    陈乱眨一下眼,为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僵硬失笑:“有点忙,是没太顾得上喝水。”


    “咚咚、”


    突兀的敲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来。


    江浔的信息素浪潮一般波动了一瞬,似有些许不满。


    江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目光就与一片带着湿润水汽的莹润颜色撞了个满怀。


    巨大的视觉冲击令他的信息素瞬间沸腾了起来,后颈处蔓延出的灼热甚至烧得他眼前眩晕了几秒。


    耳后迅速染上浓重的霞红。


    他立刻把门甩上,从旁边的衣架上抽了一件t恤兜头把过来给他开门的陈乱罩住,咬牙:


    “你就穿成这样给我开门?”


    还跟江浔独处一室这么久!


    “这么热的天,又刚洗完澡马上要睡觉了,你要我穿什么?毛衣棉裤还是西装礼服。”


    陈乱把t恤套上,才注意到江翎有意避让的眼神,靠着柜门抱起手臂笑了:“你是小姑娘吗这也能害羞?都是男的我有什么你没有?”


    “不过——”


    陈乱低头看向江翎手里提着的东西弯下腰,好奇的猫似的伸手去扒拉:“大半夜的,你去买了什么?”


    一盒抑制贴、


    两套毛巾牙刷、


    两双拖鞋。


    陈乱提溜起另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小电锅、餐具,油盐酱醋便携套装?”


    “你买这些干什么?”


    江翎把袋子从陈乱手里抽出来,放进空荡荡的连个炊具都没有的厨房,又回身凑过来看着陈乱即使洗过澡以后依然难掩疲惫的眼睛:“你这两天是不是就靠速食泡面和压缩饼干活着?垃圾桶里全是包装袋。”


    “你该不会趁我们不在,打算偷偷把自己给养死吧。”


    “只是暂住几天,找到房子我就会搬走,凑合两天得了,养不死的。”


    陈乱把江翎的头发揉得四面八方乱翘:“倒是你。你都知道买毛巾牙刷,不知道带两条毯子?”


    “我不要。”


    江翎握着陈乱的手腕,无视了江浔越来越压不住朝他扑过来的信息素,倾身过来朝着陈乱笑:“我就喜欢盖你衣服,那不然你让我跟你一起睡床,我可以盖你的被子。”


    “我看你是易感期烧糊涂了,梦到哪句说哪句。你也不怕把那张单人床给挤塌掉。”


    陈乱把手抽出来,抬脚踹上江翎的屁股:“贴好你的抑制贴,乖乖睡觉去。”


    江翎挨了一脚,脸上笑意也没减,耍无赖地凑过来:“那你再给我抱一下。”


    而后也不管陈乱同没同意,直接伸手把陈乱压进怀里,脑袋埋进陈乱的肩头深呼吸,又在陈乱抬手打人之前迅速松开:“我去洗个澡就睡。”


    “砰——”


    浴室的门关上了。


    关上不到半分钟,门再次打开。


    已经把自己扒得就剩一条短裤的江翎扒着磨砂玻璃门探出头,毛绒动物似的用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向陈乱:“忘带毛巾了,帮我拿一下?”


    只是还没等陈乱开口,江浔就接过了话尾:“我给你拿。让哥哥早点休息吧。”


    双生子的目光又撞在了一处,空气里两股信息素再次迸射出四溅的火花。


    江翎眯起眼睛,片刻后从牙缝里咬出来三个字:“那也行。”


    没关系,没关系。


    每天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把孪生哥哥给掐死是正常的。


    哈哈。


    而陈乱躺在小床上,抱着被他卷吧卷吧团在怀里的薄被,听着双生子刻意压低着的说话声,困意慢慢弥漫上来。


    他甚至不知道两个弟弟是什么时候洗完的澡,又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总之他被一声重物坠地的轻响惊醒的时候,外面又大又圆的月亮已经高悬在了窗口。


    陈乱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


    “……嗯?”


    沙发那边有个身影正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是谁掉下来了?


    但他是在太困了,只听到一声模糊的“没事哥哥,你继续睡就好”,困意就再次淹没了他。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几分钟。


    陈乱又醒了。


    从地上响起来的那道声音似乎很愧疚地轻声道:“对不起,哥哥。又把你吵醒了吗?”


    “……要不我铺点东西直接睡地板上吧。”


    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


    陈乱慢慢叹了口气,往墙角挪了挪身体,空出来半个虽然狭窄但也比沙发舒适许多的床位:“上来睡吧。”


    房间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而后身旁的床垫塌陷下去些许。


    背后有一具散发着热量的身体贴过来。


    但也没有乱碰。


    江浔规矩地靠在陈乱背后,额头贴着陈乱的后颈骨,两条手臂交叠着,乖巧地收在胸前。


    “晚安哥哥。”


    空调开得很大,并不会觉得热。


    陈乱又睡过去了。


    呼吸慢慢变得绵长而深沉。


    空气里由于易感期而变得异常活跃而紊乱的信息素悄然漫上来。


    江浔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环上了陈乱的腰。


    银亮色的月光之下,他能看到陈乱颈侧的那颗红色的痣晃在眼皮底下,随着陈乱深沉的呼吸轻轻起伏。


    近在咫尺的后颈骨之下,就是陈乱的腺体。


    那里现在什么味道都没有。


    只有残留的清新的皂香。


    很容易让人想起陈乱那双剔透而干净的眼睛。


    带着温和,带着慵懒,带着……


    纵容。


    江浔的手臂轻轻用了点力,以不会惊醒陈乱的力道拢住陈乱。


    胸腔的位置因为分离带来的焦躁在慢慢消弭。


    易感期的影响还在,他依然感觉后颈骨下方在不断跳痛,每一条血管都在叫嚣。


    但江浔只是安静地抱着陈乱,目光微微上移,落在陈乱晃在月光之中的侧脸上。


    轻轻地、轻轻地吻他一下,


    应该不会惊醒他吧?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他就知道


    “江浔。”


    “你打算背着我偷偷吃独食的时候, 能不能把信息素收一下?”


    “你吵到我了。”


    空气里传来江翎咬牙切齿又因为怕吵醒陈乱而不得不压低成气音的声音。


    “偷偷爬床是吧?”


    江翎狗狗祟祟地摸黑过来,伸手去扯江浔的胳膊:“你给我下来!”


    只是江浔的手臂揽在陈乱的腰上,动作之间似乎惊扰到了陈乱。


    他动了动身体, 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


    江翎立刻僵住不敢动了, 甚至屏住了呼吸, 像是被人下了定身咒, 变成了木头人,连眼珠子都没敢乱转。


    片刻后,陈乱似乎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他是迷迷糊糊把腰上碍事的胳膊扔开, 搂紧了怀里的被子团团, 脸颊轻轻地在柔软的被子团上蹭了蹭。


    像只熟睡的猫, 正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响。


    凝滞住的空气慢慢放松下来。


    江翎对上江浔好整以暇的眼神。


    “他邀请我上来的。”


    江翎眯眼:“……所以你大半夜往沙发底下滚了三次是故意的?”


    “两次。”


    江浔枕着手臂:“还有一次真不是故意的。”


    “你睡品很差, 给我踹下来的。”


    似乎是怕江翎气不死,江浔轻轻弯起唇角, 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刀:


    “就是陈乱邀请我上来的那一次。”


    江翎咬牙。


    早知道晚上过来之前就该给江浔的水杯里下点耗子药。


    “我不管,我也要。”


    江翎从床尾爬上去,探出手跟薅老虎屁股毛似的小心翼翼地去扯陈乱怀里的被子。


    陈乱的眉头轻轻蹙起来, 捏着被子呼吸沉了些许。


    江翎又不动了。


    等到陈乱的呼吸平静了, 他又继续去扯。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是不会嫌累的。


    于是江翎就这么撅着屁股趴在床尾一点一点扯了小半个钟头, 扯到胳膊腿都开始发酸,才算完完整整把那坨被子从陈乱怀里抽走。


    被子团从怀里消失的那一刻, 陈乱轻轻皱了下眉,怀里空荡荡的感觉让他下意识伸手四处摸了摸。


    江翎趁机把自己的胳膊塞了过去。


    抓到了东西的陈乱满意地舒展开眉头, 用力一拽。


    江翎被扯得一个重心不稳,如愿跌进了陈乱怀里。


    干净的皂香和陈乱身上独有的温暖味道包裹住了江翎。


    陈乱的手揽在江翎的肩头和后颈,像刚刚蹭被子团那样,用脸颊在江翎毛茸茸的发顶轻轻蹭了蹭。


    温热而绵长的呼吸轻轻扫落在江翎的颈侧。


    后颈骨之下的腺体分明还在鼓噪着发烫, 但江翎此时靠着陈乱,意识却出乎意料地无比平静下来。


    仿佛之前陈乱要搬走的时候那种惶然只是一种错觉。


    如同倦鸟归还、乳燕投林一般宁谧的安全感和着心跳声漫了上来。


    江翎悄悄抬头去看陈乱的睡颜。


    鸦羽一般长而密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在银亮如水的月光下投出一个扇形的小阴影,藏住了那双透灰色的、总是笑盈盈的眼睛。


    温软的唇瓣并不是紧紧闭合,呼吸之间能看到隐隐约约红润的舌尖。


    挺直的鼻梁侧边有一颗小小的痣,像是栖息在此处的一只蝴蝶。


    江翎觉得自己胸口里仿佛也关了一只扑棱着翅膀的蝴蝶。


    他轻轻地、悄悄地仰起头。


    在陈乱的嘴角落下一个羽毛一般的轻吻。


    耳后有灼烫的感觉燎上来,几乎从耳廓蔓延到侧脸。


    江翎弯着唇角,闭上眼睛重新将脑袋蹭回陈乱怀里。


    睡觉!


    而江浔再次从背后拢住了陈乱,在如水如绸的月光下,亦在陈乱的眼角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慢慢将脸颊蹭在陈乱的后颈上,江浔呼吸着陈乱的味道,也轻轻阖上了眼。


    晚安,哥哥。


    晚风逐渐清凉起来,在鸣虫声声中卷走粘稠的暑气。


    当零星的蝉鸣在逐渐从深蓝褪成蟹壳青色的天光中试探性地响起,灿金色的光线跃然泼满天际的时候,安静而宁谧的房间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终于多了一点别的声音。


    陈乱醒了。


    半睁着眼睛头顶上正冒着泡泡,看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发懵。


    背后还有一条手臂伸过来,拢住陈乱的腰,温热的呼吸轻轻重重落在后颈皮肤上。


    靠在胸前的少年睡得很安稳,额头蹭在自己的锁骨位置,双手交叠着屈起来,手心里怕他跑了似的攥着他胸前的衣服。


    凌乱的发梢随着呼吸的起伏在颈侧轻轻地蹭,有点痒。


    像是某种睡熟了的毛绒动物,乖乖巧巧的散发着暖融融的太阳味道。


    以至于意识还没回笼的陈乱恍惚间甚至没分清怀里的是江浔还是江翎。


    窗台上飞来一只麻雀,扑棱了一下翅膀,睁着豆豆眼蹦蹦跳跳地透过玻璃歪头朝屋里瞧。


    陈乱跟麻雀对视了一眼,听到了几声唧唧啾啾的欢鸣,睡得雾蒙蒙的脑袋总算清醒了些许。


    他轻手轻脚地起来,陈乱叉着腰站在床边看着挤在小床上的两个少年,半晌后有些无奈地叹气。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一到易感期,陈乱的床上就会长弟弟。


    而且经常一次性长两个。


    空调吹得有些凉,陈乱拽着不知道半夜什么时候被挤到床脚的薄被,随便丢成一坨落在了两个少年身上,勉强盖住肚子,走进了洗漱间。


    洗手台上放着昨晚洗澡的时候摘下来的手表和项链。


    陈乱重新戴了回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陈乱正在刷牙,他头也没回,含着牙刷含含糊糊地朝着镜子里的少年随意地问了句:“不睡了?”


    “嗯。醒了。”


    少年凑过来从背后揽上陈乱的腰,下巴蹭到陈乱的肩膀上,嗓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早上好,哥哥。”


    会乖乖叫哥哥的,只有江浔。


    陈乱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漱了漱口:“今天有感觉好点吗?”


    “好多了。”


    江浔点点头,微微发着热的侧脸贴到陈乱的颈侧。


    “怎么还是这么热。”


    刚碰过水的湿润而冰凉的手贴上脸颊,江浔覆上那只手,用脸颊轻轻蹭着。


    像一只撒娇的猫。


    “过两天就好了。”


    “要不要吃点早餐?”


    陈乱转过身,推了推江浔的肩膀。


    以往江浔都会乖乖松开的。


    这次没动,


    反而更用力地向他倾身,收紧了手臂。


    个子已经比陈乱高了的少年将陈乱整个环抱着,竟让陈乱感到了些许压迫感。


    他的后腰顶着洗手台的棱角,不得不向后仰去,勉强用手肘支撑着身体。


    “江浔?”


    “哥哥,我在。”


    江浔把呼吸埋进陈乱的肩窝,暗沉成浅金色的眼睛垂下来,落在那颗缀在陈乱颈侧的那颗燎红色的痣上。


    到处都是讨厌的味道。


    江翎的。


    于是他拥着陈乱,用自己的信息素覆盖上来。


    “昨晚吵到你了,我很抱歉。”


    江浔的温热的呼吸扫在陈乱敏感的耳后和颈侧,后者忍不住偏了偏头躲了一下,耳侧生理性地染上一层晕红。


    注意到了那一小片薄红的江浔眼底掠过一抹笑意,见好就收地抬起了头:


    “是江翎踢我下来的。我睡品一向很好,你是知道的。”


    “我是睡着了,不是死了。”


    洗漱间门口突然传来了少年不满的声音。


    江翎靠在门边上,看着洗手台边上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两个人,一股子无名火就冒了上来。


    他走上前,掰着孪生哥哥的肩膀把人拽开,盯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冷笑:


    “拜托我亲爱的好哥哥,下次做坏事儿能不能避着我点儿?”


    当着我面儿用信息素覆盖我留下的味道来挑衅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于是他用更具有攻击性的信息素压了回去。


    双子的眼瞳几乎同时暗沉出暗金一般的色泽,对视着。


    如同两只正在炸着毛互相威胁的猫。


    但陈乱是个beta,他对两个弟弟在信息素层面的争夺完全无法感知。


    “一大早的你吃火药了?”


    完全理解错误的陈乱抱起手臂看着江翎,有些好笑道:“许你半夜踹你哥下去,不许他告状吗?”


    “所以你就让他上你的床?”


    江翎又咬牙看向陈乱,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委屈:“这个时候你倒是不怕你俩把那张小床压塌掉了?”


    “那不然让你哥睡地板吗?这边又不像家里到处都有地毯,真睡一晚上会着凉的。”


    陈乱看着江翎气成河豚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伸手去戳少年的腮帮子:“再说了,半夜趁我睡着了偷偷往我怀里钻的不是你?”


    刚戳了两下少年柔软的脸颊的手指被捉住了。


    江翎握着陈乱的手,把陈乱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远离了江浔半步,又弯起了眼睛:“你可别冤枉我。”


    “我只是想帮你盖好被子的,是你拉住我胳膊往你怀里搂。”


    少年捏着陈乱的手腕,晃了晃他的胳膊,勾着唇角垂眼看陈乱:


    “我怕吵醒你,只能勉为其难让你抱一晚上。”


    陈乱:?


    有这种事?


    我记得我睡品一直挺好的啊。


    目露怀疑的他决定扭头朝江浔求证。


    但还没来得及转过头,下颌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托住了。


    江翎的手掌垫在陈乱下巴上,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陈乱的脸颊,把他的脸掰回来。


    “看他干嘛,他那会儿早就睡着了。 ”


    而后抬眼看着江浔:“是吧哥。”


    空气里的两股不稳定的信息素再次擦出了火星子。


    江浔没说话,只是抬手把江翎捏着陈乱下颌的手爪子拍下来,又转身拿起湿毛巾,在陈乱的嘴角下巴上擦了擦。


    被莫名其妙擦了脸的陈乱一脑袋问号地抽走毛巾看向江浔:“?”


    后者抿了抿唇:“牙膏泡沫。没冲干净。”


    陈乱回到镜子前看了看:“嗯?有吗?”


    江浔:“……现在已经擦干净了。”


    江翎抱着手臂靠在门上睨着江浔轻笑出声。


    收获了孪生哥哥沉默的一记信息素暴击,笑一半又呛咳了一口。


    他起身,双手扶着目露疑惑的陈乱的肩膀,把人推出去:“歇着去吧,等下我跟江浔出去买点菜,给你做点正经吃的。”


    “你还会做饭?”


    陈乱有些惊奇。


    来这么长时间,家里都是厨子做饭,偶尔陈乱半夜饿了馋了煮点简单的夜宵他俩蹭吃,他就没见过二位少爷下过厨房。


    “我俩会的还多着呢。”


    洗漱间里飘出来江翎得意的声音。


    很快,陈乱就真的吃到了弟弟们准备的爱心早餐。


    很简单的清炒娃娃菜和虾仁薏米粥。


    菜是江翎炒的,粥是江浔煮的。


    味道出乎意料的很不错。


    于是陈乱决定把今天的午餐晚餐也交给双生子,并且还点名要吃可乐鸡翅。


    正在刷碗的江翎把洗了一半的锅铲往江浔手里一扔,洗干净手凑过来整个人往陈乱身上挂:“给你做,有什么奖励吗?”


    “想要奖励?”


    陈乱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大型犬踹下沙发,弯着眼睛笑:“奖励你叫我哥哥。”


    “这算哪门子奖励,奖励你自己吗?”


    “这样。我晚上给你做可乐鸡翅,你今晚让我上床睡,江浔睡沙发。”


    被踢下去的江翎再次嬉笑着粘上来。


    厨房里传来江浔忍无可忍的声音:


    “江翎,有没有可能,我听得见?”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你谈恋爱了?


    原本只留一晚上的双生子最终借着不稳定的易感期连着住了三晚。


    不过陈乱第二天开始就回学校上班去了。


    好处是陈乱每天下班后都能吃到热乎乎的饭菜, 这间只是暂时借住的小房间居然有了几分家的温馨味道。


    ——前提是忽略每天都因为抢床而恨不得打一架的双生子。


    陈乱甚至提议过别抢了,要不我睡沙发,你俩睡床, 被两个人以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盯了半天。


    而后江浔和江翎的目光碰到一起, 一触即分, 两个人都露出吃了苍蝇一般无比嫌弃的表情。


    后果是当天晚上的晚饭是陈乱不喜欢的清炒苦瓜和凉拌香菜, 外加一盘青花椒煸豆角,一锅绿豆汤。


    陈乱看着一桌子绿了吧唧的颜色,也变成了绿绿的苦瓜脸, 再也没提自己睡沙发的事儿。


    临到了周末, 双生子的易感期终于慢慢过去。


    陈乱终于有时间去看房。


    兜兜转转看了两天, 通讯录里加了海量中介, 陈乱终于定下了一套小两居,17楼。


    前任房主工作调动搬去了明翠洲, 这间刚住了不到一年的新房打折挂了二手。


    陈乱在银行贷了一笔钱,买下了这套房子。


    新任房奴陈乱拖着行李箱来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有种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的新奇感。


    从前在地下基地的时候住的一直是集体分配下来的宿舍, 房产证是写在课本里的陈乱没见过的东西。


    现在他也有了。


    前任房主搬得很干净, 什么家具都没留下, 连厨房的灶、浴室的热水器都给拆了,恨不得连地板墙皮都给扒走。


    陈乱看着只有一张自己刚买的新床垫的大客厅, 又摸了摸一下子就瘪下来的钱包,突然就有了一种在城市里荒野求生的感觉。


    事已至此, 先睡觉吧。


    别的东西以后慢慢添置。


    能遮风挡雨就行。


    因骚扰了两天中介跑了数个小区而感到疲惫的陈乱决定先摆烂。


    只是躺在床垫上刚眯了一会儿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陈乱就被一阵手机铃声叫醒了。


    是下午陪他签完合同刚走没多会儿的江浔。


    “哥哥,你在家吧。”


    电话那头传来江浔清淡的嗓音。


    陈乱躺在床垫上翻了个身,看着外面渐渐暗淡起来的天光, 闭着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懒意:“嗯……在。”


    手机里传来一声轻笑。


    “刚睡醒吗?”


    “嗯。什么事?”


    陈乱眼皮都懒得掀开,骨头像散了架似的软塌塌得不想动弹,只把手机盖在脸上,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微微的沙哑:“你说。”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我是想问你,对家具风格有什么偏好吗?”


    还没清醒过来的陈乱脑子缓慢地转了一下:


    “没有吧。能用就行。”


    他对这方面没什么要求,本来打算随便买买有的用就好。


    最好是搭配好成套的,他懒得挑选。


    “问这个干什么?”陈乱问道。


    手机对面换了另一道清越的嗓音:


    “没什么要求是吧?”


    “三个小时以内别出门,在家等着。”


    “挂了。”


    陈乱来不及说话,电话里就响起了嘟嘟的忙音。


    陈乱:?


    两个小鬼搞什么名堂?


    不管了,好困,再睡会。


    很快他就知道了。


    两个小时以后,空荡荡的房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睡得晕晕乎乎不知道天地为何物的陈乱爬起来,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去开了门。


    “哥哥,乔迁快乐。”


    “我们给你带了礼物。”


    两个少年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江浔的手里还提着一只蛋糕。


    背后是——


    陈乱轻轻眯了一下眼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要么就是苦瓜吃中毒了吃出幻觉了。


    “喂,醒醒神。你没做梦。”


    眼前有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江翎挤进来,双手握着陈乱的肩膀朝着外面走廊转过去。


    原本空旷的走廊里,此时呜呜泱泱挤了一整个……


    安装队??


    大大小小的各种家具和家电被身穿统一服装的工人抬着扛着,在江浔的指挥下鱼贯而入,早有计划一般开始有序动工。


    陈乱站在门口,还在发懵。


    “乔迁礼物,喜不喜欢?”


    江翎趴在陈乱肩膀上,温热的呼吸落在侧脸,如同一只正在邀功的大型犬。


    如果背后有条尾巴的话,陈乱毫不怀疑那条尾巴一定会晃起来。


    陈乱看着那些质感不输江宅里的质感很好的家具,胸腔里温温热热的发着胀,像是被塞进了一团蓬松的云朵,又像是温暖的炉火上煨了一壶热茶,水汽顶着壶盖噗噗作响。


    他搓了搓江翎的脑袋,漂亮的琉璃灰色眼睛向上弯成弦月:“你们哪儿来的钱?把江司长挂咸鱼二手给卖了?”


    “老头子哪儿值得了这么多,少抬举他。”江翎揽着陈乱朝外走。


    江浔提着蛋糕跟在后头:“我订了餐厅,先去吃饭。等吃完回来,家里应该就收拾好了。”


    陈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挤在中间,回头望了一眼那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家具,想了想还是问道:


    “花了多少?”


    “干嘛?你该不会是想给我们转账吧。”


    江翎眯着眼睛看向陈乱。


    陈乱失笑:“你们还小,我怎么能真要你们的——”


    “哥哥。”


    没能说完的话被江浔清淡的嗓音打断。


    少年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陈乱,目光柔和而坚定:“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一家人。


    吗?


    “我……”


    陈乱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噎在了喉咙里。


    有什么种子在肋骨之下的心室撑开了嫩绿的芽,带着细细密密的酸胀,随着心脏泵出的血液奔流出来。


    一颗裹着糖霜的太阳在胸腔里融化。


    “我以为——”


    陈乱的喉结缓慢地滚了一下,声音略微沙哑起来。


    “以为什么?”


    江翎弯起唇角看向陈乱慢慢蒙上了一层雾气的眼睛,好笑道:“就那张户籍迁出登记表?你觉得这种东西我会认?”


    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能像陈乱这样,会精心为他们庆祝生日准备礼物,会带他们到各种地方撒野散心,会接他们放学的同时带上御寒的衣服、递上香甜的奶茶,以及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出现的一些小小的惊喜……


    是陈乱在对他们做一切真正相爱家人才会做的事情。


    江永庭给不了的东西,是陈乱在给。


    在此之前,江浔和江翎的家就是彼此,在此之后,多了陈乱。


    所以即使他们没有对陈乱产生其他的特殊感情,他也会是他们的家人。


    从前是,以后也是。


    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再说了,万一以后我俩真的被老头子扫地出门的话,你难道不要收留我们吗?”


    江翎嬉笑凑过来:“是吧哥哥?”


    刚刚暖洋洋升腾起来的晶莹泡泡被江翎一句听起来就很刻意的“哥哥”戳破了。


    陈乱掐起江翎的脸颊扯了扯:“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收留你们。”


    他把这张凑得过近的脸推开,勾起唇角:“想睡在我这里可以,但是要支付报酬。”


    “?什么报酬?”


    “叫哥哥,就给你睡。”


    江翎:“……”


    江浔:“……”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什么歧义的陈乱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突然沉默了一下的两个弟弟:“?”


    “这可是你说的。”


    江翎抱起手臂垂眼看着陈乱,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笑意:“你可别后悔。”


    不管陈乱说的是不是那个意思,反正他就当成那个意思了。


    一边的江浔看着乐不可支的孪生弟弟,又看了眼云里雾里不知道几乎从不乖乖叫哥哥的江翎在高兴些什么的陈乱,闭了闭眼。


    叹气。


    笨蛋哥哥。


    三个人到提前订好的餐厅吃过饭,又一起切了那个不大但很精致的蛋糕。


    虽然不是生日,但江浔依旧准备了蜡烛,让陈乱许愿。


    “这个也能拿来许愿吗?”


    陈乱看着蜡烛上闪烁着的那点温暖的光亮,有些迟疑。


    “愿望什么时候都能许。”


    江浔笑起来。


    那双总是冷泉一般平静的眼睛向上弯起,意外的带着春风带雨一般的温柔暖意。


    他站起来,迈步到陈乱身后,抬手遮住了陈乱的眼睛。


    青年的睫毛在他掌心轻轻抖动,江浔感觉自己手心里拢了一只蝴蝶。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怕惊扰到那只蝴蝶,却转眼又听到了自己越来越鼓噪的心跳声。


    弯下腰俯身到陈乱耳边,江浔轻声开口:“只要是在你感到幸福的时刻许下的愿望,都算数。”


    另一边的肩头也落了一只温热的掌心。


    黑暗之中,陈乱听到江翎的声音:


    “快点,限时五秒钟啊。”


    “再犹豫下去蜡烛要烧没了。”


    说完立刻很刻意地拖长着调子开始计数:


    “五——”


    “四——”


    “三——”


    陈乱感受着肩头落下的那两只手的温度,轻轻闭上了眼睛。


    如果可以,他想贪心一点点。


    他弯起唇角。


    希望……


    能与弟弟们做一辈子家人,一直在一起。


    一个都不能少。


    “二——”


    “一——”


    “好了没好了没?快吹蜡烛。”


    “真要烧完了。”


    “噗”地一声轻响,一丝烟雾从依旧温热着的蜡烛芯儿悠悠飘起。


    陈乱睁开眼,伸出手指从蛋糕上挑了点奶油,在双生子都猝不及防的时候点在了他们的鼻尖上。


    他看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来的如出一辙的错愕表情,眯着那双灿若星辰的漂亮眼睛笑起来:


    “把幸福分你们一点?”


    回家的路上,陈乱走在前面,舒适的晚风撩起陈乱的发尾,又抚过后来者的眉梢。


    江浔和江翎稍稍落后,头顶的路灯洒下一片晕黄。


    三个人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有种他们紧紧相依的错觉。


    江翎垂着眼睛,刚悄悄用影子的手指勾上陈乱的手腕,就见陈乱的影子忽然向前远离了几分。


    他抬眼,看到陈乱站在一片明亮的灯影下,树叶在他身后被风翻出一阵阵波浪。


    青年站在波浪的源头,弯着唇角回头,声音里带着张扬的笑意:“开始比赛,谁最慢到家,今晚谁睡沙发!”


    说完便快步朝着前方奔去。


    脚比脑子先反应过来。


    兄弟两个迅速追了上去,江翎甚至想去拌江浔的脚,被早就料到了的江浔反拌了个趔趄。


    “最快到家能跟你一起睡主卧吗?”


    “哈?看我心情——”


    盛夏的蝉鸣声慢慢从清亮喊累了一般转为嘶哑,晚风中除了熟透的暑气也开始掺入带着潮湿味道的凉。


    几场雨过后的一个难得晴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的陈乱早早的就收拾好东西准备离校。


    江家的双子即将在今天结束高考。


    陈乱的新办公室不算大,但也比之前要好很多。


    毕竟作为助教的时候是没有独立办公室的,需要跟其他几位助教合用一个。


    临近期末考核,陈乱又忙起来,桌子上的档案和各种考核表堆积成一座小山。


    下一学期他才会正式开始任课,据说是安排他从新生带起,所以此时做的依然是本学期的助教工作。


    机甲控制系的群聊不断弹出新的消息,不少学员在@霍临和各位老师助教。


    【临姐,菜菜,捞捞】


    【老谢,菜菜,捞捞】


    【王叔,菜菜,捞捞】


    【……】


    【陈助教,菜——算了这个从来不捞,哈哈(苦涩)】


    【乱哥,求放过】


    【乱哥,求补课】


    陈乱端着一杯冰水回来,拿起手机就看到了一大串的列队@。


    慢悠悠把冰水喝了一半,陈乱划动手指:


    【陈妾做不到啊:1】


    【呃啊啊啊乱哥救救孩子吧考核要挂了啊啊啊给孩子补补课吧】


    【陈妾做不到啊:今天没空,改天。】


    【为啥啊为啥啊今天也不是啥特殊日子啊难不成老陈你要赶着去约会吗?我看到你订了花放在办公室里了!】


    【什么?放个耳朵,乱哥谈恋爱了?】


    【该死的到底谁这么好命?】


    【陈妾做不到啊:?别瞎猜。】


    【陈妾做不到啊:接孩子。】


    【???什么?孩子都生了?那我岂不是彻底没机会了。】


    【传下去,陈助教的孩子上小学了。】


    【传下去,陈助教上小学了。】


    【传下去,陈助教生了。】


    【……】?疑似期末周备考备疯了加训出来幻觉了。


    手中的笔在指间灵活地转了几圈,陈乱懒散地斜靠在椅子里挑起眉,勾着唇角回了一条:


    【陈妾做不到啊:对,是生了。生了新的训练项目,下周给大家加训^_^】


    有学员没注意到陈乱的消息,还在刷屏: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哈哈哈哈笑拉了】


    【。】


    【吃了】


    关掉群聊不再理会抽象大学生期末发癫,陈乱收好东西,带上桌边早已订好的两束花准备离校。


    算算时间现在开车过去应该刚好赶得上。


    “陈助教。”


    有人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陈乱抬眼看去,门口穿着学员制服的alpha学生身高直逼一米九,略显凌乱的黑色额发下是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眉峰斜飞上鬓角,眼尾却略微下垂,冲淡了整张脸带来的凌厉感。


    “秦阳?”陈乱看着门口身量高大的学生:“有什么事吗?”


    他记得秦阳,明年就要毕业,平时不爱说话,休息期间总是一个人沉默地在坐在角落里。


    但他的训练成绩很出挑。


    陈乱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这孩子训练起来不要命,不仅经常越级尝试高难度操作,吃了好几次警告甚至记过,还在陈乱已经是致死量的训练任务上继续给自己加码,几次练到精神枯竭下机就被送去了医务室。


    总结:小疯子一个。


    小疯子秦阳此时杵在门边,目光落在陈乱怀里的花束上。


    是两束向日葵,掺着尤加利叶和一些蓝星花、小手球。


    “陈助教,你谈恋爱了?”


    陈乱看着秦阳沉默又认真的眼睛,心想群里那些搞抽象的怎么把老实孩子也给带歪了。


    “少听他们胡扯,没有的事。谁约会会带两束一模一样的花。”


    陈乱抱着两束花出来,关了办公室的门,手中翻着一本考核表:“上次模拟考核你的分数已经很不错了,高分通过考核没问题。下周的考前针对训练还参加吗?”


    之前为了给有短板的学员补课,陈乱特意让霍临开了一门针对性训练课,挂霍临的名字,实际上是陈乱授课,不定期开放选课,秦阳从第一期起就期期不落。


    不过从下学期开始,陈乱就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名正言顺开课了。


    “参加。”


    秦阳跟在陈乱身后,目光落在陈乱的身上。


    陈乱很少穿学校发的军礼制服,为了训练方便他一向在穿那身黑灰迷彩的作战服。


    只是今天中午有个会议需要全体教职工参加,有媒体要来拍照,陈乱才翻出了压在柜子里积了一层灰的制服。


    白色的军礼服穿在陈乱身上有种带着锋锐的利落感。


    衬衫扣得平平整整,黑色的领带上扣着一枚宝蓝色的领带夹,锋利的戗驳领下牵出一条金色的穗带落在肩章下,笔挺的制服中段被黑色的武装带束着,勾勒出一段劲窄的腰,大腿上两条皮带束着绑腿枪套,笔直的长腿下踩着一双锃亮的军靴。


    大檐帽落下的阴影遮了一部分眉眼,连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眼睛都显得冷冽起来。


    冷硬的锋利感跟他怀里的两束明艳艳的花分明该是不匹配的,但落在他手里却又意外的分外和谐。


    走廊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他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肩章上,也铺在被他戴着黑色皮质半掌手套的手托着的、仿佛还带着露水的向日葵上,如同拥抱着一团热烈的火光。


    “陈助教,我想进先驱者舰队。”


    秦阳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在楼道里响起来:“我想继续加训。”——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开心死了


    秦阳其实算得上陈乱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几乎是陈乱一手带出来的。


    天赋虽然不算特别好,但胜在努力,一遍加练不够就再加一遍, 一些坏习惯改不了就一直练到彻底改掉为止。


    他从来没问过秦阳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直到前段时间陈乱即将升至正式的主教老师, 在整理学生档案的时候翻到了秦阳的资料, 找到了答案。


    他的母亲曾就职于先驱者舰队, 在五年前那场污染区扩散事件中牺牲。


    先驱者舰队每年都会从军校招收一批成绩最优秀的学员,但舰队负责清理的也往往是最危险的高危污染区,面临的是最危险的前线。


    校礼堂的那面挂满往届优秀学员照片的墙, 几年下来已经灰了半数。


    陈乱路过那面墙的时候, 总是会容易想到在基地的时候他送出训练场的那些年轻的、走出去就不再回来的生命。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陈乱问道。


    “我知道。”秦阳抿着嘴笑起来:“我知道陈助教是担心我。放心, 我不会给你丢脸。”


    “丢不丢脸都是其次。”


    陈乱叹着气笑起来, 手中的模拟考核表单卷成筒状,敲在秦阳的帽檐上:“我就一个要求, 活着回来。回头我定一个新的训练方案给你,估计会很地狱,到时候你可别哭。”


    “嗯。”秦阳抬手将被陈乱敲歪了的帽檐正回来戴好, 露出来一个略带腼腆的笑:“那就麻烦陈助教了。”


    “行了, 你回去吧。我得走了。”


    陈乱把考核单送到隔壁霍临的办公桌上出来, 抱着花走进电梯,一回头却见秦阳也跟了进来。


    “我请假了。”


    秦阳解释道:“我妹妹今天高考, 我去接她回家。”


    “哪个学校?”陈乱含了一颗糖,随意地问道。


    “在圣安区, 裕青中学。”


    陈乱抱着花偏过头,琉璃灰色的眼睛向上微微弯起来一个略带惊讶的弧度:“还挺巧。你怎么去?”


    “坐空轨。”


    “别坐空轨了,坐我的车吧,正好顺路。”


    “好。谢谢陈助教。”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 天空被洗成明晃晃的澄净的蓝。


    路面上昨日下过雨的水迹早已被烈日蒸发,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被雨水彻底浸润后又被晒暖的味道,带着一股暖烘烘的潮湿。


    校门口早已经有很多车子围堵着等待放铃,陈乱的车挤不进去,只能停在外围,自己带着花束朝校门口走,结果一下车就受到了周围或惊艳或赞叹的注目礼。


    陈乱低头看了看自己,默然了一瞬。


    来不及换下的笔挺的军礼服,怀里开得热烈的橙色花束,隆重得确实像是要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不过某种程度上来说,今天也确实重要,值得隆重出席一遭。


    明明已经是午后,阳光却依然蛮横地炙烤着瓦蓝色的天顶笼罩之下的一切,连蝉鸣声比昨日更卖力透亮,仿佛要榨干空气里的最后一丝清凉。


    陈乱的衣服穿得有些厚了,在有空调的办公室和车里都问题不大,一到室外就感觉到了带着潮汽的热。


    连手里的花束都在太阳的烘烤下微微蔫哒起来。


    “陈助教,喝水。”


    手边递过来一瓶还在冒着冷气的水,瓶身上还挂着雾腾腾的水珠。


    是秦阳。


    看样子是刚从马路斜对面的便利店小跑过来,帽子被他摘下来拿在手里,额角渗着细汗。


    “谢了。”


    陈乱接了水,拧开瓶盖跟秦阳手里的那瓶碰了一下,弯着眼睛笑:“干杯。”


    冰镇过的苏打水带着微微的清甜,不断蒸腾着的燥热暑气被压下去几分。


    等到头顶的太阳慢慢被一片云彩遮住,投下一片阴影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铃声终于响起来。


    围堵在门口的家长们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立刻就沸腾起来了,推涌着往出口的大铁门边挤。


    秦阳只是沉默地站在陈乱身边,微微张开双臂拦着朝陈乱推搡过来的人群,个子高挑肩膀宽厚的成年alpha杵在那里成了一堵拢着陈乱的墙,像个尽职尽责的护卫。


    一群出笼的飞鸟从门里扑出来。


    江浔和江翎混在人群里,远远的就看到了陈乱。


    身穿笔挺军礼服的青年抱着花束,帽檐下是那双笑盈盈的眼。


    那一刻仿佛周围所有的其他人和物都变成了透明的、模糊的光影,他们眼里只剩下了陈乱。


    然而下一刻,两个人立刻注意到陈乱身边站了个极其碍眼的人。


    黑发黑眼的alpha穿着与陈乱身上相似度很高的黑色制服,帽檐下是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陈乱。


    张开的手臂拦下了陈乱身边推挤着的人,也像是即将拥抱向他的前奏。


    一黑一白,仿佛他们才是一对。


    江翎眯眼,直直地看向那个alpha。


    江浔握在书包带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浅琥珀色的眼瞳有一瞬间的暗沉。


    空气里的信息素开始鼓噪起来。


    江翎看了一眼表情依旧平静的孪生哥哥。


    信息素告诉他,江浔在生气。


    “考完啦?”


    江浔看着陈乱从那个alpha身边脱离,走出头顶那片云头下来的阴影,迈步到灼眼的阳光下,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白色的军礼服像在发着光,怀里的向日葵在他的胸口也晕染出一片热烈的橙。


    他在陈乱面前止住脚步:“哥哥。”


    下一刻,江浔就感到自己被轻轻拥抱了一下,一种带着草木清气的风在他身边环绕了一瞬,刚刚被激起来的燥意似乎被安抚住了。


    陈乱挨个抱了抱两个弟弟,看着他们好像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刑满释放的雀跃表情的脸,递出手里的花束:“毕业快乐?”


    他在两个少年脑袋上一人呼噜了一下,勾着唇角笑:


    “这是什么表情?为什么你们看起来简直像是生吃了三根苦瓜。”


    江翎抱着花抬眼瞧他。


    苦瓜没吃,别的东西倒是吃了不少。


    那个男的都快把你搂怀里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哥哥!!!”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声。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远远地就朝这边挥了挥手,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抓紧书包背带一路小跑出来,越过陈乱三人,小动物一般飞扑到了alpha怀里,眼睛亮晶晶地仰起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哇,太稀奇了你今天居然没去加训!”


    “我请假了。”


    alpha摸着她的脑袋瓜,弯了弯唇角:“你比加训重要。”


    兄妹两个一个仰着头,一个弯下腰,低声说话。


    背后时不时传来女孩欢快的笑声。


    陈乱转过眼神,幽怨地看向两个弟弟,发出一声非常夸张的叹气:“哎——”


    江浔抬起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他。


    江翎:“……干嘛?”


    “哎——”


    陈乱再次叹息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睛垂下来,看起来像只委屈的猫,连耳朵和尾巴都一起耷拉着:“别人家的弟弟妹妹好热情,我家的怎么反应这么平淡,见到哥哥不开心吗?”


    “我好羡慕。”


    江浔:“。”


    江翎:“……”


    江浔轻轻叹气。


    他发现,他真的,没办法对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生气。


    于是他主动走向看他过来就立刻张开双手、弯着眼睛等着他陈乱,抬起手拢住后者的后背,收紧。


    干净而温暖的味道和着花香扑面而来。


    江浔闭上眼睛,将自己的信息素缠上去:“没有不开心,我很高兴你能过来。”


    退开两步,江浔的脸颊被两根手指戳住。


    他疑惑地抬眼,目光就跌进了一片透灰色的波光粼粼的湖。


    陈乱两根食指戳着江浔的嘴角,往上推了推:“笑一笑嘛。你笑起来要好看得多,嗯?”


    有风吹过来,额前的发梢似乎有些迷眼。


    江浔迅速地垂下眼睛,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他看着自己掌心里凌乱的纹路,慢慢收拢起手指,翻手藏下心里蔓延出来的荆棘。


    陈乱,


    如果你知道我对你抱有的是什么样的心思,


    还会继续这样温柔地注视着我吗?


    另一边,陈乱偏过身子,又满眼期待地望向江翎。


    仿佛只要江翎不立刻马上给他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他就能立马原地化身成为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委屈巴巴的毛绒动物。


    江翎:“……”


    于是他也走向陈乱,把人按进怀里:“开心开心,开心死了,怎么会不开心。别演了,给你抱就是了。这么大人了还撒娇。陈乱,你好幼稚啊。”


    话里话外似乎都是不太情愿,只是在陈乱看不到的角度,少年的唇角却是不自觉地向上弯起来的,连耳根也悄然爬上了一丝晕红。


    “陈助教和江少爷关系这么好。”


    江翎和江浔循声看过去,就见刚刚站在陈乱身侧的那个alpha朝这边走过来,身后小尾巴似的跟着那个omega女孩。


    “你们好,我是秦阳。”


    对方在他们面前站定,伸出手:“陈助教的学生。”


    沉稳的乌木沉香味道萦绕在他周身,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让江翎和江浔试探过去的信息素全都碰了个软钉子,被一种温和却强势的力道撞了回来。


    秦阳面上浅淡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手没有放下去,反而偏头看了看两个少年。


    “你好。”


    江浔眯起眼睛,抬手,两个alpha的手指尖一触即分。


    三种信息素在空气里互相推搡了一下。


    第40章 第四十章 别打了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丝硝烟的味道, 连感知不到信息素的陈乱都侧目看过来,觉察到了三个人之间的奇怪氛围。


    “陈助教!”


    秦阳身后的女孩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陈乱,雀跃的声线拉走了陈乱的注意。


    她大方地上前:“我是秦越, 我经常听我哥提起来你!”


    “提起来我?”陈乱笑起来, 摘下手套伸手跟女孩虚握了一下:“怎么提的?说学校有个助教特别喜欢不顾学员死活的布置致死量的作业?”


    “那没有的!我哥可崇拜你了!”女孩连连摇头:“他跟我说过你是全军校最好、最厉害的机甲课老sh


    ——唔!唔唔唔?”


    “咳、咳——”秦阳使劲儿清清嗓子, 摁住秦越的脑袋瓜, 捂住女孩吧哒吧哒的嘴巴:“那什么……”


    他抬头看了眼天:“是不是快下雨了?”


    陈乱看了眼晴朗朗的天,又看看有些尴尬的秦阳,也没戳破。


    “走吧, 外面热, 先上车。”


    他摸出来车钥匙, 看向江浔江翎:“晚饭想吃点什么?”


    江浔状似乖巧地垂着眼睛:“我都可以。”


    江翎枕着手臂看了一眼走在前面军装笔挺的秦阳, 又看了眼一身白色军礼服的陈乱。


    啧,穿得跟情侣装似的。


    真讨厌。


    他扯了扯嘴角:“吃陈醋炒米醋。”


    下一秒, 江翎的额角就吃了个糖炒栗子。


    “哪儿学的这么奇怪的特色菜?要吃你自己去吃。”


    在吃了在吃了,都快吃撑了。


    江翎暗自咬了咬后槽牙,恨不得用眼神把前面那个alpha的后脑勺戳个洞。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alpha回过了头, 露出来一张更讨厌的脸:


    “我知道有家火锅味道不错, 越越之前就吵着要吃, 要不要一起?”


    “真的吗真的吗!今天去吃火锅!好耶!”秦越扯着哥哥的袖子蹦起来。


    她转过身,明亮的大眼睛看向陈乱:“一起吧一起吧人多热闹!真的很好吃!我保证!”


    陈乱没有立刻答应, 而是看向江浔和江翎:“你们觉得呢?”


    双生子正在暗暗跟前面的秦阳用信息素较劲,听到陈乱的询问, 正要转头看他,先对上的却是秦阳略带玩味的视线。


    江浔平静地对视回去,浅琥珀色的眼瞳却慢慢暗沉下来。


    江翎眯着眼睛看了秦阳两秒,忽然向上勾起了唇角。


    他的目光盯着秦阳的眼睛没动, 没什么温度地向上弯起眼睛,露出半颗尖利的犬齿:“吃。为什么不吃。”


    而秦越滴溜溜的眼睛在她哥脸上转了一圈,又在江翎江浔的眼神上扫过,最后落在陈乱身上。


    女孩恍然大悟一般眨了下眼睛,然后咂巴咂巴嘴,默默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张阻隔贴拍到后颈皮上。


    高等级alpha之间的战争,她一个脆弱的omega还是尽量装瞎比较好。


    陈乱的车停在稍远的地方,几个人顶着热烘烘的风过去,陈乱的额角就冒出来细汗。


    他摘了帽子,将制服外套脱下来搭在座椅背上,又把白色衬衫的袖扣解开,向上挽到手肘,露出肌肉线条很漂亮的小臂,拉开车门:“你们谁坐前排?”


    在场的三个alpha互相看了看,谁也没动。


    但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神里都写着谁也别想坐。


    陈乱靠着车身抱起手臂,没搞明白面前这三只是什么意思:“嗯?我副驾是老虎凳吗?会吃人不成。”


    于是在陈乱感知不到的地方,三种信息素又互相碰撞开了。


    “我坐我坐,我来坐。”


    眼看气氛越来越凝滞,秦越捂着后颈悄悄翻了个白眼,从秦阳和江翎中间的空隙里钻出来,利落地打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副驾。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我阻隔贴要扛不住了!


    三个alpha瞬间偃旗息鼓。


    江翎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秦阳,率先钻进了后排。


    而后是江浔。


    秦阳最后一个上车。


    车载空调的出风口送来一阵阵凉意,升起的车窗阻隔了燥热的温度,几个人顿时感到身上清爽了许多。


    陈乱按照秦阳给出的地址开车过去。


    秦越坐在副驾通过后视镜偷瞄着后排。


    江翎的手肘支在车窗上,戴着耳机在看窗外。


    江浔垂着眼睛,目光落在陈乱握着方向盘的手腕上。


    秦阳也没说话,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一只金属指尖陀螺,滴溜溜地转。


    三个alpha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实际上早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互相推挤,这让秦越有点如坐针毡的同时八卦之火也燃烧起来。


    怎么办,她哥好像陷进奇怪的修罗场里了?


    车里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下车。


    火锅店看起来生意很不错,但并不算嘈杂,干干净净的。


    服务生领着五个人到一个靠窗的方桌,陈乱刚一落座,两边就迅速被江浔和江翎分别占据。


    秦阳什么都没说,很自然地坐到了陈乱对面。


    秦越左看看右看看,坐在了她哥旁边。


    陈乱瞅了眼跟自己挤在一边的双生子,又看看空着没人坐的那边:“要不,你们两个谁往那边坐一个?有点挤。”


    “不要。”


    “不去。”


    两个人异口同声。


    江浔看了看后面的空调出风口:“那边空调会对着脑袋吹,容易头痛。你这边会好一些。”


    江翎抱着胳膊半个身子都歪到了陈乱身上,示威似的朝对面的秦阳抬着下巴:“江浔不去,我也不去。”


    秦阳的目光在两个少年脸上转了一圈,抿了口温水。


    秦越弯着眼睛乐。


    陈乱抬手朝那边探了一下,有些疑惑。


    温度还行啊?


    行,你们都不去,我去。


    陈乱站起来坐了过去。


    江翎正准备倒水的动作一僵。


    江浔:“……”


    于是跟陈乱最近的人变成了江翎和秦阳。


    跟陈乱一样脱了制服外套只穿着衬衫的秦阳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江浔脸上扫了一眼,对上了少年冷泉一般的眼睛。


    啊,从信息素给人的感觉来看,对方现在气压很低。


    于是秦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神,垂下眼睛再次战术喝水。


    锅里很快咕嘟咕嘟着雾气蒸腾,菜也慢慢上齐。


    锅底很香,食材也足够新鲜 ,几个人简单地碰了个杯。


    ——只不过有的人一心只有干饭,有的人各怀鬼胎。


    一顿火锅除了秦越和陈乱,三个alpha都吃得像砒霜下饭,一路火花带闪电互相使绊子。


    后果是三个人想吃的东西都要靠手快,否则会被别人“无意”碰掉,而陈乱的碟子里烫好的食物堆得冒尖,吃都吃不过来。


    在秦阳再一次拿着公筷试图给陈乱夹一块香菜牛肉的时候,筷子被截住了。


    江浔平静地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他不吃香菜。”


    “那换一个。”秦阳从容地收回手,看向陈乱:“茴香小油条?”


    陈乱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碟子上就摞了一根江翎夹过来的小油条。


    小油条在山尖尖上摇摇欲坠。


    他看着自己早就已经超负荷的碟子:“?”


    把筷子一搁:“你们仨是跟这个碟子有仇吗?”


    秦阳抬起眼睛:“嗯?”


    江浔垂着眼没吭声。


    江翎正在给陈乱的杯子里添饮料:“哈?”


    “不然为什么你们一副恨不得马上要把它给压垮的样子。”


    陈乱捏起来那根小麻花咬在嘴里,抱起手臂靠到椅背上:“还是说你们打算把我给撑死然后继承我的房贷?”


    “噗——咳。”秦越笑出了声,被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果汁呛了一口。


    三个alpha的目光汇聚在了她身上。


    秦越:“……”


    嘶。


    她擦擦嘴:“啊,那什么。我去趟洗手间?”


    三分钟后,吃瓜吃得有些上头的秦越在洗手台撞上了秦阳。


    “哥。”


    秦越猫猫祟祟地凑到秦阳边上,弯着腰探头眨巴着眼睛看他:“你是不是喜欢陈助教。”


    正在烘手的秦阳抬手在秦越的脑袋上揉了两下,没回答秦越的问题:“吃饱了?”


    “你说的是哪种吃饱?吃瓜还是吃饭?”秦越眯着眼睛乐:“你还没回答我呢。”


    “问那么多干什么。”秦阳转身就要走。


    “我可都看见了,哥你手机屏保上的就是陈助教吧?”秦越跟上去:


    “江翎和江浔也喜欢陈助教是不——嗯嗯嗯?”


    话没说完,秦越的嘴巴被她哥捏扁。


    秦阳小心翼翼朝陈乱那边望了一眼,无奈地朝秦越比了个“嘘”。


    “喔——”女孩睁大了眼睛,一脸意会,笑得狡黠。


    她也压低了声线,凑到秦阳耳边悄声道:“暗恋?”


    秦阳叹了口气,揪着妹妹的小辫子轻轻把人拉开:“吃你的饭,不该问的别问。”


    “不否认就是默认了啊。”


    秦越的眼睛弯成新月,又伸手去扯她哥的袖子:“喜欢的话为什么不表白,万一他跟别人在一起了留下遗憾怎么办?”


    秦阳的身形凝滞了一下,才又转过来,手掌支在膝盖上,弯下腰看着秦越,眼里带了几分认真:“越越,你知道我想去舰队的吧。”


    “我知道啊。”秦越点点头,有些疑惑:“我一直都知道母亲是你的榜样,但是这跟你去向喜欢的人表白有什么关系?”


    alpha点墨般的黑色眼睛慢慢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目光柔和:“舰队的工作很危险。万一我回不来,他会难过。”


    少女的眼睛轻轻眨了眨。


    片刻后,清越的嗓音响起来:


    “可是如果你真的回不来,他都不会知道你喜欢过他。”她看向哥哥的眼睛:“那样岂不是更遗憾了吗?”


    秦阳愣了半秒,然后低下头笑:“小丫头道理还挺多。”


    他默然地搓了搓秦越的脑袋,目光却失焦一般看向了不知名的某处,轻声道:“……总比让他难过要好吧。”


    “可你是他的学生。即使你不跟他表白,真到那个时候他也一样会很难过。”


    “而且我哥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回不来。”秦越扬着下巴,戳着她哥的肩膀,笑道:“承认吧哥,你就是个胆小鬼。”


    “……”


    秦阳沉默了一瞬。


    但随后他又点点头,朝秦越摊开手:“好吧,我确实是。”


    下一刻,脑袋就“啪”地被一只手盖住了。


    秦越闭着眼睛念咒似的叽里咕噜了一通,然后睁开眼睛笑:“本小姐刚刚沟通了勇气女神阿瑞忒,她说已经把勇气赐给你了!”


    她拍了拍哥哥宽厚结实的肩膀:“大胆去追吧哥哥!”


    “小声一点。”


    秦阳在少女脑袋上敲了一下:“勇气已收到。那你有没有问问,阿瑞忒女神要不要喝点冷饮?”


    “女神说了,她减肥,不喝甜水。但是今天吃了开心的火锅,所以可以破例喝一杯冰镇可乐!”


    “大杯?”


    “超超超——大杯!”


    饭后秦阳带着秦越跟陈乱几个告别,自己打了个车回去。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天空融成了一团暗淡的蓝,有清爽的风吹过来,终于不像午后那般闷热。


    陈乱坐上车,打开车内的空调:“我送你们回江宅?”


    “不要。”被江浔抢先一步坐到副驾,江翎皱着鼻子只得去开后排的门:“老头子今天在家,不想回去。看见他就烦。”


    “那去我那儿。”陈乱发动车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黑色的方向盘,衬得皮肤白得像一块冷玉:“不过我那边只有两间屋子,你们得商量好今晚谁睡沙发。”


    他流畅地把车开出停车位,看了眼后视镜里压着眉毛的江翎,有些好笑:“怎么了这是?一副被踩了尾巴的猫的样子,火锅不好吃么?”


    只是江翎还没来得及回答,身侧就传来了江浔清淡的嗓音:


    “哥哥,你很喜欢秦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