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当着我的面,挖墙脚?……
“
扑通”几声,水面飞溅起巨大的水花。
三人皆不会凫水,一声“救命”尚未喊出,已经灌进几口水,不停地在水中挣扎,却是越挣扎离岸边越远。
巨大的声响很快引来附近的贵女们,瞧见有人掉进了水池,慌张大叫。
宫中举办赏花宴,本就是刘昌闲着无聊找乐子,男女席位不过一墙之隔,听到这边呼救,纷纷赶了过来。
刘昌喜热闹,最先跑了过来,看到有人在水池里扑腾,忍不大笑。
“这都是哪家的小姐?”
一旁的宫女忙回道:“是平阳王府的小郡主,相府的二小姐,还有柳御史的妹妹。”
此时,贺玄晖,贺玄度,柳桓安等一众男宾才到,便见一道黄色身影掠过,刘昌扑通一声跳进了水中。
柳桓安与贺玄晖朝水中一望,登时大惊,忙跑到池边,正欲下水,只听又是扑通一声,坐在轮椅上的贺玄度游鱼一般跃入池中。
两人瞧见刘昌与贺玄度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游去,紧接着跳了进去。
有几个精明世故的,看皇上都跳了进去,也跟着扑通下水。
余下的官员就尴尬了,一个个站在岸边,装势欲往池中跳去。
皇太后实在看不下去,喝道:“都不准跳,还嫌不够乱,都给我回去。”
刘昌下水早,正朝着柳舜华身边游去,突然一个黑影从后方窜出来。
他吓了一跳,定眼一看,眼睛瞪得老大,居然是贺玄度。
眼瞅着贺玄度要超过自己,刘昌忙划动双臂,奋力游去,然而还是落后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贺玄度越过他,游到柳舜华跟前。
瘸腿的贺玄度,竟游得比他还要快,刘昌自尊心备受打击。
但想到贺玄度毕竟断了腿,拖着柳舜华必定体力不支,到时候他从旁协助,也不算丢人。
他打定主意,漂在水面上,等着贺玄度主动游过来。
谁知,贺玄度一手抱着柳舜华,一手划在水面,猛地一个转身过去,溅了刘昌一脸水后,径直朝岸边游去。
刘昌气得手抖,他兴冲冲地跳下来,却这么白白被贺玄度抢了风头。
他正在气头上,只见后面几个奉承的官员游了过来,见他浮在水面,以为他没了力气,齐声高喊着:“快救皇上。”一边喊一边将他往岸上拖。
柳舜华泡在水里,正惶恐无助,便见贺玄度不顾一切游向她,她攀上他的肩,身子紧紧贴着他,任由他带着自己在水中游弋。
上岸后,贺玄度才轻轻将她放下。
贺玄晖拖着贺容暄,柳桓安抱着刘妉柔,缓缓爬上来。
柳桓安先看了看旁边的柳舜华,见她无事,这才转头,轻声问:“郡主,你怎么样?”
刘妉柔劫后余生,涕泪涟涟,眼睫上挂着泪珠,楚楚可怜,毫无方才打架时的气势,她垂着头,“我……没事。”
贺容暄最后被救上来,又拼了命地扑腾,呛进了不少水,这会一群小宫女围着,正在她腹部不停按压。
柳舜华与刘妉柔目光撞在一起,略有些心虚,又齐齐向贺容暄望去。若贺容暄出事,她们怕不好交代。
贺玄度意识到她的不安,用力握住她的手,朝她点点头,示意一切有他。
片刻后,贺容暄吐了一口水,缓缓睁开眼。
睁开眼,看到一旁的柳舜华,贺容暄骂道:“都怪你,你就是个灾星,遇到你准没好事。”
说罢,挣扎着起身,挥着手臂朝她扇去。
贺玄度一把将她推开,冷声道:“贺容暄,若你再敢对你二嫂出言不逊,别怪我不客气。”
贺容暄前脚被打了一巴掌,又被贺玄度当面驳斥,立时大哭起来,拉着贺玄晖道:“兄长,他们都欺负我。”
贺玄晖眉头一皱,轻轻拍着她的肩,“到底怎么回事?”
贺容暄指着柳舜华,“都是她,仗着要嫁入咱们相府,羞辱堂姐。我看不过,与她争执,反被她推入水中。”
贺玄晖抬头,狐疑地望向柳舜华。
柳舜华要笑了,贺容暄这睁着眼说瞎话的本领,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娴熟。
还有贺玄晖,他又是这个眼神,永远只听她一面之词,毫无底线地护着自己的妹妹。
贺玄度已经坐回轮椅上,不屑地瞥了贺容暄一眼,“贺容暄,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飞扬跋扈谁人不知,蓁蓁若是真羞辱了贺玉雪,你定要闹得满城皆知。还有,你说蓁蓁推你,若她存心推你,怎么你们三人都掉入池中,你说话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贺容暄瞪了回去,“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自然向着她。为了个女人,连兄妹情都不顾了,你这是色令智昏。”
刘妉柔也被贺容暄的无理给惊到了,正要开口解释,柳舜华已经起身。
柳舜华冷眼看着贺容暄,厉声道:“贺二小姐,你说我们欺负你,那你敢不敢将你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再说一遍?”
今日之事,皆因她而起,刘妉柔是为了维护她才被波及,她不能拖她下水,只能将矛盾往自己身上引。
方才贺容暄仗着无人在场,先是出言讥讽刘妉柔,又对着她恶言恶语,那些话可不好听。她就不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好意思再说一遍。
贺容暄狠狠地盯着柳舜华,她也深知那些话的确不太好听。她今日来,是为了亲近刘昌,如今人还未见到,若是留下个恶毒的印象,可不太妙。
过了许久,她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此事关乎相府家事,又牵涉妉柔郡主,在场之人一时沉默。
就在这时,刘昌终于被人架着上了岸。
跳下水的几个官员都想大展拳脚,在水里你争我抢,人越多越乱,刘昌被抢来抢去,折腾了大半晌才被拖出池子。
他不停地抖着,对着众人道:“你们都不冷吗,都杵在做什么?”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几个宫女扶着三人去更换衣物。
待众人散去,几个全程围观的贵女窃窃私语。
“你们瞧见了吗,方才贺大公子都没看妉柔郡主一眼?”
“贺二小姐也掉了下去,贺大公子哪里还看得到她。”
一个小姐叹道:“平日里都在传,说贺大公子为了妉柔郡主至今未婚配,可如今性命攸关,他毫不犹豫地舍了她。真是……”
真是让人心寒!
她们都是些未出阁的小姐,不禁想,若是自己的心上人在生死关头将自己抛在一边,怕是要生无可恋了。
另一位小姐想了想,笑道:“要说起来,贺二公子这人平日里瞧着吊儿郎当的,却是真不错。腿都断了,却毫不犹豫跳入池中去救柳小姐。”
“是啊,贺二小姐不依不饶,他却始终站在柳小姐这边。为了她,能做到这个份上,真是难得。怪不得他就算断了腿,柳小姐也要嫁他。若是有人这么待我,我……”
说罢,几人嬉笑道:“你怎么样?也要嫁。瘸了腿瞎了眼都无所谓?”
那小姐娇嗔道:“你们真讨厌。”
几人说罢,话锋一转,“你们说,方才皇上跳下去,是为什么?”
一个机灵的贵女想了想,“大概,是图热闹吧。”
宴会散后,皇太后留下贺玄晖与柳桓安问话。
柳舜华由贺玄
度陪着,在宫门口的马车上等柳桓安出来。
想到宴席上之事,柳舜华止不住扶额,她与贺容暄纠缠两辈子,注定不能和睦共处。
若前几次只是争执,那这次便是彻底撕破脸了。
柳舜华落水前去拉贺容暄与刘妉柔,手在栏杆上磨出了皮,又泡了水,此刻手腕上一圈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贺玄度抓过她的手,从袖中掏出药膏,刮了一点,轻轻涂抹在伤处。
“贺容暄主动挑事,就让她掉进池子里泡一会长长记性,你何必救她。”
柳舜华抬头,“你怎么知道?”
贺玄度捏住她的手腕,将药膏推开,“此前你在长公主府出过事,这次我怎能毫无防备。”
柳舜华片刻怔忡,一是为贺玄度如此细心感动,一是惊叹,他竟有这样的手段,在宫内安插眼线。
涂完药,贺玄度抽出一块帕子,将她手腕缠住。
那帕子上绣了盛放的木槿花,正露在外面。雪白一段皓腕,在灼灼木槿的映衬下,初雪一般,轻盈娇嫩,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相对而坐,贺玄度犹握住她的手腕,柳舜华抬头,视线正落在他双眸上。
少年长长的眼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薄唇紧抿,整张脸线条流畅,俊美中又带着微不可察的攻击性,像是隐忍不发的幼兽,只待敌人一放松,便将它撕咬啃噬殆尽。
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却带着说不出的诱惑,让柳舜华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了解他更多一点。
贺玄度放开她的手腕,长眸抬起,正对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凑近,几乎贴在她的耳边,“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柳府的马车不大,空间逼仄,他这一凑,柳舜华忙向后退,脊背紧紧贴着车壁。
贺玄度顺手将她拉回来,双手紧贴在她腰间,看向她的目光逐渐灼热,惹得她心头微微发烫。
她垂着头,试图转移话题,“今日,多亏有你,不然依着贺容暄的性子,只怕难以收场。”
“若非要嫁于我,你又何至于会得罪她。此事皆是因我而起,我若不能站出来护着你,还算什么男人。”
贺玄度垂头,看着她:“蓁蓁,你是我的命,不,比我的命还重要。若这世上没有你,贺玄度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离她极近,呼吸落在她脖颈间,一路延伸,柳舜华脊背一阵酥酥麻麻,双手不受控制,无力攀上他的脖颈。
贺玄度像被一团火点燃,浑身微微发颤,滚烫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俯身吻了下来。
清冽的气息碾过双唇,与幽幽荷香纠缠,马车内,只余两人清浅的呼吸。
两人十指交扣,气息交缠,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缓缓靠近。
刘昌看到马车上挂了个“柳”字,轻轻敲了下车壁,“蓁蓁,你在里面吗?”
柳舜华浑身一僵,猝然回过神,头微微一偏。
贺玄度伸手将她扳了回来,火热的双唇再次压了上来。
柳舜华惊愕得睁大双眼,贺玄度是疯了吗?
贺玄度不满她分心,抬手将她双眼捂住,唇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带着侵略近乎蛮横般的掠夺,铺天盖地而来,让她根本无力挣脱。
“蓁蓁,那贺玄度有什么好,不如你退了亲,跟着我吧。”
刘昌在车外循循善诱,“我说过要封你为后,说到做到,从此你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不喜欢,我就……我就将那些宫女全部换成太监。从此以后,只守着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久久得不到回应,刘昌又叫了几声,猛地一下掀开车帘。
贺玄度双唇从柳舜华脸上缓缓移开,将她的脸埋在他胸前。
日光倾泻进车内,照在贺玄度水润红颜的唇上,带着几分欲色,格外刺眼。
他抬头,笑得谦和有礼,“皇上,您这是当着我的面,挖墙脚吗?”
第72章 第72章上林苑冬猎
刘昌听说皇太后将贺家兄弟以及柳桓安留下问话,以为车内只有柳舜华一人,不承想,贺玄度竟在车内。
一时尴尬,硬着头皮道:“你不是被皇太后叫去了,怎么也在?”
贺玄度手指在唇上一抹,慢条斯理道:“皇太后仁慈,怕我坐着轮椅不便,准我先出宫。”
刘昌咳了几声,依旧站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贺玄度微微挑眉,刘昌这脸皮,真是够厚的。
见他不肯走,贺玄度就坐在车内,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片刻,柳桓安与贺玄晖先后走出宫门。
贺玄度朝着远处打了个呼哨,周松推着轮椅过来,将他扶上去。
刘昌对着两人,正色道:“我听闻皇太后召你们去问话,特意等在这里。你们都是朝中股肱之臣,家眷要和睦才是。”
两人垂首,“臣惶恐。”
等上了马车,柳桓安皱眉道:“你此前与皇上认识?”
柳舜华不敢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兄长。
柳桓安听罢,眸底暗沉,缓缓道:“以后,离皇上远一些,免得惹祸上身。”
柳舜华点头,想了想,“皇太后可有责怪?”
柳桓安脸色缓和,笑了笑,“无事,只是和皇上方才说了同样的话,你不必担心。”
说罢,又叹了一声,“今日你同贺容暄这一闹,日后嫁进相府,可有得头疼了。还好,贺玄度答应你一起去凉州。”
“兄长放心,有老夫人在,贺容暄不敢胡闹。”又道,“说起来,今日水榭内,妉柔郡主帮了我不少。只是方才形势有些混乱,我都没来得及向她道谢。我想明日送上拜帖,登门致谢,不知兄长以为如何?”
柳桓安目光一滞,随即淡声道:“不必了,徒生事端。”
月底朝中议事,刘昌直接任命济阳郎中令成渊接替未央宫守卫,将原卫尉贺留善之侄调至羽林军中。
调令来得突然,根本不给贺留善一点转圜的余地。
贺留善站在朝堂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年轻的帝王。他竟有看走眼的时候,原以为自己选了个好操控的绵羊,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
他将揣在袖子中的手缓缓伸出,刘昌终究是太嫩了些,狼崽自以为聪明,殊不知自己的真面目早已暴露无遗。
颜太傅一下朝便找上刘昌,苦劝他莫要听信一些谗言,眼下时局不稳,他又是贺留善扶持上位,不宜与他硬碰硬。此时要多拉拢一些睿帝旧臣,以获取更多支持。此外,平阳王那边,也不能晾着,亦多多亲近。
刘昌初承大统,一心要大刀阔斧整治一番,又被身边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吹捧着,哪里肯听得进去,口头上应下来,依旧我行我素。
贺玄度听闻此消息,火速找上刘九生。
刘昌此举太明显,已经触怒了父亲,父亲定不会坐以待毙。前些日子,他在相府内看到了车骑将军,以及平阳王府之人上门送信,怕是要有动作了。
刘九生不解,刘昌行为为何如此莽撞。
贺玄度想到此前宫内探子传来的消息,说此前睿帝的贴身太监转投了刘昌,日日吹嘘他英明神武,颇有太祖之风,将他哄得心花怒放。
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太监,多半是被人授意才有如此行动。
还有其他一些巧合,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着刘昌与父亲站在对立面。
刘九生道:“会不会是彭城王的人,毕竟眼下最愿意看到刘昌与贺丞相闹翻的,只有他。”
可仔细一想,还是觉得不对。彭城王若有这样的能力和魄力,不会这么些年只偏安一隅。
冷风刮过草屋,吹得院内的木门吱吱作响,摇摇欲坠。
贺玄度沉默片刻,摇摇头,“不,还有你。”
刘九生浑身一颤,“玄度,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玄度抬头,眸底漆黑如墨,缓缓吐出两个字:“睿帝。”
……
十一月初,刘昌又整了新花样,以
锻炼武艺为由,召各世家贵族年轻子弟去上林苑冬猎。
睿帝不喜武,上林苑空置许久,如今刘昌突然说要冬猎,世家中不少年轻子弟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柳家兄妹也在此列。
距婚期不到一月,柳舜华本不想去,可听周松说,贺玄度听闻要去上林苑,激动得一夜没睡,将弓箭拿出,擦了又擦。
贺玄度此前也是鲜衣怒马,风流肆意,腿断了后,出门次数都少了,难得他有如此兴致,柳舜华心上欢喜,便随着他去了。
上林苑南傍终南,北滨渭水,珍树异卉数之不尽,珍稀飞禽走兽充盈其内。
柳舜华随着兄长骑马踏进苑内,枫叶红如火,银杏似金,风中裹挟着丝丝凉意,非但不让人感到寒冷,反添了几分飒爽之意。
一路走过,但见山林雄伟,湖泊广阔,宫殿壮丽,无不彰显皇家园林的气派。
新帝驾临,上林苑重新修整一番,沿途旗帜飘扬,车马辚辚,不时有珍禽脆鸣声传来。身披彩装的宫女泛舟池中,浅吟低唱,鼓乐夹杂,好不热闹。
两人来到围场,各家贵族子弟已经聚集在营帐外,个个劲装在身,瞧着倒是英姿勃发。
临到跟前,柳舜华与柳桓安翻身下马,一白一黑衣襟随风,落地平稳轻盈。
一个身手矫健,一个干净利落,动作又整齐一致,简直如赛场表演一般让人赏心悦目。
人群中有人高喝一声“妙啊!”
一时间,在场众人纷纷望去。
贺容暄哼了一声,一转头,看到贺玄晖正盯着柳舜华,气得牙根痒。
无人注意的角落,刘妉柔望向两人,眼眸柔情似水。
柳桓安似是感受到那道目光,蓦然回首,看她一身柔蓝骑装,像一团柔软的轻雾,缥缈而遥远,融入无边的山林。
恰此时,鸣銮声声,玉舆逼近,引得在场之人纷纷跪拜。
刘昌跳下马车,笑道:“今日冬猎,都随意些。猎物最多者,吾可赐他一个镇护将军头衔。”
众人脸上一阵抽搐,这也……太随意了些。不过今日来此的,都是些年轻子弟,坦白讲,这诱惑确实也挺大。
说罢,走到柳桓安跟前,笑道:“柳御史,往日看多了你君子端方的样子,没想到今日如此英姿飒爽。”
眼一瞥,看着柳舜华道:“怎么,贺二公子没跟来?”
“劳皇上惦记,玄度愧不敢当。”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松推着贺玄度从枫林中缓缓走出,他今日穿了一身红衣,映着身后的如火摇曳的枫叶,狭长的桃花眼含笑,愈发显得姿容绝艳。
刘昌扫了他一眼,“人既已到齐,就稍事休息,以号角为令,原地待命。”
众人原地休整,贺玄度手持弓箭静候在一旁。
人群中,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朝着贺玄度走去。
贺玄度认得他,车骑将军的侄子张毅,此前与程嘉良走得很近。
“贺二公子,你如今这样,还能骑马?”
他语气满是调笑,惹得一旁之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连马都上不去,贺二公子是要坐着轮椅射箭吗?”
刘长临素日与贺玄度交好,当即拾起一个松果丢过去,“你嘴怎么这么臭,今日不曾漱口吗?待会不用亲自挽弓,一张嘴就能熏死一堆的猎物。”
年轻子弟中,不少看不惯张毅仗着自己二叔横行霸道的,见刘长临嘴上不留情,忍不住低头偷笑。
立即有人拉着张毅,“别理他,和那贺玄度一样,就是个混不吝的。”
张毅这才悻悻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放狠话,猎场上见分晓。
他就不信,他还比不过一个断了腿的贺玄度。
刘长临走过去,拍着贺玄度,“玄度,这些人都是些跳梁小丑,你别放在心上。”
贺玄度抬头道:“这些人,我自然不放在心上。你说说,今年想要什么,我替你猎来。”
刘长临摸着下巴,“你这样,真的能骑马吗?”
贺玄度伸手朝他身上拍去,“合着方才你白说了。”
两人正说笑着,柳舜华走了过来,看着贺玄度,“准备得怎么样?”
刘长临瞧着两人眼神纠缠,对着柳舜华道:“嫂子好!”
贺玄度朝他赞赏一笑,好小子,生得一张好嘴。
号角齐鸣,声震山林。贵族子弟们纷纷骑上骏马,手持弓箭,铆足了劲向着猎场深处进发。
周松托着贺玄度上了马,柳舜华仰头望着他,叮嘱道:“小心为上!”
贺玄晖骑马从他身边走过,长陵侯世子李季方紧随其后。
擦身而过的瞬间,李季方突然回头,“二公子,方才瞧着,是被人举上马的?这猎场不少猛兽,二公子何不去女眷那里等着。”
柳舜华怒目而视,贺玄晖眼神扫过,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策马奔驰而去。
贺玄度淡然道:“大家都是来冬猎的,猎到最多为胜,至于如何上马,就不劳李世子操心了。”
李季方一笑:“那就拭目以待了。”
号角阵阵,马蹄声声中,几人卷着扬起的落叶呼啸而去。
歇息之地设在云林馆,此刻刘昌高坐台上,正与一众未参与狩猎的年轻子弟畅饮。
柳舜华走近,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刘昌端起酒杯,不时斜眼朝她这边看过来。
柳舜华自斟自饮了一杯,只当看不见。
狩猎活动许久未进行,如今看着这些贵族子弟在林中肆意奔腾,一个个飒爽英姿,刘昌也止不住血气翻涌。
“你们说,今日谁会夺得这魁首?”他放下酒杯,“听闻你们都下了注,不知都赌谁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莫非皇上是要斥他们私下行□□之事。
刘昌哈哈大笑:“你们慌什么,吾也下了注。只是想问问你们,看看吾下的注有几成赢的把握。”
几个一直跟在他身侧的世家子弟,大着胆子道:“长陵侯世子李季方,武将世家,骑射极佳。”
刘昌笑道:“还有呢?”
“车骑将军的侄子张毅,也不错。”
“还有廷尉府的小公子,此前中尉选拔,他曾入围。”
刘昌点头,又问:“那相府两位公子如何?”
几人相互一望,“这……大公子擅文,骑射亦可。”
刘昌:“贺玄度呢?”
有人不屑一笑,“二公子啊,之前听闻骑射确是不错。可他如今摔断了腿,连上马都难,又怎能夺魁呢?”
刘昌摸着额头,颇为头疼的样子,“那惨了。”
几人笑容僵在脸上,“莫非……”
刘昌点头,“我赌贺玄度赢。”
第73章 第73章若我想争,根本轮不到你……
蹄声急促,肆意奔腾,蛰伏在林间的动物四处逃窜。
李季方身骑赤血宝马冲在最前,张毅手持良弓紧随其后。
很快,一头受惊的野羊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他们围好的圈子中。
李季方仗着宝马良驹,弯弓朝着野羊射去,眼见即将射中,只听“铛”的一声,被另一只箭羽击中,射在了一旁的树上。
野羊猛地惊醒,越过一旁的灌木丛,钻进了丛林。
张毅对着李季方一笑,“抱歉,射偏了。”
狩猎开始,大家都想拔得头筹,张毅紧跟着李季方,摆明了是不想他领先。
两人正对峙着,只听一声箭响划破天际,方才窜出去的野羊“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北风凛凛,自贺玄度衣角呼啸而过,少年高坐马上,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满是不羁。
他身姿端正,搭弓射箭的姿势过于完美,实在无法想象他断了双腿。
一声鼓响,号角吹起,贺玄度拔得头筹。
李季方看着张毅,冷笑道:“你咬着我不放,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白让人捡了个大便宜。”
张毅一张脸冷下去,“贺玄度,你倒是会投机取巧,趁着我们相争之际,偷偷下手。能拔得头筹,不过是凑巧罢了。就你那点实力,也敢在我们面前嚣张。”
这些年,他虽刻意隐藏其身手,但骑射之术却从不加掩饰。贺丞相不少骂他沉迷于游猎,不务正业。是以,长安城中不少纨绔都知晓他精于骑射。
贺玄度骑射的本领,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来的。即便断了腿,也比这些养尊处优,只有些花架子的年轻子弟强上不少。
他今日来,本就是带着目的,更要坐实他纨绔的名头,要的就是出尽风头,根本没有谦让的必要。
见贺玄度并没反驳,反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张毅讥讽道:“一个被追得穷途末路
的野羊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猎到了猛禽异兽呢。也不瞧瞧你这副样子,怕只有那个贪慕虚荣又无脑的柳大小姐将你当个宝了。”
周围之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贺玄度眼眸一沉,在众人哄笑声中,缓缓从背后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箭,举起弯弓,带着一种极致的冷漠,瞄准了张毅。
众人脸色突变,张毅更是瞪大了双眼,紧盯着贺玄度乌沉无波的双眸。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强大的杀机,他想跑,却又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根本动弹不得。
“嗖”的一声,箭矢飞了出去。
张毅浑身像被冰封了一般,僵在马上,脸色煞白。
箭羽擦着他的脸颊划过,一滴血落在破败的枯叶上。
众人回头,一条小花蛇被方才那支箭牢牢钉在树上。
贺玄度收回弓箭,淡声道:“张公子说大话的时候,不知道抬头看看吗?”
张毅浑身一松,身体瘫软下来,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贺玄度咬牙道:“贺玄度,程嘉良说得没错,你就是一条疯狗。”
贺玄度看都没看他,倾身贴在马头,拍了拍□□的黑马。
“知道我疯,以后见到我,就有多远滚多远。”
望着贺玄度策马离去的身影,张毅久久怔愣在原地。
他清楚,方才那一箭,若有一丝偏差,当场便能要了他的命。
贺玄度,他真是个疯的。
李季方瞧着那一抹红消失在山林,朝着身侧的侍卫歪了头。
今日这个魁首,他夺定了。
贺玄度若是阻了他,那就正好试试,究竟是谁的箭更快。
……
云林馆内,用过午膳,一众文弱子弟继续陪着刘昌畅饮。
柳舜华坐着无聊,正欲起身,却听有人道:“皇上,时日尚早,咱们干坐着也无聊,不如让各家小姐们也比试一番如何?”
“这个好。我瞧着诸位装扮颇为飒爽,今日能来,想必是对骑射有兴致。”刘昌直起身子,“成川,你让成渊去清理出一块场地,准备好靶子,咱们也来比试比试。”
很快,靶场准备好,是此前一处演武场。
众人随着带路的太监一起,绕了几个圈,才走出云林馆。
柳舜华独自走在后面,静静欣赏着上林苑中的景致。因是初冬,苑内依旧是秋日景象,非但不觉寂寥,反有几分绚丽多姿的意味。
她困在府内许久,如今行在山水间,心中畅然。
边走边瞧,险些撞到人,她慌忙致歉。
却听两声笑从头顶传来,贺容华与刘妉柔就站在她面前。
贺容华柔柔开口道:“柳小姐,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因着上次相府之事,柳舜华对贺容华很是感激,笑道:“贺大小姐好。”
贺容华微微一笑,“该改口了,你还是同宁儿一样,唤我一声大姐吧。”
柳舜华脸色微红,又朝着刘妉柔道:“上次宫内赏菊宴,多谢妉柔郡主。”
刘妉柔摆摆手,“我那也是看不惯贺……”
说罢,想起贺容华站在身边,不好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笑。
贺容华丝毫不避讳,“二妹妹自幼被宠坏了,行为是有些跋扈。不过你们放心,今日有我在,她不敢轻易生事的。”
柳舜华点头,她知晓,贺大小姐一向不喜热闹,今日能来上林苑,多半是受贺玄度所托,以免她在贺容暄那里吃亏。
众人来到靶场,几个贵女已经选好了弓箭,正相互说笑。
皇上就坐在高台上,看着靶场上的众人。
很快,一个小太监便过来宣读了圣意,命今日到场贵女皆下场比试,魁首有重赏。
言罢,又添了几句,此番比试不过是互相切磋,莫要有负担之类。
柳舜华暗暗思索,刘昌的重赏,她可不敢要,待会只需随便射几箭应付一下便好。
刘妉柔意兴阑珊,靠近柳舜华道:“这样的比试,最无趣了。谁不知道,这些贵女中李舒君箭术最好。不过,李舒君多机灵啊,这种场合,必然要输给贺容暄。所以,这场比试,贺容暄赢定了。”
柳舜华一笑,下意识朝贺容华看去,只见她正盯着远处出神。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身穿盔甲之人正对着一队禁军训话,那人背对着她们,只露出一个挺拔的背影。
刘妉柔在旁说道:“那个人,就是皇上新提拔的卫尉。”
柳舜华笑道:“瞧着倒是尽职尽责。”
刘妉柔道:“那是自然,他可是济阳旧臣。”
鼓乐声响,贵女们依次比试。柳舜华随便拉弓射了一箭,上中下不中,中规中矩。刘妉柔勉强射中靶子,贺玉雪直接脱靶,李舒君差点射中靶心。
贺容暄贵为丞相嫡女,常随贺玄晖一起听学,君子六艺,射亦有涉猎,到底有几分真功夫在,又有李舒君主动避让,稳稳夺了魁首。
皇上拊掌道:“虎父无犬女,贺家的小姐果然出色。来人,将吾的弓箭拿来赐给贺小姐。”
成川捧着弯弓走来,惹得众人艳羡不已。
柳舜华扫了一眼,与其说是一张弓,倒不如说是一件装饰品,她这辈子都未见过如此浮夸的弓箭。
弯弓细腻光滑,雕刻云鸟纹,两端装点金色饰,镶嵌四颗南红玛瑙,光彩熠熠。
柳舜华眼眸一转,刘昌前些时日随意裁撤了贺丞相的人,估计是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想借机主动缓和一下。
贺容暄接过弓箭,欣喜谢恩。
贺玉雪走上前,摸着弓箭,极尽奉承。
刘昌兴致正高,让人就地设宴,舞乐助兴。
贺容暄得了赏赐,有意张扬,便大方地将弓箭传给贵女们相看。饶是柳舜华坐在最后,也躲不过被迫瞻仰御赐之物的命运。
弓箭转了一圈,又回到贺容暄手中,她出尽了风头,总算消停下来。
这时,贺玉雪端着酒杯走到贺容华跟前,“大姐姐,许久未见,妹妹敬你一杯。”
贺容华鲜少同她亲近,不知她为何突然过来寒暄,出于修养,还是笑着同她对饮。
贺玉雪又转向柳舜华,“柳姐姐,此前咱们多有误会,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望你能不与妹妹计较。”
这话听得柳舜华却眉头直皱,明明挑事的是她,怎么好端端变成她毫无容人之度了。
刘妉柔瞥了贺玉雪一眼,到底是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插嘴,只一声冷哼。
贺容华却听不下去,温声道:“蓁蓁性情柔和,若是想要计较,那必定是大事,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说来听听。”
贺玉雪理亏,自然不敢说,忙对着柳舜华道:“柳姐姐,是妹妹的错,我先干为敬。”
无事献殷勤,柳舜华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阴招,晃动着酒杯按兵不动。
贺玉雪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水全洒在柳舜华身上。
柳舜华忙起身抖动着衣襟,贺玉雪紧跟着起身致歉,“都怪我太莽撞了,没有端好酒杯,柳姐姐没事吧?”
柳舜华不再客气,“你离我远一些,我就没事了。”
贺玉雪讪笑一声,端着酒杯走开。
贺容华与刘妉柔忙问,“怎么样,要不要去换一件衣服过来?”
柳舜华还未搭话,就见刘昌走下台阶,许是喝得有些醉了,晃晃悠悠地走了下来。
经过柳舜华身边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众人吓了一跳,舞乐立时停下,场上一片紧张。
柳舜华下意识向后挪动,与他拉开距离。
成川慌忙上前,刘昌已经扶着桌案站了起来,笑着摆手,“无碍,无碍,接着奏乐。”
说着又踉踉跄跄朝贺容暄走去,贺容暄心内暗喜,起身相迎。
刘昌笑道:“贺小姐是今日射箭魁首,吾敬你一杯。”
身后的成川忙将酒杯递上,刘昌接过,身子又是一晃,整个人扑倒在一旁桌案上。
贺玉雪被吓了一跳,慌张抬眸,正撞上刘昌迷离的醉眼。
刘昌本就生得丰神俊朗,此刻半醉着,更添几分风流之态。他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盯着她,贺
玉雪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撩拨,微垂下头,一颗芳心怦怦乱跳。
贺容暄转头,瞧见贺玉雪如此媚态,冷笑一声坐了下来。
待刘昌走远,贺玉雪犹沉浸在方才对视的悸动中不能自拔。
贺容暄悄悄推了她几下,贺玉雪这才反应过来,对着一旁的贵女使了个眼色。
“哎呀,贺大小姐,您这弓……”
贺容暄将弓拿起,惊道:“怎么回事,上面的南红玛瑙怎么不见了?”
众人望去,只见弓箭一端上原本嵌着玛瑙的地方,空了一块出来。
“这可是御赐之物,谁这么大胆,竟敢私藏?”
在座的贵女们议论纷纷:
“不是我,我看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我也是。”
“我也是。”
“不知最后一个看的是哪位?”
众人纷纷撇清关系,将目光投向柳舜华。
柳舜华心内冷笑,她算是明白了,为何方才贺玉雪会过来敬酒赔罪。
若她所料不错,那颗丢失的玛瑙,现下就藏在她的桌案处。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举一动都受到关注,根本不可能再将玛瑙找出,并趁机转移。
刘妉柔呵道:“最后一个看的便有嫌疑吗,方才那张弓传了那么久,大家都有可能下手。方才收弓之人是谁,没有看清楚吗?”
贺容暄身边一个宫女跪地颤抖道:“是奴才,奴才方才一时大意,未曾留意。”
贺容暄扬声道:“她只是个奴才,郡主何必为难她?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要找出玛瑙吗?”
贺容华冷眼瞧着,一看便知又是贺容暄的把戏。她这个二妹妹,实在是愚不可及。柳舜华不日便要嫁进相府,她在自家府邸针对她也就罢了,怎么在外人面前肆意诋毁她。
她忍着怒气,缓声道:“想是方才传递之时,不小心掉了。圣驾在此,岂可坏了皇上的心情,不如等宴席结束再寻吧。”
贺容暄接连在柳舜华那里受挫,一心想要杀一杀她的威风,哪里听得进去贺容华的话。
她秀眉扬起,目光有意无意看向柳舜华,“大姐,那玛瑙可是嵌上去的,怎么可能轻易便掉了,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有人竟胆大到盗取御赐之物,岂可轻易放过。皇上,还请您下令彻查。”
刘昌屈起一条腿,端着酒杯,眯眼看着柳舜华。
这场局摆明了就是冲着她去的,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化解。
柳舜华在众人目光中缓缓起身,“的确,最后一个看那弓箭的是我。”
贺容暄斜了她一眼,“若你看上这玛瑙,直接与我说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柳舜华淡声道:“贺二小姐,事情还没弄清,便随意给我定罪,太心急了吧。”
贺容暄冷笑,“若不是你,你站起来作甚?是不是你,搜一搜便知。”
柳舜华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想要的东西,自会去争取,不会如此麻烦。”
贺容暄不屑,“你会争取,你箭都拿不稳,如何争取?真是可笑。”
凉风从远处的山林掠过,吹着柳舜华白色的衣裙,清冷似盛放在雪山的白莲。
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靶场,“贺容暄,若我想要争这魁首,根本轮不到你。”
第74章 第74章柳小姐失踪了
霜风烈烈,一行鸿雁南飞,远山枫叶遍红,映着重叠的暮云,火烧一般。
柳舜华不再与她废话,转身朝着靶场内走去。
刘妉柔紧张得攥着手,柳舜华这是要做什么,方才她已经射过了,不过比她略好一点而已。
而且贺容暄方才运势极佳,已射中靶心,她即便射中也只能和她打个平手,讨不到什么好处。
除非像李舒君一样,与贺容暄打个平手,继续对打。
可这种还是有风险,万一重新比试又输了,要如何收场?
贺玉雪捂嘴笑道:“曦妹妹,你瞧,她这是急糊涂了吗,还真是不知死活。”
贺容华隔着人群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个贺玉雪整日撺掇着二妹妹胡闹,回去定要好好训斥她一番。
人群中掀起一阵波澜,柳舜华像没听到一样,从容走向靶场。
贺容暄看着柳舜华,目光微微一动。
她笃定柳舜华赢不过自己,一心想看她出丑,并未阻止。但见她步履平稳,神情从容,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她这胜券在握的样子,真的很让人讨厌,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赢。
柳舜华缓缓走到靶场外,弯腰拿起放在一旁的弓箭。
一旁的看客们窃窃私语,“她真的要比?贺二小姐已经射中靶心,她能怎么比?”
“贺玄度断了腿,不知死活地参与狩猎。他这未婚妻也是个爱逞能的,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要不说丞相偏爱大公子呢,实在是这贺玄度扶不起来,如今又找个这样不知分寸的媳妇,这要嫁进去,相府岂不是要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
他们都知道,贺丞相一向不看重贺玄度,是以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
柳舜华在众人议论声中,随手抽了一支箭羽。
她手臂轻扬,搭箭拉弓,双目直视前方靶子的红心。身姿如松,坚如磐石。
刘昌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架势不错,就是不知……
一声“嗡”响,箭矢离弦,呼啸而出,如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场上一片安静,众人齐刷刷地朝着靶子望去。
正中靶心!
刘妉柔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拍手道:“好!”
先前柳舜华那一箭,不过中等之资,如今却一箭正中靶心,众人不由暗暗一惊。
贺容暄双眼盯着靶心上的箭矢,眼中几乎冒出火来,柳舜华她竟然真的射中了。
贺玉雪余光瞥到贺容暄的神色,忙高喊道:“碰巧罢了,容暄也射中了靶心,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这话说得不错,众人看着柳舜华,若是想证明自己,除非她与贺容暄再比一场。
柳舜华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一个转身,弯腰抽出两支箭,顺势搭在弓上,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双箭齐发,一阵强劲的箭风划破长空,两支箭稳稳落在靶心。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若说一箭射中是运气好,可如今双箭齐发,全中。若非有真本事,又如何能做到。
柳舜华转身,“贺二小姐,这便是我的实力,要比一比吗?”
刘昌双眼一亮,不觉坐直了身体。
初见柳舜华,只觉她娇娇柔柔,宛似一枝春日里的嫩柳,虽机敏灵巧,却毫无攻击力。而眼前的她,发丝随风,眉梢眼角尽是傲然,一举一动英姿尽显,一刹那,世间万物都沦为了她的陪衬。
贺容暄脸色发胀,咬牙不语。
贺玉雪硬着脖子道:“就算你射中了又如何,顶多是你箭术尚可,与偷没偷东西有何干?”
“住口!”贺容华呵道:“贺玉雪,你三番两次挑唆针对柳小姐,是何用心?事情未查清,你张口闭口便是偷,这便是你的教养?”
贺玉雪被贺容华一骂,缩着脖子,不敢再还嘴。
刘妉柔扬眉道:“诸位也看到了,柳小姐三箭皆中,若是她想争这个魁首,轻而易举。方才不过是刻意避让,想给某些人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没想到反被诬陷。柳小姐连魁首都愿意相让,
又岂会做这样的龌龊事。”
贺容暄拍案而起,“刘妉柔,你什么意思?我这个魁首和赏赐,是我自己得来的,与她柳舜华何干,方才明明是她技艺不精射偏。若她当真清白,就应该让人来搜一搜。”
两人剑拔弩张,场上氛围一时紧张起来。
两人一个是相府小姐,一个是皇亲贵胄,众人都乖乖闭上嘴,将目光望向台上。
刘昌揉了揉额头,“御赐之物,不容亵渎,贺二小姐坚持要查,吾很欣慰。”
刘妉柔一听,忙道:“皇上,今日来的都是各府小姐,贸然搜身,实在不妥。”
贺容暄却道:“不能搜身,总能搜一搜这座位吧。”
刘昌想了想,点头道:“没错,那么大颗玛瑙,藏在身上多有不便,贼人一时半刻离不开,多半是放在桌案处。来人啊,搜。”
众人纷纷起身,站在一边,看着随行的侍卫们不停地翻动着桌案。
柳舜华早猜到,贺玉雪将玛瑙放在她桌案处,好在方才几箭已经撇清了一些嫌疑。在座的也都不是些随便可以糊弄过去的,自然看出些门道。即便待会真的搜出来,也是一场糊涂官司。
正想着,只听有侍卫高喊一声,“找到了。”
贺容暄得意一笑,缓缓转过头,脸上的笑顿时僵在脸上。
柳舜华循声望去,一瞬怔然。
玛瑙是找到了,不过不是在她那里,而是在贺玉雪的桌案下。
贺玉雪仿佛被雷击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方才她明明将那玛瑙放在柳舜华桌案垫子下,怎么会出现在她桌案下。
刘昌双眼圆睁,对着发愣的贺玉雪,讶声道:“贺小姐,怎么会是你?”
贺玉雪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柳舜华也懵了,难道她猜错了?
可不对啊,贺容暄与贺玉雪一唱一和,大费周折,明显是有预谋,怎么如今玛瑙反出现在贺玉雪桌案下。
眼一瞥,瞧见刘昌一脸惋惜的模样,眉头微挑。
方才他先是醉倒在自己身旁,又撞在贺玉雪的桌案上,难道……
刘昌别过头去,“贺小姐,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贺玉雪忙解释道:“我怎么会偷容暄的东西,我们是姐妹,我不可能去偷她的。”
贺容暄怔愣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是啊,皇上,不会是玉雪。也许,也许是方才宫人递过来时,不小心撞到了桌案,滚落下来。”
“贺二小姐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要找贼人,如今找出来了,怎么不认了呢?”刘妉柔冷笑一声,“若是此刻这玛瑙出现在别的案桌下,贺二小姐还会觉得是不小心滚落的吗?”
贺容暄瞪着刘妉柔,一句话也说不出。
贺玉雪双手拉着贺容暄的衣襟,“容暄,不是我,你知道的,不是我。”
刘昌眼神一冷,方才怜香惜玉之心瞬间没了踪影,“盗取御赐之物,贺玉雪,你可知是何罪?”
贺玉雪浑身一抖,跪了下来,“皇上,我没有偷,我没有。”
刘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拉下去,听候发落,吾不想再看到她。”
贺容暄方想解释,便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袭来,贺容华冷眼瞧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贺玉雪被拉了下去,眼巴巴地望着贺容暄,哭得撕心裂肺。
已是日暮,晚霞如梦似幻,笼罩着山林,红玛瑙被盗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远处传来击鼓声,狩猎也结束了。
有侍卫从远方跑来,跪在刘昌面前,“恭喜皇上,贺二公子不负皇上期待,夺得魁首。”
刘昌拊掌道:“好好好,今日吾要大赚一笔了。”
柳舜华仰头淡然一笑,以贺玄度的能力,区区一个狩猎魁首又有何难。
那侍卫话锋一转,“只是,方才猎场上,有人受了重伤,已被抬下去医治。”
刘昌漫不经心道:“是哪家的公子?”
“长陵侯府的世子,李季方。”
李季方,好像是贺丞相的人。伤了,就伤了吧。
刘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这就去瞧瞧,他们都猎到了什么稀罕物。”
一行人方走出靶场,一声震耳欲聋嘶吼从远处传来。
吼声越来越近,众人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转眼间,一只体形硕大的黑熊发疯般朝着人群冲来。
那黑熊身躯庞大,足足有一人半之高,浑身黝黑的毛发奔跑中暗潮一般涌动。双眼充血,獠牙外露,涎水顺着嘴角肆意滴落,所经之处,尘土飞扬,围场的栅栏断裂之声惊心动魄。
成渊率先反应过来,高喊:“护驾,快护驾。”
成川一马当先,挡在刘昌身前。
一声尖叫响起,不知是谁,慌乱中跑了起来,一头撞在靶子上。
在场都是勋贵,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不少人被吓得瘫倒在地,面色惨白如纸。
成渊组织着侍卫们奋力阻止,长□□去,奈何那黑熊皮糙肉厚,又行得极快,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黑熊飞快向着人群奔去,一名躲闪不及的侍卫被一掌拍飞,重重摔在石阶上,顿时血流如注。
一时间,尘土弥漫,哭喊声、惊呼声此起彼伏,靶场内混乱一片。
成渊怕黑熊伤了皇上,对着成川道:“快,送皇上离开,这里由我守着。”
一群人跟着刘昌,呼啦啦地离开靶场,有两个落在后头的年轻子弟一时不备,被黑熊抓住衣襟吓得惊叫连连。好在成渊枪术了得,一枪扎在黑熊腋下,才让两人幸免于难。
成川不敢耽搁,护着刘昌朝行宫走去。
一行人出了靶场,绕过一处空置的宫殿,行至密林处。
突然,成川猛地停下,抽出手中的佩刀。
林木摇动,五六个黑衣人从林中杀了出来。
……
贺玄度解决了李季方,夺了魁首,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策马朝着林云馆飞奔而去。
他欠蓁蓁一个小白,如今机缘巧合,竟发现了个同小白一样的兔子,迫不及待前去邀功。
方行至宜春苑,便见周松急急跑来。
骏马长嘶一声,贺玄度停了下来。
周松急道:“公子,不好了,柳小姐失踪了。”
贺玄度目光一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她吗?”
周松喘着气,“方才靶场突然遭到黑熊攻击,皇上带着一群人往行宫去,途中遇到刺客。我一直跟在后面,暗中保护柳小姐。”
贺玄度:“刺客的目的是皇上,蓁蓁为何会失踪?”
“那群刺客来势汹汹,下手极狠,成川奋力抵抗无果,让两名侍卫带着皇上先走。谁知皇上非要拉着柳小姐一起走,我便继续暗中跟着。”
周松继续道:“那群刺客见皇上离开,又追了上来,无奈之下,我只得现身。若只有柳小姐一人,我定能保她周全,可有皇上在,行动难免受缚。混乱之中,皇上与柳小姐双双跌落陡坡,不知所踪。”
贺玄度屏气凝神,压制住内心的躁动不安,“在何处失踪,带我去。”
行至两人跌落的陡坡处,周松翻身上了贺玄度的马。
“就在这里,不过此处太陡,根本下不去,禁卫军已经绕道去下面找了。”
周松安慰道:“公子不必太过担忧,禁卫军出动,成渊亲自带队,定会全力搜寻。”
话音方落,只见一道红影掠过,贺玄度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抓住一旁的藤蔓,直直飞落下去。
周松大惊,伸手去抓,终是慢了一步。
他忙上前朝下方望去,只见流云翻滚,哪里还有贺玄度的影子。
第75章 第75章你这么凶,贺玄度他知道……
洞穴深处,一线火光,摇曳不定,堪堪照亮两人。
柳舜华靠坐在石壁上,扶着额头,一言不发。
每次遇上刘昌,总有离谱之事发生。
她好端端地跟在周松后面,本可安然无恙,偏被他拉着不放,双双跌落山崖。
幸好此处林木茂密异常,有树枝缓冲,下面枯枝落叶堆积成山,这才幸免于难。
衣衫被树枝划破,胳膊上血痕一片,疼得柳舜华直咧嘴。
她看着伤处,眉头蹙起,还有十余日她便要大婚,若是留下伤疤如何是好。
刘昌拖着腿挪过去,“蓁蓁,你没事吧?”
柳舜华正烦躁着,张口道:“皇上您觉得这么叫合适吗?还请唤我柳小姐。”
刘昌一愣,悻悻道:“好歹摔下来的时候,我也帮你垫了一下,你没必要这么凶吧?而且我是皇上,你就不怕我治你罪。”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等活着出去你再治我
的罪吧。”
刘昌摇头道:“我算是看清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往日觉得你端庄守礼,没想到全是假的。”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这么凶,贺玄度他知道吗?”
柳舜华转头,赌气道:“贺玄度他就喜欢我对着别人凶。”
刘昌无语,撇撇嘴,“贺玄度口味当真独特。”
夜幕降临,洞中又暗了几分。
刘昌有些心急,“咱们就这样干等着吗?”
柳舜华顺着洞穴朝外望去,“眼下天色已暗,山间猛兽诸如老虎豹子这些,最喜夜间觅食。你又摔伤了腿不能走快,若是碰上,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份。而且,那些刺客,不知道有没追上来,贸然出去,便是自寻死路。他们不过五六人,找起人来,必定比不过禁卫军,咱们安心在此等着才是最安全的。”
刘昌凝眉道:“先是黑熊发疯胡乱攻击,又是刺客突袭,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想必对上林苑极其熟悉,禁军未必能先他们一步找到咱们。”
他说得在理,柳舜华顿时紧张起来。
瞧见一旁几根枯树枝,自己留了一根,一根丢给刘昌。
刘昌接过树枝,看着柳舜华奋力在一块石头上磨来磨去,也跟着慢悠悠地磨起来。
柳舜华瞧着磨得尖尖的树枝,虽然远攻不行,但若万一碰上刺客近身,瞅准机会,也不是没有一击毙命的可能。
她将树枝藏在袖间,一转头,刘昌还在吭哧吭哧地磨。
看柳舜华已经磨好,刘昌直接将磨了一半的树枝扔给她,“我手疼,磨不动了,你帮我磨。”
柳舜华看着已经磨出血泡的手,咬着牙,捡起树枝,继续磨。
刘昌托腮看着她,突然道:“柳舜华,贺玄度他断了腿,这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不如,你考虑考虑……”
“不考虑。”柳舜华头都没抬,“贺玄度即便断了腿,也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刘昌一声叹息,喃喃道:“贺玄度究竟有什么好的?”
柳舜华将磨好的木棍丢给他,“就比如这个,若是贺玄度在,他就舍不得我动手。”
刘昌尴尬一笑,“那能一样吗,我是皇上,怎么能做这些粗活。”
柳舜华垂下眼,心道,贺玄度即便做了皇帝,也一样舍不得让她动手。
冷风刮过,石碓中的火光忽明忽暗,两人一时沉默。
许久,柳舜华开口问:“不知是何人这么大胆,竟敢趁着狩猎之际行刺杀之事?”
刘昌半张脸埋在阴影里,“我死,谁最有利,便是谁。彭城王,丞相,都有可能。”
柳舜华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刘昌抬头,见柳舜华脸色苍白,笑道:“怎么,吓到了?”
柳舜华僵在原地,不停地朝着他摇头,双目惊恐地盯着他身后。
刘昌觉察到不对,下意识地回头,一瞬跳了起来。
一条黑蛇猛地朝他腿上咬了一口。
柳舜华掏出藏在袖间磨尖的木棍,朝着黑蛇七寸刺去,黑蛇身子一扭,倏忽钻入黑暗中。
刘昌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颤抖。
腿上火辣辣地疼,体温正在迅速下降。
柳舜华慌忙上前,一把撕开多余的布料,用力将被咬处的瘀血挤出,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条,将伤口处包扎起来。
刘昌看着衣摆上一滩血迹,目光逐渐涣散。
他知道,他大约是不行了。
心内的不甘瞬间涌上心头,他才不到二十,他不想死。
柳舜华看他双眸缓缓闭上,忙道:“皇上,你怎么样?”
刘昌无力睁开眼,看到一脸焦急的柳舜华,突然笑了,“你不想我死?”
柳舜华点头。
她当然不想刘昌死,若他死了,她哪里还能活。
刘昌叹声,“真好,至少此刻有你在,我不是一个没人关心在意的可怜虫。”
听他这么说,柳舜华无端有些伤感。她想到了贺玄度,在凉州时,贺玄度也曾这么说过。
“我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幼年承袭王位,上有叔父兄弟虎视眈眈,下有权臣把持国中事务,只有装疯卖傻,让他们放松警惕。”
刘昌看着微弱的火苗,接着道:“好不容易熬到长大些,等到我亲政,却发现,我已经养成了散漫的性子。面具戴得久了,渗进了皮肤,融在脸上,我想扒却怎么也扒不掉。”
“我这一生,除去颜太傅与成川,没有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直到那日,春蒙山下,我看到了为我送别的你。”
“我以为,你为了我上山去采野果,又特意等着为我送行。我以为,终于有人肯真心待我。”他苦笑一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他看着柳舜华,“贺玄度也是如此,他纨绔张扬,戴着假面存活,与我有什么分别。柳舜华,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行。”
柳舜华一愕,不知刘昌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些,听他提到贺玄度,本能摇头,“不,不一样。”
她与贺玄度两世情缘,这些前尘往事,岂是他人能比得了的。
“柳舜华,你别太天真了,贺玄度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真的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了解他吗?你就这么肯定,贺玄度他不会骗你。”刘昌脸色暗沉,“贺玄度他,体内藏着一只猛虎。”
柳舜华摇头,她了解贺玄度,他不会骗她的。
“我见过贺玄度杀人,三年前,在济阳。”刘昌冷冷道:“他出手狠辣,一下便将那人脖子扭断,没有丝毫犹豫。”
一股寒气瞬间窜上脑门,柳舜华一颤。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前世。
她被程氏身边的刘嬷嬷刁难,大冬天克扣了木炭,气得与她理论起来。刘嬷嬷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反将她好一番羞辱。芳草与妙灵气不过,双方便起了冲突。
刘嬷嬷仗着人多势众,按住芳草与妙灵,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打。
她心疼不已,又气自己无用,连累了她们,一来二去,便病倒了。
三日后,她病好起床,听芳草与妙灵说,刘嬷嬷死了。
她以为是病死,只叹一句报应不爽。
芳草与妙灵却说,刘嬷嬷是被人活生生扭断了脖子,扔在了池塘。
刘嬷嬷死得蹊跷,当时,她便隐隐有些不安。
如今无端想起旧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贺玄度,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曾笃定,她了解贺玄度,如今却突然有些看不明白了。
刘昌笑得得意,“怕了吧?柳舜华你是不是后悔了,没有选我,选了个疯子。”
柳舜华回过神,用一种极淡的口吻道:“是你看错了,贺玄度他不会武功,更没去过济阳。”
刘昌气结,“柳舜华,你真是……算了,反正我都快要死了,你要怎样,都随你。”
柳舜华忙转移话题,“皇上,别灰心,算算时辰,禁军应该很快便能来了。”
刘昌叹了一口气,无力道:“可我中了毒,怕是撑不到了。”
“什么毒?”柳舜华想起方才的黑蛇,“你该不会是觉得你中了蛇毒吧,那是条乌梢蛇,没有毒的。”
刘昌:……
怪不得方才他说了这么多,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些话,可都是他的秘密,如今却被她听了去。
柳舜华反应过来,提心吊胆,“皇上,你这会,不会要杀了我灭口吧。”
刘昌别过脸去,灭什么口,他只想撞墙。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柳舜华坐得腿疼,方换了个姿势,便听到洞口窸窸窣窣的声响,浑身一紧,将袖中的木棍牢牢抓在手上。
她轻声道:“皇上,您得站起来。”
刘昌明显也听到了响动,忍着剧痛,扶着石壁,缓缓起身。
两人贴在石壁上,紧紧盯着前方。
过了好一会,那声音渐渐消失,洞内一片死寂。
两人浑身一松,想是半夜蝙蝠回巢,弄出了声响。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闪过,迅速朝两人扑来。
柳舜华来不及多想,拉着刘昌便往洞口跑,边跑边大声呼救。
此前不敢大声喊叫,是怕先引来刺客,如今已是生死难料,自然是声音越大越好。
刘昌也反应过来,扯着喉咙大叫:“快来救驾!”
方才离得太远,黑影扑了个空,见两人逃脱,忙追了上去。
刘昌先是摔伤了腿,又被黑蛇咬伤,每跑一下,腿便钻心地疼。
他心一横,急速道:“柳舜华,别管我了,你逃命去吧。”
柳舜华攥住他的手,“说什么呢,靶场上你帮了我,如今有难,我怎么能丢下你独自逃命。”
何况,刺客追得这么急,她又能逃多远。
“抓紧你的木棍,若是被追上,咱们就同他拼了。”
刘昌心中一荡,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胸中仿佛烧了一团火。
眼瞧着跑到洞口,突然刀风擦着耳边过去,那黑影追了上来。
柳舜华将刘昌甩到一边,矮身绕到黑影左边,举起木棍朝着黑影脖颈处刺去。
木棍落下的瞬间,黑影握刀的手猛地按住柳舜华的手上,用力一扭。
柳舜华双手吃痛,骨节咔嚓作响,疼得眼泪快流了下来,却始终不肯松手。
黑影懒得与她继续纠缠,一掌击在柳舜华肩上,将她摔了出去。
刘昌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与力量,手持木棍,大叫一声转头朝着黑影刺去。
黑影一声冷笑,抬手将木棍挥开,伸手掐住他的脖颈。
刘昌被牢牢钳制住,双手拼命拍打,却是无济于事。
柳舜华捂住心口,晃悠悠起身,看到刘昌已经翻起了白眼,挣扎着便要上前。
一抹红影掠过,刘昌连人都没看清,便与那黑影双双倒在地上。
那人站在月光下,长身玉立,宛如苍松,一袭红衣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夺目,仿佛燃烧的火焰。
柳舜华呆呆地望着来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贺玄度微微一笑,朝着她张开双臂。
下一刻,柳舜华义无反顾地飞奔过去,一头栽在熟悉的怀抱中。
第76章 第76章夜色旖旎
贺玄度将她揽在怀中,任由她的泪水染湿他的衣襟。
许久,柳舜华抬起头,离开他的怀抱,拉着他左右看了一圈,不胜欢喜。
“你的腿,好了?”
贺玄度顺势靠在柳舜华肩头,皱眉道:“尚未好全,只能站立片刻,这会疼着呢。”
柳舜华忙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墩上,“那你先好好歇歇。”
贺玄度坐下,朝着地上的刘昌看了一眼,嫌弃道:“本来想在大婚前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被这厮给搅和了。”
柳舜华看着地上的两人,想起刘昌方才的话,犹疑道:“他们没事吧?”
贺玄度敏锐察觉到柳舜华的迟疑,抬眸望着她,轻笑道:“当然没事,只是晕了而已。你不会以为,我杀了他们吧?”
柳舜华见心思被猜透,忙用手去摸他的腿,“还疼吗?”
贺玄度是有几分在装,但他也的确没撒谎。
自柳舜华帮他改了轮椅,他每日试着站立片刻,前些日子已经能独自站立,只是他腿伤得重,只能勉强支撑一炷香的工夫。
如今一路疾走,山间又多碎石,此刻已经快到了极限。
贺玄度抓住她的手,笑道:“好多了。”
柳舜华坠下之时伤了手,磨木棍又磨得一手泡,被贺玄度一抓,疼得叫了出来。
贺玄度忙松开,举起她的手一瞧,手背上几道划痕,掌心水泡已破,雪水流了一手。
他忙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帮她擦拭干净,心疼不已,“一定很疼吧?”
柳舜华在洞中一直提心吊胆,压根没顾上手疼不疼,如今贺玄度在旁,彻底没了顾虑,先前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我方才……磨了两根木棍防身,又差点被掰断了手,疼死了。”
贺玄度伸手替她拭泪,“我下来得匆忙,没有带药,待会上去,我帮你上药。”
柳舜华慢慢止住了泪,指着地上的两人,“他们怎么办?”
贺玄度想了想,“我腿好之事,还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才出手将他们击晕。”
柳舜华不解:“为什么?”
贺玄度朝她一笑,“因为我发现,腿瘸着能做的事,更多。”
一个断腿的贺玄度,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废物。
废物,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
柳舜华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不妨碍她的赞同。
“那等会皇上醒过来,我要怎么解释。”
贺玄度一笑,“解释什么,你也晕倒了,有什么好解释的。”
柳舜华点头,这个主意甚好。
转念一想,又道:“那这个黑衣人呢?”
贺玄度缓缓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柳舜华转头又朝地上看了看,“他这么重,你拖着会不会太沉?”
贺玄度笑了,“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带他走?”
柳舜华:“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道理。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贺玄度看了看洞外,“外面几个刺客,全被我解决了,这里很安全。禁军很快便会找到这里,我要走了。”
柳舜华点头,“你一路小心。”
贺玄度起身,将那黑衣人拖至洞口,突然停了下来,“今晚我过去找你。”
柳舜华抬头,幽暗的洞穴内,贺玄度的笑无端添了几分暧昧。
贺玄度走远,柳舜华才回过神,忍不住笑了笑,歪头躺在地上。
刘昌与柳舜华被救出送往行宫,众人都候在殿外,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柳舜华被安置在偏殿,先醒了过来,御医确认她无事,由着她去了殿外。
才出了门,柳桓安急得上前拉住她,声音不觉颤抖,“蓁蓁,你没事吧?”
柳舜华转了一圈,“兄长放心,你看,好好的。”
柳桓安确认她无事,才问道:“怎么回事,成卫尉说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同皇上都晕了过去,洞穴外不远处有几个刺客的尸身。”
柳舜华摸着头,“我同皇上一起跌下山崖后,皇上扭伤了脚,我怕刺客先找到我们,便躲进了山洞。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刺客追来,我们无力抵抗,被刺客给击晕过去。我醒来时发现在殿内,也很慌张,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柳桓安安慰道:“蓁蓁,别怕,没事了。”
柳舜华垂头站在柳桓安身边,一同在旁候着。
贺玄度身影出现得太快,她根本没看清那一掌的轻重,也不知刘昌到底何时才能醒过来。
等了许久,太医终于走了出来。
贺玄晖上前问道:“李太医,皇上怎样了?”
李太医道:“贺大公子放心,皇上无碍。”
贺玄晖疑道:“既无大碍,那为何还未醒来?”
李太医:“兴许是皇上今日太过操劳,又如此折腾,有些倦了,这才睡了过去。”
柳舜华一愕,亏她方才还以为是贺玄度下了死手,打得太重了。
众人面面相觑,睡了?
他们在这跪了这么久,个个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慎便被波及,皇上竟然只是睡着了。
紧接着,成渊走了出来,“皇上已经歇下,诸位请回吧。明日一早皇上醒来,再来问安不迟。”
人群中一片静默,许久才有人战战兢兢问道:“成卫尉,不会再有黑熊和刺客了吧?”
今日接连突生变故,那些世家公子和小姐们被吓得魂不附体,生怕刺杀事件再来一波。
成渊沉声道:“刺客已悉数斩杀,宿苑内有禁军把守,诸位可安心歇息。”
众人得了指示,这才慢慢散去。
成渊突然叫住了柳桓安,“贺大公子,柳刺史,还劳烦稍候片刻。我有些事想与二位商讨,不知是否方便?”
两人相互一望,成渊特意留下两人,定是要商讨此次刺杀事件,遂点了点头。
柳桓安转过头,对着柳舜华道:“蓁蓁,你先回去,今晚好生歇息。”
柳舜华道:“兄长,那我先回去了。”
柳桓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不满道:“贺玄度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他人?”
周松等在柳舜华身旁,忙道:“公子今日劳累一整日,听闻柳小姐失踪,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这会儿人还没醒呢。”
柳桓安皱眉,这个贺玄度,也太弱了些。
但想到他今日狩猎夺魁,又身患残疾,眉头又舒展开来。
已是夜
半,柳舜华简单沐浴后,擦干头发,来到窗案前坐下。
想着贺玄度今夜要来,她推开了窗,朝着外面望去。
庭院被霜色笼盖,静谧得宛似一幅素帛画。冷风吹过,竹林枝叶婆娑,月光在庭院内幽幽浮浮。
月色朦胧,烛火映照下,她突然觉得她这一身旧衣有些碍眼。
原本想着只临时留宿一晚,她随手装了这件单调的缥色袍,实在没想到会在今晚私会。
眼一瞥,瞧见窗边一抹嫣红,玉骨冰质,清香幽幽萦绕在窗台。
她抬手摘了一枝插在青瓷瓶内,红梅映衬下,这一身清淡衣饰倒也妥帖。
收拾好一切,又在铜镜前仔细照了照,镜中女子肤如凝脂,红晕飞腮,双眸盈盈,长发倾泻在肩头,更添几分娇柔。
方将铜镜放下,只听淅淅沥沥之声自窗外传来。柳舜华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小雨。
她怕雨水飞进屋内,忙上前阖上窗子。
雨丝绵绵,轻轻叩击着花窗。柳舜华蹙眉,雨天小路湿滑,贺玄度的腿又不能久站,也不知他今夜能不能来。
她趴在窗边,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丝簌簌落在屋顶,偶有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在窗台溅起微弱的‘叮咚’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内。
夜越来越静,柳舜华眼皮一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舜华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笃笃笃”三声,猛地惊醒,坐起推开了窗。
一道颀长的身影裹着雾气从窗外翻入,梅枝轻颤,花瓣簌簌而落,飘落在窗台上。
柳舜华喜道:“你来了?”
贺玄度抬头一笑,雨珠顺着他的发丝划过脸颊,沾了水的一张脸愈发面白似玉,温润中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妖冶。
柳舜华愣神片刻,伸手将他脸上的雨珠擦干,嗔怪道:“下着雨怎么就来了?”
贺玄度看着她,笑道:“你在等着我,我怎么能不来呢?”
柳舜华把手拿开,嘴硬道:“谁说我在等你,我只是睡不着。”
贺玄度抬头扫了一眼窗台上的红梅,“大半夜的,这么有兴致。”
柳舜华一笑,绕到窗边将窗重新阖上,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你的腿才好一点,今日又来回奔波,快坐下歇歇吧。”
贺玄度坐定,小心翼翼地展开衣袍,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雪团子。
“送你的,小兔子。”
柳舜华忙伸手去接,小兔子想是被他一路护在怀里,并未沾上半分水气,浑身暖乎乎的。
她摸着柔软的毛发,“你今日猎到的?”
贺玄度拍了拍衣襟上的雨珠,“嗯,从李季方手里夺的。”
柳舜华想起白日里有人回禀刘昌,说李季方受了伤。
“李季方是你伤的,就为了这只兔子?”
“不全是吧,他有意挑衅我,我总要让他吃些苦头。”贺玄度伸手揉了揉小兔子,“而且,你不觉得这只兔子,很像小白吗?我欠你一个小白,如今,总算是还你了。”
小白?柳舜华猛地记起,这茬她倒忘了。
当时她只是为了取得贺玄度的信任,随口编的故事,没想到他还一直记得。
她尽量露出一丝自然的微笑,“像,简直太像了。贺玄度,你真的好厉害,这么像的都被你找到了。”
贺玄度摸了摸鼻子,“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喜欢,日后咱们可以养一窝兔子。”
柳舜华不禁笑道:“人家都说养一群孩子,哪有养……”
话未说完,便意识到不妥,他们尚未成婚,她就在他面前谈论孩子,实在有些不太矜持,忙垂头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贺玄度低头一笑,走到窗边,将放在窗外的笼子拿出,伸手将小白塞了进去。
柳舜华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贺玄度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放在桌上,“待会睡前记得抹上。”
柳舜华拿过药膏,开口道:“你要走了?”
贺玄度歪头凑到她跟前,“怎么,你舍不得我走?你若舍不得,今夜我便不走了。”
柳舜华猛地后退一步,“你……你说什么呢?”
贺玄度笑得得意,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逗你呢,我就是来给你送小白,这就走。”
柳舜华捶了他几下,推着他道:“雨已经停了,你今日劳累了一日,要好好歇歇才行,快些回去吧。”
贺玄度点头,转身利落地越过窗子,稳稳落在地上。
柳舜华站在窗前,缥色素袍映着灼灼的红梅,虽不施粉黛亦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灵动。
贺玄度立在窗外,轻声道:“那我走了。”
冷香幽浮,沾满她的衣襟,柳舜华心中不舍,咬唇道:“嗯,路上湿滑,你要留意些。”
贺玄度点头,转身走入黑暗。
柳舜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扶着窗子,缓缓关上。
还未阖上,一只大手突然伸了出来,用力一推,将那扇半关的窗子重新打开。
柳舜华怔怔地看着去而复返的贺玄度,还未反应过来,贺玄度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炙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两人粗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唇瓣紧紧相依。
贺玄度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在怀里。柳舜华浑身酥软,脊背抵着桌案勉强站立。
慢慢地,他不满只是轻微的碰撞,抵开她的贝齿,在里面攻城略地。
他的急促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在她耳边低语,呼唤着她的名字,“蓁蓁。”
柳舜华浑身一僵,伸手攀上他的脖颈,压抑了许久的感情肆意反扑。
窗台上,落红浸染在无边的黑暗中,夜色旖旎。
第77章 第77章蓁蓁,你后悔了,是吗
后半夜又下了一场雨。
回廊曲折蜿蜒,朱红的栏杆愈发油润沉静。
檐下的宫铃脆响,悠悠荡荡,清冷的冬日多了几分灵动。
柳舜华昨夜辗转反侧,睡得不太安稳,起得有些晚。
宫人送早膳时,告知皇上已经醒来。
柳舜华匆匆用过早膳,便赶往大殿。
她离大殿不算远,到的时候,人却还是聚集大半。
柳桓安看到她过来,笑着道:“你今日瞧着气色尚可,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柳舜华想了想,又问:“昨日兄长何时回的?”
柳桓安揉着额头,“不过闲谈几句,昨日之事,到底要等皇上醒来才能定夺。”
成渊新提拔上任,底下这些人对他未必信服。刘昌不醒,他做事自然有所顾忌。
“柳御史,柳小姐。”贺玄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柳桓安笑着与他寒暄几句。
贺玄晖看着柳舜华,随口问道:“柳小姐身体可好?”
“劳大哥费心,蓁蓁并无大碍。”周松推着贺玄度走近。
柳桓安看着贺玄度,狐疑道:“我听说,你昨夜晕倒了,怎么这一大清早的就跑去看了蓁蓁?”
贺玄度脸上的笑容一滞,忙道:“我心忧蓁蓁,故而起得早了些。看过蓁蓁,才用的早膳。”
柳桓安点点头,还算他有心。
不一会,成川从大殿内走出,对着众人道:“皇上已经醒来,用过了早膳,不过圣体欠佳,诸位今日就不必来拜了。皇上口谕,诸位在上林苑内可随意走动,但无诏不得离开。”
刺杀之事未查清,众人皆有嫌疑,刘昌此举,明显是谁也
不信。
说罢又道:“贺大公子、柳御史还请留下,协助查清昨日刺客一案。另,贺二公子与柳小姐,也请一并留下。”
柳桓安看了一眼贺玄度,昨日之事,蓁蓁是当事人,留下自是无话可说,可皇上为何要他也留下。
几人跟着成川进入大殿。
刘昌正悠然坐在榻上,一身常服曳地,墨发半披,几个貌美的宫人围坐左右,喂粥的喂粥,擦嘴的擦嘴,按腿的按腿。
看到有人进来,这才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柳小姐,身体可有不妥?”刘昌无视众人行礼,张口便问。
柳舜华心内翻个白眼,还好意思问,面上却挂着笑:“谢皇上关心,并无任何不妥。”
刘昌这才坐正,“今日召你们来,想必你们也知道,是为昨日行刺之事。”
贺玄度左右看了一眼,咳了一声,“皇上,我无官无职,昨日刺杀之时正在狩猎,留下怕是不妥吧。”
刘昌摇头,“谁说你与昨日之事无关?”
柳舜华一怔,难道昨夜洞中,刘昌看到了贺玄度?
刘昌本就对贺玄度疑心,若是看到贺玄度带走刺客,不知会作何想?
贺玄度抬起头,对上刘昌的目光,缓缓道:“是吗?”
刘昌点头,一下下敲击着桌面,“你忘了,吾说过,狩猎魁首,吾封他为镇护将军。吾留下吾的将军,有什么不妥?”
贺玄晖与柳桓安面面相觑,镇护将军,贺玄度?
刘昌竟真要封瘸了腿的贺玄度为镇护将军。
贺玄度一笑,刘昌还真是,异于常人。
不过也好,他倒不介意让自己成为刘昌的人,反而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柳桓安还好,他知晓贺玄度大婚后便会去凉州,一个空头衔而已,不必太在意。
贺玄晖脸色却不大好看,任谁都知道,如今丞相府与刘昌关系微妙。他这个节骨眼上,赐了贺玄度这个封号,借此彰显对丞相府并无芥蒂,当真是高明。
贺玄度点头叩谢,“臣,谢皇上隆恩,愿为吾皇赴汤蹈火。”
刘昌摆摆手,话入正题,“刺客的身份,你们可有头绪?”
柳桓安道:“皇上,臣想知道,昨夜您是如何脱困的?”
刘昌摸着后脑勺,“这个……我是被人从后面敲晕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看向柳舜华,“你当时不是正对着洞口,可有看清?”
柳舜华心扑通直跳,她本想说什么都没看到,但作贼心虚,怕他们会怀疑上贺玄度,于是道:“我当时被刺客摔倒在地,头脑不甚清醒,只朦胧瞧着,来人身形高大,穿着像是禁军。怎么,难道不是禁军吗?”
柳桓安皱眉,昨日问起,蓁蓁明明说未看清,怎么如今却又说是禁军。
刘昌有些懵了,“禁军,若真的是禁军,救驾之功,没有道理不出来认啊?”
柳桓安问:“蓁蓁,你再想想,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柳舜华摸着头,“我也瞧得不是很真切,只是隐隐看到一道红影。”
禁军着赤色,柳舜华此言半真半假,听起来极有可信度。
刘昌猛地一拍桌子,“没错,我记起来了,我倒下的时候,好像的确看到一片红色衣襟。”
柳桓安:“这就怪了,那为何他救了人便离开呢?”
刘昌得意道:“莫非禁军中有人折服于吾的威仪,暗中保护于我。”
贺玄晖猛地一惊,传闻先帝暗中培植一批战力极强的影卫,莫不这并非传言。这批影卫,现下承袭先皇遗志,在暗中保护刘昌。
柳桓安想了想,“昨夜臣与成卫尉去看过刺客的尸身,六名刺客全都是被人活生生扭断了脖子而死,手段狠辣凌厉,瞧着不像是禁军的手段。”
柳舜华闻言,攥紧衣角,刘昌曾说过,他见过贺玄度杀人,杀人之时,便是活活拧断那人的脖子。
怪不得他会让贺玄度进殿,他在怀疑贺玄度。
她忙朝着贺玄度望去,只听贺玄度道:“刺客能先于禁军找到皇上,想是对上林苑地势极其熟悉。此次冬猎,乃皇上临时决定,能这么快制定如此周全的计划,必是里通外贼。”
柳桓安点头赞同,“对方此举,明显早有预谋,先是利用黑熊袭击,牵制住禁军主力,又在回主殿必经之路设下埋伏,若对上林苑不熟,根本做不到如此缜密。”
刘昌摸着脖子,问:“射熊观管事之人如今何在?”
成渊忙回禀道:“昨夜臣带人去查,发现监丞已经畏罪自杀。据下面的人说,事发之前,监丞抱了一大坛酒,死活劝他们饮酒,他们迫于无奈,饮了一碗,之后便睡了过去。等再醒来,黑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昌头疼,“看来此案一时半会也查不清。柳御史,听闻你此前协助县尉缉凶查案,此事,便交给你了。贺卿,还望你从中协助。”
从大殿出来,回来宿苑,贺玄度道:“方才,你为何突然说看到了禁军,可是突然想到有什么不妥?”
昨夜之事,事关皇上安危,若他想隐瞒,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柳舜华凝眉,犹豫了一下,“贺玄度,皇上他大约是怀疑你了。”
贺玄度不解,“他为何会怀疑上我?”
柳舜华想了许久,抬眸道:“你此前是不是去过济阳,做什么?”
贺玄度双手紧扣,多年前,为了查清当年先太子反叛一案,他的确到过济阳王城。当时年轻气盛,做事不够周全,查案途中被彭城王的人盯上。为绝后患,他赤手空拳,杀光了那批人。
“去过。”贺玄度如实道,不过却没有告知原因,他不想柳舜华牵扯进这些事中。
柳舜华也不再追问,叹声道:“皇上说,他看到过你杀人……扭断了那些人的脖子。”
贺玄度浑身一僵,想到昨夜洞中柳舜华的反应,沉默良久,才道:“蓁蓁,你怕我,是吗?”
冷风吹着脚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哀鸣。
他也不懂,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可怕的?
大概是娘亲去世那天吧。
西竹院内,孤影摇晃,他跪在娘亲床头。
娘亲脸色惨白,冰凉的手抚在他小小的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着他的名字:宁儿。
一丝温热溅在他的脸上,他睁大双眼,看到无边的红色在眼前蔓延。
娘亲的手慢慢垂下,看着他的眼哀怨又凄楚,她还想说什么,可头一歪,倒在冰凉的玉枕上。
他拼命摇晃着娘亲的手,却再没得到一丝回应。
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黑暗中走出,将他一步步拉入黑暗,他怕极了。
他冲出屋内,向着正厅跑去,他要找父亲,找父亲救娘亲。
屋外,丝竹声声,笑声朗朗,屋檐处红绸似血,天地一片喜色。烟花骤起,璀璨光华照亮半壁高宅。
他站在回廊处,静静地看着屋内的父亲。满座宾客举杯相庆,觥筹交错间,父亲望向程氏,眼眸似水,温润生光。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一瞬,他好像明白了,父亲根本救不了娘亲。
他一步步往回走,正撞上出来玩烟花的程嘉良。
烟花炸了程嘉良一身,他怒极了,唤来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将他牢牢按住,像狗一样跪在地上。
他们将烟花塞在他的手里,然后点燃。
他吓得大叫,朝着屋内喊着父亲,拼命挣扎,然而小小的他根本推不开那些敦实的孩子。
烟花炸开了,在他的手中。
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哭终于引来了父亲与众宾客,程嘉良抢先告状,拽着烧烂的衣袍,说他故意将烟花扔在他身上。
程氏眉头蹙起,淡淡说了声“扫兴。”
父亲不由分说,命人将他拖回房间。
他被人拖着,手中的血流了一地,一滴滴,像是为寿宴庆贺的红花,鬼魅而妖异。
他想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同娘亲一样,死在了这个无声的暗夜里。
……
从那以后,他便知,相府不再是他的家。
这里只有淡漠,凉薄,他这条命
,在父亲眼里,一文不值。
他擦干眼泪,装乖卖巧,讨得祖母欢心。
他戴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具,时而纨绔,时而良善,时而暴戾,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本性如何。
他原本就打算这样过一生,可偏偏遇上柳舜华。
她教他为自己而活,陪着他出生入死,像一束光,照进他沉寂黑暗的世界。
他敛去骨子里的阴冷,淡漠,贪婪地抓住那双温暖他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他越来越想做个正常人,撕掉那些虚伪的面具,在日光下,堂堂正正地好好为自己活一遭。
他想为她折春日第一枝春桃,冬日拥炉共饮一盏茶,就这么一直地老天荒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怕,他怕柳舜华看透他病态的扭曲,于是一边试探,一边隐藏。
庭院覆着一层薄霜,枯槁的海棠树下,贺玄度坐在轮椅上。
霜风掠过,他眼睫轻颤,清俊的轮廓显出几分破碎感。
他抬头,望着她,像刑场上的囚徒仰望刽子手即将落下的刀光。
柳舜华沉默,脑中一片混乱,他这算是承认了?
她怕吗?乍然听到刘昌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确是怕的。
她见过两世的贺玄度,一个清冷绝尘,光风霁月。一个肆意张扬,桀骜不羁。
可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贺玄度,冷漠阴狠,出手毒辣。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异样的?
如今回想起来,在凉州,遭遇假山匪劫掠时,她便隐隐感觉到,他射出的那一箭,的确带着强大的杀意。
断腿后再回来,他虽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她就是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直到他一箭射穿程嘉良,设计他断腿,又差点杀了张毅,随手解决那些刺客。
这些事,他做起来,未免也太轻车熟路了。
她明白,那些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想知道,当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终结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到底是怎样的心境?
她自以为了解贺玄度,却发现,她从未真正走入他的生活。
果如刘昌所言,贺玄度体内藏着一只猛虎。
见她沉默,贺玄度终是忍不住开口。
“蓁蓁,你后悔了,是吗?”他声音极淡,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是要融入雾气中。
他垂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掌心被生生掐出血痕,却觉不出疼。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头。
头顶海棠枯叶落在肩头,他却连拂去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念头朝他疯狂叫嚣:
她一定是后悔了!
若是她后悔了,他就……
一阵冷香飘过,柳舜华蹲下身,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她抓起他冰凉入骨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
“我怕的不是你杀人,而是怕你被杀人的快感以及暴戾裹挟。”
贺玄度愕然抬头,眼中有光闪过。
柳舜华一笑,“你听好了,要嫁给你,我从不后悔。眼下不会,日后更不会。”
贺玄度,别怕。
我可以将你一点点拉出泥潭,就像上辈子你对我一样。
第78章 第78章野鸳鸯
未时,天色开始阴沉起来。
不到一刻,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了雪。起初不过是一些碎粒,不多时雪片鹅毛般飞落在上林苑屋顶黄瓦之上,天地间很快白成一片。
室内生着火,噼啪作响,与雪落在草丛的声音相互应和。
柳舜华推开窗,入眼皓色茫茫,枯树变琼枝,飞花穿庭徘徊,落在窗前的红梅上。
两名宫人轻声推门进来,各自捧着一件狐裘。
柳舜华阖上窗,尽管猜出了大概,还是问道:“谁送的?”
宫人道:“这件是皇上差人送的,说是此前无辜连累小姐一同跌入山崖,实在过意不去。”
柳舜华暗想,不枉她之前在山洞内为他磨尖木棍,此次是上了点心的,至少懂得了避嫌,没有让她为难。
另一宫人笑道:“这件是贺二公子差人送来。”
柳舜华过去,顺手拿起披在身上,顿觉浑身暖烘烘的。
“皇上的赏赐太贵重,还劳烦替我先收着。”
说罢,研墨写了封信交给宫人,“这个劳烦帮我送给贺二公子。”
一场大雪,覆盖了昨日的阴云。
刘昌大喜,邀众人晚上到永宁殿欢庆。
未进殿内,便闻鼓乐声声,不似黄钟大吕庄严,曲调风雅中带着欢快之声,想是为了迎合刘昌的喜好。
朱墙内外银装素裹,雪覆飞檐,檐下宫灯次第亮起,一圈圈光晕层层荡开,映得砌上的残雪斑斓,远远望去,整座宫殿朦胧宛似神仙境。
柳舜华今日到得早,方一进殿,便有宫人引着她落座。
殿内,金莲并蒂宫灯燃着明烛,映得满殿光华璀璨,煌煌如昼。
琼筵列玉案,鎏金银竹节熏炉吐着龙脑香,青烟缭绕间,熏得人醺醺欲醉。
柳舜华静坐许久,众人才一一到来。
因靶场射箭之事,她与贺容暄不和之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她不想别人跟着无辜受累,只独坐着静候开筵。
贺容暄云鬓高挽,一袭红狐裘,更添几分张扬艳丽,满殿烛火都黯然失色。
她扫了一眼柳舜华,又将头转过去,享受着众人的艳羡。
柳舜华照例不给她眼神,只瞧着前方两个空位。
片刻,贺容华与刘妉柔才姗姗而来。
柳舜华起身,笑道:“你们今日是说好的吗,怎么来得这么晚?”
两人相视一笑,“真是巧了,路上碰到,便一起来了。”
贺容华摸着柳舜华的狐裘,“这白狐裘还得是你穿才好看,清丽娇媚,活脱脱一个月宫仙子。”
刘妉柔点头应和,“方才一进来瞧你坐在灯下,影影绰绰一个轮廓,便教人移不开眼。”
“二位姐姐今日才是……咳咳……”柳舜华细看两人,实在张不开口违心夸赞。
这两人今日不知何故,一个薄施粉黛,穿着件寻常裘衣;一个素面朝天,身穿裙青重锦,整个大殿怕是都找不到比她们更素淡之人,与往日光彩照人的模样实在相去甚远。
两人笑道:“快坐着吧。”
三人坐定,贺容华瞧着对面,并未见贺玄度,于是问道:“宁儿今日怎么没来?”
柳舜华接道:“下了雪,玄度他今日身体不适,在宿苑内歇息。”
刘妉柔眼一瞥,瞧见首端坐着个长者,眉间一道深痕,面色沉肃。
“那位长者是谁?”
贺容华扫了一眼,“看年纪,像是颜太傅。”
刘妉柔愕然,“颜太傅,他不是在宫中,什么时候来的?”
贺容华道:“皇上由颜太傅一手带大,胜似父子。想是昨日皇上遇袭,他放心不下,便赶了过来。”
刘妉柔笑道:“听闻颜太傅是出了名的严苛,前些时日方责罚了几个皇上的近侍。皇上今日本想放肆畅饮一番,怕是难了。”
宫人一声高喊,将两人打断,刘昌进了大殿。
刘昌身披玄色狐裘,面容清俊,眼带笑意,踏上宝座。
乐起,舞姬水袖细腰摇曳,香粉飘远。宫人们手捧鎏银酒壶,开始斟酒。酒香混合着脂粉的香气,直教人如坠云端。
刘昌举杯,“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众人同举杯应和。
刘昌一饮而尽,又端起酒杯,尚未开口,便听到一声咳嗽。
颜太傅端坐如松,声音冷硬,“皇上,您伤了腿,不宜多饮酒。”
一向行事放荡的刘昌立刻脸上堆笑,俯身道:“太傅,一杯,就一杯。”
颜太傅不为所动,“酒多伤身,一杯告慰天地,足矣。”
刘昌一脸哭相,“不是,太傅,我方才,就只喝了一小口啊。”
颜太傅扫了一眼殿内的年轻子弟,厉声道:“皇上伤了腿,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劝着吗?”
吓得众人一哆嗦,齐齐高呼,“请皇上保重龙体!”
有颜太傅坐镇,方才还轻松的氛围一下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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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乐陡然一变,雄浑厚重,仿若黄钟大吕,整个大殿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
来此狩猎的年轻子弟,多半是爱玩乐的,听着如此端严之曲,一瞬梦回夫子授课的深渊,精神都萎靡不振。
刘昌也苦啊,他哪知道颜太傅来得这般快,若是知晓他今夜之前会赶来,何必在这受罪,早寻个借口将他安抚住,赏月赏雪赏美人去了。
众人见识到颜太傅的严苛,一个个正襟危坐,
生怕被他瞧见有不妥之处。
柳舜华倒觉正好,有颜太傅在,刘昌定不会尽兴,宴席也能早点结束。
正想着,眼光无意一扫,竟看到颜太傅起身,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柳舜华头皮发麻,颜太傅不会是要挑她的错处吧。
果然,颜太傅走到她身前,盯着她的白狐裘看了许久。
长辈的威压扑面而来,柳舜华冷汗直冒。
难道是这身白狐裘太招摇了?!
“我挑的那件,柳小姐不喜欢?”颜太傅淡声问。
柳舜华茫然抬眸,她是听错了吗?
大约是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生硬,颜太傅声音温和不少,“此前我帮柳小姐选了一件白狐裘,见你并未穿着,想是不喜欢。我年事已高,不太清楚你们小孩子的喜好,待柳小姐大婚之日,必备厚礼奉上。”
柳舜华震惊,原来午间那件白狐裘,竟是颜太傅亲自挑选的。
众人愕然,柳舜华她何德何能,竟入了颜太傅的眼。
贺容华却微微一笑,颜太傅正妻早亡,无儿无女,半辈子的精力都花在刘昌身上,刘昌就是他的命根子。
她曾听到传言,昨日刘昌遇刺坠入山崖,险些被刺客杀害,多亏柳舜华削尖了长棍对峙,最终等来了禁军。
在颜太傅眼中,柳舜华救了刘昌一命,那他如何以礼相待,都不过分。
一时间,殿内众人齐齐望向柳舜华。
她怎么就这么好命!
柳舜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如坐针毡,一直到宴席结束,匆匆告别兄长,飞速逃离。
月色皎洁,月光照着积雪,别有一种清美。
柳舜华绕过一处石洞,覆满霜雪的枯树下,贺玄度早已等候多时。
鱼灯微光在风中摇曳,柳舜华身披狐裘飘然而至。
贺玄度从轮椅上站起,墨青大氅上沾着梅林的冷香,从袖中取出一枝红梅,眉间是化不开的温柔。
“路上瞧见梅园中红梅开得甚好,便折了一支。”
柳舜华伸手接过,那红梅开得甚妙,梢头并蒂双苞,绽放得肆意热烈。
她放在鼻间轻嗅,“这枝选得好。”
贺玄度一笑,“比起你窗台那枝,还是不够艳。”
柳舜华想起昨夜临别的吻,作势捶在他肩头,“别乱说。”
贺玄度举起手,“冤枉啊,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柳舜华哼了一声,“正事要紧,别忘了,今夜的目的,是让刘昌不再对你起疑。”
贺玄度收了手,坐回轮椅上,悠然道:“以刘昌的性子,提前看了你给我的信,不管是出于看热闹的心理,还是想要试探我,都不可能还坐得住。”
柳舜华点头,推着贺玄度朝着前方林木荫翳处走去。
经过昨日刺杀事件,上林苑上下盘查了个遍,倒是不用担心安全。
来到约定处,两人四下张望了一圈,并未瞧见刘昌的踪迹。
两人相视一眼,难道他们猜错了?
脚步踏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郡主今日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我们合作之事。”
两人一惊,怎么又是贺玄晖与刘妉柔。
贺玄晖淡声道:“上林苑人多眼杂,非要在此处说吗?”
刘妉柔:“冰天雪地的,谁会这么无聊在此闲逛。”
贺玄晖沉默片刻,“你近日为何总是针对容暄?”
刘妉柔懒声道:“看不惯她,这个理由行不行?”
“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找上我要合作的。”贺玄晖声音泛冷,“这些年,若没有我替你挡着,你早就被平阳王嫁到北地去了。你如今这个样子,要怎么让别人相信,你钟情于我?”
寒风呼啸,吹动着枯枝,栖在枝头的山雀扑棱棱振翅而飞,雪落簌簌。
雪落在脖颈,柳舜华浑身一激灵,攥紧手中灭掉的鱼灯。
贺玄晖与刘妉柔不是互相喜欢的神仙眷侣?
这怎么可能,上辈子,贺玄晖为了刘妉柔费尽心机,将她冷落在后院,不惜休了她也要迎娶她。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只是一场交易?
刘妉柔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钟情于你,便要忍受你妹妹的奚落与羞辱。贺玄晖,幸好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贺玄晖:“郡主是想终止交易了?”
刘妉柔沉默,半晌才幽幽道:“贺二公子娶亲之后,你母亲必定催你成亲。若你顶不住,真的娶了亲,交易便终止吧。作为报答,你可以尽管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我受得住。”
贺玄晖嗤笑一声,“刘妉柔,咱们合作这么久,我以为,在你心里我就算不是个好人,起码也算个君子。我贺玄晖就算再不济,都不至于让一个女人背黑锅。”
月光惨白,照得满地碎玉森森。
刘妉柔明显一怔,笑了笑,“这么说,你不打算成亲?”
风吹着贺玄晖衣摆猎猎,佩玉锵如。
他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若计划有变,我会告知你。”
风卷着碎琼掠过,刘妉柔久久立在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叹了一声,“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
柳舜华与贺玄度不由一愣,面面相觑,被发现了?
树影摇晃,有人从对面林木中走出。
刘妉柔抬眸看着来人,长睫微颤,清亮的眸光带着朦胧的雾气。
“柳桓安,你都听到了吧?”
第79章 第79章好大一出戏
柳舜华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被石化了一样。
刘妉柔与兄长?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排山倒海,翻腾而来。
一瞬间,她全明白了。
刘妉柔为何第一眼便认出来她,为何三番两次地帮她,又为何突然对贺容暄大打出手。
她喜欢的,是兄长。
柳桓安笔挺的身躯一动不动,静静地立在那里,“郡主让我过来,就是听这些?”
刘妉柔身子一抖,险些要摔倒,她竭力稳住,“柳桓安,你还要怪我多久?”
柳桓安双手忍不住颤抖,克制住想去扶她的冲动,“郡主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当初我随口说是平阳王府的丫鬟,是因为我不想被人发现。后来我爹想要把我嫁到北地以便巩固势力,我迫不得已才找上贺玄晖。”刘妉柔声音哽咽,“我从未想过要骗你,更没有作弄你的意思。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月色下,她一张素颜泛着柔光,裙青衣袍,柳桓安恍惚又看到那个蹲在糕点铺子前哭泣的小丫鬟。
他叹了一声,“我从未怪过你,更没有不信你。”
刘妉柔委屈道:“那你为何都不肯再见我?”
柳桓安的衣摆上沾满了雪沫,被风一吹,又簌簌落回雪堆中。
片刻后,他转过身去,闭上眼,“郡主,吾非良人。”
他大步离开,走得很快,生怕慢一步,便会后悔。
刘妉柔眼泪吧嗒落在雪中,朝着他背影道:“好,柳桓安,你亲口说,说你不喜欢我。你说了,从今往后,我便彻底忘了你。”
柳桓安脚步一滞,攥紧双手,终是没有停留。
刘妉柔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她猛地向前追去,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堆里,埋头哭出声来。
那哭声起初还带着几分压抑,呜呜咽咽,慢慢地愈发悲切起来,似乎要将这辈子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柳舜华满心酸涩,心疼不已,兄长也太狠心了。
高大的身影逼近,弯腰伸出手来,刘妉柔仓皇抬头。
柳桓安将她拦腰抱起,“雪里冷,要哭回宿苑哭也不迟。”
刘妉柔伸手牢牢揽住他的脖颈,收住眼泪,娇笑道:“柳桓安,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柳桓安别过头去,大步流星地走在雪地里。
他知道她是装的,可就是狠不下心。
罢了,刘妉柔就是他命里的劫。
脚步声越来越远,躲在山石后的两人长舒一口气。
贺玄度叹道:“真是没想到,端正如柳御史,也会有与人私会的一天。”
今夜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柳舜华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们男未婚女未嫁,私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贺玄度一笑,“自然,不是谁都能像咱们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舜华看着茫茫雪夜,“你说咱们这是什么运气,这都能撞上。”
贺玄度道:“此处远离大殿,背靠山峦,南临昆明池,北接梅林,天然一块风水宝地。”
柳舜华笑道:“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吧?”
贺玄度:“那可不一定,指不定有什么人也在暗中呢。”
两人相视一望,也不知此刻刘昌在不在。
四周一片沉寂,柳舜华冷得打了个寒噤,贺玄度不忍,轻声道:“此处虽是赏月胜地,但寒气太过,还是先回去吧。”
柳舜华想了想,推着轮椅便要离开,眼光一瞥,瞧见月下人影晃动,忙止住脚步。停得太匆忙,一不小心扭到脚,整个人跌在轮椅内,坐在贺玄度腿上。
贺玄度嘴角翘起,正要说话,被柳舜华一把按住。
“成大哥,好久不见。”
贺玄度瞪大双眼,这声音是,大姐。
“石姑娘,不,我应当唤你一声世子夫人。”浑厚的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苦闷。
柳舜华觉得这声音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皇上新提拔的那个卫尉,成川的兄长,成渊。
怪不得那日猎场上,贺容华见到他,一瞬失神,原来是旧相识。
贺容华苦笑一声,“一别数年,成大哥不也是青云直上,咱们都不是暖水村烂泥里打滚的孩童了。”
成渊握紧腰间的刀,是啊,那个在暖水村吃不饱穿不暖,相互依偎长大的石家小丫头,早已没了踪影。
他抬头,看着她身上的灰裘,“夫人,这身灰裘与您身份不符,还是,扔了吧。”
贺容华攥住衣领,只觉喘不过气来。
她稳住心神,嘴角微微抽动,“你肩上的伤可好些了?”
那年冬日,她摇身一变,成了相府千金。
相府的马车停在屋外,她躲在屋内,迟迟不肯上车。
一直等到日落,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晚霞笑着递给她一件灰裘。
后来,她才知道,为了送这件灰裘,他险些被灰熊扑食,伤着了肩膀,右手几乎要废。
成渊一笑,“劳夫人费心,早好了。”
寒鸦掠过,夜色如墨,漫长的沉默。
贺容华长叹一声,“既知成大哥过得好,容华也就放心了。只是这夜色深重,还望能送我一程。”
许久,成渊漆黑的眼眸垂下,隐在暗夜里,“夫人,请。”
贺玄度慢慢调匀呼吸,轻轻戳了一下柳舜华的手。
柳舜华意识到人已经离开,忙将手拿开。
贺玄度大口呼吸着,“蓁蓁,下次别听那么出神。”
柳舜华一脸歉意,“一不留神,就给忘了。”
贺玄度咳了声,“那个,我大姐姐她问心无愧,不过是旧人相叙,为免是非才避人耳目。”
柳舜华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放心,今夜之事,不会有第五个人知晓。”
贺玄度一声低笑:“今日真是,好大一出戏,咱们在这竟当了三回看客。”
柳舜华叹了一声,这世间难全之事太多,见惯了劳燕分飞,愈发觉得能与贺玄度走到一起,有多不易。
她下意识想抓贺玄度的手,一垂头,发现自己竟一直坐在他腿上,忙跳了下来。
“你的腿,没事吧?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贺玄度笑:“我这腿没那么金贵,你坐一下又不会坏。”
柳舜华扑哧一笑,正欲说话,瞧见前方树影晃动,石林上有个黑影缓缓蠕动,慢慢直立起来。
她尖叫一声躲在贺玄度身后,颤抖着,“有……有鬼。”
贺玄度一手安抚着柳舜华,一手摸向腰间。
只见黑影一跃,从石林上跳下,原来是个人。
那人抖动着玄色狐裘,哆哆嗦嗦道:“冷死我了。”
柳舜华侧身看去,试探道:“皇上?”
刘昌咳嗽几声,一头栽在贺玄度腿上,伸手抓住轮椅,“我腿,走不动了,你让我坐会。”
贺玄度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皇上,你猜,我为何要坐轮椅。”
刘昌颤抖着手指向柳舜华,“方才我都看到了,她都能坐,为什么我不能坐?”
“她,身轻如燕。你?”贺玄度眉头一皱,“你看看,能一样吗?”
刘昌见他无动于衷,将狐裘裹得紧了一些,朝着远方大叫一声:“成川。”
一道黑影闪过,成川踏雪飞奔而来。
刘昌头一挥,“背他起来。”
成川二话不说,抓住贺玄度两条胳膊扛在背上。
刘昌伸手拉过轮椅,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贺玄度白眼一翻,“皇上小心,我的坐垫。”
那可是蓁蓁亲手为他缝制的,他一身脏衣,就这么大剌剌地坐了下去。
刘昌朝前方望了望,“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若回去被颜太傅抓到,又要唠叨个没完,先去贺玄度那里躲躲吧。”
说罢,瞧着身后的柳舜华,“愣着干嘛,推啊?”
柳舜华一脸无奈,缓缓伸出手。
刘昌坐在轮椅上,不停晃着,“你还别说,这轮椅坐着就是舒服。”
贺玄度仰头笑道:“这是蓁蓁特意为我做的。”
刘昌微微一愣,片刻失神,随即朗声一笑,“那你这腿断的,挺值。”
柳舜华见他满嘴胡言乱语,真恨不得手一松,将他埋进雪里,好好清醒清醒。
想想他毕竟是皇帝,忍住了。
她笑问:“皇上为何会在此啊?”
刘昌懒洋洋道:“大殿里闷,跑出来喝酒,醉了。”
贺玄度轻笑一声,“皇上果真是真龙天子,醉了都能爬这么高。”
刘昌朝他看了一眼,“比不上你雅兴,坐着轮椅也要出来幽会。”
想到方才之事,刘昌摸着额头,兴奋道:“你说,咱们要不要围着宿苑转一圈,没准能捉到不少野鸳鸯。”
柳舜华愕然,推着轮椅的手一抖。
刘昌回头,笑道:“你放心,你兄长与郡主之事我会帮忙保密的,算起来,郡主也是我的姑姑。”
又对着贺玄度,“你姐姐与成卫尉之事,我也会保密的。毕竟,成渊是我的人。”
贺玄度无比后悔今日的决定,他宁愿刘昌怀疑他,也不要听他在这喋喋不休惹人厌烦。
刘昌犹觉得不够,“至于你们两个,我……”
贺玄度淡声道:“皇上不必替我们保密,我们本就是未婚夫妻,出来赏个月,无伤大雅。”
刘昌终于闭嘴。
过了梅林,很快便到贺玄度宿处。
宫人瞧见皇上坐着轮椅进来,都吓了一跳。
莫非皇上怎么也摔断了腿?
刘昌冻得发抖,在宫人们惊诧的目光中,从轮椅上跳起,直奔向炭火旁。
成川将贺玄度重新放回轮椅上,阖上门站在廊下。
刘昌双手放在火上面烤了一会,才缓过劲来。
柳舜华瞧着他狼狈的样子,不觉好笑。
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刘昌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有酒吗?”刘昌突然问。
贺玄度一笑,“凉州葡萄酒。”
刘昌拍手道:“还是你懂我。”
柳舜华有些不放心,“皇上,你此前摔伤了腿,怕是不宜饮酒。”
她可不想刘昌有事,若是他出事,贺玄度岂不是要跟着倒霉。
“你怎么同颜太傅学上了,这般古板。”刘昌朝贺玄度一笑,“你腿断了之后,她就是这般劝你的,你不嫌烦?”
贺玄度正襟危坐,“不嫌,一点都不嫌。有蓁蓁管着,我求之不得。”
柳舜华一笑,“算了,你们若实在想喝,我让人帮你们温一下。”
很快,宫人们将温酒端上。
刘昌举杯,正欲饮下,柳舜华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炙肉放在案上。
贺玄度只看一眼,便道:“你烤的?”
柳舜华顺
势坐下,笑道:“你们只喝酒,眼前是痛快了,若是肚里没点东西垫着,明早可要遭罪了。”
贺玄度点头,“还是蓁蓁想得周到,只是这烟熏火燎的,实在伤身,下次别做了。”
屋外北风呼啸,铜盆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裹着淡淡的松木香,散了冬日的严寒。
柳舜华夹了一块肉推到贺玄度跟前,烛火摇曳,她垂头微笑,温柔缱绻。
明明他们只是笑着,说着再琐碎不过的家常话,刘昌却羡慕极了。
一瞬间,无边的孤寂袭上心头,他突然有点孤单。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舜华与贺玄度相互看了一眼,双双夹起一块肉,递到他跟前。
刘昌一愣,接过炙肉,不动声色地道:“几块炙肉,有什么可吃的。”
贺玄度低头一笑,没有理他。
方才,刘昌躲在暗处,应当看得清楚。他在无人之时,也时刻坐在轮椅之上。成川背着他时,也已暗中试探过他的腿。只是成川虽会些功夫,到底不是医者,他的腿骨尚未长好,摸起来自然是与寻常人不一样。
刘昌那关,算是过了。
果然,刘昌姿态放松,笑道,“手艺不错,比那些御厨烤得好多了。”
贺玄度为他倒了一杯酒,“皇上过来,只是为了喝酒?”
刘昌又饮了一杯,无比认真道:“其实,我是想拉拢你。”
贺玄度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皇上,我是你亲封的将军,已经是你的人了。”
刘昌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贺玄度道:“皇上不用再试探了。”
刘昌挑眉道:“哦,你以为吾在试探什么?”
贺玄度转动着轮椅,将手放在炭火旁,火红的亮光映照在略显惨白的脸上。
他道:“我听蓁蓁说,你曾在济阳看到过我杀人。”
刘昌尴尬一笑,“那啥,我不是故意要挑拨,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皇上当然不仅仅是挑拨,你是为了看我的反应。”贺玄度接着道:“一开始,皇上是怀疑,此次刺杀事件是丞相府的手笔,而我就是执行人吧。”
刘昌笑问:“何以见得?”
贺玄度:“皇上遇刺之时,我的侍从周松碰巧在场,而你拼命拉住蓁蓁,不就是想让刺客投鼠忌器吗?”
刘昌放下酒杯,笑道:“你就这么说出来,不怕吾真的怀疑你?”
贺玄度放在火上的手翻动一下,“皇上对我一直是有疑心的,可那夜却出现了个变数。有人先于禁军,将皇上从刺客手中救出。恰巧,那神秘人杀人的手法,同我一致。皇上眼下怀疑的是,我救了你。”
刘昌凑过身去,“那,是你吗?”
贺玄度将头转向窗外,淡声道:“皇上可知我为何会练就一身功夫,又为何会在济阳动手杀人?”
刘昌:“愿闻其详。”
贺玄度叹了一声,“为了保命,因为有人想杀我。”
刘昌微微蹙眉,“你是相府二公子,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贺玄度垂下头去,缓缓道:“相府夫人,程氏。”
不但刘昌,连带着一旁的柳舜华,都如同雷击。
柳舜华从未听贺玄度提到过此事,眼皮狂跳,一股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
刘昌惊道:“那次在济阳跟踪你的,是相府夫人的人。”
贺玄度点头:“我在相府的境况,你应当知晓。传闻都是真的,我从不得父亲喜欢,在父亲心中,只有贺玄晖一个儿子。可无奈,祖母疼惜,事事替我出头,曾说过要将平生积攒的财富悉数交于我,程氏便怀恨在心,欲将我除之后快。”
刘昌自幼无母,幼年丧父,兄弟姐妹相争之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若不是颜太傅护着,多少次他都差点遭了亲族的暗算。刘昌感同身受,贺玄度此话,早已信了七八分。
贺玄度余光一瞥,瞧见刘昌低眉沉思,一把掀开了自己的衣袖。
光洁的手臂之上,是一道长长的疤痕,蜈蚣爬行般蜿蜒而上,因时日久远,已结一层坚硬的痂皮,像是残败的落花,被人肆意揉捏过,无情丢弃在路边,毫无生机。
柳舜华心上一寒,像是被冰刀刺穿,紧紧捂住嘴巴。
刘昌愕然,许久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程氏的侄子,程嘉良。他烧伤我时,父亲就在场。皇上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贺玄度淡然拂过衣袖,将伤处盖上,“我只是相府的一颗弃子而已,皇上这下总该信了吧?”
刘昌有些懵,他没想到,贺玄度会将自己隐藏的伤口扒出来,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亮在他眼前。
突然之间,他觉得,比起贺玄度,他还不算太惨。
他咋舌道:“贺玄度,你说你,怎么会这么惨?”
贺玄度瞟了他一眼,“皇上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刘昌嘴角笑意难掩,“人吧,总是难免会比较。方才你们当着我的面恩恩爱爱,我当然不开心了。如今看到你过得这么惨,的确舒畅不少。”
他歪头看向柳舜华,笑眯眯道:“看到没,你就算嫁进了相府,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着我怎么样?跟着我,没有恶婆婆,也没有烦人的小姑。”
贺玄度咬牙,他恨,怎么忘了刘昌是什么德行,白白给了他奚落自己的机会。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不劳皇上费心,成婚后,我们会回凉州。”
刘昌一愣,“你们要去凉州?”
贺玄度得意抬头,“蓁蓁一向不喜束缚,最爱恣意策马在草原上。怎么,皇上要同我们一起去凉州吗?”
刘昌眼神闪过一丝黯淡,再抬头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在长安这些时日,好容易有两个看顺眼的,你们偏又要去凉州,真是无趣得很啊。”
他端起酒杯,笑道:“来来来,喝酒,今夜咱们忘了那些烦心事,一醉方休。”
柳舜华原以为刘昌极擅饮酒,不想不过喝了一坛,他便已醉得东倒西歪。
喝醉的刘昌左手拉着贺玄度,右手紧紧扯着柳舜华的衣角,“你们说,咱们算是朋友吗?”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朝刘昌望去。
刘昌阖上眼,嘟囔道:“看来,是不算。”
贺玄度道:“皇上,我们都是你的臣子。”
刘昌摇摇头,“不,皇上会换,今日是我,明日是他,换了人之后,你们便不再是我臣子了。可朋友不一样,不管我是谁,身份如何换,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柳舜华猛然抬眸,诧异地看着醉醺醺的刘昌。
“贺玄度,若是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刀剑都指向我,我希望,那里面,没有你。”
刘昌脸颊红得似乎要烧起来,睡眼惺忪,“毕竟,咱们一起吃过饭,不是吗?”
贺玄度轻笑一声,“这算什么理由?”
风卷着雪吹来,炭火明灭狂舞。
成川道:“皇上,二更了。外面落了雪,要早些回去了。”
刘昌连连摆手,“我不回去。那个大殿太冷了,我不想回去。”
成川无奈,上前哄着,“皇上,回去我让他们再加几盆炭火,保证暖烘烘的。明日便要回宫,皇上要好好歇息才是,不然颜太傅看到,怕是又要责骂了。”
一听到颜太傅,刘昌一下站得笔直,“对对对,颜太傅不喜我起得晚,我要回去睡觉,要睡觉。”
成川点头,“对啊,皇上,我扶您回去。”
刘昌眼一瞥,抓住贺玄度的轮椅,“我还要坐这个,不然我不走。”
贺玄度气得火都要冒出来,成川拼命弯腰鞠躬,十分为难地看着他,“贺二公子,您看?”
柳舜华劝道:“你同一个醉酒的人置什么气,他若继续赖在这里,不知要熬到何时才能睡。你今日受了寒,要好好歇息才是。”
贺玄度瞥了刘昌一眼,想到他方才的话,无端生出一丝愧疚。
他叹了一口气,“明日一早,给我送回来。”
第二日,一行人收拾好行装,随着龙辇踏上回程之路。
车马出了上林苑,浩浩荡荡绵延几公里,雪地上游龙蜿蜒,车轮碾碎琼瑶,玉尘飞溅。
柳舜华回头望去,朱红的宫墙越来越远,暮色苍茫中只留一个模糊的轮廓。
天空又落了雪,积雪渐厚,道上的车辙很快被新雪掩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
第80章 第80章婚礼前夕
柳家人听闻皇上在上林苑遭遇刺客袭击,生怕柳桓安与柳舜华受伤,急得团团转。
一直等到过了酉时,才看到两人的马车。
见两人相安无事,一家人才算放下心来。
临睡前,柳棠华在柳舜华屋内逗着小白,赖着不肯走。
“姐姐,这个小兔子真的太可爱了,改日我也要向姐夫讨一个。”
柳舜华拍她的头,嘴角翘起,“你叫得倒是顺口。”
柳棠华摇头晃脑道:“反正你们就要成亲了,迟早的事。”
大婚在十一月十五,不足十日,的确很快了。
柳舜华洗漱沐浴后,拿出药膏涂抹在手臂上,看来大婚当日这疤痕是消不掉了。
她轻轻摸着伤处,脑海里又浮现出贺玄度手臂上烧伤留下的痕迹。
她从不知,贺玄度少时在丞相府,处境如此艰难。更不敢想,那些年,他一个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贺玄度说程氏欲将害他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到程氏,柳舜华眉头皱起。
上辈子,贺玄度与她看起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当然,也可能是贺玄度断腿后,程氏觉得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不再将他放在眼里也不一定。
算了,嫁过去以后,有的是机会问贺玄度。
柳棠华将小白放进笼子内,看到桌前上药的柳舜华,惊叫了一声。
“姐姐,你手臂怎么受伤了,疼不疼?”
柳舜华回过神,笑道:“没事,就是擦破了皮。”
柳棠华心疼得直皱眉,“这要是让姐夫看见,该多心疼啊。”
柳舜华本来心事重重,被她一说,顿时笑了起来,歪头看着她,“我怎么发现,你叫他叫得这么顺口,不会是贺玄度给了你什么好处吧?”
柳棠华见被识破,笑道:“前些日子出去逛,碰到了贺二公子。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让我嘴甜点叫他姐夫,一声姐夫一锭银子。”
柳舜华笑得东倒西歪,“那你如今岂不是阔气得很?”
柳棠华得意道:“我当场便叫了几十声姐夫,赚得盆满钵满。”
柳舜华伸手捏住她圆圆的小脸,“我说怎么几日不见,你脸吃得更圆了。”
柳棠华忙去照镜子,“胖了吗,我怎么没发现?我可不想再胖了,再胖……”
她话说到一半,忙捂住嘴。
柳舜华狐疑道:“再胖怎么了?”
柳棠华笑笑,“再胖姨娘又要骂我了。”
柳舜华哼了一声,“我们芊芊便是再胖,姐姐也是养得起的。”
柳棠华大受感动,欢喜地上床又蹦又跳。
柳舜华见她一副赶也赶不走的架势,跟着脱了鞋袜上床,“你都多大人了,还要同我睡在一起?”
柳棠华嬉皮笑脸,“姐姐一路辛劳,我替姐姐暖暖被窝。”
两人熄了灯,说笑着躺下。
夜色沉静,屋外积雪压在翠竹上,枝叶低垂,不时有断竹声传来。
“姐姐出嫁后,我便不能日日见到姐姐了。”黑暗中,柳棠华一声轻叹,“真不想长大。”
柳舜华想起了上一世,出嫁前,棠华抱着她,哭得泪人似的。她笑着安慰她,她只是嫁人,又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可最后,她被困在相府,棠华进了宫,直到她崩逝,不过见了两三面而已。
她摸着棠华的头,“婚后我们会去凉州,芊芊,你愿意跟着我们吗?”
柳棠华一怔,“姐姐,你要带着我一起去凉州?”
柳舜华温声道:“是啊,你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我也舍不得你。咱们一起去凉州,到时候还能日日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柳棠华沉默片刻,“姐姐,你能让我考虑考虑吗?”
孙姨娘虽对她不上心,但到底是她的亲生母亲。母亲尚在,她便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的确有些为难。
柳舜华笑笑:“当然,我们不会走得那么急,少说也要年后了,你可以好好考虑。”
柳棠华伸手去搂柳舜华,往她那边蹭了蹭,“姐姐,你对我真好。我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做你的妹妹。”
柳舜华将她揽在怀中,只要棠华跟她去了凉州,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开她上辈子的短命的结局。
翌日醒来,只听院内吵闹闹,芳草掀开帘子跑进来,轻盈的步履欢快异常。
柳棠华探头笑道:“你怎么瞧着这么欢喜,莫不是看到了什么俊俏的公子?”
“呸呸。”芳草假装恼道:“二小姐好不知羞,真盼着明日便有个好姑爷将你娶了去。”
柳棠华哄劝道:“好芳草,我错了,你快说,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芳草这才道:“贺二公子又差人送了礼,老爷命人抬了过来,孙姨娘正招呼着人往这边来呢。”
正在梳妆的柳舜华转过头问:“怎么又送了东西过来,是什么?”
他们方从上林苑回来,贺玄度一早便安排人过来送礼,这礼准备得也太快了些。
芳草笑道:“小姐快去看看,你保准喜欢。”
柳舜华收拾妥当,芳草挑开帘子,便见孙姨娘指挥着众人将东西抬了进来。
瞧见柳舜华,孙姨娘喜笑颜开,“蓁蓁啊,你瞧瞧,这贺二公子多用心。”
说着便让人将一排盒子打开。
大红的喜服,衣领处金丝卷枝花草穗状云纹,衣缘饰以锦缎镶边,光华夺目。金镶玉头冠,点缀着红玛瑙、珍珠、水晶,庄重又大气。
一应华胜、玉簪、金笄,珰珥、各式香粉,香囊让人眼花缭乱。
孙姨娘道:“咱们备下的婚服,我瞧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正要与你商议呢。可巧,这就送来了,要不说贺二公子用心呢。”
柳棠华在旁兴奋道:“姐姐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柳舜华在众人催促下,转身去了屋内,换好婚服出来。
才一出来,柳棠华便惊道:“这也太美了吧,姐姐。”
孙姨娘左右看了一圈,赞道:“难得如此合身,这婚服一穿,头冠一戴,宫里的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说者无心,柳舜华听着,脸上不觉飞红。
贺玄度从未找人帮她量过尺寸。
她想起那日芦苇荡内,他用红绸覆上她的眼。难怪那日她总觉得他的吻似乎格外绵长,手也没那么老实。
原来他从那日便开始帮她准备婚服了。
柳舜华摸着喜服,低眉浅笑,心口浸了蜜般酥软。
上林苑几日,先是遇险,又得知贺玄度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一颗心七上八下。
此刻,穿上婚服,她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她真的是要嫁给贺玄度了。
贺玄度大约是在忙婚礼之事,接下来几日,柳舜华都未见到他。
不过,他人虽未到,每日的吃食倒是变着法的送,试图告诉柳舜华,他人一直在。
柳舜华怕吃胖婚服不合身,努力克制住,管好嘴。
东西最后都到了柳棠华肚里,
不过短短几日,小脸又圆润不少。
几日未见兄长,柳舜华抽空去找了他,问了上林苑刺客之事。
柳桓安却道,刺客身份已经查明,是燕王的人。
柳舜华不信,燕王此前开罪先帝,被罚去燕地多年,国中从上到下都是先帝的人。虽说先帝驾崩,但燕王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众人一一收服,并将手伸向上林苑。
柳桓安却道他自有分寸,让她安心备婚,别总想这些事。
柳舜华本想与兄长聊聊妉柔郡主之事,但见兄长一边要忙政务,一边又要操持她的婚礼,实在不忍让他烦心,只好将满心的疑问压下,等待何时时机再与他详谈。
迎娶的日子越来越近,柳府上下热闹无比,柳奉亲自指挥仆从将红绸花挂在正厅,庭院内窗扇上,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字。
四下里张灯结彩,一到晚间,红绸映着白雪,美得让柳舜华有些陌生。
比起柳府,丞相府也毫不逊色。
贺留善虽不喜贺玄度,但有老夫人在,又为了相府的面子,自然也是为婚礼做足了准备。
朱门之上,鎏金喜匾高悬,大红灯笼黄色流苏低垂。屋檐下挂满喜绸,庭中玉兰之上悬着红绸花、梅树挂上绛纱灯,照得雪地如铺红锦。
贺玄度院内,更是喜庆,凡入眼之处,必见喜色。连绿玉与那只笨丫头大鹅都被洪声按住系上红绳。
周松看着院内花红柳绿,五光十色,只觉得眼睛吵得狠。
贺玄晖下了朝,瞧着满院红彤彤的喜字,胸中没由来有些憋闷。
风吹着树枝上未系紧的红绸飞来,飘在他脸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下一刻,他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把拽下红绸扔在地上。
丁宝吓了一跳,忙问道:“公子,怎么了?”
贺玄晖捂着头,拼命将脑海里奇怪的画面甩出去。
他又看到无边的大火,火光旁站着个顶着红盖头的女人。
风吹着那盖头飘来飘去,他就是看不到她的脸。
他闭上眼,恢复平静,“无事,就是太累了,走吧。”
黑色鹿皮靴踏过,红绸飘飘晃晃,很快陷进泥污中。
十一月十三,婚礼前两日。
柳府上下已装点完毕,嫁妆也已全部清点好,只等婚礼的到来。
上林苑分别后至今,依旧未见到贺玄度,柳舜华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她坐在窗前,开了一条缝透气,纸上写写画画,一堆话想要同他讲。
落笔却只有三个字:贺玄度。
她垂下眼眸,盯着那三个字发呆,也不知道贺玄度此刻在做什么。
狂风骤起,猛地吹开半扇窗棂,案上的纸张被吹得四散,几张被风掀起,倏地飘出窗外。
柳舜华忙手伸出窗外去抓,突然一顿,整个人呆在原地。
灯火摇曳间,那人身披月色而来,玄色狐裘上沾着霜雪,闲雅潇洒,飘然出尘。
他将手中的纸递过去,低头浅笑,“蓁蓁,可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