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两同心 > 80-90
    第81章 第81章大婚


    隔着风雪,柳舜华呆愣愣地看着贺玄度。


    月色下的他,嘴角一抹笑,清冷又温柔。


    柳舜华恍过神来,接过纸张,推门出去,一把将他拉进屋内。


    狐裘上的雪落地化成水,滴落在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屋内温暖如春,靠墙博古架上放着各式的小玩意,几本书零星放在其间。


    一进屋便闻到阵阵幽香,贺玄度一抬头,正看到窗边案上瓷瓶内插着一枝梅花,那梅花瞧着甚是眼熟,像是他在上林苑送她的那枝。


    里间是柳舜华的闺房,隔着帘子,影影绰绰。


    贺玄度脸上突然一热,压下嘴角,“我就这么进来,不太好吧。”


    灯影昏黄,柳舜华踮起脚尖,抬手为他拂去满身风雪,低眉一笑,“人都进来了,这会儿才想起来不妥。”


    手拍着他的狐裘,密密麻麻地落在身上。隔着厚厚的衣袍,贺玄度却仿佛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浑身酥麻。


    贺玄度垂头,睫上雪色渐融,“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知道。”柳舜华想了想,又问:“冷吗?”


    贺玄度摇头,“不冷,为了见你,一切都是值得的。”


    上林苑归来,先是嘱咐暗探看好刺客,与九生共同商讨下一步计划,又要盯住府内大婚事宜,这些时日,他几乎未好好合过眼。


    满身的疲劳,这刻烟消云淡。


    若是,他们能一直这样,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该有多好。


    柳舜华将他拉到炭火旁坐下,“天寒地冻的,你的腿还未恢复,往后……”


    话未说完,她就笑了,“往后,你倒是不必再这么偷偷摸摸了。”


    贺玄度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语调慵懒,“是啊。”


    外头大红灯笼照着,映得屋内红彤彤一片。


    贺玄度坐起,笑问:“蓁蓁,你紧张吗?”


    柳舜华倒茶的手一滞,她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她看着院内的布置,屋内的大红喜服,贺玄度每日送来的点心吃食,满心只有欢喜,毫无上辈子嫁人时的忐忑与不安。


    她将茶递过去,反问他,“那你紧张吗?”


    贺玄度接过茶,淡然道:“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婚房布置得很好,傧相是刘长临还有几个不错的朋友,祖母很开心,一直等你过去陪她。还有,绿玉学会了一句新词……”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拿在手中的茶杯微微颤抖,茶盏碰着茶托,在黑夜里叮当作响。


    柳舜华低头捂嘴轻笑,止住了笑,上前抓住他的手。


    “贺玄度,别紧张。”


    贺玄度觉得有些丢人,嘴硬道:“天实在太冷了,手都有点抖。”


    柳舜华笑笑,也不拆穿他。


    静坐片刻,贺玄度看外面雪渐渐停下,起身道:“蓁蓁,我要走了。”


    柳舜华转身进屋,拿了一顶做了许久的暖帽出来。玄色织金锦,帽缘镶银鼠毛,与他的大氅很相配。


    贺玄度太高,柳舜华方将帽子举起,他便自觉蹲下身来,半跪在她跟前。


    夜雪初霁,映着他暖帽上一簇银毫,熠熠生辉,活脱脱一个翩翩佳公子。


    柳舜华笑道:“你戴上,真好看。”


    贺玄度起身,抓住她欲收回的手腕,将她带进怀中,“蓁蓁,能娶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柳舜华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跳动的声音,温声道:“贺玄度,我等你来娶我。”


    ……


    临近冬至,岁暮天寒,柳舜华觉得这一日的夜,格外长。


    第二日天一亮,柳舜华早早被叫了起来。


    推开门一看,雪已经停了,庭前一片澄净,天色湛蓝澄澈。


    内外院一阵嘈杂,脚步声声不断,丫头小厮跟着管事人忙得团团转。


    孙姨娘带着人过来帮忙梳洗,妆容繁复,柳舜华坐在绣凳上,一坐便是半个时辰。柳棠华怕她饿着,不时投喂她几口糕点。


    糕点是从凉州千里迢迢送来的,陈茵的点心铺子已步入正轨,蒸蒸日上,人根本走不开。外祖年事已高,不宜奔波。柳舜华便没让他们来送她出阁,何况她婚后便会回凉州,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柳奉抽了空,跑到后院。原本只是想看看女儿,谁知一进屋,见柳舜华穿着喜服,端坐在那里。想到她马上就要嫁人,离开柳府,立时有些绷不住,眼泪哗哗地流。孙姨娘怕他惹得柳舜华哭花妆,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柳桓安差人催了几次,他才擦干眼泪去前厅接待宾客。


    等到快晌午,柳舜华终于收拾好了装束。柳棠华激动不已,不知要怎么表达她美到何种程度,伸手把镜子递过去让她自己看。


    柳舜华接过镜子,看着镜中人,不觉有些呆了。


    一袭大红嫁衣,金镶玉的头冠压着鸦青鬓发,映得肌肤如初雪剔透,唇上一点朱砂色,恰似红梅落入雪中,眼眸中是藏不


    住的喜色。


    这种喜色,与上一世是不同的。


    上辈子,她心心念念要嫁给贺玄晖,出嫁前自然也是欢喜的。可到底是盲婚哑嫁,她不知贺玄晖喜不喜欢她,何况他们之间身份如此悬殊,欢喜中总带着一点期待与忐忑,虽也是容光满面,到底缺少些底气。


    而今,她整个人松弛又自然,就像是稀世的美玉,无需刻意张扬,即便随意放在角落,依旧挡不住绽放的光彩,美得惊心动魄。


    孙姨娘看着柳舜华,叹道:“今日这身装扮,再配上这通身的气派,整个大安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柳舜华笑道:“姨娘,你莫要这么说,惹人笑话。”


    孙姨娘笑了笑,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原本这话不应当我说,但你上面没个长辈,我少不得要越俎代庖了。”


    时日隔得久,柳舜华有点不太记得,孙姨娘到底同她说过什么,只盈盈一笑,“姨娘你说。”


    “今日你就要嫁人了,那贺二公子瞧着自然是好的,别的不说,单说这聘礼,放眼整个大安,哪家娶亲能做到这个份上。只是,过日子讲究一个细水长流。便是对你再好,也不能恃宠而骄,男人的心,最捉摸不定。”


    孙姨娘话锋一转,“就说你父亲,这么些年,我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你父亲呢,他心里总念着你母亲,完全不把我当回事。这男人啊……”


    柳棠华脸色不好看了。


    父亲是一直念着夫人没错,可这些年府内只有她一个姨娘,并未亏待过她。至于到底为何不将她扶正,怎么她没有半分觉悟。


    她这一张嘴口无遮拦,做事毫无分寸,耳根子又软,总是轻易被别人拿捏,这桩桩件件,哪里够得上做一个主母。


    她听不下去,忍不住上前打断孙姨娘,“娘,今日是姐姐大喜的日子,您说什么做什么。”


    孙姨娘不满道:“你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说完,作贼似的向四下瞧了瞧,伸手从衣袖里掏出一本书来,不由分说塞给柳舜华。


    柳舜华拿起才要打开,孙姨娘一把按住,悄声道:“这个可不是现下看的,等你进了相府,自己在屋内好好看。”


    柳舜华瞬间反应过来,脸上腾一下红了起来,忙将书收进衣袖。


    上辈子,孙姨娘也是给了她的。


    只是……她与贺玄晖并未行洞房礼,后来他更是连她房门都不进,这本书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是以,她从未看过。


    想到贺玄晖上辈子对她的疏远,她不由想起上林苑内,他与刘妉柔的对话。


    他从未钟情刘妉柔,却依旧拿刘妉柔为借口,可见对她厌恶至极。


    既然厌恶她,当初就应该早早与她讲明,她也不是放不开之人,又怎么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找难堪。


    柳舜华只觉得晦气,忙让芳草打了水,将手洗了个干干净净。


    天色渐暗,柳棠华端了莲子百合羹过来,柳舜华方喝了几口,便听到外面鞭炮声响了起来。


    抚春与芳草跑来,说是前方探路的来报,姑爷的迎亲队伍就快到了。柳家的亲眷聚集在柳舜华屋内,上次她们都亲眼瞧见相府送来的聘礼,纷纷向着她道恭喜。


    不一会,外面鞭炮声又响起,紧接着鼓乐奏了起来,阵阵欢呼响彻云霄。


    “花轿来了,花轿来了。”不知谁在外大喊着。


    屋内的女眷们纷纷跑了出去,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要看看新郎到底是何模样。


    芳草得了柳舜华的允许,跟着出去瞧了一眼,很快回来,兴奋道:“小姐,听说姑爷的迎亲队走一路撒了一路的钱,外面比过年还热闹呢。”


    上一世,可没这么热闹,娶她的人,也并没有如此用心。


    柳舜华听着外面的鼓乐,看着厅内满是笑意的亲眷,想的却是,贺玄度今日穿上喜服,不知是何模样。


    迎亲的队伍很快到了柳府门口,敲锣打鼓,热闹异常。


    队伍前头那人骑在马上,一身大红喜服,风中衣袂翻飞,雪色中炙热得似一团火。


    柳舜华在后院,听到鼓乐声越来越近,便知是贺玄度进了门,忍不住随着众人一同趴在墙后去看。


    小小的月洞门前挤满了人,看到柳舜华过来,女眷们先是一惊,忍不住笑了起来。


    鼓乐敲敲打打,结亲的队伍进了花厅,本就不大的厅内围得水泄不通。


    柳舜华朝着人群一望,目光落在那灼灼的红衣之上。


    贺玄度长身玉立,手持金玉杖,踏过石阶。他身姿挺拔,脊背如松,衣摆随着脚步微微荡起,姿态风流。举手投足间,矜贵从容,丝毫不见窘迫之态。


    围观的女眷们有些错愕,来之前她们听说,这贺二公子摔断了腿,只能坐在轮椅上,怎么如今能站起来了。还有这风姿神韵,即便是拄着杖,也丝毫不减。


    “蓁蓁,怎么此前没听你说,新郎官这么俊朗?”


    “就是啊,这么清俊的夫婿,还这么有诚意,真是好福气。”


    “那是因为咱们蓁蓁也不差啊,他们这是天作之合。”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柳蔓华气得牙痒痒,原本她是要看柳舜华的笑话,没承想又让她占尽风头。


    柳舜华一愣,婚礼议程烦琐,贺玄度的腿不能站立太久,他竟弃了轮椅。


    柳奉也是怔了许久,喜道:“贤婿,你的腿能站了?”


    贺玄度笑道:“尚不能。昨日为了此事,特意进宫去找太医瞧了,让他想办法让我的腿能站立一日。您看着能站立,其实腿上绑着东西呢。”


    柳奉见他如此上心,频频点头,“贤婿有心了。”


    芳草见柳舜华看得入神,忍不住轻声提醒,“小姐,要辞别老爷了。”


    柳舜华忙回房,仔细照了镜子,重新收拾一番,盖上盖头,去前厅跪别父亲。


    柳奉眼中带泪,忍不住上前将柳舜华扶起,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只是看着她。


    舜华自幼没了母亲,是他将她一手带大。他看着已长成亭亭模样的女儿,想的却是她初生时皱着小脸啼哭的样子,怎么一眨眼,小丫头就长大要嫁作他人妇。


    孙姨娘知晓自家老爷的性情,生怕他忍不住当着宾客的面哭出来,忙笑道:“吉时已到,大小姐要上花轿了。”


    柳奉这才松开手,转过头去。


    尽管隔着盖头,柳舜华依旧能感觉到父亲的不舍,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偷偷擦拭了眼泪,又冲着父亲盈盈一拜。


    柳桓安蹲下身,“蓁蓁,兄长背你上轿。”


    孙姨娘忙过去,扶着柳舜华趴在柳桓安背上。


    红盖头被风吹起,柳舜华看到月洞门前,柳棠华哭成了个泪人。她强忍着内心的不舍,安慰自己,只是去相府暂住,待过了年,便又能重聚。


    盖头落下,她什么也看不到了,柳桓安背着她,步履平稳,一步步出了柳府。


    走着走着,柳桓安突然轻笑一声。


    柳舜华问道:“兄长笑什么?”


    柳桓安朝前方看了看,“短短几百步路,贺玄度回了几十次头。”


    柳舜华心内甜蜜,也跟着笑出声来。


    柳桓安叹道:“原本还想嘱咐你,若是在相府受了委屈,不要忍着,如今看着,倒是我多心了。不过,相府终非久留之地,等过了年,我亲自送你们离开。”


    柳舜华听着兄长的话,想起上辈


    子。


    当时兄长反对她嫁给贺玄晖,她执意要嫁,以至闹得有些不愉快。背着她上花轿的时候,兄长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她难得落下泪。


    如今,趴在兄长厚实有力的背上,听他细心叮嘱,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鞭炮声响起,柳桓安将她放上花轿。


    柳舜华停了一下,隔着盖头向前方遥遥一望。


    她看不到贺玄度,但她知道,贺玄度一定在看她。


    ……


    相府门前,宾客盈门。


    贺留善坐在正厅,脸上挂着笑,与往来宾客寒暄着。


    贺玄晖站在角落,冷眼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厅,拥挤着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呼:“新娘子到了。”


    贺玄晖随着众人木然向外走去,远远瞧见被灯笼、喜牌簇拥着的花轿。


    新娘被人搀扶着下了轿子,红盖头下看不到脸,但身形窈窕,行动娴雅,一看便知是个佳人。


    周遭吵吵嚷嚷,柳舜华蒙着盖头看不清,由人搀着,正欲跨过火盆,突听一声轻叫,从盖头下端的缝隙中望去,只见火盆内的火势一下大了起来,火舌窜出老高,险些烧到喜服下摆。


    她下意识往后一缩,却听见喜娘在耳边提醒,“新娘子不可退。”


    新娘子跨火盆,意在驱邪禳灾。不过,通常火都不会超过火盆,可眼前这种火势,明显是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刻意刁难。


    柳舜华没料到,贺家人居然会在新婚当日给她下马威,来不及生气,脑中飞快想着应对之策。


    突然觉得手上一热,贺玄度已经走了过来,牢牢握紧她的手。


    柳舜华心内的焦灼不安倏忽散去,一片平和安然。


    贺玄度举起手中的金玉仗,杖头“铮”地压在火盆上,猛地一挑,火盆哐当一声翻了过去。


    他转头,眼带笑意,声音轻柔,“蓁蓁,邪祟已除,我陪你过去。”


    新妇属阴,进入夫家需以阳火净化。而新郎为阳,无需再经火盆净化,若跨火盆,反折寿不彰。大安自古以来便是新妇自己跨火盆,哪有新郎官跟着一起跨的道理。何况,这贺二公子还一下掀翻了火盆。


    喜娘忙道:“二公子,这怕是不妥吧?”


    “夫妇,一体也。”贺玄度金玉杖叩在地上,淡声道,“既入我贺家门,这火,我陪她一起跨。”


    他一把扯过喜娘手中的红绸,裹住两人交握的手,踏过掀翻的火盆。


    话音在畔,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红绸传来,柳舜华心头一颤,浑身暖意翻涌。


    过了许久,她恍惚听到了一阵喧闹声,贺玄度已拉着她到了正厅。


    礼生在唱礼,她随着唱礼对拜,一声“礼成”,迷迷糊糊被簇拥着送往洞房去。


    火红的身影晃动在眼前,越来越远。贺玄晖突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心上猛地一紧。


    冲天的火光,身穿喜服的新娘……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穿入脑中,他晃晃悠悠,一个没站稳,险些跌下台阶。


    漫天的红色映入眼底,喜乐震天,他踉跄着去追那抹红色,突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跟着贺玄晖身后的丁宝吓了一大跳,忙招呼人将他抬回屋内。


    贺留善听闻长子晕倒,抛下众宾客匆匆离去。


    大喜的日子,众人不疑有他,只当是丞相公务繁忙,厅内依旧热热闹闹。


    贺留善不在,宾客们反倒自在起来,一个个拉着贺玄度不丢。


    贺玄度躲不开,又怕冷落了柳舜华,及时拉住她的手,温声道:“蓁蓁,你等我片刻,我马上便来。”


    围观的宾客们轰然一下笑了起来,“二公子今日可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啊,整个大安怕是都找不出你这么会疼人的。”


    刘长临打趣道:“他今日这么一出,回头我们成婚时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了,可不能便宜了他。”


    灯火下,贺玄度笑着一一周旋,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婚房内,陪着闹的女眷们已经离去,贺玄度还没有回来,静悄悄的。


    柳舜华轻轻揭开盖头,迎面看到十扇红漆屏风上百子嬉春图,连理枝灯架红烛高燃,案上供着鸳鸯香炉,青烟缭绕间,合卺酒泛着温润的光。


    婚床上放着合欢枕,喜被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洒满红枣、莲子,赤绫帐垂落在地,床头放着连理木,屋内入眼皆是喜字。


    柳舜华本来是挺安然的,可如今四下无人,独坐在婚床上,想到今晚是洞房花烛夜,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上辈子贺玄晖连她盖头都未掀开,从未与她亲近过。


    她虽是嫁过人,却根本不知新婚夜应当如何。


    想起孙姨娘塞进礼盒中的小册子,她蠢蠢欲动。


    不看吧,怕待会没经验。看吧,又着实难为情。


    柳舜华陷入空前的纠结中。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踉跄脚步声,混着周松的轻笑,“公子小心脚下,夫人她又不会跑。”


    柳舜华忙将盖头盖上,坐回到床上。


    门“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推开,浓烈的酒气夹杂着刺骨的夜风涌了进来。


    她忙垂下脖颈,从盖头底缝下望去,一双玄色锦靴慢慢逼近。


    “蓁蓁,久等了。”带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秤杆突然挑开盖头。


    柳舜华缓缓抬眸,正撞进一双带着醉意潋滟的桃花眼内。


    第82章 第82章贺玄度,你不再是一个人……


    烛影摇红,满室生辉。


    灯火映着柳舜华半边脸,光影交错在她眉心,宛若一点朱砂痣,一张芙蓉面愈发娇媚,贺玄度恍若在梦里。


    柳舜华嫣然一笑:“他们这么快放你回来?”


    “父亲回来了,他们不敢太闹,我便求刘长临替我顶着。”贺玄度坐近一些,直勾勾地盯着她笑,“我怕,夫人不喜饮酒,喝太多会被嫌弃。”


    柳舜华听他这声“夫人”,心头一荡,笑道:“怎么,怕我管着你,后悔了?”


    “求之不得。”贺玄度笑着看着她,许久才缓缓起身,去端桌上的合卺酒过来。


    两只匏瓜酒杯红线相牵,盛着石榴红的葡萄酒。


    贺玄度抬手递了过去,柳舜华接过酒杯,手指擦过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脸上不觉一红。


    她一急,抬手便将酒往嘴里送。


    贺玄度轻声笑了起来,拉住她的手臂,两只手臂交缠在一起。他靠得这样近,呼吸就落在她的耳畔,浑身酒气混合着喜服上的松木熏香,漫开一片微醺的暖意。


    柳舜华大为窘迫,忙抬起头,顺势将酒一饮而尽。


    贺玄度将酒杯放回桌上,顺手翻出一枚香丸塞进嘴里,细细嚼碎,口中酒味顿时消了大半。


    柳舜华静静坐着,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贺玄度走过去,靠着她坐下,双手按在腿上,不停地搓着。


    红烛爆出的灯花轻响,屋内静极了。


    许久,贺玄度摸着腿,伸手去掀衣袍,突然转头,问:“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腿?”


    柳舜华一愕,瞪大双眼,贺玄度这就脱衣服了?!


    贺玄度见她理解错了意思,解释道:“不是,我是说我的腿你想不想看?”


    解释来解释去,好像还是一个意思。


    好在柳舜华反应过来,轻笑一声,弯腰望去,柔声道:“你的腿怎么样了?”


    贺玄度僵硬地脱掉靴子,撩起衣袍,只见腿上绑了一圈竹棍。


    原来他今日竟是靠着这个支撑起双腿。


    此前练习包扎,柳舜华曾在自己腿上试过。她双腿健全,绑上两根竹棍已是寸步难行,贺玄度如今被绑了一圈,她都不敢想,这一整日,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她蹲下身去,忙将那些竹棍解开,丢到一边,气道:“你好不容易才能站立,怎么又如此折腾自己?你知不知道,绑了一整日,血脉流通不畅,对恢复不利。”


    贺玄度低头,看着她一身大红喜服,头冠上的流苏晃


    动在眼前,认真道:“我可以坐在轮椅上一辈子,唯独今日不行。”


    柳舜华伸手按住他的嘴,“大喜的日子,别胡说。”


    指尖传来他呼吸时喷出的温热气息,掌心下他的唇格外柔软,贺玄度看她的目光灼热起来。


    柳舜华下意识要缩手,却被贺玄度一把握住手腕,他倾身向前靠近,几乎要贴着她的脸。


    “别动。”贺玄度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几分。


    柳舜华耳尖泛红,屏住呼吸,缓缓闭上双眼。


    突觉颈上一松,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夫人替我解了那碍事的东西,我也帮夫人卸下发冠。”


    他起身,将金冠放在案上,“这金冠瞧着好看,却是沉甸甸的,夫人戴了一日,想必也累坏了。”


    摘了头冠,柳舜华确实放松不少,倒是贺玄度,双腿没了支撑,每走一步都特别费力。从案台到床边,短短不到十步,额上已泛起汗珠。


    她有些心疼,于是道:“累了一整日,我先去卸妆洗漱,你也快去,早点歇下。”


    贺玄度笑着应下。


    柳舜华今日妆造繁复,卸妆、洗发,沐浴,等盥洗好,换上一件藕色中衣出来,贺玄度已经躺在床上。


    他大约是太累了,一双手随意搭在喜被外,雪白的绸袍松松散散地裹在身上,衣襟微敞,露出半截锁骨。双眼闭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薄唇微微翘起,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显出几分旧日的稚气。


    柳舜华走近,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他,恍惚想起初见时的情景。


    当时他一身华服,花枝招展,手中拿着把五彩羽扇,还邀她一起去看斗鸡。那一瞬她的确失望了,整个人震惊又迷茫。此后,为了靠近他,引导他回归正途,费尽心机。可如今看着他褪去张扬,却恍觉,她心内其实早就认定了贺玄度。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样子,也不想他成为任何人,哪怕和此前一样,桀骜荒唐,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烛影晃动,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柳舜华抬手,抚在他的脸上,指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最后落在他那张半阖的唇上。


    指腹划过他的双唇,贺玄度突然张口,一下咬住了她的指尖。舌尖舔舐着她的食指,温热潮湿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


    “看够了吗?”贺玄度忽然开口,笑着睁开眼。


    柳舜华手落在他肩上,“你装睡?”


    贺玄度顺势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蹭了蹭:“腿疼,睡不踏实。”


    柳舜华挣开他的手,转而抚上他的腿,“那我帮你揉揉。”


    她才沐浴过,稍一低头,柔滑的青丝垂泻了下来,发梢拂在他的脸上。


    贺玄度喉结微动,一丝痒意顺着肌肤往下,一路烧到心口,烫得他指尖发紧。


    他一把掀开鸳鸯被,揽过她的腰,将她拉上床。


    柳舜华惊呼一声,整个人已经陷入他怀中,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


    “你的腿,小心。”她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要查看。


    “无妨。”他将下巴埋在她的发间,闭着眼低声在她耳边道:“蓁蓁,让我抱一会。”


    柳舜华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很热,有处更是贴着她的腿,硌得她有些难受,她本能挣扎了几下。


    贺玄度紧绷着的身体一震,呢喃着喊她的名字:“蓁蓁。”


    柳舜华浑身瘫软,朦朦胧胧抬眼,贺玄度的唇紧跟着贴了过来,在她唇瓣之上辗转。很快他抵开她的贝齿,心头压抑许久的感情汹涌流出,化作游蛇,在她的嘴里游走。


    湿润软滑的触觉,若有似无的香膏,无不刺激着两人的感官,双唇紧紧纠缠在一起。


    柳舜华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来,面颊很快浮起薄红,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贺玄度。”


    贺玄度双唇移开,双手捧着她的脸,轻声喘在耳边,“叫夫君。”


    柳舜华轻喘着气,张了张嘴,声如蚊呐,“夫君。”


    贺玄度忍不住,翻身压在柳舜华身上,低头去吻上她的耳垂,缓缓移动到脖颈,一路向下。他本就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绸衣传来,像一炉暖炭,将她浑身点燃。


    窗外青竹承受不住风雪,“啪”的一声断裂在寂静的夜色里。


    柳舜华一惊,睫毛轻颤,伸手便去推他,喘息道:“不行。”


    贺玄度猛地回过神来,放了她的手,从她身上下来,躺到一边。


    他低声道:“蓁蓁,是不是弄疼你了?”


    柳舜华听他语气委屈又愧疚,调整好呼吸,柔声道:“不是,你的腿站了一整日,不能再用力。”


    她这一说,贺玄度才后知后觉,双腿果然锥心似的疼,皱着眉,拼命忍着。


    柳舜华看他这副模样,心一横,将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哄道:“咱们已经是夫妻,许多事都是早晚的,不急于一时。”


    贺玄度一心想着能堂堂正正站起来,亲自迎娶柳舜华进门,拼着全身力气撑到洞房花烛。


    其实方才沐浴之时,他的腿便已疼痛难忍,上床闭目养神片刻,一碰到柳舜华便将这些疼忘得一干二净。


    柳舜华怕他多心,解释道:“方才我摸你的腿,瞧着骨节已经大好,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切莫大意。”


    他的腿才有起色,她可不想他因一时贪欲,功亏一篑。


    贺玄度见她处处为他着想,这个时候都不忘提醒他,非但没有一丝不快,反觉一股暖意从心口蔓延开来,浑身舒畅。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低头吻在她发间,“蓁蓁,委屈你了,我其实可以的……”


    柳舜华脸一红,打断他,“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罢,想起他的腿,又有些担忧起来,“你今日强行站起,皇上那边会不会……”


    贺玄度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我昨日特意进宫去请了太医,皇上知晓此事,那根金玉杖,便是皇上赐给我的。”


    柳舜华这才放下心来。


    她伸手去抱贺玄度,手指碰到他的右臂,撩起他的衣袍,摸着他崎岖的伤疤。


    “疼吗?”她轻声问。


    贺玄度笑笑,“早就不疼了。”


    柳舜华指尖轻轻摩挲着伤疤,明灭的光影里,她恍惚看见了贺玄度瘦小的身影,站在漫天烟火下,静静地望着父亲,委屈又无助。


    “玄度。”她轻唤他的名字,声音发颤。


    贺玄度抬手擦去她的泪,语气平静,“都过去了。”


    怎么过去了呢?


    只有她知道,相府那些冰冷的日子,是怎样一步步,将一个本就该骄傲张扬,意气风发的少年,逼成如今偏执敏感,戴着面具隐藏在黑暗中的模样。


    柳舜华紧紧抱住他,像是要透过血肉,温暖那个受尽炎凉的孩子。


    “以后,有我陪着你。”她贴在他心口,“贺玄度,你不再是一个人。”


    贺玄度喉结滚动,手臂渐渐收紧。


    心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就像小时候,无论玩得多晚,西竹院内那盏灯都会亮着,始终在那里等着他。


    红烛燃尽,青烟袅袅散去。雪落无声,红罗帐内暖意缱绻。


    贺玄度缓缓闭上眼,感到过往那些蚀骨的孤寂与寒冷,正一点点融化。


    从此长夜不再踽踽独行,风雪亦有人共度。


    这世间,终是有了他的归处。


    第83章 第83章相府秘密


    新婚第一日,柳舜华被鹅叫声给吵醒了。


    柳舜华有些恍惚,看着头顶的大红罗帐,一床的鸳鸯被,还有身侧躺着的贺玄度,渐渐缓过神来。


    贺玄度犹揽着她,她迷迷糊糊,竟枕着他的胳膊睡了。


    如此一整夜,他的胳膊不麻才怪。


    她轻轻将他的胳膊从脖颈下抽出,仔细替他揉着。


    贺玄度醒了,翻身看到她,笑道:“不再多睡一会儿?”


    柳舜华这才想起方才的鹅叫,她记得此前贺玄度住处清寂,怎么会有鹅?


    她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叫声。”


    贺玄度笑了一声,“哦,是笨丫头,许是有生人进了院子。”


    柳舜华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浮霞园的那个大白鹅。


    这时门外有声音传来,“公子,刘嬷嬷差人来收帕子了。”


    贺玄度忙起身,拿出昨夜备好的白帕,用刀在手上一划,滴了几滴血在上面。


    柳舜华起身帮他处理好伤口,才叫了人进来。


    芳草随着几人进来,将帕子递了过去。


    站在前头的中年女子柳舜华认识,银纤姑姑,曾是贺玄度母亲的侍女,这些年一直服侍他长大。


    贺玄度对着柳舜华道:“这是银纤姑姑,自己人,日后若是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可


    以直接找她。”


    柳舜华忙欠身道:“银纤姑姑。”


    “夫人可折煞我了,我可当不起。”银纤慌忙去扶,又笑道:“夫人仙子一样的人物,怪道公子一心念着。”


    待两人梳洗完毕,银纤带着几个小丫头走了出去,留下芳草在旁伺候。


    新妇进门第一天,要去前厅为公婆奉茶。上辈子,柳舜华一早饿着肚子被人叫去,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相府夫人才姗姗而来。


    她笑道:“待会我想先去看看祖母,再去奉茶。”


    “蓁蓁能想到祖母,有心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贺玄度想了想,“我与程氏,也就是相府夫人一向不睦,待会她若是刁难你,你不必理会,一切有我。”


    说罢,也觉得有些奇怪,以程氏的做派,不可能如此善解人意,只差人过来拿喜帕,却不让他们提前去请安。如此千载难逢的立威机会,她怎么可能会放过。


    他对一旁伺候的芳草道:“你去准备些莲子羹来,给夫人垫垫肚子,顺便叫洪声过来。”


    洪声一脸兴奋地跑了进来。


    贺玄度看他春风得意,笑道:“真是奇了,公子我大婚,你怎么看着比我还要高兴。”


    洪声止住了笑,问他有何吩咐。


    贺玄度:“待会儿我们要先去祖母那,你去前院看着,留意一下那边的动静。”


    洪声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公子放心,前院那里没工夫为难咱们。”


    贺玄度俊眉一挑,“哦,怎么说?”


    洪声凑上前去,“今日一大早,前院出了大事,大公子魔怔了。”


    贺玄度正坐在轮椅上,盯着镜子中的柳舜华,怔了一下,转过身去,“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昨夜父亲突然离席,周松去打听了一下,说是贺玄晖突然晕倒。但父亲中途又返回席间,可见他并无大碍。


    洪声道:“听人说,大公子一大早爬起来,赤着脚直奔已经半干涸的池塘,在那里是又抓又挠,嘴里一直嚷嚷着,非要说什么,找蜻蜓,你说大冬天找什么蜻蜓,可不就是魔怔了。”


    贺玄度手敲着轮椅边缘,贺玄晖常以君子自居,总是一副温润高洁的模样,他实在无法想象,他在泥塘里撒泼的模样。


    柳舜华已经穿戴好,懒得听贺玄晖之事,只催促道:“咱们还是先去拜见祖母吧。”


    贺玄度笑了一下,牵了柳舜华的手,“好,听夫人的。”


    洪声推开房门,一阵冷风裹着碎雪吹来,柳舜华忙用衣袖挡住风雪。


    衣袖落下,她才第一次看清了贺玄度的院子。


    方正的院落与回廊相连,廊下挂着一排大红灯笼,绿玉正在笼内悠然地晒着太阳,东边靠墙搭了个窝,一只大白鹅趴在门口。回廊连着的后院,一阵鸡鸣伴着犬吠,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绿玉瞧见柳舜华出来,跳着叫道:“夫人万安,夫人万安。”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柳舜华环顾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院子,低头一笑,这样热热闹闹的,也挺好。


    老夫人打从心底里喜欢柳舜华,最疼爱的孙子娶了它,更是欢喜。


    见她过来请安,拉着她又送了雕着石榴的玉枕、彩绘漆奁、年轻时常戴的头饰等物。


    贺玄度转着轮椅过去,趴在老夫人腿上,使劲蹭了蹭,“还是祖母知道疼孙儿,将这好物都拿了出来。”


    老夫人拍着他笑道:“谁管你这个猴儿,我是疼我孙媳妇。”


    贺玄度不依,拉着老夫人的手,委屈道:“祖母有了孙媳妇,就不将孙子放在心上了。我不管,祖母心里只能我排最前面。”


    柳舜华第一次见贺玄度在长辈面前撒娇,真如老夫人所言,像个撒泼的猴儿,不由得笑了起来。


    老夫人指着他,向柳舜华道:“蓁蓁啊,他这猴儿最是无赖,以后若是敢欺负你,只管到我这里告状。”


    柳舜华忙道:“祖母放心,玄度他好着呢。”


    贺玄度嘴角一笑,又拉着老夫人告状,“祖母你听,都成婚了,她还只管喊我的名字,不叫夫君。”


    柳舜华面露尴尬,悄悄伸手,在他背上狠狠掐了一下,疼得他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


    老夫人看在眼里,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好了,看着你们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我也就放心了。”


    临别之际,老夫人看柳舜华身边只有芳草伺候着,便道:“宁儿身边侍女不多,只有一个银纤还算可靠。你这只带了一个丫头,怕是不够,我屋内有几个很是贴心,就跟着你吧,省得别人再给你添些不三不四的。”


    老夫人这话可谓直白,明显是知晓相府夫人惯用的招数。


    上辈子,方入府的时候,程氏的确是想往她这边塞人。找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说是帮着挽回贺玄晖的心。


    她年轻气盛,当场拒绝,程氏直指她非但笼络不住自己夫君,反而嫉妒成性,罚她跪了一整日。


    正想着,老夫人已招呼屋内几个丫头过来。


    柳舜华一眼瞧见妙灵。


    上辈子,自跟了她,妙灵吃尽苦头,一张娇嫩的小脸,像院子里的海棠,随着冬日来临,渐渐枯萎。这辈子,她定要好好补偿妙灵,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妙灵见柳舜华看着她,十分欢喜地冲她一笑。


    柳舜华毫不迟疑,选了妙灵。


    老夫人笑道:“合该你们有缘。妙灵,打从今日起,你要好好跟着蓁蓁。”


    妙灵欢喜应是。


    两人回到院子,贺玄度找洪声过来问话。


    洪声道:“相爷吓了一大跳,请了太医来看,大公子已经好了。”


    贺玄度:“这么快好了?”


    洪声摸着头,“魔怔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眼下他们都在大公子跟前忙着,怕是不会去正厅等着奉茶。”


    贺玄度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柳舜华深知,贺玄晖是相府夫人的心头肉,他这一病,她怕是要寸步不离,根本没心思等她的茶。


    果然,不一会,刘嬷嬷便亲自过来传话,说是夫人身体不适,今日新妇便不必去奉茶了。


    柳舜华看向贺玄度,“要去看看吗?”


    贺玄度问:“你想去吗?”


    柳舜华摇头,“不想。”


    贺玄度笑道:“不想,那便不去。”


    柳舜华想了想,“其实,我想去看看母亲。”


    贺玄度有些怔愣,方才她说不想去,怎么如今又要去。


    柳舜华柔柔一笑,“我说的,是咱们的母亲啊。”


    她说的,是娘亲?


    贺玄度眼眶泛红,头转到一边,落下泪来。


    这么些年,每逢佳节,只有他孤零零地陪着母亲。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娘亲,记得他也曾有个人疼。


    祠堂内,檀香缭绕,贺家祖宗的牌位肃穆排列。


    贺玄度坐在轮椅上,看着母亲的牌位。


    半年未见,那牌位上的金漆已有些剥落,晨光中尤为黯淡。


    他冷眼瞧着这座巍峨的祠堂,墨漆金匾,泛着幽冷的光。什么光宗耀祖的圣地,不过是个冰冷的牢笼罢了。娘亲生前在这相府里苦苦挣扎,被那些明枪暗箭折磨得形销骨立。死后还要被摆放在这里,成为他们彰显仁德的工具。


    什么香火供奉,他根本不在乎。


    柳舜华走过去,用手仔细擦了牌位上落的灰尘,无比虔诚。


    擦干净牌位,芳草端着茶盘过来,柳舜华捧着茶杯盈盈跪下。


    “母亲,”她对着牌位柔声道,“儿媳来给您敬茶了。”


    贺玄度看着她单薄但挺直的脊背,喉结剧烈滚动。


    娘亲,你看,这世间,多了一个人疼我。


    祭拜完母亲,柳舜华推着贺玄度回去。


    方回院子,周松便急匆匆赶来,见柳舜华在,不断咳嗽着暗示贺玄度。


    柳舜华见状,便道:“我先去煮茶,你们聊。”


    贺玄度拉住她,仰头道:“蓁蓁,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什么,等事情结束,回到凉州,我自会同你解释。”


    柳舜华一笑,“我明白,有什么事,你放手去做便好。”


    待柳舜华走远,贺玄度问:“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在这时候说?”


    周松:“人已经从上林苑转移出来了。”


    贺玄度淡声道:“可问出了什么?”


    “我们按照你的计划,假装是相府的人。”周松停了一下,看着贺玄度,“那人说,他知道相府一个大秘密。”


    贺玄度抬头,“他都知道些什么?”


    周松凝眉,沉声道:“他说,是一个足以保命的秘密,必须要见丞相一面。”


    风声呜咽,头顶的海棠花树上,雪落簌簌。


    “带他来见我。”他道,“我亲自去问。”


    第84章 第84章柳舜华,你不应该嫁给他……


    石阶蜿蜒而下,微弱的灯光风中摇晃,贺玄度一步步走下去。


    周松提醒道:“公子,此处阴暗湿滑,当心脚下。”


    贺玄度淡声道:“无妨。”


    周松还是上前扶住他,“出门前,夫人千叮万嘱,您要是摔着,我可担当不起。”


    贺玄度甩开他,“你就是矫情,上次去宫内看,太医说,我年后一准能恢复。”


    周松撇嘴,明明是夫人的吩咐,怎么变成他矫情了。


    “周太医是范神医的师弟,他是说你能很快恢复没错。可他也说了,休养为上,等问完话回去,你还是在轮椅上多坐几天吧。”


    进密室前,两人戴上备好的面具,推开了门。


    密室内,黑衣人手脚套着镣铐,被绑在刑具上,听到响动,猛地睁开眼。


    “丞相大人没来?”他开口道。


    周松拉过一旁的椅子,贺玄度顺势坐下,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摆。


    “丞相吩咐的那些脏事,由我全权负责,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找我提。”


    黑衣人不屑一笑,“我要找相爷谈,你做得了主?”


    贺玄度淡声道:“你出身千机阁,是彭城王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相府的秘密?你是觉得,我们很好骗吗?”


    黑衣人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我都是阶下囚了,能骗你们什么。性命攸关,我不敢儿戏。我这个秘密,虽不能动摇丞相在朝中的地位,却足以让相府颜面扫地。”


    “颜面扫地?相府赫赫威名,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轻易诋毁的。你若说了,我留你个全尸,若是不说,”贺玄度冷哼一声,“那便带着你的秘密,一起埋在土里吧。”


    黑衣人不慌不忙,“你们只需告知相爷,这个秘密,事关相府夫人,他自会亲自来的。”


    周松一惊,下意识看向贺玄度。


    贺玄度攥紧双手,语气淡然,“相府夫人?相府有两位夫人,你说的是哪个?”


    黑衣人眼一眯,“无可奉告。”


    贺玄度缓缓起身,走到那人跟前,伸手按住他肩上的伤口,手指直直穿了进去。


    一声惨叫回响在密室内,周松啧了一声,扭过头去。


    “你不过是想用这个秘密,换一条生路。说出来,我放了你。”


    贺玄度拿起桌上的帕子,将手上的血擦干,扔到一边,“不说,杀你。”


    黑衣人闷哼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和你一样,是个为以后打算的人。你守着这个秘密,瞒着彭城王,不就是怕他斗不过丞相,有朝一日被清算,留个筹码在手保命吗。”


    贺玄度坐回椅子上,“鸟尽弓藏,我也一样。”


    黑衣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但你没有选择。”贺玄度伸手指着四周,“这里,都是我的人。”


    黑衣人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分析目前局势。他为鱼肉,别人为刀俎。若这人打定主意不通禀,他根本没有办法。


    他想了想,抬头望着贺玄度,“你真的会放我走?”


    贺玄度手指揉着额头,“那要看,你这秘密值不值?”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好,我说。”


    贺玄度向周松偏头道:“去,给他一杯水润润喉咙。”


    黑衣人将水一饮而尽,“这个秘密,事关相府两位夫人。”


    贺玄度猛地坐正,只听那人缓缓道:“十年前,先皇继位不久,因年少未亲政,政局不稳。彭城王与燕王虎视眈眈,对皇位仍旧抱有幻想。我受彭城王之命,盯着相府一举一动,看他都与哪些人来往密切,试图找到扳倒他的把柄。”


    “可贺丞相做事极其谨慎,我盯了两个多月,都未找到任何可疑之处。直到一日,我发现相府后院有人鬼鬼祟祟地进行交易。有人出手,给了稳婆一大批银子。”


    贺玄度攥得骨节泛白,竭力稳住颤抖的身体,用一种极淡的声音问:“给稳婆银子,做什么?”


    黑衣人继续道:“我在相府盯了几个月,人都认得大半,那个给银子的嬷嬷,正是如今相府夫人程氏的人。”


    “她给稳婆银子做什么?”贺玄度声音冰冷。


    黑衣人嗤笑一声,“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为了谋财害命。”


    贺玄度浑身止不住泛冷,“害谁的命?”


    黑衣人缓缓道:“相府先夫人,万氏。”


    周松悚然一惊,“你说,是程氏害了先夫人,你可看清了?”


    黑衣人眼底一片冰凉,“那嬷嬷给了稳婆银子后,我深觉此事不简单,便跟着她回了医馆。我躲在暗处,一直到医馆关张,瞧见那婆子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东西,将一些药物埋在后院的树下。”


    “等她睡下,我将那些药挖了出来,找了熟悉的医工去看。医工告诉我,那药对平常人无害,甚至是大补之药,但其中一味,产后忌服。若是误服,很可能会气血两亏,回天乏术。”


    “我留了个心眼,回到相府去打探消息。果然,就在那夜,相府夫人死了。”


    贺玄度踉跄起身,几乎要站不稳,周松忙上前去搀扶。


    他缓缓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黑衣人在后面喊叫:“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说好放我出的。”


    周松看了贺玄度一眼,冷声道:“你放心,待我们回去核查后,若是属实,自会放了你。”


    走出密室,贺玄度胃里骤然翻涌,他弯下腰,呕出声吐出几口酸水。


    毒入肺腑,母亲当时躺在榻上,该有多疼啊!


    一颗心像是被人生生剖开,疼得他几乎站不住。


    “周松,你说,我是不是该死。”他无力扶着墙壁,手几乎掐进肉里,“当年,我亲眼看着母亲死在我面前,怎么就没有发觉异常呢?”


    周松扶着他,心疼道:“公子,你当时才六岁,别这么为难自己。”


    贺玄度缓缓起身,“程氏,必须死。”


    周松拉着他,劝道:“公子,我知道,我知道你此刻很难受,但仅凭那人几句话,根本奈何不了程氏。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去将当年那个稳婆找出来,咱们从长计议。”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周松急了,生怕他做出过激的举动,忙道:“公子,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少夫人啊。你就算不替你自己考虑,总要为她考虑吧。”


    “蓁蓁。”贺玄度喃喃叫着她的名字,望着前方刺眼的日光,只觉得无比晃眼。


    ……


    贺玄度不在,柳舜华有些无聊,便叫来妙灵,芳草,一起围坐在炉火前饮茶。


    妙灵觉得不合适,推辞一番。


    芳草劝道:“我们小姐……不,是咱们少夫人,私下没那么多规矩,你就放心坐下吧。”


    北风卷着


    细雪,一阵紧似一阵地扑向雕花窗棂。炭火烧着,把寒意隔在了外头。


    妙灵笑道:“少夫人此前帮了我,原以为没机会,再向您当面致谢。没想您嫁了进来,我还能贴身伺候。”


    柳舜华柔声道:“如老夫人所言,这便是咱们的缘分。”


    妙灵点头,看着柳舜华,“我第一眼看到少夫人,就总觉得您眼熟,好像此前认识一样。如今能伺候您,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芳草跟着笑道:“咱们少夫人心善,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几人喝了半日的茶,贺玄度依旧未回来。


    柳舜华心里牵挂着他,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妙灵正同芳草讲贺玄度小时候的事,说他自幼就不喜欢同那些堂兄弟们一起玩儿,只一心养些猫儿狗儿的东西,如今后院不知道有多热闹。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先夫人。


    柳舜华听到,好奇道:“先夫人什么样子?”


    妙灵下意识朝屋外望去,想起这是在贺玄度院内,才道:“二公子的样貌,有七八分随了先夫人。”


    柳舜华叹道:“天妒红颜啊,我也是无福,没能见上一面。”


    “是啊,先夫人很好的,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和颜悦色,完全不像……”妙灵意识到不对,忙改口道:“可惜啊,不然二公子有个兄弟扶持着,多好。”


    柳舜华一愕,“你说,有个兄弟扶持着,是什么意思?”


    妙灵对柳舜华知无不尽,也怕她不知忌讳,低声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先夫人此前曾诞下过一个小公子,不过生下来便夭折了。”


    前世,碍于两人关系,柳舜华不便过多打听贺玄度之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贺玄度曾有个弟弟。


    “夭折了,怎么回事?”


    “先夫人此前身子不好,主动要求搬到了西竹院静养。这期间诞下了小公子,小公子生来便弱,没有熬过去。”


    妙灵叹道:“先夫人生产后,本就元气大伤,又兼丧子之痛,到底没能挺过去。”


    柳舜华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正要细问,便听到叩门声。


    芳草起身去开门,看到来人,略一吃惊,回屋道:“夫人,是大公子。”


    贺玄晖,他不是病了,怎么这个时候来寻贺玄度?


    柳舜华未及多想,“告诉他,玄度不在,出去喝酒去了,让他明日再来。”


    芳草有些尴尬道:“不是,夫人,他说是来找你的。”


    柳舜华眉头一扬:“找我?”


    芳草挠着头,“大公子说了,他有一句要紧的话,要同你讲。”


    柳舜华起身,披了狐裘,推门而出。


    风雪霎时灌满衣袖,白色狐裘在风中翻飞,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丽。细雪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整个人清冷又疏离。


    阶前积雪已深,她绣着并蒂莲的鞋尖刚触到雪面,便陷了进去,红艳艳的,像落在雪中的红梅。


    贺玄晖站在阶下,穿着一袭薄袍,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仰头看着柳舜华。


    那个赖在他书房不肯走,却靠在墙边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个在桃林里踮脚折花,只为摘下最好的一枝送他的姑娘;


    那个曾熬夜为他刻竹蜻蜓,手指被划出血痕还在灯下傻笑的姑娘;


    她一直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认出来。


    贺玄晖大步跨过去,像是跨过千山万水,生生劈开两世的光阴,逼至她眼前。


    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底猩红,“柳舜华,你怎么能嫁给他呢?你不应该嫁给他的!”


    “兄长慎言。”


    贺玄度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幽冷中带着克制,“蓁蓁,她是我的妻子。”


    第85章 第85章贺玄晖,你要不要点脸……


    贺玄晖回头,冷冷地看着轮椅上的贺玄度。


    眼神中是贺玄度从未见过的失控,愤恨不满,还有隐隐的示威。


    贺玄度死死盯着阶上的兄长,唇角噙着一抹冷笑。


    这些年,他凭借着相府长子的身份,精心营造出一副温润如玉的完美模样,享尽赞誉。如今,是要撕下伪装了?


    他不管他中了什么魔怔,今日若他敢放肆,他不介意陪着他疯。


    风卷着庭下积雪,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贺玄晖身边掠过,自台阶上飞奔而下。


    柳舜华一把攥住贺玄度冰凉的手,“你回来了。”


    贺玄度手被她握住,全身冰冷的血液又重新暖了起来。


    他朝她一笑,“蓁蓁,久等了。屋外冷,咱们这就进屋。”


    贺玄晖跌跌撞撞下来,拽住柳舜华的衣摆,眼神中满是乞求,“柳舜华,跟我走,你跟我走,我会同你解释的。”


    贺玄度脸色冰冷,一把甩开他的手,将柳舜华拉至身后。


    “贺玄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贺玄晖却像未听到一样,眼神从始至终未离开柳舜华,“以往都是我的不对,我错了,我错了。柳舜华,你原谅我,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柳舜华浑身一怔,贺玄晖,他在说什么?


    贺玄度气得手抖,若非他要瞒着双腿已好的事实,他真想站起来抽他一巴掌。


    他冷笑,“贺玄晖,你要不要点脸?疯到这里来,当真以我会容你。”


    “贺玄度,你当真以为她喜欢你吗?”他冷冷转向贺玄度,眼中满是嘲讽,“你不过就是个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罢了。”


    “住口。”柳舜华挡在贺玄度面前,“贺玄晖,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外人,也敢来挑拨我们夫妻感情。”


    贺玄晖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怔在原地许久,指着贺玄度,满眼疑惑,“舜华,你为何要帮他,他才是外人啊。”


    贺玄度不可置信地望着贺玄晖,他愈发相信,他是真的魔怔了。


    柳舜华皱眉,“贺玄晖,我不管你真疯还是假疯,都请你离我们远一点。”


    贺玄晖不死心,上前去拉柳舜华,“舜华,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我。是我啊,你怎么能忘了我呢?”


    贺玄度忍无可忍,运掌一挥,轻松将贺玄晖推出半丈远。


    “洪声,派人去前厅,让人把他带走。”


    贺玄晖跌倒在地,身上沾满碎雪,简单束着的头发倾散下来,踉踉跄跄爬起,眼眶通红。


    “舜华,不要跟他走,你会后悔的。”


    柳舜华懒得与他纠缠,推着贺玄度,“他已经疯了,不必理会。”


    “彰儿,你怎么样啊?”程氏带了十余人,慌慌张张走了进来。


    贺玄度闻言,转头死死盯住程氏,指甲猛地掐进掌心,胸腔里翻涌着恨意,拼命压制住满身的戾气。


    柳舜华觉察到不对,垂头柔声道:“你怎么了?”


    贺玄度摇头,“无事,不要担心。”


    程氏见贺玄晖如此狼狈,心疼地替他披上大氅,怒道:“贺玄度,你竟敢趁着我儿虚弱推他,是何居心?”


    贺玄度冷声道:“是他自己跑来这里疯,你应该问他要做什么。”


    程氏气急败坏,便将矛头指向一旁的柳舜华,指桑骂槐道:“是你,一定是你克我儿。你就是个丧门星,一进府便鸡飞狗跳。”


    贺玄度攥紧手掌,冷笑一声,“程夫人,你好大的威风,竟敢骂我夫人?”


    程氏怔愣地看着贺玄度,往日他们虽相互看不惯,至少面子上还过得去,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何曾如此剑拔弩张。


    他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她不知是惧怕还是气愤,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反了,我是你嫡母。”


    “嫡母?”贺玄度盯着她,毫不客气道:“你也配?一个下九流货色,靠着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上位,还真当自己是高门贵胄了。”


    程氏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紧接着又涨得通红,仿佛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他竟敢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出言不逊,让她颜面尽失。


    “你……竖子!竟敢如此羞辱我,我是这相府的主母!”她声音尖锐,手指着他,身体因愤怒不停摇晃。


    刘嬷嬷见自家主子受辱,忙冲着下人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去请相爷过来,有人要造反了。”


    柳舜华一看,她这是要拿贺丞相来压贺玄度,生怕贺玄度吃亏,当即朝妙灵使了个眼色。


    满院子都是程氏的人,妙灵只得从回廊绕到后院出去,谁知方走到廊下便被刘嬷嬷看到。


    她心知妙灵是想去请老夫人,上前便想去抓她。


    柳舜华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厉声道:“刘嬷嬷,这里是二公子的住处,你一个下人,未经允许随意走动,谁给你的胆子?”


    刘嬷嬷一惊,传闻这新妇是个贪慕虚荣的主,没


    想到竟如此泼辣。


    可她到底是在府内多年的人,仗着有相府夫人撑腰,不紧不慢道:“少夫人,方才有个侍女趁乱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想是手脚不干净,老奴这就给您抓来。”


    说罢,带着几人上前便要去抓妙灵。


    柳舜华大步迈过去,反手扣住刘嬷嬷腕子,用力甩到一边,“放肆,我院内的侍女,自有我管教,何时轮得到你管。”


    “好啊,好啊,一个个的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程氏气得手抖,“柳舜华,你先是克得大公子生了魔怔,又引得二公子与我争执,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柳舜华抬眸看着她,一个市井出身,手段肮脏的妇人而已,怎么上辈子就被她压得死死的呢?


    “母亲。”站在一旁的贺玄晖双目失神,喃喃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您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程氏懵了,“彰儿,你说什么呢?”


    贺玄晖摸着头,只觉得要炸开,不停地重复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真的喜欢她。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逼我?”


    一瞬间,风雪仿佛静止,柳舜华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满脑子只有那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贺玄晖,他这是什么意思?


    程氏吓坏了,顾不得与贺玄度争执,忙让人搀扶着他,“快,送大公子回房。”


    贺玄晖头脑昏沉,任由人扶着,无力抬起头,朝着柳舜华的方向伸出手。


    正厅内,丞相端坐在上方,一脸冷肃。老夫人坐在丞相身侧,看不出什么表情。


    贺丞相揉着额头,指着贺玄度,“逆子,为何要当众给你母亲难堪?”


    老夫人眉头一皱,“今日是宁儿大婚第一日,当着孙媳的面,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贺留善回来,见程氏泪光闪闪,一双眼哭得肿起,登时火冒三丈,只一心想着教训这个不孝子,哪里还想得了这么多。


    他看了看下面坐着的柳舜华,终是给贺玄度留了面子,“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玄度不慌不忙道:“不知何故,方才兄长跑到我院内,大嚷大叫起来。程夫人追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指着我夫人便骂了起来。我不过同她理论几句,怎么就给她难堪了?”


    程氏分辨道:“我那是教新妇相府的规矩,何曾骂她?她新入府,我作为母亲,难道还教不得了?”


    老夫人眯眼冷笑,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檀木案上“咔”地一声响。


    “教规矩?”她枯瘦的手指按下茶盏,淡声道:“照你这么说,你新入府时,我没教你规矩,倒是我疏忽了。”


    柳舜华不由暗暗叫好,到底是老夫人,一出手,直中要害。


    程氏脸色难看,不敢忤逆老夫人,忙泪眼婆娑地看向贺丞相。


    贺留善面上堆笑,“母亲,您言重了。惜柔她对小辈一向和善,并无恶意。想是有了什么误会。”


    程氏起身,柔柔道:“母亲明鉴,今日一早彰儿他,突然犯了癔症,我心急如焚,也跟着病了。我拖着病体去照看彰儿,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彰儿便不见了。后来才得知,他去了后院。”


    “您说这好端端的,他为何会去后院?我忧心彰儿,便跟着去了,谁知……”她瞥了一眼贺玄度,接着道:“谁知就看到二公子一把将彰儿推到在地。我不过理论几句,却被他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好一顿骂。”


    她擦拭着泪,语带感伤,“相爷,母亲,你们说,要我以后如何做人啊?”


    贺留善心疼得直皱眉,“母亲,他今日先是对自家兄长动手,又如此忤逆自己的嫡母,若是不罚,实在不足以正家风。”


    老夫人冷声道:“你准备怎么罚?”


    贺留善看着轮椅上一直沉默的贺玄度,瞧着母亲的脸色,缓缓道:“罢了,就罚他去祠堂抄《孝经》吧!”


    老夫人默然,这个惩罚确实不算重。


    程氏觉得罚得轻,不住向贺留善暗示,奈何他只看着自己的母亲。


    贺玄度静静地看着父亲,三言两语间,便定了他的错,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若是平时,惩罚重他就撒泼打滚,惩罚轻他便蒙混过关。


    可是这次,他不想程氏得逞。


    眼中聚满戾气,贺玄度双手攥紧,程氏,不如今日就……


    “且慢!”柳舜华突然起身,对着贺留善道:“父亲,您只听了母亲的说辞,也该听听我们的吧。”


    贺玄度眼中翻涌的戾气慢慢消散,露出原本清明的眸光。抬头静静望去,柳舜华立于厅前,姿态端庄而从容。


    贺留善一愣,“你想说什么?”


    柳舜华盈盈一笑,“父亲,母亲看岔了,夫君并未曾对兄长动手,是他自己不慎跌倒的。”


    程氏双眼圆睁,“柳舜华,你说什么呢,我分明看到就是他将彰儿推倒的。”


    柳舜华:“母亲,想是您照料兄长劳累,眼花了。我就站在那,并未瞧见夫君动手。”


    然后,认真瞧着贺玄度,问道:“夫君,你可曾推过兄长?”


    贺玄度反应过来,摇头,应得无比肯定,“未曾。”


    程氏气极,指着柳舜华道:“你竟敢在这颠倒是非,满院子的人都看到了,你还敢狡辩。”


    柳舜华一笑,“那不妨将方才院子里的随从都叫来,仔细一问便知。”


    片刻后,方才院中众人悉数问遍,程氏带去的人都说贺玄度推了大公子,而贺玄度院中人则一口咬定,是大公子体弱,自己摔倒的。


    程氏激动得站了起来,“你撒谎,是你指使他们的。”


    柳舜华从容起身,“母亲,您看花眼随口一句,这些下人哪敢不从。您仔细看看夫君,他坐在轮椅上,怎么可能推得了兄长?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让人看笑话呢。您太累了,还是回去好好歇歇吧。”


    她这一番话,看似轻飘飘几句,隐隐几重暗示,先是暗指程氏指鹿为马,指使下人诬陷贺玄度;又刻意提到贺玄度断腿之事,他们谁不知他这腿是为了贺玄晖而断;最后还不忘拿丞相最看重的,相府的颜面说事。


    贺留善由不得多看了她一眼,不愧是柳桓安的妹妹。


    老夫人却是满意一笑,“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难断。说到底,都是由彰儿引起的。不如,就等彰儿醒来后再说吧。”


    柳舜华垂头一笑,方才陈氏自己也说,贺玄晖癔症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说的话,谁会信?


    程氏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自是不服,还想说什么,被丞相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众人散去,程氏看着柳舜华推着贺玄度离开,紧咬下唇,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她原以为帮贺玄度娶了个草包,谁知给他添了这么强的助力,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贺玄度出了一口恶气,心绪平稳许多。


    雪覆长廊,柳舜华推着轮椅缓缓前行。


    轮椅碾过积雪,留下两道细痕。


    “冷么?”她俯身问,呼出的白雾掠过他耳际。


    发间落雪簌簌而下,沾在他泛白的指节上,像几点将熄未熄的火星。


    贺玄度忽然抬手,拂去她肩上落雪,“蓁蓁,我何德何能,能娶到你。”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柳舜华伸手捂住他冻僵的脸,笑道:“贺玄度是整个长安,最美的美男子。”


    贺玄度罕见地红了脸,垂头一笑,“风大


    ,蓁蓁,咱们回家吧。”


    第86章 第86章疼就记住,以后,有事别……


    晨光未露,天色尚青。


    一夜雪落,庭中空寂,唯余雪色,冷而净。


    贺玄晖睁开眼,四周白茫茫一片,没有冲天的火光,更不见一袭红衣飘扬。


    他揉着头,昨夜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他要娶刘妉柔为妻,就在大婚前夜,柳舜华一气之下跳入火海。


    丁宝在贺玄晖屋内守了一夜,见他醒来,兴奋不已。


    “大公子,您终于醒了?”


    贺玄晖穿上衣袍,问道:“少夫人是不是还在气?”


    丁宝莫名道:“哪个少夫人,生什么生气?”


    “容暄弄坏她的马车,她气冲冲找来,怎么可能这么快消气。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让你多加留意,怎么全当耳旁风。”


    贺玄晖想了想,又道:“西竹院寒凉,眼下又是冬日,你去送一些上好的木炭给到妙灵。”


    丁宝吓坏了,公子这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公子,您尚未娶妻,哪来的少夫人?”


    贺玄晖眼神空洞,一脸茫然。


    他明明娶了柳舜华进门,她前两日还在同他争吵,一气之下搬到西竹院。


    这怎么可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头疼欲裂,推门便往西竹院跑去。


    寒风似刀,切过破败的屋檐,刮下一层薄雪,簌簌落在青石阶上。


    阶缝里钻出的几丛枯草,茎叶蜷曲,早已冻得发脆,风一吹便折断在雪里。


    院墙坍了小半截,露出斑驳的砖石。正屋的窗纸已破,残存的碎片在风中飘荡,发出沙沙的呜咽。檐下悬着一盏褪色的旧灯笼,骨架歪斜,糊纸泛黄,被风撕开一道裂口,摇摇欲坠。


    “彰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程氏急匆匆跑来。


    贺玄晖看着程氏,双目通红,“母亲,柳舜华她人呢,她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死了?”


    程氏一听到柳舜华,咬牙切齿,“若是死了便好了!她同贺宁那小崽子狼狈为奸,一对贼夫妻。”


    刹那间,纷乱的记忆如潮水翻涌,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碰撞、拼合。


    待思绪浪潮平息,两幅画面如刀刻般清晰:


    冲天火光中,柳舜华裙摆飞扬,她满脸决绝,义无反顾地奔向火海。


    相府门前,红绸高悬,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贺玄度牵着她的手稳稳跨过。


    两团火,隔着生死悲喜,将他与柳舜华生生分开。


    柳舜华忘了他,她嫁给了别人!


    看着残破的院落,他肩膀剧烈抖动,突然狂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仿佛要将他两世的悲凉都笑尽。


    他都已经放弃了,为什么偏偏要让他记起?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如何能甘心!


    程氏上前拉住他的手,颤抖道:“儿啊,你怎么了?”


    贺玄晖闭上眼,缓缓拉开她的手,“母亲,我累了,要回去歇息。”


    ……


    丹曦破雾,金灿灿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屋内,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贺玄度昨夜睡得不踏实,这会还没醒。


    柳舜华习惯早起,轻手轻脚下了床,正踮着脚在衣柜前挑选衣物。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畔,随风轻轻晃动。


    换好衣裙,坐在铜镜前仔细梳着头发,一头青丝如瀑,在晨光中泛着柔润的光泽。


    忽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从背后环来,温热掌心覆在她的腰间。


    “我帮你梳。”贺玄度微哑的嗓音落在耳畔。


    他取过梳子,将她散落的发丝尽数拢在掌心,像捧着稀世珍宝。


    柳舜华透过铜镜望去,见他只随意披了件素白中衣,衣袖滑落,手臂上那道烧伤的疤痕赫然露了出来。


    贺玄度注意到她的目光,轻笑道:“是不是很丑,看来我大安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要被你收回了?”


    柳舜华笑了一下,回过身去摸他的伤疤,指腹划过他的肌肤,轻得像柳梢扫过湖面,仿佛要将那陈年的伤痕熨平。


    想到昨日贺玄度见到程氏的态度,她有些不放心,“此前一直没来得及问,程氏她真的对你起了杀心?”


    贺玄度笑道:“假的,我随便寻个借口骗皇上的。我好歹是相府公子,有祖母护着,她没有那么大胆子,你就放心好了。”


    “程氏跋扈,实在可恨,但她毕竟是相府夫人,你且忍耐些,等过了年,咱们就回凉州,再也不管这些纷纷扰扰。”


    说罢,想到了什么,又问:“上林苑那个刺客,到底是什么人,同上次袭击都尉府的是一批人吗?”


    上次山洞内,她见贺玄度将人带走,心内疑惑。思来想去,总觉得他们的招式有些眼熟。也是昨日晚间,她收拾出贺玄度在凉州时送她的项圈,突然想到,那些人的路数,似乎同当初攻击都尉府的那些黑衣人一样。


    贺玄度拿着木梳的手微微一抖。


    当初柳舜华想远离长安,婚后回凉州时,他们已经搜集了不少彭城王的证据,千机阁潜伏在长安各处的探子已尽在掌握。只消静候一段时日,他们便能顺藤摸瓜,将彭城王拉下马,完成外祖遗愿。


    可一夕之间,先帝崩逝,朝局动荡,九生那边前路扑朔迷离。昨日,他又惊悉母亲当年离世真相。


    外祖遗愿他不敢忘,生母大仇更不能不报,如今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已深陷泥潭,决不能让柳舜华也搅进这烂泥里。


    “你怎么了?”柳舜华见他久久不语,低声问道。


    贺玄度恢复手上的动作,将梳齿缓缓滑过发尾时,忽然俯身,下颌抵在她肩窝,镜中两人身影交叠在一起。


    他声音嘶哑,“蓁蓁,你能不能等等我?”


    柳舜华双手覆上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过完年,你能不能先去凉州等我?”贺玄度声音闷在她颈窝,“我知道,我出尔反尔,我很自私。你要打我骂我,我都随你。蓁蓁,求你别生气。”


    柳舜华一怔,自昨日归来,他便有些不对,见他如此,心内愈发不安。


    前世,她等了一辈子,她实在不想再等下去。


    柳舜华缓缓道:“不,我不会等你。”


    贺玄度抬头,镜中映出他猩红的眼角。


    是啊,要等多久呢,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没有理由要求她等下去。


    他垂着头,“蓁蓁,是我的错,但我从未想过要骗你,我……”


    “贺玄度。”柳舜华打断他,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好的夫妇一体,你为什么每次都要一个人扛着?我不愿等,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泥潭深渊,我只想陪着你,你懂不懂?”


    贺玄度眼眶骤然湿润,双臂猛地收紧,将她死死按在怀里。


    铜镜被撞得哐当一声歪斜,镜中映出他颤抖的肩背。


    “我懂了,蓁蓁,对不起。”他喉间哽咽,“可是……”


    话音戛然而止,柳舜华张口咬上他肩膀,疼得他浑身一颤。


    她道:“疼吗?疼就记住,以后,有事别再瞒着我。”


    贺玄度乖乖点头,“我记住了。”


    柳舜华这才放开他,“说吧,你到底在做什么?”


    贺玄度不敢再隐瞒,将他与刘九生所谋之事悉数告知。


    如晴天霹雳,柳舜华悚然震惊。


    上次凉州之行,她已知晓贺玄度与刘九生相识,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们竟有如此渊源。


    贺玄度是刘九生的人。


    也就是说,上辈子,刘九生能当上了皇帝,背后少不了贺玄度推波助澜。


    上一世,她只知他是清冷淡漠的相府公子,是教她诗书礼仪的良师益友。却不知他如蛰伏的猛兽,以残身之躯,暗中运筹帷幄,搅动朝堂风云。


    重活一世,她才发觉,从前认识的他,不过是浮光掠影。


    她从未,了解过真正的贺玄度。


    柳舜华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贺玄度,喃喃道:“所以,当初凉州那些贼匪,还有上林苑的刺客,都是千机阁的人,而千机阁听命于彭城王,你们要做的,便是扳倒彭城王。”


    贺玄度点头,“没错。原本我想着待此事了结,便随你一起回凉州。可如今刘昌继位,他根本不可能替先太子翻案。”


    刘昌与先太子的渊源,她略有耳闻。


    柳舜华道:“刘昌已经继位,你想如何?”


    贺玄度:“刘昌的皇位,怕是做不长了。”


    柳舜华愕然,她知晓上辈子的事,自然知道他这个皇位做不久。可贺玄度,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年轻气盛,太急于证明自己。”贺玄度解释道:“他由我父亲挑选上位,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


    为此拼命提拔自己的心腹。此举,已经触怒了父亲,他绝不会任由皇上宰割。”


    先皇雄才大略,韬光养晦十几年,都未曾彻底摆脱掉父亲。刘昌凭什么以为,他能做到。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贺玄度继续道:“前些时日,车骑将军曾频繁上门,还有平阳王府,也曾送来信件。还有……”


    还有,先皇临终前陪侍左右的柳桓安,他也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怕柳舜华担心,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道:“养不熟的狼崽,迟早会反扑。父亲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刘昌退位,只差一个契机。”


    柳舜华默然。


    上辈子,刘昌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一觉醒来,朝中彻底换了天,她照样在西竹院过活,丝毫未有任何影响。


    可如今,他们虽不算是朋友,可却一起经历了过不少。


    初次相见,他表面张牙舞爪,玩世不恭,却也放她离开;春蒙山下,他误以为她心悦于他,偷偷给她挂上玉佩;望月楼前,他与贺玄度针锋相对,说要立她为后;上林苑内,他与她被困山洞,他袒露心扉……


    想起上林苑最后一夜,他们一起喝酒,刘昌醉后说的那些话,柳舜华莫名有些难过。


    上辈子,她不关注朝中局势,只隐约听闻刘昌被幽禁,生死未知。


    她脑海中飞快盘算着,贺玄度既知刘昌即将被废,势必会推刘九生上位。


    而刘九生,自然是会坐上皇位的。


    她道:“玄度,若日后刘九生继位,可不可以,请他留刘昌一命。”


    贺玄度眉头微微一皱,“蓁蓁,你怎么如此肯定,九生会继位?”


    第87章 第87章回门礼


    前世种种,于她而言,就是一场噩梦。


    她恨过,也怨过。


    恨贺家人只手遮天,他们柳家被他们牢牢压制,兄长前途尽毁,郁郁不得志;芊芊殚精竭虑,熬干心血病逝在未央宫;而她,被磋磨三年后,葬身火海。


    怨自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重活一世,兄长不必忍辱负重,妹妹不必强颜欢笑。而她,也如愿嫁给心上人。


    如今,她只求家人平安喜乐,只想护住曾经失去的一切。


    至于贺家?她漠然一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豺狼终会自食恶果。


    过往她不再去想,更不想再提,尤其是她曾嫁于贺玄晖。


    贺玄度表面看起来桀骜张扬,实则占有欲极强,吃起醋来毫无道理可讲。若是让他知道此事,还不知会嫉妒成什么样子。


    前尘往事里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如今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她实在不想,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烦心。


    “在想什么?”贺玄度垂头看着她,一脸狐疑。


    柳舜华哼道:“你以为我是个草包不成?我兄长独具慧眼,深受先皇厚待,我作为他的妹妹,怎么可能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若是丞相执意要废掉刘昌,扶持新人登基,那皇族中最合适的便只剩刘九生了。只有他,毫无背景根基,连刘昌都不如。”


    她说不想贺玄度有事瞒着她,可她却瞒着他,无比心虚,却不得不仰起头,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夫人怎么会是草包呢。昨日夫人替我出头,驳得程氏哑口无言,分明是我的……”贺玄度低笑着牵过她的手,话音忽顿,“夫人是我的女英雄。”


    柳舜华噗嗤笑出声,指尖戳着他胸口:“什么女英雄?”


    贺玄度低头凑近,“自然是能让我俯首称臣的女英雄。”


    柳舜华耳尖一热,轻轻推他道:“你又乱说。”


    贺玄度笑了一下,重新将她的青丝握在掌心,“九生不是残暴之人,自然不会赶尽杀绝。至于我父亲……”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常以周公自居,妄图青史留名,必然不会让自己背负“杀主”恶名。可为免后患,他必不会放虎归山。”


    柳舜华晓得,再问也是多余,便安心坐在镜子前,看他一点点将她长发挽起。


    檐角冰凌渐融,滴水声坠入青瓷缸,惊得晒着暖的绿玉扑腾起来。日头渐渐高升,整个庭院都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


    用过膳,柳舜华与贺玄度正逗着绿玉,洪声跑来说大公子那边一早又犯病了。


    贺玄度想起昨日贺玄晖失态,拉着柳舜华的衣袖胡言乱语,顿时皱起眉头。


    “他又做了什么?”


    洪声看了一眼贺玄度,低声道:“听人说,大公子不知为何,跑去了西竹院。”


    贺玄度与柳舜华皆是一怔。


    贺玄度暗自思量,昨日方知母亲死因,才遣周松去查当年之事,今日贺玄晖便去了西竹院,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在装疯卖傻。细细一想,贺玄晖平日自持矜贵,最重礼仪,昨日那种情境,的确不太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昨日贺玄晖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今日又去了西竹院。柳舜华心跳如擂,隐隐有个猜想,可是转念一想,他此前对她的态度又实在不像。一时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心内惴惴不安。


    贺玄度丢了一块胡桃给绿玉,漫不经心道:“太医不是过来看过,怎么还没好?”


    洪声回道:“说来也巧,听说大公子去过西竹院后,回去便好了。”


    贺玄度抬起头,若有所思,“这就,好了?”


    洪声看着柳舜华,低声道:“好是好了,但夫人那边又闹起来了。”


    贺玄度留意到他的目光,问:“她又想做什么?”


    洪声咳了一声,说道:“夫人说大公子此遭,是有人带邪祟入门,正要请道士进门做法事呢。”


    贺玄度怕柳舜华心内不快,挥了挥手,让洪声下去。


    待屋内只余两人,柳舜华才冷声道:“昨日害你不成,她今日便又想拿大婚当日跨火盆之事做文章,真是阴魂不散。”


    程氏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下作,毫无一个当家主母应有的气度。


    贺玄度剥了一瓣橘子递过去,笑道:“蓁蓁不必生气,她能兴风作浪,我自然有应对之策,你放心。”


    两人正说着,妙灵便打帘进来,说是丁宝过来了。


    贺玄度与柳舜华相视一望,他过来做什么?


    片刻,贺玄度点头道:“让他进来。”


    丁宝拍着身上的落雪,向着两人行礼。


    贺玄度伸手将煮沸的杏仁茶递给柳舜华,这才转头问道:“可是兄长让你来的?”


    丁宝笑道:“正是。大公子大病初愈,身子不大好,特差我过来传话。”


    贺玄度:“什么话?”


    丁宝道:“大公子说,昨日有些癔症,唐突了柳小姐,还望柳小姐勿怪。”


    贺玄度抬眸,冷睨向丁宝:“柳小姐?”


    丁宝心道,大公子刻意吩咐过,必须说柳小姐,他一个下人,哪敢不从。于是,只管垂着头装聋。


    柳舜华秀眉一蹙,“昨日之事,想来大公子也是无心的,我与夫君不会在意。”


    丁宝见话已带到,忙退了出去。


    贺玄度手叩在轮椅边缘,贺玄晖方好,便特意差丁宝过来,只是传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半晌,他抬头,突然问道:“蓁蓁,你此前,是否认识兄长?”


    柳舜华怔愣片刻,稳住心神,笑道:“你为何会这么问?”


    贺玄度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兄长昨日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柳舜华心跳漏了半拍,缓缓将杯盏放下,“魔怔之人说的话,做的事,哪有什么章法。”


    贺玄度没再追问,只是笑着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午间时分,贺玄度又出了趟门,柳舜华知晓他是去见刘九生。


    暮色渐沉,她独自躺在锦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了一整个下午。


    风时而急促,时而低徊,卷着枯枝拍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屋内熏香早已燃尽,只余一缕残烟在空中若有似无地浮着,绣着缠枝莲的帐幔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


    恍恍惚惚中,她又梦到回了西竹院。


    那夜雨下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狂风呼啸着,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东倒西歪。


    风拍打着窗棂,将烛火吹灭,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妙灵烧得滚烫,芳草冒雨去求药,她一个人蜷缩在床榻一角,委屈又无助。


    忽然,一道身影穿过雨幕而来,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橘色的暖光透过雨帘,在她窗前投下一片光晕。


    洪声推着


    贺玄度,站在她窗前。


    他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清冷中带着几分克制,“玄度路过,为嫂嫂送一盏灯。”


    ……


    迷迷糊糊中,有温热的触感在她脸颊轻轻蹭过。


    柳舜华以为又是绿玉,眼都未睁开,嘟囔道:“绿玉,别闹。”


    说着,抬手就要去推,指尖却触到一片细腻微凉的肌肤。


    这哪里是绿玉的羽翅?


    她猛地睁眼,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看来是我平日太过规矩,”他垂头低笑,“竟让夫人连我和绿玉都分不清了。”


    霞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眉宇间洒下细碎的金芒,嘴角的笑意都染上几分温柔。


    柳舜华大梦初醒,怔怔望着他。


    那夜雨幕中执灯而来的身影,隔着重重雨帘,也是用这样深邃的眼神望着她。穿越了前世今生的羁绊,贺玄度终于真真切切站在了她面前。


    贺玄度见她不说话,只一直看着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还没醒?”


    柳舜华眼眶倏地一热,伸手环上他劲瘦的腰身,将脸埋进他胸膛。


    贺玄度胸前一湿,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捧起她的脸,“怎么了?可是受了气?谁给你委屈受了?”


    柳舜华摇头,攥紧他的衣襟,哽咽道:“没有,就是太想你了。”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贺玄度低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咱们这才三个时辰不见……”


    话未说完,柳舜华突然仰头吻上他的唇,将他未尽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带着泪水咸涩的湿吻,却又甜得让人心尖发颤。


    贺玄度身形微僵,随即反客为主,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将这吻逐渐加深。


    屋内炭火正旺,唇齿交缠间,贺玄度尝着她唇上残留的梅花香膏,甜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呼出的白雾与他的交融在一起,氤氲成一片暧昧的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退开,看着她被吻得湿润的唇瓣,喉结滚动。


    贺玄度喘息着道:“我准备了东西,你要不要看看,合不合适?”


    柳舜华被他吻得意乱情迷,红唇微张,“什么?”


    贺玄度笑道:“回门礼啊,怎么,你忘了?”


    柳舜华拍着头,她本是记着要吩咐芳草的,一躺下便睡了过去。


    贺玄度起身,将礼单拿给她看,“别慌,我都备好了。若是觉得少了,我再添上去,母亲留给我的那些财资,库房还有剩余。”


    柳舜华接过一看,金笺上写得密密麻麻:活雁一对、束脩若干、云纹锦二十匹、红珊瑚盆景一件、鎏金腕钏一对、紫檀笔匣、湖笔徽墨、鎏银刻花暖炉……


    细细一看,他竟将柳府上上下下都考虑了个遍。


    这样隆重的回门礼,贺家的库房,怕是又要遭灾了。


    第88章 第88章女婿很周到


    贺玄度在西院,习惯与老夫人一起用膳。


    成婚后,老夫人考虑到小夫妻新婚燕尔,只让他们随意,不必再陪着用膳。


    回门前,柳舜华与贺玄度先去老夫人那里问安,才去了正房。


    程氏见到两人,拼命压住眼中的怒火,端出几分长辈的威严。


    贺留善象征性地交代了几句,便放他们离开。


    待回到院子,洪声过来说,府内马车一早便被调出去不少,如今只余下一辆寻常马车,另有辎车一辆。


    如此熟悉的手段,柳舜华一听便知是贺容暄的手笔。


    可马上便要出发,再去寻车已来不及。


    贺玄度听着,只淡声道:“知道了。”


    雪已停住,但天依旧阴冷。


    朱漆大门两侧的石狮披着残雪,狮鬣上凝着细碎的冰晶,比平日多了一分憨态。


    冬月的风掠过长安街巷,阶旁的老柳挂着霜,枯枝却依旧柔软,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时不时抖落一片雪粒,落在马车顶上。


    那马车通体乌木,车帘用的虽是半旧的锦缎,妙在四角悬着鎏金铃铛,铃舌上被细心系上红绸,看着也分外喜庆。


    贺玄度腿脚不方便,被洪声先扶上马车。


    柳舜华紧随其后,正欲俯身入轿,忽觉背后有道目光灼灼。


    回首望去,只见贺玄晖立在朱门前,玄色大氅被风撕扯翻卷,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哀戚,眼尾泛着薄红,眸中蒙着一层水雾,带着痛楚与挣扎,目光沉沉压过来。


    柳舜华心头蓦地一紧,总觉得他这眼神,太过古怪。


    恰此时古柳不堪积雪,“啪”地折断一根细枝,碎雪混着冰粒子簌簌而下,正灌进柳舜华后颈。凉意激得她轻呼出声,一阵手忙脚乱,发间金步摇乱晃。


    贺玄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却见车帘倏然垂落,铃铛叮咚作响,马车已辘辘远去。


    “没事吧?”贺玄度探过头去,声音焦急。


    “树上的雪落到了脖子里,冷死了。”柳舜华裹紧狐裘,故意撇了撇嘴,尾音不自觉地拖长,无端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贺玄度将她拉近,轻笑道:“低头。”


    柳舜华乖乖垂首,只见贺玄度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将她衣领拉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帕子落下,他指尖隔着绢帛抚过她的后颈,力道轻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融化的雪水顺着脊椎往下淌,却被他用帕子一寸寸接住。指腹不经意擦过肌肤,激起柳舜华一阵战栗。


    “很冷吗?”贺玄度问。


    柳舜华咳了一声,道:“有点。”


    贺玄度将一旁的手炉递过去,“你先暖暖手,回头我吩咐他们,冬日里马车不要停在树下。”


    马车有些小,车厢窄了些,贺玄度高大的身形挤在这方寸之间,膝盖不得不微微屈起。


    柳舜华往一边缩了缩,抬手将他的腿伸开。


    “你的腿,感觉怎么样了?”


    贺玄度笑道:“昨日又找周太医瞧了,说是七日内不宜活动过量。七日后,要适当活动,约莫着年后便能痊愈了。”


    柳舜华一喜,“那可太好了。”


    她太兴奋,一时不慎,手臂碰到车壁,疼得叫了起来。


    贺玄度替她揉着,心疼道:“这马车太小,真是委屈你了。”


    柳舜华摇头,笑道:“你今日这回门礼,不知为我挣了多少面子,马车小点算什么。”


    贺玄度淡声道:“那些财资都是母亲留给我的,没必要便宜程氏。”


    柳舜华问:“程氏居然打你的主意?”


    贺玄度看着窗外,“她不擅主持经营,相府那些产业,这些年都在亏损。程家那个烂摊子,她又非要挑着。别的不说,单就程望祖,程嘉良两叔侄,滥赌成性,她背地里不知贴补多少。相府外面清约,内里奢靡,如今早已是千疮百孔。”


    其实上次下聘,他已转移了七七八八,只留一些在长安开销用。


    柳舜华前世不太关注这些,可仔细一想,好像的确如此。她初嫁进相府时,程氏总是让她讨好老夫人,并借机撺掇老夫人交出全部掌家权。


    贺玄度收回目光,缓缓道:“那些财资,一半是我母亲的嫁妆,一半是成婚时武帝及皇后的赏赐。武帝重用父亲,皇后与母亲交情匪浅,外祖享誉长安,当年大婚可谓盛极一时。”


    很多年后,祖母讲起,依旧觉得遗憾,她怎么都没料到,他们一


    对璧人,最后竟会是相看两厌。


    柳舜华见他情绪有点低沉,坐直笑道:“多亏了母亲留下的财资,日后到了凉州,咱们便可以随心做自己喜欢之事。”


    想到以后,贺玄度脸色舒展不少。


    柳舜华继续道:“你送的聘礼,我都已经按类整理好了。咱们可以先将那些金银财帛,金玉器物运回凉州;一些大件的物什,不便运送,就地变卖;其他诸如田产、商铺,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细算。一些经营不善,年年亏空的,趁早脱手。其余旺些的铺面,就交由信得过的人来打理。”


    贺玄度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恍惚。


    听舅舅说,母亲未出阁前,颇通商道,家中那套《货殖列传》,她批注得密密麻麻。外祖放心将家中事务交给她,阖家上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是母亲还在世,定会喜欢蓁蓁。


    他笑道:“你在家时,曾主持家中事务?”


    上辈子,她不喜诗书,偏生爱摆弄些机巧匠术。


    兄长嫌她玩物丧志,屡次规劝。


    父亲知她在凉州外祖家那边,一向野惯了,见她整日琢磨木工榫卯,只捋须笑道:“横竖咱们柳家祖坟没冒青烟,也供不出什么贵妃娘娘,就由着这丫头野去罢。”


    的确,柳家门第却不算显赫,父亲不过是个闲职,在长安这遍地朱紫的皇城里,根本攀不上什么高门大户。


    谁料后来阴差阳错,嫁进了相府。


    她原本是不懂得这些的,只是贺玄度喜读诗书,又涉猎广泛。她幽居在后院时,跟着他学了几年,触类旁通,慢慢也就懂了。


    柳舜华笑道:“未曾,不过是读过一些书,略微知晓一些皮毛罢了。”


    贺玄度倚在车壁上,姿态放松,“我在钱财之道上不甚通,日后宅内事务,怕是要麻烦夫人了。”


    马车停在柳府门前,父兄早迎在门口。


    洪声照例先将贺玄度扶下车,安置在轮椅上。


    贺玄度并未回头,只是伸手去接柳舜华,牵着她下了马车。


    “父亲,兄长。”柳舜华唤了一声,声音哽在喉头。


    柳奉应着,见他们夫妻和睦,上前道:“天冷,快些屋里坐吧。”


    花厅内人影幢幢,柳家亲眷们正围坐在八仙桌旁说笑,桌上茶盏冒着袅袅热气。门帘被小厮挑起,满屋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齐齐望向门口的两人。


    柳棠华几日不见姐姐,一看到她,提着裙裾飞奔过去,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


    贺玄度让洪声将准备好的礼物拿出,鎏金暖炉,狼毫笔,金腕钏……


    每件礼物都恰好投其所好,连最挑剔的二婶母接过福寿镶金玉镯时,眉间的皱纹都忍不住舒展几分。


    他态度谦和,礼数太过周到,惹得在场长辈频频点头。


    柳桓安知晓,柳舜华是没有这份心思的,或者说,她根本想不到这些。她连族内亲眷都认不全,此事多半是贺玄度的主意。


    见他肯为蓁蓁花心思,柳桓安放心不少。


    柳奉看他大大方方与亲眷们周旋,丝毫没有相府公子的骄矜,更是越看越顺眼。


    谁能想到,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竟会如此细心周到。


    贺玄度留在正厅,柳舜华则被一群姐妹拉去了暖厅说话。


    女眷们围着柳舜华,只叹她好福气,嫁了个夫君生得好看,心思细腻。


    孙姨娘虽得了好处,与有荣焉,但看到一旁干站着傻乐的女儿,心内多少有些不舒服。


    同样是柳家的女儿,柳舜华回门时如此张扬,若是芊芊将来嫁了个寻常百姓,那她这脸可就丢大了。


    众人寒暄一阵,有丫头打帘进来,说是酒菜已经备好,请大家到前厅坐席。


    热热闹闹地用过午膳,亲眷们方才慢慢散去。


    贺玄度依旧陪着父亲说话,柳舜华这边清静下来,拉着柳棠华到暖厅内坐着。


    方才人多,说话不便,这会只剩下姐妹两人,柳棠华才问:“姐姐,你在相府怎么样?”


    柳舜华笑道:“有祖母在,玄度他又贴心,没什么不好的。”


    柳棠华点头,“姐夫成婚后,确实稳重不少。”


    有个知心人疼姐姐,柳棠华很替她高兴。


    柳舜华目光瞥向正厅,隐约听到父亲与贺玄度相谈甚欢。想起贺玄度昨日的话,看着眼前的柳棠华,那种隐隐的不安感,又油然而生。


    她一心想着早日离开长安,远离纷争。可如今贺玄度与刘九生休戚相关,不等到他登基,是不会离开的。


    比起这个,还有一个更为致命:丞相将来极有可能要反。


    原本她可以装作不知,毕竟她与刘九生不过几面之缘,连话都未曾多说几句。可贺玄度不同,他与刘九生肝胆相照,兄弟情深。若将来事发,刘九生身死,贺玄度一定悲痛欲绝。


    她攥紧了袖口,指尖微微发冷。


    若是贺玄度知晓,会不会觉得她冷血无情,眼睁睁看着他的挚友赴死?


    可她要如何说呢,无凭无据,凭什么断言丞相谋反?若因此打草惊蛇,反倒让丞相提前发难,又该如何?


    柳棠华见她发呆,摇着她的手臂,“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柳舜华回过神来,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些纷扰之事。


    她转头,看着柳棠华,问道:“之前,我问过你,愿不愿同我一起去凉州,你可有答案?”


    柳棠华摸着她衣襟的手微微一顿,“姐姐,我想,我要成婚了。”


    “你想成婚了?”柳舜华一愣,旋即笑道,“好,等到了凉州,我给你好好……”


    “姐姐,我要成婚了。”柳棠华打断她,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要与刘九生成婚了。”


    柳舜华如坠云中,“你说谁,刘九生?”


    柳棠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她,缓缓道:“对,刘九生。”


    柳舜华怒道:“谁允许你同他成婚的,我不答应。”


    “可是姐姐,我喜欢他。”柳棠华咬着嘴唇,说得无比肯定。


    兜兜转转,棠华竟然还是要嫁刘九生。


    柳舜华浑身颤抖,胸闷得喘不过来气,大口呼吸着。


    柳棠华见柳舜华真的被气到了,忙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姐姐,你先别气,你听我说。”


    柳舜华一把将杯子推开,“芊芊,你答应过我的,要离刘九生远远的,你怎么忘了?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柳棠华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九生他已经告诉我了。”


    柳舜华愕然,刘九生向芊芊坦白了?


    她压下心中的怒意,让思绪平静。


    刘九生明明知晓他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却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与芊芊成婚,他是,想让她做皇后?


    上辈子,她原以为,他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证明自己不忘糟糠。如今看来,刘九生倒是有几分真心。


    可是,眼下真心有什么用,芊芊还不是为了他熬得油尽灯枯。


    若芊芊真的嫁给他,那他们柳家将来势必会卷入其中。


    她不能看着芊芊死在她前面,更不能让柳家拖进这滩浑水。


    她打定主意,正要去劝,便听外面一阵响动。


    芳草与妙灵进来,一脸忧愁道:“少夫人,二公子请你出来一趟。”


    柳舜华满腹狐疑,出来一瞧,只见太阳就要落山,心下一紧。


    大安习俗,女子归宁,日落前必须返回夫家,否则便是不吉。


    贺玄度见柳舜华出来,缓声道:“蓁蓁,方才洪声来报,说是车轴突然断裂,怕是赶不及修缮了。”


    柳舜华瞬间了然,又是贺容暄。


    她想让她延迟归宁,扣上“不孝”的罪名。


    柳奉有些着急,“府内只有两辆马车,今日亲眷来得多,偏巧都被借了去。”


    柳桓安眉头深锁,再去租借马车,已经来不及了。


    柳舜华看向贺玄度,“夫君怎么说?”


    贺玄度朝着柳奉一拜,笑道:“天色将晚,归家不便,小婿怕是要叨扰岳丈大人了。”


    第89章 第89章你压到我头发了


    此言一出


    ,众人无不愕然。


    柳奉自然希望女儿能留下多陪他,可绝不是今日,“这,不合礼仪,若是……”


    他没有说下去,此事可大可小,若是相府怪罪,他们被冠上“不孝”事小,万一再受家法处置,那可如何是好。


    贺玄度道:“我知晓岳丈的担忧,不过岳丈大可放心,父亲绝不会怪罪的。”


    柳舜华仔细一想,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早上他明知贺容暄刻意刁难,却毫无反应,原来早有打算。


    若程氏敢以此为由发难,势必要追究源头,那贺容暄这些小动作就会暴露,到时候名声扫地的可就是她了。


    她盈盈一笑,“夫君此举,甚好。”


    柳奉一头雾水,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犹有些不放心,“蓁蓁,不回去,真的无事吗?”


    柳桓安稍一琢磨,已猜出个大概,于是道:“父亲,放心,无事。”


    柳奉虽不太懂,但见几人都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


    女婿要留宿,柳奉格外上心,立即吩咐人准备晚膳。


    嫁人后,难得同家人一起用膳,柳舜华虽想着事,兴致却不减。


    柳奉高兴,非要拉着贺玄度喝酒。


    贺玄度不敢多喝,只陪着喝了几杯。


    柳奉喝得醉醺醺,又哭又笑,开始回忆往昔,从柳舜华早逝的母亲,到她远在凉州的外祖,又从长安求学说到外放为官。


    最后,拍着贺玄度,让他保证,以后绝不会负柳舜华。


    贺玄度立了几个重誓,柳奉这才放过他。


    柳舜华哭笑不得,不住暗示贺玄度多多包涵。


    一家人合合乐乐吃了饭方散去。


    出了花厅,柳舜华推着贺玄度回屋。


    贺玄度看着柳舜华闺房,很是新奇。


    屋内陈设极简,床前的茜纱帐半垂,临窗檀木案上,砚池里墨已干涸,一支狼毫笔仍旧规整地搁在青瓷笔山上。


    想起上次半夜过来,柳舜华坐在窗边写字的模样,贺玄度低头一笑,忽然从抽屉缝隙瞥见一叠纸。


    他闲得无聊,顺手打开拿起一看,片刻怔忡。


    柳舜华交待着芳草与妙灵煮茶,掀帘进来。


    见贺玄度正站在窗前发呆,笑道:“看什么呢?”


    贺玄度转过头,嘴角已不自觉扬起,将那张纸举高了些,“你的字写得不错。”


    霞光透过窗棂映在纸上,照出上面密密麻麻的“贺玄度”三个字。字迹飘逸俊秀,每个名字前后都画了一只小狗,有的耷拉着耳朵趴在名字上,有的翘着尾巴围着名字转圈,最角落那只正叼着他的姓氏,得意地竖起前爪。


    柳舜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半开的抽屉,顿时耳根发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还我!”


    贺玄度笑着将手举得更高,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扫过她的发髻。


    柳舜华踮起脚去够,转了一圈也未够道,索性破罐破摔,歪在桌前。


    贺玄度不再逗她,将纸递了过去,笑道:“你写我名字就好好写,每个字前画个狗是什么意思?”


    柳舜华夺过纸张,看了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贺玄度:“你笑什么?”


    柳舜华指着其中一个得意仰头的小狗,“你自己看看,我画得像不像?”


    贺玄度一看,还真有点像。


    柳舜华将纸收起来,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要留下?”


    贺玄度点头,“若是连贺容暄那些小把戏都看不出,我这些年早死几百回了。”


    “你呀,”柳舜华眼角弯起,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怎么不提前同我讲?”


    贺玄度转过身来,暮色中眉目格外温柔,不着痕迹地拂去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出嫁的女子回门,哪个不想多待片刻。贺容暄将这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我也是顺水推舟罢了。”


    柳舜华笑道:“怎么此前都没发现,你这么心细呢?”


    贺玄度凑过去,笑得暧昧,“夫人不知道的,多着呢。”


    两人正笑着,便听芳草在外道:“小姐,我进来了。”


    贺玄度立即坐回轮椅上。


    芳草将茶放在桌上,“小姐,公子那边派人传话,说是请姑爷去一趟书房。”


    柳舜华看向贺玄度,贺玄度点头,“你让他们稍等片刻,我这就去。”


    贺玄度走后,柳舜华让芳草将柳棠华叫了进来。


    柳棠华垂着头,站在一旁,乖乖等着柳舜华训话。


    柳舜华没好气道:“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些。”


    柳棠华轻轻挪了两步。


    柳舜华叹道:“芊芊,你既知他身份,便不该同他来往。他身世复杂,你跟着他,福祸难料,绝不是好归处。”


    柳棠华沉默半晌,抬头道:“姐姐,什么才是好归处?”


    柳舜华道:“自然是夫妇和睦一心,顺遂无忧。”


    “我与九生两情相悦,自然和睦一心。至于,顺遂无忧,”她顿了一下,笑道:“姐姐,这世间又有谁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呢。”


    柳舜华见她打定主意,也不再劝,只道:“总之,我不答应。”


    柳棠华走过去,抬头问:“姐姐,你到底在怕什么?”


    柳舜华猛地一愣,“你说什么?”


    “姐姐,你似乎很早便知道九生的身份。好像,也知晓我们会在一起。”柳棠华眼中带着一丝迷茫,“自认识九生以来,你处处提醒我远离他,好像笃定了,我们在一起没有好结局。”


    暮色四合,天边的云霞照在窗外的枯枝上,一片赤红。


    “我曾做过一个梦。”柳舜华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我梦到,你嫁给一个刘姓之人,为他劳心劳力,耗尽心血,最后……香消玉殒。”


    柳棠华缓缓舒了一口气,安慰道:“姐姐,那只是一个梦,巧合而已。”


    柳舜华摇头,“不,芊芊,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能让你出事,即便是梦也不行。”


    两人各不相让,都试图说服对方。


    柳棠华低眉,许久才抬头,“姐姐,若是你梦到,你与姐夫不得善终,还会选择嫁给他吗?”


    柳舜华猛地抬眸,眼中又燃起熊熊大火,火光中,她看不到贺玄度……


    “姐姐,你怎么了?”柳棠华见柳舜华脸色煞白,双手微微颤抖,吓坏了。


    她愧道:“姐姐,是我不好,是我说错了话。你要打我骂我都行,别生气。”


    柳舜华只觉胸口堵得慌,心烦意乱,无力挥了挥手,“罢了,我今日累了,你先回去吧。”


    柳棠华怕柳舜华看到自己生气,忙退了出去。


    ……


    书房内,柳桓安等候贺玄度多时。


    看他过来,指着摆好的棋盘道:“要不要来一局?”


    贺玄度转着轮椅过去,笑道:“却之不恭。”


    柳桓安执黑子,缓缓落下,“此前竟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二公子如此有成算。”


    白子轻放在玉盘上,贺玄度笑道:“为了家人与朋友,总是要多想些。”


    “家人,说的是蓁蓁。就是这朋友,”柳桓安顿了一下,“不知二公子说得是哪位?”


    贺玄度长指捏着旗子,缓缓落下。


    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块蜜丸,“望月楼发现的。”


    柳桓安头都未抬,只专注下棋,“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接头人暴露了。”贺玄度淡声道。


    柳桓安捏黑子的手微微一顿,“看来二公子身边是有暗探啊,我只负责监察,断案之事,可去廷尉府。”


    “接头人虽然暴露了,但跟踪的那些人,被我解决了。”贺玄度将蜜丸推过去,“这个东西,还劳烦兄长替我收着。”


    柳桓安终于抬眸,“你那位朋友,究竟是谁?”


    贺玄度缓缓道:“刘九生。”


    ……


    贺玄度踏着月色回屋,方掀开帘子,暖融融的烛光便流泻而出。


    只见柳舜华卸了钗环,松松挽着青丝,身上披着的白狐裘半滑落在肩头,露出里头杏色的中衣。灯影下,她手捧一本旧书,正看得出神。


    贺玄度放轻脚步走近,从身后环住那截细腰


    ,下颌抵在她肩上轻蹭。


    “蓁蓁,谢谢你一直愿意等着我。”


    柳舜华阖上书,转头笑道:“天冷,你的腿不能受寒,快些去洗漱,早些歇下。”


    贺玄度应着,唤周松去伺候他沐浴。


    柳舜华上了床,将汤婆子塞进锦被时,忽然意识到,这床有些小了。


    往日独自就寝时尚可,如今两个人……


    正想着,贺玄度带着一身湿润的松木香掀被而入,床榻顿时陷下去几分。


    温热的汤婆子被挤到两人中间,柳舜华下意识往墙角缩了缩,后背触到一片冰凉。


    贺玄度长臂一捞,将人拥进怀中,低笑道:“这样才暖和。”


    隔着薄薄的衣料,柳舜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方才沐浴时的热气还未散尽,从他肌肤上蒸腾出若有似无的暖雾,空气微潮。


    “啪”的一声,帐外烛花突然爆响。她如蒙大赦般支起身子,“我、我去熄灯”指尖刚碰到散开的衣襟,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不必。”贺玄度举起广袖凌空一挥,带起的风扑灭了烛火。


    帐内顿时陷入黑暗。


    两人紧贴在一起,呼吸交错,却又各自克制。贺玄度的手臂横在她腰间,掌心温热,却只是虚虚搭着,不曾逾矩。


    “睡吧。”贺玄度声音响在头顶,刻意放轻的语调反而挠得人心尖发痒。


    柳舜华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


    片刻后,柳舜华不安地动了几下,光裸的小腿猝不及防贴上他灼热的肌肤。


    贺玄度身子瞬间滚烫起来,喉结滚动,难道她想……


    他心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蓁蓁,”他故作平静,嗓音却比方才低哑了几分,“有话你可以直接说的。”


    黑暗中,柳舜华声音响在耳侧,“你压到我头发了。”


    第90章 第90章他也重生了?


    回去时,柳棠华站在马车前,怯怯地看着柳舜华,像小时候做错事等着挨训的模样。


    柳舜华想起昨日她的那些话,心里不是滋味。


    凉州归来,见到芊芊时,她还是个小不点,缩在孙姨娘后面,见人就躲。


    孙姨娘只想着被扶正,指望儿子能替她争口气,便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只当芊芊是累赘。


    芊芊自小受尽委屈,人胆小,身子骨又弱。


    多少次病痛都差点带走她,是她日夜守在病榻前,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捧在手心长大的妹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她缓声道:“芊芊,你过来。”


    柳棠华过去,攥紧衣角,抬头道:“姐姐,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柳舜华摸着她的头,叹声道:“此事你容我好好考虑一下,给我一些时间。”


    马车缓缓行驶,柳舜华坐在车内,心事重重。


    贺玄度握着她的手,问:“你们姐妹吵架了?”


    柳舜华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狐疑地望着贺玄度,“刘九生要娶芊芊,这事你知道吧?”


    贺玄度举手作起誓状,“这个我真不知,若是我提前知晓,定不会瞒着你。”


    柳舜华拉下他的手,“我信你。”


    贺玄度蹙眉道:“我也实在没想到,九生他竟然瞒着我,等得了空我找他谈谈。”


    前世,柳舜华不知,贺玄度曾在后来的政变中推波助澜。自从知悉后,将上辈子的事情梳理一遍,突然意识到,当初他突然葬身火海,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


    再加之,芊芊坚持要嫁给刘九生。


    只觉风声鹤唳,惶惶难安。


    贺玄度以为她是在担心回门留宿之事,笑道:“你放心,万事有我,程氏她不敢为难的。”


    回到相府,一进入正厅,贺玄度便知今日难免要有一番周旋。


    贺留善端坐主位,手中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贺玄度解释说天色将晚,车马损坏,归家不便。


    贺留善犹自不满,连带着看柳舜华的目光都有些厌弃,“柳家好歹也是为官之家,难道这点礼义都不知,就任由你们胡闹。”


    柳舜华垂首而立,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站在丞相身侧的贺容暄,见她正低头摆弄腰间玉佩,唇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柳家正是知礼仪,才重人伦。”贺玄度淡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难不成车马损坏,我们要带着新妇步行回府,才算全了这鬼规矩?”


    “放肆!”贺留善一拍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正是眼里有父亲,才会一回府便向您请安。否则,这车马劳顿的,我们早回去歇着了。”


    厅内霎时死寂。


    柳舜华看见贺留善手指已经扣住了茶盏边缘,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挡在贺玄度身前。


    茶盏终究没有掷出。


    贺留善深吸一口气,他可以责骂儿子,却不能落个苛待儿媳的名声。


    柳舜华转过头来,福身一礼,“父亲容禀。此事说来蹊跷,相府的马车料想保养得当,怎会无缘无故断了车轴?”她转身看向贺容暄,“夫君命人查验,发现是被人锯了一大半,然后突然断裂的。”


    贺容暄面上一变,攥紧手中的玉佩。


    贺玄度适时道:“比起在这责骂,父亲不如先派人查一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相府兴风作浪。”


    贺留善身形微顿,老谋深算如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程氏似乎看出了什么,立即上前柔声劝道:“相爷何必动怒,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是最重要的。以我看,二公子也是情有可原,这事还是算了吧。”


    柳舜华冷笑,程氏在此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丞相又要和稀泥,贺容暄即便犯了天大的错,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最后受伤的永远只有贺玄度。


    不过,他们不准备将此事闹大,毕竟替贺容暄办事之人太多了,最后还不是随便抓几个替罪羊敷衍了事。何况他们回门留宿,若程氏若真拿家法说事,他们也不好辩驳。


    等到了自己院内,柳舜华才算放松下来。


    贺玄度替柳舜华捏着肩,垂头轻声道:“原本想着能早日离开长安,如今竟害得你同我一起在这里看人脸色。”


    柳舜华回头,伸手点在他眉心,“又说这些傻话。你放心,我也不是任由人拿捏的,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贺玄度当然知道,柳舜华头脑灵活,做事有分寸,可毕竟是在相府,他不得不防着程氏暗中动手脚。


    他道:“这些日子,我可能有些忙。你若有事外出,记得带着洪声一起。”


    柳舜华点头,想起妹妹之事,眸中闪过一丝忧色,低声道:“若是见到刘九生,记得帮我探探他的口风。”她顿了顿,“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倘或他能放手,对谁都好。”


    贺玄度扶额叹息。


    一个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一个是相濡以沫的夫人,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柳舜华的心思,他再明白不过。她自幼护着妹妹,如珍似宝地养大,听闻九生可能继位,自然会心生恐惧,她怕那深宫高墙吞了妹妹的天真烂漫,怕帝王恩宠如镜花水月,一朝梦醒,什么都不剩。


    刘九生的想法,他也比谁都清楚。他漂泊流浪十几年,刀尖舔血,从未被人真心以待。头一遭遇到个如此热烈,满心满眼都是他,对他嘘寒问暖的姑娘。于他而言,这不仅仅是男女之情,更是生平一份慰藉,他一心想将这天底下最好的捧到他跟前,怎么肯轻易放弃。


    他道:“蓁蓁,其实棠华她不是小孩子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会不会……管得太过了。”


    柳舜华摘下钗环,放在桌上,眼底带着几分执拗,“你是我亲妹妹,我自然要多上心些。”


    贺玄度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嗓音低沉:“棠华是大人了,不能总被你管着。”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手腕,带着几分促狭,“你若是真想管人,等我腿好了,咱们努努力,争取让你早日……”


    她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耳尖瞬间烧红,羞恼地伸手掐他在腰间,“青天白日,又在胡说。”


    贺玄度却笑得更加肆意,顺势捉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在她颈窝蹭了蹭。


    她挣扎两下未果,仰头笑道:“贺玄度,你是属狗的不成。”


    贺玄度抚着她的发,眼底笑意温柔,低声道:“嗯,我就是夫人的忠犬。”


    柳舜华捂住脸,贺玄度还真是,什么话都说。


    “公子,少夫人,大公子来了。”洪声隔着帘子,在外面喊


    了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他来做什么?


    贺玄度被扰了兴致,闷闷起身,“知道了。”


    柳舜华蹙眉道:“咱们方回来,他便这般急切寻上门,莫不是要闹事?”


    贺玄度已经坐回轮椅上,不慌不忙道:“无妨,先出去看看。”


    明堂内,檀香袅袅,贺玄晖端坐在下首,见贺玄度与柳舜华过来,缓缓起身,衣袂微动间,眼底暗流翻涌。


    贺玄度示意他落座,正欲开口询问来意,却见他目光掠过柳舜华,眼中哀伤一闪而过,转瞬又化作温润如玉的笑意。


    “二弟,”他嗓音低缓,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前两日病中不甚清醒,说了些荒唐话,今日特来赔罪。”


    贺玄度眉梢微挑,淡声道:“兄长不是已派人来解释过?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贺玄晖目光凝在柳舜华身上,“总归是冲撞了柳小姐,心内惶恐,特来当面道歉。”


    贺玄度抬眸,突然轻笑一声,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柳小姐?兄长不觉得此话不妥?”


    贺玄晖像未听到一样,伸手从丁宝手中拿过锦盒,起身走到柳舜华跟前,温声道:“这是赔礼,还望能收下。”


    盒身以紫檀木雕琢而成,木质细腻如玉。盒面覆着锦缎,金线勾出缠枝莲纹,四角包着錾花银饰,中央嵌一块和田白玉,玉色温润如凝脂,雕作并蒂莲开之态。


    柳舜华瞳孔微缩。


    上辈子,她曾在贺玄晖卧房,见过这个盒子。


    当初大婚后,他们还未曾闹翻。她曾去帮他收拾卧房,看到这样精美的盒子,忍不住上前去看。结果还未摸到,便被贺玄晖出声喝止。他当时发了好一通火,不由分说将她赶了出去。


    后来,听闻他与刘妉柔之间的传闻,她只当那里藏着他们的定情信物。


    如今,这曾被他视若珍宝的盒子,就这样轻易递到她眼前。


    贺玄度歪头,挡住二人视线,笑道:“兄长厚礼,我们心领了。”


    贺玄晖淡淡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柳小姐要不要打开看看,万一你喜欢呢?”


    贺玄度眼中寒光一闪,揽住柳舜华的腰肢,“不必了,蓁蓁喜欢的,天涯海角,我都会帮她寻来,就不劳兄长操心了。”


    见他当着外人的面如此亲昵,柳舜华腰间一热,脸色绯红。


    “有些错误,总要弥补。”贺玄晖摩挲着锦盒,将它放在桌上,缓缓抬眸看向柳舜华,眼底翻涌着暗潮,“还望柳小姐笑纳。”


    说罢,转身离开。


    贺玄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贺玄晖这些年不近女色,至今未娶。


    他曾以为,他是为了刘妉柔。


    可上林苑那夜,他分明听到,贺玄晖与刘妉柔之间不过是场交易。


    此前贺玄晖的确也有要娶柳舜华的意思,可他明白,其中更多是利益权衡。


    不然,当初他们定亲时,贺玄晖也不会无动于衷。


    可自他魔怔醒来,他总觉得,柳舜华与贺玄晖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贺玄晖方才看她的眼神,太过露骨,那不是一个兄长该有的目光。倒像是一个犯了错的丈夫,眼巴巴地看着生气的妻子。


    这让他很不舒服。


    堂内重归寂静,锦盒静静躺在檀木案几上,暗红色的漆面泛着幽微的光。


    柳舜华盯着那盒子,喉间发紧。


    “蓁蓁,”贺玄度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你若不喜欢,我这就让人扔出去。”


    “毕竟是兄长的心意。”她声音飘忽,“还是看看吧。”


    她倒要看看,贺玄晖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玄度目光在柳舜华与锦盒之间游移,方才兄贺玄晖递过锦盒时,他分明看见柳舜华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我来开吧。”贺玄度突然说道,伸手将锦盒掀开。


    锦盒开启的刹那,柳舜华呼吸一滞,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只见里面放着一对竹蜻蜓,一件双鱼木雕佩饰,还有一本《考工记》。


    想到此前柳舜华曾送竹节人给他,贺玄度不觉拿起那对竹蜻蜓,竹片犹青,像是新买的。


    再看那枚双鱼木雕佩饰,虽也是赶工出来的,但雕刻依旧精细,不难看出花了不少工夫。


    反倒是那本《考工记》,古朴泛黄,一看便有些年头了。


    这些东西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的确都是柳舜华喜欢的。


    贺玄晖怎会对柳舜华的喜好如此了解,他刻意调查过她?


    柳舜华死死盯着锦盒内的东西,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个竹蜻蜓,同前世送给他,被贺容暄扔进池塘内的那个,一模一样;


    还有双鱼佩饰,也是她自己亲手打制,常佩在身上的,可是这辈子她从未在人前戴过;


    还有那本《考工记》,左上角一点斑驳印记,与当初她从贺玄晖书房拿走的那本,毫无二致。


    ……


    她突然想起,洪声说贺玄晖魔怔时,曾跑到池塘捉蜻蜓。还有,那日他同她说的那些话,回门当日他看她的眼神。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劈开她的神智。


    他也重生了。


    那个曾经让她受尽折辱,逼得她葬身火海的贺玄晖,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