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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我让了十几年,如今,想……


    周松见贺玄度趴在墙头一动不动,低声询问:“公子,公子,怎么样了,是不是爬不动了?”


    旖旎的夜色被打破,贺玄度咬牙瞪向扶着梯子的周松。


    柳舜华看着墙头上尴尬的贺玄度,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扒开枝叶,朝下一望,“周松,真是没想到,你也跟着来了。”


    周松看到墙内的柳舜华,先是一愣,不好意思地摸着头,“柳小姐,许久不见了。”


    墙头上,两人对望一眼,同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话一问出,两人相视傻笑。


    周松在下面提醒道:“要不然,你们下来谈?”


    贺玄度从墙头上下来,坐回轮椅上的时候,柳舜华也跟着爬了下来。


    周松十分识趣道:“我去前面帮你们把风。”


    树影晃动,巷子内静悄悄的,月色下更添几分朦胧暧昧。


    柳舜华本不觉有什么,可仔细一琢磨周松的话,突然有种偷偷摸摸,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咳了一声,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贺玄度仰头道:“你今日也太狠心了,头也不回便走。我实在想见你,就想着,哪怕见不到你,便是趴在墙头,看看你映在窗边的影子也好。”


    月色下,他双眸沾染几分水气,愈显澄净无辜,冷玉般的脸庞平添一分柔和,墨发松松散在肩头,整个人脆弱中又带着说不尽的诱惑。


    柳舜华心都要化了,她蹲下身,耐心解释,“今日那种场景,我有些乱。而且兄长在旁,他还不知晓咱们的关系,我怕贸然提起,他一时难以接受。贺玄度,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贺玄度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指,笑道:“你啊,还是这么好骗,我逗你的。”


    柳舜华趁机握住他的手,“那,你不生气了?”


    贺玄度摇头,“我没有生气,不然也不至于巴巴地跑来看你。”


    说罢,他看向墙内的梯子,笑道:“倒是你,大半夜的,爬墙做什么?”


    柳舜华松开他的手,头扭向一边,“我赏月。”


    贺玄度笑,“那你赏月的方式,挺特别。”


    柳舜华不语,低头看着他受伤的腿,轻声问:“还疼吗?”


    贺玄度若无其事道:“不疼,早就不疼了。”


    柳舜华叹了一口气,“虽说不疼了,到底养伤要紧,你怎么好端端的,就这么回来了?”


    贺玄度拉着她的手,“你放心,范神医已经替我接了骨,没事了。”


    柳舜华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开口。


    她不敢问,他的腿是否能恢复。


    她握紧他的手,“你既已回来,为何不找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贺玄度仰头笑道:“谁说我没去找你,我一回来不就去大长公主府寻你了。”


    柳舜华一愣,贺玄度是今日回的长安。


    她想起今日贺玄度落寞地等在水榭旁,心狠狠一抽。


    他一路奔波,千里迢迢回来,没有回相府,而是赶去大长公主府见她。


    两月未见,他满怀期待,结果却碰到紫竹林那一幕。


    难怪他疯了一般,全然不计后果,一箭射向程嘉良。


    想到此处,柳舜华鼻尖酸楚,“贺玄度,你其实,不必这么急着去寻我,我一直都在。”


    贺玄度轻笑,将她的手放在胸口,“我能等,可我的心,等不了。”


    柳舜华脸上一红,拍着他的手,“又在胡说。”


    想到程嘉良,她犹有些担忧,“虽说今日相府为了保全颜面,当众宣布与程嘉良不再有任何干系,但他毕竟是丞相夫人的侄子。他今日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难保日后不会存心报复。你……”


    她想说,他如今行动不便,可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贺玄度断了一双腿,今日方归,可大长公主宴席之上,贺丞相却不曾有一句关心的话。事后,又独留他一人而去。他如今归来养伤,在丞相府又如何能好过呢?


    贺玄度轻声笑道:“你说程嘉良啊,放心吧,他掀不起什么浪了。”


    柳舜华看他如此云淡风轻,问:“为什么?”


    依贺家在朝堂的影响,丞相夫人的行事,京兆尹定不敢动他,顶多让他受几日牢狱之灾。


    贺玄度:“因为,他的腿也断了。”


    “怎么会,今日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柳舜华一愕,看向贺玄度,“是……你做的?”


    贺玄度嘴角带着一抹莫名的笑,“当然是他自己摔的。今日傍晚,京兆尹奉命审完他,狱卒带他回牢房途中,因灯光昏暗,石路湿滑,他自己不慎摔在假山之上,腿就这么断了。”


    柳舜华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周松碰巧去了一趟京兆尹府,看到了。”


    贺玄度说完,看着柳舜华的脸色,知晓她已看了出来,也不再瞒着她,试探道:“你,怕了?”


    程嘉良是什么样的人,柳舜华再清楚不过。


    上辈子,贺丞相在朝堂有多稳,他便有多嚣张。强娶民女之事,层出不穷,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被他磋磨,他这样的人,活在世间不过是颗毒瘤。


    柳舜华摇头,隐隐担忧,“程嘉良是活该,可你此刻动手,就不怕丞相起疑?”


    贺玄度抬眼道:“以前,在他眼里,我是个纨绔。今后,在他眼里,我恐怕就是个无能的疯子了。”


    柳舜华胸中憋闷,长舒了一口气,“贺玄度,咱们离开长安吧,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夜色中,贺玄度身躯微微一颤。


    许久,他垂下头,“蓁蓁,对不起,眼下,我还不能走。”


    柳舜华眸光黯淡下来,贺玄度不肯跟她走。


    她有些失落,转身站了起来。


    还未站稳,便觉一阵目眩,贺玄度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扯入了自己怀中。


    他将她紧紧圈住,“我只说眼下不行,又不是说以后不行。你答应要等我的,你不能跑。”


    柳舜华急得胡乱拍他,“你做什么,快松开。你的腿,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他的腿伤还未痊愈,怎么能如此胡闹。


    贺玄度耍赖,“不松,我怕松了你就跑了。比起惹你伤心,这条腿算什么。”


    他抱得太紧,柳舜华怕乱动会碰到他的伤处,只能任由他抱着。


    贺玄度起初不过是想逗她,可软玉入怀,带着独有的荷香幽幽地飘散在他鼻尖,浑身血液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


    两人彼此紧贴着,贺玄度温热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尖,略带着潮湿的气息让她微微发痒。


    柳舜华微微抬头,落在他已有些迷离的双眸之上,缓缓伸手,将他的眼遮住。


    贺玄度心下一动,闭着眼睛,朝她吻去。


    头还未靠近,突觉腿上一轻,柳舜华趁机站了起来。


    她退后一步,捂嘴笑道:“就会胡乱来,还是好好照顾着你的腿吧。”


    贺玄度略微有些失望,苦笑一声,“遵命。”


    柳舜华站定,突然想起了一桩事,“你怕是还不知,我与贺玄晖结亲之事,已经解决


    了。”


    贺玄度得意一笑,“我当然知道,此事若是深究,怕是少不了我的功劳。”


    自凉州归来,她去了许多信,贺玄度都回复寥寥,她以为他只是在养伤,无暇顾及长安这边的情况。原来,他都知道。


    柳舜华仔细想了想,“你在凉州摔伤腿的消息,是你让人传的?”


    贺玄度点头,“二儿子摔断了腿,相府却忙着张罗大儿子婚事,这种厚此薄彼的行径,我父亲是断然不会做的。再加上祖母那边施压,他头疼都来不及,哪还有闲心继续谈结亲之事。”


    柳舜华想到老夫人,这些时日,她明知她病着,却无法前去探望,一时着急,脱口道:“祖母她现今如何了?”


    贺玄度一愕,嘴角勾起一丝轻笑,“你放心,祖母她很好,只是为了配合我演戏罢了。”


    柳舜华放下心来,一垂眸瞧见贺玄度看着他,笑得暧昧,顿时反应了过来。


    前世她与老夫人祖孙情深,叫得顺了口,方才一时情急,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叫了出来。


    她忙解释道:“不是,我只是一时情急,顺着你便叫了。”


    贺玄度露出一个“我懂”的眼神,继而道:“蓁蓁,今日与祖母讲明你我之事时,方知你与祖母的缘分。祖母她,很喜欢你。她还说,她早有此意。你觉不觉得,咱们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柳舜华浑身一僵,贺玄度说,祖母早有此意。


    前世祖母离世前的话,惊雷般炸开:


    “蓁蓁啊,我从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总想着你给我做孙媳,可天意弄人啊。”


    “你们有缘无分,终究错过了。”


    “我可怜的孙儿,是他没这个福气啊!”


    ……


    当时她只以为老夫人病得糊涂了,却不知,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老夫人最初想撮合的,是她与贺玄度。


    她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贺玄晖,白白错过了贺玄度?


    两世的委屈与辛酸瞬间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蹲下身趴在贺玄度腿边,肆意地哭了出来。


    贺玄度急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拉她,“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哭了,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话?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哭啊。”


    柳舜华却死命拽住他的轮椅,“贺玄度,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轻易松开你。”


    回到丞相府,夜已深沉。


    周松推着贺玄度从侧门进了院,才推开门,便见院中立着一个人。


    贺玄度看着月色下神情凝重的贺玄晖,对着周松道:“你累了一日,先去歇息吧。”


    贺玄晖上前,将贺玄度推至石桌前,就势坐了下来。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不知兄长在此等我,所谓何事?”


    贺玄晖看着他,缓缓道:“断腿之事,是你差人传扬的吧?”


    贺玄度一笑:“我这人就是喜欢张扬,好事也好,坏事也罢,越多人关注便越觉得有趣。”


    贺玄晖沉默许久,又问:“那你为何不将你受伤的原因一并传了出去?”


    贺玄度微微一挑眉,“兄长觉得呢?”


    风吹过,一片枯叶晃悠悠地飘落在石桌上。


    贺玄晖伸手将落叶拂去,“只要你的腿一日不好,我便要日日夜夜记得你的人情。二弟,你是这么想的吧?”


    贺玄度:“那兄长可承愚弟这个情?”


    贺玄晖薄唇一抿,“有些情可以承,有些却不能。比如,一些人生大事,我便不想承。”


    从小到大,他们两兄弟虽关系疏离,却又总是暗中较劲,贺玄度了解贺玄晖,明白他话里的暗示。


    他似乎是,看上了柳舜华。


    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柳舜华起了心思。不过,他的蓁蓁,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被任何人喜欢上,都是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


    他知道,他要解决的还会很多。


    今日,就从贺玄晖开始吧。


    贺玄度长指落在石桌上,轻轻叩着,一下下响在沉寂的秋夜。


    他道:“兄长,我让了十几年。如今,我想争一争。”


    第62章 第62章好事将近


    一夜好梦,柳舜华许久未曾睡得如此安稳。


    珠帘晃动,芳草哼了一声走进来。


    柳舜华听到声音,迷迷糊糊醒来,“一大早的,谁惹着你了?”


    芳草朝着西厢房努努嘴,“孙姨娘过来了,又在那骂二小姐。”


    柳舜华从床上爬起来,赶紧穿了衣裳过去。


    她走到门口,正欲敲门,便听到孙姨娘压着嗓子在骂。


    “原本说好一起去大长公主府赴宴,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风头又都让她一个人出了。”


    柳舜华敲门的手停在半空,她若此时进去,势必会让大家难堪。


    却听柳棠华嘟囔着:“病不病的,也由不得我。我病了,母亲一句安慰都没有,反有闲心抱怨姐姐。”


    孙姨娘指着柳棠华的脑袋:“你翅膀硬了是吧,跟着她出去一趟,都学会顶嘴了。就你这个呆脑子,哪天被她卖了都不知道。”


    柳棠华回嘴道:“姐姐疼我,就算卖了我,也是为我好。”


    芳草听得要笑出来,不愧是二小姐。


    孙姨娘揪起柳棠华的耳朵,“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就知道气我。”


    柳棠华叫了两声疼,孙姨娘才放开。


    “若说以前,你们也没什么差。一样的不懂规矩,娇惯得不成样子,像个乡野丫头,没个体统,出去也只会丢人现眼。可她就懂得藏拙,然后突然有天就脱胎换骨,不但能说会道,还凭一手好字,在长陵侯府宴会上大放光彩,出尽风头。又是在相府寿宴上被丞相夫人看重,亲自差人上门求娶。你说,你怎么就没这好命呢?”


    她依旧絮絮叨叨:“你兄弟还小,又在外面读书,没有个帮衬,怎么你就不知道学着点,私下多努力呢?我真是白生你了,净给我添堵。”


    柳舜华实在听不下去,敲门走了进来,“芊芊,病好些了吗?”


    孙姨娘看柳舜华进来,忙尴尬起身,“蓁蓁来了啊,那你们姐妹先说着,姨娘还有事,先走了。”


    等孙姨娘走远,柳棠华才道:“姐姐方才都听到了吧,我娘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嘴碎一点,没什么坏心的,是我太没用了。”


    孙姨娘的性子她当然知道,一向分不清轻重,说话没个分寸,耳根子又软,别人几句好话便将她哄得服服帖帖。怕是昨日又受了挑唆,这才愤愤不平。


    她总骂棠华不争气,却不去想,这些年她辛苦操持家中事务,为何扶正之事,爹爹从未提过。


    柳舜华见她受了委屈,犹想着替她那拎不清的母亲说话,一时心疼不已。


    她总想着,让棠华避开刘九生,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像曾经,她坚定,此生再不入相府,去面对那些乌糟事一样。


    可如今呢,贺玄度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必须留在相府一段时间。


    只要她继续同贺玄度在一起,就不得不重新过回以往的生活。


    这世间许多事,好像都一样,兜兜转转,又回到命运安排的轨道。


    就像棠华此生,就算真的避开了刘九生,是否又能过得顺遂无虞呢?


    柳舜华握住柳棠华的手,“芊芊,不要管你娘怎么说,你是这个世间最好姑娘,便是皇后都做得,没有什么是配不上的。”


    柳棠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你也太会安慰人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柳舜华替她拢好散落的碎发,盯着她发呆。


    柳棠华笑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柳舜华收回目光,垂眸道:“我最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若是能和你喜欢的人一起,但从此会被束缚起来,隐了自己的性情,你还可还愿?”


    柳棠华眼睛眨了眨,“姐姐,你说人生在世,有几个能全照着自己心意活着的。就拿贺二公子说吧,没去凉州前,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可接触下来才发现,他


    人虽然张扬了点,但随和心善,还有担当。他倒是随心所欲地活着了,可却被世人误解轻视。”


    “再说姐姐,此前你何尝不是一样爱玩爱闹的跳脱性子,可这些日子,为了配合柳家高升,人前人后,不得不拿出大家闺秀的做派,妥帖得让人挑不出半点理。”


    她看着柳舜华,“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能随心所欲做自己,自是心中所愿,可今世之事总有取舍,不过择其一罢了。”


    柳舜华细细品味柳棠华的话,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见地。


    她突然记得小时候,兄长教她们读书之时,她总是心不在焉,而棠华每次都坐得板板正正,听得认认真真。课后,她跑去玩弄花草,棠华则赖在兄长书房不肯出来。


    这些年,她一味护着棠华,以为她过得无忧无虑。孙姨娘总是妄加斥责,致使她看起来畏畏缩缩。可棠华却在她们都看不到的角落,悄悄长大了。


    她惊诧于柳棠华的变化,恍惚又看到那个高坐凤台的皇后娘娘。


    柳棠华不知她心中所想,笑问道:“姐姐今日瞧着心情不错,还突然问这些,可是贺二公子回信了。”


    柳舜华收起思绪,垂头一笑,“不是回信,贺玄度他回来了。”


    柳棠华大喜,“真的,那可太好了。”


    柳舜华笑道:“他回来,你怎么这么高兴?”


    柳棠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姐夫回来,姐姐就开心,姐姐开心,我可不就开心了。”


    柳舜华捂住她的嘴,“你别又胡乱说,小心爹听到。”


    两人嬉闹一阵,柳棠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姐姐你都要定亲了,兄长却还是没有定亲。你说,兄长到底是怎么想的?”


    柳舜华点头,棠华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兄长未定亲,她却抢了先,只怕父亲又要催促兄长,倒是要寻个时机,好好与兄长聊聊。


    黄昏时分,柳舜华端了一碗熬好的养生茶,去了柳桓安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柳桓安手里拿着一张纸,看得入神。


    “兄长又在忧心什么呢?”


    柳桓安看柳舜华进来,忙将手中的东西塞到书案上,“今日怎么有这份心过来献殷勤。”


    柳舜华笑道:“兄长这些时日操劳,妹妹可不得关心一下咱们为民请命的柳大御史。”


    柳桓安接过杯盏,饮了几口,缓缓放下,看着柳舜华,“蓁蓁,昨日大长公主之事,是兄长疏忽,才致你……”


    柳舜华忙打断他,“兄长,是那程嘉良用心不纯,怎能怪你呢。”


    说到程嘉良,柳桓安这才道:“今日京兆尹那边上报,说他昨日无缘无故摔断了腿。”


    柳舜华冷哼一声,“那不正好,省得他再出去祸害人。”


    柳桓安眉头微微皱起,“可我总觉得,这事情也太凑巧了些。”


    柳舜华知晓兄长一贯注重律法,忙凑上前,眨着眼道:“当然不是凑巧了,这叫老天有眼,没叫那祸害遗千年。”


    柳桓安笑了笑,“算了,不说他了。说说吧,什么事?”


    柳舜华:“兄长慧眼如炬,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扭扭捏捏递给柳桓安。


    柳桓安接过一看,“凉州来的,外祖给的,你怎么现下才拿出来。”


    待认真看完,柳桓安阴沉着一张脸,“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柳舜华忙上去殷勤地捶着他的背,“兄长,你能好好听我说吗,你这个样子,我有点怕。”


    柳桓安恨不得将她的头敲烂,“你还知道怕?我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将你与贺玄晖之事解决,你转头,你……”


    柳舜华忙又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兄长,信你也看了,外祖都同意了的。你知道外祖看人一向很准的,他老人家都赞同,可见贺玄度的人品不是传闻中那般。”


    柳桓安沉默片刻,“外祖的话,我自然不疑。昨日,他不顾一切将你从程嘉良手中救下,我便知他即便再纨绔,总归心术是正的。可是蓁蓁,相府不是什么好地方,世间男子千千万,咱们为何非要在他们两兄弟中选呢?”


    柳舜华眉间微蹙,握紧手中的帕子,“兄长,我从未想过选别人,我在意的,只有贺玄度一人。”


    柳桓安耐着性子劝道:“蓁蓁,贺玄度不是良配。”


    柳舜华看着柳桓安,“那依兄长之见,什么才是良配?若门当户对,相敬如宾是良配的话,兄长又为何至今未娶?”


    柳桓安怔愣片刻,沉默下来,许久才缓缓问:“你这辈子,就认定贺玄度了是吗?”


    柳舜华点头,“非他不嫁。”


    柳桓安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蓁蓁,若要嫁给他,你可知要面对什么?相府看重贺玄晖,前脚才商讨婚事被拒,后脚你便与贺玄度在一起,这无异于在打贺丞相的脸。即便我与爹爹同意,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松嫁进相府吗?退一万步讲,若你真嫁进相府,上有不受待见的公婆,下有不安分的小姑,你日日与这些人周旋,不会觉得累吗?”


    柳舜华何尝没想过这些,上辈子的记忆如此深刻,她又怎么能忘。


    只是,诚如棠华方才所言,人活一世,总要做出取舍。


    她选了她看重的,就必须承担这些。


    柳舜华微垂着头,“兄长放心,相府那边有老夫人帮忙,应是不成问题。至于婚后,待贺玄度这边事情处理好,我们会一起回凉州,远离长安这些是是非非。”


    她想过,世人皆知,贺玄晖将来会接管贺家,所以即便嫁给贺玄度,柳家与相府未必绑在一起。待婚后他们远走高飞,带着棠华一起离开,便与相府彻底脱离干系。


    即便日后相府果真造反,若是成功,自是随他们去。贺丞相与贺玄晖人品一脉相承,虽是无情又虚伪,但爱才之心尚在,没有她与棠华这层关系在,定不会为难兄长;若是失败,贺玄度远在凉州,与相府不睦已久,从未受过重视,再加上与刘九生之间的旧情,他未必会追究。


    至于刘九生,上辈子他为了贺容暄,将棠华这个发妻抛诸脑后,这辈子若早早娶了贺容暄,保不准与她举案齐眉,相府倒是没必要再造反。


    贺玄度如今已经断了腿,她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柳桓安眉头一动,“贺玄度,他愿意同你一起离开长安?”


    柳舜华点头,“是的,昨日我们一同商议过。”


    柳桓安脸色又沉了几分,“昨日?什么时候?”


    柳舜华一愣,忙改口,“不是,是之前,之前,我一时口误。”


    柳桓安想了想,昨日回来已是黄昏,舜华又早早回房,贺玄度拖着个断腿,总不能爬墙吧。


    于是脸色稍缓,“贺玄度这个人,虽有些不着调,可这些年只听说那程嘉良欺男霸女,并未传出过他什么劣迹,只是不太上进,太招摇了些。我虽不喜他为人,可有外祖作保,加之为兄此前说过,若是你有心仪之人,不管是何人,都不会横加阻拦,所以,只要他以后安安分分的,肯听你的话,倒也勉强。”


    柳舜华连连点头,“听话,听话,他很听话的。”


    柳桓安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他那个腿,还能不能好?”


    这个,柳舜华一时拿不准,只道:“神医说了,他的腿救治及时,恢复得极好。等回到凉州,好好休养,也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不过倒也无妨,他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积蓄,凉州那边又有万都尉帮衬着,生活倒是不成问题。”


    柳桓安看着柳舜华,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罢了罢了,你的意思,我已知晓。你们都已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也没什么可阻拦的,爹那边,我会抽个时间好好同他谈。”


    见柳舜华吞吞吐吐,柳桓安用力在她额头一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不会是想让我现下就去找爹谈吧?柳舜华,你女儿家的能不能矜持一点,这么急不可耐。”


    柳舜华捂住额头,“当然不是,我方


    才是在想兄长之事。若我要定亲,那父亲难免又要催促兄长。”


    柳桓安脸色一黯,“你倒是想得周到。”


    柳舜华大着胆子,玩笑道:“兄长此前说,你命中无缘,可见是有过缘分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兄长不妨说说。你帮了我,说出来,我也好帮帮你啊。”


    柳桓安桌下的手一紧,垂下眼睛,“蓁蓁,朝堂公事繁忙,我有些累了,你且回去歇着吧。”


    柳舜华见兄长兴致缺缺,只得退了出去。


    书房门阖上,最后一丝天光被阻在门外,室内一片黯淡。


    ……


    临河茶楼。


    贺玄度斜靠在椅背上,“这个椅子不太舒服,还是我的轮椅更好些。”


    :.


    刘九生翻了个白眼,“既然你的轮椅好,那为何还要医治你的断腿呢?”


    贺玄度点头称赞,“还得是要多同你说说话,旁人都竭力避开什么断腿啊,轮椅的,还是你敢。”


    刘九生推了一盏茶过去,“你就别装了,腿都接好了,还在那装。还有,你这腿想要完全恢复,至少要一年半载的,不好好在凉州养伤,跑回来做什么?就不怕伤养不好,这腿真的断了?”


    贺玄度摸着额头,“总是在凉州,有些不放心长安这边的局势。”


    刘九生轻嗤一声,“是放不下柳大小姐吧,我可都听说了,你昨日动静倒是不小,听说那程嘉良腿都断了。”


    贺玄度笑了笑,身子往前倾了倾,“你还别说,这断腿倒是为我提供了不少方便。眼下相府到处都在传,说贺二公子成了个废物,疯了。”


    刘九生点头,“托你断腿的福,如今出行阵仗这么大,你看看下面,舅舅出动了多少暗卫守着你。”


    贺玄度摸着腿道:“断腿后第一次出行,舅舅难免紧张,习惯了就好。虽是麻烦了点,不过确能掩人耳目。”


    刘九生慢悠悠地饮了一杯茶,“的确如此,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悠闲地与你在长安城会面。”


    贺玄度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你看看,这是郑列交代的,长安城中千机阁的一些据点,其中一个,我觉得很值得一查。”


    刘九生接过,抬眸道:“千陶馆。”


    贺玄度点头,“此前千机阁之人配合郑列攻打都尉府,有个叫刑风的首领逃了。暗卫顺着他的行踪,一路追到长安失了音讯。我怀疑,他就藏在千陶馆。”


    刘九生为难,“这种场合,以往都是你去的。”


    贺玄度拍着受伤的腿,“我都这样了,你觉得我去合适吗?”


    刘九生:“我一穷鬼,我去你觉得合适吗?”


    贺玄度:“你不求上进,偶尔去一次怎么了?”


    刘九生:“你还纨绔呢,腿断了而已,又不是不行了,怎么就去不得呢?”


    贺玄度指着刘九生,“你别再打我主意啊,我可是马上就要有未婚妻的人了,要注意影响。而且,那个刑风是见过我的。”


    刘九生想了想,“那我也是有心上人的人,不能这么不清不白的,对吧?”


    贺玄度笑,“现在总算知道我背了多少锅了吧,以后对我好点,等我走了,你可就再也找不到我这样的兄弟了。”


    刘九生一听,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贺玄度推开一线窗,望着远处的天穹,“我已同蓁蓁约好,等处理好身边的事情,便会离开长安,一同回凉州去。”


    秋日午后,金风细细,暖阳洒在青石长街上,桥边斜柳万条金黄缕低低垂挂。


    柳棠华大病初愈,跟着柳舜华一路逛逛停停,心情大好。


    柳舜华前些日子一直郁郁寡欢,柳棠华许久未曾出来逛,拉着柳舜华去了止云斋。


    柳舜华对衣饰不太有兴致,只在店内转悠着随便瞧。


    突然目光一顿,被一块沉香木给吸引过去。


    那沉香木纹路清晰,虽不太细密,并非上品,但胜在精巧,两边翘起,形似一对翅膀,用来雕刻再好不过。


    这些时日,她总想着送贺玄度一份礼物。如今看到这块沉香木,突然就有了主意。


    “掌柜的,这块沉香木,不知可否出售?”


    掌柜的笑嘻嘻走近,“小姐好眼光,这是本店新到的,正准备加上其他香料做成佩囊出售呢。”


    柳舜华问:“既是能卖,不知要多少钱?”


    掌柜的伸出手来,“十贯。”


    柳舜华咋舌道:“掌柜的,这块沉香木并非上品,我是打算拿来雕刻用的,不至于这么贵吧?”


    掌柜的笑道:“这位小姐,不是这么算的,我们是打算做成佩囊出售的。如此一来,便能吸引更多人来买这些绸缎,这笔钱也是要算上的。”


    柳舜华看着那沉香木,觉得若是放弃,实在觉得有些可惜。心里盘算着,她到底要抵当多少东西才能买得起。


    “柳小姐,好巧。”


    柳舜华猛然抬头,只见贺玄晖信步走了进来。


    他看着掌柜面前的沉香木,笑道:“掌柜的,给柳小姐包起来。”


    掌柜的一看是贺玄晖,当即弯腰道:“是是是,不知这位小姐是贵客,实在是怠慢了。”


    柳舜华淡声道:“贺大公子,不必了。”


    贺玄晖只是一笑,“方才瞧着,柳小姐似乎对那块沉香木很喜欢。佳木难再得,错过了,怕是不好再找了。”


    柳舜华嗤笑一声,“佳木?贺大公子怕是看走眼了吧,那就是块寻常的木头,错过了似乎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周松正打着哈欠,一眼一瞥,从窗缝中看到楼下的柳舜华。


    “公子,公子,是柳小姐。”


    贺玄度推开他,朝下一望,果然是柳舜华。


    笑容还未展开,便僵在脸上,怎么旁边那个如此碍眼。


    贺玄晖背着身,周松与他碰面次数不多,一时没认出,笑道:“这位便是柳小姐兄长吧,看来他们兄妹二人感情颇深,连买锦缎都一起。”


    身后传来贺玄度低沉的嗓音,“哪里看出来感情深了?”


    周松浑身一个激灵,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


    他又说错话了?


    掌柜不知两人谈话,将包好的沉香木递给柳舜华,“柳小姐,原木,您回去可以随意雕刻。”


    听掌柜如此说,贺玄晖岔开方才的话,问道:“没想到,柳小姐还有如此雅性。”


    他话一出口,柳舜华觉得讽刺极了。


    上辈子,她费尽心力为他雕刻竹蜻蜓,被人随手丢弃的淤泥里,说是不堪入目的下三烂玩意。如今,他站在她面前,说她雅致。


    柳舜华低头冷笑,“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手艺罢了,贺大公子此言,倒真是让人羞愧。”


    他句句温言,她句句带刺。


    贺玄晖衣袖中双手攥紧,骨节泛白。


    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柳舜华如此厌他?


    眼前又出现了幻影,似乎有什么东西流过,他拼命想抓住。


    他竭力克制,缓缓平静下来,“柳……”


    “兄长,好巧,是陪妉柔郡主一起来的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柳舜华惊喜回头。


    贺玄度坐在轮椅之上,一身紫袍,佩玉在侧,衣襟轻垂,残缺与张扬融合,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之美。


    贺玄晖轻笑,“二弟,腿伤了,眼也不会不好使吗?”


    贺玄度朝屋内瞅了一眼,“不好意思,方才瞧着不真切,还以为兄长陪着妉柔郡主一起来的呢,原来是看岔了。”


    柳舜华一直在店内,并未瞧见刘妉柔,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过来,贺玄度这是吃醋了。


    她不明白,这辈子她与贺玄晖不过点头之交,为何贺玄度三番两次要吃他的干醋。


    他既想要安全感,那她就给他。


    她顺着贺玄度的话,朝贺玄晖福身道:“看来,贺大公子与妉柔郡主好事将近,先恭喜了。”


    不等贺玄晖解释,她便转身对着贺玄度,笑靥如花,“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你了?”


    第63章 这委屈,我受得住


    在柳桓安与柳舜华合力攻势下,柳奉最终松口。


    贺玄度闻听此消息,大喜过望,即刻请来祖母正式摊牌。


    贺留善听闻他要娶柳家大小姐,想起近日种种,反应过来后,对着贺玄度一顿责骂。


    “往日你再纨绔荒唐,我也就忍了。如今你竟是愈加无法无天,都算计到自家头上了。毁了你兄长的婚约,自己顶了上来。”


    贺玄度一下下敲击着轮椅边缘,“儿子愚钝,没听明白,柳家何时与兄长订了婚,我竟不知。”


    贺留善冷笑,“你这么闹,是铁了心想要家宅不宁了?”


    贺玄度:“成家立业,治身齐家。父亲,我不过是定个亲,怎么就家宅不宁了?”


    贺留善:“原本以为你断了腿,能安稳几天。没想到一回家便这么折腾,都是谁这么教你的?”


    贺玄度抬头,迎上贺留善的目光,“父亲不是最清楚,我有娘生没娘养,天生天养。”


    贺留善气得抓起桌上的杯盏,怒骂:“逆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老夫人拐杖在地上猛地一敲,“都给我住口,我还没死呢,谁许你当着我的面这么骂宁儿?”


    贺留善放下杯盏,气道:“母亲,您瞧瞧,他这像什么样子?”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宁儿说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定个亲而已,也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我问你,宁儿与柳家大小姐定亲,到底碍着你什么了?”


    程氏眼一转,柔声道:“母亲,您不是不知,前阵子咱们彰儿与柳家大小姐要定亲之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如今这要换成二公子,这……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你办事也太不周全了。事未成前,就应当谨慎些,你倒好,传得人尽皆知。不过好在两家只是通过气而已,也没有定亲,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贺玄晖在长安颇有盛名,人品贵重,又生得一副温润的好模样,程氏原以为此事轻轻松松,是以才敢大张旗鼓地遣人去柳家说和,谁知那柳家不识好歹,偏生没有应下。


    程氏也觉憋闷,“可总归是上过门的,如今这样,岂不是在打相府的脸面?”


    老夫人冷声道:“宁儿也是相府的公子,柳家大小姐嫁进来,总归是入了相府,怎么就打了相府的脸面。”


    程氏忙道:“母亲,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事总归不太好,长安这么多姑娘,为何非要盯着一个柳家不放呢?”


    老夫人知晓她的心思,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被柳家拒了,转头要嫁给老二,她心中必定不服。


    于是道:“你觉得不妥,无非是觉得伤了彰儿的颜面。可依我看,彰儿对柳家大小姐也并不喜欢,以彰儿的人品相貌,比柳家大小姐好千倍万倍的姑娘不愁找不到。”


    贺玄晖闻言,心上猛地一紧,缓缓抬起头。


    老夫人正对着他道:“彰儿都未曾见过那柳家大小姐,哪来什么感情。他心底怎么想的,你们一个个不会不知,就不要在这乱点鸳鸯谱,白白地招人嫌了。”


    程氏一听,老夫人这是铁了心地要撮合贺玄度与柳家大小姐。


    那柳家大小姐不识好歹拒了她,嫁不了彰儿就算了,可她偏偏要嫁给贺玄度。老夫人本就偏向贺玄度,如今再加上这个柳大小姐,那他们夫妻将来还不是把老夫人哄得服服帖帖。


    不行,绝对不能让她嫁进来。


    她不动声色,轻轻碰了一下贺留善的脚。


    果然,贺留善开口道:“母亲,今日之事实在太突然,容我缓缓,咱们改日再议吧。”


    贺玄度眼一瞥,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老夫人还想继续开口,却被贺玄度拦着,“祖母,父亲既然想缓缓,做儿子的自然要顺从。定亲之事,是我思虑不周,改日再议吧。”


    老夫人院内,茶香袅袅,妙灵在旁替殷勤地添置茶水。


    贺玄度饮了一杯,抬头笑道:“好茶,祖母不尝尝。”


    老夫人看着他,“方才你为何要打断我,这么点困难便想要退缩,将柳家姑娘舍弃了?”


    贺玄度笑道:“祖母这是生气了?”


    “柳家那姑娘,我一见便喜欢。人好看,心思也通透。能嫁进咱们家给我做孙媳,我这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她看着贺玄度的腿,“难得,她不是个浅薄的,能看得上你。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实在可惜。”


    贺玄度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祖母,我对蓁蓁之心,海枯石烂不敢变。今日本也没打算让他们松口,不过试探罢了。”


    老夫人这才放心,笑道:“你这机灵劲,又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鬼主意?”


    贺玄度将杯子放下,“祖母放心,五日之内,事必成。”


    望月楼内。


    贺玄度还未到,柳舜华叫了一壶好茶,托腮等在窗边。


    时值仲秋,远山秋意尽染,江水澄澈,江面上一叶扁舟,舟上渔人正悠然垂钓。偶有飞鸟掠过江面,翅尖划破水波,荡开层层涟漪。


    一枝青橘探进雕花窗,沉甸甸地挂着,日光下一个个圆滚滚的,分外喜人。


    柳舜华忍不住伸出手点了一下,一串橘子晃晃悠悠,又弹了过来。


    如是几次,正玩得不亦乐乎,低头往下一看,贺玄度正转着轮椅进门。


    日光透过枝叶洒下,映在他的白衣上一片斑驳,修长的手握在轮椅上,从容有度。


    柳舜华笑了一下,掐了一个青橘,朝着他掷去。


    贺玄度正欲进门,眸光一闪,猛地抬起一只手,稳稳地接住飞向他的物什。


    是一个青皮橘子。


    抬眸瞧去,枝叶掩映间,柳舜华正笑着朝他挥手。


    她这一笑,明媚又柔美,贺玄度眼中,秋色尽失。


    贺玄度被抬着上了楼,转着轮椅过去,“等很久了吧?”


    柳舜华摇摇头,看着他的轮椅道:“下次还是约楼下吧,方便。”


    贺玄度笑道:“高处视野佳,腿断了后,总想看得远些。”


    说罢,掰开手中的青桔递过去,“尝尝。”


    柳舜华顺势接下,“你那边可是有好消息了?”


    贺玄度笑笑:“父亲对我一向随心所欲,我欲定亲,于他无碍。倒是程氏,似乎对你极看重,一直在反对。”


    柳舜华嘴角一撇,前世与程氏相处三载,她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


    她看不上她的出身,当初坚持求娶,除去那些阴差阳错,不过是想借着她争取老夫人的喜欢罢了。


    她如实道:“我倒不觉得她是看重我,应是看出当日老夫人待我不一般,有所图罢了。”


    “总归是你太好,太惹人喜欢。”贺玄度道:“今日来,便是求你一件事。”


    柳舜华淡笑一声,“贺二公子有什么高见?”


    贺玄度身子往前探了些,拉住她的手,认真道:“恐怕要让你受些委屈,牺牲一下名声。”


    柳舜华抬手将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说吧,我倒要听听什么天大的委屈。”


    贺玄度笑道:“需要你买买买。”


    柳舜华一听,瞬间了然于胸,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她坐正,拍着胸脯保证,“这委屈,我受得住。”


    说完,她想到了什么,问道:“洪声这些日子还去斗鸡场吗?”


    贺玄度想起此前在她面前出的丑,摸摸鼻子,“我断了腿,早就不去了,洪声又怎么会去。”


    柳舜华摇头,“不,要让他去,频繁地去。”


    贺玄度想了想,点头道:“


    对对对,还是蓁蓁思虑周全。”


    回到柳府,洪声便送了几盒金饼,并一箱钱过来。


    柳棠华打开箱子,看着满满当当的铜钱,双眼放光。


    “姐姐,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摸到这么多的钱,我真的可以随便花吗?”


    柳舜华大手一挥,“当然,记住,咱们非贵不买。”


    接下来几日,柳舜华开始频繁出入一些胭脂绸缎古玩铺,凡看中的,不问价格,统统买了去。


    一时间,长安城中各大商铺但凡看到她,立刻供神一样请进门。


    柳舜华越买越上瘾,从早到晚不停歇,积攒了两辈子的采买欲得到了空前满足。


    孙姨娘跟着沾光,得了不少好东西,迫不及待去隔壁院跑去招摇。


    婶母葛氏自是看得眼红,恨得牙痒。


    这日,贺容暄没了金花胭脂,等不到铺子人来送,便差人去问。谁知侍女回来,说玉妆铺胭脂已断了货,来不及采买,正欲上门回禀呢。


    贺容暄一番询问才知,最新上的金花胭脂全被柳舜华买了去。


    隔日闲逛,又去买平日里最喜欢的素纱,一问才知,又被柳舜华买了去。


    她本就看柳舜华不顺,如今接连被她坏了兴致,回府后气得找母亲大闹一场。


    程氏听得直皱眉,“这个柳大小姐,此前听说品性尚可,怎么如此奢靡无度。”


    贺容暄冷笑,“自以为攀上了贺玄度这个高枝,这就装起凤凰来了。”


    程氏身边的嬷嬷,与葛氏有些远房亲戚,此前曾在葛氏那里打听消息,插话道:“夫人,此前奴就说,这柳小姐粗鄙不堪,浅薄无知,您还不信。”


    贺容暄附和道:“母亲,我早就说过,这柳舜华根本配不上兄长。亏得兄长没同她结亲,不然岂不是家宅不宁。”


    嬷嬷点头,“说起这个,奴还听说另一桩事。”


    程氏道:“你说。”


    嬷嬷低声道:“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此前曾去过西市斗鸡场。他说,曾看到二公子带着个女子出现过。”


    贺容暄凑过去,“你是说,这个女子是柳舜华。”


    嬷嬷点头道:“正是。”


    贺容暄不屑一笑,“我说柳舜华怎么好好地看上了他,原来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


    程氏眼中精光一闪,若柳舜华果如传闻这般不堪,那进府之后,两个草包在一起破罐子破摔,岂不是快事。


    贺玄度越纨绔,她的彰儿在相府的地位便越稳。


    “看来这柳小姐与二公子,倒也是绝配。”


    当天晚上,程氏便在贺留善跟前吹起了枕头风。


    先是回顾了一番当年微末之时的不易,又说起这些年在贺家的操劳,引得贺留善感慨万分,拉住她的手,恨不得将那些年的亏欠加倍补上。


    程氏话锋一转,说起了贺玄度的亲事,“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那二公子再怎么纨绔,终究是姓贺。都是一家人,什么面子里子的,若他一心想求娶柳大小姐,不如,就顺了他吧。”


    当初贺玄晖与柳家结亲,贺留善除去考虑拉拢柳桓安,更多还是程氏在旁推波助澜,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说柳家大小姐如何贤良淑德,端庄有礼。


    这些日子,柳桓安的态度,他已知晓。


    他就是个纯臣,即便彰儿娶了柳家大小姐,他也未必会站在相府这边。


    如今夫人又松了口……


    想到贺玄度的断腿,他一时心软,“那就,随了他吧。”


    第64章 第64章蓁蓁,低下头,他声音蛊……


    相府与柳府换过庚帖,请了太史令算日子。


    太史令请了三个黄道吉日备选:霜降、冬至,立春。


    贺玄度嫌霜降太早,婚礼仓促;立春又太晚,夜长梦多。与柳舜华商议后,定在冬至。


    下聘是个大日子,柳舜华又要嫁入相府,柳家亲族一早便齐聚一堂,纷纷前来恭贺。


    男人们全在正厅,柳舜华陪着家中女眷在后院寒暄。


    一众女眷中,最张扬得意的当属孙姨娘。


    她是柳舜华庶母,又是柳棠华的亲娘,柳舜华有心让她有些脸面,将这些日子买的首饰钗环赠了不少给她装点门面。


    柳府许久未办喜事,她难得露脸,穿戴齐整,红光满面地周旋其中。


    葛氏心内冷笑,往日里孙姨娘都是围着她转,今日倒是显着她了。


    忿忿道:“瞧她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女儿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柳蔓华低声安慰着,“娘,她再得意,也是个姨娘,哪里比得上你。”


    柳舜华素日与这些远房亲眷们来往少,只拉着几个相熟的姐妹在旁说笑。


    柳舜华大堂婶宋氏有心去奉承,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只对着孙姨娘道:“今年先是大公子升迁,转眼大小姐又要嫁入相府,妹妹真是好福气。”


    众人跟着附和道:“是啊,当真让人羡慕。”


    孙姨娘喜不自胜,抬手摸了摸金玉发簪,“说到底,这都是咱们祖宗保佑,小辈们又争气,我不过跟着沾光罢了。”


    葛氏气不过,又不好表露,只跟着笑道:“可惜啊,咱们家芊芊没能寻个好人家,不然岂不是喜上加喜。”


    孙姨娘眸光一变,登时有些挂不住脸。


    柳舜华听到说到棠华,脸色一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柳棠华拉着她的衣角,笑着摇摇头。


    宋氏精明,见状忙圆场道:“芊芊还小呢,莫说芊芊了,便是你们家萋萋与我们家蕴儿将来可都要指望着蓁蓁呢。”


    葛氏笑道:“是啊,咱们蓁蓁这样貌,便是嫁了相府也是配得上的,只是可惜啊。”


    她话语一顿,面露惋惜,“此前,我可听说定的是相府大公子,怎么好端端地就变了人呢?这二公子……”


    她没再说下去,言语中的暗示却再明显不过,相府看不上她柳舜华,找了个身患残疾又纨绔的二公子来糊弄。


    此前柳舜华欲与相府大公子定亲之事,众人都有所耳闻。前几日听闻相府要来下聘,都还以为是大公子,也是今日方知定亲的换成了二公子。


    这二公子人品如何她们深宅内院的不甚清楚,不过,他前些日子摔断腿一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顺着葛氏的话稍一琢磨,便品出点奥妙来。


    相府哪里是看上了柳舜华,不过是用大公子当借口骗了柳家,一开始打的便是让她进门伺候一个瘸子的主意。


    一时间,众人看向柳舜华的目光复杂起来,有同情,有不屑,有幸灾乐祸。


    柳舜华不觉好笑,葛氏这煽风点火的本领可当真是一绝,上辈子但凡她领悟一点,都不至于在相府混得那么差。


    众人正各怀心思,芳草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小姐,快,快,出去看啊!”


    柳舜华忧心贺玄度,以为是下聘出了什么岔子,忙起身跑此处庭院。


    众人紧跟着出了后宅,才到前院,不由都停住了脚步。


    院中被聘礼堆放得无处下脚,箱子上红绸如火,红彤彤连成一片。


    粗略一扫,约有百余抬。


    这样的排场,便是比起皇妃都不遑多让。


    柳府管事正在核礼单,众人伸长脖子瞧去,金银珍宝、绸缎彩帛,干果海货,看得眼花缭乱。


    一旁高唱:锦缎五百匹,金银茶筒各两具,和田白玉双连环两幅,玛瑙双鱼佩两幅,羊脂玉雕鹿一尊……


    柳棠华惊得瞠目结舌,忍不住道:“姐姐,贺二公子这是把全部家当都搬过来了吧。”


    贺玄度此前说过,这些年他虽纨绔了些,却不曾真正去赌,是以攒了一些积蓄,但柳舜华从未想过有这么多。


    想到上辈子,丞相夫人有意无意提及贺玄度母亲生前的嫁妆,柳舜华突然明白过来,贺玄度大约的确是将家底掏空给她了。


    难怪贺玄度提前说,家中长辈今日大约是不会出席了,他聘礼这个送法,只怕丞相夫人脸都要绿了。


    众人还未回过来神,只见门外环佩作响,七八个侍女簇拥着一位银发老夫人走了进来。


    柳舜华一见,噙满眼泪,上前行礼,“老夫人,您来了。”


    众人忙跟着行礼参拜,老夫人笑得随和,“都起来吧,从今日起,都是自家人了,不需多礼。”


    柳舜华扶老夫人去了花厅,一众女眷哗啦啦地跟在后面。


    老夫人携着柳舜华的手,拉着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当日你救下我,我一见你便觉得有缘,如今真是


    随了我的意,给我当了孙媳妇。”


    柳舜华也深觉姻缘之事甚妙,当日她戴着帷帽,便是不想被认出,继而嫁进相府。如今兜兜转转,竟还是要嫁进相府。


    她温声道:“蒙老夫人垂爱,今日亲临,蓁蓁心里不知多欢喜。”


    老夫人不想她未嫁便被相府那些事坏了待嫁的心情,安慰道:“我那儿媳今日原本是要来的,只是凑巧身体不适,不好冲了你们的喜事。”


    说罢,让侍女将备好的礼拿上来。


    礼盒打开,是一枝金玉为底,八鸟九花,缀以宝石珍珠流苏的金步摇,日光下熠熠生辉。


    老夫人摩挲着那支步摇,将它转交给柳舜华,“这个是先皇后娘娘的赏赐,宁儿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饰物。她过世后,宁儿便将它收了起来。前些日子,宁儿突然又给翻了出来,将它擦了又擦,说这支步摇要有主人了。”


    柳舜华接过,怔愣地望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这支步摇,上辈子她见过。


    那年冬日,她去寻贺玄度还书。


    幽窗下,贺玄度正对着这支步摇发呆,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贺玄度一笑,问:“你喜欢?”


    她点头,如实道:“好看的东西没人不喜欢。”


    谁知贺玄度随手递给她,漫不经心道:“那送你,好东西放着,会变成死的。人戴着,才会是活的。”


    那是贺玄度母亲生前之物,他又如此珍视,怎会轻易送人?


    如此说来,上辈子的贺玄度,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存了一份不该有的妄念……


    上辈子苦苦藏在心间,不敢问,不敢想的问题,在这刻似乎有了模糊的答案。


    柳舜华讷讷抬头,“玄度他到了吧?”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已经到了。”


    柳舜华垂头,脑海中嗡嗡作响。


    许久,她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老夫人见谅,我想去见见贺玄度,就现在。”


    正厅内,柳奉正襟危坐,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柳桓安一瞥,瞧见他喝茶的手微微颤抖,不由一笑。


    今日是他见女婿,该紧张的是贺玄度,也不知父亲紧张什么。


    下人已经报过,贺玄度人已过了大门。


    片刻,便听轮椅碾压过地面的声音响在石子路上。


    柳奉不由抬头。


    一袭月白色锦袍扫过地面,衣角随风轻扬。眉目舒朗,双眸幽潭一般,深邃而明亮,皎皎如月。鼻梁挺直,薄唇微微上扬,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温润而和煦。


    柳奉有些懵,传闻贺玄度曾是个纨绔,斗鸡走狗,行事颇有些荒唐。


    蓁蓁说要嫁给贺玄度之时,他以为她只是贪玩惯了,想嫁个意气相投,不会约束她之人。


    而眼前这个少年,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自有一股君子之风。


    若不是坐在轮椅之上,柳奉简直以为他就是贺玄晖。


    柳桓安也有些发愣,若眼前这样谪仙似的人物是贺玄度,那他前些日子碰到的那个被大鹅追着跑的又是谁?


    轮椅进了正厅,贺玄度拱手道:“柳大人,玄度身有不便,让诸位久等了。”


    柳奉还在发怔,听到柳桓安咳了一声,才缓过来,笑道:“贺二公子请坐。”


    说完,看到贺玄度的腿,一脸尴尬。


    贺玄度笑了笑,双手扶住轮椅边缘,稍一用力,人稳稳落在椅子上,“多谢柳大人赐座。”


    柳奉看得目瞪口呆,尬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贺玄度正色道:“诸位都坐着,我怎可失礼,如此,方显郑重。”


    柳家众人相视一笑,频频点头,赞道:“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当如是啊,贺家好家风。”


    柳奉原本还想着贺玄度断了腿,会在亲友面前丢脸,如今听着众人赞叹,不觉喜上几分。


    他温言道:“蓁蓁说她婚后想去凉州,二公子当真考虑好了?”


    丞相府是什么境况,贺玄晖独占风光,做二公子的媳妇,难免会受委屈,这也是他当初反对的原因。离开长安,虽说他不舍,但只要女儿能幸福,他自然是无话可说。


    贺玄度缓声道:“玄度自幼在凉州生活过,能随蓁蓁一起,求之不得。”


    柳桓安扫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一堂堂相府公子,远去凉州,可会不甘?”


    贺玄度看向柳桓安,笑道:“人各有志,兄长志在朝廷,我意在山水。等到了凉州,我会与蓁蓁一起效仿先人,开设杏坛。”


    柳桓安眼中泛起一丝亮光,“开设杏坛,倒不失为一个好志向。”


    因贺玄度是相府公子,柳家其余人也不敢问得过细,只象征性问了些婚礼筹备事宜,贺玄度不疾不徐,应答如流。


    柳奉本对贺玄度没抱太大希望,如今观他言行举止,只觉让人如清风拂面,明月照心,心中对他已是大加肯定。


    贺玄度正应酬着众人,眼光一瞥,瞧见月洞门前一抹红色随风舞动。


    他摸向腰间,面露难色,“柳大人,实在抱歉。我腰间的彩绦不见了,想是方才进院时松了,被风吹跑了。”


    柳奉忙道:“我这就差人去寻。”


    贺玄度摇头,“那彩绦是祖母在道观为我所求,嘱咐我不可离身,需虔诚待之。如今丢了,自然要我亲自去寻。”


    柳奉点头道:“自然,贺二公子请便,若是需要,我即刻差人去帮忙。”


    周松将轮椅抬出正厅,贺玄度道:“你在此等着便好。”


    周松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就看着转着轮椅,穿过月洞门。


    月洞门后,金桂树下,柳舜华红衣委地,昳丽明媚。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她红裙之上,灼灼似盛放枝头的朱槿。


    柳舜华只想远远望一眼,没想到贺玄度竟也抛了众人,过来寻她。


    四目相对,柳舜华垂眸一笑,双眼秋水盈盈,缱绻无限。


    风摇着枝叶沙沙作响,掩盖了彼此怦怦地心声。


    许久,贺玄度弯腰,捡起落在她身上的桂花,摩挲在指尖。


    “蓁蓁,低下头。”他的嗓音嘶哑中带着说不尽的诱惑。


    柳舜华像被蛊惑了一般,弯腰蹲在他身侧。


    贺玄度抬手,将桂花插在她的发间。


    柳舜华耳畔落满他灼热的呼吸,脸颊不由发烫,下意识别过脸去,却被他大掌抓住下颌,迫着她与他对视。


    下刻,他灼灼似烈焰的目光慢慢逼近,吻了下来。


    唇瓣传递来柔软的触感,将柳舜华包裹,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熟悉的酥麻感席卷全身。


    突然,她觉腰间一紧,唇上清浅的感觉变得骤然强烈。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熊熊的灼热将她几乎燃烧。


    她浑身一软,瘫在他腿间,闭上了眼。


    金雪簌簌,一地馨香。


    第65章 第65章山雨欲来


    婚期确定,柳舜华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安心备婚。


    可几家欢喜几家愁,相府夫人程氏却被气得不轻,又不好表现出来,毁了她在丞相面前柔顺和善的模样,憋在屋内生闷气。


    贺容暄安慰道:“母亲别气,咱们出了那么多聘礼,柳舜华嫁进来时,总不能不带嫁妆。如今祖母年事已高,府内又是你掌家,到时她还不是任你拿捏。”


    程氏听罢,稍稍缓解,扶着额头道:“我是真没想到,那小崽子会那么蠢,竟将他那些家底几乎都交了出去。”


    贺容暄笑道:“不然说他们臭味相投呢,只是,照他们那挥霍无度的样子,怕是多少家底都不够。所以,这婚后,自然要由母亲帮忙教导扶持。”


    程氏听她这么说,点点头,很快又眉头深锁,“这些日子,真是时运不济。我私下投的那些铺子,亏损得厉害。还有你舅舅,又去赌坊输了几万钱。你堂兄,更是无缘无故断了腿。这一家子上上下下,没有一件让我顺心的事。”


    贺容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叹声道:“母亲,你就是太惯着舅舅和堂兄们了,他们一个个的有手有脚的,又都有官职在身,竟还要你日日接济。”


    程氏一听,不悦道:“曦儿,他们可都是你的亲人,便是我不在了,你也要替我看好他们,记住了。”


    贺容暄听得头疼,知道再劝也无用,敷衍道:“知道了,母亲。”


    雕花门窗紧闭,室内一片阴冷。


    贺玄晖独坐在榻前,手边摆满了空酒坛。


    他握紧手中的酒杯,茫然片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坛倾倒,浸透了雪白的衣衫,却浑然不觉。


    脑海中那道清寂的身影挥之不去,他垂头,无力瘫在榻边。


    他与柳舜华不过几面之缘,可每次一见到她,总是忍不住心绪起伏。


    二弟与她定亲尘埃落定之时,他胸口没缘由一阵抽搐,心内像被人挖走一块,空空荡荡。


    贺玄度说,这些年他从未争过什么,想要争一争。


    可他呢,看似顺风顺水,却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他是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相府典范,不容有任何差错,连争一争的心思都不能表露。


    秋风从窗棂吹入,帷幔晃动,他缓缓抬头,逼迫自己清醒。


    便是柳舜华真嫁给他,又能幸福吗?


    他比谁都清楚,柳舜华不过是相府拉拢柳桓安的一枚棋子。若是嫁于他,将来柳桓安扶摇直上,柳舜华自然地位稳固。若他一朝失势,柳舜华便是弃子。


    这两年,父亲一直默许他与刘妉柔之间的流言蜚语。父亲的心思和用心,他自然明白。


    父亲辅政多年,朝堂之上,君臣虽默契和谐,但如今皇帝羽翼渐丰,而朝中多年形成以父亲为核心的局面,却一直维持,难保帝王不会生出忌惮之心。


    天威难测,父亲要为相府的后路打算,所以才会一直拉拢皇上看重的柳桓安。


    如今朝廷中,相府与平阳王府相互牵制的局面,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父亲想要的,自然不是两败俱伤。从始至终,平阳王府,一直都是父亲费心要拉拢的对象。


    若他与柳舜华注定无缘,就此放开,也是一种成全。


    他闭上眼,许久又缓缓张开,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婚期在冬至,贺玄度想为柳舜华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是以筹备起来依旧略显吃紧。


    接连忙了数日,贺玄度终于得空,约了刘九生到层云楼。


    刘九生还未到,贺玄度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漫不经心地朝楼下望去。


    这一望,便瞧见日照金柳下的两人。


    柳棠华举着一串糖葫芦,张大嘴巴,一口将那红果子咬下。


    刘九生手里拿着新买的糕点,笑着望向她,伸手将她嘴边的糖丝给擦掉。


    柳棠华对着他笑了笑,将糖葫芦举到他嘴边,“你也尝尝,很甜的。”


    刘九生摇头,“给你买的,你吃吧。”


    柳棠华不依,“说好的同甘共苦,怎么能我吃着让你看着呢?”


    刘九生笑笑,张嘴咬掉一个,甜香弥漫在舌尖,一点点荡在心间。


    停了片刻,他看着棠华,认真道:“芊芊,我不想让你吃苦。我想要给你更好的生活,让这世间女子都仰望的生活。”


    最后一颗糖葫芦还未放进嘴里,渐渐融化,黏糊糊地淌了她一手,柳棠华心里乱糟糟的。


    此前九生已经表露过心意,可她不敢带他去见父母。


    父亲还好说,至于母亲,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还有姐姐,不知何故,她也一直反对她与刘九生来往。


    可如今,看到刘九生恨不得将整个大安捧在她面前的认真模样,她的心也跟着融化了。


    她叹了一口气,“九生,我不要什么别人仰望的幸福,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在一起,你给我点时间。”


    刘九生笑笑,“芊芊,你知道的,我会等你。”


    两人正说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袭来,刘九生眼疾手快一把接过,抬头一瞧,正见层云楼二楼窗口缝隙处绰绰的人影。


    送别了柳棠华,刘九生快步上了层云楼。


    贺玄度见他过来,笑道:“还以为你一心想着佳人,忘了咱们有约呢?”


    刘九生坐下,倒了一杯茶,“我以为你人逢喜事,嘴上会没这么计较,怎么还是这副老样子,小心柳大小姐嫌弃你。”


    贺玄度笑,“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我与蓁蓁,情比金坚。”


    刘九生撇嘴道:“是是是,我提前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贺玄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个是探子传来的情报,千陶坊内,并无任何异样。”


    刘九生皱眉,“郑列的消息有假?”


    贺玄度摇头,“不会。凉州刺杀一事,他心内比谁都清楚,即便彭城王一时保下郑充性命,待他押解回长安受审斩首后,照样会斩草除根。我怎么说也救了他一命,又答应替他收尸,他应该是信我的。”


    刘九生:“能悄无声息躲开暗卫的追查,看来千陶坊里藏着的人,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只是眼下还不能打草惊蛇,让暗卫继续盯着吧。”


    贺玄度点头,想了想,“千陶坊这边,迟早会败露,到时彭城王与千机阁相互勾结之事便有了定论。一旦将彭城王拉下马,或可重启当年旧案。”


    刘九生攥紧拳头,“你放心,玄度,这一日不会太久。


    贺玄度沉默片刻,“若有了证据,以你现在的身份,怕是不好面圣,你可安心将证据交给柳桓安。他素来公正,深受皇上器重,若借此机会一把扳倒彭城王,帮皇上稳固朝局,他定不会推辞。”


    刘九生却只是垂头,迟迟未答。


    贺玄度觉出他今日有些不寻常,询问道:“九生,你怎么了?”


    刘九生缓缓抬起头,“昨夜,我被人带去了一个地方。”


    贺玄度心下一紧,问道:“何处?”


    刘九生:“皇宫。”


    贺玄度吃惊,好半晌才道:“皇上召你?”


    刘九生点头,“皇上他,怕时日不多了。”


    当今皇上七岁登基,时年不过二十,尚未有子嗣。若他……,那岂不是后继无人。


    贺玄度隐隐有种预感,声音不觉沉了下来,“那皇上召你,为何?”


    刘九生放下手中的杯盏,“如你所想,皇上他在试探我。”


    贺玄度眸色幽深,“九生,你是怎么想的?”


    刘九生心上一怔,他是如何想的。


    这些年,他受尽苦楚,每当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幻想过,若没有当年那桩冤案,他便是尊贵的皇子皇孙,这天下也将是他的。可梦一醒,回到破败的房屋,他这些不切实际的美梦便被击个粉碎。


    昨夜,他第一次入了皇宫。一踏进宫门,那种压在心底的欲望,如雨后春水,很快将他淹没。


    这天下至尊,没人能拒绝,他也不例外。


    他缓缓开口,“玄度,我骨子里的血脉,不允许我退缩。我想,由我亲手替当年那些人洗刷冤屈。”


    ……


    天色渐暗,柳舜华忙了几日,终于将聘礼清单整理完毕。


    她起身来到廊下,静静地望着墙边的杏树发呆。


    晚风拂过,树影落在石砌上,金桂若有若无的香气悠悠绕绕。


    想到下聘那日的月洞门前的吻,柳舜华犹觉耳尖发烫。


    她将双手贴在脸上,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


    “蓁蓁,蓁蓁。”两声熟悉的叫声从墙外传来。


    柳舜华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绿色的鸟飞过郁郁葱葱的枝叶,稳稳落在廊下。


    许久未见绿玉,柳舜华欣喜走过去。


    绿玉仰起头,柳舜华这才发现,它嘴里衔着一封信,信上还插了一枝金桂。


    她接过信件,打开一看,是贺玄度约她明日到望月楼内一聚。


    她瞧了瞧墙外,好似没了动静,料想洪声送绿玉过来便离开了,于是伸手将绿玉抱在怀里。


    绿玉被她摸得舒服极


    了,往她身上又贴了贴,“蓁蓁,蓁蓁。”


    柳舜华被它逗得笑了起来,贺玄度的鸟,果真样样随了他。


    等到最后一缕霞光散尽,芳草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姐,方才宫里来人了,说公子今夜要留宿宫中。老爷急得不行,要你过去一趟。”


    柳舜华摸着绿玉的手骤然一僵。


    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婚礼,几乎要将这件大事给忘了。


    九月中,睿帝猝然崩于未央宫。


    柳舜华抬头,暮霭沉沉,无边的黑暗汹涌蔓延。


    整个长安城只剩模糊轮廓,仿若蛰伏的巨兽。


    山雨欲来,大安要换天了。


    第66章 第66章求你,管管我


    睿帝这场病来得迅猛,毫无征兆,朝中上下顿时陷入慌乱。


    贺留善与平阳王赶到宫内时,睿帝已经陷入昏迷。


    因睿帝清醒时,只有柳桓安陪侍左右,故询问起他皇上此前可有重要口谕。


    柳桓安只道不过是谈论寻常政务,并无特别之处。


    朝中百官各怀心事,等待着睿帝苏醒。


    贺玄度怕柳舜华连日劳累,特意约在午后。


    柳舜华数日未曾出门,有些憋闷,方用过午膳便提前赴约。


    经过糕点铺子时,柳舜华想到兄长在宫内一日,必定没有好好用膳,便进去买了些备着。


    方一转身,不小心碰到了人。


    “对不住,有没有撞到……”


    看到来人,柳舜华愣了一下,“郡主。”


    刘妉柔微微一笑,“这么巧,柳小姐。”


    柳舜华看着她,挤出一个笑来。


    刘妉柔看着她手中的糕点,若有所思,“柳小姐喜欢吃莲蓬糕?”


    柳舜华点头,她实在不想与刘妉柔牵扯过多,本想道个歉便寻借口离开,谁料她还同她攀谈上了。


    刘妉柔看着她,微微咬着嘴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柳小姐,方便请你喝杯茶吗?”


    桥边水流潺潺,午后的光透过飞檐,洒下柔和的光,水面波光粼粼。


    柳舜华坐在路边茶水铺子,看着对面淡然斟茶的刘妉柔。


    刘妉柔说请她喝茶,她以为怎么也会是在望月楼那样的地方,没想到会选在如此简陋之处。


    不过看着来来往往嘈杂的行人,喧闹的叫卖声,倒有几分闲适自在。


    刘妉柔将茶推过去,“听闻柳小姐已与贺二公子定亲,恭喜。”


    她面上犹带着笑,眼神清澈如水,看起来无比真诚。


    柳舜华暗想,刘妉柔一直痴恋贺玄晖,如今她要嫁给贺玄度,她可不是要真心恭贺了。


    于是客气道:“多谢。”


    刘妉柔眼一转,看着她放在桌上的糕点,“柳小姐,能给我一块莲蓬糕吗?”


    柳舜华微微一愣,堂堂平阳王府的郡主,先是请她在路边饮茶,又向她讨要糕点。


    刘妉柔这么抠吗?


    见她有些发愣,刘妉柔笑道:“怎么,不舍得?”


    柳舜华缓过神来,忙将盒子打开,递了一块糕点过去。


    纤纤素手接过糕点,轻轻放进口中。


    刘妉柔不愧是皇室贵胄,一举一动都如此赏心悦目。


    柳舜华回想起上辈子,与她一比,自己的确有些庸俗了,这样的佳人,无怪贺玄晖会动心。


    刘妉柔抿了几口,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好些时日没吃,竟不知是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柳舜华不知她为何要请自己饮茶,但见她似乎并无恶意,随口附和一句,“真没想到,郡主也喜欢这些寻常之物。”


    刘妉柔淡声道:“饿的时候,什么都是好吃的。”


    饿的时候,平阳王府的郡主还有饿的时候,柳舜华默然无语。


    刘妉柔望向湖面,喃喃道:“两年前,就在这里,我饿得饥肠辘辘,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被人给了一块莲蓬糕。”


    柳舜华愕然,刘妉柔还有被饿得要昏过去的时候。又听她说有人送了她一块莲蓬糕,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她与贺玄晖的缘分,便是由此开始。


    刘妉柔转头,看着有些茫然的柳舜华,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主动找上你,有些莫名其妙?”


    柳舜华被看穿心思,尴尬一笑,“郡主言重了。”


    刘妉柔垂头道,“我家中兄弟虽多,却只有一个姐姐,两年前,姐姐远嫁南疆。这些年,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看向柳舜华,“真是不好意思,今日一时感慨,话多了些。”


    上辈子,因着她与贺玄晖的传闻,柳舜华曾让芳草打听过她。


    平阳王有五子两女,刘妉柔是幼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是长安城中,比贺容暄还要惹眼的存在。


    柳舜华实在想不到,尊贵如刘妉柔,也会有这样的烦忧。


    她不禁想起当日大长公主府险被诬陷,她急匆匆赶来,那个跟在她身后的绿衣小姐就站在不远处,叹声道:“这世间,女子所行之事本就少之又少,若再无姐妹叙话,闺阁中确是无聊。可越是如此,识人才越重要,若是不慎结交一些行为不端之人,岂不是要无辜受累。”


    刘妉柔知晓她意有所指,点头道:“说起这个,我还欠了柳小姐一个人情。若日后柳小姐有需要,可随时差人去平阳王府找我。”


    柳舜华想了想,这辈子她与刘妉柔无冤无仇,多结交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当即微笑点头。


    刘妉柔见她释然,心情大好,将剩下半块莲蓬糕吃得干干净净。


    她擦了擦手,突然抬头道:“柳小姐不日便要嫁入相府,府上必是忙坏了吧。”


    柳舜华见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一时不知她是何意,只客气道:“家中父兄忙着操持,的确会忙些。”


    刘妉柔一笑,“柳大人年少有为,办事妥贴,的确值得人信赖。”


    柳舜华皱眉,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了兄长头上。


    “郡主谬赞,不过是圣上慧眼……”


    说到此处,突然止住,如今睿帝已是日薄西山,兄长前途如何,实在未知。


    刘妉柔也已听闻睿帝昏迷之事,两人一时沉默。


    许久,柳舜华看了看天色,这才道:“郡主,我这边约了人,恐怕要先行一步。”


    刘妉柔点点头,“今日多有打扰,柳小姐请便。”


    柳舜华起身离开,走过桥头,再回首,刘妉柔依旧静静地坐着。


    秋意渐浓,梧叶飘零,少女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与悲凉。


    贺玄度已在望月楼等候多时,迟迟不见柳舜华来,便靠在轮椅上小憩起来。


    柳舜华一上楼便见贺玄度闭目养神,想是他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婚礼,给累着了。于是,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贺玄度就坐在窗边,腿上盖着一件披风,应是周松怕他着凉,临时盖上的。


    午后的日光透过一丛探过窗棂的橘枝,落在他的脸上。光影斑驳下,一张脸愈发面白似玉,眉目舒朗。


    风吹着树叶沙沙响,吹着他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往日盛气凌人之势消减不少,更显丰姿奇秀,神韵独绝。


    以往虽也曾近距离看过他,可根本不及细看,如今仗着他睡着,柳舜华忍不住俯下身子,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贺玄度跟着舅舅在军中多年,便是梦中也时刻保持着警惕,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仔细一听,便知是个女子。


    似有似无的荷香拂面而来,贺玄度呼吸一滞。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贺玄度贪恋着她的气息,双眼依旧紧闭。


    柳舜华犹嫌看得不够,又弯了弯腰。


    他呼吸清浅,素日淡薄的双唇微张,似笑非笑,映着日光有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红润,却不似女子涂上口脂的那种艳色,既遥不可攀又充满诱惑。


    柳舜华越靠越近,贺玄度呼吸渐渐紊乱,一颗心怦怦直跳,正满是期待,那熟悉的气息却又倏忽远离。


    贺玄度猛地睁开双眼,一把揽过柳舜华将她按在胸前。


    “怎么,看完就想跑?”


    柳舜华没想到他醒着,有些窘迫,伸手去推他,“谁说我偷看你了?”


    贺玄度手放在她腰间,牢牢锢着她,笑道:“以后想看,大大方方的,保管让你看个够。”


    柳舜华被他一撩拨,愈发想逃,趁着他不备,站起身来。


    贺玄度顺势拉过她的手,将她抵在桌案边,“坐上去,别总站着。”


    柳舜华笑了起来,仰头道:“好好的椅子不坐,非要让我坐桌上。”


    贺玄度双手用力,将她托到桌上,“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是不是更清晰些。”


    他这么一说,柳舜华垂头看着他,还真别说,确实如此。


    怪不得世人对皇位如此渴求,那种众人仰视,掌控全局的感觉,真的会让人痴迷。


    尽管两人依旧贴得很近,但这样的高低落差,让她瞬间有了安全感。


    柳舜华晃悠着腿,笑道:“贺二公子,好见地。”


    贺玄度轮椅逼近几分,带着几分薄笑,伸手便去拉她,“你不知道我的还多着呢。”


    明明什么也没说,柳舜华却不觉脸上一红,伸手拍开想拉着她的那只手。


    贺玄度笑笑,缩回了手。


    手指触碰到他的指尖,柳舜华又将那手拽了回来,握在掌心。


    “手怎么这么凉,也不知道多穿几件。如今已是深秋,最容易着凉。”


    贺玄度仰头,可怜兮兮道:“没有人管,都是乱穿衣。日后,要劳烦蓁蓁费心了。求你,管管我。”


    柳舜华一颗心猛地一沉,握住他的手不觉又柔和几分。


    她看了看搭在他腿上的披风,“先穿上,免得冻着。”


    贺玄度依依不舍地松了手,老老实实将披风穿上。


    柳舜华想起正事,问道:“婚礼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贺玄度:“你放心,有祖母在,相府那些人不敢懈怠。”


    柳舜华点头,思索半晌,“昨日我兄长留在宫内,至今未归。今日听父亲说,皇上病重,瞧着不大好。”


    睿帝执政十余年,对内休养生息,体民间疾苦;对外加强防范,恩威并施,以致大安海晏河清,享盛世太平。


    如今朝堂内外威势已显,羽翼已丰,渐渐要脱离贺留善的阴影,却偏偏天不遂人愿。


    她替睿帝可惜,可终究是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这天下,皇帝换了谁坐,本都与她无关。


    可她偏偏要嫁进相府,继位的又是此前与她有误会的济阳王,由不得她不多做思量。


    贺玄度想起昨日刘九生的话,双手敲在轮椅上,“父亲今日已去了宫内,这天下,大约是要变了。”


    柳舜华忧心忡忡,如今她已尽可能地避免上辈子的悲剧。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不知睿帝崩逝后,柳家命运如何。


    贺玄度见她如此,携了她的手,抬眸一笑,“不管这天下如何变,蓁蓁,我都是你的。”


    第67章 第67章贺玄度他人都是我的,东……


    从望月楼归来,天色已晚。


    柳舜华问过芳草,得知兄长已经回来,此刻正在书房,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柳桓安坐在案前,双手扶额,半闭着眼,一脸倦容,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一派清朗模样。


    柳舜华将莲蓬糕拿出,放在桌上,“兄长忙了一两日,想是没吃什么东西,先垫垫肚子吧。”


    柳桓安叹了一口气,“蓁蓁,这几日,兄长怕分身乏术,顾不上你了。”


    柳舜华安慰道:“兄长正事要紧,婚礼之事无需太操心,相府那边,贺玄度会安排。”


    柳桓安累了两日,不过吃了几口饼,方才一回来便同父亲进了书房,如今确实有些饿了。


    他打开糕点一看,少了一块,并未当回事,捏起一个便往嘴边送。


    柳舜华扫了一眼,解释道:“今日出门,顺便去买莲蓬糕,出门碰到了妉柔郡主。她人真奇怪,竟问我讨了块糕点。”


    柳桓安手微微一顿,默默将糕点放进嘴里。


    前世这个时候,柳舜华已嫁进相府,并不知道睿帝清醒时,兄长在旁。


    她想了想,缓缓道:“兄长,皇上如今病情如何?”


    柳桓安叹声,“怕是不大好。”


    柳舜华试探道:“皇上无子嗣,那……”


    柳桓安打断她的话,“蓁蓁,你大婚在即,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等成婚后,早些同贺玄度回凉州吧。”


    以兄长的性子,虽怕她在丞相府受磋磨,但也不会如此催促,如今巴不得他们远走高飞,多半是睿帝生前交代过什么。可从前世来看,在后续皇权更迭过程中,兄长却一直被边缘化,并无任何举动。


    重生以后,仔细琢磨,兄长的反应着实有些反常。


    柳舜华眼眸一转,“倒也没那么急。”


    柳桓安沉默片刻,“还是早做打算的好,省得将来准备起来太仓促。”


    ……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睿帝暴毙于未央宫。


    睿帝崩逝得太突然,又无子嗣,皇位继承一下成了大问题。


    依照礼制,应当从他的兄弟辈中选出继承人。


    可先帝六子,先太子因涉嫌谋反被诛,二皇子病逝,四皇子被罚去燕地,五皇子早夭,如今仅有彭城王一人可选。


    彭城王留在长安的势力蠢蠢欲动,尤以京兆府表现最为突出,四处奔走造势。


    然而无论是作为辅政大臣的贺留善还是皇室贵胄平阳王,却始终持观望态度。


    彭城王如今已四十有余,其势力本就不俗,已渗透到长安,若是由他继位,势必会脱离掌控。


    这明显不是贺留善与平阳王想要的。


    与此同时,彭城王勾结凉州刺史企图颠覆朝局的传闻甚嚣尘上。原本支持他的人,想到此前郑充押解回长安途中遭遇刺杀,一下变得犹豫起来,没人敢再轻易出头。


    贺留善冷眼瞧着,见事态已经控制住,终于站了出来。


    作为辅政大臣,他精挑细选,将目光放到一个人身上,济阳王刘昌。


    刘昌,已故先二皇子嫡子,如今不过十八岁,自幼失孤,在朝中毫无根基,极易掌控。


    对于这个人选,平阳王亦是点头默认。起码他继位后,目前朝局不会有大变动,至于日后如何,自然是各凭本事。


    斗了几十年的两人,首次就继任人选上达成一致。


    为防彭城王作乱,两日后,贺留善与平阳王便联合皇后起拟诏书,请济阳王刘昌来长安为睿帝主持葬礼。


    诏书下来得太快,彭城王的党羽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有几个看不清局势之人在朝堂上提出质疑。


    郎官们早有准备,直指先帝曾责其为人轻佻,行事不检,此前已将其排除在外,如今断然没有再立他的道理。


    贺留善对此言论大加赞赏,轻飘飘留下一句,为人臣应遵循先帝遗愿,彻底阻断了彭城王继位的可能。


    层云楼内,刘九生高大的身影笼在阴影里。


    就在几日前,睿帝召他入宫,让他沉寂了十七年的心再次复燃。他幻想着先帝的丰功伟绩,满怀雄心壮志,以为能大展拳脚,延续先辈的荣耀。可如今尘埃落定,他方知自己有多可笑。


    贺玄度揉着头,九生身份特殊,这些年他身边有不少皇上派来的探子。他对外虽表现出一副不求上进,自暴自弃的样子,可皇上素来深谋远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一些苗头。


    此前临时召见九生,言语又多有暗示,虽仓促崩逝,可依他的才智,怎么可能不留后路?


    刘九生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玄度,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妄念?”


    贺玄度摇头,“我虽仅见过皇上几面,但这些年他从一个无知小儿,逐渐脱离父亲的掌控,绝不是无能之辈,做事不可能顾头不顾尾。”


    “可是济阳王不日便要到长安,此事已成定局。”


    刘九生深受打


    击,垂头道:“若皇上尚在,当年的案子还有可能。如今的济阳王……他若是继位,只怕此前所做的一切都要白费了。”


    当年先太子涉嫌谋反一案,济阳王的舅舅企图利用此案将先太子一脉斩尽杀绝,被先皇识破后降罪守边,继而叛逃。济阳王父亲也因此渐渐失了圣心,以至郁郁而终。


    若是济阳王继位,又怎会为先太子翻案呢?


    贺玄度思索片刻,“九生,你不觉得奇怪吗?皇上临时召你,明显知晓自己状况,他又怎么可能在明知时日不多的情况下,不做任何安排。”


    一直沉浸在巨大失落中的刘九生抬起头,“你是说,此事可能另有隐情。可若他真有安排,为何如今迟迟不见有人行动?”


    贺玄度点头,“我听闻,皇上崩逝前,曾有一人一直陪侍左右。”


    刘九生:“谁?”


    贺玄度:“柳桓安。”


    刘九生沉默片刻,“可近日,不曾听闻他有任何异动。”


    贺玄度笑道:“你怎知?”


    刘九生咳了一声,脸上的阴翳逐渐散去,声音不觉柔和起来,“芊芊说自皇上崩逝,她兄长一直郁郁寡欢,人都瘦了一圈。”


    柳桓安深受皇上信赖,两人政见一致,皇上对他惺惺相惜,委以重任。两人君臣相处不过半年,却是默契有加。如今皇上崩逝,若说朝中大臣最伤心难过的,非他莫属。


    两人不由陷入沉思,看来想要弄清楚此事,必须想办法试探一下柳桓安才行。


    正想着,周松便来报说有急事。


    贺玄度慢悠悠地饮着茶,“什么急事?”


    周松喘着气,“贺二小姐,她去了金玉堂。”


    金玉堂,长安知名的珍宝阁,一向是达官显贵所钟爱之地,贺容暄更是那里的常客。


    贺玄度冷哼一声,“她去哪里,与我何干?”


    周松急道:“柳小姐也在那里,我远远瞧着,那贺二小姐似乎同柳小姐起了争执。”


    贺玄度向柳九生道声“失陪”,忙让人将他抬下楼梯,直奔金玉堂而去。


    柳舜华将嫁妆礼单拟好,渐渐闲了下来。看着库房满满的聘礼,便想着给贺玄度准备一份大礼。


    贺玄度在相府虽不受重视,毕竟是相府二公子,寻常礼物于他而言自然无甚新奇。


    柳舜华苦思冥想了半夜,终于想到了一个他十分需要的东西,轮椅。


    她自幼爱木工,总爱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个轮椅,于她而言,倒不难。只是要做,便要与众不同些。她思来想去,贺玄度白日出行尚可,若是夜间,怕多有不便,若是能在轮椅上放置几个夜明珠,会好很多。


    金玉堂内,她方让掌柜的将店内上好的夜明珠拿出,正预备付钱,便听有人道:“掌柜的,这几颗夜明珠,我要了。”


    柳舜华回头一看,见是贺容暄,转头淡声道:“掌柜的,包起来。”


    如今她有贺玄度送她那些聘礼,几颗夜明珠还是买得起的。


    柳舜华这些日子在各大商铺频繁出入,掌柜的自然认得。贺容暄贵为丞相千金,他自然也认得。


    两边都不敢得罪,掌柜的在一边硬着头皮道:“两位小姐,这夜明珠还有其他品类,要不要……”


    贺容暄冷哼一声,“你是聋了不成,我说我就要这几颗。”


    掌柜的有些为难,“这……柳小姐先看……”


    贺容暄:“她可曾付过钱?”


    掌柜的犹豫道:“不曾,只是……”


    贺容暄依旧不给掌柜的说话的机会,“不曾便是没卖,没卖我为何不能买?”


    上辈子,起初为了贺玄晖,后来又为了柳府、皇后娘娘的关系,柳舜华受够了她的气,任由她在面前耀武扬威。


    在相府那些年,她肆意羞辱于她,骂她耍心计高攀贺家;设计让她的马车坏在冰雪中,冒着寒风回府……


    这桩桩件件,她原不想计较,可如今她又要嫁入相府,若是还任由她拿捏,那岂不是同上辈子一样窝囊。


    柳舜华抬手将钱袋子丢在案上,“掌柜的,这几颗珠子,我全要了。”


    贺容暄冷笑:“柳舜华,你知不知道,你用的是谁的钱?是我们贺家的。用着我们贺家的钱,也敢同我这这摆谱,真是可笑。”


    “贺二小姐,你看清楚了,这是我未婚夫婿送我的聘礼。我与未婚夫婿已订下婚约,不日便要完婚。聘礼既入了柳家大门,那便是我柳家的东西。”


    柳舜华不紧不慢道:“贺玄度他人都是我的,这些东西,自然也是我的。”


    贺容暄一愣,脸上不由一红,“你……不知廉耻。”


    贺玄度方赶过来,便听到柳舜华这句“他人都是我的”。


    一瞬间,他心口不由得怦怦直跳,整个人像被荡进了云中,说不出的畅快。


    直到周松推了推他,才反应过来。


    他冷声道:“贺容暄,不知廉耻的是你吧!”


    两人齐齐回头,柳舜华走过去,笑道:“你来了。”


    贺玄度歪头看着她,只笑着不说话。


    柳舜华见他笑得一脸暧昧,反应过来,他必定将方才那话听了去,忙垂下头。


    贺容暄冷眼瞧着两人眉来眼去,“二哥这话什么意思,是娶了媳妇就不将自家妹妹放在眼里了?”


    贺玄度不客气道:“你这话错了,以往我也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贺容暄见他丝毫不给自己脸面,怒道:“今日这珠子,我买定了。她若有本事,就不要用贺家的钱买。”


    贺玄度瞥了她一眼,“她什么时候用了贺家的钱?”


    贺容暄指着柳舜华放在桌上的钱袋子,“这些难道不是贺家送出去的聘礼?”


    贺玄度轻蔑一笑,“贺容暄,你看清楚了,这些聘礼,是我娘的嫁妆。这些钱,姓万,不姓贺。”


    贺容暄怔愣许久,一直无法反驳,狠狠地盯着两人,终于拂袖而去。


    贺玄度对着掌柜,轻快道:“还不把这些珠子给我未婚夫人包起来。”


    掌柜见麻烦已解决,麻利地去寻木匣。


    贺玄度望着长街上远处一地黄花,突然长叹一声。


    柳舜华笑道:“人都走了,你又叹什么气?”


    贺玄度凑近,直勾勾地看向她,“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能把这未婚两个字去掉。”


    第68章 第68章红绸蒙眼


    诏书送到济阳王府时,刘昌还在呼呼大睡。


    太傅颜吉慌忙差人将他叫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刘昌接过诏书,一下清醒过来,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他顿时狂喜,当即命人收拾起来,不到中午便迫不及待地启程。


    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赶往长安。


    刘昌做了十几年的闲散王爷,做梦都没料到,这样的好事会砸到自己头上,一路上欢喜得合不拢嘴。


    想到不久便要登上宝座,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规格还要再升一升,走一路挑剔一路。


    一会嫌侍女不够水灵,换。


    一会嫌饭菜不够鲜美,换。


    一会嫌撵内不够香甜,换。


    临近长安城,郎中令成渊实在看不下去。


    他策马来到轿撵前,“王爷,咱们此番名义上是为治丧而来,如此张扬怕是不合适。皇上驾崩,您多少要……悲戚一点才是。”


    刘昌张嘴将口中的石榴籽吐在侍女的掌心,“郎中令,我这正高兴着呢,你非要扫兴吗?”


    皇上虽是他叔,但这些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委实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实在是哭不出来。


    成渊继续谏言,“王爷,等进了城,一定要逼着自己号哭才行。咱们这一行,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莫要让人抓住什么把柄才行。”


    刘昌咳了一声,“长安秋日干燥,我喉咙疼。若是再嚎,怕是嗓子都要坏了。”


    成渊气得直翻白眼,转头去找太傅颜吉商量对策。


    颜吉年事已高,一路颠簸,身体有些吃不消,此刻正在马车内歇息。听成渊如此一说,火气登时冒了上来,即刻让人停止前行。


    轿撵突然停了下来,刘昌张口正要骂,便见颜太傅怒气冲冲而来。


    他自幼丧父,由颜太傅一手带大,这些年,不似父子胜似父子。


    刘昌嬉皮笑脸道:“太傅,你怎么醒了,进城还早着呢,怎么不回去歇着?”


    颜太傅手一挥,命人将侍女从轿撵上拉下来。


    “王爷,已到长安地界,不可再任性妄为。好好休息,养好嗓子!”


    刘昌笑着点头,“好好好,我都听太傅


    的。”


    看到颜太傅与成渊走远,刘昌对着身旁的成川道:“你兄长一直这么爱告状吗?”


    成川撇嘴,“王爷,您这一路,确实有些招摇了。”


    刘昌打个哈欠,伸手便想搂身边的侍女,却扑了个空。


    这才想起,方才那侍女已经被赶下车撵,不满道:“你兄长这人,太一板一眼了,难怪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妻。等到了长安,我就给他讨个媳妇,好好管管他。”


    成川听罢,忙道:“我兄长志不在此,王爷就不要操他这个心了。”


    刘昌愈发起劲,“你兄长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但说无妨。以往或许不行,如今咱们什么做不了,说出来,我替他做主。”


    成川好好哄了一番,刘昌总算才消停,歪在轿撵上睡了过去。


    ……


    月中,柳舜华忙活几日,将轮椅做好,迫不及待约了贺玄度。


    贺玄度才到约定的地点,下了马车,便觉眼前一黑。


    一条红绸蒙上了他的双眼。


    柳舜华轻轻将红绸系住,“以往都是你费心,今日我也想给你个惊喜。”


    贺玄度笑道:“我本就腿脚不便,你还将我双眼蒙住,那我岂不是又瘸又瞎了。”


    柳舜华被他逗得笑弯了腰,捂住他的嘴,“你就爱胡说,以后不准再这么说。”


    贺玄度点头,“听你的。”


    江风拂过,空中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鸠声啁啁。


    贺玄度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周松拖到一叶小舟之上。


    柳舜华对着周松笑道:“劳你在此等候片刻。”


    贺玄度只觉身子一晃,柳舜华已划动船桨,架着小舟向远处驶去。


    这些时日贺玄度先是忙着婚礼筹备,又一直想着刘九生之事,一根弦紧绷着,几乎要将他扯破。


    船桨划过湖面,水声汩汩,低吟浅唱,宛如天籁之音,悠扬而深远,让人忘却尘世纷扰。


    贺玄度身体顿时放松下来,头枕着手,悠然靠在船边。


    小舟越划越远,四周芦苇也越来越密,遮天蔽日,渐渐看不清岸边。


    柳舜华划得有些累,慢慢将船停了下来。


    日色澄丽,广袤的芦苇荡,宛如一幅水墨画卷,在天地间徐徐铺开。江风吹过,芦花似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如梦如幻。


    贺玄度就躺在一片雪白中,眼上红绸随风。


    柳舜华盯着眼前的贺玄度,一时看得痴了。


    “到了?”贺玄度缓缓起身,伸手将红绸拉下。


    秋水悠悠,与天相接。芦苇擎着如雪的芦花,摇曳生姿。江面上偶有飞鸟掠过,发出清脆的啼鸣。


    贺玄度一睁眼,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在长安生活十余年,他竟从不知还有如此绝妙之地。


    他抬眸,正对上柳舜华痴痴的目光,笑道:“蓁蓁有心了。”


    柳舜华咳了一声,将船桨收好,缓缓挪了过去。


    “我说要送你一份大礼,这个还不算。”


    贺玄度笑意更深,“蓁蓁这么说,我更期待了。”


    柳舜华垂头轻笑,片刻,抬头郑重道:“今日约你,除了送礼,还有一件要紧之事要同你商量。”


    贺玄度心上一紧,莫非她发现柳桓安有异常。


    柳舜华手缓缓摸向腰间,将佩囊取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玉佩递过去。


    贺玄度接过一瞧,是上等的和田玉,玉质温润通透,价值不菲。


    “送我的?”他疑道。


    柳舜华摇头,“不是,这块玉,是济阳王赠于我的。”


    贺玄度一愕,如临大敌,“济阳王?”


    济阳王被宣入长安主持先帝丧仪,丞相用意不言自明,他是要继承大统的。


    柳舜华忙解释道:“你听我说,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同他根本就不熟。”


    贺玄度缓过神来,意识到方才反应过激,笑道,“你先别急,慢慢说。”


    柳舜华便将当日替他上山摘野果,偶遇济阳王之事,仔细说与他听。


    贺玄度听罢,恼道:“这个济阳王,白白吃了我一袋山果子。”


    柳舜华无意收了济阳王的玉佩,正有些忐忑,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笑了出来。


    笑罢,犹有些不放心,看着贺玄度道:“他送我玉佩之时,我拒绝了。当时我不想与他纠缠,又不想开罪他,只一心想着摆脱这个大麻烦,谁知他竟偷偷将玉佩挂在我手上,我一时不察,就收下了。”


    贺玄度拉过她的手,安慰道:“刘昌此人,行事一向不循常理,若是你能想到,岂不是同他一样了。”


    柳舜华叹道:“当日不过望月楼匆匆一见,我实在想不到,究竟是哪里引起了他的误会。”


    贺玄度笑了,“蓁蓁,你不了解刘昌,他五岁便承了王位,无人管教,这些年荒唐事一件接着一件,数不胜数,实在不能以正常人想法揣度他。”


    柳舜华原本想着,待刘昌回来长安,她便托兄长将玉佩转交,顺便解释清当日的误会,自己则去凉州躲上几个月。


    可此前相府欲撮合柳府与贺玄晖定亲,为免夜长梦多,摆脱贺玄晖,她已与贺玄度定下婚约。如今婚期将至,断然不可能离开长安。


    如此一来,便免不了与刘昌打照面。


    她犹豫道:“那这玉佩?”


    贺玄度将玉佩收在怀中,“我是你未婚夫君,此事便交给我吧。你放宽心。”


    柳舜华点头,“那有劳了。”


    贺玄度伸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昨日方觉得你做得不错,今日又这般做作。”


    柳舜华揉着额头,“毕竟是我惹出来的麻烦,要连累你帮我解决,总归是要感谢的。”


    贺玄度歪头一笑,“你当真要感谢?”


    柳舜华无比认真,“自然,你想要如何感谢?”


    贺玄度凑过去,“不如,你提前叫声夫君听听。”


    柳舜华脸色一红,伸手便去推他。


    船随水动,摇晃了一下,柳舜华慌忙弯下腰去扶,身子一晃,整个人跌在贺玄度身上。


    两人彼此贴在一起,贺玄度的双唇紧贴在耳边,呼吸吹乱了她耳边的碎发。柳舜华欲起身,却被贺玄度牢牢抓住。


    她被他抱在怀里,双手按在他结实的胸膛,随着流水,晃晃荡荡,好似也跟着融入其中。


    苇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似在低吟着旖旎的歌谣,幽幽的让人酥软。


    贺玄度垂头,目光落在柳舜华润泽的唇瓣上,喉间一滚,心口止不住发烫。


    柳舜华微微一颤,心上发慌,双手本能想要抓住什么。一抬手,正碰上他柔软的双唇。


    指尖从他唇瓣上划过,带着幽幽荷香,瞬间将贺玄度点燃。


    他揽住她的腰,俯下身去。


    风吹着芦花飘荡,飘散在四周。


    他的唇带着浓烈的气息,逐渐逼近她的唇瓣。


    柳舜华看着他一张俊脸,下意识想闭上眼,突然眼前一黑,冰凉滑腻的触感覆上她的双眸。


    是她方才系在贺玄度眼上的红


    绸。


    还未及反应,贺玄度的唇瓣已覆了上来,伴着清洌的气息,柔柔地碾过她的双唇。


    海鸟飞过芦苇丛,羽翼掠过江面,泛起层层涟漪,绵延向天际。


    第69章 第69章我要立你为后


    周松在岸边等了许久,正焦急地张望着,便看到贺玄度划着小船出了芦苇荡。


    他忙迎上去,将船系在岸边。


    贺玄度远远一望,一眼瞧见岸上的新轮椅。


    轮椅看上去与日常所用差别不大,只是更为厚重些。椅背上雕了并蒂莲,栩栩如生。扶手前端凸起,放置两颗夜明珠,圆润精巧。坐垫柔软密实,一看便知是费了心思的。


    周松将贺玄度拖上轮椅,神情兴奋,“柳小姐,快些试试。”


    贺玄度一脸莫名,他人都坐上了,还试什么。


    柳舜华点点头,与周松分立两侧,将贺玄度的腿固定在轮椅上。


    贺玄度不知他们在搞什么花样,只是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柳舜华让贺玄度抓紧扶手,对着下方一块踏板轻轻一踩,只见椅背缓缓向上,底座跟着升了起来。


    贺玄度站了起来。


    周松激动道:“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腿断后,贺玄度在轮椅上坐了三月有余,已经快忘了站起来是什么感觉。


    如今猝不及防站了起来,伫立在江畔,望着悠悠东流的江水,连绵起伏的山峦,但见山水相依,水天相接,壮丽秀美,心中激荡不已。


    秋风撩动着他的衣袂,手腕上绑着的红绸肆意翻飞。


    柳舜华上前,“此前我曾去信到凉州,范神医说三个月后,可以试着站立,有助恢复。贺玄度,你别急,咱们一起,慢慢地练习,总能等到站起来那日。”


    贺玄度眼眶湿润,眼眸清亮,“蓁蓁,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岸边与柳舜华分别,行至御街,远远瞧见一队禁军齐刷刷地站列开,将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驱散。


    贺玄度眉头一挑,按刘昌出发的日子算,大约要明日才能到,怎么提前了。


    方上了相府的马车,正欲前行,便听到车轮滚滚,一行人沐着霞光,逶迤而来。


    贺玄度挑起帘子望去,车马之后,八人抬着的轿撵内,男子半卧在榻上,一身玄衣,腰系金玉带,唇红齿白,气质矜贵,半捂的眼内隐隐可见悲戚之色,不时以手拭泪。


    他伸手摸向怀中的玉佩,幽深的眸子眯了眯,一瞬眼神冰冷如刀,冷冽刺骨。


    刘昌,便是做了皇帝又如何,他的面子,照拂不误!


    ……


    刘昌进入长安城的消息很快传遍,街头巷尾纷纷感叹他生来好命,坐着便等来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柳舜华听到传闻时,不过一笑。


    这个皇位,于他而言,不过是悲剧一生的开始。


    刘昌进入皇宫后,在睿帝灵柩前,接受了皇帝玉玺和绶带,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正式承袭帝位。


    贺玄度与刘九生冷眼看着局势,柳桓安从头到尾,并未有任何举动。


    刘昌这边,倒是状况频出。


    继位第五日,他便提拔了大批济阳旧臣,随行之人鸡犬升天,将贺留善与睿帝遗臣晾至一边。


    主持完睿帝丧礼,素食寡欲多日,刘昌迫不及待命人备了肉食,当日夜里便肆意宴饮,又叫来一些貌美宫人陪侍左右,鼓乐之声响了一整夜。


    第二日贺留善与一众朝臣气愤不已,直指他不守丧礼是大不孝。


    刘昌眼皮一抬,轻飘飘说了一句:“我只是太饿了。”


    下朝后,颜太傅亲自找上贺留善,温言说皇上自济阳赶来,一路劳累,又主持丧仪,不吃不喝了五六日,身子骨本来就弱,实在有些顶不住,才如此出格。


    贺留善面对自己当初力排众议挑出的人选,颇为头疼。


    朝中对他把持朝政不满之人大有人在,彭城王的党羽又虎视眈眈。眼下,他绝不能与刘昌硬碰硬,只能静观其变。


    ……


    自上次送了贺玄度轮椅,周松回说,他这些时日都在试着练习站立,瞧着恢复得不错。


    婚礼在即,柳舜华怕他欲速则不达,反而伤了腿,便约他去了望月楼。


    十月中,小阳春,窗边的桃树竟罕见地开了花。


    日光黄澄澄的,映着红艳艳的花,恍然有种春日的错觉。


    再过一月,她与贺玄度便要成婚了。


    柳舜华望着窗外的桃花发呆,重活一世,她又要嫁入相府。


    与贺玄晖成婚三年,她几乎从未从他那里得到一丝柔情。


    唯一一次,那年花开,她闲得无聊,站在桃花树下,盯着树上的一对喜鹊看得入神。


    倏忽,那对喜鹊扑腾着翅膀隐到密叶中。桃花纷纷,落了一身。


    她伸手去拂身上的落花,一转头,正瞧见贺玄晖静静地看着她,眸中笑意蔓延,温柔缱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后来,贺玄晖在那个春日里,如愿迎娶他的心上人。


    柳舜华才明白,原来那片刻的温情,也只是为了那个他心底的姑娘。


    前世,贺玄晖如愿以偿,而她与贺玄度,则埋葬在他成亲前的那个春夜。


    风云流转,时光倒回,如今,她与贺玄度终于携手走到一起。


    想到贺玄度,柳舜华嘴角带笑,无意识地伸手,去触碰窗外的桃花。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在窗前,贺玄晖就站在窗下,摘了一枝桃花递过去。


    “柳小姐,提前恭贺你与二弟大喜。”


    柳舜华伸出的手猛地缩回,泠泠道:“多谢贺大公子。”


    贺玄晖站在一片树影里,掐紧手中的桃花,默然无声。


    方才隔着一片浓荫,远远瞧见她,脑海中突然就涌出一些熟悉的画面。


    春日迟迟,桃花树下的女子袅袅婷婷,月白锦袍随风。落花缤纷,女子拂着身上的落花,眉眼弯弯,明媚灿烂,像冬日里温柔和煦的暖阳,照在他心底阴暗的角落。


    那一瞬,他心中怦然一动,抛下长陵侯世子,不管不顾地想见她一面,可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却沉默了。


    “我说这位公子,人都已经拒绝你了,就别死皮赖脸地站在这碍眼了。”嬉笑声从身后传来。


    柳舜华循声望去,睁大双眼。


    是刘昌,他竟然出宫了。


    贺玄晖呆愣片刻,垂首道:“皇……”


    刘昌伸手将他扶起,“呦,原来是贺大公子,真是对不住,适才离得远,我还以为是哪位登徒子要非礼柳小姐呢。”


    贺玄晖敛了心神,淡声道:“方才瞧见柳小姐看着桃花出神,便自做主张摘了一枝。”


    刘昌笑得得意,“贺大公子,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这花,恐怕不太合柳小姐心意。”


    贺玄晖茫然抬头,他怎如此笃定柳舜华不会收下这枝花,莫非他们认识?


    刘昌摆摆手,“贺大公子,别这么看着我。惭愧啊,柳小姐已经有意中人了。”


    柳舜华已经与贺玄度定亲,他自然知晓。只是,他刘昌有什么好惭愧的?想到此前贺玄度与刘昌曾在朝堂上闹过一出,贺玄晖瞬间了然,他大约是想替贺玄度鸣不平吧。


    贺玄晖淡然一笑,“我自然知晓,不过是一枝花而已,皇上多虑了。”


    刘昌一抬手,身后的成川便将手中的红柰果递到柳舜华跟前。


    “柳小姐,这是皇上来的路上千挑万选的,还请笑纳。”


    柳舜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吵闹。


    刘昌的东西,她压根不敢接,谁知他又会在里面放什么。


    正要开口拒绝,一双大掌伸过,将面前一袋红奈果拿了过去。


    贺玄度伸手拿过一颗,咬了一口,“多谢皇上赏赐。”


    刘昌见有人抢了自己的东西,正想破口大骂,瞧见是贺玄度,顿时笑了起来。


    他盯着贺玄度上看下看,摇头道:“贺玄度,你这好好的,怎么就瘸了呢,真是可惜。”


    贺玄度笑道:“劳皇上挂心,好着呢。”


    刘昌看着他手中的红奈果,皱眉道:“虽说咱们有些交情,但你夺我果子,有点不地道吧?”


    贺玄度一脸疑惑,“这果子难道不是皇上赏我的?”


    刘昌笑了,“贺玄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赏你的,我这是送柳大小姐的。”


    贺玄度摸着怀中的果子,慢悠悠道:“常言道,夫妇一体,皇上赏了蓁蓁的,自然


    也就是赏了我。”


    刘昌怔愣片刻,茫然道:“你说谁夫妇一体?”


    贺玄度望向柳舜华,“自然是蓁蓁,我们已经定了亲,下月便要完婚。”


    刘昌气急败坏,“不是,贺玄度,你要不要脸?你敢强取豪夺?”


    贺玄晖眉头一皱,皇上这是搞哪出?


    贺玄度眉头一扬,“我与蓁蓁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皇上言重了。”


    刘昌不信,“你胡说八道什么,柳小姐明明心悦于我。柳小姐,你别怕,如今没人能强迫你。”


    “皇上方才不是也说,我早有心悦之人。”柳舜华看着贺玄度,“没错,我的心上人,就在眼前。嫁给他,我甘之如饴。”


    贺玄晖眉头深锁,心中像堵了块巨石。


    刘昌明显不信,“那你今日在此,难道不是在等我?”


    柳舜华愕然,刘昌满脑子的,到底在想什么。


    “皇上说笑了,今日在此,是因为我与玄度有约。”


    刘昌犹在挣扎,“那此前我离开长安,你跑到东门相送,还送我山果子,又怎么解释?”


    柳舜华:“那是因为贺玄度没有胃口,我便去帮他摘些野果,实在不知皇上要提前离开。”


    刘昌:“不对,我送你玉佩,你还追着我跑,明明就是舍不得。”


    柳舜华无奈,“那是因为我发现被迫收了皇上送的玉佩,追着您去还玉佩。”


    刘昌如五雷轰顶,他一路赶回长安,一得空便跑出来寻她,怎么就变了呢?


    他丰姿潇洒,人美姿貌,又地位尊贵,柳舜华没有理由不喜欢他啊。


    思前想后,他终于明白过来。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觉得我如今身份尊贵,配不上我才这么说的对不对?”


    刘昌对上柳舜华,深情款款,“你放心,我说过的,会给你一个名分。我决定了,我要立你为皇后。”


    第70章 第70章护食


    刘昌自进长安城以来,荒唐事虽做了不少,但随随便便说要立后,还是让在场几人瞠目结舌。


    柳舜华不信他会无缘无故要娶她,在脑海飞快盘算着,刘昌此举到底有何用意。


    贺玄度锐利冷沉的双眸微微一抬,“皇上是当我死了吗,还是说你要赐死我?”


    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转,两人视线交汇,似有火花碰撞,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方才还如春日明媚,转眼变成冰天雪地的修罗场。


    刘昌突然扑哧一笑,“贺二公子,你这是把我当成昏君了。我虽年少风流,却从不做强取豪夺之事,自然还是要看柳小姐的意思。”


    柳舜华无奈看他,“皇上,我说得很清楚了,此前都是误会。我一直喜欢的,只有贺玄度。”


    刘昌捶胸顿足,“柳舜华,你这个女人,眼光实在是太差了。”


    贺玄度淡淡一瞥,“谁不知蓁蓁这一双眼生得极好,眼眸清亮,慧眼识珠。”


    望月楼掌柜的下楼,看到几人站在窗边,忙躬身笑道:“几位贵客怎么站着,屋内请。”


    窗外的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这才先后进了酒楼。


    四人同桌,柳舜华饶是问心无愧,还是一阵莫名的尴尬。


    成川咳了一声,悄声道:“皇上,您与他们同桌,怕是不太好吧。”


    刘昌将他推到一边,“我人都出来了,还要守那破规矩。”


    贺玄度伸手倒了一杯茶,熟练地递给柳舜华,又笑道:“刘公子不是不喜与别人一起用膳?”


    刘昌瞥了他一眼,“贺玄度,你们只是定亲,又没有成婚,别装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给谁看呢,谁信呢?”


    贺玄晖皱起眉头,刘昌这话说得,也太直白了些。


    成川听了贺玄度的提醒,又低声道:“公子,要不要去找几个美人来陪着?”


    刘昌一听,照着他的头拍去,咬牙切齿道:“找什么美人,找什么美人,我什么时候有这么肤浅的癖好了。”


    成川委屈,这十几年不都是这样。


    饭菜端上,几人看向刘昌,等他先动筷。


    刘昌努努嘴,示意要吃鱼,左右瞧了一下,并无美姬在旁。


    他浑身不自在,赌气夹了一块鱼,胡乱塞进嘴里。


    贺玄度没有急着动筷,拿了张薄饼,夹足了炙肉,又放了葱丝解腻,长指一折,卷在一起。


    刘昌想起贺玄度曾给他卷的那张饼,味道确实不错。虽说他是男子,但他这手白皙干净,骨节分明,勉强也凑合。


    贺玄晖瞧着眼前的炒胡瓜,不知为何,双手不受控制地夹起递给柳舜华。


    胡瓜落在柳舜华碗内的时候,贺玄度举着的卷饼也送到柳舜华跟前。


    两人相视一望,手上的动作同时一滞。


    贺玄晖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垂下眼睫,沉默着收回手。


    刘昌张大嘴巴,正等着贺玄度喂给他,眼睁睁看着卷饼转向了柳舜华。


    电光石火间,刘昌福至心灵,也赶忙夹了一块熏肉送到柳舜华碗内。


    柳舜华愣了片刻,伸手接过贺玄度递来的饼,将碗筷推到一边。


    “近日胃口不佳,吃不下太多,一张卷饼足矣。”


    贺玄度垂头,摸着鼻子,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被贺玄度抢了风头,刘昌有些不满,本来就不喜与男子一同进食,一顿饭吃得悻悻然。


    方用过饭,突听空中一声惊雷,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一下黑沉下来,紧接着雨珠纷纷落下。


    贺玄度看着天色,对着柳舜华道:“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我的马车在外面,你先乘着回去吧。”


    刘昌抢着道:“我也要回去,柳小姐不如一起吧?”


    贺玄度冷声开口:“柳府在东边。周松,送蓁蓁回去。”


    刘昌叹气,贺玄度这样,活像个护食的小狼狗,任他浑身本领根本施展不开啊。


    回到相府,贺玄度即刻写了封信,让周松转交给刘九生。


    信上嘱咐刘九生留意最近身边是否有可疑之人,他怀疑,刘昌刻意接近柳舜华,其真正的目的是试探柳桓安。


    刘昌,或许并不是表面那般荒唐,而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可怕对手。


    三日后,刘昌以宽慰皇太后为由,在宫内设了赏菊宴,邀各家贵女前往。


    毫无意外,柳舜华在名单之中。


    想到上次大长公主府寿宴,柳桓安心有余悸,反复叮嘱柳舜华万事小心为上。


    柳舜华笑道:“兄长别过分忧虑,皇宫内院,怎会有人傻到将主意打到进宫的女眷身上。”


    说罢,想到此前刘昌的种种行径,差人去告知贺玄度,三日后的赏菊宴,让他务必前往。


    踏进宫门,那种压抑的悲凉扑面而来。


    上辈子,她共进宫过三次。


    一次是棠华封后,一次是棠华产子,最后一次是棠华崩逝。


    棠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埋葬在这皇宫内,她对这深宫本能抵触。


    宫娥引路,绕过了几道宫门来到沧池。


    石阶之上,各色菊花争奇斗艳,色彩斑斓。一排排依次摆开,如蜿蜒的巨龙,又似展翅的凤凰,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时已临近正午,水榭旁各世家贵女们早已到场,正说笑着,看到柳舜华过来,纷纷抬头望去。


    参加两次寿宴,柳舜华对这些人已有些面熟,笑着向她们点头。


    柳舜华近月来,先是传出与相府大公子定亲,后又正式与二公子定下婚约,长安城贵女们对她早有耳闻。


    因着上次之事,柳舜华懒得再与她们周旋,只挑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坐着。


    池内波光粼粼,一群红鲤游弋在水草间,身姿灵动,搅动一池盈盈秋水。


    柳舜华见旁边有些鱼食,便顺手拿来撒在池内,一池的红鲤瞬间涌了过来,争相抢食。


    她正看得起劲,几枚石子投了过来,红鲤四散,溅了她一身水。


    “呦,不好意思,失手了。”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站在对岸,正捂着嘴笑。


    柳舜华认得她,贺容暄的堂姐,贺玉雪。


    前几日,她为几颗夜明珠与贺容暄起了争执,贺玉雪多半是想为贺容暄出气。


    上辈子,贺玉雪仗着她姓贺,没少跟着贺容暄奚落她。


    柳舜华冷笑一声,正欲起身去理论,只听有声音冷冷道:“贺玉雪,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在这放肆。”


    贺玉雪抬头,瞧见刘妉柔,心底有些犯怵,硬着头皮道:“我只是失手落了几枚石子而已。”


    刘妉柔扫了她一眼,“这池子里是先帝最爱的红鲤,你无故惊扰它们,是完全不把先帝放在眼里了。”


    贺玉雪有些慌张,信口胡诌道:“我没有,我就是看着路边的石头好看,随便捡了几颗,一时手滑掉到了水池中。”


    刘妉柔冷声道:“既是无心,那就应该好好道歉。”


    贺玉雪涨红了脸,对着柳舜华道:“不好意思,柳小姐,请多担待。”


    柳舜华并不想担待什么,只是吵架太麻烦,她更讨厌麻烦。


    于是挥手道:“红鲤怕吵,贺小姐既喜欢石头,还是去看石头吧。”


    有刘妉柔在,贺玉雪不敢放肆,忙快步离开。


    “柳小姐,怎么独自坐着这呢?”刘妉柔笑语盈盈走了过来。


    柳舜华起身,“郡主好。”


    今日是刘昌登基以来,首次邀各家女眷进宫,有些心思活络的,费尽心思的打扮,以求能得他青眼。如今聚在一处,无非是谈论这些,柳舜华对这些没有兴致,跑在这里躲清静,没想到刘妉柔竟跟了过来。


    刘妉柔顺势坐下,看着池中畅游的红鲤,“其实,我也不喜这样的宴会,没意思。”


    柳舜华仔细回想了下,与刘妉柔仅仅三面之缘,她却帮了她两次。


    直觉告诉她,刘妉柔对她,似乎有些不一样。


    莫非是知晓她喜欢贺玄度,要嫁入相府,日后想她在相府帮她美言几句,以便她能顺利嫁给贺玄晖。


    想到此处,柳舜华忍不住开口,“郡主,你为何要帮我?”


    风乍起,池水冲淡了两人的影子。


    刘妉柔抬眸对上柳舜华,空蒙的眼里蕴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信吗?从见你的第一面,我便喜欢你。”


    刘妉柔的眼神,很奇怪。


    她看着自己,眼眸诚挚明亮,可柳舜华却有种直觉,她看的并非是她。


    柳舜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笑笑,“郡主说笑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宴席去吧。”


    刘妉柔这才收回目光,微笑点头。


    两人才走两步,贺容暄便迎面走了过来。


    柳舜华无奈地摸着头,贺容暄还真是无处不在。


    贺容暄方才一进来,便听堂姐哭诉,登时火气上蹿。又远远瞧见两人说说笑笑,心道也不知这两人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她瞥了柳舜华一眼,讥讽道:“前脚哄得贺玄度娶了你,后脚又搭上了郡主,柳小姐当真好手段啊。”


    柳舜华知她又要挑事,也懒得与她口舌,作势要走。


    贺容暄见柳舜华竟无视她,手一伸,拦在她跟前,“怎么,觉得丢人要走?”


    柳舜华昂首,迎上她的目光:“贺小姐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觉得,嫁进你们相府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贺容暄柳眉一横,骂道:“巧舌如簧,不知羞耻。”


    一直站在旁边的刘妉柔轻笑一声,“贺小姐,怕不是有误会吧。我听闻柳小姐与贺二公子是两情相悦。这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可羞耻的。至于我,我与柳小姐一见如故,更没什么好羞耻的。”


    贺容暄气结。


    比起出身低微的柳舜华,贺容暄更不喜贵为郡主的刘妉柔。


    自懂事起,母亲总是教导她,将来一定要做大安最尊贵的女人。可惜她生不逢时,没能做得成皇后。


    她金尊玉贵地活了十多年,突然有天见到了比她更尊贵的刘妉柔。


    她心内不服。


    论相貌才学,刘妉柔哪里比得上她,不过因她是皇亲国戚,这些年白占着长安第一贵女的名头。


    她一向自视甚高,哪里容得下被刘妉柔压着。


    “郡主说得是。”她话锋一转,矛头对准刘妉柔,“可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情相悦也要合乎情理,若是没有父母的认同,不过是野鸳鸯而已。”


    任谁都知道,刘妉柔与贺玄晖的关系。她这句句带刺,明里暗里,分明是在讽刺刘妉柔上赶着攀附她兄长。


    柳舜华皱了皱眉,贺容暄还真是一张嘴不饶人。


    她原以为,前世贺容暄是嫌弃她出身低微,才处处挑刺。没想到如今换成了出身高贵的刘妉柔,依旧如此。


    贺容暄莫非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贺玄晖。


    刘妉柔却不恼,只是淡声道:“不知贺小姐听了什么,可传言嘛,听个两三分即可,贺小姐怎么还真信了。”


    贺容暄脸色暗了一下,很快脸上带着得意地笑,“是啊,都是传言。我们相府一举一动,都格外受关注。就像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母亲要替兄长张罗婚事。那些外人懂什么,我哥可是相府嫡子,哪里就那么容易定了。要想嫁进我们相府,可没那么简单。郡主出身高门,应该懂吧?”


    柳舜华一听,她明知刘妉柔心悦贺玄晖,却这般直刺她的痛处,下嘴可真狠。


    贺容暄此话一出,刘妉柔果怔愣了一下,她没有反驳,只是喃喃重复了一句:“高门?”


    想到刘妉柔方才帮了她,看她有些失落,柳舜华有些不忍,安慰道:“尾生抱柱,文君当垆,也不是没有。男女之事,岂是一句高门便能说得清的。”


    贺容暄被柳舜华驳斥,怒骂道:“我在同郡主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你区区一个司农丞的女儿,能嫁进我相府已是修了几百年的福气,还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她尤觉不解气,“你同你那个不知好歹的兄长一样,都是贱胚子。”


    柳舜华本不想与她计较,可她实在忍不了,有人当面辱骂自己的亲人。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耳侧。


    柳舜华转头,只见贺容暄正双手捂住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刘妉柔。


    这一巴掌,打得贺容暄有些懵。


    同样一脸懵的还有柳舜华。


    刘妉柔为了维护她,竟然出手打了贺容暄!


    贺容暄回过神来,眼里冒火,“刘妉柔,你敢打我?”


    刘妉柔冷眼瞧着贺容暄,眼中满是遮不住的厌恶,“你若再敢出言不逊,我照打不误。”


    贺容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羞辱,她当即抬手朝刘妉柔打去。


    刘妉柔侧身一躲,贺容暄扑了个空,她不甘心,拽住刘妉柔的衣襟,抽出手来朝她脸上扇去。


    柳舜华怔愣在原地,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贺容暄向来张牙舞爪,她见怪不怪。可刘妉柔,她是郡主啊,言行举止端庄得体,进退有度,怎也如此冲动。


    待反应过来,柳舜华站在一边急道:“别打了,若是被人看到如何是好。”


    然而两人急红了眼,哪里肯听,一个个的都不肯放手。


    刘妉柔手按住贺容暄的脸,还不忘抽空嘱托,“柳小姐,你别管,离得远些,省得她赖上你。”


    贺容暄嘟嘟囔囔道:“柳舜华,你若是敢偷偷帮她,你死定了。”


    两人紧紧扭住对方,根本拉不开,柳舜华怕惊动了人,也不敢声张。


    扭打之间,两人双双撞到栏杆上,木栏杆被撞得晃动了几下。


    柳舜华心道“不好”,忙上前去拉,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两人身子一歪,朝池中跌去,柳舜华慌忙伸手去拉。


    刘妉柔拉着贺容暄,贺容暄拽着柳舜华,一串儿跌下了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