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从善如流
【第七十一章】
孟羽凝瞪他一眼, 拍开他的手:“睡睡睡,就知道睡。”
见她这般娇蛮模样,祁璟宴肩膀轻颤, 笑意愈发止不住。
孟羽凝不过是说笑罢了。在大兴朝,金银铜铁等矿脉皆属朝廷专营,严禁民间私采, 违者以重罪论处。
这等招祸的横财, 她可不敢沾。
虽然她不敢要, 心里却是盼着祁璟宴能把这金矿用起来。
思来想去, 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样大的事, 我也不过是在书中看了一眼, 你怎么就信了呢?”
祁璟宴眸光温润, 轻声道:“阿凝所言, 我自是信的。”
孟羽凝:“那要是没找到呢?”
祁璟宴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寻着了是意外之喜,寻不着也无妨。银钱之事, 我自有计较。”
听他这般说,孟羽凝反倒笃定起来:“殿下, 我覺得一定能找到的。”
祁璟宴眼中笑意更深:“那便借阿凝吉言了。”——
次日拂晓, 東方才泛起鱼肚白, 穆云已携穆九、粟央等人悄然离府, 直奔莲浮山而去。
孟羽凝晨起梳洗完毕,推门出来,便见院中唯有穆山随侍在祁璟宴身侧,心下顿时了然——穆云想必已动身了。
晨光熹微中,屹儿手里拿着一枚小木剑,在那像模像样地比划, 一招一式颇有章法。
祁璟宴坐在輪椅上看着,时不时指点几句。
小娃娃轉身之际,瞧见孟羽凝,顿时眉眼弯弯,举着木剑蹦跳着跑过来:"阿凝,你醒了。"
孟羽凝蹲下去,小團子揽入怀中,摸摸他因为运动而红扑扑的小脸:“屹儿怎么醒得这般早?”
屹儿骄傲地晃了晃手中的小木剑,肉乎乎的小脸摆出一副严肃模样:"哥哥说,从今日起,屹儿每日都要早起習武呢。"
孟羽凝暗自思忖,这怕只是个开端,往后祁璟宴定要为屹儿排满功課了。
她抬眸望向輪椅上的男子:"殿下何时起的?"
"寅正三刻。"祁璟宴答道。
孟羽凝在心中默算时辰,约莫是清晨五点,那可真早。
又问:“屹儿呢?”
祁璟宴:“卯正。”
卯正,那就是六点了。孟羽凝点点头,那也还好。
他们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睡得都很早,加上屹儿每日晌午都要睡足一个时辰,倒也能养足精神。
只是望着那不及她腰高的小人儿,想到从今往后,他每天都要按部就班的背书练武,心头仍難免有些心疼。
这么小的孩子,若在她那个时代,正是无忧无虑玩耍的年纪。
可眼下事关生死存亡,江山社稷,又岂是她一个普通人能干预得了的?
心中这般想着,她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朝屹儿笑了笑:"我们屹儿真棒。"
屹儿得了夸奖,立刻挺起小胸脯,站出去两步,"阿凝,看我新学的招式!"
说着,小手一挥,木剑划出一道弧线。
孟羽凝拍手:“哇,屹儿真厉害。”
屹儿得意地耍了个还不是十分熟练的剑花,上前牵着阿凝的手,拽着她往凉亭那走:“阿凝,咱们去吃饭饭。”
孟羽凝说好,跟着走到凉亭下的桌子边坐了,不远处候着的孟银端着水盆过来,孟羽凝给屹儿洗了手,拿帕子擦干。
祁璟宴被穆山推着也进了凉亭,三人围着桌子坐好。
穆樱和穆梨就提着食盒过来,将早饭一一摆在了桌上。
熬得浓稠铺着一层米油的小米粥,冬瓜蒸排骨,水煮蛋,清炒小白菜,还有一盘佐粥的小咸菜,有荤有素,营养丰富。
祁璟宴盛了三碗小米粥,放在每个人面前,孟羽凝接过:“多谢殿下。”随后拿起勺子慢慢吃起来。
祁璟宴拿过一个鸡蛋,在桌边敲了一下慢悠悠剥起来,屹儿也学他,拿起一个鸡蛋敲碎之后剥起来。
小家伙有意和哥哥比赛,两只还不是很灵活的小手以最快的速度剥着,眼看哥哥要剥完了,他明显急了。
孟羽凝见状,伸手按住祁璟宴手腕,给他使眼色。等等屹儿,别什么都跟孩子争。
祁璟宴一只手被按住,便停下来,靜靜看着一边吃粥,一边钳制他的姑娘,嘴角揚了起来。
屹儿见阿凝帮自己,得意地冲着哥哥揚了扬小脸,没两下把手上的鸡蛋剥完,放在阿凝碗里:“阿凝,给你。”
孟羽凝有些惊讶:“屹儿是给我剥的?”
屹儿很有成就感,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点头。
“我们屹儿太贴心了。”孟羽凝一把松开祁璟宴的手,伸手拿了桌边放着的湿帕子,给屹儿擦干净手:“多谢屹儿了。”
屹儿当即笑得看不见眼:“以后屹儿照顾阿凝。”
孟羽凝的心都要萌化了,伸手抱抱小團子,随后又摸摸他的头:“来,咱们吃粥粥,再吃一块排骨。”
祁璟宴看着手里马上剥完,打算给阿凝的鸡蛋,又看了看那不停讨好卖乖的小娃娃,默默把那鸡蛋放在嘴边,一口咬了一大半。
没想一不小心被鸡蛋黄噎住,用力拍着心口。
穆山脸色一变:“殿下您怎么了,可要属下去找汤神医来?”
孟羽凝正在给屹儿夹菜呢,一听这动静,赶紧回头看,见祁璟宴碗里那小半颗只剩蛋清的鸡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忙放下手里碗筷,端起桌上茶杯,喂到他面前:“快喝口茶,往下順一順。”
如果顺不下去,她怕是要用海姆立克急救法了。
屹儿见哥哥一脸難受的样子,也爬下椅子,走到哥哥身边去,踮着脚尖,伸出一只小手用力拍着他的背。
祁璟宴就着阿凝的手,猛喝了几大口茶,这才把鸡蛋黄顺下去,面色缓了过来。
孟羽凝见他好了,没忍住嗔他一眼:“殿下你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这噎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祁璟宴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阿凝教训得是,我记住了。”
见他态度这般良好,孟羽凝也不好再说他,覺得有必要给大家科普一下海姆立克急救法,于是说:“殿下,我知道一个噎着的急救法,回头我教给大家。”
祁璟宴好奇:“阿凝还懂医术?”
孟羽凝摆手:“不懂不懂,就是我以前在一本书上无意看到过的,觉得很好用。”
祁璟宴便说好-
三人安安静静吃过了早饭,便一起回了正房,打算歇息片刻。
祁璟宴轉动轮椅径自去了東次间,孟羽凝牵着屹儿缓步跟在后面。
东次间已经焕然一新,改造成了清雅的书房,两大一小三张书案错落摆放,笔墨纸砚俱已齐备。
靠墙竖着两排木制书架,上面摆满了书,都是太后娘娘送来的,那日祁璟宴就已经说过,她随意翻看,只不过她一直还没抽出功夫而已。
孟羽凝刚在临窗的软榻上坐定,将屹儿揽在身侧,便听得祁璟宴温润的声音响起:"阿凝,从今日起,屹儿的功課要定下来了。"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孟羽凝点头:“殿下请说。”
祁璟宴接着说:“屹儿每日晨起習武,早膳后,去外书房听讲一个时辰。”
“用过午膳后,屹儿与你一同歇晌,下晌便在这东次间习字。"
顿了顿,看向屹儿,又添了句,"功課完成,方可玩耍。"
这话方才祁璟宴就已经和屹儿说过了,小家伙乖乖点着小脑袋:“屹儿知道了。”
孟羽凝垂眸看向怀中的小娃娃,不由心生怜惜。
可转念一想,眼前兄弟俩肩上扛着的是大兴的万里河山,黎民百姓,又岂能如她这个闲人一样闲云野鹤,终日只知吃喝玩乐?
孟羽凝轻轻颔首:"我明白了,定不会耽误屹儿功课。"
祁璟宴摇头失笑:"阿凝误会了。外书房,自有我和先生教导,只是下晌屹儿习字时,若你得空,还望帮着照看一二。"
孟羽凝面露难色,"可我于书法一道,实在粗浅,我怕耽搁了屹儿。"
"不必担忧,"祁璟宴温声打断,"其他自有我来指点。阿凝只需看着屹儿,莫要让他偷懒便是。"
屹儿正竖着两只小耳朵听得仔細,一听这话,当即不服气,两只小手攥起:“哥哥胡说,屹儿才不会偷懒的。”
孟羽凝忙抱着小团子,轻抚着他的后背:“就是,我们屹儿最用功了。”
屹儿笑了,又拉着阿凝袖子摇晃:“可是,屹儿想让阿凝陪着。”
哥哥说,早上练武,还有去外书房上课,阿凝都不能陪着他,只有习字的时候才能的。
孟羽凝便笑着说好。心中顿时觉得责任重大。
关于屹儿的课业就先这般说定,孟羽凝看了一眼外头,便问:“殿下,时候不早了,你们这就要去清客堂上课了吧?”
待他们兄弟二人离去后,她也要找穆樱、秋莲并孟金等人,查问先前交代之事的进展。
之后还要想着给屹儿做点什么好吃的,第一天正式上课,总得小小庆祝一下。
祁璟宴却说:“不急,方才阿凝提起那急救之法,还请細说一番。"
方才噎着那一下,他知道自己无碍,喝口水就能好。
可多年前,他在军中时,有个士兵吃枣的时候不小心被枣核噎着,当时在场之人全都束手无策,竟叫他就那么生生噎死了。
阿凝说得对,这噎食之症,确实轻忽不得。
孟羽凝经他提醒,这才想起方才的话头。她将屹儿拉到身前站定,双手虚拢在屹儿身前,向祁璟宴细细讲解起来。
"殿下请看,若遇人吃东西噎着了,施救者需要这样做"
她边说,边比划着动作,"从背后环抱住噎食之人,一手握拳"
话音未落,她已轻轻掀起屹儿的衣襟,指尖在他腹部比划着位置,示范动作。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粉白如玉的面庞上。
祁璟宴看得有些失神,一时没有回应,直到孟羽凝问他可听明白了,他才说:“劳烦阿凝再演示一遍。”
孟羽凝依言重复动作,祁璟宴还没说话,屹儿倒是先学会了,绕到阿凝身后,一双小手去抱她:“阿凝,屹儿来救你。”
说着还真有模有样做了两下,要领全记得。
孟羽凝在小娃娃脸上每边都点了个赞,由衷夸赞道:“屹儿真棒,做的全对。”
夸完屹儿,她看向祁璟宴:“殿下,你会了吗?”
就见祁璟宴仍在身前比划着手势,总不得要领,孟羽凝急得拍榻:“殿下,你坐到榻上来,我来演示给你看。”
祁璟宴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从善如流道:"如此,甚好。”
第72章 072 小小身影
【第七十二章】
孟羽凝作势要下地:“我来帮你。”
“不用, 我自己可以。”祁璟宴说道,雙手轉动輪椅,调整方向, 侧对着榻,隨后一手撑輪椅,一手撑榻, 把自己给挪到了榻上。
孟羽凝见他挪得颇为轻松, 不禁笑着说:“殿下可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祁璟宴笑而不语, 挺直脊背坐好了:“劳烦阿凝了。”
孟羽凝便膝行着绕到他身后, 拍拍他肩膀:“把胳膊抬起来。”
祁璟宴依言照做,把两条手臂伸直了。
孟羽凝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身, 却发现他身量极高, 她跪在他身后, 竟也没法像看屹儿那样, 从他肩头看到前面,于是两只手隔着衣服, 在他身上摸索着找位置。
夏日衣衫轻薄,指尖隔着衣料能触到緊实的肌肉, 孟羽凝不禁感叹, 没想这人这么久没锻炼, 肌肉还这么结实呢。
祁璟宴忽覺腰|腹一阵酥麻, 顿时脊背绷緊,一把按住那四下里乱|摸的手。
孟羽凝把手抽回来,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别碍事。”
祁璟宴无奈,只得将挡在身前的手缓缓撤开。
屹儿站在侧旁,一雙乌溜溜的眼眸滴溜溜地轉,将二人举动尽收眼底。
他看了一会儿, 忽地蹲下身,凑到哥哥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在祁璟宴腰间轻轻一戳:"阿凝,哥哥的肚脐在这儿呢!"
小娃娃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几分得意,倒像是立了什么大功。
孟郁凝从祁璟宴身侧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瞧见屹儿指的位置,手掌按了上去,笑着说:“我们屹儿真聪明。”
祁璟宴摇头失笑,抬手在屹儿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一边玩儿去。”
隨后握住阿凝的手,往上挪了半寸,"当是此处。"
“哦,好。”孟羽凝便按照他指的位置,又给他演示了一遍:“脐上二指,右手握拳顶在这里,左手抱住右手,然后用力压。”
怕他领会不了,她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双臂骤然收紧:“就这样,用力压。”
祁璟宴只覺后背蓦地贴上一片温软,呼吸不由一滞,指尖不自觉蜷了一下。
孟羽凝示范完毕,问道:"殿下可学会了?"
祁璟宴喉结微动,低应一声,"嗯。"
“那就好。”孟羽凝这才松了手,坐回榻上:“穆樱她们我来教,穆山他们,殿下抽空也教一教吧。”
祁璟宴说好,一手撑榻,一手撑床,把自己稳稳挪到輪椅上。
孟羽凝这才留意到他耳朵发红,不由好奇地伸手一指:"殿下,你耳朵怎的这般红?"
祁璟宴望着那双清澈水润的眸子,沉默片刻才说:"许是暑气熏的。"
孟羽凝抄起榻上的蒲扇,呼呼扇了两下:“可不是么,这天气愈发热了。”
微风拂过面颊,带的她鬓边的一缕发丝飘起,飘飘忽忽,像是挠在祁璟宴心头,惹得人很想伸手揉一揉。
见日头渐高,孟羽凝想着他们还要念那么久的书,便挥着扇子赶人:“殿下,你们快去吧,免得到了晌午越发的热。”
祁璟宴微微颔首,招呼屹儿:“走了。”
“屹儿来了。”屹儿应了一声,穿鞋下地。
孟羽凝也跟着下地,牵着屹儿的小手,三人一同出了房门。
穆山接过轮椅,推着祁璟宴往前走,孟羽凝牵着屹儿,一直送出了燕拂居院门。
她蹲下去,替屹儿整了整衣襟,又摸着屹儿的小手,温声叮嘱:“屹儿好好跟着哥哥念书,阿凝晌午给你做好吃的。”
屹儿眼睛一亮,重重点头,“好。”
孟羽凝见祁璟宴在不远处靜靜等着,便轻轻松开屹儿的小手,笑着说:"去吧。"
屹儿往前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扑到阿凝怀里,在她怀里蹭了蹭小脸,这才跑着追哥哥去了。
走出十来步,又轉过身来,挥挥小手:“阿凝,回去吧,屹儿念完书就回来啦。”
孟羽凝笑着说好,站在院门前,静静看着那个跟在轮椅旁的小小身影。
小娃娃迈着两条小短腿紧赶慢赶,才堪堪跟上轮椅的速度,隨着他的跑动,头上的那根蓝色发带轻轻飘了起来。
不知怎的,孟羽凝忽然眼眶微热,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这么久以来,屹儿从早到晚都待在她身边,这还是头一回要分开这么久呢。
“哎。”她轻轻叹了口气,心底莫名涌现出一股老母亲送孩子上幼儿园的不舍和惆怅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看不到屹儿身影,这才转身往回走——
回了西厢房,她喊来穆樱,秋莲,还有孟玉过来,询问府上置办夏装一事。
秋莲看了一眼穆樱和孟玉,两人都示意她说,秋莲便上前,福身一礼,条理分明禀报道:“回姑娘的话,奴婢们逛了城中数家绸缎庄,夏装的料子都已置办齐全。”
“多方比较,最终选了苍海郡最大的瑞和繡坊,他家繡娘手艺精湛,在城中颇有口碑。”
“瑞和绣坊的东家一听是咱们慎王府要做衣裳,执意要免了工钱,奴婢想着咱们王府也不缺这些银两,便婉拒了。”
“此事处置得宜。”孟羽凝赞赏道,随即又神色严肃,郑重叮嘱道:"往后在外行走,须当时刻谨记,咱们慎王府的名声最是要紧。\"别的人她管不到,但她手底下的人,绝不能给屹儿和祁璟宴惹来任何麻烦。
众人神色一凛,齐齐福身:"奴婢谨记姑娘教诲。""属下谨记姑娘教诲。"
秋莲接着说:“那绣坊东家倒也是个爽利人,见咱们执意要付工钱,便不再推辞,当即给了个比市价还低两分的实惠价钱。”
秋莲说着从袖中拿出契约,双手递到孟羽凝面前:"这是立好的字据,请姑娘过目。"
孟羽凝接过,仔细看过一遍,虽大都是繁体字,但连蒙带猜,也看明白了,又一想穆樱当时也在场,便放下心来。
她唇角微扬,将字据递还秋莲,语气带着赞许:“你们办事愈发周全了,这字据你且收好。”
秋莲应是,双手接回字据。
孟羽凝又问:“可有说,什么时候能做好?”
秋莲,“料子今早已从布坊拉过去了,那绣坊东家拍着胸脯保证,七日之內必能完工。”
孟羽凝满意地点了点头:"甚好。"
问完夏装一事,孟羽凝便讓秋莲和孟珠先回去忙,两人应是,行礼过后告退。
孟羽凝看向穆樱:“穆梨和孟金还没回来?”
穆樱抱拳应:“回姑娘,她二人辰时便出府去了,说是今天要往北街市集逛一逛。”
做生意这事急不得,孟羽凝便说:“行,讓她们慢慢逛。”
屋內静了下来,没了屹儿在身边,她一时竟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想了想说:“左右无事,随我去府外那处空地看看。”
穆樱应是,取了一柄油纸伞跟上,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西厢房。
到了院中,见孟银和孟玉刚晾好洗幹净的衣裳,孟羽凝便招呼她们俩一起。两人擦幹手上的水,忙跟上。
四人奔着大门方向走,穆江听说孟姑娘往府外去了,忙带着四五个护卫疾步追来,陪着一起出府。
一行人先去荷花池那边看了看,就见之前池边铺天盖地的野草藤蔓,不知何时已被清理幹净,整个荷塘看起来清爽多了。
荷塘边也清理出一条平整的小路来,还用细细的砂石垫了一层,想来下雨天走在上面,也不会弄得满脚泥泞。
沿着荷塘走了一段,一行人又拐去了前边那一大片荒地。
这里不知多少年无人踏足,杂树丛生,野草成林,瞧着十分荒凉。
粟央不在,孟羽凝不敢让大家往里走太深,只在外围转了转。
她捡了一根木棍,拨开比人还高的野草,发现地上隐约还能看出以前田埂的痕迹。既然以前是田,那土质就应该适合种菜。
穆樱好奇问:“姑娘,您打算用这块地?”几人也都好奇地看着她。
孟羽凝站在荒地边上,笑着对众人说:“咱们府上这么多人吃饭,天天买菜,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要是把这片地开出来,种些时令瓜菜,再养些雞鸭,回头再往荷塘里撒些鱼苗,一年下来能省下不少银钱。”
她昨晚就跟祁璟宴提过这事,祁璟宴说会交代给穆云去办。可穆云今儿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想必还没来得及安排下去。
穆江一听就来了精神,“孟姑娘想开荒,那让兄弟们来啊,大家这几日没事可干,正闲得发慌呢。”
孟羽凝笑:“那行,回头我跟殿下说一声,你们再来。”
穆江抱拳应:"属下随时听候孟姑娘差遣。"
荒地上除了杂草,也没什么看头,孟羽凝便带着众人往回走。
经过荷花塘时,她让穆樱去摘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穆樱利落起身,很快摘回来一大束,送到孟羽凝手里。
孟羽凝接过那粉白相间的花束,低头嗅了嗅,抱着往回走。
回到府里,往正屋和西厢房各放了几支,站在那欣赏了好一会儿——
见时候不早,孟羽凝便去了后厨房,打算给屹儿做一顿丰盛的开学宴。
见孟羽凝到来,穆山抱拳行礼,恭敬道:"孟姑娘,今日采买了些新鲜食材。"
说着便一一指给她看,有两根肥美的羊排,小半桶活蹦乱跳的基围虾,还有两只咕咕叫的走地雞。
她又问了问大家今日吃什么,穆山便说:“晌午吃猪肉炖萝卜,配小白菜,晚上吃豆腐炖鱼,外加清炒豆芽,那鱼是兄弟们今早去池塘钓的,有一大桶呢,孟姑娘可要挑两条做个什么菜?”
孟羽凝心下明了,府中虽在节衣缩食,但他们几人的膳食却未减分量。
细想一下,倒也在情理之中,先抛开身份这事来说,屹儿是个小孩子尚在长身体,祁璟宴是病人需调养伤势,汤神医上了年纪是长辈,三人都需要充足的营养,吃好点理所应当。
至于她嘛,算是跟着一起沾光了。
她在心里快速盘算一下,很快定下来今日菜谱,“那我就做一个水晶虾饺,一个黄焖羊排,一个菌子雞汤。”
黄焖羊排,菌子鸡汤她以前都做过,一听她要做这两道菜,穆山吩咐两个护卫去处理羊排,杀鸡,准備食材。
孟羽凝又招呼两个护卫帮忙把虾处理了:“虾线要挑出来,然后把虾仁剥出来。”
趁着大家干活的功夫,孟羽凝用面粉和淀粉混在一起,用开水和了面,放在那里備用,同时又让孟玉切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下来,剁成肉泥。
人多干活快,很快,大家就把食材都准备好,孟羽凝先把黄焖羊排下锅,又把菌子鸡汤也炖到锅里,就开始做虾饺。
她把洗干净的虾仁切碎,把剁好的猪肉泥放进去,加入各种调料,朝着一个方向搅拌,随后加入葱花,胡萝卜碎,搅拌均匀。
馅子备好,便把醒好的面拿出来,揪成剂子,擀成薄皮,用勺子舀适量的饺子馅放到面皮上,包成一个个月牙形的饺子。
如此这般,把所有馅都包完,就开始上锅蒸,大约一炷香功夫,一笼笼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就做好了。
那边鸡汤和羊排都还炖着,孟羽凝趁这功夫又挑了一条福寿鱼,处理干净,拿去红烧了。
想着凑六个菜,图个六六大顺,便又炒了一个小白菜,外加一道麻婆豆腐。
等这边都忙活完,羊排和鸡汤也都出锅了,算着屹儿那边也要下课了,赶紧招呼几人,把饭菜都提去正院。
又特意吩咐穆樱去请汤神医一同到燕拂居用膳,不料穆樱回禀道:"汤神医半个时辰前便出府去了。"
汤神医向来随性,孟羽凝便也不管,顺道去那个开满紫色花的院子摘了一些花回来,插在一个小陶罐里,摆在了餐桌上。
随后自己去净房洗手洗脸,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出来。
穆樱来报说,两位殿下已经从清客堂出来往回走了,孟羽凝便招呼孟银几人把饭菜都摆好。
刚布置停当,就见祁璟宴转着轮椅走了进来,屹儿在后头撅着小屁股,用力推着:“阿凝,屹儿回来啦。”
瞧见那小小身影,孟羽凝顿时笑靥如花,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
祁璟宴亦含笑望向她,甚至伸出手来,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和她说几句话。
谁知这姑娘竟一个转身绕过他,径直来到轮椅后头,一把将屹儿搂入怀中,嗓子夹了起来:“我的屹儿宝宝,你有没有想阿凝啊?”
第73章 073 岁岁欢愉
【第七十三章】
祁璟宴:“……”
屹儿搂着阿凝脖子, 和她亲昵地贴了贴脸:“屹儿想阿凝呢。”
圆乎乎的宝宝奶声奶气说想她,孟羽凝的心都要化了,抱着他往净房走, 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那咱们先去洗手手,然后吃饭饭。”
祁璟宴看着那一大一小扔下他就走,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默默转着轮椅, 跟了过去。
孟羽凝打了水给屹儿洗干净小手, 一转身才发现祁璟宴跟了进来, 于是也招呼他:“殿下,快来洗手, 准备开饭了。”
祁璟宴说好, 转着轮椅走了过去, 孟羽凝牵着屹儿等他洗好, 这才一起走了出去,在桌边坐了。
孟羽凝先给两人一人盛了一勺菌子鸡汤:“今天是屹儿正式上课的日子, 我们来小小的庆祝一下,来, 咱们以汤代酒, 祝我们屹儿身强体健, 歲歲平安。”
屹儿两只小手抱起汤碗, 弯着眼睛笑:“谢谢阿凝。”
孟羽凝把汤碗举过去:“来,干杯。”
两人的碗轻轻磕了一下,正准备干,祁璟宴说话了:“阿凝,只祝屹儿,不祝我嗎?”
孟羽凝想说今天的庆祝是为了屹儿, 你和孩子抢什么抢,可看着身旁男人那莫名带着些许哀怨的眼神,她没能说出口。
她想了想,把碗也对他举了举:“祝我们慎王殿下四时吉庆,八节安康,事事顺遂,长命百歲。”
屹儿也抱着碗对着哥哥举了举:“哥哥长命百岁呀。”
祁璟宴笑了,端起碗先和阿凝碰了一下:“那我也祝阿凝笑口常开,岁岁欢愉。”
孟羽凝笑着说:“借殿下吉言,一定会的。”
屹儿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哥哥,那屹儿呢?”
祁璟宴又端着碗越过阿凝,和屹儿的碗也碰了一下:“哥哥望屹儿日后德才兼备,万世流芳。”
孟羽凝默不作声,靜靜看着哥俩。
祁璟宴这话里藏着的期许,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还是打算把屹儿推上那九五之尊的位子。
孟羽凝始终想不太明白,书里书外,祁璟宴为何执意要讓年幼的屹儿去担那千斤重的皇权。
龙椅冰冷,朝堂诡谲,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那儿,一辈子怕是都难以轻松快乐。
尤其是书中后期,祁璟宴死了,留下屹儿孤苦伶仃一个人。
祁璟宴葬礼过后,屹儿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金銮殿上抱着兄长留下的大氅,枯坐了三日三夜,没有喝一口水,没有进一粒米,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待他再临朝时,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一样,眸似寒潭,冰冷无情,再没人在他脸上看到过笑容。
想到那样的屹儿,孟羽凝就觉得心疼。
可这终究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她没法参与,只能表示尊重。
不过现在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这江山由他们兄弟俩谁来扛,于她而言,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他们都好好的,便足矣。
片刻功夫,孟羽凝胡思乱想了一大堆,屹儿却扬起小脸,乌溜溜的眸子满是好奇:“哥哥,什么是万世流芳?”
祁璟宴温声答道:"便是千秋万载,世人皆颂君名。"
屹儿又问:“那屹儿能和阿凝,还有哥哥一起万世流芳嗎?”
小孩子言语天真,孟羽凝听得却是心头一颤,不由望向祁璟宴。
祁璟宴沉默片刻,从阿凝身后伸出手去,抚上屹儿柔软的发顶:"有些路,须得屹儿独行方可。"
谁知小团子竟摇头如拨浪鼓,脆生生道:“那屹儿不要万世流芳,屹儿只要和阿凝,还有哥哥在一起。”
祁璟宴没有回话,靜静看着屹儿,屹儿也毫不畏惧地回望着哥哥。
孟羽凝左看看,右看看,也没看出兄弟俩在用眼神交流什么,只是察觉气氛有些压抑,便开口打圆场:“殿下,屹儿,咱们先干杯吧,这菜都要凉了。”
兄弟俩回神,都把手里的碗往前举了举,和阿凝的碗碰了一下。
孟羽凝语气欢快:“干杯~”
屹儿也学着阿凝的语气大声说:“干杯~”
两人都说完,见祁璟宴没有说,于是齐齐看他。
被两道灼灼目光盯着,祁璟宴终是无奈,薄唇微启:“共饮。”
孟羽凝和屹儿都笑了,三人一起举碗,把汤一口干了。
热汤入喉,方才那点严肃气氛,也随着氤氲热气消散无踪。
鸡汤鲜美,又带着野山菌的香味,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孟羽凝便又一人盛了一勺:“喝这一勺,咱们就吃饭,免得喝饱了,没地方放菜了。”
两人都说好。
喝完鸡汤,孟羽凝给两人介绍着今天的菜色,随后先问屹儿:“想吃哪个?”
屹儿指着那一笼晶莹剔透,小巧精致的半月形虾餃:“阿凝,屹儿想吃这个好看的餃子。”
孟羽凝便给他夹了两个虾餃:“这是特意为我们屹儿做的,来嘗嘗。”
屹儿用勺子舀起一个送到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起来:“好吃。”
孟羽凝便又给他夾了几个:“虾虾有营养,屹儿多吃几个。”
祁璟宴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阿凝给他夾一个,便只得自己动筷夹了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薄薄的面皮泛着麦香,大块的虾仁爽滑劲道,还带着浓郁的肉香。祁璟宴吃得连连点头,“这虾饺味道很好。”
“殿下喜欢就多吃点。”孟羽凝正一脸慈祥地欣赏屹儿吃饭,头也没回的敷衍答道。
祁璟宴有些无奈,拿起一双新的筷子给阿凝夹了两个虾饺:“不要只顾着屹儿,你也吃饭。”
屹儿从碗里抬起小脑袋,也说:“阿凝吃饭饭。”
孟羽凝说好,拿起筷子吃起来。
每人吃了几个虾饺,孟羽凝又给两人,还有自己,各夹了两块黄焖羊排。
羊排肥而不腻,软烂入味,咬上一口鲜嫩多汁。
三人大快朵颐,沉浸地啃着羊排,一时都顾不上再说话。
等三人吃完,桌上的那笼虾饺吃光了,那一盘黄焖羊排也吃完了,鸡汤也喝了一半。
虽说孟羽凝和屹儿都没少吃,可今天这战果,主要归功于祁璟宴,孟羽凝笑着说:“殿下今天胃口不错。”
祁璟宴放下手里的茶杯:“嗯,今日的菜合胃口。”
屹儿却说:“哥哥在清客堂练功夫,练饿了。”
孟羽凝看了一眼他的腿,皱眉问道:“殿下你又乱用腿了?”
祁璟宴忙解释:“不曾,只是练些手上功夫罢了。”
孟羽凝怀疑:“真的没用腿?”
见阿凝冷了脸,屹儿在一旁帮着说:“阿凝,哥哥没用腿,他就在院子里耍枪来着,还这样举石墩。”
屹儿说着,站到椅子上,两只小手一下一下往上举着。
孟羽凝脸色缓和:“那还行,屹儿你帮阿凝看着哥哥,别讓他瞎用腿。”
屹儿点头说好,又一脸忧愁地问:“那哥哥的腿,什么时候才能用?”
孟羽凝凑到屹儿耳边,小声说:“得等汤伯伯说可以了才行,但即便哥哥的腿好了,咱们也不能讓外人知道。”
屹儿不理解,用小气声问:“为什么?”
孟羽凝:“因为有坏人要害哥哥,不想看到哥哥腿好。”
南下岭南经历过那么多事,屹儿其实什么都懂了,认真点着小脑袋:“屹儿记得了。”
祁璟宴看着脑袋对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一大一小,嘴角微扬,伸手在她们头上各揉了一下:“走了,回屋。”
“好,睡觉觉去。”孟羽凝抱起屹儿,先一步往西次间走,祁璟宴自己转着轮椅跟在后头。
候在门口的孟银和孟玉两人进来把桌子撤了,默默退了出去。
孟羽凝抱着屹儿上床,先把屹儿的外衫脱了,随后自己也脱了外衫,两人都穿着里衣躺下。
祁璟宴自己挪到床上坐着,随后把两条腿依次搬到床上,就那么和衣躺下。
孟羽凝一手摇着蒲扇:“殿下也脱了吧,穿着睡多热啊。”
祁璟宴接过阿凝手里的蒲扇,对着两人慢慢扇着:“躺一会儿我便要出去,不必麻烦。”
孟羽凝知道他要忙起来了,便说好,轻轻拍着屹儿。
不多时,等屹儿便睡着了,她才说:“殿下,等下晌凉快些,我想让護衛兄弟们去把门外那块荒地给开了。”
祁璟宴:“你安排就好。”
孟羽凝便说好,也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往日孟羽凝和屹儿都是睡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可今天想着屹儿要练字,孟羽凝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
睁眼发现祁璟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就剩屹儿鼓着小肚皮还在呼呼睡。
这阵子安稳下来,屹儿吃得也多了起来,眼看着长了不少肉,越发圆乎了,瞧着十分可爱。
孟羽凝没忍住摸摸他的小手,又摸摸他的小脸,这才轻声唤着:“屹儿,起床了。”
喊了两声,屹儿没醒,她又亲亲他的小脸蛋,这才把人亲醒。
小家伙一睁眼看到阿凝,便笑着往她怀里爬,窝在她怀里赖着不肯睁眼。
孟羽凝笑着拍拍他肉乎乎的小屁股:“屹儿醒醒,咱们还要练字的。”
屹儿在她怀里拱了拱,这才抬起头来,睡眼惺忪道:“好。”
孟羽凝给小家伙换上一身短袖短裤的里衣,随后拿了一套宽松轻薄的夏衫给他换上,自己也穿上外衣,便牵着屹儿的小手去了东次间。
听到这边有了动静,在西厢房南间候着的穆櫻和孟银都走了出来,“姑娘,可有吩咐?”
孟羽凝从窗户那招手:“穆櫻你去跟穆江他们说一声,就说殿下同意了,让手上暂时没事的兄弟们去开荒。”
穆櫻应是,转身出门去传话。
孟羽凝又对孟银说:“去端些水果来。”
孟银应是,去西南角的小厨房,把今早穆山买回来的荔枝摘了一盘,又洗了一盘葡萄,一起端来了。
孟羽凝跟屹儿一人吃了几颗荔枝,随后就不再喂他:“荔枝吃多了会上火,咱不吃了哈。”
其实她吃两斤都没事的,但屹儿还小,她不敢给他多吃。屹儿乖巧说好。
穆樱传了话回来,进了东次间,“姑娘,穆江说他知道了,待会儿就叫人去开荒。”
孟羽凝点头说好:“你去给小殿下研墨吧。”穆樱说好,走到小殿下的书案前,开始磨墨。
孟羽凝又尝了一颗黑色的山葡萄,很甜,她便把装葡萄的盘子放到屹儿面前:“屹儿吃点葡萄。”
屹儿便听话的吃起葡萄来,还不忘喂阿凝一颗。
孟羽凝把剩下的荔枝给穆樱和孟银一人分了几颗:“你们也尝尝。”两人道谢接过,站在一旁吃了起来。
等两人吃完,孟羽凝和屹儿吃葡萄也吃饱了,孟银去净房打了水过来,让两人洗了手。
屹儿自动自觉走到他的小书案那里去,坐到椅子上,拿起笔,沾了墨,照着一旁的字帖,写起字来。
穆樱坐在矮凳上,拿着一把蒲扇扇風,孟银见状,也拿了一把蒲扇在另一侧扇風。
孟羽凝想着她们眼下也没别的事,总是在西厢房干等着分配差事也无聊,还不如让她们在这帮着扇扇风,便也不赶她们。
她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屹儿写字。
屹儿一边写,一边解释:“阿凝,哥哥说,要把这张纸上的字写上十遍才行的。”
孟羽凝看着那张字帖,见上面都是一些简单的字,心道还好,便攥起拳头:“屹儿加油。”
屹儿也攥了攥小拳头:“加油。”
孟羽凝再细看那张字帖上的字,刚劲有力,大气磅礴,很是好看,便问:“这是哥哥的字吗?”
屹儿点头:“哥哥写给屹儿的。”
孟羽凝摸摸他的小脑袋:“好,屹儿写吧。”
小家伙便攥着笔,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看着屹儿写下的字,孟羽凝十分吃惊,她本以为三岁的孩子笔都拿不稳的,怕是写出来的字得歪歪扭扭,没想屹儿竟然写得这样好的吗?
横是横,竖是竖,虽然力道不足,但字形却仿了祁璟宴的十之四五。
这可比她这个大人写得都要好多了。
她本来不想总是打扰屹儿写字,可还是没忍住问道:“屹儿以前也写过字吗?”
屹儿点头:“在皇宫,哥哥教过屹儿哒。”
孟羽凝心道难怪了。不禁又感慨,祁璟宴真的是个很好的哥哥,对屹儿可谓倾尽所有地去爱護。
她有些羡慕屹儿,要是她也有个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看了一会儿,见屹儿写得虽慢,却颇有章法,也不用她提醒什么,孟羽凝便起身去书架上翻了一本《岭南风土志》出来,坐回到屹儿身边去看。
她磕磕绊绊刚看完一遍,就见屹儿把笔放回笔山上,拍着小手:“阿凝,屹儿写完了。”
孟羽凝放下书,看了一下墙角放着的漏壶,发现才过去三刻钟,再看屹儿的字,规规整整,没有任何敷衍。
孟羽凝再次惊讶于屹儿的自制力,伸手把小团子抱进怀里亲了亲:“屹儿真棒。”
屹儿搂着阿凝脖子:“阿凝,屹儿想出去玩儿。”
这么乖的孩子,任务也完成了,有什么不能玩的,孟羽凝把他放在地上,牵着就走:“走,去玩儿。”——
想着護衛兄弟们开荒去了,孟羽凝便打算带着屹儿去看看,穆江得信,带着几个护卫又追了上来。
孟羽凝好奇:“你先前没一起出去?”
穆江抱拳拱手:“回孟姑娘的话,属下要跟着您和小殿下的。”
孟羽凝便不再多问,带着大家接着走,走到一半,又遇到从清客堂回来的祁璟宴,他便也说想出去走走,于是一行人便出了府。
到了那处荒地,就见已经清理出一大片了。
一群护卫拿着剑,飞一样从草丛里穿过,抡着剑,嗖嗖嗖就把野草和杂树给砍断了。
那干净利落的劲儿,可谓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孟羽凝看得好玩儿,忍不住调侃:“护卫兄弟们简直是天选开荒人啊。”
屹儿太矮,看不到什么情景,先看了看阿凝,又看了看哥哥,最后走到一行人中最高的穆山身边,拽着他的袖子:“穆山,我要看。”
穆山赶紧把小殿下抱起来,举到自己肩上坐着,“小殿下,这样能看清吗?”
屹儿看到那些在草丛里上蹿下跳的护卫们,激动不已,直拍小手:“飞飞,飞飞,屹儿也要飞飞!”
穆山看向祁璟宴:“殿下?”
祁璟宴微微颔首:“去吧。”
穆山得令,笑着应是,将小殿下往脖子上一架,就往草丛中飞奔而去。
随着穆山的起起落落,屹儿那兴奋又紧张的笑声在空中飘荡:“哈哈~,阿凝,屹儿在飞飞~”
孟羽凝看得直着急,下意识就往前追了两步:“穆山,当心些,扶稳了。”
穆山高声应:“属下知道了。”
祁璟宴握住阿凝的手腕,温声安慰:“别担心,摔不着。”
孟羽凝还是不放心:“这草丛里有没有蛇啊?”
祁璟宴:“应是没有了。”
孟羽凝不解:“这么多荒草,怎么可能没蛇呢?”
一旁的穆江解释道:“孟姑娘别担心,方才割草之前,大家已经燃过药草,顺着风熏过了,即便有蛇也都赶跑了。”
孟羽凝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可还是不住地踮着脚尖张望,想看看屹儿飞到哪去了。
祁璟宴见状,双手抱住她的大腿,直接将她举起来,放在了自己肩上:“这样可能看到?”
这人的动作太过突然,孟羽凝吓得低呼出声,随即下意识看向周围,就见大家伙脸上闪过震惊与看到八卦的笑意,和她对视一眼,随即刷一下,全都背过身去了。
第74章 074 飞飞好玩
【第七十四章】
孟羽凝只觉得臉上腾腾发热, 她拍着祁璟宴肩膀,细声说:“殿下,快把我放下来。”
祁璟宴听出阿凝语气里的窘迫, 温声安慰:“无妨。”
孟羽凝翻白眼,无妨什么无妨,这光天化日的, 就这么把她举到他肩上, 这成何体统。
她又劝:"众目睽睽之下, 这般实在不妥。"
祁璟宴环顾四周, 见侍从们皆背身而立,从容道:"他们不敢看。"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 扑哧一声笑了, 孟羽凝压低声音, 恨铁不成钢道:“殿下你可小点儿声吧。”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呢。
可祁璟宴油盐不进, 犟得很,就是不把她放下来, 孟羽凝没办法,又指了指踩到他腿上的脚:“我这都踩着你了。”
你说这人, 他要是好好站着, 举她一下也就算了, 这都还坐着轮椅呢, 在这逞什么强呢。
此刻她坐在他肩头,一只脚不偏不倚正踩在他腿上。偏生他一条铁臂牢牢箍着她雙腿膝弯,又有轮椅扶手挡着,她竟动弹不得。
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这么把他们殿下踩在脚底下,这要傳出去, 像话吗?
别到时候谁再抽风,治她一个藐视天家的罪过,她这可真是冤死了。
祁璟宴还是那句话:“无妨。”
孟羽凝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恨不得在他脑袋上薅几把,以解心头只气,可她不敢。
祁璟宴又说:“阿凝不是要看屹儿,快看吧。”
孟羽凝无奈咬牙道:“好,我看。”
孟羽凝抬眸望去,只见小屹儿被穆山驮在肩头,在草丛间蹦蹦跳跳,一会儿露个头,一会儿露个头。众護卫为逗小殿下开心,也随着穆山的节奏,一起一落的。
孟羽凝没忍住笑出声:“殿下,大家一蹦一跳,活像一群蚂蚱。”
祁璟宴虽看不到,但也跟着笑了。
孟羽凝瞧了一会儿,见那些背过身去的護卫们个个扭着脖子,偷瞄草丛那边的动靜,她不禁莞尔,又轻拍祁璟宴肩膀:"殿下,我看够了,放我下来吧。"
不然待会儿,大家的脖子怕是要扭伤了。
祁璟宴这次倒没再坚持,依言慢慢把阿凝放了下来。
孟羽凝脚尖刚沾地,就赶緊掏出帕子去给他擦腿,乱七八糟一顿拍打,还趁机偷偷用力拍了两下,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祁璟宴将她那点小得意尽收眼底,唇角微扬。
等拍净灰尘,孟羽凝赶緊退开两步,离他远了一些。
可等了半晌,祁璟宴仍不开口,众人依旧背身而立。她又只得挪回去两步,悄悄踢了下他的鞋尖。
祁璟宴故作不知,“怎么了?”
孟羽凝恨他像个木头,用眼神示意他看护卫们,祁璟宴这才恍然大悟般,出言道:“都转过来吧。”
众人齐声應是,纷纷转身,个个神色自若地伸长脖子望向草丛方向。
孟羽凝见状,松了一口气,却仍忍不住瞪了那含笑望她的祁璟宴一眼,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
祁璟宴无声而笑。
穆山架着屹儿飞了一大圈,终于繞回来了,屹儿兴奋的小臉通红,对着阿凝伸手:“阿凝抱。”
穆山把小殿下小心抱下来,笑着交到孟羽凝手里。
孟羽凝抱着眉开眼笑的屹儿,摸着他的小手,笑着问:“飞飞好玩吗?”
屹儿点头:“好玩儿。”
说着又指着穆山:“阿凝,让穆山帶着你也飞飞。”
穆山脸色一僵,连忙看向自家殿下。
孟羽凝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心暖。
屹儿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懂,可他不过是一片赤诚之心,只想让她也体验一番他觉得好玩的东西罢了。
孟羽凝轻轻握住屹儿指向穆山的小手,柔声道:"阿凝不想飞呢。"
屹儿不理解,伸着两条小胳膊上下扑扇着:“可是飞飞好玩儿呀。”
孟羽凝只得继续解释:"阿凝眼下不想飞,待日后想飞了再说可好?"
屹儿便点头:“好,那等阿凝想飞飞,就让穆山……”
也不等屹儿说完,祁璟宴接话道:“等以后阿凝想飞飞了,哥哥帶着阿凝飞。”
穆山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心道感谢殿下解围。
小屹儿从阿凝臂弯里探出脑袋,瞅了眼哥哥的腿,小眉头微微蹙起。
哥哥坐着轮椅呀,怎么带阿凝飞飞。
可屹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生怕伤哥哥的心,硬是抿着小嘴,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那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分明写着滿滿的怀疑。
祁璟宴:“……”
孟羽凝瞧着兄弟俩这模样,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见祁璟宴目光不善看过来,她忙抱着屹儿跑了:“走喽,摘花花去喽。”
穆江,穆樱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祁璟宴轻轻转动轮椅,望着荷花塘边嬉笑玩闹的众人,唇边浮起一抹浅笑:“明日派人去集市上多买些菜种,各样都备齐些,回头给穆九他们带上山去。”
“是。”穆山拱手應道,又问:“殿下,若有人问起,该如何回话?”
祁璟宴眸光微敛,淡淡道:“就说慎王府要开荒种地,自给自足。”
穆山应是。
穆江和穆樱又开始比赛摘起荷花来,孟羽凝和屹儿拍着手在岸边加油。
很快,两人就各摘了一捧回来,转身又要去摘,孟羽凝忙喊住他们:“够了,够了,摘多了也没地方放。”
两人应好,回身上岸。
孟羽凝递给屹儿一株,自己也拿来一株,剩下的都给孟银和孟玉抱着。
一行人又沿着荷塘边上慢慢散步,祁璟宴见状,对穆山说:“推我过去。”
穆山应是,推着祁璟宴快步追了上去。
见祁璟宴过来,孟羽凝把手里的那株花递到他手里:“殿下给,好香的。”
祁璟宴接过那支花,低头轻嗅,清雅芬芳萦繞鼻尖,不由想起这姑娘初次在山中送他野花时的情景,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落日熔金,晚霞似火。
男人那清俊的侧颜,在流金般的余晖映衬下,显得越发英俊,尤其是那低眉浅笑,看得孟羽凝心头一颤,一时竟怔住了。
祁璟宴抬眸,便见眼前的姑娘微微张着唇,正对着他发呆。
他眉目舒展,嗓音温润:“阿凝在看什么?”
不知是这暮色太过醉人,还是他低沉的嗓音太过惑人,孟羽凝神思恍惚间,竟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看你好看。”
话音一落,四周骤然一靜,紧接着便傳来此起彼伏的“扑哧”“扑哧”偷笑声。
祁璟宴先是一怔,随即以手抵额,肩头微颤,终是没忍住低笑出声。
孟羽凝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当即转身面向荷塘,故作镇定地盯着满池莲叶,仿佛方才口出狂言的不是她。
偷瞄几眼,见无人注意,她悄悄举起手中荷花,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这死嘴真是不能要了,怎么总是没有把门的呢。
身后男人的低笑声不断传来,她心头发窘,恨不得一头扎进荷塘,钻进那淤泥里算了。
小屹儿听完阿凝的话,先是蹬蹬蹬跑到哥哥跟前,歪着小脑袋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噠噠哒跑回阿凝身边,踮起脚尖,仰着小脸,煞有介事道:“哥哥没有阿凝好看,阿凝最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孟羽凝被屹儿这童言稚语逗得忍俊不禁,蹲下身将屹儿搂进怀里,亲昵地贴了贴他的小脸蛋:"我们屹儿也是顶顶俊俏的小郎君呢。"
却见屹儿板着小脸,一板一眼道:"哥哥说过,男子汉不论容貌哒!"
孟羽凝知晓这世道男子重才德,便含笑捏捏他的小手:"说得对,我们屹儿将来要做个文武雙全的真君子。”
屹儿便笑了。
暮色四合,孟羽凝便张罗着回府,于是一行人沿着荷塘缓步而行,踏着落日余晖回了府。
晚饭是护卫们做的,简单的三菜一汤,白灼基围虾,蒸水蛋,还有清炒油麦菜,再加一道鸡汤。
这些家常小菜护卫们早已做得娴熟,滋味与孟羽凝亲手做的已不相上下,两大一小围坐桌边,安安静静吃完了饭。
随后照例在院子里绕圈,散步消食,转了一会儿,三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小厨房的热水已经烧好,今日当值的孟银和孟玉两个把水抬到净房,孟羽凝便带着屹儿去刷牙洗澡。
屹儿平时稳重懂事,可毕竟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见到水还是忍不住兴奋地扑腾着水花,咯咯直笑。
盛夏炎炎,倒不怕他着凉。
孟羽凝便由着他在大木盆里玩儿,笑着在一旁看。
心里盘算着回头找个地方,给屹儿修个小泳池,让屹儿玩个够。
等屹儿扑腾累了,这才乖乖坐在那里,让阿凝给他洗澡。
等屹儿洗完,孟羽凝给他擦干水,换上短袖短裤,抱着他直接去了榻上,招呼穆樱进来,同屹儿说:“屹儿跟穆樱玩儿一会儿,阿凝去洗澡澡。”
屹儿乖巧说好,又软乎乎道:"阿凝要快些回来。"
孟羽凝笑着说好,回了净房,褪去衣衫,踏入浴桶,舒舒服服地沐浴洗发。
待换好衣衫,头发擦了半干,走出来,就见祁璟宴还没回来。
她便说:"穆樱,去請殿下进来吧。"
穆樱回禀:"姑娘,方才穆十三他们回府,殿下已去清客堂议事了。"
孟羽凝也不意外。穆十三他们去查章家之事,本就说这几天会回。
穆樱又说:“殿下说让姑娘和小殿下先行安歇,不必等候。”
"行,知道了,"孟羽凝温声道,"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穆樱行礼告退,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
清客堂,议事厅。
祁璟宴端坐于上首,指尖轻叩案几:"查得如何?"
穆十三从怀里取出几册账本,双手奉上,神色严肃,恭敬道:“禀殿下,此乃南浦郡章氏赌坊青楼的暗账往来,請过目。”
第75章 075 心下一软
【第七十五章】
祁瑾宴伸手接过账冊, 指尖在纸页间快速翻动。
随着目光扫过一行行記录,他面色渐渐沉了下去,眉宇间凝起一层寒霜。
“啪”的一声, 他将账冊重重掷在案上,声音冷冽:“细细说来。”
“是。”穆十三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属下带人在蒼海郡查探两日, 却发现赌坊警戒加强, 那章公子放置账本的书房被严密看守, 一时竟难以得手。”
“为免打草惊蛇, 属下便自作主張,转往百里之外的南浦郡继续探查。”
祁璟宴转动手中茶盏:“蒼海郡周边數郡, 为何独选南浦?”
穆十三:“回殿下的话, 那晚夜探醉香楼, 恰听得老鸨与一管事模样的男子在商议, 说近日蒼海郡来了大人物,风声紧得很, 暂时不宜再收新‘货’。”
“还提及前些日子掳来抵债的几个女子须得尽快送走,免得再像上回那般, 惹来什么人物强行赎人, 徒生事端。那老鸨说话时神色惶恐, 似是极为忌惮。”
穆山聞言, 接话道:“他们忌惮的,想必就是蔡姑娘和郁小侯爷强赎秋莲那桩事了。”
孟姑娘不知情,但是他们却是清楚的。
当日蔡姑娘和郁小侯爷欲为秋莲赎身,醉香楼百般刁难,死活不放人。
最后是蔡姑娘一怒之下,直接拔剑抵住了那老鸨的咽喉, 这才硬是将人带了出来。
穆十三点头称是:“正是此事,令他们如惊弓之鸟。”
祁璟宴:“接着说。”
穆十三应是,接着讲述:“属下伏于暗處,听那老鸨与管事商议了足有半个时辰,仍举棋不定,不知該将新到的姑娘送往何處才稳妥。”
“两人无法决断,那管事只得深夜匆匆前往聚隆坊,请示他们东家章公子。”
“那章公子也不多想,只吩咐他们将人全部秘密转移至南浦郡那边的醉香楼,严加看管,好生调|教。”
“还特意叮嘱,须得在年底之前精心训出一批‘好货’,送往京城,以备贵人选用。”
“此事非同小可,属下不敢耽搁,当即带着兄弟们暗中尾随押送女子的车队,连夜奔赴南浦郡……”
抵达南浦郡后,穆十三等人并未打草惊蛇。
他们或扮作行商脚夫,混迹于市井茶馆,或夤夜飞檐,四处探查。
几经周折,多方打探,终于将情况摸清楚了个大概。
南浦郡还有一个“章公子”,那章公子明面上主持赌坊和青楼的大小事务,看似威风八面,实则也不过是台前一枚听凭摆布的棋子,真正幕后之人,一直不曾露面。
更令人心惊的是,南浦郡的聚隆坊与醉香楼,其规模竟远比苍海郡的更为庞大,所做之事也更加骇人听聞,简直气焰嚣張,无法无天。
聚隆坊明面上是赌坊,暗地里却豢养了數以百計游手好闲、凶神惡煞的打手爪牙。
这些人终日如苍蝇一般在市井间逡巡,专门物色家底丰厚的富户,或是稍有余财的寻常百姓。
他们设下层层圈套,或是以利相诱,或是捏造把柄,或是巧言哄骗,乃至威逼胁迫,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人拖入那精心布置的赌局深渊之中。
无论你是乡绅富贾,还是小门小户的良民,一旦被他们盯上,踏入赌门,沾染赌局,便如同坠入无底沼泽,再也脱不得身。
聚隆坊早有万全准备,暗中设下重重机关,必令赌客输得家业荡然、债台高筑,方肯罢休。
待得赌客倾家荡產,这些惡徒便露出狰狞面目,以各种狠辣手段强行逼债。
吕秋莲一家,林旺一家,想来皆是遭此毒計算计。
因这歹毒算计,南浦郡中不知多少殷实之家一夕之间倾家荡產,多少和睦庭院转眼妻离子散。
夫妻反目成仇,父子恩断义绝,乃至鬻妻卖子,以偿赌债的惨剧,在南浦郡中已是屡见不鲜。
祁璟宴面沉似水:“南浦郡郡守,竟也这般不作为?”
穆十三躬身回道:“启禀殿下,原本属下以为苍海郡陈郡守纵容章家横行,已是渎职枉法。”
“可此番查探南浦郡后,方知一山还有一山高,陈郡守与南浦郡郡守相比,竟算得上有几分廉耻了。”
祁璟宴:“如何说?”
穆十三:“陈郡守虽对章家惡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究其根源,或是胆小怕事,或是明哲保身,但他从未收受过章家银钱,还曾多次暗中约束,要求章家行事不可过于张扬。”
“故而苍海郡即便有案,也多是赌坊在暗地里做局,不敢明目张胆地祸害百姓。”
“可南浦郡那边,”穆十三声音陡然一沉,“从盧郡守本人,到其下胥吏、衙役,早已被章家的银钱喂饱了。”
“盧郡守不仅收受重贿,更直接在聚隆坊与醉香楼中占着干股,坐地分赃。”
“整个南浦郡衙门上下,简直成了章家圈养的恶犬,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章家人在南浦郡气焰极其嚣张,简直如同土皇帝一般,光天化日之下强设赌局坑骗家产、当街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郡中百姓怨声载道,却求告无门。”
“偶有苦主忍无可忍击鼓鸣冤,状纸递到衙门,那卢郡守不是敷衍推诿,就是颠倒黑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若真有那倔强不屈、非要讨个公道,闹得无法收拾的……”
“不过几日,这人便会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属下等方才探查数日,便已查到三起这样的悬案,只怕实际情形,更为骇人。”
说到这里,穆十三指向案头那几本冊子:“一拿到账册,属下等便一刻不敢耽搁,连夜撤离了南浦郡。”
这三本账册,一本详细記录了章家多年来贿赂南浦郡上下官员的明细,数额巨大,触目惊心。
另一本,则是卢郡守从聚隆坊和醉香楼抽取分红、坐地分赃的铁证。
最后一本,记载着他们定期往京城输送金银财帛和女子的明细。
祁璟宴手指轻敲账册:“行动之时,可曾惊动对方?”
穆十三笃定摇头:“殿下放心,未曾打草惊蛇。得手后,属下在那章公子书房暗中布置,引了一把小火,如今那处已是一片废墟,章家人只当是烛火不慎引燃了帐幔,绝料不到账册已然被盗。”
祁璟宴点头:“甚好。”
穆十三问道:“殿下,下一步属下該如何行事?可要属下带人,即刻端了南浦郡那赌坊和青楼?”
祁璟宴眸光幽深:“此事牵连甚广,盘根错节,深不见底,不可轻举妄动。”
“是,属下鲁莽。”穆十三垂首应道。
祁璟宴默然片刻,忽而问道:“你可还记得,先前在昌安縣附近河道中,钓起的那具无名尸首?”
穆十三眉头一紧:“属下记得,尸首还是属下带人埋的。”
“正是。”祁璟宴:“你带人去昌安縣走一趟,看看昌安县地界上,是否有章家赌坊或青楼的产业。”
穆十三神色骤然一凛:“殿下是怀疑,那死者是被章家所害?殿下明鉴!南浦郡既有数起无故失踪的旧案,难保昌安县没有类似的勾当。”
祁璟宴微微颔首:“去查一查便知。”
穆十三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领命:“属下明日拂晓便带人出发,定将此事查清。”
祁璟宴又叮嘱:“记住,线索要查,但出门在外,尔等自身的性命,最是要紧。遇事当机立断,不可逞强。”
穆十三心头一热,凛然应道:“属下遵命。”
祁璟宴:“回去歇息吧。”
穆十三行礼告退——
穆十三领命退下后,书房内一时静默。
祁璟宴面沉如水,冷声道:“别处本王或许鞭长莫及,但在这苍海郡的一亩三分地,绝容不下此等藏污纳垢之所,污了本王的眼!”
穆山聞言,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请命:“殿下,既然如此,不若属下也效仿郁小侯爷和蔡姑娘那般,带上一队精锐弟兄,乔装成山匪,趁月黑风高,将那两处害人的窝点一举端了?”
一直在旁静静候着的穆江顿时按耐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殿下!此事交给属下最是妥当!您看属下这相貌,这身板,不扮盗匪都像盗匪,保准办得干净利落,绝不叫人起疑!”
祁璟宴目光扫过穆江那彪悍的身形和凶悍的面相,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嗯,此事确是非你莫属。”
穆江闻言,得意地看了一眼穆山,咧开大嘴,嘿嘿直乐。
不料祁璟宴话锋一转:“不必乔装改扮,遮遮掩掩,就堂堂正正打着慎王府的旗号去。”
穆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愕然道:“殿下,这是为何?如此大张旗鼓,若是传回京城,落入陛下耳中,该当如何?”
祁璟宴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穆山。
穆山当即会意,转向仍在发懵的穆江,耐心解释道:“我来问你,咱们殿下从京都被远派至这岭南,你瞧着殿下心中可曾有怨?”
穆江挠了挠头,偷偷觑了自家殿下一眼,憨声道:“这个,没大看出来。”
穆山再问:“在陛下心里,你覺得殿下该不该有怨气?”
穆江眼睛一瞪:“陛下心里如何想的,我哪能知道。”
穆山又问:“那我再问你,殿下遇着这些糟心事,你心中可怨?”
穆江当即怒气冲天:“我肯定有啊,我杀人的心都有。”
穆山点点头:“那好,如今眼见这起子龌龊东西,在殿下封地上,如此祸害百姓,败坏风气,你心里气不气?”
穆江一拳捶在掌心,怒声道:“气,怎的不气,恨不得现在就提刀砍了那帮杂碎。这么问,难道你不气?”
穆山:“我自然气,府中上下弟兄们,哪一个不是憋着一肚子火。”
说着,穆山声音一沉,“所以,这次就是要让你,把咱们整个慎王府憋着的这口恶气,全都明晃晃地撒出去!”
“就对着这章家的赌坊和青楼撒,怎么声势浩大怎么来,怎么解气怎么闹,务必闹得它鸡飞狗跳、人尽皆知,彻底关门歇业。如此,你可懂了?”
穆江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懂了。”
殿下这是要做陛下看。
殿下遭此大难,若还事事忍气吞声,反倒让陛下覺得殿下心思深沉,在所图谋。
如今殿下这般‘任性妄为’,拿赌坊和青楼发泄怨气,陛下知道了,恐怕才会觉得殿下率直坦然,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穆江闻言,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胸膛,声如洪钟:“殿下放心!此事包在属下身上,定将那乌烟瘴气之地砸个稀烂,绝不给殿下丢脸。”
说着,带着狰狞伤疤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急切:“殿下,属下什么时候去?”
祁璟宴语气淡淡:“本王心底这口恶气也憋了许久了,再憋下去怕是要闷出病来,明儿你就去吧。”
穆江抱拳躬身,声如洪钟:“是。”——
祁璟宴回到燕拂居时,已是夜深。
却见内室烛火未熄,暖黄的光晕自窗户透出。
穆山将他推进门,他便自己转着轮椅进了卧房。
进门,就见孟羽凝正躺在床上,一双小腿百无聊赖地踢蹬着。
宽松的裤腿因着她的动作滑落至膝弯,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腿,在烛光下泛着细腻温润的光泽。
屹儿在她身旁鼓着小肚子,呼呼大睡。
他心下不由一软,唇角牵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转动轮椅上前,声音放得极轻:“阿凝怎的还未安歇?”
孟羽凝闻声坐起,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眸在灯下亮晶晶的,小声说:“殿下回来了,十三他们此行如何,可查到要紧的线索?”
未等祁璟宴作答,她忽地想起一事,“呀”了一声,赤着脚便跳下地来:“殿下还未沐浴吧?”
说着,已快步走进一旁的净房,伸手探了探那桶备好的热水,发现已经不够热了。
她转身跑到窗边的小炉子旁,拎起上头一直温着的铜壶,复又进入净房,将热水倒入桶中,试了试水温,觉得妥帖了,这才出来。
她走到祁璟宴身后,自然地推起轮椅,将他送至净房,推到浴桶旁,语气轻柔:“殿下稍候,我这就去喊穆山过来伺候。”
说罢便要转身,却被祁璟宴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夜间的微凉,语气却温和而笃定,低声道:“不必,阿凝帮我便好。”
孟羽凝闻言一怔,随即眼睛亮起来,心中那点暗戳戳的小念头不安分的蹿起来,视线不由自主地便飘向祁璟宴微敞的领口之下,声音都带了点磕绊:“这这这,这于礼不合吧?”
虽说她很早就想看看他的腹肌啥的,可是这还是有点不妥吧,古人不是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嘛,万一她看过他,他回头赖上她可咋办呢?
祁璟宴瞧着她那双瞪得圆溜溜,恨不得能钻进他衣领里的眼,再听她这言不由衷的推拒,终是没忍住,低笑出声:“瞎想些什么呢?”
孟羽凝抬眸望他:“殿下不是让我帮你洗澡吗?”
祁璟宴啼笑皆非,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我是说劳阿凝扶我一把,助我进入浴桶便可。沐浴之事,我尚能自理。”
心思被当面戳破,孟羽凝只觉老脸一红,窘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连忙含糊应道:“哦、哦,好的,是我想岔了,殿下莫怪,我这就来扶你。”
说着就去扶他胳膊,打算助他一臂之力。
见面前姑娘面颊红彤彤的,祁璟宴心头一痒,起了逗弄之心:“阿凝可是想帮我?”
孟羽凝看出他的戏谑,偷偷翻了个白眼,借着扶他起身的机会,偷偷用力在他手臂狠狠掐了一把,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殿下莫要乱开玩笑。”
祁璟宴故意“嘶”了一声,有些哀怨地看向那偷笑的姑娘:“阿凝下手真狠。”
第76章 076 心头一酸
【第七十六章】
孟羽凝打死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故作惊讶道:“哎呀,弄疼你了?真对不住,我一时没留意, 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还伸手替他揉了揉。
见她演得一臉认真,祁璟宴不由得摇头失笑。
随即他把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 轉而搭在她肩上, 另一只手扶住浴桶边缘, 手臂发力, 借势站了起来。
孟羽凝怕他腿腳使不上劲,连忙站直了些, 用自己的肩膀撑住他大半重量, 扶着他一步一步迈上浴桶旁的台階。直到他在最高一级台階坐下, 她才松开手。
祁璟宴伸着手想去够鞋, 却因腿不能弯,试了几次都没碰到。
“我来吧。”孟羽凝蹲到他身前, 利落地幫他脱去鞋袜。
看着面前姑娘那毛茸茸的发顶,祁璟宴心头发软, 轻声道:“多谢阿凝。”
孟羽凝拍拍手站起身, 不以为意:“举手之劳, 殿下不用客气。”
她又指了指浴桶, 问道:“殿下自己能行吗?”
这浴桶是穆九特意为祁璟宴打造的,外设几步台階,浴桶内也装了几级台阶,为的就是祁璟宴进出方便。
祁璟宴语气坚定:“能行。”
孟羽凝轻声说:“那我就先出去了,殿下有事就喊我。”
祁璟宴微微颔首:“好。”
孟羽凝轉身出门,把淨房的门虚掩上, 留了一道缝隙。
走回床边看了一眼,见屹儿睡得安稳,她摸了摸小娃娃的小手,便走回临窗榻前,随意歪了上去,看似慵懒,耳尖却悄悄竖起,凝神听着淨房里的声响。
不过片刻,哗啦水声潺潺响起,显然祁璟宴已安然入浴。
孟羽凝放下心来,脱了鞋子,把腿蜷到榻上,翘起腳尖,闭目养神。
约莫两盏茶功夫,淨房内忽然传来“啪嗒”一声响,像是什么物件坠地。
孟羽凝一个激灵坐起来,鞋子也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就跑向净房。
推门望去,就见祁璟宴赤着上身坐在浴桶中,湿透的黑发贴着他宽阔的肩颈,正伸着一条结实光滑的手臂,竭力伸向两步外衣架上的寝衣。
原本放在浴桶旁台子上装澡豆的盒子,此刻跌落地上,澡豆也不知滚去了哪里,他换下来的衣裳随意丢在浴桶旁。
见不是他人摔倒,孟羽凝拍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还好,还好,吓我一跳。”
祁璟宴悬在半空的手臂微微一頓,侧首望来。
水汽朦胧中,他声音温润如玉:“阿凝是怕我摔了?”
烛影氤氲,水汽蒸腾,将他湿润的肌肤镀上一层朦胧光晕,仿佛不是真人。
孟羽凝一时有些晃神,听到他说话,这才点头,往前走:“殿下是要取衣裳么?让我来吧。”
祁璟宴缓缓收回手臂,桶里水纹轻漾:“有劳阿凝。”
孟羽凝走到衣架旁,取下他的寝衣,又順手拿了幹净的巾帕,一并递向他。
祁璟宴伸手欲接,却頓了顿,温声道:“还是劳烦阿凝先替我拿着,待我坐上来,再递我。”
孟羽凝想起他如今行动多靠双臂,便点头应下,将衣物揽在怀中,静候他一步步挪上台阶。
可那男人却仍稳坐水中,未动分毫,只一双幽深的眸子静静望向她,烛光在水面跳跃,映得他眼底情绪不明,好像,有一点幽怨?
孟羽凝茫然不解:“怎么了?”
祁璟宴声音低沉,带几分无奈的笑意:“劳烦阿凝,先轉过身去可好。”
孟羽凝蓦地反应过来,他此刻怕是身无寸缕,当即颊染绯红,急忙抱紧衣裳转过身去,只觉耳根都烧得厉害。
身后水声淅沥,祁璟宴双手撑着台阶,一步一步挪上来,水珠溅落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孟羽凝想象一下身后的情景,只觉耳根越发地热了,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
祁璟宴慢慢移到最高一层台阶坐稳,这才自孟羽凝身侧伸出手去,嗓音温润:“阿凝,给我吧。”
“哦,好。”孟羽凝微微侧过身,目不斜視地将衣物递去,心中默念“非礼勿視”“非礼勿视”,视线却不由自主飞快一瞥。
先入眼的是一片雪白,她心下有些惊讶,原来他穿了里裤洗的。
目光收回的刹那,她忍不住想瞧一眼他的腹肌,谁知祁璟宴竟似早有察觉,用手中那团寝衣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视线,还轻声问道:“阿凝还有事?”
听着那平静话语里裹着的笑意,孟羽凝不敢抬头看他,撂下一句“我先出去了”,七手八脚地跑了。
望着那道仓惶远去的纤细背影,祁璟宴胸腔微微震动,终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逃至门外的孟羽凝听得里头传来的极其愉悦的闷笑声,心中一阵气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笑笑笑,天天就知道笑!
她原想等他收拾妥当,一起上床的,现在懒得等他了,索性自己先爬上床榻,搂着屹儿合上了眼。
夜深人静,她却毫无睡意,只静静听着净房里的动静。
过了许久,终于传来輪椅转动的轻响。
孟羽凝一只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偷偷瞅了一眼,果然见祁璟宴穿着一身白色寝衣出现在了门口。
她连忙停下拍着屹儿的手,把眼睛闭上,开始假寐。
祁璟宴转动輪椅,先到榻边,俯身把阿凝那双奇奇怪怪的鞋子捡起来,拿在手中端详片刻,不由莞尔。
这鞋是阿凝特意命人做的,仅在屋内穿着。不过是以两根布带斜斜系着一片软底,实在称不上一双完整的鞋。
可阿凝穿起来却轻松自在,行走如风,甚至还能小跑几步,那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他每见一次,便忍不住笑一回。
他唇角含笑,将鞋搁在膝上,转着轮椅行至床边。
先弯腰将鞋整齐摆好,这才调整轮椅方向,一手撑床,一手撑着轮椅借力,沉稳地挪上床榻。
等把双腿搬上床,他侧身躺了下去,順手在床头拿起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为阿凝和屹儿扇起风来。
夜风微暖,扇底摇落一片清凉。
孟羽凝再也装不下去,懒懒打了个哈欠,睁开眼,佯装刚醒,嗓音还带着惺忪:“殿下还不困么?”
祁璟宴温声答:“还不困。”
孟羽凝翻身趴起来,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那殿下跟我说说十三他们查到的事呗。”
本来她不想打听这些事情的,可先有秋莲一家的惨剧,后有林婶一家的遭遇,她实在是想弄个清楚明白。
话未问完,她却瞥见他寝衣胸前湿漉漉一大片,顿时坐直身子,伸手揪住那浸湿的衣料:“这怎么还湿着?”
祁璟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无妨,天热,一会儿便幹了。”
孟羽凝想象一下他刚才在里面换衣裳的情景……
他独自坐在浴桶台阶上,费力擦干身上的水,再艰難挪至桶外,那外面的台阶怕是也给他弄湿了,而后一个人在那手忙脚乱的穿衣裳,还要穿裤子……
说到裤子,她跪坐起来,探身一看,果然见他裤腰往后,也湿透了好大一片。
她心头忽地一酸,又涌上一股无名火来。
沉默了一会儿,板着臉下地,踩上那双古怪的软鞋,“啪嗒啪嗒”走到衣柜前,翻出一套干净寝衣,拿回床边,丢给他,声音低低的:“快换上。”
说完也不看他,径自走到窗边榻上盘腿坐下,仰头望向窗外,看着天上挂着的月亮。
祁璟宴依言拿起干爽寝衣,缓缓坐直身子,仔细将衣裳换了。又将那套换下来的湿衣叠得齐整,搁在床头矮柜上,这才温声道:“阿凝,我换好了。”
孟羽凝自窗边起身,回到床边,从床脚爬上去,语气缓和了些:“殿下,下次不要再逞强了。”
祁璟宴温声哄着:“好,我记下了,阿凝莫气。”
见他态度这般顺从,孟羽凝反倒自责起来:“刚才也是我大意,我不该让你自己洗的,要是万一摔一跤,这腿怕是……”
祁璟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阿凝,我心中有数。”
对于他们这些自幼习武之人来说,摔摔打打乃是常事,即便摔一跤,他也不会让自己再伤到腿。
孟羽凝还是不依:“腿好之前,还是让穆山他们幫你吧。”
祁璟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若是这腿一直不好,我总得学着……”
“胡说!”孟羽凝不爱听这话,一把将他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拍开,瞪圆了眼睛,“你的腿一定会好的。”
见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祁璟宴不由失笑:“好,会好的。”
孟羽凝却较起真来:“常把什么挂在嘴边,就会招来什么。往后不许再说这等丧气话,记住了吗?”
祁璟宴点头:“记住了。”
孟羽凝:“来,跟着我说,‘我的腿一定会好的’。”
祁璟宴被面前姑娘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笑个不停,根本无法出声。
孟羽凝瞥了一眼熟睡的屹儿,压低声音嗔道:“小点声,别把屹儿吵醒了。”
可祁璟宴仍是止不住笑意,肩膀微微颤动,连带着帐幔都窸窣作响。
孟羽凝没辙了,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又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帮他物理止笑。
祁璟宴吃痛,这才勉强敛了笑声,顺着她的意,温声说道:“我的腿一定会好的。”
孟羽凝这才满意,重新躺回枕上:“这还差不多,快接着说十三查到了什么。”
祁璟宴抬手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将穆十三所查之事,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他语气平静,可当说到有人无故失踪,恐已遭毒手时,孟羽凝顿时义愤難平,猛地坐起身来:“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歹毒之人!”
她最恨赌徒,更恨那些设局诱人入赌的恶徒。
她最初做自媒体的时候,认识一个很投缘的朋友,也是从农村出来,父母离异,一个人到大城市艰难打拼,好不容易攒了些家底下来。
可她却有个嗜赌如命的爹,原先不过在村里小打小闹,打打麻将,炸炸金花,因为手头没钱,一年到头也输不了几个钱。
可后来被有心人引诱的,开始在网上借贷,还学会在网上赌,欠了一屁股的债。
后来催债的上门,他把家里辛苦攒的那点家底全都给出去了,仍旧不够。
那些人日日威逼恐吓,那不要脸的畜生竟被吓破了胆,就把她朋友在城里的地址透漏给那些讨债的,说找他女儿要,他女儿有钱。
讨债的便开始了无穷无尽的骚扰——电话轰炸、门上泼漆写字,逼得她朋友屡屡搬家。后来他们竟找到她经营数年的自媒体账号,在评论,和私信中,肆意辱骂威胁。
她朋友报警,可得到的答复不尽如人意,她没办法,只能换了电话号码,忍痛停更了苦心经营四五年的账号。
她朋友终是气不过,回了一趟老家,拿着菜刀追着她爸,就要砍死他。
那不要脸的男人一开始嘴里还嚷嚷着养了个白眼狼,后来见她来真格的,便又哭嚎着求饶,说只要她帮他还了钱,保证以后不赌了。
左邻右舍都在场,她自然不能真动手。最终逼他写下断绝书,扔下几万块钱,说是日后的赡养费,又逼他写了收据按了手印,这才离去。
从那以后,她那朋友就销声匿迹了。
后来过了好久,那朋友才跟她联系,说她去大西北落户去了,说过得挺好,但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了避免被那吸血鬼的父亲找到,她也不会再在网上露脸了。
就是因为一个“赌”字,好好一个姑娘被迫远走他乡,她也没了一位情投意合,相互扶持的伙伴。
想想就来气。
见阿凝气得双颊泛红,祁璟宴也坐起来,温热的掌心轻抚过她的手臂:“阿凝莫气,这些人迟早都要清算的。”
孟羽凝蹙眉轻叹:“殿下,这件事情,怕是很难吧。”
祁璟宴目光沉静,声音却笃定:“再难的事,只要有心,一步一步来,总能做成。”
孟羽凝攥住他的衣袖:“殿下,我自然信你。只是,苍海郡那帮人,能不能先收拾了?”
烛影摇曳,映得她眼眸清亮如星,祁璟宴心头一软,温声道:“明日穆江便会带人砸了那赌坊和青楼。”
“当真?”孟羽凝顿时眼眸一亮,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我能跟着去看看么?”
这等小打小闹的场面,祁璟宴原本没打算去的,可见阿凝这般雀跃,终是弯了唇角,宠溺地颔首:“好,明日我们便在附近寻一处茶楼,我陪你一起看。”
第77章 077 你们古人
【第七十七章】
孟羽凝闻言展颜, 眸中漾起明亮笑意,“多谢殿下。”
祁璟宴唇角微扬,并未多言, 只静静看着她,目光温和。
孟羽凝又忽地蹙起眉头,语气里满是担忧:“殿下, 若是明日当真把青楼和赌坊都砸了, 那章家和三皇子那邊, 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回头他们会不会再到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陷害你?”
见阿凝句句皆是为自己考量,祁璟宴眼底掠过一丝柔软。祁璟宴抬手輕抚她的发顶, 动作輕柔:“无妨, 阿凝不必忧心。”
见她仍蹙眉不展, 便把穆山和穆江那番对话说与她听。
“原来如此。”孟羽凝听完恍然大悟, 眼中忧慮尽散,握拳道:“既然如此, 那明天要狠狠地砸他一番,出一出心中恶气才行。”
祁璟宴眼底笑意更深, 温声道:“明日便由阿凝坐镇指挥?”
孟羽凝眼睛一亮, 心中難掩躍躍欲试的激动:“真的吗, 我行吗?”
她不是个暴力的人, 可收拾坏人嘛,她还是很想参与一番的。
祁璟宴颔首,语带鼓励:“自然可以。”
孟羽凝想想明天指挥护卫们大杀四方的场面,只觉心潮澎湃。她迅速躺回枕上,迫不及待地闭上雙眼:“睡觉,睡觉, 快睡觉。”
祁璟宴笑着应了声“好”,却并未躺下,依旧侧倚在枕上,继续给她扇风。
孟羽凝又睁开眼,偏过头望向他:“殿下,那些地方砸便砸了,可里头的人,又该如何处置?”
祁璟宴温声反问:“阿凝说的是什么人?”
孟羽凝翻身趴起来,手肘撑在枕上,托着腮认真说道:“先说赌坊里那些打手恶徒,总不能任他们逍遥法外,日后又去别处害人吧?”
“这个不必担心,”祁璟宴语气温和:“明日我会命人将他们押送郡守府,交由陈郡守依法严办,必不会再叫他们出来祸害百姓。”
“那就好。”孟羽凝点头,又问:“那醉香楼那些女子呢,她们又该何去何从?”
祁璟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眼看向她,目光中带着鼓励:“阿凝可有什么章程?”
孟羽凝雙手托腮,想了想说:“那得看她们是怎么进的青楼,若是自愿去的……”
说到这里,她搖了搖头,“不对,你们古人,尤其是女子,最重名声,怎会有人甘愿落入风尘?想必个个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祁璟宴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一词,眉梢微扬:“你们古人?”
孟羽凝暗道自己又嘴快了,忙摆了下手,敷衍过去:“哎呀,别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眼下重要的是,到时候怎么安置她们,醉香楼没了,她们也就无处容身了。”
祁璟宴见她又在打马虎眼,也不追问,唇角微扬:“这件事,恐怕还得劳烦阿凝费心安排。”
上回遇着秋莲一事的时候,祁璟宴就同她说过这话,孟羽凝点点头,“行,我来就我来,一回生二回熟了。”
随即叹了口气:“哎,難办啊。”
祁璟宴:“何处难办?”
孟羽凝屈指数来:“你看嘛,那么多人,咱们也不能不分来历全部收留吧,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谁的眼线和细作什么的,否则岂不坏事?”
璟宴颔首:“阿凝思慮周详。”
孟羽凝接着说:“依我看,不如先逐一问清每个人的身世来历,若有家可归、有亲可投的,便差人护送她们安然返乡,若是无所依托的,再另辟居所安置。”
“反正,每个人都得细细问过来历遭遇,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祁璟宴见她思虑周全、条理分明,眼中赞赏更深:“阿凝聪慧。”
孟羽凝想了一会儿,翻身躺好:“先不想了,一切等明日见到人,再见机行事罢。”
说着,打了个哈欠:“殿下,你也早点睡吧。”
祁璟宴依言躺好。
孟羽凝又抬起头来说:“晚安,殿下。”
祁璟宴伸手将她头轻轻按回枕上:“晚安,阿凝。”——
次日清晨。
孟羽凝醒来的时候,屹儿晨练已经完毕,孟羽凝梳洗妥当,走出门去,语气欢快地和兄弟俩打招呼。
“殿下,早。”
“小屹儿,早呀。”
一见阿凝出来,屹儿顿时眉眼彎彎,像只欢脱的小兔般蹦跳着扑过来,一把牵住她的衣袖,雀跃道:“阿凝!哥哥说,今天下午等我写完字,就带我们出府去玩!”
孟羽凝含笑蹲下身,将小家伙揽进怀里,捏了捏他肉乎乎的小手,温声道:“好呀,那咱们到时候一起去。”
她看了一眼祁璟宴,心中微动。
若屹儿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肯定会劝一劝祁璟宴,不要带着一起去,免得把孩子吓着。
可屹儿身份不同,自幼长于波谲云诡的皇宫之中,以后生存的环境也是你死我活险象环生,祁璟宴要带屹儿去看,自然有他的道理,她不会贸然干涉。
要是到时候情形实在骇人,她就捂着点屹儿的眼睛耳朵吧。
三人在院中凉亭下用了早饭,饭后三人坐在一起閑聊了几句,屹儿便随祁璟宴前往清客堂去上课。
今日穆梨和孟金并未外出,孟羽凝便喊了她们到西厢房,询问情况。
因着穆梨主要是陪同,孟羽凝便讓孟金说。孟金行禮过后,恭敬回道:“姑娘,这几日我们将城中大小集市都走了一遍。”
“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馆一共有三十八家,皆是有门面的铺子,只是里头用饭的大多是富户官绅,价钱也都挺贵,寻常百姓根本就吃不起的。”
孟羽凝微微颔首。这个时代,寻常百姓哪里会有閑钱去酒楼吃饭,她本也是打算做富人生意。
她又问:“味道如何,可曾尝过?”
孟金面上一赧,连忙摇头:“奴婢……尚未尝过。”
穆梨接话道:“原本属下挑了几家瞧着不错的,想进去尝尝味道,可孟金却说太贵了,死活拦着不讓。”
孟羽凝轻笑:“给你们的试菜银子,本就是让你们去尝味道的,不必心疼银钱。”
其实如果要试菜,她自己去才管用,可她有心培养孟金,才让她先去打探。
孟金性子稳妥,只是从前十多年一直拘在前任几个主家后院,整日做些粗活,门都很少出,根本没去过哪里,胆子难免小了些。
明显看得出来,这几日在外走动,说话行事已大方了不少,可见看来多出去见见世面是有用的。
但这事也急不来,她舍不得花钱,若逼她去花,只怕她心中愧疚,尝也尝不出滋味来。
见孟金手指紧攥,面露惶惶,孟羽凝温声安慰:“无妨,没试便没试。过几日我得空了,带你们一同去尝尝。”
听得姑娘并未责怪,反出言宽慰,孟金眼眶一热,重重点头:“是。”
孟羽凝又问:“可曾见到空的铺面,或是要转让的?”
穆梨与孟金齐齐摇头:“尚未见到。”
“不急,慢慢留意便是。”孟羽凝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心道过几日还是自己出去走走才行。
开酒楼不是易事,但既然决定了,总要一步步来。首先得找个合适的铺面,其次是要试出城中酒楼的水平,才能知己知彼,做出特色来。
心中这般打算,便柔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孟金先回去歇着吧,今儿下晌我和殿下还有小殿下要出门,到时候你们都跟着一起去长长见识。”
孟金应是,行禮退下。
孟羽凝坐了一会儿,闲来无事,便带着穆樱和穆梨两个去看了看林婶。
见林婶和平安一切都好,林老汉也能起床吃饭,下地走动了,便叮嘱几句离开,去了厨房。
进到厨房之后,竟发现有一大篓子各色螃蟹,她惊喜地问:“这是哪来的?这么多,这得有个上百只了吧?”
“见过孟姑娘。”穆山上前抱拳行礼,笑着说:“昨儿穆风他们几个闲来无事,跟殿下说了声,就去海邊转转,今早回来,就带了这一大篓子螃蟹回来,属下刚刚数过,一百零七只。”
一听是海边捡的,不要钱的,孟羽凝双眼冒光:“明儿叫穆风他们再去,再捡点贝壳海螺什么的回来。”
穆山忍不住笑:“他们这会儿都在屋里头补觉呢,说是今儿晚就去。”
孟羽凝笑着说好,随即撸袖子:“今儿晌午吃顿好的。”
众人帮着打下手,孟羽凝大展厨艺,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就都做好了。
她挑了四只大的清蒸了,她和祁璟宴,屹儿,还有汤神医,他们四人一人一只。
剩下的那些全都做成了香辣蟹,足足两大锅,够大家伙分的了。
当屹儿和祁璟宴回到燕拂居,孟羽凝招呼他们洗手,随后三人围着桌子坐了。
屹儿第一眼就看到桌上摆着的三只清蒸大螃蟹,小家伙瞪圆了眼睛,两只小手抱住自己:“阿凝,好大的螃蟹,它会不会咬屹儿?”
孟羽凝哈哈笑,摸摸屹儿的小脑袋:“屹儿别怕,这螃蟹熟了的,不会动了。来,阿凝剥给你吃哈。”
说着,拎起一只,“咔咔咔”,极其熟练又粗暴的把螃蟹的腿全都给卸了。
随后又在手边抄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动作麻利地把螃蟹腿上没肉的地方给剪掉,最后又拿起一根筷子,把螃蟹腿里的肉全都捅出来一截。
然后把螃蟹腿整齐地放在盤子里:“来,屹儿,吃吧。”
屹儿被阿凝的动作震惊到,拍着小手:“阿凝好厉害,把大螃蟹打败了。”
孟羽凝被逗得哈哈笑,拿起一个螃蟹腿喂到屹儿嘴边,屹儿咬着一头把那块肉全都咬到嘴里,嚼了几口,弯着眼睛:“阿凝,屹儿喜欢吃这个肉肉。”
孟羽凝便把装螃蟹腿的盤子递到屹儿面前:“来,都给你,阿凝再拆。”
说完她一抬头,正对上祁璟宴静静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带着些惊讶和探究。
孟羽凝纳闷:“怎么了?”
祁璟宴闻言,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阿凝以往,常常吃蟹?”
孟羽凝:“啊,算是吧。”尚书府的千金,吃多几回螃蟹,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祁璟宴又问:“阿凝都是自己动手?”
孟羽凝看了一眼手里那把从秋莲那里借来用开水煮过的剪刀,再看了一眼屹儿盘中的螃蟹腿,心头蓦地一虚,忙开口解释:“我这是在……”
祁璟宴却已颔首,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那把笨重的大剪刀,微微笑着说:“我知,阿凝定是在那本《岭南食记》上学来的。”
第78章 078 浩浩荡荡
【第七十八章】
孟羽凝本来还有些心虚, 被他这么一说,反倒理直气壮起来。
她歪着头看向祁璟宴,眼睛眯起来, 帶着危险的光:“殿下,你这是在阴阳怪气我?”
祁璟宴面不改色,嘴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不曾, 阿凝多心了。”
说罢拿起一个螃蟹, 学着阿凝方才的样子, “咔咔咔”把螃蟹腿全掰下来, 拿剪刀把蟹腿从两头剪开,又拿过刚才阿凝用过的那根筷子把蟹肉都推出来一截, 整齐码在盤子里, 放到阿凝面前:“来, 吃吧。”
有人照顾, 孟羽凝自然乐得享受。伸手拿起一个蟹腿,把肉咬了出来。
蟹腿肉紧实有弹性, 又嫩又鲜,还帶着一丝丝甜味, 孟羽凝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好吃。”
一旁的屹儿也有样学样, 眯起眼睛晃着小脑袋:“好好吃呀。”
一大一小两个吃得欢快, 祁璟宴接着剥剩下的那只螃蟹, 将剔好的蟹腿分成两份,分别放在二人盤中。
孟羽凝见状不由问道:“殿下你不吃吗?”
祁璟宴手上动作不停:“你们先吃。”
孟羽凝猜到他是看她和屹儿喜欢吃,这才让给他们的。她拿起一根蟹腿喂到他嘴边:“一起吃嘛,穆风他们今儿晚上还去海边捡呢。”
堂堂慎王殿下,还不至于混到几个螃蟹腿都舍不得吃的地步吧。
祁璟宴也不推辞,就着阿凝的手连吃了四根蟹腿, 手上却是继续剥着蟹壳。
屹儿见阿凝喂哥哥,自己都顾不上吃,拿起自己盘中的一根蟹腿,伸着小手喂到阿凝嘴边:“阿凝也吃。”
“谢谢屹儿。”孟羽凝柔声道谢,把屹儿喂来的蟹肉吃了。
待她吃完再抬眼时,却险些眼前一黑。
好家伙,不过片刻功夫没盯着,这人就把好好一个蟹黄搅和的一团糟,能吃的,不能吃的,全都混在一起了。
不过也能理解,以前他是太子殿下,吃螃蟹估计都是身边宫人动手拆好的,他不会拆也正常。
“我来吧,殿下。”她赶紧把他面前的盘子端过来:“这个蟹心,蟹胃,蟹鳃,还有牙齿……,这些都不能吃。”
她挑出一堆不能吃的東西,隨后把装了蟹黄和蟹肉的壳放在祁璟宴盘子里:“好了,这些都是可以吃的。”
祁璟宴点头:“有劳阿凝,你的我来剥吧,我看会了。”
孟羽凝赶紧拿过自己和屹儿的螃蟹:“不必不必,殿下你吃你的吧,我自己来就好。”
她可舍不得好好一只蟹再遭毒手,再说,吃蟹是快乐,剥蟹也是一种乐趣啊。
祁璟宴见她一副护食的模样,也不强求,执起银勺,慢条斯理地用起蟹黄来。
孟羽凝见他吃起来,也不管他,动作十分熟练地拆好了一只螃蟹,放到屹儿面前的盘子里,又递过一个小银勺:“屹儿尝尝这个。”
“多谢阿凝。”屹儿笑得眉眼弯弯,接过盛滿蟹肉的蟹盖,一勺一勺仔细品尝。
輪到她自己时,她不再整只剥完,而是边剥边吃,待到一只蟹剥完,也就吃完了。她心滿意足地笑道:“要是能天天吃螃蟹就好了。”
祁璟宴取过桌上备着的温湿帕子,轻轻握住阿凝的手,一根一根手指为她仔细擦拭:“蟹肉性寒,不可多食。”
孟羽凝自然晓得这个道理,乖乖应了一声,任由他换了两条帕子将自己的手擦净。
这时屹儿也吃完了蟹肉,见哥哥给阿凝擦手,便伸出两只小油手:“哥哥,擦手。”
祁璟宴却不为所动:“自己去净房洗。”
屹儿乖巧应下,蹦下椅子迈着小短腿往净房去。孟羽凝连忙跟上,帮屹儿把手洗干净,两人牵着手回来,屹儿又对着阿凝伸出两条小胳膊,阿凝便把他抱到椅子上,自己才坐好。
祁璟宴无奈摇头。屹儿在清客堂时事事都能自理,到了阿凝面前却成了个小娇气包,连上椅子都要人抱。
祁璟宴虽无奈,却也没说什么,给阿凝夹了一筷子菜:“吃饭。”——
用过午饭,三人便一同在榻上歇了。
天气日渐炎熱,即便祁璟宴拿着蒲扇在一旁不停扇风,即便孟羽凝只穿一件薄绸寝衣,仍觉得闷熱难耐,细密的汗珠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翻了个身,瞧见一旁穿着短袖短裤,浑身上下清爽自在,睡得安穩的屹儿,不由心生羡慕。
犹豫片刻,她轻声试探:“殿下,我想让秋莲也给我做一套像屹儿这样的短款寝衣。”
祁璟宴闻言,先看了看屹儿露在外头肉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又望向阿凝热得泛红的脸颊,并未犹豫:“你若喜欢,让她做就是。”
见他答应得爽快,并没说什么“不成体统”一类的话,孟羽凝抿唇一笑,索性坐起身来,将袖子又往上捋了捋:“其实我已经让秋莲做好了,我现在就想换上。”
没想这大咧咧的姑娘还学会迂回试探了,祁璟宴不由失笑:“既然做好了,那便换吧。”
孟羽凝顿时眉开眼笑,赤着脚跳下榻,踩上她的怪鞋子,去衣柜里翻出一套浅碧色的短袖短裤,脚步轻快地进了净房。
不过片刻,她便换好,走了出来。
祁璟宴一抬眼,只见她步履轻盈地走回榻前,素日遮掩严实的两条小臂和小腿尽数露在外,肌肤莹润如玉,有些晃眼。
她笑嘻嘻地重新爬回榻上,挨着屹儿躺下,满足地叹了一声:“这下凉快多啦。”
祁璟宴的目光在她笑盈盈的脸上停顿一瞬,隨即不着痕迹地移开,转而望向帐顶,手里蒲扇依旧平穩地送着涼风,只是力道似乎比方才更重了些,风也更大了些。
孟羽凝只觉得周身清涼,只道全是这短袖短裤的功劳,便偏过头,好心提议:“殿下,不如我也让秋莲给你做一套吧?真的凉快许多。”
祁璟宴依旧目不斜视地望着帐顶,手中扇风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必。”
他声音虽平稳,耳根处却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热。
那截如玉的手臂和小腿总在不经意间晃入眼底,他在心中默默念起《清心咒》来。
孟羽凝见他拒绝得干脆,只当他是性子古板,非要恪守那些体统规矩,忍不住又轻声劝道:“殿下,横竖只在屋里穿,又不见外客,何苦拘着这些虚礼?自然是自个儿舒坦最要紧呀。”
她话音未落,祁璟宴却倏然起身。
孟羽凝纳闷,仰起脸望他,眸中帶着不解:“怎么了?”
“你们先歇着。”祁璟宴声线低沉,将手中的蒲扇轻轻搁在榻边,“我去東次间寻个文书。”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便已挪身坐上輪椅,径直朝东次间去了,那背影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匆忙。
孟羽凝看着那有些急切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这才用完午膳就要忙公务了?连片刻午歇都不得空。”
不过想到他肩上担着重担,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便不再多想。
捡起他留下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凉风轻送,她渐渐合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东次间內,祁璟宴并未翻找什么文书。
他只是靜靜坐在窗边的轮椅上,目光投向庭院。
夏日午后的日光白晃晃地灼人,透过窗棂在他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面容平静如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按在膝头,来回摩挲着锦袍下那双许久不曾站立的腿——
孟羽凝睡醒,喊醒了屹儿。
两人洗过脸,吃了些孟金端来的水果,便一同去了东次间习字。
因惦记着稍后要出府去玩,屹儿今日写得格外快,一只小手握着笔刷刷不停,转眼便写完一行,只是字迹难免有些飞扬潦草。
孟羽凝不愿挫了孩子的兴致,柔声夸道:“哇,我们屹儿今日写得这样快,可真厉害。”
屹儿用力点着小脑袋,不无骄傲地说:“屹儿还能写得更快哒!”
孟羽凝连忙按住他的小手,温声道:“屹儿,咱们不着急,慢慢写才好。哥哥说了,要傍晚才出门呢,若是写得太快,剩下时辰干等着,反倒无趣了,是不是?”
她是怕孩子一味求快,字迹不合规矩,待会儿祁璟宴查验不过,反倒要重写,岂不耽误更久。
屹儿听得进劝,乖乖应了声“好”,便收敛了心急,一笔一划认真写起来。
待屹儿终于写完最后一笔,窗外日头已然西沉,天色有些暗了。
孟羽凝将屹儿写的字仔细检查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牵起他的小手温声道:“走,我们去换身衣裳,便去找哥哥。”
屹儿高兴地拍着小手,蹦蹦跳跳跟着屹儿去卧房换衣裳。
孟羽凝先替屹儿换上一件宝蓝色绣祥云纹的轻薄小袍,将头发重新梳理整齐,束成一个小髻。
自己则去净房换了身淡雅的月白襦裙,梳了个干净利落的发髻。
待二人收拾妥当,便手牵手朝着清客堂走去。
穆樱,穆梨,还有孟金她们四个都跟在后头。
清客堂內,祁璟宴正端坐案前写着什么,见两人进门,便撂下笔,唇角含笑:“正要差人去唤你们。”
孟羽凝眉眼一弯,“殿下,现在就出门吗?”
祁璟宴微微颔首:“时辰正好,走吧。”
孟羽凝说好,与屹儿一同绕到轮椅后方,一人一边,笑着推他前行,穆山默默跟在后面,一行人不紧不慢走到大门口。
暮色方浓,大门两侧却早已灯火通明。
穆江早已点齐五十名身姿魁梧的随行护衛静候于此。
一身玄衣的护衛们分列两行,各个手持明火,腰间佩刀。
跃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冷峻的面容,他们目光如炬,肃然而立,静默中自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凛然杀气。
孟羽凝望着这肃杀而又壮观的场面,只觉心头一热,一股豪气由然而生。
她挺直脊背,素手一挥,声音清亮,带着几分难得的飒爽:“咱们走!”
“是。”五十名护衛齐声应道,声如洪钟,震彻云霄。
其实孟羽凝刚喊完,就回过神来,祁璟宴在这呢,哪里轮得到她来发号施令。
可没想护卫们竟然齐刷刷应是。
她心中震撼,不由偏过头,有些无措地望向祁璟宴。
却见祁璟宴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正面带笑意望着她,目光中带着清晰的纵容与赞许。
孟羽凝便也笑了。
祁璟宴随即朝穆山略一颔首,穆山便会意上前,小心地将祁璟宴扶上那辆宽敞的黑漆馬车。
孟羽凝忙牵着屹儿紧跟其后。车内铺着软垫,很是舒适。
三人方才坐定,赶车的护卫便一甩馬鞭,马车随即平稳地辘辘前行。
护卫们齐齐翻身上马,穆江在前开道,左右护卫手持火把,护在马车周围。
一行人便在煌煌火光中,浩浩荡荡地朝着苍海郡夜间最繁华的长街行去。
第79章 079 如同儿戏
【第七十九章】
苍海郡郡守府, 后院宅邸。
陈郡守刚从衙门回来,换下一身官袍,正赤着腳斜倚在软榻上, 吃着井水泡过的荔枝。
正惬意地享受着荔枝的甘甜,就听外头骤然传来一声鬼哭狼嚎,“老爺, 老爺, 不好了!”
随从阿強几乎是連滚帶爬地衝进屋门, 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陈郡守被吓得手一抖, 那颗刚剥好水灵灵的荔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沾满了灰。
他顿时心头火起, 指着阿強大骂:“死衰仔!作死啊, 没事那么大声作甚。”
阿強也顾不得请罪, 一把抹去额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禀报:“老爷, 慎王殿下出街了。”
陈郡守闻言,稍松了口气, 又拈起一颗荔枝, 不以为意:“王爷兴致好, 出街散心又不是头一遭, 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
“可这回不一样啊。”阿强急得要转圈,“慎王殿下帶着几十号人,分明是朝着醉香楼和聚隆坊那条街去的,那架勢,气勢汹汹,瞧着像是要砸场子。”
“什么, 醉香楼,聚隆坊?”陈郡守臉色骤变,手中的荔枝应声而落,他猛地坐直身子:“糟了糟了,怕是要出大事。”
“是喽,不然小的能这么急嘛。”阿强一拍大腿,苦着臉说。
陈郡守把手邊装荔枝的小竹篓往旁邊一丢,光腳踩进鞋里,連外袍都来不及披,起身就往外衝:“快!快叫人!把衙门里能调的差役全都点上!立刻随我过去!”
阿强慌忙抓起搁在一旁的官袍,追着他家老爷踉跄的背影喊道:“老爷,您的官袍。”——
马車行至长街中段,穆江忽然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行至車窗外,低声请示:“殿下,咱们先去何处?”
祁璟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侧首望向身旁的孟羽凝,温声问:“阿凝之意如何?”
孟羽凝想了想:“要不,先去赌坊吧。”
祁璟宴微微颔首,朝窗外道:“可听到了?”
穆江在马上抱拳:“遵命!”
随后分出一行十人:“尔等十人,速往醉香楼,把所有出口都看牢了,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十人齐声应诺,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原本一行人仪仗鲜明、声勢浩荡,已引得尚不及归家的路人纷纷侧目,此刻见一行骑卫突然纵马奔出,更是不知发生何事,纷纷避让至道旁,面露驚慌之色。
穆江见百姓驚慌,心下过意不去,于马上抱拳,朝四周团团一揖,以示歉意。
車马再度前行,不过片刻,就见前方一座在苍海郡内堪称气势恢宏的三层建筑,檐下高悬“聚隆坊”三字。
华灯初上,长街尚余几分暮色,那聚隆坊却已是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庄家高声喝叫,赢了錢的赌徒们狂喜欢呼、输了錢的赌徒愤懑咒骂,铜錢银锭相互碰撞,骰子在瓷盅里哗啦啦摇晃……
喧闹声衝破屋顶,吵得半条街不得安宁。
赌坊门口,两名看门的彪形打手正坐在石阶上,捧着油纸包大口吃肉,拎着酒壶仰头灌酒。
二人神情松懈,谈笑自若,浑然不见半分警惕。
整条街巷因着祁璟宴一行人的声势,早已行人寥落,偶有路过者也皆低头匆匆避开,唯独这两人仍盘坐原地,不时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孟羽凝一直从車窗往外看,见两人这般,不由得冷声轻嗤:“瞧这模样,这聚隆坊怕是平日横行惯了,从来不担心有人敢上门寻衅。”
祁璟宴侧目看她,眼中帶着欣赏与疑问:“阿凝何以见得?”
孟羽凝没有解释,随口敷衍:“想也想得到。”
想当年,她做自媒体之前,也曾经摆摊卖过一阵子小吃,可那时候不提倡摆摊,每回她出摊,一邊卖东西,一边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警惕着城|管的到来,有时候东西卖到一半,推着车子就得跑。
可这赌坊,連看门的都能如此悠闲地坐在这里吃喝,那说明他们背后倚仗极大,从无被查禁,被寻衅之忧。
还不待祁璟宴回应,马车便缓缓停稳。外头传来穆山低沉的声音:“殿下,茶楼到了。”
这茶楼与聚隆坊正好斜对相望,穆山早上就来定好了房间。
一行人停在茶楼门前,茶楼老板已战战兢兢地迎出门外,对着马车无声跪倒,因事先得了穆山严令,虽惶恐至极,却不敢出声惊扰。
孟羽凝先一步牵着屹儿下了车。随后,穆山上前,小心地将祁璟宴搀扶下来,安置于轮椅之中。一行人无声而有序地走进茶楼。
茶楼已经清了场,唯有几个小二躬身垂首,屏息立于两侧,不敢抬头。
对面赌坊门口那两名打手听得动静,扭头望来,皆是一愣。
他们站起身,狐疑地盯了片刻,见这一行人径自入了茶楼,便又松懈下来,没当回事,重新坐回台阶上,继续吃吃喝喝。
茶楼老板在前头引路,把一行人引到了二楼,一间靠街边的雅间内,等几人落座,他亲自带着小二上了茶水点心,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穆山与穆风二人侍立于屋内,门外两侧则各肃立着三名护卫,寂然无声。
孟羽凝已迫不及待地走至窗边,朝对面望去。
屹儿人小个子矮,站在地上什么也瞧不见,急得伸出两只小手去够孟羽凝的衣角:“阿凝,你在看什么?屹儿也要看。”
孟羽凝弯腰将小娃娃抱起,凑在他耳边轻嘘一声,低语道:“咱们悄悄看,穆江他们正要收拾坏人呢。”
屹儿一听,一双大眼睛顿时亮晶晶的,连忙用小手捂住嘴巴,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绝不出声。
屋内一时静极。祁璟宴端坐于桌旁,执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气定神闲地浅啜一口。
孟羽凝回头看他一眼,悄声问:“殿下,你不过来瞧瞧吗?”
祁璟宴抬眸,目光沉静如水,唇角微扬:“你们看便是。”
孟羽凝一想也是。他曾在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厮杀破敌,砸赌坊这么个小场面,于他而言怕是如同儿戏,又怎会感兴趣。于是她便不再多言,只和屹儿一同屏息凝神,专注地望向窗外。
穆江留了几名护卫守在茶楼门口,已率领其余人手疾步冲向赌坊。
门口那两名正吃喝的打手见这阵势,情知不妙,慌忙将酒壶一扔,扭身就往里跑,一边声嘶力竭地高喊:“不好啦!有人来砸……”
还不等他喊完,穆江两步追上去,凌空一记飛腿,直接将那人踹得离地飛起,砸进了赌坊,砸在一个赌桌之上。
桌上的骰盅、筹码、银钱哗啦啦四处飞溅,那人凄惨嚎叫着滚落在地。
眾护卫如虎狼一般紧随穆江涌入赌坊。穆江目光冷厉,大手一挥,厉声喝道:“给老子砸!”
护卫们高声应喝,齐刷刷抽刀,见着桌子就劈,见着门就踹。顷刻间,赌场之内噼啪作响,木屑纷飞,乱成一团。
原本沉溺于赌局的赌客们见状,顿时惊慌失措,有人慌忙搂抢桌上的钱财,转身夺路而逃,却被踹了回来。有那胆小的早已腿软,连滚带爬地钻到桌底,瑟瑟发抖。
赌坊的管事与打手们一时并未认出这是慎王府的人,见有人胆敢上门来砸场子,嘴里骂着难以入耳的脏话,抄起棍棒刀剑便冲上来阻拦。
那些发牌的庄家、端茶送水的跑堂,也都是一路货色,眼见出事,纷纷寻了家伙,叫嚷着跟着往上冲。
这下正中护卫们下怀,眾人积压已久的怒火,纷纷化成拳头,腿腳,毫不留情地下起了死手。
殿下同孟姑娘保证了,绝不会再让这些人出来祸害百姓,具体怎么做,兄弟们心中自有分寸。
拳拳到肉,招招奔着要害而去。
赌坊这群平日只会仗势欺人、欺压良善的乌合之眾,岂是这些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护卫的对手。
不过片刻功夫,地上已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大片。胳膊腿扭曲着哀嚎不止的有,口鼻流血面目全非的有,更有甚者,直接断手断脚,场面可谓血腥可怖……
不过一盏茶时间,一楼已被彻底清理干净。穆江留下几人看守现场,自己则带着其余弟兄直奔楼上。
刚踏上几级台阶,便见那位所谓的“东家”章公子正黑着脸从楼上下来。
两人猛地打了个照面,章公子一眼瞥见楼下惨不忍睹的情况,顿时面色惨白如纸,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穆江眼疾手快,随手“咔嚓”一声掰断一截硬木楼梯扶手,猛地发力,将那断木朝章公子后背砸了过去。
章公子惨叫一声,被砸得向前猛扑在楼梯上,一时痛得蜷缩难动。
穆江几个大步跨上前,抬脚在他后背心狠力一踏,章公子当即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穆江带领护卫冲上二楼,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迅速撂倒几名负隅顽抗的打手,随即踹开雅间的门,将里头一众赌客悉数驱赶到一楼大堂,随后又奔着三楼而去,如法炮制。
这些人中,赢钱的还没拿到彩头,输钱的更没机会翻本,个个脸上都写满了不甘与贪婪,神情扭曲,怨气冲天。
一名身着锦袍、富绅模样的中年男子尤为不服,猛地甩开护卫的胳膊,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继而高声叫嚣:“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竟敢行凶,我定要报官抓你们!”
“报官?”穆江冷笑一声,声如寒铁,“老子们就是官!”
说罢,他抬脚就是一踹,那男子从楼梯上一路翻滚而下,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他挣扎着爬起身,再不敢多言半句,连滚带爬地缩进角落,瑟瑟发抖,彻底没了声响。
经此一遭,所有赌客皆被震慑,顿时噤若寒蝉,全都老老实实听着护卫们的呼喝指令,让站便站,让蹲便蹲,秩序井然,鸦雀无声。
穆江率领护卫将赌坊里里外外彻底搜查了一遍,把所有账簿、借据、银钱等物证悉数收缴妥当,归拢一旁。
随后,他们将场内众人分为两拨,一众赌徒被驱赶至角落,捆住手脚,用长绳串成一串。
而那些打手们大多数已倒地不起,失了反抗之力,也被拖拽至一处,同样以麻绳牢牢捆作一堆。
穆江刚走出赌坊大门,便见陈郡守骑着快马,一路疾驰而来。
到了近前,陈郡守几乎是滚下马鞍,踉跄着小跑上前,朝赌坊内仓惶一瞥,就见里头狼藉一片,哀嚎不断,他顿时两眼发花、双腿发软,险些瘫倒在地。
晚了,晚了,他还是来晚了。
他强自镇定,对着穆江拱手一礼,语气惶恐而恭敬:“大人,这、这是出了何事?”
穆江居高临下,冷眼斜睨,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身面向大街,运足中气,高声喝道:
“聚隆坊多年来盘踞苍海郡,为虎作伥、欺压良善,诱骗百姓沉迷赌局,致使无数人家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如今罪证确凿,我等奉慎王殿下之命,将此害民之窟彻底查封,自今日起,永不允其再开!”
说罢,穆江一挥手,护卫们当即押着那长长一串面如土色的赌徒鱼贯而出。
穆江转向陈郡守,抱拳道:“陈大人,这些赌徒便交由你严加审问、依法惩处。”
陈郡守仓促扫过人群,见其中竟有几位郡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顿时头皮发麻,却只能连声应“是”,忙不迭招手唤来身后衙役,将人犯接过。
穆江又朝赌坊内一指,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里头那些打手杂役,我们也替大人一并绑好了,大人随时可派人进去提押。”
他随即伸手,重重拍了拍陈郡守的肩膀,“我们殿下的意思,是务必要彻查严办,绝不能再给这伙人丝毫害民之机。”
他略顿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那位章公子还是什么公子的,刚才欲对在下行凶,在下出于自保,下手重了些,眼下怕是只剩一口气,眼见是活不成了。如今天黑路险,依我看,也就不必再请什么大夫奔波了。”
陈郡守一听“章公子”三字,再想到他背后那错综复杂的章家与三皇子的关系,顿时面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身子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住。
穆江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陈郡守,利落一挥手,众护卫抬着收缴上来的物证快步离去,径直回到了斜对面的茶楼前,将一箱箱物证抬上后面跟着的空马车,便都回到自己的马旁,肃然而立。
赌坊的门窗都关着,孟羽凝趴在茶楼窗户边只听了个大概,未能亲眼看到护卫们大杀四方的场面,心中多少觉得不够痛快,却也知道事情已然了结。
她片刻也不愿多等,抱起屹儿便望向祁璟宴:“殿下,咱们这便去醉香楼吧?”
祁璟宴唇角微扬,颔首道:“好。”
于是众人再度下楼,登车启程。
不过片刻,便已行至数百丈外的醉香楼。
尚未下车,便听得楼内一片哭嚎之声。
第80章 080 眉心一跳
【第八十章】
听着那无助而恐惧的哭声, 孟羽凝心头一緊,臉色也沉了下来。
她探身朝窗外望去,却只见醉香楼大门緊闭, 几名护衛持刀守在门外,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屹儿两只小手緊緊攥着阿凝的袖子, 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朝外张望:“阿凝, 是谁在哭呀?”
孟羽凝把屹儿抱紧了些, 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温声安抚:“屹儿别怕,阿凝在呢。”
一行人还是走进了街对面的铺子, 不过这次不是茶楼, 而是一家酒楼。
照旧上了二楼临窗雅间, 孟羽凝推开木窗, 向外望去。
穆江带人静立楼下,见孟羽凝望来, 便朝她微微颔首,隨即转身走向醉香楼大门, 毫不犹豫地一腳踹开, 带人闯了进去。
与之前在赌坊进门就打的情形不同, 这一回, 醉香楼內并未立即传来打斗之声。
先前,当慎王府的护衛持刀将醉香楼团团围住时,楼中的老鴇和管事就已认出他们是慎王府的人。
因着数日前郁逍和蔡月昭强行把吕秋莲带走,还把试图阻拦的龟公打了一頓的事,老鴇和管事非常识时务的决定,不要招惹慎王府的人。
所以, 护衛令他们关门,他们便趕紧阖上门板;让把里头的嫖客趕到一处,他们也立即照办;让把姑娘都集中到一起,他们也照做,可谓十分配合。
老鴇摸不准慎王府来人的意图,自作聪明地将所有容貌出众的姑娘都挑了出来,命她们趕紧梳妆更衣,隨后将她们一并关进一间厢房。
因前几日刚送走一批容貌出众的姑娘,老鴇担心剩下的人入不了慎王的眼,她连几个买来豢养着,尚未到接客年纪的小丫鬟也不放过,强行给她们換上艳丽的宽大衣裙,一并推入房中锁了起来。
这几个小丫鬟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才八九岁,一下吓得魂不附体,一个接一个地哭出声来,不停喊着救命。
其他姑娘受她们感染,也都纷纷低泣,一时间房中哭声不绝,悲切凄楚。
穆江带人一腳踏入醉香楼,便被一阵阵哭声吵得脑仁生疼,冷眼扫向急急迎上前来的老鸨:“这哭哭啼啼的,是怎么回事?”
老鸨堆起一臉谄媚的笑,躬身回道:“官爷您有所不知,这不听说王府要来选人,特意叫姑娘们都收拾妥当了。有几个一听能进慎王府享福,一时高兴,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放屁!”穆江一声冷喝,眼中寒光骤现,“哪个叫你污蔑我们慎王府的名声?”
话音未落,他反手一掌,狠狠掴在老鸨臉上,直接将她扇飞出去。
紧接着又是一腳,将她身旁正欲开口的管事踹得倒飞而出,重重砸在厅柱上。
老鸨摔在地上,半边脸颊頓时高高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她挣扎着想爬起身,还欲凑近辩解,穆江“唰”地一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尖直指她脖子:“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老鸨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最终瘫软在地,再不敢出声。
那管事更是早已面无人色,手腳并用地调转方向,拼命朝角落爬去,只盼离这群煞星越远越好。
厅中一时鸦雀无声,龟公和小二全都吓得低垂着头,瑟瑟发抖。
穆江收刀回鞘,冷冷扫视一圈,目光如刀,所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几名护衛将老鸨、龟公及管事等人,尽数趕到一旁,看押起来。
穆江则带人径直上了二楼,循着哭声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他毫不犹豫,挥刀劈落门锁,“哐当”一声推开了门。
只见屋內一群女子穿着暴露的鲜艳衣裳,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一见门开,頓时惊叫四起,惶恐地向后缩去。
穆江立即转身背对,提高声音道:“诸位姑娘莫怕,醉香楼现已被查封,老鸨龟公皆已收押,你们不再受制于人,尽快換好衣裳,到楼下去。”
说罢,他大步离去,留下几名护卫在走廊尽头,目不斜视地静立等候。
房中的女子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有人怯生生地探出头去,只见廊间再无往日凶神恶煞的龟公看守,唯有慎王府护卫静立两侧。
其他房间的姐妹们也陆续迟疑地走出门来,见无人呵斥怒骂,众人这才渐渐相信穆江方才说的话。
她们急忙返回各自房中,翻出最整齐、最体面的衣裳換好,彼此搀扶着,三五成群,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陳郡守刚处理完赌坊那边的乱局,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醉香楼。
护卫们把青楼的老鸨管事账房龟公等用绳子捆成一串,嫖客们捆成另一串,悉数交给陳郡守。
穆江上前一步,抱拳道:“陳大人,切记严查,殿下日后要亲阅卷宗。”
陳郡守连忙躬身应道:“是是是,下官定当竭力查办,尽快将案卷整理妥当,呈送王府。”
言罢,他略迟疑片刻,又试探着问:“那这醉香楼里的姑娘们……”
穆江摆手:“这些女子暂且不劳陈大人费心。”
陈郡守先是一怔,隨即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连连点头:“下官明白,明白。”
穆江见他神色有异,显然是想歪了,冷声警告:“陈大人,最好不要妄加揣测。”
话音未落,便见孟羽凝带着穆樱、穆梨和孟金等人从对面酒楼走了出来。
穆江当即转身,抱拳禀道:“孟姑娘,人都在一楼大堂。”
孟羽凝微微颔首,向陈郡守施了一礼:“陈大人。”
陈郡守一怔,慌忙躬身还礼:“孟姑娘。”
孟羽凝也不与他多说,带着人进了青楼。
穆江在一旁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隨即转身跟上孟羽凝的脚步。
孟羽凝进门之后,见那些女子瑟缩在角落,满面惶恐,便柔声开口:“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慎王府的人,你们过来,我有话问你们。”
那些女子原本正暗自忧心不知将被转卖何处,此刻见居然进来一位姑娘,长得天仙一般不说,说话还如此温柔,便都安心了几分,可都犹豫着,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孟羽凝见状,再次温言招手道:“从今日起,醉香楼便不复存在了,慎王府自会为你们安排去处,定不教你们再流离失所,受人欺凌。不必害怕,都过来吧。”
此言一出,众女子这才不再犹豫,纷纷挪步上前。
孟金搬来一把椅子,孟羽凝坐了,挨个细细问起每个人的身世来历。
女子们一一低声诉说,有的道是被拐子诓骗而来,有的泣诉是被狠心家人卖入火坑,还有的则是家中父兄或男人欠下赌债,被掳来抵债的。
虽来历各不相同,却皆是一段段闻着不忍的凄惨遭遇。
果真如孟羽凝所料,几十名女子,无一人是自愿到此的。
孟羽凝听罢只覺心头沉重,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才温声问道:“你们之中,可还有人愿意回家去?或是尚有亲友可以投靠的?”
此话一出,屋内霎时一片寂静。
良久,才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挪出半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惶然开口:“贵、贵人,我想回家。”
孟羽凝记得她。这小姑娘名叫阿蝉,说是两年前弟弟病重,家中无钱买药,爹娘才将她卖入楼中,当时还许诺日后必来赎她,却至今音讯全无。
孟羽凝心下对她归家之事并不乐观,却仍语气柔和地说:“好,明日便安排人送你回去。”
阿蝉目露欢喜,连连道谢。
孟羽凝目光扫向众人,再次问道:“可还有别人也想回家的?”
有了阿蝉开头,陆陆续续又有四名女子站了出来,低声言说想归家。孟羽凝全都應下。
余下那些女子,不是早已无家可归,便是有家,却不愿再回。
孟羽凝便将人分成两拨,因赌坊一事牵连陷于此间的,直接随她返回王府安置。
其余人等,包括打算明日回家的,皆暂留醉香楼住上一晚,待明日再行安排。
孟羽凝转向穆江,询问道:“是不是要留几个兄弟守着这里,免得有人闯入,再生出什么意外?”
穆江抱拳應道:“姑娘思虑周全,属下稍后便安排人手轮值。”
那些女子偷眼觑着穆江带着刀疤略显狰狞的脸,以及他身后一众魁梧健硕佩刀而立的护卫,面上不禁又浮现出惧色,不自覺地朝后缩了缩。
孟羽凝见状,略一思忖,便对身旁的穆樱与穆梨道:“今夜恐怕要辛苦你们二人留在此处照看,明日一早再回府来。”
两人当即拱手,齐声應道:“谨遵姑娘安排。”
羽凝再看向那些女子,见她们听她如此安排,神色果然舒缓了许多,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下来。
诸事安排妥当,孟羽凝不再多留,带着孟金等四人转身离去。
祁璟宴与屹儿早已从对面酒楼下来,坐在马车中等候。孟羽凝径直上了马车,挨着屹儿坐下,轻轻吁出一口气。
祁璟宴温声问道:“可是累着了?”
孟羽凝摇头,本想说不是,可一想屹儿还在这,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孩子面说,便点头:“嗯,是有些乏了。”
屹儿一听,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到座位上站起,伸出两只小拳头,卖力地在阿凝肩头揉捏起来。他歪着小脑袋,眨巴着眼睛问:“阿凝,好些没?”
小娃娃的手指头又短又软,力道轻得像挠痒痒。孟羽凝忍不住想笑,却又不忍辜负他一片心意,便弯起眉眼柔声道:“果然舒服多了,屹儿真厉害。”
得了夸奖,屹儿愈发卖力,攥紧小拳头在她肩头“咚咚咚”地捶打起来,这下倒是颇有几分力道。
祁璟宴见这孩子下手没轻没重,伸手提着他的衣领,将人拎到自己另一侧坐下,随即轻捏着孟羽凝的胳膊让她转过身背对自己,亲自为她按捏起肩颈。
他力道不轻不重,又处处按到酸累之处,孟羽凝覺得舒服极了,不住地指挥:“对对对,就是这里……再往左一点……”
屹儿见两人这边忙得热闹,无人理会自己,便凑到哥哥身旁,也攥起小拳头,在他肩背上一頓捶打。
三个人就这么捶着捏着,一路回了府——
马车行至府门前刚停稳,穆风便快步上前,向祁璟宴请示道:“殿下,属下几人想去海边赶海,捡些海货。”
一旁的穆山闻言劝道:“今日事务繁杂,又生了不少风波,不如改日再去?”
祁璟宴却摆手道:“无妨,区区几个宵小之辈,不必放在心上。”
孟羽凝听闻,笑着开口道:“先去吃点饭再走,到了海边要是见到漂亮的贝壳,也捡一些回来,回头我拿来串风铃。”
“好的孟姑娘,属下记住了。”穆风高兴应道,随即带着几名护卫弟兄匆匆赶往厨房用了些简便饭食,带上赶海用的铁钳、篓子等家伙事,举着火把,骑马便朝着海边方向疾驰而去。
孟羽凝让孟金把带回府里的几个女子带去她们住的那个院中先行安顿,自己则跟祁璟宴和屹儿回了燕拂居。
留在家中的护卫们已经做好了饭菜,三人洗手净面,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简单吃了晚饭,随后在院中转了几圈消食,孟羽凝就带屹儿去洗澡,随后带着屹儿上床歇息。
很快把屹儿哄睡,孟羽凝轻手轻脚地起身,对正倚在榻边就着烛火看书的祁璟宴低声道:“殿下,我去看看那几个女子,你看着屹儿哈。”
祁璟闻声抬眸,温声应道:“好,你去吧。”
孟羽凝瞥见他手边灯烛昏黄,又轻声叮嘱:“烛火太暗,不要看太久,免得傷眼睛。”
祁璟宴从善如流,当即合上书卷,含笑应道:“好。”
孟羽凝这才朝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头补了一句:“殿下若累了便先歇下,不必等我。”
祁璟宴望着她柔和的侧影,心下柔软,只低声回道:“无妨,我等你。”
孟羽凝便点头:“那我尽量快些回来。”——
孟羽凝在穆江几人的随同下,来到了孟金等人住的院落。
只见原先闲置的两间厢房此刻透出烛光,她便走过去,到了门前,示意穆江等人在外等候,自己轻推房门走了进去。
刚踏入外间,便见孟金正守在此处。见孟羽凝突然到来,她面露意外,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不自覺地朝里间瞥了一眼,随即慌忙行礼。
孟羽凝察觉有异,抬手制止她出声,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里间。
进门之后,发现临窗的榻边,秋莲与另外几名女子正围在周边,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孟羽凝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几人闻声俱是一抖,猛地回头,见是孟羽凝,脸色顿时煞白。
她们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旁散放的衣物,匆匆朝榻上一扔,试图遮掩什么,随即转身,齐齐跪倒在地。
孟羽凝这才看清,榻上竟趴着一个人,虽然被匆忙抛下的衣物覆盖着,也能看出她上身没穿衣裳。
她不动声色:“都起来回话。”
几人都不敢动,她们反而将头埋得更低。
秋莲忽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发颤:“奴婢知错,请姑娘责罚。”
旁边几人急忙出声:“孟姑娘,是我们哀求秋莲姐为阿花姐查看傷势的,若要罚,就请您罚我们吧!”
傷势?孟羽凝闻言眉头一蹙,快步走到榻边,轻轻掀开覆盖在那女子身上的衣物一看,脸色骤然一变。
只见阿花本该光洁的背上竟是傷痕累累,青紫的掐痕、纵横的鞭伤,甚至还有烟斗烫出的烙印,因未得妥善处理,不少伤口已然化脓溃烂,简直惨不忍睹。
孟羽凝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心头,她强压怒气,小心地将衣物重新盖回,声音却冷了下来:“这是谁干的?”
一名女子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是那毒蝎心肠的老鸨!阿花姐死活不肯接客,老鸨打她,她便还手,结果就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孟羽凝暗暗记下,目光转向榻上一动不动的阿花,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不由放低了声音:“她这是睡了?”
仍跪在地上的秋莲急忙抬头回道:“回姑娘的话,她伤口溃烂引发高热,已然昏厥过去许久,奴婢实在不忍,这才斗胆想为她清理上药。”
孟羽凝目光转向她,带着几分诧异:“你哪里来的药?”
秋莲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面色惶恐,声如蚊蚋:“是奴婢平日偷偷采集药材,私下做的。”
孟羽凝心下好奇秋莲竟通晓药理,但见阿花的情况不好,便按下疑问,转头吩咐孟金:“你与穆江一同去请汤神医过来。记得将阿花的伤势仔细说与他听,才好对症下药。”
孟金连忙应声,出门与穆江说明缘由。穆江当即指了一名护卫随同前往,自己则依旧肃立门外静候。
不过片刻,汤神医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他简单查看了阿花的伤势,不由摇头叹气:“真是造孽啊……”
说罢,从箱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瓶置于榻边,对孟羽凝道:“让人将此药膏为她涂上,十日之内伤口不可沾水。老夫再开一剂方子,差人去我院子里取药来,煎服几日,便能好转了。”
见人没什么大事,孟羽凝这才心下稍安,起身相送:“有劳汤神医了。”
屋内众人闻言,皆面露欣喜,纷纷躬身行礼相送。
一名护卫跟着汤神医去取药,孟羽凝让秋莲为阿花涂药,秋莲小心翼翼把阿花的伤口都处理好。
孟羽凝这才柔声叮嘱众人:“你们好生照料她,且在此安心住下,其余诸事,日后自有安排。”
几名女子感激涕零,又要屈膝下拜,孟金接收到孟羽凝的眼神,赶忙上前拦住:“姑娘不喜这些虚礼,心意到了便好。”
几人这才惴惴不安地直起身,眼中盈满感激之情。
孟羽凝带着孟金去了秋莲所住的厢房,在椅上坐下,温声问道:“方才我过来时,你们为何如此惧怕?”
秋莲闻言,又一次屈膝跪地,声音微颤:“回姑娘的话,世人都说‘药婆’晦气,奴婢自知不妥。可实在不忍心见阿花的伤就那般溃烂下去,这才斗胆想为她上药。一切都是奴婢的主意,与他人无关。”
孟羽凝想起蔡月昭曾提及的关于秋莲的身世,心中了然,伸手将她扶起:“秋莲,但凡治病救人者,皆为医者仁心,是行善积德之事,何来晦气一说?”
吕秋莲猛地一怔,眼眶倏地红了,泪水无声滑落:“若是奴婢的娘亲临终前能听得此话,该有多好。”
孟羽凝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又问道:“你娘亲既不许你行医,你这医术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吕秋莲拭去眼泪,低声回道:“爹娘虽明令禁止奴婢为人治病,但仍教了些许医术,说是让奴婢日后若有个头疼脑热,也不至求医无门。”
“后来奴婢便时常偷偷翻阅父亲留下的医书,娘亲为人诊病时,也曾躲在屏风后偷听过几次。”
孟羽凝凝视着她:“如此说来,相较于刺绣女红,你更心系行医之道?”
吕秋莲重重颔首:“是!奴婢每每翻阅医书,辨识草药,便觉心安神定,远比捻针引线来得自在。”
孟羽凝若有所思,片刻之后,颔首道:“好,你的心意我知晓了。时辰不早,你们也早些歇息,明日还需出府办事。”
二人恭声应下。
孟羽凝起身,步履轻缓地朝外走去——
回到燕拂居,只见祁璟宴已换好寝衣,正倚在床榻外侧。
孟羽凝换上软底人字拖,从柜中取出那套短款睡衣,去净房换好后,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走近一瞧,却见祁璟宴仍醒着,目光清明地望着她。
她便笑了:“殿下怎么还未歇息?”
祁璟宴温声道:“在等你。”
孟羽凝爬上床榻,挨着熟睡的屹儿躺下,将圆乎乎的小娃娃搂进怀里,一时默然不语。
祁璟宴只当她累了,也未多言,只拿起手边的蒲扇,轻轻给她扇着风。
静默良久,孟羽凝才轻声开口:“殿下,你觉得药婆怎样?”
祁璟宴手中蒲扇未停:“何出此问?”
孟羽凝:“就是,药婆给人看病这事,其实也不光是药婆,就是女子行医问诊这件事,您觉得怎样?”
祁璟宴淡然道:“若真有治病救人的本事,而非故弄玄虚、坑蒙拐骗,那便值得敬重。”
羽凝追问道:“殿下当真不觉得‘女子行医晦气’吗?”
祁璟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往事:“太医院中亦曾有几位女医,医术极为精湛。当年母后生我之时遭遇难产,险象环生,便是一位女医出手救了我们母子二人。”
陛下登基后,笃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自那几位女医之后,太医院便再未纳过女医了。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治病救人,从来只该问医术高低、心地善恶,不该以男女论长短。”
孟羽凝素来知道他是个心胸宽阔之人,可亲耳听他这般说,心中仍似暖流淌过,涌起阵阵感动。
她忍不住翻身趴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殿下,你真是个顶好的、殿下。”
她其实更想说,若他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必定会是一位万民称颂的明君。
见这姑娘又要给自己发“好人笺”,祁璟宴不由失笑,“说吧,又有何主意?”
孟羽凝顺势凑近了些,试探着轻声道:“殿下,我是在想,若日后的大兴,能允许女子光明正大地坐堂行医,该有多好。”
“那些身怀医术的女子不必再隐于暗巷,顶着‘药婆’的名号受人轻贱,也能像男子那般,堂堂正正凭本事济世救人,那又该有多好。”
祁璟宴注视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阿凝放心,会的。”
短短几个字,落入孟羽凝耳中,重若千钧。她知道,他素来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他说“会的”,那便一定会的。
孟羽凝弯着眼睛笑得开心:“多谢殿下。”
祁璟宴这才温声问道:“阿凝为何突然问起女子行医之事?”
孟羽凝一下子坐起来,“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殿下你是没看见……”
中间隔着熟睡的屹儿,她怕惊扰孩子,只得极力压低声音,可这般小声,又实在难以宣泄心中怒火。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屹儿抱到床榻里侧,自己挪到祁璟宴身边坐下,这才接着说道:“殿下你是没看见,那个叫阿花的女子背上,全都是伤……”
祁璟宴也随之坐起身,见她越说越激动,最后气得双颊鼓鼓,活像一只河豚,不由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好了,莫气坏了身子。”
孟羽凝攥紧拳头对着空中狠狠挥了两下,压低声音怒道:“那杀千刀的死老鸨是没在我面前,要是在的话,我定要狠狠揍她一顿。”
祁璟宴:“这有何难。明日我便带你去郡守府,将人提出来,任你打够为止。”
孟羽凝顿时愕然:“啊?这样能行吗?”她虽满腔义愤,但方才所言也不过是一时气话,万没想到他竟当真了。
祁璟宴眉梢微挑:“为何不行?”
孟羽凝蹙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殿下。咱们既然把人交由陈郡守依法查办,我们再特地去动私刑,岂非落人口实,予人把柄?”
祁璟宴静静望着她,忽地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多谢阿凝处处为我考量。”
孟羽凝仰起脸,笑着说:“咱们本就是在一条船上的呀。”
祁璟宴闻言亦是莞尔,随即轻轻按着她的肩头,两人一同躺下:“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哦,好。”孟羽凝应了一声,就要爬起来把屹儿抱回中间。
祁璟宴的手仍轻按在她肩上,低声道:“别折腾了,免得将他闹醒。”
孟羽凝也未多想,顺从地躺回枕上,轻声道了句:“好。”
东奔西跑大半天,她早已疲惫不堪,浓重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很快便阖上了双眼。
临睡着之前,她又勉强睁开一只眼,望向身旁的祁璟宴,用气声轻轻唤道:“殿下?”
祁璟宴侧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询问:“嗯?”
孟羽凝睡意朦胧,声音软软的,如同梦呓:“殿下,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这般纵着我?”
祁璟宴眉心一跳,望着那睁着一只眼睛的俏皮姑娘,却又忍俊不禁。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低的,似是带着某种蛊惑:“阿凝觉得呢?”
孟羽凝的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轻轻颤了两下,终于彻底阖上。
她用那仅存的一丝清醒神思努力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她打了个哈欠,咕哝一句:“爱说说,不说拉倒,反正,你总不会是喜欢我……”
话音未落,她的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彻底沉入了睡乡。
祁璟宴凝视着那张恬静乖巧的睡颜,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